卷一 前1-3章 浔阳怀王府。   是夜,怀王府世子大婚。不,那世子已在三日前袭爵,现在也该称呼一声王爷了。这怀王府两个月来为着两桩大事忙得人仰马翻,却也个个面带喜色。   而此时西墙头一人正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向府內。这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虽看不清面容,但见那双眼睛里冷光流转,眉间微皱,隐隐带些愁绪,倒与这院内一派喜气洋洋的画风格格不入。其身手利落轻盈,像是少年人体态。却不知来这浔阳王府是为趁乱敛财还是抢亲。   那人不过凝神看了片刻,便在空中几个翻转腾挪,不时足间轻点与屋顶上踩瓦借力,却不发出任何声响,直直往府中央灯火通明那处去了。   再说这浔阳王府,虽是王爷大婚,却也只是请了亲族中几支素来亲厚的,与王爷本人交好的友人竟是一人未到。可算是极不张扬了。按理说这小王爷虽少时荒唐了些,这两年也大都改好了,这么大的喜事比着其它人家却也算不上风光,实在有些奇怪。也许是这小怀王在朝堂上初露锋芒,想着韬光养晦也未可知。   王爷在前厅宴客,吉时未到,各位宾客相谈正欢,王爷各桌周璇,气氛倒也融洽。   此刻,黑衣少年也翻墙跳窗,已然摸到了喜房。那房中端坐的女子正是忠勇候府的表侄女,如今的怀王妃,霍艳。待进到房中,少年便除去面巾,在手里握了两握,向那女子走去。   “表姐。”那少年出声,竟伸手去掀新娘子的红盖头。   “晚晚”。那女子本就绝色,今作浓妆打扮更是叫人移不开眼。“你怎么在这儿,你可知……”   “表姐莫急,我受召回京,路过浔阳,来给表姐道喜的。”少年脸上似笑非笑。   “你,唉,你不该来啊。”   “哼”,那少年冷笑,脸上初时那点暖意也都消失无踪。“这般怕我知晓,又是在谋划什么可见人的勾当。”   “晚晚,不是,不是……。”她急急辩解,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终是颓然坐下。语气陡然一转道:“你喜也道了,该走了,这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怎么,如今做了怀王妃,就不认我这破落亲戚了。”话中似带恼意,少年脸上却无恼色,反而靠在她脚边坐下。   “起来,地下凉。”说着轻轻踹了少年两脚。却又听得他道:“表姐你今日大婚,我既不能为你送嫁,也无甚值钱之物与你傍身,只有这个还望表姐不要嫌弃啊。”那少年自里衣取出一枚玉佩,放入女子手中。接着又说道  “这枚玉佩是我从小佩戴之物,若日后在这高门大院的王府有什么不合心意之事,你只需持此去十字街一家打首饰的铺子,自会有人相助。”   “我嫁的可是怀王府,多少人上赶着巴结的地方,怎么你一说,倒像料定我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呢?”霍艳触那玉佩温热,心知是这人珍爱之物。只是二人自小打闹惯了,拌嘴吵架是常事,真到这等正经关头却觉得无论什么话都矫情。纵使心下酸楚,出口的话也成了调笑。   “表姐嫁妆丰厚,这小小玉佩自当不放在心上,只是我以为女子出嫁,以两情相悦为嘉。”   霍艳并不接话头,反倒话锋一转。“自你归来,舅舅便为你开府另住,这五年来,你与我们这些亲戚并无往来。哥哥上次还说,去年你回京述职,与你正阳街上相遇,你却正眼也不瞧他。今日这一出又是为何。”   “表姐,长辈之事,你我不必在意。”   “果然是这样,今日我嫁了,便算不得那家的人了,你还是不肯说?”   “表姐今日大婚,不提那扫兴的人。”   “好,好,那日后你可肯我去看你。”   “若表姐日后有难,我自鼎力相助。”此话便是无事不想来往了。   “必是我那不争气的父亲惹得你这样,如此我有一事望你……”   “表姐不必多说,那人我已寻回,你只需好自珍重,我必不会让他出事。”说着那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霍艳的眼睛,伸手探入那喜服袖中,摸出一把匕首。   “你竟都知道。”   “你我自小一处,长到十三岁才分开,比我那些候府的兄弟姊妹不知亲厚多少。我的为人,想来表姐是知道的,那人交给我,我必让他好好活着。”原来这少年便是京城董父三少爷董星宇,正月开朝,陛下便明旨召其归京,现下已经二月,此人竟还在浔阳。   霍艳已是泪水涟涟。“他竟还活着,我以为父亲知道了此事,他只有死路。 他竟还活着。他,他可好。”   “我去得早,救回来一条命。”   霍艳没在说话,只泪流的更凶了。 星宇见不得她如此,半晌咬牙说道“你放心,我与王爷相交于军中,他的脾气性格与我竟还投契,你嫁过去必委屈不了。你这婚事舅舅舅母瞒得铁桶一般,我知道消息实在晚了些,已没别的法子可想。你且安心。若是你心志坚定,我还有个主意,你可愿意?”   霍艳抬起一双泪眼,竟有了些期待。   “若是你与他实在情深,我可去与王爷交涉,以我对他的了解,倒不是那夺人所好之人。只是眼前的局面还是你先嫁,过了几年,寻个由头,意外也好病逝也罢,他会放你出府。只是这之后,怕要很过一段受苦的日子了。”星宇目光恳切,到不像他平日里那般不着边际。   “呵,”那女子似是自嘲,又像下了什么决心。恨恨说道,“我受霍家娇养多年,当不至如此天真,这婚事本就是父亲为了哥哥仕途所下的筹码,那怀王自年少便臭名远扬,不过是被老王爷逼上战场,好歹有军功在身,不然他这样的,我父亲还不看在眼上。”霍艳自知覆水难收,难为星宇还肯为她谋划自此,心中感动不已却也不愿连累了他。 “表姐从来比我懂事,你既已想通,我也不再多说,那玉佩你且好生收着。今日你大喜之日,不多扰了。”   说完,也不再犹豫,揉身出窗,由来时之路返回。这少年轻功极嘉,趁着夜色掩护,这满府家丁院仆竟没有一人察觉其踪迹。 再看这屋中女子,不过望着那窗外出神了半刻,便起身关窗。再转过身来,已是神色如常,脸上脂粉颜色娇艳欲滴。   进城   浔阳北上,若是加急,昼夜不歇,三日便能到京城。星宇此次西北归来,路途遥远,又折道浔阳,本就延误了。   府里半月前就准备好各项章程,董星宇却是不急。朝廷的邸报早已传遍各地,官道畅通。这人一路竟是捡些少有人烟的野路走,不知为何,越是接近京城,心中不安愈盛。三五日的路程,生生走了半月有余。   纵使有意耽搁,三月初二这日,终是看到了京城城门。   董家尚武,先祖辅佐开国皇帝,子孙获五代袭爵恩赏。算来到如今的勇毅侯爷董慎已经是董家第三代家主,而候夫人是当朝长公主,先皇同母所出的妹妹。勇毅候府只怕是百尺竿头,升无可升了。也是不难理解董家的两位少爷都走了科举的路子,连两位嫡出的郡主说亲的时候也只在那些个清贵的读书人家选。虽不是多出挑的人家,好歹都在京城,不至于骨肉分离。   只这家三少爷董星宇,却是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虽无实职,却也摸爬滚打地跟着打了不少仗。都说长公主最疼孩子,怎么这幺儿却这么不当回事地儿养。   不过据说这位少爷屡建奇功,只是最不耐烦官场的繁文缛节。而且不服管教,与侯爷关系势同水火,十几岁就敢真刀真枪地跟父亲干架,那时还尚在世的老侯爷一怒之下差点将其逐出董家,好在老太君拦着。不过常年不得回京。又不得家中支持,这个候府少爷的身份倒不如没有。自己一个人在边关苦哈哈地熬了这么多年,倒也没听说过有何怨言。   星宇一路走竟一路听到的都是自己家的事,不觉有些惊奇。本以为自己耽搁了这些时日,到了京城,怎么也该揭过去了才是。 此时又听得一人说道,那老侯爷作古多年,董三少爷又打退了蛮族,这次怎么也不会再回边关了吧   这怎么好说。陛下正月一开朝就亲自下旨命其回京述职,这位爷可好,竟一路游山玩水,三月还未进京。这不是打皇家的脸吗?   原来是为这这个。星宇心中好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京城中的风气还是如此浮躁。也罢,本就不奢望在这多留,更何况这京城里值得留恋的人也不剩几个了。   满脑子胡思乱想地行至永昌街口,星宇被一人拦下。 “敢问来者可是勇毅侯府三少爷?”   此人身量不低,岁数五张上下,举止神色颇为谦恭。星宇打量他半日,不曾忆起此人是谁,但想着自己多年未曾入京,此时又是寻常布衣打扮。来人却能将其认出,却也皱着眉头应了。   永昌街宽阔,是京城主街,酒楼茶肆连绵不绝,更兼摊贩白丁不记其数。星宇眼看这人穿着簇新的衣服就这么跪在满是尘土的石板地上,慌忙要去扶。   却听那人道“老奴董安,在此恭候三少爷多时了。”跟着他身后也黑压压的跪下去一大片人。星宇自称家奴,却是勇毅侯爷都随意轻慢不得的。这永昌街上来往的也不乏名门望族,见这一品候府的大管家当街对一介平民如此礼待,皆心下悚然。   星宇见引起围观,便将董安扶起。“天色不早,董叔引星宇回府吧。”   “马车已备好,请公子随我来。”   星宇自是没想到候府会派董安来,还弄这么大阵仗。跟着董安进了街边一个胡同又转了几个弯果然看到迎春楼后院停着一辆马车,而跟着星宇回来的那匹马也早有人接过缰绳,好生地牵在后面了。   勇毅侯府在宫城外西北角处,若求近必得从西门走。而董星宇却是自南城门入城,怕是各个城门都有人守着,不然这位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大管家有这么巧能在永昌街截住人。   这么想着,也就上了马车。至于是怎么被认出的,待到坐定,星宇反手解了兜帽,摸摸眼下那条不长不短的疤痕,咧嘴笑了笑。只怕闹市无意撞翻那位卖花女的摊子也算不得不小心了。   说起来也有六七年没回来过了,不认识路倒不至于。董星宇迟迟不肯归家,大抵近乡情怯罢了,这人惯会自欺欺人。有董管家相送,倒也省事。不然这位三少爷就算是到了候府门口,不转个三天怕也进不去。   临近候府前街,往事一幕幕宛如车水马龙扑面而来,既无力抵抗又疏解不出。星宇于是干脆闭了眼睛。   马车里还放着一套衣服,想来是董管家特意准备,以防董星宇在长公主面前失礼。只是这番好意只能付诸东流了。   不过半刻钟,便行至勇毅侯府。董总管立在窗下,恭声道。“少爷,到了。”眼见星宇挑帘下车,踏脚凳也不用,身上还是那套已辨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却也没多说什么。照样拱手引路,礼数周到。董星宇心下讶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人为何突然恭敬至此。当年的董星宇在这位候府大管家面前可讨不了一点好。   不容多想,抬眼便看见长公主华服严妆携一家老小在门口等着了。董星宇三步并两步至台阶下,未及拜倒,口中已道:“不孝子星宇拜见长公主殿下。”   礼数不错,称谓也不错,要是早几年,勇毅侯夫人怕是更喜欢别人这样称呼她。   好好的,跪什么。长公主说道,身边的侍女叫春花的那个便下台阶来扶。若是六年前还只十六岁的董星宇必听不出这语气里不知为何而来的温柔,董管家从来为长公主之命是从,如今董叔转变至此怕也是见风使舵。   已想至此,星宇便从善如流地扶着春花的手站起来了。走上台阶,又一一见过众人。 “摆饭吧。”见礼过后,长公主殿下竟过来抓了星宇的手就往里走,星宇见状又是一惊,被扯着走了两步,忙挣开了。又急急行礼道。“星宇一路风尘仆仆,仪容不整,容孩儿去洗漱片刻吧。”   自一月中旬西北出发,至今日已在路上奔波一个半月,何止是仪容不整。若不是在座几位都是涵养家教极好,早就掩鼻遁逃了。这点自知之明,星宇现在可是富余得很。   “既如此,春花秋月,你二人伺候三弟弟洗漱。左右时辰还早,我们等你入席。”说话这人正是候府大公子,少有才名,他是几个孩子中与长公主最为相似的,看人时一双大眼睛神采奕奕,倒让星宇更窘了。    星宇告个罪便随二人去了,去的自然是东边那处从小住过的院子。两位姑娘是宫里出来的,岂敢当真劳动她们伺候,只是指挥手底下的小丫头也就是了。星宇在院里转了两圈的功夫,秋月也就喊来了。“殿下说公子不喜人近身服侍,我二人就在外间伺候。”   “多谢。”   星宇伸手入木桶内探了探,水温是恰到好处的烫,进了候府,即使是再厚的脸皮也不好多耽搁了。两柱香的功夫不到,就己收拾停当。换上春花给准备的衣服,再由秋月将擦至半干的头发束起,镜中人也有了几分翩翩世家公子的风范了。   “瞧瞧,这收拾干净了,不也是个俊俏的哥儿吗”   “咱们候府的少爷还能有差的不成。”   “姐姐们不要拿我取笑了。”董星宇眼看二人一唱一和,不禁腹诽,这么个刀疤脸还要硬着头皮说好看,还要把候府两位少爷连带着都夸一遍,这倆丫头果真是人精了。   洗漱好,就随着春花秋月二人行至偏厅,又是一遍见礼,才终于摆饭了。席中长公主提及董父这两日外出公干,月末方归。星宇听了也只应了两声,并无多话。   及至饭毕。长公主并未过多地立规矩,叙了一会子话,就打发了众人。星宇行礼过后随着丫环回东院。甫一坐下,连日来的疲惫如洪水袭来,小丫头不过整理床铺的片刻功夫,再转身人已歪在榻上了。那小丫头还要去推,被身旁的嬷嬷止住了,只好再拿来铺盖在榻上重新铺过,勉强盖上便是了。      亥时正刻,房中嬷嬷侍女尽数退去。黑暗中熟睡的那人却睁开了眼睛,眸中精光毕现,哪还有半分困顿之意。               卯时一到,星宇就起身了。自然是没睡够的,只是身为军旅之人,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了。外间睡着的小丫头听见主子起身忙要起来伺候,星宇见她脸上稚气未退,又念及自己十一二岁时最是贪睡,只向她要了热水便打发了她。那丫头也没推脱,揉着眼睛下去了。   洗漱完毕,又在院中央打了一套拳。问及下人说是长公主还未起身,两位公子倒是起来了,问星宇是否一起用早膳。   星宇想了片刻道声不必,要了匹马,出府去了。     大寒过后,连绵的雨雪天气渐渐住了。日头一好,永昌街上更是热闹,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永昌街上酒家多,这生意最好的当数街角那处的迎春楼。虽说位置偏了点,却是这京城中达官贵人子弟的心头好。这家的老板姓陈,是条西北大汉,为人豪爽却极有经商头脑,三年前一进京城便盘下了街角那几块地基,大兴土木数月,只用自己带来的那些泥瓦匠,至落成,遍请京中名士题词作赋,造足了声势。开业又连着半月酒水全免,菜品半价,这样大的手笔倒是少见。这楼有五层,每层都有戏台,唱戏说书,吟歌弄舞,无一不全,却又互不干扰。又有雅间更妙,独坐一室,便可将全楼景物尽收眼底,自开张以来不提前三天预定不可得。这两年老板又将周边几处酒家盘了进去,规模更大,花样更多。如今的迎春楼可谓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说起来这老板,外表粗犷,从不趋炎附势却在京城贵人圈里极吃的开,想来于人际交往这一层独有一套。   这迎春楼的名头也是传到边关去过的,据说这里有最烈的酒最好的吃食最美丽的女人。星宇翻身下马,望向那酒楼金碧辉煌的招牌出神了半刻。酒池肉林,不外如是。   立时就有伙计过来牵马,一叠声地招呼着把人往里让。“这位客官,是要喝酒还是看戏啊,可要青官作陪。”   “不必,找清净处便可。”   “不知四楼女墙处可好,今儿天好,能看街景,还能听一耳朵说书,想来也清净。”   “如此便好。”   “客官可要酒。”   “要,再要几道菜,不忌口,口味重些。”   “得嘞,您往里边请。”   一进门,满目皆是纸醉金迷,膏粱文绣。待行至四楼,却豁然开朗起来。原来这里专供说书唱戏,装饰自然文雅简朴多些。星宇坐的地方也如伙计所说,单人独桌,倒更自在。片刻,酒菜就陆续上齐了,酒是烈酒,入口辣,回味更辣。很对胃口。   倒不是候府的饭菜不对胃口,真打仗时,吃糠咽菜一样得吃。像董星宇这样从底层士兵摸上来的,没几个真挑食的。只是眼下侯爷不在,其他人能不打交道就不打吧。再说虽由皇命召回京,可这圣旨上又无明文封赏,就是要赏些金银珠宝,凭董星宇在西北耽搁的那些天也能看到东西了。昨日回府,也没见长公主提个只言片语的。外间传言什么都有。今上的心思如今愈发难懂了,星宇也懒得去猜,要烦心的事可多着呢。   就说昨夜,星宇瞒着房中嬷嬷丫鬟,摸去了长公主的院子。这次回来全府的态度太令人匪夷所思了,长公主身处权利中心,她或许是知道了些许皇帝陛下的意愿才做此姿态。这也不怪星宇狼心狗肺,毕竟这个候府三少爷的身份从来只是说着好听的。   外人不知,京城几家与候府交好的宗亲却是知道些细枝末节的隐秘。那三少爷与四小姐年岁相当,不多不少地大了小妹三天,断是没有从一个娘胎出来的道理。再看长公主平日里的做派,谁亲谁疏,还不是一目了然。那董侯爷年少风流,是个最有主意的。公主虽是身份尊贵,这二人的婚事千好万好却算不得两厢情愿 那董三少爷的成长经历又是这般不寻常,私下里那些夫人太太们少不得要搬弄些口舌。不过谁也没敢真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去。   这些是非半真半假,董星宇倒听了不少。现在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了。不过星宇确实不是长公主生的,也确实得看着长公主脸色过日子。   再说昨晚星宇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长公主房顶,见院中灯火未灭。心中暗暗默了默,趴在了偏厅的方位。凝定心神,果然听见交谈之声。细听下去估摸着是长公主与董安在说话,董安应是躬身立于侧,时不时应几声,接话不多。想来是没有外人的缘故,长公主格外健谈。   “你说那孩子是不是还在恨我,竟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话。”星宇心想,莫非是在说二哥,今日席上是没见他说话。   “殿下多虑了。”这是董安了   “又有几人能做到对他人之子视如己出,要是个寻常姬妾就罢了,就是那勾栏瓦舍里出来的我也能容下,左不过是给口饭吃,日后平平常常地嫁了。偏又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之子,又这么有本事,那几年的风头朗哥儿都压不住。我不过是气他窝囊,把个背叛他伤他心的人还当宝,把个没名没分的孩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听到这里,星宇几欲飞身遁走,却又听见屋里道。   “原来殿下是心疼侯爷,并不是还介怀当年之事。”   “我介怀,我这么劳心劳力,巴巴给他生四个孩子?” 到这句后便没听见接话了,而后屋内声响渐息,想是歇下了。董星宇在屋顶躺了半夜,纵是千头万绪却想不出个所以来,索性也回房去了。守夜的小丫头睡得四仰八叉,浑然不觉里间人已失踪半夜。      迎春楼的西北菜做得确实不错,星宇连着吃了三天。三天没跟候府的人打照面。         卷一 第四章 那陈百业进京时带了不少好酒,奈何京城人娇贵,入口辛辣后劲又足的西北烈酒渐渐无人问津。而那些柔和的果子酒倒更受追捧。这迎春楼的伙计惯会察言观色,董星宇来的第一日给上的酒名为西风,一口入喉,漫天黄沙,戈壁草原,铁马冰河,如走马观花般出现在脑海里。“好酒。” 迎春楼的好酒把董星宇压了这些时日的馋虫全须全尾地勾了出来,她日日酒气熏天地回候府却也无人来苛责,不过她进京这么些时日,皇帝陛下却迟迟不曾召见。 星宇一向已董家三少爷的身份行事,无人知这杀伐果断的打仗好手却原来是女儿身,这也是她征战多年却始终只是个六品昭武校尉的原因。董父的意思是不愿她过于出挑,而长公主怕是巴不得她打一辈子仗,老死边关。本来这都瞒了这么多年,继续瞒下去也未尝不可。只这两年形势有变,周边几个小国不堪战争损耗竟也显出求和的意思了。战事渐息,她担着候府三少爷的名头自然不能真的待在边关。不在边关,京城更是虎穴龙潭,风云诡谲,这光是欺君之罪怕是星宇一颗头不够抵的。 星宇心下烦闷,她没耐心去猜测君心,眼下董父又不在,候府里那些人她也不愿引以为援。这一烦闷,又要了两坛酒。上酒的伙计还是同一人,笑容可掬地道。“客官,您再多来几回,咱家酒库的酒都要被您喝光了。” 待他凑近斟酒时,听见那人在耳边以极小的声音说道:“今夜子时,请陈百业来寒光阁见我。” 那伙计抬起身,脸上笑容不减半分,却道:“客官稍等,还有两道菜过会儿就来。” 星宇点头,自顾自喝酒吃菜。 这么吃了半晌,忽的眼前一暗。星宇抬头见一人站在桌前,大约二十岁上下,面相生得极为俊俏,做的是世家子弟的打扮,肤色却不白,握着酒坛的手指指尖罩着一层厚茧,又见其指节粗大,必是习武所致,再观其周身气势,想来不是京城人氏。 此人眼中已有六分醉意,说话也有些含糊。“小小刀疤,怎么我闻着你这儿的酒竟比我的香些,那伙计好生狡诈,拿这些个糖水来糊弄。” 星宇心道,就算是糖水不也醉成这德行了。口中却还是客气。“这位兄台既识酒,不如同饮。” 那人想来是醉得狠了,大刀阔斧地坐下,也不要人让,上来喝了半坛子便倒头就睡了。星宇见这人形容虽过分秀气,却是一派粗犷作风,心下觉得有趣。这么看了一会儿,那人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便招呼伙计结了帐,准备回去了。 谁知行至二楼,却听见厅中央传来阵阵喧哗之声。本来这作乐之所,大多是年轻人,又都喝了酒,有些纠纷也是平常,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这么站在楼梯口,倒也看不出什么。星宇在西北看的可是动辄拔刀决斗的人命热闹,这么想着,举步就要走。 只听得那密不透风的人圈里传出一声断喝。 “董子安,你别不识好歹。” 这子安,便是董府二少爷董明轩的字了。得,这下走不脱了。 星宇收回腿,皱着眉往那边去了。她的这位二哥虽脾气古怪了些,却也不是好惹是生非的人。这么想着,也就挤进了内围。却见在座几位衣冠齐整,桌上杯碗盘盏一丝不乱,自家二哥与一位面生的公子正对峙着,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星宇不知原委不敢贸然开口,也只好随众人倚在一旁的柱子上静观其变。 除却那声没头没尾的断喝,竟一时也无人说话,眼看这架要吵不下去。围观的人倒是聊的更热闹,倒是摸清了些来龙去脉。 “这几位爷怎么回事啊?” “还能怎么,还不是那梁尚书家的小公子先出言不逊,哪有世家子弟张口就侮辱人家家眷的。” “我怎么听说是这董二少爷出手打人了呢?你看那梁小公子额头都青了。” 星宇这倒吃了一惊,果见两人脚边碎着一盏茶杯,再要看那人额头时,却听到那梁小公子说道。“董二,你我好歹是一同长大的,为这么个刀疤脸你就打我。”那梁小爷长了一张娃娃脸,此时 红了眼眶,额头还竖着个大包,教人看着不忍。 “你还敢说。”董明轩像是被这话激怒,跳起来就要扑上去打。却早被同桌的人按住,便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董星宇看了这半日,心知不好放任不管,招呼伙计让围观众人散了,便走向前去,却是先去了梁小公子处。她从怀里摸出一瓶药酒,双手奉给旁边站着的小厮,道。“你们家小公子皮肉嫩,需拿这药酒将淤血揉散了就不碍事了”那小厮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言便千恩万谢地接过。 “你是何人,关你何事。”那梁小公子正在气头上,此时就算是他那刚任职刑部尚书的老子在跟前只怕也是敢顶嘴的,语气自然不好。星宇却是不恼正要答话时,董二少爷没好气地说到。 “这就是你方才说的刀疤脸,杀人如麻的魔头,风流成性的浪荡子。”说罢还嫌不解气地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星宇闻言直觉冤枉,前两宗也就罢了,这最后一条哪来的。 那梁小公子何曾见过三少爷本尊,道听途说罢了,方才只是见董明轩心不在焉,胡说两句逗他,不曾想引这平时不苟言笑的小学究起这么大气性,本就有些后悔了,如今又见自己编排的人就在眼前,全不似传言那般不堪,不禁又羞又愧,忙忙告个罪拉着小厮遁走。 今日这宴席本就是梁小公子牵的头,他既已离席,其它人怎好再留,纷纷起身向董明轩告辞。董明轩爱搭不理,竟没抬下眼皮。 “二哥。”星宇走到他身旁坐下,“怎的今日没带人出来,要是真打起来可讨不了好。” 这话说的以玩带笑,董明轩神色似有松动之迹,星宇又道。“不早了,回家吧。” 待出了迎春楼,星宇回头吩咐伙计找辆马车来,却被董明轩出声制止了。 “那二哥是想走着回去。”他二人都是骑马来的,董明轩喝了酒,情绪又不稳,星宇自不敢让他骑马,故此有这一提议。 董明轩默了片刻,没答话,却是举步走上前了。星宇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搭话,此时天色已暗,淡淡的夕阳余晖打在这二人身上,星宇望着董明轩的背影,第一次觉出些不真实的温情来。她是由侯爷从城西破庙中抱回的弃婴,至今为止,侯爷未曾透露她亲生父母的只言片语。因此早些年,外间都传他是侯爷在外间的风流债,这话长公主是信了的,她从未让星宇称呼她一声母亲,她的四个孩子自然不会与她兄友弟恭,彼此和睦。 只是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要维持嫡长公主的风度,当家主母的涵养。星宇从小虽不算多金娇玉贵,却也无甚忧虑。 说起来董慎这人,年轻时也是有名的桀骜不驯,刺头一个,他虽儿女双全,却对董星宇这个不是亲生的孩子最为上心,若说星宇那不在世的双亲曾将心挖出来给过董慎,星宇也是信的。星宇一断奶就被董父做主送去了浔阳庄子上,由董家的老太君照看。又为其寻了在野的大儒习文,隐世多年的高手授武,十二三岁时跟着董父上了战场,军事天赋极高,几场仗打下来皆有出彩之处。便随父回京便领了军职。正阳街上,那十六岁的少年银袍长枪,打马而过,一时间风头无两。 也不怨长公主对董星宇那般不给好脸色,董父的作为委实过分了些,从星宇小时候防贼似的防着,到她大了,更是丧心病狂,她本就常年不在京城,却还是给她置办了宅子。只要星宇回京,若不是长公主点名要见,竟可不必去守那些个规距。这董慎虽是行伍粗人,却方方面面,都为星宇想得周到。像这次,星宇本是打定主意不住候府的,不承想…… 这边星宇陈年旧事一通乱想,脚下步子就慢下来,未曾察觉走在前面的那人已停下来,立在路边等了她许久。星宇一抬头,便撞上一双澄澈的眸子,莫名地升起些许心虚出来。 “二哥可是走得累了,我们去前边的凉亭歇歇吧。” “我以前似乎没有听你叫过二哥。” “以前是星宇不懂事,望二哥勿怪。” “今日梁二那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二哥也觉得我长得丑?” 听了这话,董明轩却伸出手抚上星宇脸上的疤, “你沙场征战不易,就是有这疤,二哥也不觉得难看。” 也没人再提歇脚的事,后面的路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倒也不闷。 寒光阁 子时正刻 迎春楼建造伊始,一应工人,皆是陈百业从西北带来的,及竣工,这些人又原样回了西北。这楼内,一层听曲儿,二层看戏,三层说书,四层品茶,越往上走,越是清净。这五楼更妙,虽处于顶层,却不知是什么机巧的心思使得这里能将几层楼的戏台子上的景象尽收眼底。想像这样的静室,一共有五间,寒光阁便是这其中之一了。 周朝有旧例,集市日落前三刻便要歇市。入夜的永昌街也终于显出这番冷清的模样。 陈百业自迎春楼生意稳定后便不常露面,偶尔月头来盘一次帐。此时这铁塔般的西北汉子却躬身立与一边,似乎对那负手站与窗前的人极为恭敬。 “我久不在京,近来可有事发生?”那人慢慢转过脸,不是董星宇又是谁。 “回主子的话,新帝继位,政局虽动荡,却也不乏贤臣良佐,陛下整肃朝纲指日可待。主子今次可是为了陛下迟迟不曾召见的事来的?” 星宇点头称是。 “主子在西北平乱立下大功,又在边关守了这么多年,按理是该封赏。只是主子用的人都是帮里的兄弟,怕是朝中已经有人忌惮了。” “忌惮,怎么还有人指望着我造反不成?”星宇接过陈百业递来的茶,坐到桌边,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此次西北大乱,若不是事态急迫,她是断不会启用帮里的兄弟。虽帮中众人皆是忠义之士,不计生死,星宇却不愿将他们至于凶险之地,待重挫敌方精锐,驻边将士有抵抗之力时便命众人散去,不许再露面。纵使如此,还是漏了行迹。 “这倒不至于,主子毕竟担着董府的名头的,虽董侯爷这些年韬光养晦,可毕竟原先的声望还是在的,若是一朝翻身,不可小看。” 星宇转着茶杯盖,像是出神又像有所思。陈百业见她这样,心里又没底了。这几年他见这位主子的次数是少之又少,可每见一次,心中没底更甚一分。 “你去查个人,名字我不知道,具体的问小六吧。”半晌,星宇冒出这么一句,却又突然语调一转道“我说,你怎么整的跟个娘们似的,浑身喷香。” 陈百业也想说几句玩笑话却只憋了几声憨笑出来,然后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经由窗户翻出去,片刻便不见了。 卷一 第五章 自那日迎春楼与董明轩相伴夜归之后,星宇倒是不好意思整日不在候府露面了。甚至那梁家小少爷为了赔罪而设的宴,星宇也是劝了她二哥同去了。几番相交下来,发觉梁晓辰此人的脾气竟也是个直爽的,全不似星宇印象中的京城子弟那般骄矜。 现下三月春光正好,长公主日日忙着应各家之邀,各处踏青,竟也没几日在府中。星宇到 不知不觉已经春天了,星宇戍守的嘉定关多黄土沙砾,乍见这满目绿意盎然,心头的烦忧似也减轻不少。 只是董父不在京中多少让星宇心中有些没底,虽现今与董家两位哥哥的关系尚可。她总知道这女子身份终有公之于众的那一天,心中已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近些天陈百业派人来告知,说是董慎在浔阳明面上是去贺怀王大婚之喜,暗地里却将老太君名下的田地及庄子都转到了星宇名下。星宇听闻又是一阵沉默,她不过几年前提了一嘴羡慕乡村闲适生活,打了这么些年仗,早就不做此指望了。他爹却不声不响地帮她张罗妥当。 就像她区区五品散官,何德何能掌管嘉定关十万士兵。她爹几乎是在朝堂上撒泼打滚,又是称病又是装疯,豁出董家三代颜面不要,给星宇弄了个“子代父职,期限十年”的旨意来。自己也真的解甲回京,不问世事了。其实他爹这么一弄,算是断送了董家两位嫡子的仕途,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幼子在边关手握重兵,星宇的两位哥哥在京城确无出头之日了。这两年京城人氏提起星宇的二位兄长言必称长公主之子,而无人知董侯爷。 那时星宇少年心性,想法本就偏激。只知董府人人在京城享乐,是个千好万好的地方,自己却要在这苦寒之地吹风,人知她是董府少爷,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长公主又从不给好脸色,一肚子怨气自然全倒给了董父。想那董慎,夹在星宇与长公主之间,煞费苦心却两头不讨好,个中煎熬苦楚,星宇也只近几年能感同身受一二了。 她十八岁接手兰越盟。这兰字从星宇生母闺名中所取,想来越字便是她生父名讳了。这二人取名最图省事,因她是八月底一个漫天星斗的夜晚所生,便取了这么个名字,还给取个小字叫晚晚。 这兰越盟中不乏能人异士,却都是认死理的。说好了要辅佐兰越盟盟主,就算是前盟主走得急了些。这些人竟也能循着些微末的线索找到了前盟主的后人。 彼时,星宇被西北流寇与蛮族多方夹击,正值焦头烂额之际。骤见这一行十几人,有男有女,个个被黄沙糊的看不出人样,皆于军阵前方指天立地要效忠于她。星宇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应,却见这些人竟都自觉加入战斗之中,助星宇大破敌军。只好应了这劳什子盟主了。对外也只称这些人受蛮族所害,家破人亡来投军的。左右这群人里有老有少,军中也没诸多规矩,就这么留下了。后来又在戈壁滩里捡到了濒死的陈百业,回来养了些时日,发觉此人颇有些经商头脑,便放其回中原各地游历两年,后面便在京城开了迎春楼。 接手了兰越盟之事,星宇是瞒着董父的。但根据盟里老人的言辞,他分明对此盟的存在是知晓的。至于星宇父母的事,她也没有再问,一方面是董慎既然不让她知道自然是不知道的好处大于知道的,另一方面是星宇现在学了个万事过脑不过心的难得好处,什么都能想得开。 星宇正靠在东院台阶上晒着太阳,忽听得外面人声忙忙乱乱,似是长公主提前回来了。星宇眯眼看着天,云淡风轻,这不是难得的好日子啊。正觉着奇怪,春花秋月便一齐来了,说是长公主请见。星宇见她二人神色有异,便没有多问,一肚子狐疑地跟着去了。 待行至前厅,二人忽住了脚,那春花转过身来对着星宇说道:“本来不必惊动三爷的,只是殿下的意思还是先问过三爷。” 星宇正被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又听得秋月道:“瞧你说的,这没头没尾的,叫爷怎么猜。”到底秋月是读过几年书的,虽不及春花讨喜,说话做事是极有条理的。 “咱们殿下今早出门去赴那凉子河边上吴家大娘子设的宴,就是三小姐婆家那边的,本来高高兴兴的,谁想半道上窜出个老太太来,惊了马不说,殿下见她张口闭口什么浔阳,封老太太的,估摸着是老家庄子上的人,不敢十分怠慢,便带回府来了,眼下正在偏厅说话。” “既如此,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去认认人。” “不止如此,殿下命我二人来接三爷意思让三爷此次不必再自谦,让三爷称呼一声母亲呢。” “这是何意啊……”。这话问出口,星宇便想明白了,星宇虽从小养在庄子上,名义上还是这一品候府的嫡三子,虽说那老太太这是个乡下来的,毕竟曾与董家老太君有过旧交,若是见长公主在星宇头上如此如此托大,这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可不管什么嫡长公主不嫡长公主的,必是要闹将起来,长公主虽身份尊贵,总要顾及董慎的面子。 如此这般一想通,星宇便行云流水地进了偏厅。果见长公主正坐于上首,歪着身子与下方一人说着什么,神情无半分傲气,令人无端生出亲近之意。 星宇目不斜视,从从容容行了个家常礼,朗声道:“星宇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唤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长公主自星宇进门,眼睛便钉在她身上,见她如此,满意笑道:“你这孩子,又是哪里玩去了,这么久才来。” 星宇脸上显出几分不常见却极为自然的笑容来,亲亲热热地回道:“母亲可是冤枉我。”端的是一派和睦亲善,上慈下孝。 长公主又道:“你且去看看那边坐着的老妈妈,你可认得。” 星宇依言起身,去到那老妈妈身边。那老婆子却是先起身,一把拉了星宇,先是左右瞧了瞧,便一把揉进怀里,放声嚎了起来。“我的哥儿唉。”这一嚎,生生半个时辰才止。厅上众人俱脸色惊变,不知如何是好,星宇更是可怜,教那老婆子的眼泪鼻涕糊了一头一脸。偏生又念在老人家的份上不好发作,只忍得双拳紧握,脸色通红。终是董管家先反应过来,忙命几个粗使婆子将二人拉开,把那老祖宗安置在春凳上,又着人领着星宇去洗脸换衣。一番忙乱,竟是到了晚膳时分。 长公主自是不愿吃饭的时候还添堵,只派了两个丫头陪着,星宇换过衣服也去坐着了。这么陪着吃了顿饭,也算把这婆子的底细摸清楚了。原是前几日董父去了浔阳,顺嘴说了句晚哥儿回京了,引得这佘家老太感念往事,竟瞒着人寻来了。 那婆子酒足饭饱后便打起盹来,春花忙带着人下去安置了。 星宇却知道长公主还在等着回话,待那二人一走,便跟着秋月去了。长公主今日赴宴,本是严妆,现下已换了家常衣服,里间气氛却并不比在前厅轻松。 星宇敛气凝神,过去毕恭毕敬地跪下,道:“殿下今日受惊了,不如早些休息,明日星宇再来回话吧。” 长公主捏着额头,抬眼看了星宇片刻道:“你且起来。” 秋月马上搬了凳子,扶起星宇,不由分说得按她坐下,竟带上门出去了。 “殿下,这不合规矩。”星宇直直地望着长公主。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那是自然。” “你可知道你父母的事。” “做晚辈的,不该过问长辈的事。” 长公主半晌没说话,星宇在考虑是否要起身告辞时,却听得她道:“我觉得你这次回来变了很多,更稳重了,也更看不透了。”星宇没有插话,她感觉这些话长公主憋着很久了,今晚必是要说了。 “从前你年级小,虽聪明,却也好拿捏。到底是战场锻炼人,从前的小山猫现在成了靠山虎了。” “殿下说笑了。” “哼,你不用跟我这儿假模假样的,给你骨血的那二人我还是知道的,断断长不出那等奴颜婢骨。” “殿下谬赞了。”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必定是一等一的惨烈,董慎不会说,你也不会。” “殿下不必如此。”星宇忍不住道。 “不必什么?” “不必看透我,不必拿捏我,也不必讨好我。” “讨好?” 长公主柳眉一挑,似有怒意。虎着脸听星宇继续说下去。 “区区一个乡野村妇罢了,长公主殿下动动手指就打发了。” “打发了容易,后患无穷啊。” “这点后患,料想殿下不放在眼里。” “你呀你呀,怎么就不知道服个软,我可是长公主,怎么就压你不得了?”长公主含嗔带怒瞪了星宇一眼,整个人登时生动了不少。“我年级大了,跟你耗不起,我就问你一句,现今陛下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陛下的意思,星宇如何得知。我这回京才不到一月,怎及长公主殿下消息灵通。” 见她油盐不进,长公主殿下虽生气,却也没有过分纠缠。索性夜深了,便放星宇去了。只临出门时,听得星宇道:“殿下放心,无论何时,星宇必护董家周全。” 子时正刻。长公主房中灯火犹明。 “那老婆子果真是浔阳来的?”长公主问春花。 “方才用饭时听见三爷称呼,是姓佘的,早些年跟咱们家老太君还有些交情。”春花回道。 “罢了,既如此,明日多给些银钱,好生送回去吧。秋月去办吧。今儿乏了,都歇了吧。” 二人连声称是。 卷一 第六章 第六章 从佘老太来京城闹了那场后,董星宇隐隐觉着京城这些时日来微妙的平静怕是要维持不下去了。她静静等待着,等着董父回京,等着皇帝陛下下旨。 无论二者谁先发生,都会是她的了结。或许陛下会念她有功,在京城周边赏个不痛不痒的闲职给她,她继续留在京城,做长公主殿下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或许董父又会故技重施,为她求得一个自在。他从不愿困住她,江湖高远,她身手尚可,也必有一方立足之地。 只是有一个人,她得去见见。 依旧是四楼单人独桌的座位,今日天气却是不好,迎春楼还是往常那般宾客如云的景象。 这陈百业开店之初虽用西北菜打头阵,也知京城人惯会喜新厌旧。后来也遍请各地名厨,其待遇之高——又能忍下大厨们刁钻的脾气又不吝惜银钱,日久天长地竟不少真本事的人慕名而来。菜单几乎一月一换,任他再精贵的舌头,也少有能挑出迎春楼的错处来。 星宇坐下点了菜,这次却没要酒。小六知她是前几日大酒喝下来怕是引发胃疾了,便很有眼色的给上了桂花乌龙,还给上了盘酸杨梅让她先吃着。 星宇恹恹地捧着茶壶, 抬眼望向戏台的方向,只听得戏台上锣鼓声密密响起,不知又是演得哪出好戏。 “说书唱戏劝人方……” 待看清那台上人,星宇一口浓茶便呛进了气管里,登时咳声震天,地震山摇。 那方开新书,台下众人正翘首以盼。星宇这边动静着实大了些,竟引得台上那白面小生停顿一二,一本好书竟要生生卡在定场诗里,这众看官焉能不气,眼看要犯众怒,星宇忙灌了口茶,狠命压了压,方才止住。 又见小六远远望着这边,面上颇有虑色,就对他摆了摆手让不用管。 这台上的也继续流畅地说下去了。“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 先前星宇是为着解酒瘾,坐的位置又偏,只求清净,对这戏台上是男是女,是站是坐,并不十分清楚。这乍见得上回还要死要活,废了好大气力救回来的多情种子一改前貌,在这迎春楼的戏台子上活蹦乱跳,试问何人能稳得住。 小六招呼完上桌客人,便来星宇这收拾了满桌茶水,又给续了壶新茶,擦了半日桌子也没见星宇有话吩咐的样子,就下去安排上菜了。 那酸杨梅果真有奇效,台上故事甚为精彩,星宇今次比平常到多吃了两碗饭。 那说书人目光炯炯,虽脸色苍白,神情却生动,一忽儿是那正襟危坐指点江山的军师,一忽儿是口蜜腹剑溜须拍马的弄臣,一抹脸又能扮作那千娇百媚的女婵娟,一个媚眼抛来教星宇又喷了一回茶。 原来这台上的白面小生就是与那霍艳配做苦命鸳鸯的那一个,眼见得好事难成,竟不约而同要去那地下 再续前缘。若不是星宇早一步赶到,拦下正往村头歪脖树上挂腰带的宋青书,险些这冥婚就要配成。 这宋青书原是个浔阳一家农户之子,读过些书,只是家境贫寒,一向未曾参加科考。星宇幼时的记忆里并无此人,想来是她表姐十四岁之后结识的。 那怀王家祖上跟董家的情况差不多,只是霍家后代过于中庸,到这一代更是只能缩在小小的浔阳苟且偷生。 这让霍艳高嫁怀王府的心思,也不知是何时起的,怀王原先那点名声实实在在拿不出手。老王爷把这二十一二仍浑浑噩噩不知死活赵琪送到边关时,星宇也才十七岁,怎么也想不到这见了敌军能吓哭的脓包有一天会变成她的表姐夫。 现下宋青书在迎春楼风生水起,星宇也定下心来。也不必让陈百业安排宋青书与她见了,她袖中还拢着从她表姐身上摸来的匕首,本想交给这痴情的公子,换他几分生存意志。如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从来看不破参不透的,不过是只她自己一人。 到底是陈百业看人毒辣,能物尽其用。转头一想。这宋青书与她表姐虽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也都不谋而合地做好了下半生的打算,可算是心有灵犀了吧。 人既活着总归不能没有指望,也不能只有一项指望。 星宇那壶茶见了底,台上一回书也到尾声。那宋青书留下书扣,一声响木,朗声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台下叫好阵阵。 临下台时,星宇见他似乎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不由得会心一笑,也结了帐自去了。 星宇负手走在街上,总觉着无酒佐餐少了些什么,小六又极为贴心地给她上的都是几样养胃的清淡小菜,星宇咂着嘴,寻思去找些牙祭打打。出了永昌街,过得宝安桥,便向青罗市逛去了。 说来也巧,入得青罗市,阴了这半日的天透出几缕阳光来。这条街通向西城门的码头,多是买些便宜顶饿的吃食,专供码头运货的工人和船夫裹腹,还有极新鲜的鱼虾,从河里捞上来就近来这贩卖。通常都是各家的买办来的多些,像星宇这身打扮的,倒是少见能面不改色踏足这污水肆流之地。 这里怕是满京城最有烟火气的地界。 星宇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妇人杀鱼,春寒料峭,那妇人半截手臂都浸在木桶里,只需来人点名要那尾瘦长的还是扁胖的,出水时,必是吩咐的那条被重重摔在案板上,顷刻间便被刮鳞抠鳃,收拾干净。 星宇不认识鱼,只知道瘦长的用来熬汤,扁胖的用来红烧。 这么看了许久,从站着看到蹲着,从未时三刻看到日落西沉。原先要打牙祭的想法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鱼娘正麻利地收拾着摊位,大概也是要回去了 “这小哥唉,泼脏水了,让让诶。” 星宇忙站起来,往旁边一跳。却是蹲的久了些,腿一软就要滚进那污水坑里。这时,有人扯了她一把,就势一头撞进那人怀里去了。她听见头顶闷声一笑:“小刀疤,咱俩还真是有缘分。” 那人一手拉着星宇收在怀里,另一手握着一坛酒,正在往嘴里灌。闻其酒香,似乎是迎春楼的烈酒西风。星宇依着这人缓了缓,待站直了身子,这面前的人不是那日借酒装疯的冒失鬼又是谁,忙挣开了。 “多谢。”星宇拱手道谢。 前几日星宇命陈百业查此人底细,只知此人自西北而来,行事一派散漫作风,常以班长生一名自称,与这京城人氏既无交恶也无交好。若是平常,查到这句,星宇便会丢开不管。这次她莫名觉着或许能从他这里知道一人下落。 一个令她魂牵梦萦,不知所踪之人。 “在下董星宇,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班长生。” 那人一坛酒饮毕,才答话。眼见星宇的酒虫就要被勾上来,忙咽下口水,偏过头去。班长生却觍着脸凑上来:“怎么?馋了?叫声哥哥来听就给你。” “班兄说笑了,天色已晚,星宇告辞。”说着就要走,却被班长生一把拉住。 “别呀,晚什么晚啊,陪我去凤仙楼喝酒去。” 这青罗市人来人往,无人敢抬头去看这两位衣着鲜亮,当街而站的贵公子。班长生整个人都挂在星宇身上,耳边阵阵因着醉意粗重的呼吸声使得她如有百爪挠心,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为这人'靠上来时那句轻若蚊呐的耳语。 “你日日寻的那位姑娘,可是叫红俏的?” 卷一 第七章 浔阳有个传说,月于中天之夜,西北风挂起之时,深山里的豺狗会借着月光化作人形,无论男女,都不是常见的美人。若是此物看见了你的眼睛,便能知晓你心中最渴望之物。凡是是受此物诱惑,无一人能平安归来。必是风雪过后的三四天,才能在山口处寻见,若还幸存,多半也是失了魂魄,废人一个了。 星宇望着天上斗大的月亮却无一点星,不由得苦笑。前方这人可不就是长得极美,还知道她心中所想,果然,这西北风也应景的吹起来。 这人不知真醉假醉,明明眼睛也晞了,脸也红了,走路还不稳。却也知道隔几步便停下,转头望见星宇仍旧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才满意地往前走。 也就是这京城地肥水美的,把星宇的脾气越养越好。不过她这性子倒也不是最近才改的。 凤仙楼和迎春楼都建的极高,看着隔的近,这么走起来,却也走了大半个时辰。 到得凤仙楼门口,那班长生把外袍解下朝后一丢,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星宇立在门外,冷不防被兜头罩住,扯下那外袍后,露出的还是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星宇随后也跟着上去了。 西北不是没有这种地方,只是毕竟招待的都是些穷当兵的,规格到不了这么高,却也一样的吸人气血。星宇并不赞同手下出入这种地方,只是边关日子清苦,只能在那里可尝得温柔二字。星宇虽不是男人,只要不过分,日久天长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未到门口,已是脂粉香扑面而来,行至二楼,更是暖香袭人。只是这一十二间一模一样的雅间,又无名号又间间门窗紧闭,星宇挽着那件外袍,一时间不知往哪边下脚。此时一位女子娉娉袅袅地靠了上来,星宇见她长相不俗,身上虽香,却也不到令人生厌的地步,便任她靠着了。 “这位姑娘……” 一语未毕,那位女子却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身子却没离开星宇半分。 “这位爷说笑了,我们这凤仙楼做的是风月生意,姑娘可做不来。” 星宇觉着这话透着心酸,看那位女子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心下了然,这女子怕是在凤仙楼有些年头了。 “那这位姐姐,可否告知在下方才上来的那位公子在何处?” “这声姐姐倒叫我心里舒坦,你跟着我来。”那女子身子更软,星宇却未闻见酒气,不由皱起眉头,手上却仍扶着,随着那女子踉踉跄跄,碰得一路桌椅摆件俱响。这么走过了七八间房,却听得一声吆喝。 “小刀疤,你死哪里去了,让爷等你这半天。” 星宇回头看,这倚在门框上衣衫不整的,不是那班长生还能有谁。当即放下这装醉的,去伺候那真醉的。其实班长生这间房就在楼梯口,只是方才关着门,又被那不知名的女子一闹,才不得进去。 不看不知道,班长生这混球竟一次召了七位青官作陪,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若不是在这四季如春的凤仙楼,何处可见这千娇百媚玉体横陈的奇景。 怨不得这人一进门就解了外袍,有如此温香软玉在怀,风雪何俱啊! 星宇便也梗着脖子去了,一只脚踏进房门,便一左一右两位美人来搀着,拉扯着去那塌下坐定。燕啭莺啼声声声不绝,追魂夺命酒久久不断。 坐了半晌,灌了半肚子酒水,那人迟迟不提正事,仍是歪在榻上,与那些莺莺燕燕嘻笑打闹。星宇再好的耐性,在这档子事上也不愿多磨。 进门时便觉着屏风那边隐隐似是个人形,便不再多想。那二位美人还要斟酒,被星宇一把推开。 星宇大步流星跨将过去,踢翻了那碍事屏风。屏风应声而倒,里边的人儿不是那红俏又是谁。星宇一进京城就接到消息,说是在城门口发现过红俏的踪迹。这月来,广撒眼线出去,却没想到她会是在这严太师管辖的凤仙楼内出现。 是了,这满京城不就只此处董星宇没有派人探查吗,不是在此处也没有别处了。 未及出西北,她二人便走散了。开始星宇只以为是突遇风沙,一时间没走出来,在十里村等了她半月有余,几乎以为她已命丧沙漠。后忽又接到红俏已赶在前头去往京城方向的消息,她又以为只是不小心错过,一心只想着快快赶去回合。 今时今日在这雕梁画栋的凤仙楼见到红俏,星宇纵使再愚笨,总不该再以为是巧合了。 星宇拉她起来,见她无外伤,却也无半分往日神采。 “你……”。这个你字出了半晌也没再有下文。倒是红俏先出声来。 “晚晚,我对不住你。” 星宇平复了片刻,扯了那红俏就要往外走。此时只欲将人带走,什么时机场合统统都是狗屁。力气用得大了些,人却没动,反而一踉跄,二人险些都摔在了地上。星宇稳住身形,扶红俏坐下,忙蹲身细察,竟见红俏腿上拷着一副极精巧的铁链。那铁链连在墙壁上,星宇挣了几回,却是不能动它分毫。 红俏见她一语不发,便知这是动怒了。 忙忙说道:“是我犯了规定,不关别人的事。” 这边二人弄出这震天的动静,那边班长生与几位美人却半点声响也无。星宇转头去看时,哪里还有什么美人,只班长生一人坐在那榻上目不转睛地望向她。这红俏平时那么泼辣的人,只接了那人一个眼神便噤若寒蝉。 “这便是你那金尊玉贵的少主,你便是如此效忠与他的?”星宇冷笑道,她未站起身,仍旧是那么蹲着,眼睛却是直望着红俏,似是万分渴望她说些什么,又是怕她真的说出些什么,这三五年的相处登时便会成为一场笑话。 “董校尉此言差矣,这人自六年前叛逃,若是前任帮主健在,必得掏心挖肝,碎尸万段方能一震帮威。我此番不过罚她与这凤仙楼给我做个眼线,已是很宽松了。”班长生那边却开腔了,星宇先前料的不错,此人一直以来都是在装疯卖傻。 “这凤仙楼的眼线可不是好当的,不知道班少主是想从严太师手里得到些什么好处。”星宇慢慢站起身,却是将那红俏护在了身后。 “我可不就是愁这个的吗,这严老不死的虽是凤仙楼的大东家,除了银钱进项其余一概不管,我只能哄你前来喽。”班长生两手一摊,又变回那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班兄的意思是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好说好说,你这声哥哥也叫了,什么我不答应你。我这一向好说话的很,左右你身后这人与我没什么用处,只把你引过来便已经算是功过相抵了。” “你是想让我帮你对付严太师?” “什么对付不对付的,合作啊,合作不好吗?” “哦,怎么个合作法儿?” “如今新朝始立,皇帝呢,自然烦心的事情多,这最烦心的可不就是这位前朝遗留下来的毒瘤严任重。” “你可知咱们现在的皇帝陛下二十六岁前是住在严太师府上的,那可算是半位君父了,你有何自信能动得他。”星宇见此人在凤仙楼毫不避讳地谈论当朝太师,虽是初见面,也知这必不是莽撞之人,想来他已有万全准备。 “事在人为不是,你且放宽心,我并不是要利用你,只你如今身在京城,已然站在那严太师对立面,我虽不知你二人之间有何纠葛,但他憋着弄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偶然间得知我竟有位手下在你那里颇为得力,岂有不用之理?” “条件?”星宇道。 “条件?”班长生倒是愣了片刻。 “放红俏自由的条件,不只是让她回我身边,我要她彻彻底底脱离你那帮派,从今往后,生死祸福,各不相干。” “你可知她父母本为我家奴,本该连姓名都没有,是我母亲将她抱回,与我一同养大的,这养育之恩,不可不报吧。” “她父母二人为护主而死,扶养恩人之子,于情于理,算不得恩宽。” 听得此话,班长生走到墙角,解了那锁链,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既如此,放了她可以,只是你得应我一个条件……”,只是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千里万里,董星宇万死不辞。”说着,拉了那早已泪流成河的红俏便走,竟也不去管身后人是何反应。 待出得凤仙楼,天还未大亮。星宇便就近找了个客栈安歇下。 红俏仍是止不住的哭,星宇就把她放倒在客栈床上,搬了凳子在旁边坐着看她哭。 “你不该招惹他的。”良久,红俏抽抽搭搭地说道。 “不是你,我能惹着他。”星宇托着下巴,促狭一笑。见她又要哭,忙止住了又去哄了半天。 “你方才为何拦着不让他说。”红俏道 “现在听了那条件现在就得满足他,我这事儿还多着呢。看样子他在这京城待得时日还长,以后再说吧。” 红俏还要再说,被星宇劝住了。 “你这好容易安定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等你睡醒了,咱就回西城的宅子去,李鬼手也快来了,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红俏自是累及,不多时便睡去了。星宇帮着掖了掖被角,坐在旁守着,心里却波涛汹涌。如今虽知这班长生是友非敌,却也不可放松。此人心思莫测,红俏又如此怕他,实力不可小觑。如今局势未明,又惹上这么尊佛爷,不知是福是祸啊。 卷一 第八章 星宇的宅子虽与忠勇候府同在西城,地段却是天差地别。且不论规模,忠勇候府周边尽是皇亲贵胄,达官贵人,而这朝桐巷以前虽也住过不少文人雅士,景致却是差了些,家境好些的,进京赶考时也多去那些伺候周到的客栈酒楼,穷些的,更是桥洞底下都能凑合,何苦又去花些冤枉钱。 何况这朝桐巷也只前朝出了个状元叫李文渊的,后继的官运却无力,此后连个探花都没出过。要讨彩头好,还是那年一连中了两位状元,三位榜眼的青云阁更吉利些。 董父倒不是那贪便宜的人,只京城中合适星宇住的,又要干净规整,又不宜出格,最要紧的是董父私心不愿星宇离得远了,就给置了这处。 董父自浔阳回京,进城后入得候府,见星宇不再府中,便也不作休整,出门上马,又去了朝桐巷,两处离得不远,朝桐巷巷子口窄,过不了马车,董父虽三天都未换马,这么慢悠悠骑了半个时辰,也是到了。 只见那宅门大开,院中央一株苹果树开得极好,枝桠都要溢出墙头来。星宇她们搬过来七八天了,院中已不复初时荒草丛生的模样,此时红俏正忙着归整物品,东西虽不多,只靠她一人却也是忙得脚下打跌。再看那星宇,歪在躺椅上,地上已然倒着三四个空酒瓶子,眼睛将睁未睁,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把个红俏气得直骂街。 “我日你董晚晚个仙人板板……” 那人却置若罔闻,合眼在那花影里又翻了个身,似是打算一直这么睡下去。 “孽畜。”董父上前,蹬起一脚,把那张竹木躺椅踹了个底朝天。那位孽畜却早有防备地腾身躲开,稳稳坐在低处的树干上。 “赔钱啊。”星宇斜着眼望向董父。 “你给我滚下来。” “哦。” 星宇依言下树,去里屋搬了凳子给董父坐下。经过红俏身边时,红俏幸灾乐祸地横了她一眼。经过这几日的修养,她也算是恢复了元气,横一眼就横一眼吧,星宇心想。 顿了片刻,星宇给董父上了酒,还是那名为西风的烈酒。 三杯酒下肚前,二人均是无言。 “这树再长,你这院儿里可就透不进光来了。”董慎道。“酒不错啊。” “那是,先前那些我都喝完了,这是近几天刚运的,已经送了几坛去候府了。”星宇没让董候杯里空过。“不过你看看给我找这儿地儿,也就这树能看,里间两个屋都漏着风,刚来那晚我跟红俏搂着睡了一宿。你别给我砍了啊。” “行行行,不砍不砍。”这爷俩虽非亲生,可都一个毛病,只要酒喝好了,就特别好说话。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星宇再要给斟酒,董候却一把握住了杯口。 星宇心知灌不醉他,便也放下了酒坛,自去一旁坐着了。 “能怎么,边关又没平定,我要回西北给他姓周的守边去呗。”星宇瓮声瓮气地道。 这话引得董候又踹她一脚,星宇便收回两条腿,抱在怀里。 “你呀你,但凡有点眼色的,此时早去皇城外跪着了,这京城里讨个一半半职的闲差比你嘉定关不好,你看我这些年在京城都长了不少肉。”董候端起坛自斟自饮起来。 星宇控制着不去看董候鼓胀的腰身处,微微正色道:“新朝初立,周边各部皆有异动,我在京城不可久待。” “你初接帅印我就跟你说过,万事不可冒进,我大周朝不乏能征善战之士,你何必做那出头的。” “我在边关立功,你跟哥哥们在京城也有面子不是。”星宇忽然又低落起来。“我这打了半辈子仗的人,又是这么个身份,就是没有那严太师在,我也不适合在京城待了。” 董父最见不得她这样,一掌拍在她脑门上。“我这打了几十年的人都没说什么,你把那个半辈子给我咽回去,不说了不说了,喝酒,谁不喝谁孙子。” 这天过后,陈百业又要从西北往京城运酒了。 董候回去的时候没骑马,星宇给搀着走回去的,一路上摔了走走了摔。 董候大着舌头说要跟星宇拜把子,这酒喝的,他俩这辈分是乱大发了。 送了董候入府,府里众人见侯爷酩酊大醉忙乱了一番,星宇也没多管,只见过了大哥二哥便打原路返回朝桐巷。 才入巷子口,见一人立在那边,似是等了许久。 “班兄可是来的不巧,家中好酒才被我那父亲糟践个干净。”星宇作揖道。 这人近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了个刑部尚书梁思远家的远房侄子的名头傍身,梁家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又于董家相交深厚,等闲不好与之撕破脸皮。星宇虽在京城时日不长,把那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本事却学了个十成十。 “小刀疤,这满京城我就看你最顺眼,你偏偏也学那一套来糊弄我。”班长生状似埋怨地瞪星宇一眼。 “星宇愚钝,不解班兄之意。” “陪我走走吧,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再给丢了。”说着竟是自顾自上前走了,这是丢开前言了。 星宇心说这怕真是遇上了妖精了,举头望天,果真又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当空而照,不由咂了咂嘴,又想着这几日并无风雪,也跟了上去。 朝桐巷虽名为朝桐巷,合巷却寻不见半片梧桐叶子,除却星宇宅中那株遮天蔽日张牙舞爪的苹果树,常见的还是些柳树。月光下婀娜多姿,鬼影重重。适合这般随性夜游。 也适合暗夜刺杀。 这条路也能走到星宇住处,只是七弯八绕的,星宇不大常走,方才班长生使性子,星宇也没拦着。没走两步就觉出不对来,只一直隐忍未发,前方这人却似乎毫无察觉,不知是无意是故意。 那树上埋伏的人却没有这般好耐心,不等这二人拐进下一条胡同,只听得阵阵衣帛破空之声,已是被包围在这巷子里。 这一行十数人,皆黑巾蒙面,使得也是寻常刀剑,这等暗夜刺杀自然不会自报名号,只待站定,也不多言,皆持兵器向那二人杀去。 班长生是带着佩剑的,其身法凌厉,行动间剑气铮铮,并无花哨招式,剑剑皆是杀招。 星宇有心试探,只解决了近身的几个黑衣人,便去高处蹲着了,由得班长生跟余下的缠斗。此时已是看得心惊,班长生显然是未尽全力,已然令那些刺客几无招架之力,却又逃不开其攻势,勉力抵抗,想来是苦不堪言,星宇暗道日后定不可与此人为敌。 似是斗得倦了,那班长生忽变幻身形,出剑更快,暗夜间只见得无数道剑光闪过,却看不见中间那人身形,一时间血花飞溅,惨叫连连。待剑光平息,众黑衣人皆倒底不起,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而那班长生仍是气定神闲,一袭长衫丝毫未乱。一旁星宇看得几欲拍手叫好。 “班兄好身手,星宇今日可是大开眼界了。”星宇颇为狗腿地递上帕子于那班长生擦拭剑上血迹,直觉这人该是个喜洁的。 班长生哼了一声,倒也接了那帕子。 “你到会躲闲,累得我战这半日。” “班兄误会,我原是使长枪的,这没有趁手的兵器,怕拖你后腿不是。” 这便是扯谎了,想那董星宇的师父原是黄山柒远道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若不是这脾气古怪得出了奇,哪天高兴了,杀个三五十人不在话下,心情不佳时死活不肯出手,也不能被人废了一条腿,扔到浔阳的南山上。这才让董父救了,给星宇当了这一二十年的武学师父。不过这人就一点好,倾尽毕生所学教授星宇,从未藏私。 慢说一般兵器,便是让星宇使那重俞百斤的混元锤,也是能耍出一番风姿的。 班长生未过多追究,收了剑,站在那边静静望着星宇。 “寒舍就在不远处,班兄可要去小坐片刻。”终是星宇打破了这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罢了,阿银在你那里,我就不去了。” “阿银?是红俏原先的名字? 这二人谈笑风生,浑然不觉是在死人堆里头站着,似乎都对这群刺客的来历不甚在意,也不在乎之后这满地狼藉会由何人收拾,又或是了如指掌不必多想。 又听得班长生道:“她随我母姓李,阿银是她父母取得。” “原是这样,几年前遇见她时,死活不肯说姓名来历。我见她爱穿一身红的,生得又好,就这么叫她。” 班长生不置可否一笑,这满地鲜血映衬着,那笑容夺魄摄魂,教人移不开眼。 “班兄既不肯移步贱地,星宇便告辞了,家中红俏还在等。”星宇忙忙低了头,生怕被勾去了三魂二魄,再见不了明天的日头。 是啊,她如今在京城不再是那借酒浇愁的孤魂野鬼了,朝桐巷最末那家有满树的苹果花,有位红衣女子在等着她。还有个叫李鬼手的在路上正赶来与她回合,她越来越觉着心里没那么空了。 班长生只微微点头,便垫步拧腰,上了墙头,几个腾身,人就不见了,若是方才几位刺客有这样出神入化的轻功,也不至于全军覆没,一人都不曾逃脱。 星宇这方还在感慨,边见巷子口红俏寻来了,见这满地尸体,倒也没多问,拉着星宇就回去了。 卷一 第九章 第九章 春猎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周朝自开国以来每年三月都会举办春猎,多以箭术比试为重,期间皇帝陛下携百官祭祀天地,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今年的春猎却迟迟未办,礼部也曾上书多次,皇帝陛下屡屡以身体不适天气不佳等理由推延,终于到推无可推的地步,才把这日子定在了四月十八。 周朝的这位新帝可算是最不好伺候的一位陛下了,倒不是性情多么乖张,就是摸不准心思,虽说君心难测,也没有见过这么滴水不漏的。这自去年继位,底下伺候的人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连朝中大臣也没有敢妄动的,这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便已到如此地步,可见这位的手段高明。 春生秋杀,春猎不宜过多杀生,也就不存在武艺较量,京城宗亲贵族,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或是病歪歪下不了床的,届时都会戎装出席。 这春猎的消息一放出来,董慎就忙忙去了朝桐巷找星宇商量,意思是这陛下迟迟未召见,眼下这面圣的好机会希望星宇能好好把握。星宇自是没有接话茬,又是一顿大酒给董父放倒,横着送回候府去了。 “这春猎你是去还是不去?”晚间时候,红俏收拾着衣服边问星宇。 “去呀,我这胳膊腿又不是不在。”星宇坐在床边洗着脚,百无聊赖地用脚一下下拍着水玩儿。“这可是盛京公子哥争奇斗艳的好时候,我怎能不去看看?” “那天晚上这么多人要杀你,你说这猎山上冷箭又不长眼,岂不是更好下手。”红俏手上活计未停,眼中忧虑更甚。 “哎呦喂,我借他俩胆子,当皇家近卫军是摆在那里好看的?。”星宇一边拿布擦脚一边说。“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见了多少要我命的,又有谁得了手?” “就你会说,你那腿上的伤怎么来的就忘了?” 这边星宇埋头擦着脚,冷不防红俏把刚叠好的一摞衣服扔了过来,任是反应再快,也还是有几件掉进了洗脚盆里。 “姑奶奶诶,这刚洗好的又脏了不是,眼下井水可还刺着骨呢,你又看不中我洗的,你这手是不想要了啊?”星宇赤着脚,拿了那几件湿了的衣服直抖落。 红俏仍是冷着一张脸,星宇见状也不抖衣服了,趿了鞋,出门泼了洗脚水,又将那几件衣服从新打了水洗过,晾好。 她自认是冷心冷肺之人,不相干的人从不放在心上,寻常事撼不动其心智。只是念旧,对身边人硬不下心肠。这番进进出出转来转去地,也不见红俏有半点动静,便知这是真生气了。不觉有些后悔,当初是不是不该带着她从西北出来,让她落入班长生手里受了一回苦,又要在这虎穴龙潭的京城里担惊受怕。 星宇走到红俏身边,像在浔阳见她表姐时那样,挨着她的脚坐在地上。她握住红俏的手,极为依恋地枕在她膝头。 “我知道你怕我受伤,怕我死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何尝不怕呢。”红俏见她手极为冰凉,叹口气也反手回握住她。星宇继续说道:“我有我爹天大的恩情未报,也有刻骨的血仇未清,我有这些指望,不会轻易赴死的。” “那你报了恩,复了仇,还死吗?”红俏垂下睫毛,声音轻轻的。 “不会的,我还有你们,你们才是我最大的指望。”星宇望着她,眼睛映着桌上的烛火,亮的惊人。 红俏抽出一只手抚上星宇眼下那条伤疤,神情极为认真的说道:“我知道你是重诺的人,你只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你放心。” 四月十八日转眼便到。 这日日头极好,各家宗亲贵族皆穿戴一新,神采奕奕。皇帝陛下立于王鸾圣驾之上,见几路人马整齐划一,虽无出征将士那般气吞山河声势浩大,也是精神抖擞,令人耳目一新。连底下随侍的小太监都看出来龙心大悦,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一人快步走来,未及鸾驾前便深深拜倒,朗声道:“启禀陛下,时辰已到。”这人星眉剑目,长身玉立,便是最那受皇帝信任的禁卫军统领张梁了。 皇帝微微颔首,转身上了坐轿,便有大太监王福瑞高声唱道:“圣上起驾。”这一行数百人边向京城西郊外的百花山行去。 星宇骑着马半死不活地吊在董家的车马后面,这春猎实在没意思,又去的那满山上最多的只有兔子的百花山。 偏生今年在京城的武官年轻些的只不过四五人,其余的德高望重的等闲也不屑于出手,剩下些小辈里又大多是身份尊贵娇生惯养的,虽也有身手不凡的,只是星宇实在不耐烦去说那些假模假样的奉承话。你说说打了几只兔子松鼠的有什么值得围成一堆交口称赞的,这京城的礼节着实多了些。 星宇早早便让红俏去迎春楼给灌了一大壶好酒,带在身上,其余的弓箭马匹却是全无准备。若不是董家管家董安安排周全,这星宇恐怕要走路去百花山,拿那瓶好酒当诱饵逮兔子了。 她如此惫懒散慢,已经有不少人侧目而视,估计春猎回京,参她的奏本会如雪片般飞往中书阁,皇帝陛下便会知道她是个多么目无尊上不可救药之人。 各项祭礼完毕后,各家安营扎寨,这历时十余天的春猎算是开始了。 方才宗亲见礼时,星宇略略扫了几眼,并未发觉严太师的踪迹。心道,这皇帝陛下继位未及年余,怎的就放心把个皇城囫囵个地留给那包藏祸心的严任重。 临出发时,星宇便命陈百业留心城内动静,事无巨细的都告知红俏,红俏最是机警敏锐,若是发觉不对,便会想法子知会星宇。 思及此处,便觉得不必再多想,就算是那严太师鼓捣着造反的事也没什么可怕的,星宇到巴不得,这么多年,那人像转了性似的,整日不理世事,闭府修关的,正愁抓不住其过错。 董家二哥不待董家各项事宜安排妥当,就要拉着星宇去猎兔子去,那梁小公子也在旁边一个劲的蹿腾,星宇拗不过,只好把那躲懒偷闲的念头放一放,由得他们拉扯着上山去了。 “ 你们说这百花山当真有一百种花不成?”三人中就数这梁晓声最是活泼。 星宇自不必说,本就不情不愿的,还能有多少话。董二呢,生来就稳重,梁小公子不是还老爱管他叫小学究吗。只是她这二哥的态度转变之彻底,自星宇回京这么些时日以来的观察,令她有些感动。她本是从小儿就知道自己是董慎收养的,虽与长公主不甚亲厚,董家这几个孩子她还是很看重的,只是那十几岁的年纪上,她不是在浔阳就是在西北,回京次数本就少,这董家二位公子那时受长公主耳濡目染也没给她多少好脸色看,她虽面上不在意,毕竟是孩子心性,心中还是委屈的。 这些年星宇东征西战的,对于这些困在京城,不得施展才华抱负的哥哥们多少有些愧疚。董明轩这些年读的圣贤书也不是白读,虽羡慕星宇名震四海,也知自己与军事武学方面资质欠缺,过了那几年意难平,也都好了。又见星宇每回来一次,伤疤总要多上几条,其实钦佩是多过嫉妒的。现在的星宇和董明轩都开阔了眼界,扩展了格局,能互相体谅彼此之间的难处,平常碰上了,虽到不了能一起喝酒的地步,也能你来我往客客气气地说些话了,既不刻意也不会尴尬。 “诶,贤弟,我可听说你能徒手制服老虎,这百花山的猎物怕是不会看在眼里吧。”那梁小公子走在前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着星宇说了这么一句。星宇方才见他兴奋,一路聒噪,董明轩也跟着接几句话,便没有仔细听,乍听得此话,一句“可不是。”差点脱口而出,生生给咽了回去。 却听得董明轩道:“怎么就是你贤弟了,你先前怎么说人家的这就忘了?” “我说子安,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我赔罪酒都请了两回了,星宇都不记着,就你小心眼老这么记着。” “你……” 见他二人又要吵,星宇虽见怪不怪,还是故作谦虚道:“星宇不知世人以讹传讹竟至如此,西北哪来的老虎,不过偶尔赶跑过几只野狼罢了。” 二人果然住了口,齐齐望向她。 “星宇竟打得过狼啊,我听人说那东西可厉害了,今天我算是抱对了一条大腿了。”梁晓声两眼放光,吓得星宇忙退后两步,深觉这人真能干出抱人大腿的事。引得董明轩又啐他一口,梁二跳起来便追。这二人一路追逐笑闹,也不觉烦闷了。 “星宇啊,你可得给我们好好露一手。”梁晓声大大咧咧地拍着星宇的肩膀道。 既应了梁二这一请,星宇很给面子的猎了一头鹿,活捉了几只兔子回来。梁晓声和董明轩真不是功夫差,只是常年在京城拘着,又都不是长子,家中一应事物都有父亲长兄打理着,没怎么经历过实战,打猎这事血次拉胡的下不去手而已。此番见星宇收获颇丰,便约定到今年秋猎也定要一显身手。 中午众人的饭菜里,便有星宇猎的这一道鹿肉。虽说吃人嘴短,这些朝中重臣们可没打算就这么轻易便放过她,于是参她的折子里又多了“嗜战好杀,残暴无情”这一条。 下午董梁二位公子并未来叨扰,终归是他二人关系好些。星宇乐得清闲,星宇自去找了个土坡后面猫着了。忍了这半日的酒虫眼见要压不住了。 这次的酒是葡萄酿的,酒味不如西风重,春猎随行的毕竟有女眷,闻不惯那烈酒味的也是有的。星宇想的周到,却不知纵使她这酒壶里装着的只是白水,别人也不会觉着“沉迷酒色,纵情声乐”这一条奏折上会写不下去。 “你到会找好地方。” 星宇在这青草地上躺了半日,喝了不少酒,身子正是犯懒。早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只是懒得起身应酬。这里草密,她冷不防窜出来,给人吓着不好。又听得那声音渐渐小了,以为二人早走了。 是,来的是两个人。一位是喜怒无常,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周琛,另一位便是时刻寸步不离,贴身护卫的禁卫军统领张梁。就是这样的二位人物静静站在星宇上首,看她歇了半日午觉。星宇终于觉出不对,后知后觉地爬起来,还未站直了身子,抬头见了上方这人,后脑勺直发寒。复又把头深深低下,忙忙跪下去。心中直悔,方才就该把一壶子酒一气灌完,醉死过去,又哪能比这更狼狈。 “起来吧。”皇帝淡淡说道。 “臣遵命。”星宇唯唯诺诺,刚想起身,却见皇帝陛下竟撩了袍子,坐在那草地上。星宇心中叫苦,向上便膝行了几步,在离皇帝不远处规规矩矩跪坐好,眼观鼻鼻观心,仿若刚才那放浪形骸举止无状的并不是她本人。 “喝的什么酒啊?”皇帝托着腮望向她。 “禀陛下,是西北的葡萄酒。”星宇想了想,自腰间解下那酒壶,双手奉上。见皇帝后方张梁未动,只把头低的更低,便觉出不妥来,这位可是陛下啊,入口的东西岂是能随意的,这荒郊野外的,哪里去寻试毒的银针来,可真是酒迷了心窍,昏了头了。 星宇讪讪地把酒壶收回,正往腰上系,忽又听得陛下金口一开。 “拿来我瞧瞧。” 得,能怎么呢,又给解开了,原样递了上去。皇帝自是不会喝的,只拿鼻子凑在那杯口闻了闻。 “酒味甘厚,你是个爱酒的,想来也不会差。”皇帝脸上的神情柔和不少。“只是朕近年来身体欠佳,没有口福了。” 知道皇帝不过是客套,星宇便道“陛下说笑了,您正值青春壮年,微臣这酒如此混浊,如何入得君口。” 星宇一直低着头,闭着眼睛溜须拍马,闻得上方许久未有动静,不由得微微抬了抬头,那人目光沉静,正一瞬不瞬望着她。星宇被看得心下发慌,垂下眼睛不敢再看。 “陛下……” 卷一 第十章 “陛下……” 后方坐着的张梁出声道,皇帝这才被拉回了思绪,放下那酒壶。 又问道:“这酒可有名字?” “卑职曾在军中听闻一种酒,也是葡萄酿的,叫做马上催,不知可是这个。”说话的却是张梁。此人三年前曾赴西北,在星宇帐下领了个军职,打了二年仗,不知家中走动了什么关系,带着挣的军功回京了。如今见他,星宇也是要见礼的。 “张统领说的是,这就是那马上催了。”星宇看着那人,张梁的眼睛还是那年西北初见时一般澄澈,似乎身处这至尊之人左右,与在千军万马之中并无区别。 “哦,这名字甚古怪,可有缘故?”皇帝似乎颇感兴趣。 “此酒虽比不得宫廷御酒,在边关也是难得的佳酿了,将士们偶尔得了一坛半坛的,便极为珍视。传闻有一将士正喝得尽兴,前方战鼓擂起,便把那剩下的酒带上马去,不幸战死,旁人为其收尸时竟发现那酒坛丝毫未损,内装酒水一滴未漏,后来这酒便得了这个名字。”星宇声音波澜不惊,一番讲述完,仍旧垂着头。 马上催是劝人莫催,葡萄美酒,沙场征战无人归。 “早先便有言官上奏弹劾你纵容下属出入烟花柳巷,治军不严,董校尉能说出这般言辞,那言官可是所言不虚了。”这话听着像是问罪,那陛下脸上一丝缊怒也无。 “纵容不假,微臣愿意受罚。”星宇俯身拜倒,极为恭顺地等候发落。 “那你的意思是治军并未不严咯。”皇帝道,依旧是听不出喜怒。 “陛下,卑职曾在军中待过一年,西北军军风严谨,董校尉治军有方,令卑职心生钦佩。”星宇还未开口,张梁便急急开口为之分辨,形容恳切,确是做不得假的。 “也是,你果真如此无用的话,这大周朝的西北边陲也不会安生了这么多年。”皇帝站起身,似是坐久乏了,张梁忙也跟着起身去扶。 “平身吧,不罚你。”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星宇,只觉得这人脸上的刀疤甚是刺眼,若是没有这疤,明明是张非常漂亮的脸。 “你此次离开西北,可担心有异动?”待星宇起身,又听得皇帝问道。 “去年年底,蛮族各部便发动了一场偷袭,幸而发现得早,微臣已率军重挫其精锐,短时间内蛮人无法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嘉定关的将士们足以抵抗。”星宇淡淡道,周身的气势不知怎么忽冷了下去。对于沙场战事,她一贯冷漠得有些自傲,许是见得多了,已经麻木。 “你精通兵法,可看出这山上的布防有何不妥之处吗?” “张大人心思缜密,并无疏漏。”星宇突话锋一转。“只一项,这百花山地势以周边各处山峰来说算是低矮。” “这是何意,望董校尉赐教。”张梁道。这宫防护卫是他本职,眼下出了帝都,更是马虎不得。 “不敢当,张大人将这山上各处关要都布控的很好,连那林子里也隐着不少高手,不可谓不周到,只是行军打仗,向来以全局为重。”星宇转身望向北面那出高耸入云的山峰,她们所站的这处山坡底下便是安营扎寨的那处空地了。 “高处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大晏山与百花山相连,却又高出百花山千余尺,上午来时见扎营那处空地极为开阔,此刻,若是心怀不轨之人与那大宴山埋伏了弓弩……”星宇转过脸望向张梁。“首当其冲的可就是那些在帐篷里休养的老大人了。” 王帐就围在各家帐篷中央, 最紧要的还是皇帝陛下的安危,这话星宇没有明说,张梁的面色却已变了几变。 “卑职失职,请陛下降罪。”说着,张梁已经跪下。 “这罪等回京自去领吧,你先下去带着人按董校尉说的去周边山上看看。”皇帝吩咐道。 “卑职领命,可陛下您身边……”张梁自领了统领一职,除却去后宫,平日里从未离过圣驾半步。 “怎么,你信不过董校尉的身手?” 听闻此言,张梁看了星宇一眼,便下去了。 “你觉着此人如何?”张梁走后,皇帝转身问了星宇这么一句。 “有勇有谋,陛下识人之明,星宇佩服。只需再历练些时日,便可独当大任了。” “是啊,还需历练。”皇帝望着星宇,这一眼里似有千愁万绪。“这御前统领一职,朕原本属意之人并不是张梁。” “陛下,张梁很好。”星宇错开目光,望着下方空地上的人影。 “满朝中,已经没有比他更好的了。”星宇语气殷切。 似是想通,皇帝换了一个话题。“此次回京,为何耽误了这么久?” “一直跟着我的一个人不慎走失,寻她去了。” “在浔阳寻见的?” “在京城,有人把她藏在了凤仙楼。” “你并不是不谨慎的人,怎的这次行踪漏的人尽皆知。” “陛下说笑了,星宇单枪匹马的,如何做到瞒天过海啊。” “你在京城这些时日,可有几日是不喝酒的,有几日清醒的。” “那点酒喝不醉我。” “姑母说你这次回来,变了许多,倒没说错。” 星宇不言,皇帝便自顾自说下去。 “初见你时,不过十几岁,是在安国公家办的春宴上,你爱笑爱闹,董家的两个公子不爱搭理你,你两位姐姐也不跟你说话,偏偏你自己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的。” “难为陛下记着,那些前尘旧事的,星宇记不大清了。”星宇苦笑一声,却突然望着一处定住不动了。 皇帝还待再说话,却早被星宇扑倒在地,以身体护住。 “陛下小心。” 那名为马上催的酒香迎面而来,耳边是青草悉簌声和那人的呼吸声,此刻头顶上的阵阵箭矢破空之声似乎不算什么,朝思暮想的那人面容触手可及,周琛忽然觉得心满意足。 马上催,君莫催啊。既是人生一场大梦,不醉何为啊。 箭矢声约响了一刻钟,星宇听得声音平息,却也不敢大意。站起身来,仍是挡在皇帝身前。 “陛下先莫起身,此箭势来得蹊跷,看方向就是那大宴山上来的。” “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声,星宇心下惊奇,也不敢贸然回头,不想身后之人直笑得咳嗽不止,倒也未起身。 “陛下这是怎么了?”星宇忍不住问道。 “董晚晚,你这说好的不灵坏的灵,不是乌鸦嘴又是什么。”皇帝还未平复情绪,眼角带着泪花,犹自捂着肚子,不知是星宇方才扑过去撞的,还是笑到肚疼的地步。 星宇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站在原处,听见了当没听见,捡了脚边的一只残箭拿在手里,注意着周边的动静。 这阵箭虽来势汹汹,却似是有方位偏差。若非如此,方才星宇二人在那边趴了半晌,也不能毫发无伤。 正想着,张梁已带了一队人由空地上来,临至近前,星宇见人人脸上皆有惶恐之色。 “臣等救驾来迟,陛下圣驾安好?” 星宇见那位陛下仍赖在地上,张梁怕是吓得不轻。便扔了手上残箭,走去那人身侧跪下,略略在身上各处按了按,确认无甚损伤,便将人扶起。 待站起身后,果然又成了那个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 “卑职奉命去大宴山查看,董校尉果真料事如神,那座山山头上枝叶茂密,臣等赶到时,正遇见一伙人在安装弓弩机关。”不等皇帝问话,张梁已经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打斗中,那些亡命徒见事情败露,竟拼死发动了那些机关……” 一言未尽,张梁便已连连磕头请罪,身后一行人也依言跪下。 “所幸张统领发现的早,那伙人还未确定好方位,若是到晚间,位置也踏好了,又兼夜色掩护,咱们更要措手不及了。”一旁星宇求情道。 “此次你确实疏忽,不过念你护卫有功,回京去内庭司领军棍吧。” “谢主隆恩。”张梁再次以头触地,抬起脸来时,上面已有了斑斑的血痕。 “可有留下活口?”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起两只手,随侍的宫人已到,星宇便很有眼色地退了几步,让他们为皇帝整理乱了的衣带。 “敢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的,想来也只会用些死士,若要抓活口,怕是难。”星宇道。 “董校尉说的是,那群人放了箭,竟也不恋战,要么往我们刀口上撞,要么拔剑自刎了。”说话的是张梁身后的一名侍卫。 “陛下,此次春猎还未开始便遇上此等事,眼下为龙体安危还是先起驾回京的好啊。”礼部尚书拱手 说道,随行的各位大臣也都陆续赶到,听得此言,皆俯首称是。 而那立于上方的皇帝从问了是否有活口之后,便不再发一言,只冷眼望着底下纷纷扰扰。 “大人这话错了。”星宇轻飘飘一句话,底下却炸开了锅。。 “你……你……,你这黄口小儿,不过五品的微末散职,有何立场职责当朝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身后一位大人说道,此人做的是文官打扮,星宇看着面生。 “我们习武的心思直,想不了那么多。”董慎挤上前来,声如洪钟。“韩大人多担待些。” 那韩理见是董慎,自然是闭了口。礼部尚书却还是不依不饶: “依董校尉之见,我提议即刻回京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陛下去年登基,今年不过才过了四月便已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谋划刺王杀驾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幸而陛下乃真龙天子,上天庇佑,未有伤损。可若是此时回京,世人会怎么想,莫非在尚书大人心里 陛下便是那等胆小鼠辈不成?”这次说话的便是那刑部尚书,梁晓声的父亲梁思远了。 此话正是星宇所想,只她这战功赫赫的五品武职摆在这京城官场中,也唬不住人,见梁大人说到此处,早闭了嘴,由得神仙们打架。 这些前朝的元老,是被先皇那个软面捏的性子养坏了,现如今的皇帝周琛是何等手段的人,那是从小忍辱负重长起来的,这帮人再有妄想也得认清形势才是。 见他们半天也吵不散场,星宇悄悄摸出人圈子,自去寻安生地界喝酒去了。 传言装了马上催的酒器就没有在酒还未喝完时便裂的,那酒喝不到人嘴里,也不会落到土里去。 星宇摸着怀中方才从周琛身上拿回的酒壶,心道此传言不虚啊。 卷一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先皇嘉文爷周重是个何等样的人呢? 心怀天下,赤子之心,体恤臣下,平易近人,仁慈心善,厌恶杀戮。 又或者是软弱怯战,识人不明。 说起来,周朝开国皇帝子嗣稀薄,只留了这一位皇子,老来倒得了两位双生公主,只是一位十三岁上夭折了,另一位是便下嫁了董家的嘉和长公主了。 先皇的母后原是出身大家的嫡长女,又是个杀伐果断的强势性子,据传太祖爷虽与这位皇后的感情谈不上多好,却也没有大肆扩张后宫,想来是创建国业时,受了岳丈家不少支持的缘故,加之王朝始立,各部皆不稳定,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分在这一宗上。 先皇自小便是金尊玉贵娇养着长大的,既未经历战乱流离,也没有兄弟手足为了皇位勾心斗角,这般平常顺遂地成长也怨不得被养成这么个软乎乎的性子。 偏偏先帝爷是个福泽深厚的,无病无灾地活了六十二岁不说,光是皇子就生了十一位之多。公主更是多得他自己都认不全。 平常富贵人家子嗣多,尚且有各种家族产业家主偏爱之争,只分家出去便也好了。这可是皇族,状况惨烈更是常人不可想象。 想那周琛生母虽是出身严家,却是不怎么受宠。若不是母妃病逝后,严任重强行将他从皇宫接到了太师府中,如今坐在这大周朝皇位上的,只怕是另有其人了。 星宇只想不通,先皇的好脾气竟是到了这般不明事理的程度。虽说严太师位高权重还担着皇舅的名头,也没有把个皇子送到臣下府中教养的道理。不过既知晓了先皇的脾气性格,也就不能按平常人的想法揣度其行事。 星宇挂在树杈上,喝那半壶子酒。 一口一口酒下肚,星宇却觉得脑中渐渐清明。她向来如此,意在买醉,却极少有醉的时候。 有句话她说错了,前尘往事从来不会被忘记。它们像那狡猾的毒蛇,游到你脚边,你也不会会发觉,冷不丁就咬你一口,便药石也无医了。 那么周琛呢?还在做六殿下的周琛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周琛二十岁,星宇十六岁。 那年京城的春光极好,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星宇都不曾见过这么好的日头,还有安国公家那一院子漂亮的人。 合京城中,也只有安国公家的春宴有这般天大的脸面能请的动皇子皇亲。星宇随父回京述职,正好赶上了这次盛事。 那年的星宇也算得上是位好看的公子,她刚打了第一场胜仗回来,先皇赞她年少有为,赐了黄金百两,也给了她官职。当时她大哥,董家大公子董明朗也正是这一年中的状元。 状元年年都有人中,只这胜仗却不多。 西北蛮族依据地形优势,隐匿在草原沙漠之中,伺机而动,多番作乱,边境不安。 其实星宇那场仗,正遇上蛮族各部为王位之争而自相残杀,军力大减,军心不稳。不然她董星宇初次带兵,纵然她是天纵英才也胜不了这么漂亮,侥幸居多罢了。 但先皇发了话,就算是侥幸也是胜了。大周朝急需要一场胜仗来稳定民心,震慑四方。 当时董星宇不过舞象之年,朝堂上那些见风使舵的文臣言官更是将她传的神乎其神。那些年的风头,仅凭董家大公子的才名确实是比不过。也不能怪长公主永远没个好脸色对她。 这些虚名,星宇已经不大放在心上了。只是当年,也正是因着这样的虚名,她才能踏进安国公家的府门。 应该也是四月份的一天,她骑马吊在董家的车驾后面,与今日春猎的情形一般无两。不同的只是心境罢了。 她不知如何见礼,不知如何说话,便只好冷着一张脸。她这浴血奋战,修罗场里爬出来的人,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京城里的贵公子娇小姐们谁人能待的住? 董家两位小姐倒是不怕她,对她好奇的紧。有时来缠着她说几句话,见她也好好应着,也会讲些浔阳西北遇见的趣事,便也常常拉了交好的姐妹来与她说话。这么说起来,星宇在京城各家小姐的人缘竟是还好些。 不过这些事是不能让长辈们看见的,男女大防还另说,董候夫人当朝长公主就头一个不待见她,还是公开不待见她。 再者朝廷为了夸张西北战事,以震民间,将她传的实在有些不像样。恨不得说她有三头六臂,胯下骑西域神马,能生啖蛮人肉,渴饮蛮人血。 那三天的春宴,她大部分时间也只是抱着自己的长枪,坐在梨树底下发呆。周围那般热闹,竟是少有与她相干的。 这梨树年岁久远,树冠如盖,又栽的隐蔽,星宇坐在树干后面,便被挡了个严严实实,坐上一天也没有人会发觉。 当年的六殿下周琛也正是在安国公家的那棵梨树底下与她答话的。 “你是哪家的?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那位也只二十岁的少年人忽然出现在星宇面前,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笑容可亲,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深不见底,星宇来京城这么久,遇上都是这样汪着算计的眼睛,也不知道已经吃了几个暗亏,被下了多少绊子。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好看得像是从梨花树里走出的精怪,怎的也生着这样一双眼睛。 “你不要过来,我可是会吃人的。” 星宇转过头去,说了这么一句,索性躺倒在花台上,闭上眼睛假寐,她懒得去行那些一做就有人笑的礼,也懒得说那一说就错的客气话,心里想着这人讨了没趣,便会走了罢。梨树有时会落下几片叶子,有时是几朵细小的白花,悠悠转转,掉在人脸上痒丝丝的。 躺了半晌,觉出不对来,睁开眼睛,见那人竟没走,就随意坐在花台边的地上,静静看着她。 星宇一下翻起来,随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便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那把银枪。 “你想要这个?”星宇拾起银枪,挑着眉看她。 周琛的眼神忽然就明亮起来了,星宇看着欢喜,心道,这才是个梨花树精该长的样子。 又问道:“会使吗?” 周琛摇摇头,笑容不减反增。 “不曾学过。” “看着啊。” 正午的日头极好,层层叠叠的花影打在两位少年身上。身量稍矮的那位,一杆银枪正舞得虎虎生风,开头见其几个枪花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却看不出其威力何在,似只为取乐。不多时,枪势一改,那少年脸上神情也不复初时轻松,面前虽空无一物却好似猛虎野兽如在身前,那少年出枪越来越快,抡、刺、挥、打,力道之强,令外围所立周琛几能感同身受,枪身破空之声渐烈,平白地竟有大风呼啸而起,百年梨树枝摇叶震,落花纷纷。 那少年却是枪花一挽,收定了势头,转过身来,对着周琛粲然一笑。 “好。”周琛愣了片刻,终大声拍手叫好,将开始那点皇子风度全然抛却脑后。 这套枪法耍下来,星宇已是汗如雨下,多日来的憋屈也随之而去,心下大快。正想过去依照西北作风,与这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番,被一声断喝生生收住了步子。 “逆子大胆,竟敢在六殿下面前舞枪弄棍。” 来人正是嘉和长公主,跟着的一帮均是是这京城里宗亲显贵,怕是方才那阵大风将他们引来的,想到此处星宇已是悔不当初,偏生今日董父不在,无人解围,星宇一时不知如何举动,愣在了当场,又引得一阵指指点点。可怜星宇这么个冲锋陷阵,威勇无双的猛将被一帮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疾苦的软脚虾看得是无地自容。 “逆子,还不跪下给六皇子请罪。”长公主又是厉声发难。 “星宇眼拙,冒犯殿下,望殿下恕罪。”星宇依言跪下,口中嗫嚅道。身子矮下去,人也顺势颓了,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威风? 周琛看着不忍,伸手要去扶,却被长公主打断。 “这般不知尊卑,不明礼仪,回去祠堂里跪着去。”又是一阵急言令色。 周遭的有看笑话的,有冷眼的,有同情的,也有周琛这样想劝不敢劝的。只眼睁睁看着那人臊眉耷眼,垂头丧气,如那铩羽的山鸡一般跟在长公主一行人身后走远。 不过,转过那道园子门时,落在最后面的那人是不是转过来朝着他这边做了个鬼脸? “这人……”周琛愣了,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星宇记得,那日回了董府,长公主当真说一不二地让她跪了祠堂。从日落时分直跪到卯时三刻,祠堂门落了锁,还不给饭吃。还是董慎半夜大醉回府,听底下人说了一嘴,登时酒醒,踹开那祠堂门,给她扛回去吃饭睡觉。 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出了这档子事后,董府再接了请帖,便也不带着星宇了。倒是落了个清净。 论起来当年六殿下的影响在京城的诸多皇子中其实算不了什么,董家还是得罪的起。只是那段时间,长公主满耳朵听的都是董家三公子如何如何英勇,她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岂是能忍下这等屈辱的人? 再英勇,又不是她自己生的,还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不成。 星宇在树上倚了良久,决计不回帐篷里去了。在这林子里凑合一夜罢了,就当是给皇帝陛下守夜吧。 卷一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为期十二天的春猎,在皇帝周琛的坚持下终是顺利进行。接下去的几天,虽也有不慎在山上、林子里摔伤碰伤的,却也没有再如第一天遇刺那般凶险的事情发生。 头几夜,星宇是一直在林子歇着的,到了白天再回帐子里洗漱换衣。第五夜被董父骂着娘从树上捉回去。 “星宇,董星宇。” “孽畜。” “孽障,畜牲,躲难去了?给我滚出来。” 星宇闭着眼,任凭董慎气急败坏地四处寻她,就是不现身。直到董父终于寻到她躺的那棵树底下,狠命一踹,星宇便鼓登登摔了个实实在在。 “爹,你这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么着吧。”星宇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哼哼。 “现在倒是叫得欢,老子嗓子都喊哑了,你应一声啊。” “怎么了又?”星宇站起来望着她爹,语气中甚为不忿。 “怎么了?这林子里乌漆麻黑的,岂是你能待的?给我回帐子里去。要不是你二哥告给我说这几天晚上都不曾见你,你还要一直待到回京去不成?” “诶,我二哥这一表人才的,怎么也跟你似的事儿这么多?” 一句话没说完,脸上那点不耐烦却突然变成了个讨好的笑脸。 “二哥好,这夜深露中的,怎么也来这里了?” 董慎回头看去,果见董明轩分花拂柳而来,这会儿已经到了身后身后,再看董星宇那副模样,照着她脑门就是一掌,大声笑道:“你竟也有被抓包的时候,'这不是现世报又是什么?” 董明轩可是稳重多了,先是规规矩矩得向董慎行了礼,才转过身来同星宇说话。 “我随着父亲一起来的,父亲脚程竟还快些。” “那是,你是没见他在西北……”话出了口才半句,忽觉得在人家这位正正经经的亲子面前不宜表现得过分亲昵,便止住了话头。 咳咳两声,又道:“父亲这几年在京城也未曾松懈武事,星宇自愧不如,日后定当以父亲为榜样,好生操练,不给董家丢脸。” “嗯嗯,行了,跟你二哥玩会子便回去吧,这开春了,林子里毒蛇可多。我找你霍伯伯喝酒去了。”董父被顺毛顺得舒服,未过多计较,横了星宇一眼便走了。 “孩儿恭送父亲。” 星宇正嗯嗯啊啊得应着,瞥见身侧董明轩正躬身行礼,慢半拍的也跟着行了个礼。 “二哥,怎么这次春猎大哥未曾随行呢?”二人直起身后,星宇问道。 “大哥身体向来不好,今年的雪下得久了些,开年这些日子已经得了两场风寒了。”不待星宇答话,又道:“方才你那话说的不错,如今董家的风光也只能靠你挣了。” 这话星宇听得不是滋味,道:“二哥此言差矣,若只靠星宇一人,便是这条命都赔在了西北又有何益,何尝不是董家在京城得势,星宇才能在西北顺利带军打仗,今日也能安然在此呢?” “以前我是不忿你,现在倒有些佩服你了。”董明轩不接话茬,却说了这么一句。 “二哥说什么?”星宇愣住了,在她印象中,董家这位二公子心气高,可是少有人能入得了他眼的。 “就像这林子,入了夜,我可是不敢久待的,你竟能面不改色地就在这野地里睡了几天,可不是让人佩服吗?” “是为这个,二哥若是愿意,星宇便陪二哥在这林子里歇一晚上如何,比帐篷里有趣多了。” “你可别拿他打趣了,他若是在这林子里待了一夜,长公主殿下非把你的头拧下来不可。” 漆黑的夜色中传来爽朗的男声,只一句,顿时显得热闹拥挤不少。 星宇和董明轩齐齐转过身去,果见那刑部尚书家的梁小公子正站在来时的山道上,身后还跟着一人,星宇是认识的。正是那位班长生了。他近来以梁家远方侄子的身份在京城行事。此人精通吃喝玩乐,听说在京城同年岁的公子哥圈子里格外吃得开。如今与梁晓声一同出现在这百花山上,倒也不会令人奇怪。 那梁小公子手上还牵着一条狗,那狗浑身黑毛,无一丝杂色,体型奇大,若是作站立状,怕是比人还高,此时只凭梁晓声一人攥着那牵狗绳竟还有些把持不住。 “梁兄,班兄,如此深夜,怎的不在帐子里歇着,来这林子做什么?”星宇问道。 “怎么,你认识我这表哥?”梁晓声惊奇道。 “不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星宇望着那人眼睛,见其面上毫无异色,便也淡淡道。 “原是这样,我们听这周围村民说'这百花山上有神兽名貘,以人梦境为食,若是有缘得见,是有大福报的。”梁晓声说得眉飞色舞,似乎笃定能见到那食梦貘。 “别做梦了,就你那上甘远寺求签回回都是下下签的破运气,能有神兽上赶着见你?不躲着就不错了。”董明轩开口揶揄道。 “董子安,你又找打不是,我今儿个找神兽,不好打打杀杀地亵渎神明,若是改日非得打到你叫爷爷不可。” 星宇见他被那大狗拉扯得几乎站立不稳,却还要逞口舌之快,心中好笑,不由说道:“这既是神兽,怕也难得一见,不是梁兄可有何良策啊?” “我这不是把我堂哥的神犬黑电带过来了嘛,星宇你身手好,同我去帮把手吧。”梁晓声说着又转向董明轩,极为不情愿的样子说道:“至于你嘛,就看在你三弟的面子上带你见这个世面,别拉我们后腿啊。” 说完便自顾自走在前头,也不管身后的董明轩气了个倒仰,若不是星宇拉着,简直要丢了这劳什子的文人斯文,撸了袖子上去揍人了。 “二哥,算了算了,咱们跟着走吧,这黑灯瞎火的,再有个好歹的,人多些也好有个照应。”星宇知他二人素来的相处之道便是如此,半真半假地劝着,也拉着她二哥跟上去了。偏偏走在前首那人还在毫无自觉地挑衅着。 “是啊,得亏今儿人多不是,不然董大少爷怎么敢大驾光临这豺狼虎豹出没的百花山呢?” “梁平,你给我等着。”董明轩都气疯了,不住口地叫嚷着,把个星宇看得是目瞪口呆,心道梁尚书大人果真是教子有方,他这二哥何尝在外人面前如此失礼过。 是了,还有一个班长生在。 打了几次交道,星宇已不像初时见他那般心中没底了。虽不知他与那严任重有何样的恩怨情仇,大抵也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只是他选了梁家落脚,不知是何意。 这般想着事情,脚下却没停,几个人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黑电走着,走得不快,也都是紧紧跟在一起。 星宇与她二哥是并排走在后面的,梁晓声牵着狗走在最前面,中间夹着班长生。本来走得好好的,前方这人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星宇不妨,便一头撞上了那班长生的后背。 身旁的董明轩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被撞的那班长生虽未回头,也欠身反手托了一托。 “梁晓声你这是带的什么路,好好走行不行?”董明轩扬声道,而那梁小公子却难得地没有还嘴,着实教人惊奇。 星宇的目光越过班长生的头顶,便看见了前方一动不动的梁晓声,而那方才攥不住的黑电此时也定在当场,口中低吼声声,却是不敢妄动。 在这一人一狗的前面,竟是已站着了数十道人影,更有旁边树上树下隐着的,不知数量几何。定眼观瞧,来人皆是黑衣劲装,手持亮剑,目光不善,杀气腾腾。星宇心中暗叫不好。 “星宇啊,我们是不是遇到刺客了。”那梁平已是吓得变了声调,战战兢兢地扭头望向星宇。 “废话,还不跑。”星宇大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