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冥婚 午夜袭来一阵幽香软雾,空无一人的古董街上,霓虹竟逐一点亮。 街道尽头隐现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脚踩十里红毯,身披十丈软红。 阵势乍看像是送嫁,却青灯幽影,龙笛无声,各个身影虚渺不见真容。 队首四人更是奇诡,獠牙利爪不似人形,肩抬一口通体乌黑的沉重棺椁。 棺覆红绸,顶束红花,缀满明珠宝玉,华美似做花轿使用。 百鬼夜行已是罕有,抬棺送嫁更是独见。 只是这光怪陆离的一幕,没人瞧得见。 棺中发出的敲打求救声,也没人听得见。 “放我出去!救命!” 顾时未拼命捶着棺盖,快要被恐慌和绝望淹没。 今天他和男友举办婚礼,此时本该在游轮上,为什么会从一口冰冷的棺材里醒来? 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绑架方式?男友现在何处? 是发现他不见了正在焦急寻找,还是和他一样也出了事? 心思浮乱中听到笃一声闷响,动静和幅度不大,可顾时未能感觉棺材落了地。 他不敢再敲再喊,黑暗中满是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过不多时,咔哒一声轻响,有人揭开了他头顶的棺盖。 顾时未瞬间屏住呼吸,悸颤的瞳孔紧盯上方。 然而十几秒过去,无一人露面。 他鼓起勇气从棺中坐起,硕大“囍”字赫然映入眼帘。 桌上摆一对银丝红烛。盛装酒水的白玉葫芦一分为二,红线连柄。 房间是奢雅的古典风,作新房装饰,触目所及皆是喜色,顾时未却感到寒意刺骨。 “子时将至,请饮下合卺酒,完成婚礼。” 一个幽魅低冷的声音倏然传来,顾时未猛地转身:“谁?” “与你结契之人。” 对面墙边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但那边漆黑一片,顾时未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结、结什么契?” 那人沉声道:“吉夜良时,百鬼送嫁。你我灵牌并行供奉,结的是婚约之契。” 灵牌? 顾时未战战兢兢看向桌子上方的神龛,当中立着两尊漆黑牌位,左书“封冥迟”,右书“顾时未”。 生辰八字,完全吻合。右边那尊灵牌竟然是他自己的! 顾时未感到荒诞不经:“这是闹洞房的新花样吗?这真的不好笑!” 男人语气染上几分不悦:“百鬼抬棺送嫁,自古以来你是独一份。棺椁是金丝楠乌木所造,要在地下埋藏四千年才能透出这琥珀色泽。此等郑重,我不明白哪里好笑。” 顾时未看向那口非同寻常的棺材,脸色愈发惨淡:“你的意思是我和你结了冥婚?可我还活着,我是个活人!我有男朋友,他叫蒋朔,今天我们在游轮上举行婚礼!什么冥婚,一定是误会……” “你还活着,是因为我让你活着。”男人凉薄的声音打断了他,“没记错的话,将你送给我抵债、亲手把你放入棺椁的人,就是你口中的蒋先生。” 顾时未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弄得晕头转向:“你在说什么,蒋朔才不会拿我抵什么债……” 怔忡间嗅到一丝辛冽,系着红线的半瓢白玉葫芦已递到嘴边。 刚刚还在墙边端坐的人影,眨眼间到了面前。 人影高大颀长,从头到脚透着诡异的幽深黑雾,看不清五官容貌。 更古怪的是,他身上布满血红色的魔异纹路,就连脸上也是一样。 像是纹身,又像从皮肤渗出的血,透着玄秘幽森的鬼气。 “吉时已到,与我一同饮下合卺酒,行周公之礼吧。” 顾时未被眼前所见吓得石化般僵住,忽然口中涌入辛辣,被灌下合卺酒。 随后他身体一轻,被男人抱起走向红浪般的喜床。 第二章 婚契 直到被在床上放下,顾时未才从恐惧中清醒过来。 他本能地想要逃开,忽然感到左脚脚踝一紧,不知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猛一用力,将他拖回床边。 他低头一看,脚踝上缠绕着一条血红色的线,竟是从男人身上无数血色魔纹中飞出的一条。 “这是什么?”他错愕地发现红线似乎是由一个个极其微小难辨的文字组成。 “你我的婚契。”男人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松开牙关,吻他颤抖的嘴唇。 顾时未长这么大只谈过一次恋爱,可也仅仅是牵手拥抱和偶尔的轻吻。 何曾有过这样被撬开唇齿,霸道地攻城略地,连口腔里的津液都被掠夺的经验?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不人不鬼的品种。 直到被吻得喘不过气,男人才暂时放过他。 他毛骨悚然地瑟缩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从容道:“如你所见。” 顾时未不敢看他,把脸埋在膝盖上欲哭无泪:“求求你别开玩笑了。” 男人执起两片白玉葫芦道:“两瓢红线相连,同饮一卺象征二人合为一体,死生契阔,同甘共苦。这么严肃的事,我不会拿来开玩笑。” 到了现在,顾时未不得不相信,这个连五官都看不清的影子绝对不是人。 他连滚带爬地想要躲到床的另一边,红线却有生命般迅速在他身上游走缠绕,眨眼间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放、放开我!”顾时未眼泪簌簌而下,“蒋朔……救我……” 男人冷冷地说:“跟你结婚的人是我,你不该提别人的名字。” 顾时未的衣物被撕开,长久不见阳光的皮肤在大红色喜被的衬托下更显苍白。 红线在他身上浮动游移,有种诡艳的妖异感。 他在慌乱挣扎中感到腹中涌上一股奇妙的热意,某些从未被人触碰过的隐秘,无端增添了存在感。 “那酒……”顾时未头晕目眩地呢喃。 男人低声道:“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梨花白。喜欢吗?” 这诱人的声音撩拨顾时未的耳膜,他四肢酥软,被深入骨髓的瘙痒折磨。 男人将他被红线捆绑的身体翻转过去,他正在天旋地转中一脸懵懂,突然一阵剧痛猛地贯穿了他。 顾时未两腿打颤,眼泪喷涌而出。 男友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屈辱和愧疚令他窒息。 然而酒液催情,最初的疼痛过后,他在一阵阵荡漾的冲击中丢盔弃甲。 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腻人的水声,仿佛有人在吸食棒棒糖,用力榨出糖果的甜津。 还有从口中发出的不知是痛是快的呜咽声音,意乱神迷的喘息……无不令人面红耳赤。 喜烛红泪沿着浑圆的柱身流淌,积聚在烛台上,仿佛凝固的滂沱浊浪。 床上的青年也是一样,淹没在如同烈性药剂的快感中,没有察觉身上的红线化作血雾,渗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第三章 鬼嫁 顾时未睁开红肿的双眼,有种每一寸骨头都被揉碎的错觉。 两支红烛已经燃尽,房里只有他自己。 他挪动手指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盼望从噩梦中醒来,疼痛却没有令眼前的一切发生变化。 他依然躺在喜床上,身体布满欢爱的痕迹。 神龛里两尊黑底金字的灵牌,尤其写着自己名字和八字的,更是格外刺眼地提醒他所经历的并非做梦。 他和一个不人不鬼的男人结了冥婚,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 虽然他的人生不长,只有二十二年,却在一夜之间全然颠覆。 “唔……”顾时未从床上爬起来,动作牵动身后一阵裂痛,刚在地上走了几步,便腰膝发软摔倒在地。 过去他常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本就四肢纤弱无力。 近年来又体质越发虚弱,哪里经得起这一夜猛烈的折腾。 顷刻间所有不堪的情绪都涌了上来,顾时未握紧拳头,发出压抑的哽咽。 左腕上一条条丑陋的伤疤在眼前浮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种冲动。 想把腕上的割痕撕开,淹没在自己的血中。 泪眼婆娑间,眼前忽然袭来一片白色云瑞,一缕让人目眩神迷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顾时未错愕地揉揉眼睛,眼前是一帘白衫衣摆,上面有精致的云纹刺绣。 “你……”顾时未顺着一丝褶皱都没有的无尘白衫向上看去,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皮肤白腻如瓷器,鼻梁高而挺,嘴唇形状迷人,身上散发一股若有似无的怡人冷香。 顾时未呆呆地说:“你是谁?” 男人一双令人惊艳的桃花眼淡漠地看着他:“昨晚与我一同喝下合卺酒,睡了一觉就忘了?” 这个人和浑身缠绕血色魔纹、看似鬼魅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顾时未瞠目结舌,好一会才能说出话:“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淡然一哂:“生意人。” 生意人?鬼也会做生意? 顾时未少年时期遭遇过一次绑架,留下很大的心里阴影。 之后又经历丧母之痛,性情难免内向自闭,整个青春期几乎足不出户地呆在房间里画画。 常人遭遇这样非同寻常的事已是又惊又怕,对他这种跟活人打交道都辛苦的人来说,更是难以承受。 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受到冲击碾压,一时眼神溃散地发呆。 面前的男人突然俯身朝他伸出手,他猛一哆嗦,连连向后缩。 封冥迟想扶他起来的手,在空中从容地转了个方向,指了指桌上的衣物:“要穿上吗?” 顾时未这才意识到身上无遮无拦,脸皮儿腾地烧了起来。 他从男人手中接过衣服,蠕动没有血色的嘴唇说:“你别看。” 封冥迟忽然生出几分逗弄小孩的心思,悠然道:“不是都看过了吗。” 夜里难堪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顾时未心里酸涩,蜷起双腿抱着衣服默不作声。 封冥迟见他眼眶泛红,不想为难他,准备转身走开,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 “不怕我了?”封冥迟垂眸看了眼那只骨节泛白的手,“还是想让我帮你穿?” 顾时未缩回手颤巍巍说:“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被一口棺材送来这里,还跟你结了什么冥婚?蒋朔现在在哪,你……你没有害他吧?” “我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何来害人一说。”封冥迟慢条斯理道,“简单说来,那位蒋先生从我这里买走一样东西,却违背了交易时定下的契约,需要付出代价。只不过,他选择用你作为抵偿。” 顾时未陷入了更大困惑:“我听不懂。” 封冥迟走向门口:“店里有客人在等我,想知道的话,就自己来看。” 第四章 奈何 封冥迟离开后,顾时未盯着手腕上的伤疤发呆。 “为了我,活下去”——蒋朔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顾时未用力咬了咬嘴唇,收回手穿上衣服。 眼下男友一定尽力瞒着生病的爸爸,独自焦虑地寻找他的下落。 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顾时未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撑着两条哆哆嗦嗦的腿走出房门。 外面是意境悠然的庭院,草木清香沁人,逐鹿笃笃作响,石灯栈桥意趣风雅。 他正不知何去何从,眼前突然冒出一只毛色发亮的黑猫。 这猫冲他勾了勾尾巴,一脸慵懒地踱着步朝前走去。 他莫名觉得这黑猫是在叫自己跟着,等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跟在黑猫身后了。 黑猫带他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间茶室,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顾时未诧异又紧张地环顾四周,茶室古香古色,格调淡雅。 当中错落有致地立着一排排百宝阁和玻璃柜,目光所及皆是造型精妙的古玩。 那个鬼说自己是生意人,难道他做的是古董生意? 一阵咕噜噜的水声吸引了顾时未的注意,他从身前的百宝阁后探出头,发现封冥迟坐在本席茶桌前泡茶。 封冥迟似乎对茶道颇为精通,举手投足赏心悦目。 他穿一身白色云纹长袍,外罩白色唐装,银色盘龙沿袖口而上。 张牙舞爪的龙口咬在胸前,栩栩如生宛若活物。 这一身精致端方得令人惊艳,纤尘不染得令人却步。 单看有点和时代格格不入。可坐在古玩环绕的古董店里,却又无比和谐。 在他身后黑色的装饰墙上,以隶书写就“奈何”二字,蚕头燕尾,凝重凛肃。 顾时未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封冥迟说“许先生来奈何斋,是想寻找什么样的收藏品”。 不知是不是封冥迟太过瞩目,直到他开口,顾时未才发觉茶室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气质不俗的男人坐在封冥迟对面,眉目犀利,看人时带着几分防备。 喝过茶后,他叹出一口茶香,表情从惊讶到恍惚,话题从古董自然地过渡到了自己近来的困扰。 家族分裂,兄弟阋墙,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 顾时未很吃惊,这样一个看似戒备心重的人,为什么会轻易说出隐私? 而且这些事,和买古董有什么关系? “……有时我都怀疑自己得了被害妄想,总担心会众叛亲离。”许先生说完,眼神有些空洞。 封冥迟全程十分安静,直到此刻才开口:“我想到一件珍物,或许适合许先生摆在家中赏玩,请随我来。” 许先生回过神,对自己刚才和盘而出的事也是格外惊愕,不过还是起身跟在了封冥迟身后。 顾时未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来到一条光线幽暗的走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惑人的冷香,和封冥迟身上的味道一样。 两侧是一个个雕花木门,虽然各个紧闭,却无端透出引人探究的神秘气息。 看似短短的一段路,仿佛绵延无尽。 在顾时未对时间都有些失去概念的时候,封冥迟终于停步。 “请。”随着他推开旁边的门,房间亮了起来。 顾时未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只听到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啼哭。 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里表面做的是古董生意,其实另有内幕? 封冥迟该不会是人贩子吧?! 顾时未心跳砰砰作响,偷偷从门边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房间不大,一目了然。当中素雅的小桌上,摆着一个造型特异的陶钵。 然而里面除了封冥迟和客人,再没有第三个人。 第五章 灵契 房间里既没有第三个人,哭声也消失不见。 顾时未有点怀疑自己太过紧张,产生了幻听。 房里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氤氲薄雾,也可能是燃香,总之视线有些朦胧。 光源不知从何处发出,亮度不高,很柔和,刚好能看清桌上的摆件。 那是一只鼠灰色底釉的浅底陶钵。 钵体底部较小,自半腰向上张开的口缘向四面不规则地自然弯曲,有种不拘一格的磊落感。 钵内画着一只身材小巧的鸟,嘴、尾、翅都很长,通体黑色,只有前额纯白。 鸟的四周是一簇簇枝条纤长的植物,每一根枝条上都开满一串串小花。 顾时未不懂古玩,不过自小学习画画受艺术熏陶,多少能看出这古件的韵味和精妙。 尤其那只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从陶钵里飞出来。 封冥迟慢条斯理道:“这只陶钵的制作工艺比较特殊,是将鬼板涂在白土上,用钉雕使其剥落,再涂长石釉,展现出一种岩石感。图案当中的鸟是点水雀,花是常棣。许先生觉得如何?” 许先生的神情浸没在阴影中,眼神依旧恍恍惚惚:“这鸟像活的一样。” 封冥迟悠悠道:“诗经有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鹡鸰在原,兄弟急难’。” 一只鹡鸰困在原野遇到危难,它的兄弟都会赶来相救。 常棣和鹡鸰,历来被用作比喻兄弟手足情深。 许先生眸光轻颤,好像魂游天外。 “这种鸟的习性很有趣,只要一只离队,其他鸟会立刻鸣叫寻找。”封冥迟的神情在暧昧的光影中看起来有些神秘,唇边诡谲的浅笑让人看不透彻,“陶钵里的点水雀,就是鹡鸰。” 许先生受了蛊惑般频频点头:“好,很好,我就要这个陶钵。” 几经确认,他态度坚决,非这只陶钵不可。 封冥迟取出纸笔放在桌上:“既然许先生心意笃定,请仔细查看并确认契约内容后签下姓名。” 许先生拿起那张纸,喃喃念出纸上的内容。 前面很普通,陈述客人于某年月日在奈何斋购买何物。 特殊的是后面的条款。 第一,古董需按照要求妥善保管,不得损毁、玷污,不得转赠、转卖他人; 第二,点水雀陶钵需每日在钵内倒入干净的水,放置于门窗封闭的空间,除订契者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第三,契约内容仅限于订契双方知悉,不得以任何形式告知他人; 第四,在契约上签下姓名将被视作对契约内容完全认可,违背其中任意一项条款,甲方的灵魂将全权交由乙方处置。 这份契约莫名其妙,正常人根本不会当回事。 可许先生全部读完后,竟不假思索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在他写完最后一笔的瞬间,房间里突然洒下一串诡秘幽绝的铃声。 自封冥迟身后竟隐现一个三眼六臂、獠牙怒相的巨大鬼魅,端坐于血色红莲上冷眼漠视。 “啊!”顾时未吓得失声大叫,捂住嘴已是来不及了。 然而封冥迟似乎早知道他躲在门外,只是瞄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契约里的文字在顾时未愕然的眼神中,化作一团血雾浮上空中,组成一张放大了几倍的血书。 赤色鬼魅六臂摇动,其中一只手里的法铃泠泠作响,血书如雾气般散去,尽数渗入封冥迟的身体。 “灵契结成,请谨记条款内容,有违者后果自负。” 随着封冥迟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一条血色魔纹自他领口到脸颊乍然闪现,又渐隐淡去。 第六章 逃走 封冥迟将陶钵装入一只古朴的褐色盒中,许先生接过后牢牢抱在怀里,神情微妙地走出房间。 “吕荼,送客。”封冥迟不知对谁说道。 顾时未僵硬地贴在门后。 封冥迟经过他身边时轻飘飘地说了声“走吧”,他才魂魄归体般回过神。 “等一下,”他脸色苍白地问,“刚刚那个鬼对许先生做了什么?” “鬼?”封冥迟停下脚步,“你看到的是金刚萨埵,住于大爱欲与大贪染三昧之明王。 外现愤怒暴恶状,内证则以爱敬而令众生得解脱,是为爱染明王。” 他转身看向顾时未继续道:“凡人皆有所执,凡人皆有所求。 一切因爱染所起,在爱染明王前以血立契,以魂为偿,一旦违反灵契的条款,他的灵魂就归我了。” 顾时未:“是说……如果违反条款就会死?这是什么鬼契约!” 封冥迟轻描淡写:“他买我卖,订契双方都是自愿,只是一桩普通的生意罢了。” 顾时未又惊又疑:“那种诡异的灵契,蒋朔也签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还活着吧!” 封冥迟目光幽暗:“通常情况下,订立契约者违反灵契条款,只能付出灵魂作为代价。 除非,对方提供的抵偿,在我看来比他自己的灵魂更有价值。 我说过,他用你作为代价,抵偿了违背契约的后果。你如约与我结契完婚,他自然毫发无损。” 顾时未似懂非懂,只有一件事的脉络最为清晰:他是蒋朔送给这鬼用来抵偿灵契之债的。 “不可能,”他用力摇头,“蒋朔不会这么对我,这世上唯一不可能害我的人就是他。” 封冥迟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自雪白的袖口飞出一条血色魔纹,在空中徐徐展开。 血字契约呈现在顾时未眼前,他没心思逐字逐句看,粗略一扫,捕捉到了触目惊心的关键字眼。 【……顾时未死后,全权交由封冥迟处置。】 这是附加条款,落款签着两个人的名字,一是封冥迟,一是蒋朔。 短短一句话承载了过量信息,将顾时未的心神撕得粉碎。 “不对,不是这样……”顾时未眼前浮现出过往种种,婚礼上蒋朔幸福的笑容水纹般动摇,“我还活着,这就证明你在说谎!” 封冥迟是鬼,说的全是鬼话,他绝对会不相信,也不想再听。 他拔腿就跑,想逃出这个鬼地方,去和蒋朔当面问清楚。 可这条走廊宛如迷宫,他绕来绕去就是走不到头。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开始头晕窒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叫他:“小帅哥,这边!” 顾时未眼花缭乱中,见有人冲他招手,指了指旁边一扇门。 他抱着一线希望冲过去撞开门,外面竟是熙熙攘攘的大街。 “路上小心。”身后传来那个模糊的声音,顾时未头也不回地跑了。 “多事。”封冥迟微微皱眉。 门口的人懒洋洋说:“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已经见过棺材,该去撞南墙了。” 见封冥迟俊美的脸上降下一层霜色,似乎要发脾气,那人表情夸张道:“诶呀,他回家发现真相,该不会想不开吧!” “那是他自己的业障,与我何干。”封冥迟漠然走向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黑白相间的怪伞。 那人纳闷地问:“先生要去哪?” 封冥迟头也不回:“有人毁约,我要去收回魂器。” 那人目送封冥迟的背影,捂嘴偷笑:“口是心非的老怪物~” 第七章 白事 蟠龙街坐落于菡城最古老的一条长街上,以传统古风店面为主,是一个民间古玩艺术交易市场。 浓郁的文化氛围让这条街成了知名的观光购物胜地,无论白天夜晚,都挤满逐货客和游人。 顾时未一路上被撞得东倒西歪,却始终脚步不停,直到跑出街口拦了辆车。 凌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搅成一团,他唯一坚信的念头只有一个:蒋朔不会害他。 他爸顾惜延和蒋朔的父亲曾是至交。 蒋朔家道中落、父亲因故自杀后,顾惜延同情他家孤儿寡母,把蒋朔带回家中照料,当成亲生儿子培养。 那时顾时未先后遭逢绑架和丧母之痛,自闭在阴郁痛苦中,甚至尝试过自杀。 若不是蒋朔的出现,他恐怕永远无法走出房门。 蒋朔对他无微不至。无论他做错什么,或者只是因为心病无端自责,都会把他拥入怀抱。 “做不好、不喜欢就不用勉强自己,一切有我。你只需要安心做我的小王子就好。” 为了他,蒋朔还放弃了一心想要考取的专业,跟在他爸身边学习管理公司。 只因为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感兴趣。 在他爸生病的日子里,也是蒋朔承担了顾家一切重担。 他在蒋朔的保护下什么也不用担心,不需要费神和人打交道、做不想做的事。 他们水到渠成地恋爱,顺理成章地结婚,未来看上去幸福美好。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要么是封冥迟骗了他,要么是封冥迟骗了蒋朔。 顾时未相信只要找到蒋朔,任何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只害怕蒋朔得知自己和鬼结了冥婚,不再用过去的目光看待自己。 出租车停在顾家大门前,顾时未发觉没钱付费。 “请等一下。”他下车对大门口的保安说自己没带钱,让他先帮忙垫付车费。 保安低头打量他:“您是哪位?” 顾时未是顾家少爷,怎么自家的保安不认识他了? 保安见他愣着不说话,了然道:“您是来参加吊唁的吧,车费的事请不用担心,这边请。” 吊唁?顾时未耳中轰鸣,想到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心脏不住下沉。 草坪上的人全都穿着黑色正装,神情凝重,仿佛报丧的乌鸦。 顾时未穿过大厅跑进灵堂,硕大的“奠”字击碎了他的心神。 更令他震惊的是,灵堂上摆放着两张遗像,一个是他爸顾惜延。 另一个是他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活着,我…… 顾时未在怔忡间意识到一件事——遗像里的他就在这里。 来吊唁的宾客中有不少是和顾家熟识的,却没有一个认出他、关注他。 冷意涌入四肢百骸,顾时未感到天旋地转。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他瞬间找回了一丝希望。 蒋朔——他唯一深爱并信任的人,正神情哀伤地接受宾客的安慰。 “哥……”顾时未叫着对蒋朔一贯的称呼朝他走去,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朝他伸出手。 突然有人拦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顿时感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 “这位先生,”一个面貌清秀的男人打量顾时未,“请问您是小朔的朋友吗?” 小朔? 小朔…… “小朔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咚—— “你自己下去捡吧。” 噗通—— 随着一段碎裂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濒死的痛苦攫住了顾时未。 他隐隐记起婚礼那天发生的事,溺水的窒息不是想象,而是真的亲身经历过。 第八章 哀悼 淹没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冉冉上浮。 游轮上的婚礼,宾客祝福的笑脸,神坛前的誓言,为彼此戴上的戒指…… 婚礼是一件消耗精力和体力的事。 顾时未体质差,忙过一整个白天,在房间里睡了一阵,醒来后发现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他焦急地到处找,无意中发现蒋朔和一个男人站在甲板上紧紧抱在一起。 他认得那个男人,是蒋朔高中时的同学汪湛秋。 任谁在自己婚礼当天,看到爱人和另一个人深情相拥,都会感到如遭雷击的震惊错愕。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走到二人面前,发现汪湛秋竟然戴着他的婚戒。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汪湛秋摘下戒指,扬手丢进海里。 顾时未扑到栏杆上只看到滚滚浪流,他的爱情瞬间被漆黑的海面吞没。 还没等他胸口的剧痛平缓,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你自己下去捡吧!” 黑暗朝顾时未张开双臂,用它冰冷的怀抱将他紧紧裹住。 他在惊慌的挣扎中不断下沉,直到被大海彻底吞噬…… 顾时未终于记起,他已经死了。 死在自己婚礼当天,死在无人知晓的海底。 “……你没事吧?”汪湛秋对脸色苍白如鬼的青年说。 顾时未胃里一阵翻搅,就像那晚激烈的海浪。 他蠕动嘴唇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汪湛秋不解:“什么?” 顾时未喃喃道:“装作若无其事,帮‘老同学’接待宾客主持吊唁,一脸无辜地哀悼被你亲手害死的人?” 汪湛秋顿时脸色风云变幻:“这位先生请你自重,顾家现在在办丧事,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顾时未置若罔闻,抓住汪湛秋的手臂:“告诉我,我爸是怎么死的?” 汪湛秋惊疑不定地盯着顾时未:“我警告你不要败坏顾先生的名声!” 人都没了,名声还有什么用?顾时未泪流满面,不肯放手。 “湛秋,发生什么事了?”蒋朔听到动静,快步走过来推开顾时未,“不管你是什么人,想要闹事的话先想想自己能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顾时未看着蒋朔紧张地把汪湛秋护在身后,喉咙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汪湛秋低声说:“这人是个骗子,来闹事骗钱的。” “骗子?”蒋朔看向面前陌生的青年,正要叫保安把人弄出去,衣角突然一沉。 他低头看着青年抓着自己衣角的手,眼神瞬间变得阴鸷。 “我不是骗子,”顾时未心有戚戚地辩解,“哥你听我……” “住口!”蒋朔一把揪住顾时未的领子,拖着他离开灵堂,一路来到院中无人的角落。 “想不到,你还真的回来了。”蒋朔看着顾时未,脸色阴晴不定。 “哥你认得我?你能认出我?!”顾时未心脏狂乱地跳着,眼泪模糊了双眼,“哥你不要相信汪湛秋的话,就是他把我推下……” 话音未落,蒋朔扯着顾时未的领子将他甩了出去。 他摔在地上,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当然认得。”蒋朔轻拂西装上的褶皱。抓着他衣角的习惯,是顾时未自己都没有意识的小动作。 “六年来我每天忍气吞声哄着你、照顾你,忍受你这个动不动就活不下去的抑郁症,怎么可能认不出。 顾时未在蒋朔冰冷的眼眸中冻僵。 然而他很快记起,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蒋朔如此冷酷的一面。 那晚在游轮上,他惶然无措地问蒋朔为什么会和汪湛秋抱在一起时,蒋朔看他的眼神,就像现在一样残忍。 第九章 宿怨 顾时未坐在地上,像个丢了魂儿的人偶。 眼前这个男人,和曾经叫他小王子的,是同一个人吗? “你以前都是在骗我吗?”顾时未颤声说。 蒋朔漠然道:“是,由始至终,我爱的只有湛秋一个人。” 顾时未抓住要裂开的胸口,几乎气若游丝:“为什么……” 蒋朔像在对囚犯宣判死刑般直白:“为了获取你和顾惜延的信任,为了让你义无反顾答应跟我结婚,为了名正言顺得到顾家的产业……” “不是,不是这样!”顾时未捂住耳朵痛哭流涕,“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蒋朔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强迫他听自己说下去:“你除了哭,除了逃避,还会别的吗? 二十二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天真地活在梦里! 睁开眼睛看清现实,你爸死了,再也没人会保护你了!” 顾时未如坠冰窖,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爸是怎么死的?” 蒋朔毫无感情地说:“他早就苟延残喘,听到你溺水身亡连尸体都找不到,一口气没上来,当时就死了。想必死前那一刻,一定很痛苦。” 顾时未面无血色,不敢相信蒋朔会以如此绝情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就算是我不好,我让你讨厌,可我爸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面对泣不成声的青年,蒋朔无动于衷。 “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他咬牙切齿,“是被顾惜延害死的。我在顾家忍耐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报仇!” 顾时未错愕地睁大眼睛:“你在说什么,蒋叔叔是自杀……” 蒋朔打断他说:“当年我爸和顾惜延一起创建公司,顾惜延这个小人一次次挪用资金,还栽赃陷害我爸。等事情被发现,公司已经被这个蛀虫蛀空。 我爸守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欠了无底洞一样的债务,宣告破产,走投无路,最后丢下我和我妈,跳海自杀了。 不久之后,顾惜延却一副成功企业家的派头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假仁假义地说要帮忙照顾兄弟的遗孀和儿子,这副嘴脸真叫人作呕!” 说到这里,蒋朔的表情十分扭曲,仿佛恨不能让顾惜延活过来,再亲手掐死他一样。 顾时未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不认识这个相处多年的男人。 蒋朔当年还小,没有能力复仇,于是忍辱负重来到顾家。 他对顾时未的疼爱保护,对顾惜年的尊敬顺从,都是为了等待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向顾家讨债。 为此他不得不咽下痛楚,对仇人虚情假意笑脸相迎。 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却无法诉说爱意,害对方伤心,自己也饱受煎熬。 顾时未看向站在门口张望的汪湛秋,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第三者”。 这真是太讽刺了。 蒋朔说:“我告诉自己,今天所承受的痛苦,他日必定十倍奉还。 可顾惜延身体健壮精力充沛,正是如日中天,我虽然步步为营,但随着忍耐的时间越久,心里越发不安。就在这时,我有幸走进了奈何斋。” “你把我卖了给了封……”顾时未失神地说。 蒋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他逼近顾时未:“我不知道你现在算是什么鬼东西,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顾时未愕然道:“可这是我家,我爸……” “你爸死了,连你自己也死了!看看你周围,还有谁认识你? 所有人只会认为我是在教训一个无耻的骗子。醒醒吧,你不是顾家少爷了,你现在谁都不是!” 蒋朔带着无尽恨意,猛然甩开顾时未的手。 顾时未虚弱地向后倒去,后背却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接住他的人,竟然是封冥迟。 “他是我的人。”封冥迟淡然地说,“是奈何斋的二老板。” 第十章 鬼香 封冥迟的出现,吸引了草坪上所有人的目光。 他这身唐装长袍的打扮格格不入,却白衣胜雪、皎洁似月,衬得容貌气度更加翩逸超绝。 “您是奈何斋的……”蒋朔去奈何斋的时候,封冥迟没有露面。 但他声音有着金属般冷冽悦耳的质感。 那种能把人耳朵浸酥的磁性,沉冷柔缓的独特语气,叫人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封冥迟轻轻颔首,蒋朔神情瞬间变得客气:“家中有丧事,怠慢封先生了。” “蒋先生不必介怀,还请节哀。”封冥迟斯文有礼地回应。 此时只有他们三人在场,蒋朔露出得偿所愿的笑意:“没有什么值得我哀悼的。顾家欠我的,终于全都还给我了,我庆祝还来不及。” 顾时未像被锤子砸中后脑勺,脑髓嗡嗡震荡,若不是封冥迟有力的手臂托着他,他随时要直挺挺地倒下去。 封冥迟神色如常:“您欠的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这就取来。请封先生稍等。”蒋朔转身之际,瞄了顾时未一眼,神情十分复杂。 刚才封冥迟那句“二老板”令他满心狐疑,但他深知封冥迟不是普通人,不敢随意提问。 封冥迟扶着失魂落魄的顾时未,在没人打扰的一处长椅上坐下休息。 顾时未双眼失焦,滂沱泪水从脸颊滚落:“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封冥迟握着怪伞,平淡地说:“我和蒋先生签订的灵契解除,来收回他所购之物。” “你还活着,是因为我让你活着”、“顾时未死后,全权交由封冥迟处置”。 棺椁,冥婚,写着自己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灵牌…… 顾时未绝望地抱着头哽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蒋朔曾是照进他人生最黑暗时期的一束光。 然而他全心全意依赖、深爱的人,对他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复仇。 他以为的背叛、出卖,其实是父债子偿。 他为此失去父亲,失去家和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却连委屈不甘的资格都没有。 “我已经死了,”顾时未把手伸到眼前,神智不清地说,“那我到底是谁?” 封冥迟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还是你,只不过你的魂魄是被我用特殊方法封印在肉身里。 你现在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受此封印影响,在别人眼里看到的你,是另一个人。” 顾时未的喉结悸颤地滚动着:“蒋……跟你买了什么?”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因为一个古董,人生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葬身海底,沦为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 封冥迟:“一只古法琉璃鹊尾长柄香炉。” 顾时未呆呆地看着他:“蒋朔为什么会买一只香炉?” 封冥迟勾起嘴角:“你知道貔貅吗?” 貔貅是开运辟邪的瑞兽,很多人都买来镇宅或是佩戴。 它的特性是只进不出,是以又有招财纳宝之意。 不过封冥迟接下来讲的,却和顾时未所知不同。 “貔貅辟邪,是因为它凶猛残暴。招财守财,是因为它贪婪无度。 这凶兽虽然只进不出,但会从皮毛里分泌出一线汗液,极其稀有,奇香无比。 其他动物闻到它身上散发的异香,无不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涌来。 殊不知这是貔貅的诱饵,引诱它们前来争食,结果反而自己成了貔貅的腹中餐,连骨头都不剩。” 封冥迟看着神情悲伤、充满疑惑的青年道:“蒋先生购买的香炉中就有一滴貔貅香。” 顾时未似懂非懂,却心中一动:“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封冥迟答道:“两年前。” 如果顾时未没记错的话,他爸在公司会议上频频做出失误决策、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到卧床不起; 他自己也变得羸弱不堪,正是从两年前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