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情为何物 第一章 赐婚(一)   十年来,凌靖雪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敲得手指失去了知觉,门终于吱呀开了一条细缝,她一瘸一拐扑上去,只看见宦官冷漠扬起的鼻孔:“皇上与皇后娘娘饮酒,公主请先回去。”   “等……不……”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无助地摇着门。暗夜中无比清晰地一声嗤笑,将她拖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再睁开眼,血光染红了她的罗衫,撕心裂肺的痛苦伴随着欲哭无泪的迷茫四下弥漫。泪眼朦胧,郑皇后笑靥如花,眼角含着凌厉的冷光,一步一步走近:“她死了,还有你,谁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午夜梦回,泪湿青衫,凌靖雪只恨没能死在六岁那年。   “二公主,这是皇后娘娘赏的衣裳,请您明日穿着去马场见众位公子。”传话的嬷嬷言语恭敬,却连腰都不曾弯一下,居高临下看着喜不自禁欣赏衣饰的昭林公主。   小字靖雪的昭林公主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匆匆忙忙立起身,娇娇弱弱的声音如初生的小猫:“有劳嬷嬷费心。”右脚缠在衣裾里,一个趔趄险些绊倒。   嬷嬷撇了撇嘴,还未退出雅蝶居就对身边人道:“二公主也十五六岁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家子气?哪像咱们长公主,端庄稳重,真正的天之娇女。皇后娘娘开恩,让二公主跟着长公主会见各府公子,我真是捏一把汗哪!”   声音不大亦不小,堪堪让凌靖雪听得明白。她保持着欣喜的表情,眼皮也不曾跳一下,目送几人离开。待四下静寂,贴身宫女荷澜警惕地阖上门,压低声音:“奴婢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静待公主示下。”   适才温顺浅笑的凌靖雪面寒如霜,只问了一句:“你可准备好了?”   荷澜满面凝重,回答掷地有声:“奴婢陪在公主身边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凌靖雪唇角含笑,脸上却丝毫没有松快的表情,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日子长得很,明天只是个开始。如果抓不住这次机会,只怕我一生都要任由他们摆布。”   另一厢的延明宫灯火通明恍若白昼,身着孔雀金线织锦对襟襦的长公主朝阳嘴撅得高高的,满脸鄙夷看着宫女们将堆积如小山的衣裙一件件展开,皱眉道:“银丝闪红早是去年的款式了,司衣库怎么还叫人送来?”   跪在一旁的嬷嬷赔着笑,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是奴婢的错,皇后娘娘原说这件不好,是奴婢看着鲜亮,污了公主的眼。”   宫女捧起一件金银丝线滚边的桃粉长衫,朝阳的贴身侍女翡翠笑道:“皇后娘娘说上面的芍药是双面绣的,色泽鲜亮,花纹活泼,最衬公主的花容月貌。”   朝阳公主点点头,翡翠一边为她捶着肩,一边附耳:“二公主那边,皇后娘娘赏了您的苏绣旧衣,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朝阳掩口浅笑:“没有她,我还有什么趣儿。”弯腰抚弄着脚边浑白如雪的小狗,扑哧一笑,嘱咐道:“你盯紧司珍房那边,珍珠以上首饰一概不许给她。”   翡翠想着凌靖雪寒酸的样子:“奴婢觉得素银典雅,最适合昭林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明日是朝阳公主选婿的日子。身为开国皇帝凌风龙与郑皇后的长女、掌上明珠,朝阳长公主择驸马自然是头等大事。皇帝大笔一挥,三品以上官员年纪适合的嫡子,不管有无婚约,都必须参加秋场比试。郑皇后率诰命夫人们亲临马场,场面盛大,只为替公主择一位如意郎君。   同是挑驸马,昭林公主凌靖雪只能用顺便来形容。其实她的年纪比朝阳还要大上一岁,却被宫中上下不约而同遗忘了。她的年龄是皇帝心上一块疮疤,所有人都小心翼翼避过不提,久而久之,除了她自己和荷澜,没有人记得她真正的年纪。   “不过给朝阳做个陪,免得让人看破朕的意图。你随便择一户差不多的人家,嫁妆不必太好亦不可太差,把她嫁出去便是。”   夜深人静,歇在榻上的郑皇后回忆起皇帝不耐烦的态度和冷漠的话语,唇边不觉漾起心满意足的笑容,与心腹嬷嬷闲话家常:“为朝阳的婚事皇上和本宫花了多少心血,倒让她借了个东风,所幸今日探明了皇上的态度。”   “皇后娘娘操劳半生,只为了朝阳公主。”嬷嬷感慨万千:“只是奴婢不明白,娘娘为什么要故意提到昭林公主惹皇上不高兴?”   昭林谨小慎微的模样仿在眼前,她不禁厌恶地拧着眉头:“就算我不提,皇上身边难保不会有人吹风,索性断了她的念想。”   “若不是娘娘开恩,她岂能活到今天!”嬷嬷不以为然撇撇嘴,附和着主子的情绪:“就算她再不知好歹,也该记着娘娘的恩情。”   郑皇后哂笑着摆摆手:“听说云贵总兵的公子年少气盛,喜欢性格绵善的女子,倒和她正好相配。远远嫁到西南,也省了我一番手脚。”   嬷嬷嗤地一声笑:“娘娘真是良善人!依着奴婢说,干脆找个身子骨不爽利的,嫁过去守活寡不说,日日侍疾也够受的。”   郑皇后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似乎看到凌靖雪蓬头垢面照顾重病丈夫的场面,掩袖而笑:“你倒给我提了个醒,合适的驸马人选多得很哪!”    上卷:情为何物 第二章 赐婚(二)      皇帝在前殿与百官见礼,郑皇后则带着两位公主在后殿接见诰命夫人们。低眉顺眼跟在翡翠身后,凌靖雪不似身娇肉贵的公主,倒像个刚进宫的小丫头。   “儿臣给母后请安!”郑皇后看着鲜艳娇媚如花儿一样的女儿,再瞟一眼跪在地上打哆嗦的她,只觉说不出地惬意。母女二人揽臂说着体己话,故意对请安的凌靖雪视而不见。膝盖渐渐发麻,欣赏着母女情深的场面,她心底止不住冷笑:且倒数着,看你们还能说几日话!   自母亲去世一直长在太后身边,后来又被拘在宫里,甚少出来见人。诰命夫人们见到这位传说中不受皇上待见的二公主拱肩缩背,与朝阳气度天差地远,俱是一惊。嘴里虽一套阿谀奉承的话,眼中不约而同露出鄙夷的神情。   凌靖雪看在眼里,余光扫到郑皇后得意的表情,背弓得更低,神色愈恭。越是不受重视,越要懂得把握机会,懦弱无能绝不能保得一世平安,她早就明白了生存的法则。朝阳背脊挺得笔直,唇畔挂着浅浅的微笑,看起来端庄大方,越发衬得她畏畏缩缩。凌靖雪立在二人身侧,细心观察着一个个上前行礼的夫人。   领头的是太子太师、晋国公夫人马氏,太后宫里曾有过一面之缘,然后几位开国元勋夫人依次问安。凌靖雪耐着性子看着她们一个个上前与郑皇后闲话,大加赞美朝阳公主的美貌,终于听到宦官高声报信:“彭郡公、辅国大将军府。”   来了!她心中一动,头微微一侧,不动声色打量着辅国大将军徐庭仪的母亲魏氏和夫人赵氏。徐庭仪身为武将,退隐多年,两位女眷一人着深紫、一人着银灰,在花红柳绿的夫人堆里毫不显眼。凌靖雪敏锐地一眼看见赵氏衣袖若隐若现的翠绿玉镯,一汪晶莹纯粹,成色丝毫不逊郑皇后腕上的昆仑碧玉。   据说徐庭仪与昔日幕僚从来没有断绝往来,所谓归隐只是做给皇帝看的。凌靖雪收回视线,在郑皇后身上顿了一顿,低头在心底冷笑:奢华低调的徐家,教导出来的子弟必非池中物吧。天下没有更合适的了,自己果然眼光不差。   宦官们竖起一道细纱绡帐屏风,将女眷与外臣一分为二。她们将马场风景尽收眼底,那边却只看到些影影绰绰的人形。凌靖雪坐在郑皇后与朝阳身后,抬眼望去,二十余名年级不等的青年男子骑在马上,紧握球杆,各个斗志昂扬。   皇帝喜打马球,连长公主选婿也用马球决定,传到民间大约又是一桩笑话。凌靖雪明显看到朝阳公主嘴角撇了撇,颇有不屑之色。她素来认为男子以入阁拜相为荣,瞧不上武力取胜之人,只碍着父皇不敢异议罢了。   凌靖雪扬扬眉:既然你无意,也不要怪我不留情面。隐约感受到郑皇后余光一荡,她驼下背坐在二人身后,保持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   一声锣响,二十余匹骏马如奔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当先一个身着白色盔甲,头戴红色长巾的男子大手一挥,红色气毬高高跳起,冲着西侧球门方向射去。身后的礼部尚书夫人一声低呼,又喜又惊,不用问也知道是她的儿子。   紧追在白衣公子身后的青衣男子不甘示弱,足下一点从马鞍上激射而起,右手握在球杆低端,笔直朝着气毬探出去,堪堪拦住去势。众人正在惊叹,只见他手腕使力,反将气毬击往相反的方向。   中书侍郎夫人得意地笑了笑,靠在座位上与身边人说话,眼睛不住瞟着礼部尚书夫人,颇有示威的意思。看样子她们都对长公主驸马势在必得,凌靖雪打量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朝阳,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   略一走神,一位身着银色盔甲的男子又挡在了气毬之前,看来他应该与白衣男子同队,偏偏非要等到同伴失了颜面才肯出手。凌靖雪心里暗暗给三人各打了一个叉,锋芒太露、心思浅薄,皆非她要找的人。   凌靖雪垂下头,目光落在贴身宫女荷澜粉红玉兰绣花鞋上,见她立起脚尖,轻轻点了三点,不由一凛,转眸对上她的目光。   荷澜却不看凌靖雪,抬头目光悠远,在场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着黑灰盔甲的男子身上。他不远不近地跟着两方队伍,既不积极亦不袖手,时刻将球杆握在手中,似乎急着出手又找不到机会。若非细心察觉到他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笑容,凌靖雪亦险些被他骗了过去。   他就是徐庭仪之子、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的徐寒。看来情报不爽,他果然无意公主。凌靖雪抿抿唇,这样最好,他越不愿意,越能显出她的手段。她右手拇指、食指、无名指环成一个圈,慢慢在膝头敲击了三下。荷澜看在眼里,朝着远殿举起左手,缓缓抚了抚头顶的发髻。   忽然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场外直奔到场中,叼起红色气毬就跑。众人猝不及防,好一阵子才发现搅局的竟是一只雪白可爱的小狗。白衣男子正蓄势待发打算挽回局面,气毬竟被狗叼了去,不禁勃然大怒,拍马追上。   众人不甘示弱,快马加鞭围攻捣乱的小狗。可怜它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蒙头蒙脑四处逃窜,慌不择路,恰恰徐寒的方向略有空当,一头钻了过去。   几人并排而立,球杆高挥,眼看就要把白狗打成筛子,忽听绡帐里传来女子的惊慌失措的呼喊:“是我的白珠儿!我的狗!快救它!”   虽然不知是谁在叫喊,但绡帐里坐的非富即贵,甚至有可能是郑皇后。众人手上动作不约而同缓了一缓,徐寒迅速环视一周,突然举起球杆,朝着白狗的头狠狠击了下去,不偏不倚正中后脑。小狗瞬间一阵抽搐,慢慢不动了。   场外一片面面相觑,屏风后更是死一般的沉寂。众夫人瞧得分明,喊叫的不是别人,正是此次选婿的朝阳长公主!徐寒打死了公主的狗,莫说驸马无望,能不能安然无恙离开马场还不一定!赵氏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瘫软在婆婆魏氏身上。    上卷:情为何物 第三章 赐婚(三)   凌靖雪本意引起混乱,没想到徐寒出手毫不留情,竟然把狗活活打死了。愣了愣,她情不自禁勾起唇角,看来他比她料想得更狠辣果敢,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厢朝阳公主眼看心爱的小狗横尸马场,撕心裂肺惨呼一声,软倒在郑皇后肩头,泣不成声:“白……白珠儿!母后,我的白珠儿!”   回过神的魏氏搀起赵氏,双双跪倒。赵氏吓得眼泪糊了一脸,抽抽噎噎待要说话,却被婆婆魏氏暗暗捅了一肘,示意她不要多言。魏氏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试图缓和气氛:“寒儿并非故意,还望公主网开一面……”   朝阳怒骂打断魏氏的话:“不是故意?你当本公主没长眼睛么?旁人都住手了,他偏偏不,明明就是与本公主、父皇母后过不去!”   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赵氏又是一晃悠,魏氏却岿然不动,不卑不亢回应:“寒儿不识公主豢养的娇犬,怕扰乱了皇上与皇后娘娘看马球的心情,因而一时错手。徐家即使寻遍京城,一定赔公主一条一模一样的狗。”   朝阳毫不买账:“我的白珠儿聪明伶俐,哪里寻去……”郑皇后素手一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朝阳只得讷讷不语。“一只狗罢了,徐公子也是一时情急,皇上和本宫绝不会因此责备公子,二位夫人请起。”   赵氏常常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婆婆魏氏年事已高,此事本该自己出面,不禁羞红了脸。凌靖雪将徐家二人表现看在眼里,赵氏外强中干、胸无城府,是个不堪大用的绣花枕头。魏氏老成持重、临危不乱,难怪能养出徐庭仪这样的儿子。   看着赵氏梨花带雨的楚楚眼眸,凌靖雪默默叹了口气。徐庭仪常年征战在外,娶个浅薄无知的美艳女子倒也说得过去。照此情景,徐府大小事务应是魏氏一手做主,要完成自己的计划,须得先拿住徐府太夫人才是。   朝阳本就忿忿不平,听到郑皇后言语中全是对徐家的回护,倒怪她的白珠儿出现得不合时宜。她眼圈一红,扯着母后衣角扁嘴撒娇:“我的白珠儿!”   郑皇后颇觉得女儿不知轻重,目光带着三分凌厉斜了她一眼。朝阳从来是父母捧在手心如珠如宝的心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故意大声抽泣了一会儿,却见母后仍是不理不睬,她一跺脚,转身绕过了屏风。   郑皇后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朝阳奔了出去。她深谙女儿心思,知道她要去向皇帝告状。大庭广众之下,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娃在众位外臣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展目一望,诰命夫人们大眼瞪小眼,显然被朝阳的任性妄为惊住了。这样下去谁还敢娶朝阳,虽然不妥,郑皇后亦顾不得许多,略点点头起身追去。   皇后和公主都跑了,另一边全是外臣,跟过去也不是,等着也不是,夫人们顿时手足无措,赵氏和魏氏更汗流浃背。凌靖雪环视一周,含着微笑起身,朝群龙无首的众人微微点了点头:“母后和皇姐有要事与父皇商议,请夫人们稍候片刻。”   本来一件小事,徐家赔朝阳些贵重玩意也就是了,偏生这刁蛮公主仗着备受宠爱,不管不顾把事情闹到了朝臣面前,该怎么收场?郑皇后不舍得责备朝阳,狠狠瞪了翡翠一眼。   凌靖雪瞧得分明,嘲讽在眼中一闪而过。事情闹成这样,还死活惯着女儿,除了把弄得更糟别无好处。转眸打量众夫人,绝大多数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想必都在心里打着退堂鼓。   想透了这一层,凌靖雪面上挂着和煦温暖的浅笑,缓步走到徐家两位夫人面前,柔声安慰:“姐姐一时难过,二位夫人千万不要介怀。父皇见到徐公子英勇果敢,喜欢还来不及,定然不会怪罪的。”   朝阳的行为等于当众打了徐府的脸,二人唯有忍气吞声。眼看郑皇后追了出去,赵氏惴惴不安,魏氏亦失了把握。昭林二公主屈尊纡贵的安慰,等于圆了徐府颜面,二人心神大宁,恭恭敬敬回礼:“多谢昭林公主!”   锋芒不宜过露,凌靖雪浅笑回礼,返身落座。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她满心畅快,打了个手势示意宫女上茶,静静听着屏风另一头的动静。   皇帝皱眉望着满脸是泪的朝阳公主,又看了看郑皇后,眉宇间颇为不悦。   郑皇后看出皇帝的心思,暗暗捏了捏朝阳的手,笑着打圆场:“朝阳记挂着您,臣妾亦觉得应当与各位大人公子见礼,还望皇上勿怪。“边说边福了福身。   气氛大大缓和,皇帝展颜一笑,安慰朝阳道:“放心吧。”   短短三字,尽显他与郑皇后的默契。凌靖雪暗咬唇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扳倒郑皇后果非易事。   打马球的公子们见势不妙,收了装备上殿赔礼,徐寒拎着狗走在最前。虽然低着头,眉目间傲气凛然,生生撞进了凌靖雪的心里。皇帝与郑皇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神色愈缓,显然没有追究的打算。朝阳指缝中看得清楚,哭得更伤心了。   徐寒一身黑灰盔甲威风凛凛,衬出剑眉朗目,面如冠玉。他拱一拱手,语调沉稳:“微臣失手打死了朝阳公主的爱犬,请皇上责罚。”   莫说他们有意招徐寒为婿,打死一只不合时宜窜出的狗本就算不得大罪。徐寒微一沉吟,续道:“微臣唯恐它四处逃窜惊了圣驾,贸然出手,思虑不周。”   好一招以退为进!凌靖雪暗赞一声,掩饰住欣赏的表情。这样一来,皇帝纵然不满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人家是为了保护他。   徐庭仪唯恐皇帝不好下台,越众而出:“终究是犬子的错!臣愿意自罚三月俸禄,送三只灵犬进宫陪伴公主,弥补小儿的过错。”   朝阳看出场面不对,渐渐收敛了哭声,老老实实立在郑皇后身边。   一场风波化作无形,皇帝哈哈一笑:“徐爱卿言重了!令郎威风八面,颇有爱卿昔日的风采,罚俸就不必了,你好好选几只伶俐的送给朝阳吧。”   郑皇后笑吟吟做了个手势,宫女端上早准备好的两杯酒:“徐公子敬朝阳一杯,化干戈为玉帛,就此揭过不提。”   好手段,凌靖雪含怒赞叹:不愧是纵横后宫的皇后!既表明了皇帝对徐家的宽容,又表现了对徐寒的青睐。朝臣们都不是吃素的,焉能不明白皇帝纳婿的心思?   徐寒不好拒绝,神色端凝与朝阳饮了一杯。郑皇后看在眼里,忽然余光一瞟,眼中寒光穿过屏风,正正落在凌靖雪脸上。    上卷:情为何物 第四章 姐妹(一)   时隔几日,凌靖雪想起来仍觉后怕,她终究还是怀疑了!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切不可将郑皇后想得太过简单,她暗暗提醒自己。   “公主,田贵妃那边派人送信来,皇上和皇后娘娘选中下月十五派人去徐府过定。”荷澜递上一杯茶气袅袅的碧螺春,附在凌靖雪耳边道。   想当初打天下的时候,徐庭仪战功赫赫,在军中的威望比凌风龙还高。若不是他懂得激流勇退,只怕早成了刀下鬼。如今两人成了亲家,一边软硬兼施拉拢,一边名正言顺监视,徐家再有能耐也逃不出皇帝掌心。   他倒算计得不错,正好方便她复仇,凌靖雪勾唇微笑。可惜千算万算,忘了宝贝女儿朝阳是个不堪大用的花架子。   “这么快?朝阳那边知道了吗?”凌靖雪扬一扬眉,轻轻吹散杯口的热气。   “珍珠没动静,应该还不知道。”荷澜边回答边警惕地环视四周:“公主打算什么时候递话?若让皇后娘娘抢先说服朝阳公主就不好了。”   “不急,徐府应该收到了风声,且看他们的反应。”凌靖雪从容不迫饮了一口茶:“皇后对我有所怀疑,不宜轻举妄动。”   没过几天,徐府里徐庭仪与二夫人赵氏正在太夫人魏氏房里喝茶,一个小厮忽然满头大汗闯了进来:“老爷,夫人,外面都说皇上要把公主嫁给二少爷呢!”   “公主?”二夫人惊慌失措叫了一声:“谁说的?哪位公主?”   徐庭仪与母亲对视一眼,暗暗扯了扯妻子的衣角,不动声色打赏了报信小厮几两碎银子,方道:“自然是朝阳公主。那天的架势你还看不出来么?”   二夫人面色阴晴不定,她虽然愚笨,也看得出朝阳嫁进徐家不是好事。莫说当日二人已经结下了梁子,就算公主当真温柔娴淑,徐寒也一样不愿意。一想到皇家气势,她顿时没了主意,眼睛直盯着丈夫:“这该怎么办?”   “圣旨还未下来,或许有希望。”徐庭仪沉吟道:“寒儿在哪里?”   太夫人叹了口气:“还能在哪里,上朝回来就进了梧儿的房,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大祸临头,他只惦记着儿女情长的私事。”徐庭仪勃然大怒,抬高声音吩咐丫鬟:“把二少爷叫来!”   徐寒大步流星踏进房中,对三人依次行礼,态度冷静:“父亲有何事叫我?”   二夫人唯恐丈夫再发怒,忙把儿子拉到身边,言简意赅告诉了小厮的话。见他眉头紧锁,好言安慰:“市井传言罢了,你莫太紧张。”   徐寒皱眉道:“那日我表现恶劣,朝阳公主理应瞧不上我,怎会起了下嫁的心思?”   忆起当日之事,徐庭仪气不打一处来,重重一掌拍在炕桌上:“你还有脸说!还好皇上不追究,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徐家?”   徐寒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良久方道:“公主也好,驸马也好,我没兴趣。父亲教训的是,当日是我莽撞了。”   太夫人护着孙子劝道:“朝阳公主的性子咱们都瞧见了,哪有半分媳妇的模样?府里养了尊说不得动不得的大佛不说,万一子嗣上有困难怎么是好?这桩婚事旁人趋之若鹜,咱们却避之唯恐不及。”   徐庭仪重重点了点头:“去年及笄礼的排场有目共睹,皇上有多偏爱朝阳公主大家都心里有数。这几年我好不容易退出了朝廷,结这么一桩亲等于自己往风口浪尖上钻,前功尽弃不说,只怕皇上还有其他打算。”   二夫人越听越急,忍不住插话:“干脆给寒儿和五娘办了婚事,赶在圣旨之前。”   太夫人恨铁不成钢斜了她一眼:“消息既然传了出来,咱们这会子急火火给寒儿成亲,岂不等于打皇上的脸?到时候随便找个罪名,全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徐寒沉思道:“朝阳公主是皇上皇后的掌上明珠,从来众星拱月百依百顺。我想若是公主坚决不愿意,皇上也不会勉强,或者还有转机。不妨先让人探探公主的态度,再吹吹风让她更厌恶我。只要公主有心拒婚,一切自然与徐家无干。”   徐庭仪却有更深一层的考虑:“朝阳公主小孩儿家,会不会打定主意违抗皇上旨意未可定论。此事宜分两步,一是公主,二是方家。法理不外人情,只要我们拿出指腹为婚的誓约,皇上总不好勉强徐家悔婚。”   赐婚圣旨未下,若徐方家能私下过了订亲文书,证据在手,便可名正言顺拒绝皇帝。有了徐庭仪的授意,次日二夫人便提着各色礼品以走亲戚为名到方家坐了一天。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给徐寒说亲的节奏。一时京城贵妇们议论纷纷,有的动心思想抢朝阳,有的嘲笑徐寒没担当,有的替徐府暗暗捏一把汗。   郑皇后收到了线报,婉转地和皇帝抱怨:“徐家二夫人大张旗鼓拜访方家,似乎另有心思,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凌风龙只是冷笑:“他们越害怕,越显出朕的威仪。到时候既娶了朕的女儿,又得罪了方家,岂非一举两得?”   郑皇后微笑赞叹:“皇上圣明!”眼珠瞟了瞟,话题一转:“臣妾看着户部尚书的三公子不错,与昭林郎才女貌,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凌风龙并不将凌靖雪的事放在心上,挥挥手道:“昭林的事与朝阳一起办了,也可分散众人视线,你看着合适就好。”   荷澜一五一十告诉凌靖雪各种坊间流言,皱眉道:“公主料得不错,徐家果然想拒绝。但他们行事如此谨慎,恐怕敌不过皇上的圣旨。”   凌靖雪眉头紧锁,沉默了一会儿道:“现在唯有从朝阳着手,或能打开僵局。无论成与不成,我姑且一试。”    上卷:情为何物 第五章 姐妹(二)   虽然明知此举必会引起郑皇后怀疑,她也顾不得了。眼看朝阳一行人越走越近,低低叹了口气。凌靖雪背对着朝阳,好整以暇与荷澜闲话:“天气渐渐转暖了,咱们也该多出来走走。最近我总觉得心口闷,不知什么缘故……”   朝阳连日来心里不痛快,好容易出门走走,一转眼却看到凌靖雪坐在凉亭里,笑容满面地品着茶,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她倒舒服!联想到前日被母亲责备了一场,朝阳更不舒坦,上前冷冷斜了她一眼:“怎么不给皇姐行礼?”   皇姐两字如一根尖刺扎在凌靖雪心中。掩饰着无尽翻滚的恨意,她恭恭敬敬福了福身,面上一红,偷偷与荷澜交换了个眼神。   朝阳自诩冰雪聪明,本能地觉得有古怪,眼珠一转道:“几日不见,妹妹越发羞怯了。有什么事尽管说,皇姐自为你做主。”   她深知朝阳的个性,越掩饰她就越好奇,连连摆手,一张俏脸愈发涨得通红:“赏花而已,有劳皇姐挂心。”   朝阳不信她的解释,顿了顿,唇边挂着嘲讽的微笑:“莫非妹妹有了心事?”   女孩儿家的心事还能是什么?凌靖雪顺理成章羞红了脸,扭着身子撒娇:“皇姐惯会取笑,我年纪还小,哪来的心事。”   荷澜看着火候差不多了,陪笑道:“启禀朝阳公主,奴婢和公主谈了谈御花园风景,绝不敢闲话是非。”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朝阳待要追问,翡翠忽然咳了一声,眨眨眼睛:“公主,皇后娘娘还等着您一起用膳呢,去迟了恐怕不大好。”   朝阳明白从凌靖雪口中问不出什么,故作惆怅起身:“可惜时间紧,真想与皇妹好好聊聊。”凌靖雪松一口气,面上堆笑直送她出了凉亭。   刚出了视线,朝阳急不可耐向翡翠追问:“怎么回事?”   翡翠掩口而笑:“皇后娘娘看中了户部尚书三公子,打算说给昭林公主呢!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胡混被人打折了腿,偏生公主不知道,以为捡了个如意郎君。”   “人傻,以为什么都是好的。”她一边跟着笑,一边心里嘀咕。说是为自己选婿,怎么好几天过去了不见动静,反而轮到了昭林那死丫头?   她虽然任性胡闹,却一点不傻,静下心来一琢磨,越想越觉得不对。猛然停住脚步,目光如电逼问翡翠:“不对!母后选了谁做我的驸马?”   翡翠万没想到朝阳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惊慌失措忘了第一时间否认,张口结舌辩解:“公主怎么问起这个,奴婢怎么知道……”   “真的选好了?”朝阳半威半吓一问,答案竟是如此出乎意料,不禁脸色惨白,五指如钩钳住翡翠肩膀:“是谁?”   凌靖雪与荷澜藏在暗处,点头微笑,朝阳果然没让她失望。以她的性子,必会闹得天翻地覆,就看徐家如何见招拆招了。   宫女急急来报:朝阳公主把延明宫摆设都砸了,一整天不吃不喝。郑皇后心急如焚,催着抬辇的宦官一路小跑。延明宫满地杯盘狼藉,价值千金的珠宝瓷器摔了一地。她暗叫一声不好,冷冷发问:“公主知道了?”   除了翡翠,无一人敢在这个当口接话。她硬着头皮施了一礼:“公主听说择了中州别驾徐二公子为驸马,大发雷霆。”   郑皇后心中有数,继续追问:“谁透露的?”   翡翠颇为无奈:“公主起了疑心,奴婢们依着娘娘吩咐不说。后来公主动了真怒,叫了外面服侍的公公来问。奴婢们来不及叮嘱,这才穿了帮。”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她下意识为独生爱女的聪明机智自豪,不禁和缓了语气:“公主用膳了没有?”   翡翠急着将功补过:“午膳和晚膳虽然没用,但奴婢送了公主爱吃的银丝卷进去,刚收了空盘子出来。”   朝阳在里面听到动静,知道母亲来了,咬咬唇伸手拨乱一头秀发,蓬头垢面坐在地上。偏偏是徐寒!一只狗还倒罢了,她最恼恨徐寒的态度,半分不将她放在眼里。这样的人怎么能嫁,难道以后要她低声下气过日子?   郑皇后一进门,朝阳便大哭着扑上前。细一端详,她心疼万分,一边亲手为女儿绾好头发,一边柔声细语安慰:“徐家满门忠烈,徐寒风度翩翩,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道你还信不过父皇和母后的眼光?”   朝阳听郑皇后还是向着徐寒,唯有撒娇:“可是他打死了我的白珠儿,是个恶人!我看到他的模样就不喜欢,如何举案齐眉?”   郑皇后心知她一下转不过弯,好言相劝:“是你们不了解罢了。依你的花容月貌,他徐寒怎能不感激涕零?他唯恐被你小瞧了,才故意装得冷漠。”   就算徐寒喜欢,她还不愿意呢!朝阳不是三岁小儿,宫里不得宠的妃子见得多了,迟迟不松口:“母后,您就依女儿一次,不嫁给徐家好不好?”   软的不行,只好摆明利害关系。郑皇后收起笑容,认真教训她道:“这桩婚事不仅为了你,也为了你父皇。徐庭仪深得军心,徐寒子承父业,满朝上下没一个得力的将军。徐家势力越来越大,不收为己用必留后患。你是母后和父皇最心爱的女儿,也是最信任的人。有你看着徐寒,父皇才能高枕无忧。”   朝阳渐渐明白过来,所谓天作之合,不过是政治联姻的手段。若说方才眼泪七分是假,如今她确是十分伤心:“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难道为了笼络徐家,您和父皇就要送我过门吗?我的幸福难道您一点都不在意?”   郑皇后没想到她竟如此问,嘴唇翕了几翕,化作一个苦涩的笑容:“男女之事,其实不似你想象。当初我也不喜欢你父皇,相处久了却十分倾心。就算你现在不喜欢徐寒,以后也会爱上。有母后在,绝没有人能欺负你。”   郑皇后的话大约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朝阳望着母亲,怔怔流下两行清泪。    上卷:情为何物 第六章 姐妹(三)   从延明宫里出来,郑皇后心力交瘁。往事历历浮现眼前,一夜之间她似乎老了十岁。看着朝阳伤心欲绝的模样,她仿佛看见了十六年前的自己。一个瞬间,她几乎要答允取消婚事,话在口中绕了几绕,终究还是回到腹中。   十六年前,身披大红嫁衣的她同样满腹委屈。容颜苍老的母亲抚着她的背,语重心长:“凌风龙少年英武,深得你父器重。娘不争气,连累你们被姨娘欺侮。只要你嫁过去,从今再没人敢欺负你弟弟,只当娘最后求你一次!”   她还记得泪流成河的自己搀扶起憔悴不堪的母亲,忍痛起誓:“放心,女儿一定为娘争气!不管凌风龙心在哪里,我一定将他抢到手,一定替娘讨个公道。”   于是她拼命地争、发狠地搏,终于将凌风龙从发妻怀里夺了过来。登基大典上,他亲手为她戴上凤冠。转眸浅笑,她看不到旁人眼里的恨,只看到父亲唇边的微笑与母亲身上的诰命朝服。   原以为登上了皇后之位,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勾心斗角已成了习惯,斗倒了一个,又有新人前仆后继,如今对手竟是她的女儿。   朝阳含悲带怨的目光似在眼前,郑皇后摇摇头,尽力收回思绪,沙哑着喉咙问道:“皇上歇下了没有?”   皇帝正在大发雷霆:“徐庭仪老匹夫,竟敢与朕对着干!”   郑皇后拾起散落的奏章,好言相劝:“徐庭仪敢耍花枪,自有他的苦头吃,皇上莫要气坏了身子。”亲手递上一杯热茶,见他神色渐和,循循善诱:“不知徐庭仪又做了什么惹皇上生气的事?”   凌风龙余怒未消:“徐庭仪和方之汶联名上奏,说两家儿女从小指腹为婚。而今年龄渐长,恳请朕为两人赐婚!他们明知朕的意思,竟敢联合起来违拗朕!”   指腹为婚?郑皇后愣了愣,皱眉道:“理由倒是不错。圣旨未下,徐家抢先一步,看样子他们不愿与皇室扯上关系。臣妾以为此事不宜再拖,皇上可有打算?”   皇帝哼了一声:“他们想得倒美!朕已经复了折子:天狗食月,钦天监为国运卜卦,半月内不宜婚娶。你把朝阳的嫁妆准备妥当,不必等到下月十五,三日后便送到徐家,看徐庭仪还敢说什么!”   郑皇后本想说说朝阳的事,看到皇帝冷峻的脸色,终于放弃了。   此刻的徐家阴云密布,徐庭仪与方之汶面色铁青,瞪着跪在地上的一双儿女。徐寒仰起脸,毫不畏惧对父亲道:“一切由我独立承担,与五娘无干。”   跪在他身后的方五娘身形娇小,窄窄的脸儿衬得一双大眼晶莹澄澈,楚楚可怜。听得徐寒为自己开脱,她忙磕下头去,哀哀道:“都是我的主意,徐二哥根本不知情!是我求了哥哥帮忙,不小心惹了大祸。求伯父不要怪罪徐二哥!”   方之汶闻言拍案而起:“没有脑子还到罢了,偏偏自作主张!你可知闯了多大的祸?皇上同时收到两份奏章,必然以为我和彭郡公联手施压。倘若皇上发怒治一个结党营私之罪,抄家灭族亦非不可能。”   方五娘魂飞魄散,面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她听姐姐说徐家上了奏折,只想着锦上添花,好说歹说才求了长兄以父亲名义也上了帖子。结交朋党的罪名有多严重她不是不知道,吓得浑身哆嗦。   徐寒面上隐隐浮起一层怒气,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沉声道:“事已至此,侄儿认为不如将计就计。既然皇上已经知道了我和五娘的婚约,干脆把动静弄大。”   方五娘感受到他的关心,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徐寒看在眼里,热血上涌,粗声续道:“既然打定主意不娶公主,早晚得罪皇上。与其被安个莫须有的罪名,不如趁机大造舆论,逼得皇上顾忌公主的颜面。”   方之汶不是不愿意与徐家结亲,也愿意成全女儿的一片痴心。但他生性胆小,凡事避之不及,怎敢卷进徐家与皇室的纠葛。即使二夫人亲自上门,他仍抱观望态度以观后效。而今闹成这般,再想装聋作哑也不能了。   既然如此,干脆与徐家站成一线,至少有个倚靠。主意已定,他放缓了语气与徐寒商量:“贤侄所言甚是,但皇上性子刚烈,只怕难为民心所左右。不如多联合几位大人劝劝皇上。”边说边用眼睛瞟着徐庭仪,意思很明显,让徐家说服人出面调停。   徐庭仪很不喜方之汶的态度,亦怪徐寒一味护着方五娘。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凌风龙,越多人调解,反而更引起他的疑心。两相对比,他倒更赞成徐寒的意见。   转头对上方之汶热切的神情,徐庭仪更觉不悦,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推辞道:“奏折刚上,不如先等皇上的批复。如若皇上允了婚事,倒免了我们一番折腾。”   方之汶嘴唇动了几动,显然不同意他的话,却让一个手势生生拦住。“方大人不如回去等消息,眼下徐府是非之地,不宜惹人口实。”   方之汶惊觉自己在徐府已经坐了一下午,不禁暗呼大意。不知多少皇宫影卫盯着徐家,他逗留半日之久,岂非坐实了结党的罪名?眼神示意方五娘,他拱手道:“多谢彭郡公提醒,方某先行一步,如有消息请即刻告知!”   方五娘恋恋不舍望着徐寒,欲言又止。他明白她的忧虑,趁方大人不注意,附耳道:“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放心!”   方五娘泪光楚楚,缓缓点头,含着笑与方之汶一同去了。   两人一走远,徐寒立刻严肃了神情,低声与父亲商议:“方大人只怕靠不住,父亲是否另有安排?”   总算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徐庭仪略感欣慰,叹道:“我不担心民心无力,只怕皇上以为徐家挟民众以令天下。方家公子行事鲁莽,方大人胆小怕事,徐家孤掌难鸣,不得不兵行险着。”   徐寒眉头紧锁:“迫不得已,儿子还有最后一招。”    上卷:情为何物 第七章 拒婚(一)   一年多以来,每日卯时徐寒总是横穿大半个徐府,立在徐梧夫妇居住的洛湘阁门前的古槐下等待,等待一个单薄而柔美的身影。徐梧娶方家四娘为妻,方五娘与胞姐感情深厚,时常过来暂住,后来结识了徐寒,暂住变成了常住。   方五娘迫不及待跳出院子,唤道:“徐二哥,”话音未落已是泪水涟涟。   徐寒只觉心脏一抽,仿佛被她的泪水刺中,痛不可言。大步将她搂在怀中,他低语呢喃:“莫担心,一切有我。今生今世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方五娘的伤心渐渐变成感激,抬头望着他认真的眼眸:“我……”   徐寒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什么都不要管。我和父亲已经商量好了对策,明日朝上便有定论,你只管放心。”   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却希望看到她甜美娇艳的笑容。方五娘果然没有令他失望,靠上他宽厚的胸膛,半闭着眼,痴痴地嗯了一声。   幸福的时光稍纵即逝,第二日上朝,徐庭仪与方之汶看着奏折上皇帝的批复,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徐寒面上阴云密布,不必看内容便可猜得八九不离十。   皇帝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唇角扬起愉悦的笑容。徐庭仪在军中的威望始终是他的心头大患,越是拒绝与皇室联姻,越可见其包藏祸心。而今朝阳的婚事已不是她与徐寒两个人的问题,变成了皇帝与徐庭仪的政治角逐。   徐寒亦明白,这场角力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要么徐家接受皇帝的监视,从此过上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要么态度明确与皇帝摊牌,借助朝堂势力暂时赢下一局。无论成败,皇帝都不会对徐府放心,这是一场漫长战役的前奏。   他与默默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叹了口气。皇帝看得有趣,装作漫不经心地插话:“朕记得两年前徐三公子娶了方爱卿的大女儿,皇后与朕还送了贺礼。短短几年,你们又要亲上加亲了?”   徐三公子,不说是徐庭仪的三儿子!徐庭仪听得心惊肉跳,不为别的,皇帝竟将徐家人物关系调查得一清二楚!徐梧是徐庭仪长兄徐庭广的次子,排行第三。徐庭广在战场上英年早逝,为掩人耳目他将兄长一双儿子收入房中,对外都称自己的骨肉,此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方之汶注意力却在后半句,皇上明显对两家婚事不满,顿觉手中奏折重逾千钧。勉强挤出一个苦笑,附和道:“皇上说笑了。”   皇帝眉梢一挑,不由坐直了身子,方之汶大有退却之意!当即趁热打铁,他索性当着众臣把话挑明了:“朕的公主最欣赏年少有为的才俊,若不是此次天狗食月耽误,朕正想为公主指婚。徐爱卿急着办喜事,倒是与朕想到一出去了。”   徐庭仪未来得及答话,皇帝又对方之汶道:“听闻方爱卿次女美貌无双,天下男子无不趋之若骛,竟已配了人家?”语气一顿,似笑非笑捋着稀疏的胡须,眼睛直直钉在徐寒脸上:“算起来,朕也该选秀了。”   方之汶急急分辩:“臣女之事全是贱内做主……”忽觉不对,皇帝意在试探他与徐庭仪的联盟关系,不宜太快倒戈,迅速转口:“徐家公子一表人才。”   为了徐家,他竟起了纳方五娘入后宫的心思?一阵天旋地转,徐寒勉力稳住心神。方五娘巧笑嫣然的温柔模样浮现脑海,再无犹豫,他越众而出,一抱拳:“启禀皇上,微臣有一件私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坐直了身子,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微臣年幼的时候,曾请一位道士卜卦,说臣命犯孤星,或在姻缘上有阻碍。臣母自然不信,十年前便为微臣说了一门亲事,正是刘大人的千金。”余光一瞟,颇有深意望着礼部侍郎刘大人,一副要他证明的样子。   刘大人脸色不善,闷声回应:“臣为小女和徐公子合过八字,确如公子所言。”   当年订亲的时候,徐庭仪不过是个小小团练使,徐寒更是个看不出前途的小娃娃。一次宴饮酒酣脑热,两人冲动之下许为婚姻,回家刘大人就后悔了。刘夫人更是闹得天翻地覆,最后不得已借八字的理由退了亲。   这件事说起来是刘家理亏,徐寒当着皇帝的面故意提起,分明是在要挟。但事实如此,刘大人唯有忍气吞声,算是同意了他的话。   徐寒却不善罢甘休,皱眉续道:“后来臣母又奔走了几次,定下洛阳李家的三小姐。谁知过定前半个月,李小姐忽染重病离世,从此再无人敢于微臣结亲。”   此事不假,五年里但凡遇到纠缠不休的,徐家都以李家为理由回绝,既不得罪人又落了个好名声。但徐寒没有说明的是李小姐自小身子不好,订亲是为了借徐寒八字压压煞气,而徐家则是为了报李大人的恩,并不打算真的成亲。   偏偏两桩都确有其事,皇帝亦有耳闻,脸色不禁变得很难看。徐寒视而不见,恭恭敬敬朝方之汶作了个揖:“说起来还要多谢方大人与方夫人,允准了微臣与方家五小姐的婚事,大恩不言谢!”   徐庭仪眼见事情越来越朝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果断站在儿子一边:“贱内与微臣担忧方小姐的健康,有意将指腹为婚之事揭过不提,谁知方大人侠义心肠,说什么也要遵守当初的诺言,甚至愿意同上奏章。”   方之汶不得不点头应和。如此一来,所有事顺理成章,让皇帝半点挑不出错。朝臣们各自噤声,徐家父子并肩而立,胸有成竹,只等着皇帝下旨指婚。   但皇帝已从最初的震怒中恢复过来,早有了自己的盘算。他懒洋洋抬眼望着徐寒眼中跳动的火苗,似笑非笑:“方爱卿大义,朕深感其诚!朕乃天子,万民之表率,焉能置之不理?朕之公主,天之骄女,必能克制徐二公子命中之劫。”   他立起身,袍袖一挥,语气中带着无可置疑的气势:“朕即刻下旨,徐家二公子配为驸马,下月十五完婚!”    上卷:情为何物 第八章 拒婚(二)   听说了朝堂上发生的一切,朝阳公主在御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最终被郑皇后亲自拉走,始终没能见到父皇。   扯着母后的衣襟,她哭得撕心裂肺:“母后,儿臣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儿臣!怎么办?母后,我不能嫁啊!”被男人厌弃的女子有多惨,后宫一张张未老先衰的容颜足以说明。想着未来独守空闺的日子,朝阳不寒而栗。   荷澜细细描述了母女痛哭的场面,凌靖雪低低叹息:“她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里,我呢?”收起哀伤的目光,沾湿的帕子揩了揩脸,她立起身,语调清冷如腊月寒冰:“你把我的话带给珍珠吧。”   郑皇后唯恐朝阳伤心过度有个好歹,令后宫妃嫔日夜不断到延明宫陪她说话,独独吩咐凌靖雪留在殿中。田贵妃接到荷澜的讯息,拎着朝阳最喜欢的豌豆黄,殷勤地宽慰阖宫上下:“你们辛苦了,公主近来可好?”   左不过想着法子拍皇后的马屁,索性卖个人情,翡翠明知她抱着打听消息的目的,亦大倒苦水:“公主三天不吃不喝,皇后急得几乎发疯,刚请了太医来瞧。”   “哎呀呀,这可怎么办?”田贵妃嘴里嚷嚷,面上毫无焦急的神色:“太医怎么说?可惜刚出炉的豌豆黄,想着公主最爱吃,这才趁热拿来。”   翡翠心中一动,公主刚服了药精神不好,闻到香味愿意吃点也未可知。但自己要给皇后报信腾不出空,她犹豫了一下:“娘娘稍等片刻,奴婢回来陪您一起进去。”   田贵妃笑得客气,随手指了个宫女:“翡翠姑娘有的是要紧事,陪着本宫做什么?这个丫头生得伶俐大方,她陪着本宫便是。”   名为陪伴,其实是监视她对朝阳公主做了什么。田贵妃头脑愚笨,失宠已久,每每掏心挖肺巴结皇后和公主,想必不敢做出格的事。翡翠瞟了珍珠一眼,点头吩咐:“既然贵妃娘娘喜欢,你且小心伺候着。”   珍珠搬了椅子在朝阳床边,田贵妃亲手呈上热气腾腾的豌豆黄。朝阳只看了一眼,虚弱地摇了摇头:“拿走,本宫不想吃。”   田贵妃双眼一眯,两行清泪如珠滚落:“公主可要爱惜身子。就算您不想嫁,总要吃点东西,否则怎能说服皇上收回成命?”   朝阳听她话中有话,眼睛一亮,反手攥住她的纤柔玉腕:“父皇答应了?”   田贵妃无限怜悯望着她,别过头轻轻啜泣着:“本宫陪着皇后劝了几个时辰,皇上却说圣旨已下驷马难追,万万不能更改。”   朝阳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气若游丝:“走,都出去!”   田贵妃忙道:“公主勿要多思,男女之事本就难说。本宫有个侄女,被父母许配给一个病怏怏的秀才,亦是好说歹说不愿意,一横心竟以死相逼,迫使家人回绝了亲事。后来秀才高中进士,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若在往常,听到她漫无边际的闲扯,朝阳早就掉头而去。此刻她却精神大增,咬紧她的话追问:“你说她以死相逼?用的什么法子?”   “小孩子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蠢得很!”田贵妃轻蔑地撇撇嘴,为朝阳掖好被角,又把话题荡了开去:“皇后娘娘相中了兴和苑的一块地,打算给您盖一处宅子……”   朝阳忽道:“把刚才的豌豆黄拿来。”   田贵妃喜不自禁,亲自服侍朝阳用了好些,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话。临走还不忘叮嘱珍珠:“公主想吃尽管告诉本宫,什么时候都方便。”   翡翠松了口气,笑吟吟送她出门,又赶着给皇后报讯。午后又有几位妃嫔过来问好,见朝阳精神大好,各个喜不自禁。朝阳听着外间人语喧哗,似多了不少服侍的人,定了定神,暗暗攥紧手里的白绫。   “本宫歇息一会儿,你们都去外面服侍。”她面无表情吩咐,想了想又补充道:“莫要走远,在门口守着便是,本宫叫你们随时进来服侍。”   翡翠不在,小宫女们不敢提出异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躬身退了出去。她们不敢大意,屏气凝神听着房里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砰地一声闷响,似一本书落在地上,又似桌椅翻倒。迟疑着正想推门看看,忽然一声叫喊划破长空:“不好了,着火了!来人啊!”   顿时四下乱成一团,人人都随着声音奔了过去,提桶、打水、找人帮忙,忙得焦头烂额。翡翠一会指挥这个,一会责骂那个,竟将朝阳的事忘在了脑后。   妃嫔们得信陆续赶来,凌靖雪亦在其中。她瞟了瞟朝阳的房门,垂下头,面有不忍之色。荷澜看得分明,悄悄捏了捏她的衣袖。   郑皇后闻讯而来,问明火是从小厨房燃起来的,离朝阳寝殿甚远,略略放心:“公主今日可用了膳?现在怎么样了?”   小宫女猛然想起方才奇怪的闷响,哆哆嗦嗦遮掩道:“早上田贵妃娘娘送的豌豆黄公主吃了好些,想休息一会儿,吩咐奴婢们不准打扰。”不敢抬头看皇后,用眼睛瞟着翡翠,拿不定主意。   田贵妃笑着邀功:“本宫想着公主爱吃,一早便让人送了好些,还陪公主聊天解闷……”这么一打岔,小宫女便把话咽进了肚里。   郑皇后不喜地斜了凌靖雪一眼,语带讽刺:“一场小火,该来的不该来的怎么都来了?时候不早,各自散了吧。”   “儿臣随处转转,想着朝阳姐姐身子不爽利,这才过来瞧瞧。”算算时间,凌靖雪眉头一紧,微微福了福身:“不知皇姐好些了没有,儿臣想去看看她。”她始终不忍心置朝阳于死地,绕了个弯子提醒。至于皇后能不能听懂,全看天意了。   郑皇后听她不软不硬顶了回来,诧异地扬起眉毛:“朝阳好得很,无须你费心。本宫吩咐你不得外出,全当耳边风么?本宫且不与你计较,还不回去?”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一步步走远,不禁黯然神伤:但愿朝阳不要太恨她。    上卷:情为何物 第九章 拒婚(三)   马声嘶鸣,徐寒纵身跳下,来不及乘车,足不沾尘一路直冲洛湘阁。徐庭仪远远跟在后头,脸色阴沉,对方之汶拱手道:“多谢方大人仗义相助,日后五小姐出阁,徐家必厚礼相赠。”这么一折腾,还有多少人家敢上门求娶方五娘还未可知。   方之汶却不甚沮丧,皇帝一道圣旨将徐家逼上绝境,恰好给了他一个拒婚的理由。相比冒天颜不悦与徐寒结亲,方五娘难嫁实在算不上什么。   徐寒自然不这么想,他了解方五娘的性子。外柔内刚,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情女子。听说了圣旨的内容,她会作何反应?晕倒?痛哭?还是寻死觅活?他不敢想象。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怦怦乱跳,双腿却阵阵发软。   “二哥且慢,”院门紧闭,徐寒抬脚待要踢门,一个身形婀娜的少妇从古槐后转出身形:“五娘没事,妾身有几句话想说与二哥听听。”   方四娘语气平淡,徐寒慌乱的心不知不觉平静下来,听得方五娘无事,他长舒了一口气:“近来事多,五娘有劳三弟妹照料。”   方四娘听他一副夫君口吻,抿唇浅笑,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哀愁:“五娘好福气。”顿了顿,她解释道:“刚才太夫人唤我过去,说了朝上的事。我让小竹几个陪着五娘刺绣,旁人不许靠近。妾身守在这里,只想听听二哥的打算。”   条理清晰,头脑清楚,徐寒暗暗叹息:“若五娘像弟妹一般,我也不必如此担心。”   方四娘听他口气已经黔驴技穷,心里接受了圣旨赐婚,不由感到微微的失落。但她身为徐府的儿媳,当然不希望自家妹子给整个徐家带来灾祸,很快振作精神:“朝阳公主下月进府,我打算与父亲商议,后日便将五娘送到扬州休养。”   徐寒面色凝重,缓缓点头:“有劳了。”   “关于五娘的未来,妾身还想讨二哥一句话。”方四娘目光灼灼,略含凌厉望向徐寒:“妹妹待二哥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她自小是个实心孩子,喜欢的玩具旧了破了也好好收在身边,何况是痴心爱着的人?”   “如果非逼着与旁人订亲,以她的性子,只怕……”方四娘瞟到徐寒瞳孔猛然收缩,满意地续道:“但朝阳公主岂是好相与的?左右为难,妾身不敢擅作主张,悄悄瞒着父兄,想求二哥一个意见。”   说得客气,其实是逼他给方五娘一个交代。徐寒知道她们姐妹情深,不仅不以为忤,反而颇为动容,回应的话语掷地有声:“如果公主容不下五娘,我也容不下她!弟妹放心,今生今世我徐寒绝不会对不起方家五娘!”   他平日总是不苟言笑,不想竟深情如此!方四娘联想起自家丈夫不冷不热的神情,百感交集,长长福身:“妾身替五娘谢过二哥!”   方五娘与丫鬟们玩闹了几个时辰,隐隐觉得不对。往日这个时辰徐寒早该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影?不仅徐寒,姐姐和姐夫也不知去了哪里。小竹一边心不在焉说着话,一边神色紧张瞟着门厅,一定出了事!   难道是徐寒?她越想越不安,提着裙子便往外跑,不偏不倚与走进的徐寒撞了个满怀。伸臂一把捞住她的腰身,他眼角含笑,打趣道:“想我了?”   方五娘见他神色如常,略略放心,忽然发觉自己被他大手搂住,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嗔怪道:“还不放手,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徐寒不仅不依言松手,反左手一勾将她横抱在怀里,眉宇间柔情浓得化不开:“你把眼睛闭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方五娘又羞又喜如在云端,轻轻合上眼,头埋进他的温暖的怀抱,嗯了一声。   丫鬟们臊得无处可躲,偏偏掩不住好奇,一路追着看徐寒大步将方五娘抱上了油壁小车。方五娘侧躺在他怀里,仿佛做了场不真实的梦,头脑一片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觉车吱呀几声停了。   待要睁眼,他附耳道:“再等一会儿。”原来不是梦!甜蜜霎时溢满了心房,她含羞带嗔应了一声,紧紧闭着眼睛。   似乎在柔软的草地中,四面八方飘散着花木的芳香。徐寒轻轻将她放在身旁,牢牢握着她的小手。方五娘睁开眼,原来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边摆满各色鲜花,香味四溢,她最爱的鹅黄芍药摆在正中,娇艳欲滴。   徐寒眉目情深,张臂将她揽在怀中,吻着她的秀发,低低道:“喜欢吗?”   方五娘脸烫得几乎要喷出火,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与他如今亲近过。虽说徐府上下早就默认了两人的关系,下人们也当她未来少奶奶一般看待,两人却始终恪守礼节,很少有动情的表现。   “五娘,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只要记得,我心中唯有你一人。”他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只要相信我,其他都不要管。”   怎么回事?她想发问,却贪恋此刻的温存,不忍打破甜美的幻梦:“我自然相信,其实……其实我也是一样。虽然咱们……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徐寒知道她生性羞怯,能说出这番话不知鼓起了多少勇气,更加感动。微微侧头,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他认真地说:“五娘,皇上下旨让我迎娶朝阳公主,但我心里放不下你。天涯海角,我带你走,好不好?”   方五娘大惊失色,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这怎么行?你走了,徐家岂不是……还有姐姐、姐夫,我爹会怎么想?”   他神色黯然:“皇上早晚都要治徐府的罪,拖着又能如何?他故意要拆散咱们,我怎么舍得?五娘,难道你放不下荣华富贵?”   “自然不是,可是……可是我们不能……”她心乱如麻,坚定认为此事不妥,但应该怎么办,她半分没有主意。   “如果我们回去,我就只能迎娶公主。”徐寒狠了狠心:“就算你愿意委屈做妾,我也不愿意。但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嫁给旁人。”   方五娘如遭雷击,面色灰败,颤抖着嘴唇,良久道:“我们不能走。”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徐寒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上卷:情为何物 第十章 父女(一)   花香醉人,蜜语温情,方五娘沉沉睡去。徐寒将她抱出院子,方四娘早在车上等候。他无限怜惜地望着她,痴痴道:“请弟妹好好照顾她。”   方四娘擦着眼睛点头:“有二哥的心意,五娘必能振作起来。住在二姐家里,行动皆有人照料,我派了贴身的人照顾,二哥只管放心。”   徐寒点点头,恢复了冷静:“下月公主进府,要忙的事还有很多,五娘就托付给弟妹了。”转头吩咐小厮:“大夫人申时三刻进门,你们速把房间打扫干净。”   若说徐府这厢是生离,皇宫此刻无异是惨烈万分的死别。郑皇后望着昏迷不醒的朝阳公主,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唤着女儿的乳名。   身边的嬷嬷看不下去,厉声质问跪在地上的太医们:“公主什么时候能醒来?”   面如死灰的太医哆哆嗦嗦地回答:“娘娘节哀……公主耽误了时辰,怕是……”   “一派胡言!”郑皇后蹭地立起身,足下摇摇晃晃,抬起右手指着太医骂道:“你敢诅咒朝阳!本宫杀你全家!”   嬷嬷见她面容扭曲,精神已不堪负荷,忙做了个手势让侍卫把软倒在地的太医拖了出去,好言劝慰:“娘娘勿要心急,公主过会儿醒来,看到您的憔悴的模样一定心疼。您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看在公主份上多少吃一点吧。”   郑皇后充耳不闻:“把昨天的事再说一遍!”声音冷得让人发抖。   翡翠眼前一黑,明白大限将至,支撑着磕了个头:“公主不让人在屋里服侍,我们都在外面守着。小厨房起火,大家赶着过去,没想到公主在房里……”   “全部杖毙!”郑皇后目眦欲裂:“一个都不许留!”   延明宫惨呼震天,整个皇宫弥漫在哀伤凄厉的气氛中。皇帝下旨封锁消息,郑皇后守在朝阳床前七天七夜,等来的却是女儿冰冷的尸身。   “公主,您歇歇罢。”荷澜眼眶红红的,心疼地望着诵经不止的凌靖雪:“您当初也劝过,皇后不听反而训斥了您一顿。都是天意!”   “我知道,但她毕竟是我的姐姐。”她手指不停拨动着佛珠:“但愿她投生一个好人家,皇室无情,我们都是一样的苦命人!”   “好歹她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您还要继续受罪。”荷澜眼泪夺眶而出:“徐家态度冷漠,皇上对您不像朝阳公主般怜爱,奴婢真怕您嫁过去受气。”   “受的气再多,还能比得上在宫里么?”凌靖雪凄然一笑,抬头望望天色,喃喃自语:“再等三日就该与徐家过定了。”   比传旨的公公来得更快的,是悲愤交加的郑皇后。她不问青红皂白,一个耳光重重劈在凌靖雪脸上,嘶哑着喉咙:“是你,是你害了朝阳!”   凌靖雪仿佛被吓得呆了,动作缓慢擦去嘴角的血渍:“母后……”   郑皇后一口唾在她脸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钉在她脸上,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定是你!你哪有那么好心让本宫去看朝阳,是你害的!”   “本宫想去看看朝阳,你不让,如今倒来怪本宫?”凌靖雪痴呆的眼眸瞬间变得清亮冷静,嘴角微挑毫不畏惧望着她:“若非你处处看我不顺眼,怎会害了朝阳?”   郑皇后被她的变化惊得瞠目结舌,步子一晃软倒在嬷嬷身上:“你……你一直是装的?本宫早就怀疑你,原来你一直在装傻充愣!”   “若非如此,本宫的尸首早就被你喂了狗,焉能活到今日?”语气中毫无悲伤,更多的是庆幸,她凝视着郑皇后:“你一步一步走上皇后之位,还不明白生存之道?”   郑皇后一眨不眨瞪着她,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朝阳……”   羽翼未丰,还不是翻脸的时候。凌靖雪忍着恶心柔和了表情:“皇姐去世本宫与母后一样伤心。”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念珠:“本宫沉默寡言只为求个安安稳稳归宿,其他断不敢想,更不敢与皇姐争。”   “争?”郑皇后恍然大悟:“你以为朝阳去了皇上就会怜惜你?想得美!就算后宫子嗣都死光了,你父皇也不会正眼瞧你一下!”   她当然不了解凌靖雪心里的恨。雨夜里冰冷的眼神、十几年来的不闻不问,早已摧垮了她对父亲的全部期待。除了身体里残存的孽血,她与那个男人再无关联。她强力掩饰着厌恶的表情,淡淡道:“儿臣不敢。”   或许她恭顺的态度激起了郑皇后的愤懑,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咬牙切齿地吩咐:“将这个贱种乱棍打死,拖出去喂狗!”   嬷嬷十分为难,刑不上大夫,何况凌靖雪公主之尊。皇帝虽然不喜欢这个女儿,亦不会允许郑皇后用极端手段将她处死。她犹豫着劝道:“娘娘,是不是与皇上商量一下?等查清了公主的死因再处理她也不迟。”   几日来水米不进让郑皇后精神恍惚,凌靖雪一张脸浮在眼前,眉眼渐渐变形,嘴角上扬,重叠,放大,竟然变成了陈蝶的脸。   她干嚎一声,如一头发怒的母狮,扑向凌靖雪的方向,嘴里叫骂着:“陈蝶!果然是你这个贱人!要报复冲本宫来,你敢动朝阳?”   力量大得惊人,嬷嬷眼疾手快抱住她的腰肢,她丧心病狂地挣扎着,眼看就要挣脱。凌靖雪退了一步,嘴唇抿成一条线,略显紧张地望着她。   “将皇后带回宫。”明黄的身影负手而立,阴鸷而残忍的表情丝毫看不出丧女的伤感:“朕已下旨,昭林公主下嫁徐家二公子。”   “什么?”郑皇后脑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望着皇帝:“朝阳她……”   “朝阳公主意外身亡,敕封和静朝阳长公主,七七四十九日后发丧。”凌风龙打断她的话,看得她心底寒凉:“朕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郑皇后“啊”地惊呼一声,双眼一翻就地晕了过去。凌靖雪咬着嘴唇,充满戒备望着凌风龙越来越近的身形。他唇角一扬:“朕救了你,你如何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