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无忌(二) 齐国王都,萱芷客栈。 “阿晗,别怪我没提醒你啊,硬说要出来玩的可是你,现在拉着我在这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人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干嘛?”谢兰轩对于今天早上被威胁的事情明显还耿耿于怀,如今公子晗又把他拉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栈,四处装潢简单,人声喧嚣,很明显不符合他的审美,所以他更是烦躁。 “这女孩晕倒在箐水河边,呼吸微弱,你总不能不救吧?”公子晗瞥了他一眼说道,又拿来一条毛巾,沾了水给女孩擦脸,然后又看着女孩的脸发愣,“她可真瘦,感觉只剩下骨头了,我在宫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 “哟哟哟,我们的公子晗还学会怜香惜玉了,真是不赖。”谢兰轩朝他吐吐舌头,“那大夫刚才说的要包扎伤口,就交给你咯。” “喂,明明说好一起的。”公子晗知道好友又要耍幺蛾子了,愤愤地抓起伤带向谢兰轩甩过去,谁知又被他用力扔回来。 “我这十指玉手从来只拿画笔跟画卷,哪干得了这粗活。”他颇为夸张地向公子晗亮出自己的双手,表情极为骄横。 公子晗自是知道好友的臭脾气,他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他了的,只得心里幻化出无数的银针子,想要都飞出去扎死他。谁知谢兰轩见他表情阴沉,已是认了输,自是更为得意,又说道,“说道阿晗你嘛,以后也可是指点江山的君主,这些当然也不能做。” “混蛋,我弄就我弄,你又说这些干嘛。”公子晗心知他这又是在拿自己最心烦的事情来激怒自己,清俊的小脸一沉,只把他一脚踹出了房门,“滚滚滚,在外面等着,也让我耳根子清静些。 “阿晗,你可要想好,看了别人姑娘,就要娶人家的。”谢兰轩站在门口,悠悠闲闲,一副可以看到热闹的模样,对他刚才那一脚也就表示释怀了。 “我娶就我娶!”对于这个不光不帮忙,还总泼冷水的好友,公子晗面色上表示的鄙夷已经够明显了,他嘭地一下关上门,看到谢兰轩反应迅速没被碰到鼻子,暗自可惜了一番后,就拿着伤带与药发愣了许久,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悄悄走近到女孩身边,想起大夫交代的要围哪里裹哪里,头就一阵大。他坐下静静地看着女孩昏睡的脸,女孩不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但不知为何,她沉睡的模样,安然宁静,吸引着他,让他的眼迟迟不愿挪开。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轻拍女孩的手,对她轻声道,“别担心,不要怕。” 他面前的姑娘毫无反应,依旧昏睡,只是突然听见上方“噗嗤~”地一声,是一个稚童嫩嫩的笑声。 门外的走廊上,谢兰轩百无聊赖地挂在木头扶栏上,看着天井下形形色色的人,却都是些普通的百姓,对他来说,并无太多意思。看了几刻钟,便觉腻乏得很,他转过身望着房间的门许久都未有动静,不耐烦地一脚踹上去,大声嚷道,“怎么还没得啊,该不会都拜堂了吧,再久些就送入洞房了。” “真不知道你这一阵阵的说辞是从哪学来的,就不怕我告诉老师去?”公子晗慢慢地将门打开,清俊的脸上满是不快,“才弄好,快进来吧。” 正当谢兰轩兴高采烈地迈进门时,却看见房内多了一团东西在来回挪动,而且速度惊人,当看见了谢兰轩时,那团东西停下了脚步,还非常开心地对他摇了摇手。 “会动的团子?”谢兰轩朝公子晗愣眼道。 “什么东西?明明是个小孩!”公子晗给了他一记后脑勺,又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还未待他说完,只听见咣当一声,公子晗后脑勺一阵疼痛,却是那个小孩攀上了桌子对着他来了一招飞踢,而这个小孩什么时候绕到他们身后的,他们却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 公子晗疼的咬牙切齿,但是那小孩灵活得很,怎么都捉不到她,“你竟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小孩跳到他们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道,“亏我好心好意帮你,你竟然还说我坏话,这样讨厌的事情果然是一个连包扎都不会的人,才能做出来的。” “你帮他?”谢兰轩望着他们俩疑问道。 “我在房檐上看见他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干,索性就下来帮他,不然这小姐姐该被他害死了。哼,长那么高,连包扎伤口都不会。” 女童依旧伸出她那肥短的手指对着公子晗,惹得他更是气极万分,走到她面前弯下腰讪言道,“你这小孩真奇怪总拿着个拳头对着我干嘛?你这手又短又肥连根牙签都拿不起来吧,还能干什么?就算我不会包扎至少也长得高吧,不像你肥糯糯小小一团,走在路上都怕被别人踩到吧,还会被粘到鞋底上,哈哈。” “你!”女童看见他得意的样子,知道说不过他,想伸手扯出后背的那把小木剑,但是一心急怎么都够不着,惹得公子晗笑得喘不上气,“小短手,要不要本公子帮你?” 谢兰轩知他恶作剧的性子一犯就停不下来,赶忙拉住他,“跟个三岁小孩那么认真干嘛?买串糖葫芦哄哄得了……” “我才不是三岁,我六岁了,明天七岁,后天八岁,大大后天……马上就要比你们大了。”说完还真的伸出几个手指头在那认真地一个个数着。 “唉,这小团子怎么这么烦呢,别把我也绕进去了,看她身后背着个木剑,又那么懂处理伤口,该是住在这客栈里走江湖的孩子吧,我们找到她父母就给送去吧。”很明显,谢兰轩虽然不像公子晗这么地忍不住去讽刺女童,但是也很不耐烦地想要把她弄走。 于是让公子晗快些问出她的来历,好快些送走,公子晗本想接着戏弄她的,听着好友的劝说,也估摸着时间不早了,便又上前,对着小女童唬地一声,又接着问道,“你父母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没有母亲,父亲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驾着大马去的。”本来还在纠结身后小木剑的女童一想到她的父亲,眼睛立马亮了起来,眼里充满着崇拜与尊敬。 可听了她这话的公子晗,心想这女童估计是个孤儿,所以才这么缺乏管教,于是语气便软了几分,又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公子晗与谢兰轩两人正等着她脱口而出,却等着她蹦出两个字,又突然想到什么非常开心的事,在一旁兀自“咯咯”地笑起来,让她面前的两人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魔怔了。 恰是此时,那女童又立马收住笑声回答道,“不告诉你们。” “你!”公子晗以为她又来戏弄他们,正要卷起袖子抡起拳头。 她肥糯的脸又一本正经,故作深沉道,“你们只要记住,我是一名女将军。待得有朝一日,我带领千军万马踏遍邻国强敌,成为天下名将之时,我的名字传遍神州大川,你们自会知晓。” “你要当女将军?”公子晗挑挑眉,勾起唇角笑道,“若真有那一天,你当上女将军,登临朝堂,领封受爵,我相信,你会很后悔今日,你冲撞过我。” “嘁,你又是谁?难道还比我大哥还厉害不成?”女童两手抱臂,对着公子晗却又不屑一顾。 公子晗刚想回答,楼下客栈外却有一阵马蹄声传来,听声音那马蹄声强健整齐,似是来了一批军队。 谢兰轩心想不好,他扯扯公子晗衣袖,示意这该不会是宫中发觉了,派来捉他们回去的人马吧。 公子晗也一阵心虚,小声回应道,估计多半是。正值他们在商量如何全身而退之时,只见那小女童大叫一声“不好”,兀自喃到,“这是大哥派人来捉我了。”说罢便一个翻滚冲窗子跃出。 “喂,你去哪?”两人惊慌,推开门一看,那女童沿着柱子从天井翻身上了房檐,动作一气呵成,灵巧自如。 “她是怎么做到的?”谢兰轩看着那女童短小的手,又用自己的手对着柱子比了比,那柱子他一个十余岁少年才堪堪抱住,她一个小团子难道是粘上去的吗? 看着好友脸上无比惊讶地神情,公子晗却是十分淡定,“她方才也是这样下来的……” “嘿,你们两个,有句话怎么说的?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他们抬头一看,房顶上的女童露出个小脸来,“特别是你,这个穿黑衣服的,你给我等着,过两天我长大了,看我不把你打趴下!” “黑衣服?”谢兰轩看看自己,又看看公子晗,他一向喜穿蓝衣,而公子晗身份不同多为玄衣,那女童指的自然就是公子晗了。 那女童把头伸回去,只听见房顶瓦砾咚咚几声,楼下的带头军士一抬头望向房檐,立马带领军队上马转换方向,“琰姑娘又向南边跑去了,快追!” 顷刻马蹄的烟尘散去,公子晗望着楼下发呆道,“看来他们真是来找那个小团子的,虚惊一场。” “不过,我们也该走了,时间太长,我哥也瞒不住。”谢兰轩转身回屋,想起房里还躺着个女孩,“她要怎么办?” 公子晗一惊,快步走过去,发现女孩仍是沉睡不醒,很是懊恼,方才被那小女童搅得头昏脑涨,竟把这个女孩给抛在一旁了。 “不然……”他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我们带她一起走吧,找沐姐帮忙,让她先住在沐姐那里。” 不出乎他所料,谢兰轩在他话音还未落时就拼命摇头,“阿晗,你疯了吧,那可是宫里,就算是你,也不能这么随便带个人回去吧。” “唉,这女孩昏迷未醒,这么可怜,方才在帮她包扎之时,还发现她身上留有许多旧伤,想是之前都是在受人虐待,留在这里我不放心,再说我们救人也该救得彻底……” “好好好,你是老大,都听你的,反正那是你家,你自己看着办。”谢兰轩知道说不过他,心想要是被发现了,不过又是被娘亲再关回禁闭,索性就当他公子晗的从犯了,反正又不是没当过。 “好兰轩。”公子晗嘻嘻一笑,“你我之间,我就不谢啦。” 正文 少年无忌(三) 齐王宫,怀惜殿。 公子晗与谢兰轩两人这日可谓是偷来半日闲,一说一笑地正朝着小沐的住处怀惜殿走去,可还未进门,就被一团黑影撞开。 “大胆,是谁这么无礼?”谢兰轩怒骂一声,还未来得及回看那逃开的黑影,却见小沐提着裙摆从殿门里追出来,嘴上还连唤着几声“姑娘”。 “沐姐,可是何事?”公子晗与谢兰轩见她面色急切,赶忙上前讲她扶住并询问道。 “阿晗,你们来了,就是你们前日送来的姑娘,醒来了,方才我不过问了她两句,不知怎的,她便疯了一般往外跑,你们快去追她,可别出什么事……”小沐惊魂未定喘了几口气匆匆说道,只是她话都未说完,身旁的公子晗身影一晃,已经追了出去。 小沐只得对着另一旁的谢兰轩询问道,“现在怎么办?” 谢兰轩看看好友离去的方向,又回头安慰小沐,“小沐姐你先别慌,我先随阿晗去看看,你先去悄悄通知我哥。”说罢他也追着公子晗去了。 “唉,对,对,去找兰溪。”小沐似乎终于找到了个可行的方法,一人在原地缓了缓,镇定了许多,立马向外快步走去。 淳雪宫外,似乎是一个盛大的朝会刚刚散去,正有许多侍者在默默地收拾着盛宴后遗留的碗碟陈设,有的在清理道路的洁净。大臣们稀稀拉拉已经离开了不少,只余两位极其年少的臣子在后慢慢走着。 那两位少年臣子,其中身材较高年龄偏长的那位身着铠甲,该是位武将,而另一位身着黛青色的官袍,身佩白玉,应是位文臣。 “熊铮将军,舍弟不懂事,上次贪玩同公子晗坠入陌梨池,幸得熊铮将军相救,还未亲自向将军拜谢,此番兰溪便先代舍弟谢过将军,改日再由兰溪带着舍弟亲自上门言谢。”那位少年文臣停下脚步,对着身旁的少年武将恭敬作揖道。 他身旁的熊铮对于他如此客气,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将他扶起,爽朗一笑,“谢上卿何须如此多礼,方才对着燕国的使团,难道行的礼还不够多吗?又何必再对着自己人客气。” 谢兰溪知道熊铮是个豁达、不拘小礼的人,便也不再多说下去,只在暗中思索着不能再纵容兰轩的性子,得马上挑个合适的日子把他押去熊府向熊铮道谢。 两人并肩而走,正一同聊着方才燕使团来结盟的事情时,却有一个急促的脚步过来,从他们身后拉住了谢兰溪。 “小沐,公主?”谢兰溪转身正好用臂弯扶住几欲跌倒的小沐,看着她慌忙的样子,赶忙询问,“可是发生了何事?” 小沐本是天生娇养的公主,这一路跑来已是拼却了全力,她喘了几口气,赶忙拉住谢兰溪的衣襟道,“阿晗他们,带回来的那个女孩……跑了,阿晗他们去追,我生怕会出意外,所以赶忙来寻你……”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陌梨池。” 又是陌梨池?小沐面前的两人对望片刻,顿时产生不好的预感。 谢兰溪示意小沐不要太过担心,又招来一旁的奴仆吩咐他们照顾好公主。 “公子晗今日不是偶感风寒,所以才不能来迎接燕使团的吗?怎么才过一会儿,又去追什么女孩了?”熊铮疑惑道。 “此事容后再与将军解释,现在可否请将军随兰溪同去?” “好。” ******************** 齐王宫,陌梨池。 待得谢兰溪与熊铮来到池边之时,池中景象让他们震惊万分,大约有七八个人在水中挣扎,这个池子是连同宫墙外的掖泱河,由浅到深的,除了那几个在深水中挣扎的人,浅水处的几个太监侍从还不断往深处走,似乎是想要救人,但看他们的样子根本就不识水性。 熊铮他们赶忙拉回几个还在水边的人,看着他们慌慌张张的样子,熊铮赶忙问道,“公子晗呢?” “在,在,里面,最深的地方,兰轩大人为了救他,也跳进去了!”其中一人指着陌梨池喊道。 “什么?”谢兰溪震惊望向池中,却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兰溪别急,我去找他们,你叫几个还没下水的把近水的几个都拉回来。”熊铮一边脱下盔甲一边说道,谢兰溪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跃入池中,向深水处游去。 “你们几个,快去把那些跟着下水的拉回来,公子晗他们由熊铮将军去救。” “是!” 谢兰溪知道救人不能耽误片刻,赶忙吩咐下去,随后却又想到了什么,拉住其中一人冷言道,“你可知公子晗是为何到那去的?从池边树上掉下来,可掉不到那么深的地方。” “回,回兰溪大人的话,公子晗他,不是从树上掉下去的,是他自己跳进水中,然后自己到那里去的。”那个侍从颤栗着身子,惶恐回答道。 “胡说,你的意思是公子晗是要轻生了?”谢兰溪虽还是个少年,却是不怒而威,此时真的动了怒更叫他人惧怕。 那名侍从扑通跪下,拼命说道,“不不不,属下并非此意,公子晗是为了舟上的姑娘,公子晗在岸边唤她回来,姑娘没有听,他便要亲自过去带她回来。” “舟上的姑娘?”谢兰溪环顾四周才发现平日系在池边的那扁小舟不见了,而远眺池中心,似乎是真有一叶小舟在飘飘摇摇。 与此同时,熊铮终于回来了,他将两人拉至池边,众人拖上来一看,正是公子晗与谢兰轩。 “兰轩!阿晗!”谢兰溪轮流叫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仍脸色苍白,昏迷不醒。 “压肚子,让他们把水吐出来。”熊铮缓出一口气,对谢兰溪说完后,又贯入水中把其余的人救上来。 待得熊铮把所有人都救上来后,公子晗与谢兰轩已悠悠转醒,熊铮上了岸,走到公子晗身边查看,本来还是意识模糊的公子晗望见了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一只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公子晗?”熊铮想拿开他的手,示意他先放松好好休息,却没想到此时的公子晗却有如此大的力气,熊铮怎么都挣不开他的手。 “把她带回来,把那个姑娘带回来……她,不会水,身上还有伤,现在,很危险。”显然他手上有力,却仍未好转,说话断断续续。 “姑娘?你是说舟上的那个姑娘?”谢兰溪试探地问道。 公子晗点点头。 熊铮扭头看着水面,再看看面前虚弱的少年,又起身潜入水中。 当他终于将舟上的那个女孩带到公子晗面前时,公子晗缓缓睁开眼睛。女孩已经停止了哭泣,她轻轻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子,犹豫了片刻,握住他的手柔柔地拍了拍。 在客栈她昏迷之时,他也曾这样来安慰她,原来她都知道……公子晗拼命扯开嘴角,想向她露出一个完整的微笑。 “不要……再跳上舟去那个地方了,很危险的。”他小声耐心地对着那个女孩说,“那个池子的水虽然通向外面,但是有宫墙围着,你是出不去的……” 看着女孩脸上虽仍是平静,眸子却黯淡了几分,他又急忙说,“你想出去,我可以送你出去,但是你出去,你会去哪儿呢?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身上的伤有的是在原来的地方弄的吧?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宁可你讨厌我,也不要放你走。” 女孩低着头不说话,公子晗挠挠头,不知方才是否说错话了,他看着头上一方蓝天,自顾自叹道,“方才看你哭得那么伤心,我真的很失落,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讨厌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家啊,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呵呵,虽然我也经常想要溜出去,但是无论溜到哪里,终归会回到这里,回到家里来,我觉得这里除了大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会有人,这么地讨厌我家。” 听到公子晗的话,一旁的熊铮默默叹了叹,一座宫殿,埋没了多少红颜白骨,消磨了多少雄心意气,又有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在想着逃离这座宫殿。而公子晗终归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又身份尊贵,别人摆在他面前,供他眼睛浏览的都是最美好的东西,所以他自然也认为这一切都是美好的吧。这些话,熊铮自然都没有说出来。 “你不要走了,待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的!”停顿片刻,公子晗突然脱口而出,而当他看见女孩晶亮的眸子在望着他时,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嗯……虽然我也没有什么大的本事,但是我会拼尽全力让你不会再哭得这么伤心,不不,是不会再让你哭了,只要,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你是……在可怜我?”这是公子晗认识女孩那么久以来,听到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女孩肯说话了,他自然欢喜,只是他不知道女孩这话意思何在,最后他愣怔片刻,抬头叹息道,“也许,是吧。” “嗯……”女孩像是得到了答案,又对着他轻声说道,“我不讨厌你。” 待得遣了侍女将女孩送回怀惜殿后,公子晗才想起来,他跳下水后,谢兰轩为救他也一起下去了。他扭头张望着好友的身影,却见谢兰轩正坐在他身后,休息了许久,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当发现他正在寻找自己时,一双幽幽的眸子直瞪着他。 “兰轩,你没事吧?” “现在才想到我?” 公子晗听着他嘴上的抱怨,心中却感激万分,正要开口,谢兰轩一拳击在他肩膀上打断他,“你我之间,就不说谢了。” 正值此时,收到讯报的萧王后终于赶来,当她看到心爱的儿子已经脱险,大松了一口气,只是又看到他湿漉漉的样子,又无比心疼,赶忙唤人送他回寝殿沐浴。 “母后,先前我在沐姐那里,看到一名侍女,很是喜欢,可否让她来我宫中?”公子晗走前还不忘拉着他母后的手,微笑道。 可萧王后明显一心都在关注他是否身受风寒,对于这样的小事,她也不多加理会,“只要沐儿同意,你想怎样都行,快走吧快走吧,都别再受凉了。” 公子晗依旧微笑点头。 于是从此以后公子晗便多了一个名叫小舟的侍女,那名侍女虽是沉默寡言,却也乖巧懂事,公子对她宠爱有加。 ********************* “在此处过得可好?” 正在殿门外扫地的小舟听到一个声音,她抬起头,看见宫墙边站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很年轻,却梳着发髻,她猜想,该是宫中的哪位夫人吧。 她恭顺地行了礼,回应道,“回夫人的话,小奴一切都好。” “呵,夫人?我不是什么夫人,两年前曾有个人说要娶我,最后他走了。” 小舟觉得她笑得很好看,只是她的笑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霜,让人意外地冷。 “那您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燕国的翎公主。”女子微微颔首,像是在同她打招呼,却让她觉得心惊。 “啊。”小舟的扫把跌落地上,她故作镇定道,“您说的是谁?” “生母是一名卑微的婢子,从小多受人欺侮,此番来齐国充当质子,是因为你那更受宠爱的王姐不愿前来。你在到达齐王都之前跳入箐水河,想要逃跑,却意外被公子晗所救,他们将你带到了你本该来的却最不想来的地方,齐王宫。”女子看着她的拳头随着自己的话一点点握紧,复又一笑,“我说得对吗?” “你想。。。。。。如何?”小舟咬牙问道。 “呵,看得出公子晗很喜欢你,他是不让你干这些杂活的吧?”女子一眼瞥过地上的扫帚,带着让人猜不透的笑,“若五年后,你还能待在他身边,还能得到他的喜爱,便到西边的玲珑塔找我。” “若我不去呢?” “来找我,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女子面色平静,却叫人不敢质疑她的话。 “那。。。。。。我可以选择一直留在他身边吗?”小舟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对那个女子问道,可是她抬头一看,长长的宫墙,空无一人,自然也无人应答。 正文 少年无忌(四) *************************** 清晨的朝会散去,谢兰溪自淳雪宫的大门迈出,正巧望见了公子晗站在长长石阶的一个角落。 谢兰溪对于公子晗此时此刻的出现,感到很是惊讶,只因公子晗一向烦厌理会朝政大事,所以他甚少在齐王专司政务的淳雪宫中走动。谢兰溪又见他左右环顾,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还以为他是找寻自己,便走了过去。 公子晗望见谢兰溪,面上却很是惊讶,眼神闪躲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 谢兰溪看着他的样子,不知他来此何事,很是疑惑,“阿晗你可有何事?” “没没没,我就是随便走走,兰溪你不用管我。”说完硬向他扯出一个笑容。 谢兰溪知他不愿说出来,便就此作罢,想要离开了,未想刚走了两步,又被公子晗给叫住。 “阿晗?” “兰溪,我突然想问,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 “嗯……”公子晗忸怩了一刻,终于还是说出口,“兰溪你对于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嗯?”谢兰溪本来还以为他会问些老师布置的论辩,却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兰溪你虽是年轻就继承封号,但是没有规定,有了封号就要入朝任职啊,你这样每天入朝出朝处理事务,还要陪着我一同读书,不是很辛苦吗?为什么不能像兰轩一样,玩玩乐乐,依旧也是一天。”公子晗面有疑惑,但又打量着谢兰溪的神色,小心说道。 出乎公子晗意料的是,谢兰溪并没有恼怒,反而在很认真地思考怎么回答公子晗的这个问题,许久他朝着公子晗微笑道,“阿晗,也许你不太了解这些,在齐国境内,我们谢氏亦算是颇有名望的大族,我与兰轩幼年丧父,而我虽只比兰轩早出世了几刻,却是族中的长子,我继承了父亲的封号,亦是承担起了谢氏家族的所有重担,许多责任,都容不得我去推卸,家族的兴衰,母亲、弟弟与家中其他亲人的安稳生活,都要我去维系,我很明白我要做什么,入朝能让我更早地明白许多事情,也让谢氏在朝堂之上仍留有一席之地。” “原来是这样。”公子晗点点头,“你我虽是同龄,但我一直都知道,兰溪你要比我成熟得多,却没想到你还要考虑那么多的事情。” “其实,不光是这些。”谢兰溪捻着袖口沉吟片刻说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 “为了阿晗你。” “为了我?”公子晗略感惊讶,顿觉谢兰溪是在开玩笑,但是兰溪不是兰轩,并无这种戏弄人的坏习惯,所以他又安静下来,等待着谢兰溪的解释。 “王上与王后选我们来当阿晗的伴读,我想并不是只让我们陪着你读这几年书而已,阿晗你要明白,就算你再怎么不情愿,有朝一日,始终是要坐上那王座的,我不想做一个无用之人,亦想到了那日,还能为阿晗分担忧愁,就算再怎么不济,也想让你,在风云变幻的朝堂之中,还能寻到一股自己的力量,这样实行自己的命令,便不会太过吃力。”谢兰溪转头看向淳雪宫内高台上的王座,徐徐道来,却令公子晗动容万分。 此时空旷的宫殿正好吹出穿堂之风,公子晗迎风站立,心脏不由得多跳了几分。 若是别人说了这些话,公子晗定会认为是奉承溜须之言,但这是谢兰溪说的话,他信。 不仅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怀疑兰溪的话,也因此刻兰溪看着他的眼神,坚定,深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让人不容置疑。 “嗯,兰溪我知道了。”公子晗仍有些不知所措,他挠挠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我一份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 这是什么话?谢兰溪心中暗笑。 “对,对了,沐姐还在中庭那里等着你,你去找她吧。” “嗯。” **************** “熊铮大哥,我有事要找你。”一连在淳雪宫外蹲守几天的公子晗,终于找到了他要找寻的对象,熊铮将军。 “哦,公子晗可有何事?”刚下朝出了殿门,就被拉到宫中一个偏僻的角落,熊铮显得有些疑惑。 让他没想到的是,公子晗突然对着他跪下一拜,“熊铮大哥,请让我拜你为师,我想向你学习武艺,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 “拜我为师?”熊铮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到惊讶,他将公子晗扶起来,“公子若有所求,直说便可,熊铮只比公子虚长三岁,公子要拜熊铮为师,可是折煞我了。” “这……”听到熊铮拒绝他,公子晗有些慌乱,又想解释道。 “公子想向我学习武艺,这不是坏事,若公子方便,每日下朝后的这个时候,我便留下来教你两个时辰,其他的便要靠你自己的修习。”熊铮豪迈一笑,点头应道。 “熊铮大哥你是同意了,太好了!”公子晗略显稚嫩的脸上浮出激动万分的神情。 “嗯,只是……”熊铮双手抱肘上下打量了公子晗片刻,又兀自思考良久,“身为武人,该有个称手的兵器。” 他将腰间的佩剑解下,双手递到公子晗的面前,“这把剑便赠与公子了,就当做是见面礼,公子可莫要嫌弃,它虽是宝剑‘无邪’的仿剑,却也是锋利无比,我自习武以来都是用它,说来它也随我上了几次战场,算是累有战功。” 上过沙场的宝剑。公子晗惊叹地接过那把佩剑,这是他第一次手上握着一把真正的剑,他抽出几寸利刃,这把剑虽是古旧,并无过多的装饰,剑刃却光亮无比,剑锋凌厉。 “公子晗若还有空闲,现在不妨随我到一个地方。” 刚从得到那把佩剑的喜悦与惊叹回神过来的公子晗,听到他那句话,拼命点点头。 ***************** 齐王宫,鼓楼。 “公子晗久居王宫,当想必还没来过这里,这个鼓楼应当算是王宫的最高处了。” 走过狭小的楼梯,公子晗随着熊铮登上鼓楼,平日里他看惯了的宫殿如今皆只见房顶瓦檐,且都俯于他脚下,让他感到异常的新鲜。 “我突然很好奇,公子为何想到要学习武艺呢?”凭栏眺望的熊铮回过身对着一旁的公子晗笑道。 “我……因为我想变得更强大。”说到这个公子晗显得有些难过,他低下了头,沉沉道。 “哦?” “熊铮大哥你别笑我,我觉得我是一个很没用的人,却还自以为是,整天想着干这干那,也一事无成,身旁的人为我着想,还老是连累到他们,兰轩两次为了救我,都跳下水中,最后若不是熊铮大哥相救,我们都会没命。还有兰溪与沐姐……他们总护着我,可受罚的总是他们。我也想要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懊恼地低下头,无比悔恨,“我还一口答应了小舟,要保护她,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要怎么保护她?我,我,就连最简单的包扎伤口都不会,还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团子嘲笑,只有三岁的小胖墩都能抓住把柄嘲笑我,我想我真的很没用。我知道我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但我也想要改变,想要变得强大,能够守护我身边的人,让他们能够安心地待在我身边,然后,我还想,有朝一日也能帮助他们实现心中所想。” “嗯。”听着公子晗说这么多,熊铮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望着一览无余的齐王宫,又抬头眺向更广阔的天际。 “公子来到此处,感觉如何?” “这里么?感觉很舒服,望着这么宽阔的景色,心胸都不由得宽广了几分。”公子晗随着熊铮凭栏远眺,临风而立,确实更感心旷神怡。 “听说公子晗虽为齐国储君,却很厌烦这些政务国事。但熊铮却认为,公子以后,会是一位很好的君王啊。”熊铮身为军人一向挺直着背,他望着远处景色说道。 “是么?”公子晗眸子闪烁,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评价他。 “熊铮虽为征战的将军,却觉得,那些善于征伐的君主,并不是真正的明君,我心中的贤明之君该是怀有仁善。” “怎样才是怀有仁善?”公子晗问道。 “就像公子这样,爱护身边的人,为他们着想,将来为王,由小及大,爱护自己的山河、臣民。”熊铮收回目光,看向公子晗,“虽然公子现在觉得自己很没用,但是以后公子将会成为齐国最有能耐的人,而我们都将活在您的护佑之下。” “是么……”公子晗小声应着,很明显他在怀疑着,或是在惧怕着。 熊铮看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公子也别太紧张,到了那日,熊铮定会拼尽全力来辅佐公子,我想,与公子一同长大的两位谢氏公子,亦是如此。” “那是自然。”公子晗心中一畅,“这么一想,我也增添了不少信心啊。” 熊铮欣慰点头,又像是想到何事,忍不住笑道,“其实以公子的年纪,爱玩仍是天性,也不必太拘着。熊铮以为,每件事都有它的意义所在,就像我家的妹子,不过六岁,就爱爬上爬下,前几日我刚得来的那匹大悍马,野性难驯,未有几人能近身,但她竟也能毫无声息地驾上去,虽把校场弄得乱七八糟,却能全身而退,这可是她第一次骑马,就算是身为兄长的我也是十分叹服啊。” “呵,将门虎女,看来齐国要多一个驰骋沙场的女将军了。”公子晗笑着叹道。 熊铮点点头,“也许吧,只是她也是个胡闹贪玩的性子,父亲不在,家中早已被她玩得鸡飞狗跳了,那日见你与兰轩爬树不慎坠入池中,便想你们倒有相似之处,若有机会得以相似,定是一见如故。” 公子晗听他语中对自家妹子多有责备,但是面上的宠溺之情早已显露无疑,“听熊铮大哥您这么说,若有机缘,您这妹子,我倒真想一见。还有我习武之事……不如您先教我包扎伤口吧。” ********************** 齐王都,熊府。 “少将军您回来啦。” “嗯,先永,琰丫头……” 刚跨入自家门坎,熊铮笑着想向副将询问自己妹子何在,一转头却见眼前上方飞来一坨白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来势甚快,他的反应更快,只微微侧身便轻易闪过。 那团东西见目标未得击中,落在草丛上只滚了两转又翻身弹回去,死死地扒在熊铮腿上。 这回熊铮倒没有反抗,他叹了一口气,“不去内院练武,又跑来胡闹。” “等大哥你呀。”那团白乎乎的东西闪出晶亮亮的眼睛说道。 “唉,那走吧。”他扯着熊琰的后领,把她从自己脚上扒开放在地上。 “少将军,您的佩剑?”在旁的虞先永突然发现熊铮腰间的佩剑不见了。 “这个……”熊铮才想起来,想要跟他们解释。 “是不是被人抢去了,大哥,你别担心,我帮你抢回来。”熊琰抢在他前头说罢,还真想一举冲出府门,却忘记了熊铮还牵着她后衣领,怎么都跑不出两步。 “别借故贪玩。”熊铮拎起还保持着跑步姿势的妹子,沉吟片刻说道,“怎么说呢,我拿它去进行一场赌博了吧。” “那是赌输了咯?”熊琰眨巴着眼问道。 “不,还没知道结果。”他将自家妹子放到肩背上,自己朝着内院走去。“知道结果的时间可能会很长,如果我来不及去知道了,妹子你就帮我去看吧。” “噢。”熊琰似懂非懂地应道。 “那您拿它去赌什么了?”同行的虞先永好奇道。 “齐国的未来。” 熊铮捏捏妹子的团子脸,又抬头看向蔚蓝天际的滚滚白云,思索片刻说道。 正文 少年无忌(一) 十年前。齐怀王二十五年。 那时的少年们对未来怀有希冀,各有所愿。 殊不知,那时的时光,才是他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齐王宫的中庭花园里阳光稀疏,落英缤纷,清晨的风过渐起,清爽温柔,却散不掉趴在石桌上那名少年身上的懒散。 那名少年约莫十岁有余,身着玄袍玉带,精致的银丝嵌纹低调地透露着华贵,稚气的面庞比腰间上好的羊脂玉更为细润。只是他身份非凡的一个公子,却不似非常高兴。他不满地嘟囔着嘴,“兰溪他们怎么还不来啊?” 几只粉蝶在他面前翩翩飞过,再无别的回应。 顷刻只听得身后几串杨柳哗哗作响,少年警惕地回身看去,却仍被一个扑过来的身影勒住脖子,他惊慌失措想要大声呼救,待得看清那个身影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蓝衣少年时,才转而镇定,“臭兰轩,每次都不走正道,我家的花花草草都要被你弄坏了。” “臭阿晗,说得好像每次你都没踩一样,这连廊弯弯绕绕的,一刻钟的路非得两刻钟才走到,真讨厌。”谢兰轩一张漂亮的脸此刻稍有狰狞, “哥哥还在后面,我一马当前就是先来找你算账来了。” “什么?” “混蛋阿晗,亏我前天还陪你一同落水,你居然出卖我!”说着他胳膊上的力又加重了几分。 “放开放开……咳咳……”公子晗被他勒得稚嫩的小脸通红,直流眼泪,却又挣扎不得,两条腿四处乱踢,“我怎么出卖你了,快放开,你要谋杀大齐储君啊,混蛋兰轩。” 谢兰轩哼哼两声,一把放开他,昂着头高傲地坐下,“就是我从小太监那里听来的,陌梨池里面的暗流是通向王都中的掖泱河的。我跟你说以后我们可以从那里面溜出去,你怎么通知你父王把它给堵住了?我好心好意的帮你,你还出卖我。”说完还很激动地伸出五根手指啪啪打了石桌两下。 “暗流很危险,很有可能把人给卷走,还有,暗流一般很深,王上差人堵住,也未必堵得住,不过将它公之于众让大家小心也不是一件坏事。” 谢兰轩看着公子晗,发现这不是他的声音,又无奈地转头,戚戚地叫了声“大哥”。 他的身后站着一名与一模一样的少年,说他们一模一样,不光是衣着佩饰,就连他们的长相,也看不出有何区别,只是谢兰轩身后的少年与他较之是少了些欢脱,多了些稳重,再加上一双深沉的眼眸,虽是年纪轻轻,亦让人不敢小瞧。 “暗流之事,既无意外发生,我便不会告诉母亲,你大可不必担心。”谢兰溪一眼便看出了胞弟心中的惶恐,悠悠开口道。 谢兰轩听兄长这么一说,长呼一口气,又讪讪向他道谢,一向骄纵跋扈的他此时这般低眉顺眼,教看在一旁的公子晗乐得偷笑出声,却又被谢兰轩回瞪过去。 “亭心避雨不见荷,路遗团扇失蛱蝶。 巧知君在曲径处,情至浓时亦采歌。” 一个烟烟袅袅的声音柔柔传来,三人自花丛中远望,有一名约约绰绰的女子身影,正向这边行来。 “糟了,听这声音,定是沐姐来了。” 与公子晗那惊慌表情相对应的,是谢兰轩欣喜万分的神情。 “就是小沐姐!上次我们说好的,她给我带亲手做的肉羹。”说罢便急不可耐地要奔过去迎接那女子,可刚迈出两步,就被身旁的公子晗抓住。 “兰溪,按老规矩,沐姐你来支开,兰轩跟我往西边离开。” “阿晗,你又想偷溜出去?”谢兰轩瞪着眼望他,“我想出来的法子都被你毁了,你还想怎么出去?再说小沐姐来了,我……” “兰轩你再不跟我走,一会儿我就跟沐姐说,你这月的诗测与经论老师给的都是红字。”公子晗眼看着那名女子的身影越来越近,懒得再跟谢兰轩废话,索性抓住了他最在意的事情,直击他软肋。 果不出乎公子晗所料,谢兰轩听到他这么说,一双漂亮的眸子恶狠狠盯着他,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哼地一声,随他一同跑走。 “咦,方才我还看见阿晗与兰轩都在此处,怎地都没见了踪影。”提着一方食盒的小沐公主来到谢兰溪近前,左右顾盼,甚是奇怪。 “许是公主看错了。”她回身看到谢兰溪站在一旁回应她,便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抿抿嘴向谢兰溪盈盈一笑,“兰溪,恰有几日不见,不知是否是兰溪长高了些?现在看着……都与我一般高了。” 谢兰溪未着一语,只默默地点点头,小沐望着他的眼睛,一念心动,只感叹,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怎会有如此的眼眸,深邃如星辰,藏纳千言万语。想到此处,不觉脸上一热。 “对了,兰溪,我昨日观一古籍,尚有一句不明,想着兰溪或许明白,不知可否指教一二?”她柔和一笑,一如日光般晴暖。 “此乃臣之荣幸。”谢兰溪恭敬一拜,不知是否正值阳光初探,一缕正照在他身上,连原本漆黑的眸子也暖了几分。 ***************** “兰轩你不知道,这王宫的西边都是些连绵的房屋,不过大多都无人居住,本来有个钦天司还算有些人气,不过两年前那件事,你知道的,那位大人就是被关在那里面的玲珑塔里,我父王不允许有任何人靠近那里,现在除了几个守卫,也没什么人来了。” “那跟你偷溜出去有什么关系?”刚走了没多久就喊累的谢兰轩正蹲在路边,不耐烦地托着腮帮子听他面前的公子晗述说他的“偷跑计划”。 “你不知道这几日有燕国使团来吗?”公子晗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兰轩。 “原来你是知道的啊,怎么还想着出宫,难道你不用留在王宫随齐王王后一同准备准备?”谢兰轩同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应过去。 “唉,你知道我最讨厌那些东西的,无聊死了。我的意思是,这几日宫中都在为这个事情作准备,兵力也都集中在东门北门那边,西门这边自然就松懈了些,还换了新守卫。我已经串通了小太监,帮我准备了一辆马车,到时候我就躲在马车的箱子里,你再出示你的令牌驾着车出去,以你谢二公子的身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怎么样?”将计划一口气说完的公子晗眉飞色舞地看着谢兰轩,很显然,他对这个计划很满意,但是在听完过后谢兰轩只是没精打采地“啊”了一声,就再不理他。 “喂喂,你这是什么态度?”他蹲下看着谢兰轩,又站起来,“好,我现在就去找沐姐。” “好好,混蛋阿晗,我照做行了吧,别告诉小沐姐我成绩的事。” 听到这话,原本还假装阴沉着脸的公子晗立马露出嘻嘻的笑容,他颇具义气却又十分稚嫩地拍拍谢兰轩的肩,露出满意地表情。 “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就在他兴高采烈地拉着谢兰轩想要走时,又想到了什么,“每次我们都叫兰溪去陪沐姐,你就不介意吗?” 谢兰轩努努嘴,表示毫不在意,“介意什么,那可是我哥。” “反倒是你。”回答完公子晗这个问题,他若有所思地反问,“与小沐姐有婚约的是你,你问我干嘛啊?” “那是我父王母后安排的。沐姐就像是我第二个母后一样,整天在我面前唠叨,什么勤勉学习啊、添衣加暖啊,烦都烦死了,我才不要娶她……” 谢兰轩看着公子晗挠着头一个劲抱怨,还未等他说完,就气极一个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不许你这么说小沐姐,哼,身在福中不知福。” “干嘛打我啦。”被偷袭的公子晗摸摸脑门,确定没有破相后,抬起头怒目圆睁地想向伙伴报仇,却发现他早就跑在了前面,“谢兰轩,你给我站住!” “笨蛋,你追不到我。”蓝衣少年那张漂亮的小脸充满得意,遥遥向他喊道。 ***************** 齐都城,西府军校场。 “喂喂,前面的人都让开呀,我控制不住它,快让开!” 虞先永一脸无奈又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一个女童骑着未经训斥的马,在校场里四处冲撞。 他吩咐众人将马团团围住,但那匹马狂躁不安,只两番冲撞又让他们不得靠近。 “千行,实在不行,就取弓箭来吧。”他皱着眉对身后的人说,“琰姑娘这样在马上,实在是太危险了。” “先永,你可得想好,这可是刚得的最上等的大悍马,就这么射杀了,未免太过可惜,而且可能也会伤到琰姑娘。少将军已经在来路上,我们先等他来再作定夺吧。”厉千行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太过慌张,他们同为熊铮少将军的副将,恰逢少将军不在,琰姑娘又遇险,他们虽担心被问责,但更是心系姑娘的安危。 “呵,这马彪悍得很,任何人都不得近它身半尺,不知这琰姑娘是怎么骑到它身上的,不过就她这么小点点的重量,估计坐在了马上,马也不会有感觉吧,估计是她抓了缰绳强行驱策它。这娃娃腿都还没长出来,就敢跑去玩马,真是有点能耐。”他们身旁一个胡子拉碴的军人面色全无担忧反而调笑道。 “阿武,下次在琰姑娘面前,你可别这么说她,她可最讨厌别人说她矮小。不过也是,今年她已六岁,却还是跟三岁小孩一般高,武艺上算是天资聪慧,却还总是被别人小看,所以她难免心急。”虞先永嘴上虽是在闲聊,可眼睛时刻都盯着熊琰那处,生怕有意外发生。 “快快,你们都让开,啊,好晕啊,这马总是跳来跳去的。”大悍马上那个肥嘟嘟的女童老成地探了一口气,“你们都让开,我要下马啦。” 虞先永听到“下马”,心中紧张了一下,立马吩咐四周的人都散开,只余她那一匹马在空阔的场地上来回奔跑。 众人皆颇为紧张地望着那匹狂躁的马,女童却不以为然,“嘿哟”一声稳稳地站到了颠簸的马背上。众人皆是心中一惊,不知她下一步要如何,却也惊叹道她的举动,竟能如此平稳地站在动荡的马背上。而阿武只是对着虞先永和厉千行嘲笑她站着和坐着无甚区别。 熊琰摸着她身后的小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又听见她大数三声“三、二、一!”只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几个前滚翻后顺利停在地上,站起来后还不忘愉快地挥舞小手单脚着地旋几个圈,对成功落地表示庆贺。 “虞副将,你看!”在看见熊琰安然落地之后,虞先永刚松下来的一根弦,随着一名兵士的汇报又紧绷了起来。 那匹大悍马脱了缰绳,更是野性难驯,撒开了蹄子四处乱跑,竟跑到了马棚里惊动了其它的马,现在马棚里所有的马都变得狂躁不安,意欲挣脱束缚冲出棚子。 “千行,快带你们小队的人去拉住马棚里的马,别让它们也跑了。” “好。” “阿武,你们队快去多拿一些套马索来,一起把那匹大悍马制住。” “是。” “还有琰姑娘呢?”待得他处理完这些事,转身却不见了熊琰身影。 “琰姑娘。。。。。。刚刚顺着墙边的杆子爬出去了。”身后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你们怎么不拦着她,你们在少将军回来之前,快把她找回来,若她再有些闪失,我们都没法与少将军交代。”想起那个活泼的熊家小姐,虞先永就一阵头疼。 “是!” 正文 将军归来 齐睿王三年,初春。 新春的第一场雪还未融化,又一轮的霜雪又急急而至。 绮丽的宫殿之内,一双干净修长的手将轻纱软帐掀开一隅,探出一个男子的面庞,清俊优雅,又慵懒至极。 “今晨,熊铮该回来了吧。”他望着外面簌簌雪自言道。 “是的,王上。”他身后一名素衣女子,柔柔为他披上一件袍裘,低眉轻声应道,“熊铮将军大胜归来,说明兰溪与兰轩大人的计划失败了。” 齐王沉吟片刻,收回略有冻僵的手,转回内殿,“大胜归来,终归是好事,值得庆贺一番。” 他脱掉那件袍裘,露出一身单衣,又向那名女子招招手,“为我更衣吧。” 那女子闻言取来衣服走过去,谁知背对着她的男子,听见她逐渐接近的脚步,狡黠一笑,待得女子反应过来时,已在他的怀中。 齐王拂去她额畔的云鬓,见女子并无讶异,只用自己的唇碰上她的唇,片刻之后再放开。 “这离国来的‘红飘渺’,果然是小舟用着最合适。”他用指尖擦拭掉唇上残留的胭脂,眼含笑意,似有回味。 “天寒地冻,王上快请更衣。”那个名曰小舟的女子似是并无动容,依旧为他穿上一件衣衫。 “好吧,听你的。”齐王无奈一笑,伸出双臂拢好袖子,看着眼前这个柔顺的女子,一点点为他整理好衣冠。 正月十六,伐赵的主军队归来,正准备安营驻扎于都城的西南角。 准许三千非王族军队在都城内扎营,这无疑是齐王对这支胜利军队的至高赏赐。 当然,王的赏赐不仅仅是这些,除了照例送来百千斤计的祝捷酒和熟牛肉犒劳风尘仆仆的全军,就是给士兵赏田、免税和加升等级。 至于统帅他们的大将军可以骑马入宫道进王宫,佩剑上朝堂,他们的大王亲自为他接风洗尘,这可是从古至今只有齐国王族才能享受的权利啊。 可这位威风凛凛的熊铮将军,听说连齐国人都不是。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够勇猛,能带领齐国军队打胜仗! 自去年十月熊铮成为齐军统帅后,齐军不仅收回赵军先前攻克的十六城池,还以三千兵力奇袭赵军,重创赵国五万主力军,令赵国在短期之内再无卷土重来之余地。这不仅是两年齐赵正式交战以来齐国第一次打败了赵国,还是齐国摆脱往昔兵缺将弱的疲软形象,以战胜国的姿态傲立中原一端的象征。 那赵国的不败名将岳子尧,世间诸国闻他之名皆惶恐敬畏,可他也败了,败在熊铮手里。 他们的熊铮将军可谓是横空出世,一战成名,成为享誉九国的人物啊! 那些归来的士兵们整理着行装还在美滋滋地想着,往后跟着熊将军,少不了要加官进爵。 都城上空的薄雾刚刚褪去,雪也变小了,寂静的大殿被一声雄壮鼓声打破,殿内手持象笏的大臣们迅速归位。 贴门而立的沈玉卿恭谨站好后,听到马蹄声落,稍有好奇,又悄悄探向门外,一个挺拔的玄色身影刚下了马,欲向前行来。沈玉卿眯着修长的双眼,想透过薄雪将那个影子看得更真切。 那寂静如山的身影,携着把六尺长剑,一身薄雪,让人看了陡然生寒。 “这就是打了胜仗,为齐国扬眉吐气的男人啊,我们大齐第一勇士熊铮大将军啊!”沈玉卿心中这么一念,胸中的滚热压过了外来的寒意。 “大王临朝!”随着太监的声音一出,齐王齐晗自内殿走出,他二十有余,正是意气风发的时期,又眉目疏朗,着君主华服,清俊似玉。 他端正坐在王座上,虽是年轻的君王,高高在上,好像任风起云涌,自是巍然不动,举手投足间也似有指点江山的风范,隐隐发出王者的威严,让人不可小觑。 “拜见陛下!”兀自出神的沈玉卿被同僚扯着跪下来,反应过来的他想到之前的失礼,不觉冷汗连襟,怕被大王看在了眼里,哪怕他不过就只是待在大殿最不易察觉的门角旁。 “诸卿免礼。” “谢陛下!” 一切的礼节完毕,大殿又归于沉静,居于高台的齐王望向朱门外,熊铮将军也于殿外行礼完毕,起身走入大殿,他的铠甲上覆满霜雪,身姿挺拔,头却低垂笼罩在头甲的阴影里。 外面的雪又吹起,寒风肆无忌惮地涌入大殿,门边的沈玉卿也瑟缩地抱臂御寒。这时熊铮将军从他的身旁经过,冰亮的黑色铠甲发出有规律的撞击声,将军的腰背依然挺直,似乎他刚是从风雪的源头而来,这些在他看来都是柔风细雪,无妨于他。 沈玉卿怔愣地看着这个似是从天而降的神,寒气和霸气从森然古朴的铠甲里溢出,让沈玉卿不能自主地呼吸。 后来,当沈玉卿与铠甲里的这个人真正相识的多年后,他再忆起今日的种种,觉得不可思议,又感慨万千,一个人成为这种让人惧怕不已的“神”,其实也未必是好事,更多的是不为人知的痛苦与折磨。 朝堂出奇地寂静,众人的双目都焦聚在这副移动的铠甲上,没有人能看清那藏在阴影里的脸,高台上的王也不例外。 时间仿佛凝固,铭记这一刻的人们若有所思,却都屏气凝神、端若石像。 沈玉卿微微抬头,已行至前方的那挺拔消瘦的背影映入他眼,他有些恍惚,突然想到前些日子,“漠野之战”、“露丘之战”和“虎伏关之战”的捷报连连传来,齐王执剑伫立在鼓楼远眺整晚,滞空已久的稷武宫陆续又有了许多贵族子弟前来应试,四面八方的青壮纷纷涌入都城校尉军所前来投军。对于重文轻武的齐国来说,这些都是极其难得的,一切变化都是因黑甲里的这个人而起。 沈玉卿发愣地平视眼前那绝世无双的身影,这个男人,简直就是齐国的战魂! 王城西临街熊府,内阁花园。 围墙外军队驻扎的吵杂声惊扰了倚栏赏梅的熊琦,她微微蹙眉表示不满,又很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可惜四下仆人都不在,自己亲自出门去看又恐失了礼节。正在她左右为难时,一个儒雅的蓝衣男子踏雪而来,打乱了她的沉思。 “琦小姐,惊扰了。”蓝衣男子微微鞠躬。 “啊,兰君哥哥。”熊琦望见兰君,想到自己是否还妆容精致,有些慌了神。 “琦小姐应该听到外面军队的声音了,是。。。。。。” “军队?是哥哥回来了!对不对?”想到许久未见的大哥马上就要回家,熊琦喜出望外。 “熊铮将军。。。。。。也许吧,胜利之师的统帅正在拜见王上。我先前路过前厅时收到了这封信,琰姑娘写的。”兰君低头沉默许久,却都未将信递给熊琦。 “琰姐姐?琰姐姐在哪呢?”熊琦见他的举动很奇怪,便上前拿过那封帛书,打开细看,不消几眼,她已花容失色,帛书也轻轻地跌入灌木丛中。 王宫大殿上,熊铮将军已随众人的目光行至大殿中央。 他扶剑单膝跪下,出奇地沉默,冒着寒气的铠甲与门外风雪相合,殿内沾染着从未有过的肃杀气氛。 大太监一挥手,两旁恭谨的女侍又揭开暖炉,朝里面添上新炭。 齐国向来重文轻武,这里立着的朝臣多是儒弱的文臣,无论是长剑还是兵甲,他们都从不愿招惹,现在这样气氛,犹如一场血战就要触发,难免让他们战战兢兢。 也许齐国的百姓会以熊铮为神,可在这些自持清高的文人大夫眼里,他不会是神,而是彻彻底底的恶鬼。 年轻的齐王似乎早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他毫不在意,至少是现在,他还会觉得台下那些大夫们颤巍巍的样子很是好笑。 齐晗看向殿前的那身铠甲,觉得那是道逼人的寒冰,却又像是灼人的黑火,无论怎样,都让人心海激荡。 原来的朝堂就如一滩陈墨水,就算再怎么搅也掀不起什么狂潮,上朝的日子平淡乏味得让人心生无聊,这下好了,来了个这么特别的人,一定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现,齐晗勾起唇角。 “熊铮将军快不必多礼,你重挫敌军,战功赫赫,勇武非凡,是齐国的英雄,孤今就封你为煌燿大将军,统帅全国军权,百官中只居丞相之下,另赏黄金万两,食邑三千。” 齐王的声音清朗洪亮,他自信已经给这位荣归的将军以至高的赏赐了,可殿前跪拜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谢恩,饶是齐王再兴致勃勃,也不满有人这样无礼于他,可碍于熊铮军功,也只得沉声再问,“将军,可有不满意之处?” 良久,终于见到盔甲缓缓磨动,发出簌簌声响,甲胄中人握拳行礼。 “臣女熊琰,代亡兄谢过陛下封赏。” 一语掷地,字字有声。 臣女?亡兄? 就在众大夫还禁制在先前那股煞人气氛不得自拔时,这一语犹如一头痛击。震惊、不解、恼怒、恐慌等各种情绪弥漫在他们心头。朝堂中顿时窃窃私语,就算是齐王也处于惊愕之中,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之前他的预感没错,果然出事了。 “熊将军死了?”有太多的疑惑要弄清楚,齐王选择了利害关系最大的一个事质问。 “回陛下,臣女的大哥,也就是熊铮将军,他的确是战死了,于去年年底,虎伏关一役的初战,负伤病故。”熊琰始终保持着跪拜,一动不动,面目冷峻。 “哦?那这后面的仗,又是在谁的统帅下得的胜?”齐王眼露锋芒,盯着她,语气却稍有玩味,“你今敢冒名顶替前来领赏,莫不是熊铮死后,也是你冒的名,夺得统帅权?” “确如陛下所言,大哥死后,是由臣女隐瞒消息,再取得大哥佩剑和铠甲,装作大哥模样,上阵作战。只是今次我上殿并非为自己领赏,而是为以身殉国的我的大哥来领封赏,那是他应得的,齐国的第一大将军,他当之无愧。。。。。。” “你可知你已犯下欺君之罪,你不光欺骗孤,还欺骗了天下人,此罪可诛!” 满堂的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熊琰抬起头,摘下头甲,因长年在沙场饱经风霜,她的头发卷曲干枯,皮肤干燥暗淡。可也就是受这风霜磨砺,她的眼神如刀削,锋利坚韧,一身泠泠傲然,英气勃发,与城里那些藏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全然不同,她们是牡丹海棠,而她是荆棘之花。 你,便是熊琰?齐晗余怒之下,心中微微叹道。 这是熊琰与齐晗的初次相遇,也是她第一次走进人们的视野,被天下所知晓。 而她为的,不过是摆脱棋子的身份,也成为一个布控者,来以身犯险布一棋局,一子一劫。 如今这第一子已落,这劫又该何解? 正文 与君有约 殿外的天际混沌,黑云翻滚,风雪无羁地肆虐,卷着寒意而来,疯狂地拍打着朱门、窗棂和地板。 侍从们扳动大门和窗子,严实关好,再往炉里添炭,点上暖香。 虽然隔绝了殿外的风雪,但殿内似乎却另有一层风雪席卷着每个人,让他们打着寒战。 殿内那个褐发的女子,尖锐的目光,消瘦的身形。她倏地站起来,犹如一支利箭要发。她握着的那柄银鞘剑,正隐隐地发出光芒,一如它的持剑人。 “孤未叫你起身,无礼!” “无礼?殿下既已定臣女死罪,臣女便是要死的,哪里会在乎什么无礼?只是臣女为齐国百姓感到悲哀,他们居然有这么无德的君主,不分是非,擅杀功臣,可悲可叹啊。”熊琰语带讽刺,看着他笑,眼里无惧。 “大胆!你就不怕孤灭你全族?”齐王看着她的样子,稍有恼火,但思忖片刻后,又心中有奇,不知有什么是令她害怕的? “呵,殿下,世人皆知齐国名将熊觉妻子早逝,仅育有一儿一女,如今我父兄均已为国战死,仅剩臣女一人,殿下要杀,也只杀得臣女一人,臣女又有何惧?只是我熊家两代功臣,仅剩一孤,殿下就这样轻易地抹去,殿下登基为王仅两年,难道就想让世人诬为无道昏君吗?” 君王齐晗盯着她,她也盯着齐晗,两人气势相当,无形中似有两极的暴风雪在相互抵触对抗,互不相让。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真不辜负他对她的期待。。。。。。这么放肆嚣张的人,很有趣。他很想知道,熊琰到底意欲何为。 “那么,熊琰,你口口声声说孤错杀功臣,那孤便问你,你一女子,又有何功于社稷?”齐晗清疏的脸上一抹狠厉闪过即逝。 “回殿下,且不论臣女自小跟随父兄,大大小小征战不下百场,只就是今次伐赵,兄长牺牲后,也是臣女率领众将士取得虎伏关的大捷,不过可惜熊琰是女儿身,此等战功更是有实无名,才令殿下和众人难以接受,但此次伐赵得胜的意义,殿下自是清楚不过,若殿下还要处置臣女,臣女无话可说。” 好个狂妄的姑娘,不过有勇有谋,就算是个小姑娘,凭她的功勋,无论众大臣们对此事的态度如何,他也杀不得她,齐晗心里在发笑,真是有趣,这么有趣的人,他自然也舍不得杀她。 虽居于王座之上,自持稳重,但齐晗也本是个喜欢“妄为”的人,心性如此,他也就纵了自己的性子,成全了熊琰,当然,只要事情仍在他的控制之内。 “如此说来,熊琰你有功有过,且功还大于过了,那孤岂不是要赏赐予你?” “臣女不敢,只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臣女只是以大局为重。” “那么,熊铮仍追封为煌燿大将军,熊琰你呢?愿不愿入仕为官,孤也封你为大将军,保我齐国疆土。”齐晗盯着台下的人,她威风凛凛的样子,生来就应该是个女将军,驰骋沙场。 “谢殿下美意,只是臣女有一请求,请殿下恩准。” “说。” “现下赵国虽是兵败,精锐尽挫,但赵齐两国的仇怨却无法消释,这是个深埋的祸患,赵在齐西北,如此不利于齐与西北诸国的通商交流。赵是武力强国,以齐国现下之力尚不可能灭绝赵国,往后更是难说,所以唯有与赵言和,化解仇怨,互通有无,必要时更可借助赵国的兵力,以其为屏障,抵御西边诸强国,齐国便可安然洗去颓势,繁荣发展下去。” 熊琰言已至此,齐晗心下一动,抛却仇恨,与赵国言和,岂不正合众文臣的意愿?停息战争,少了杀戮,换得暂时安宁,就算是要割地献礼、委曲求和,大夫们也是求之不得的,但对于身怀国仇家恨的将军来说,应是恨不得杀敌嗜血、手刃敌人的,今下她却抛弃了这些,与那些文臣一道?这听起来是有些可笑,但只怕她另有所图。 齐晗惊奇于熊琰的举动,她神色淡定,更让齐晗不敢妄动,他又思忖良久,且不论熊琰所图什么,众文臣们又是如何渴望求和的,单就齐国现下战后疲软的状况来说,与赵言和,换得齐国休养生息的时间,是再好不过的,有这书面上的约定,更可再次打开通向西边阻断已久的商路要道。。。。。。 若能成此好事,无论答应她什么,都是值得的。 “此言甚好,主动与赵言和,正显我大齐仁德,只是赵猷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又好武逞能,今次赵国战败,他必定已在集结人马,要再杀来,又怎么可能愿意无条件与我大齐言和?” “所以臣女请求殿下派遣臣女出使赵国,臣女有把握带回与赵国的百年合约。只是。。。。。。”她看着齐晗,自信满满,最后语气却略有停顿。 “臣女不要什么将军之位,若此番再次得胜归来,请求殿下将齐国王后之位赐予臣女。” 一语既出,又引起了殿中诸人的纷纷言语,那些儒弱的大夫们觉得,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他们已经被这个黄毛小丫头吓了一次又一次,他们已经不能表达对她的惊惧与愤恨了。 高高在上的君王齐晗,他不惊惧也不愤恨,只是有些失望,本来以为她与众不同,行为不拘陈规,有胆有识,是个有趣的人,没想到她先前的种种表象,也不过是为了取得他的关注,最后的目的是与那些庸脂俗粉一样的,求的也不过是荣华富贵。。。。。。 齐晗眸子一暗,想来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这满园春色,莺莺燕燕的他见过不少,他觉得女孩们就像御花园里的花,姿色各异,只要细细品赏,总会发现她们动人明艳之处,久而久之他看得多了,能非常容易发现那些美丽,只是还像这般提起他兴趣的却也少了,像这般让他失望的就更少。 “孤以为你的见识不同寻常,会是个醉卧沙场,英姿煞爽的女将军,只是没想到。。。。。。罢了罢了,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熊琰,你要知道,都城内闺阁中的贵族女子,论容貌淑德,任意择一,都要比你更适合成为齐国王后。” “熊琰明白,只是众女子中,只有熊琰能带回赵国和书,她们不能。” “哦?你是说你与她们还是有所不同?呵,那孤便要与你赌一次,若你真能带回和书,孤便封你为王后。若你带不回,就自行到边关守疆吧。” “臣女遵命。” 齐晗冷冷俯视台下的那个人,她颜色不变,一切都似如平常。齐王一声冷哼,漠地拂袖离席。 为何,站在这里的,会是你?为何,你会提这样的要求?难道你真是令人错看。。。。。。 呵,若你绞尽心力,真能带回和书,对我齐国无疑是大有好处,反正就是王后这一位子,若都是肤浅的女子,那么谁坐都一样。 正文 天下名将 朝退之时,这漫卷的风雪也归于寂静,天空露出一片澄澈祥和之态,一如大战过后,王都诸街道弥漫的气氛。可这散去的朝会中的气氛可谓是正好相反,众人默然不语,忧心忡忡,只顾着低头走着自己的路,当他们越过殿门口时,才会抬头瞥一眼静静伫立在殿门前的那个人,那人一身黑色铠甲,正是熊琰。 熊琰当然不管那些神色不定的眼睛,她站在门口,只是想清醒一下,方才殿内的暖香太浓了,熏得她心烦意乱。她呼出一口气,望向天边那片纯净的蔚蓝,心情方舒服了些。 良久,她抬头举目,那朱门顶上赫然挂着三个鎏金大字,“淳雪宫?真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她淡淡一笑,往后这里是要常来了。 “真是好雅兴呀,琰、姑、娘。”一个轻飘的声音吹入她耳,似云似烟,极不真切,她感觉有双眼睛久久地在她身上。 熊琰蓦地回头,那是一个人,一个极美的人,美得让人眷恋和害怕,望着他,犹如眼中溶进了月光,那是神明情动时绘的丹青画卷,肆意地铺洒美丽,不留余地,可偏偏是个男子,那他就是世间女子难过的劫。浅露端方的笑含着暧昧不明,欲说还休的眼映着风花雪月,无论何时都是一派脉脉深情,似在诉说着永不相负,实际上他却又流连着繁华,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应存在于怀春少女的梦中,而不是这正常不过的现实。 “哦,想来阁下便是城中盛赞的美郎君,谢兰轩。”就算熊琰对于他的容貌早有耳闻,可这下初见,也不得不惊叹这美丽,胜过毒药,她握着手中微凉的宝剑,努力克制这微醺的情怀。 岂料,谢兰轩又大方一笑,那笑似是多情又别有深意,让熊琰很不自在。 “兰轩,走了。”本已行至前方的一个身影不知怎的,突然回头,熊琰看清了,是一个容貌与谢兰轩相差无几的男子,蓄有美须,眼神沉静稳重,似会洞悉一切,不像谢兰轩的那般迷离,却也少了那种意味不明的情愫,他一身长裳,双手拢入袖中,风起鹤立,清冷疏离,高深莫测。 俱是高悬天际的耀眼圆月,可若谢兰轩是轮诱人至幻的红月,前面那人就是轮遍洒清辉的白月。同是丹青美卷,似水流年,却是不同的景致,不同的韶华,不同的流连,不同的心念。 谢兰轩见熊琰望得许久未回神,又是一笑,“那是兰轩的孪生兄长,谢兰溪。”他做一揖,便与谢兰溪离去。 “这便是新王临政以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熊琰望着那双如玉的身影,喃喃自语,“美人之名早有耳闻,本以为是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有意夸大,没想到。。。。。。。确是名副其实。” 她闻说这对兄弟常伴王驾左右,甚得恩宠,若只是以色得势,那就不足为惧。但今日得见两人真容,难以看破,怕的只是没这么简单。。。。。。 “兄长,这是颗遗落的棋子。”背对熊琰并肩而行的两人,谢兰轩低声对身旁的兄长说道。 “罢了,此刻你已不宜再出手,静观其变便可。”谢兰溪拢着宽大的袖袍,迎着漫天卷云,面无表情。 赵国王都,大将军府。 “这么说,她已经成功说服齐王,并成为使臣,前来求和了。”岳子尧放下手中岳谦送上的那枚竹笺,落寞的目光穿过厅堂,指向远方。 将军府的管家岳谦叹了一声,再对他的主人恭敬一拜,“按笺中日期计算,眼下熊琰姑娘已过了虎伏关。” “虎伏关?她又要经过那个地方?”饶是被称为一代名将的岳子尧,听此一言,心中也充满不忍之感,“她如今走到这个地步,也是我害的她,既然我们先前有约,那我无论如何便要完成,岳谦,随我面见赵王殿下吧。” 岳谦望着他主人今副落拓模样,全然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他的主人经历大小百战,常于险境中还能立于不败之地,可这仅败的一战,似乎输却了平身,输却了意气。 “将军可知,此番一战,将军怎会输与熊琰姑娘?情深义重怎抵得过国仇家恨,熊铮将军一死,将军您心乱,便没了战意。” 岳子尧听罢,不恼不怒,他只是又出神地看着身上的这身素缟,阿铮,你我早已约定,就算是各事其主,一生一世,必不相杀,只是这世道,把我们都给愚弄了啊。阿铮,你可知道,自你去后,琰丫头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爽朗的小丫头了。阿铮,你就这么洒然一笑地离开,却让我如何是好。。。。。。 师尊常讽刺,俗人多沉迷于那些虚妄的梦,不能自拔,阿铮你可知道,我多想也堕入一场迷梦,永不醒来,不再自责愧疚,悲伤难过,可我这一生,就算再有梦,也是永世的恶梦了吧。 最后一场雪过了不久,渐有暖风吹来,路边浅草冒青,水塘漾出波纹,桃花两三枝,早燕剪杨柳,天地间欣欣荣荣。 浩浩荡荡的齐国求和队伍便是在这个时候到达赵国王都。 为首的正是女将军熊琰,依然穿着那身黑甲,古奥的藤文,森严的气息。她抬头看向前方的这座城池,面向东方,威严壮阔,如一只低首的巨兽,随时要向前方猛扑过去。 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里面奔出一队轻骑,熊琰向后挥手,示意队伍勒马。待那对轻骑近了些,她看清了带头的那个人,一颗心如被悬缚在空中。黑甲银剑,与她相似,不同的是,那人背后多了把银枪,这银枪晃得她眼睛生疼,没错,就是它,她亲眼看见她的大哥被这杆银枪刺穿胸膛,再没了声息。 岳子尧。她默念了这个名字千百次,每次都心如刀绞,万念灰飞。就算我最后打败了你,那又怎样呢?这一切都不能改变,我大哥永远也回不来了,哪怕我把你千刀万剐,戳骨扬灰。 在熊琰神思飞离的几个瞬刹,岳子尧已策马到她跟前,望她神情,便知她内心挣扎万分,他一直都很了解她,哪怕现在她已变得不似从前。 他看着她受苦,却不能做什么,最后只能握拳咬牙,别的无能为力,他恨这种感觉。那匹精悍的战马似乎感应到主人情绪的变化,兀地嘶吼一声,打破了两人可怕的静默。 “你。。。。。。”岳子尧万般无奈,如今纵有千言万语也如鲠在喉。 “请前方带路,岳将军。” “。。。。。。好。”岳子尧调转马头,不再看背后的人,他明白了,就算这千言万语他说出了口,她也再不愿听了。 赵都的大街分外宁静,只余那几列哒哒的马蹄声。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相反地道路两旁站满了赵国的百姓,他们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这支从齐国来的队伍。 岳子尧知道齐赵商和的事情已在全国传遍,都城的百姓望见齐国队伍,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暴动,但内心里对这支队伍还是很抵触仇恨的。他看向身后的熊琰,行走在这样不利的环境中,她却没有任何不适,依旧面如寒冰。 忽的一个人影自街旁闪出,岳子尧勒住马头,所幸及时,马蹄在那人头顶上堪堪停住。 “老身见过岳将军啊!”那是一个颤巍巍的老头,白发苍苍的,怕已是古稀之年。岳子尧看清了他的样子,心中一惊,慌忙下马欲把老人拉起。 不知怎的,那老人涕泗横流却不肯起来,他死死攥着大将军的衣袍,“岳将军,听说你要跟齐国和谈,这,这怎么可以啊,岳将军,齐军杀了我们那么多的亲人,我的儿子就是,就是被他们给杀死的。。。。。。连尸骨都拼不全啊,老身就这么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让老身怎么办呐。”老人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赵国百姓和齐国队伍听着他的话都似有骚动。 “老人家,我们与齐国和谈就是为了避免战争,没了战争,才能让更多的儿子不用打仗,他们留在家里,就不会丢掉性命,这样父母也不会再痛失孩子,老人家,这是件好事。”岳子尧扶着老人,耐心向他解释。 “岳将军,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您这样做,不仅让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给亲人报仇,还让我们与仇人称兄道弟,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呀。”老人几乎泣不成声,他的声音就如一点小火星,就要把人群中压抑的火焰释放了,“岳将军,岳将军,您仍然是我们最尊敬的大将军,我们的仇,还要靠您来报啊!靠您来报呀!”老人言罢,就悲恸得昏死过去。 岳子尧沉吟片刻,唤来岳谦,吩咐他照顾好老人,便再次跨马前行,无奈骚动的人群已渐渐拥堵住前行的路口。齐国的队伍也有渐渐有些不安,马蹄声变得杂乱。 他侧身,对那个面无表情的人低语,“你,不怕么?” 那人不看他,悠悠答道,“这点小事,岳将军都解决不了,怎还会是岳将军?” 他舒然一笑,英挺的身姿沐浴在日光之下,一如背后的那柄银枪,世人盛誉的名将风姿,自然不假。 “此时此刻还能得你信任,于我而言,是最大的欢喜。”他缓缓抽出背后的长枪,向前行去。 他高举长枪,此时所有人都看着他,“各位,请听子尧一言,子尧明白,此次齐赵一战,赵国败了,岳子尧已经不再是那个举国敬仰的不败将军,但子尧无时无刻不在为赵国的百姓着想,还请诸位再相信子尧一次。若诸位已觉得子尧不可再相信,那诸位也不可不相信王上,所以请诸位让我们过去,面见王上,这一切事务皆由我们王上决断。” 熊琰看着前面的人群渐渐散开,她神色更冷,以多年来在赵国的声望换取前行的路么?岳子尧,我还以为你是最注重这些所谓的名誉声望的,为了这些,不是还不惜杀害自己的挚友么?真是可笑可悲。 也许是再次见到岳子尧,或是真的到了赵都的缘故,往事又从她的脑海中涌出。 十二岁那年,你硬要带我来趟赵都,我死活不愿,说那里没有大哥,没有熊府。大哥还笑着逗我说,那里有子尧,有岳府啊。我哭着说那都不是我的。大哥笑得更开心,他说过不了几年就都是我的了。我红着脸甩开你们,好几天都没理会他。 如今不过三年,你没有成为我的,也没有什么再是我的了,除了熊府。。。。。。所以,为了保住熊府,保住大哥的家,哪怕是保住它的空壳也好,我愿不惜一切代价,不惜用任何方法,哪怕是舍弃我自己。 正文 玉面狐狸 安排好官员队伍在赵国驿馆的入住及士兵的守卫后,虞先永立即前往熊琰的房间。一推开房门,满地的棉絮尽入他眼帘。 “虞副将,你来了。”褪下黑甲的熊琰满是疲惫,只勉强扶于桌案,单薄的身子已不堪重负。 作为熊铮的副将,他是亲眼看到她是怎样披上这身骇人的铠甲的。 如今的熊琰,身形挺拔修长,已不是当初那个供人嘲笑的小团子,可相较于英挺魁梧的熊铮将军,她只能算是单薄娇小的了,所以要想穿上那身铠甲扮作熊铮而不被他人发觉,只能将棉絮塞满衣服,再捆紧铠甲。 只是这身将军用的铠甲不止是百斤,若非熊琰自小练武,不然绝不可能以女子之躯硬是覆着它来行军千里。 “将军,可还安好,即已表明身份,明日面见赵王,将军就不必穿这身铠甲了吧,或者换回自己的那身。” “没有了,我自己的盔甲早就扔在了战场,再也找不回来了,至于这副,现在不穿,往后要想再穿上,也不会有机会了。”她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身边的黑甲,“它已经渐渐失去往日的光泽,就快要死了,要随我大哥去了。” 虞先永无奈地看着她,刚想再劝慰她几句,忽的却见她迅速收起悲哀之色,抬头看他,“不说这些,又让虞大哥见笑了,昔日大哥将虞大哥视为亲信,今日熊琰也是如此,只希望虞大哥能继续相助于熊琰。” “琰姑娘快别这么说,先永的命是熊铮将军救下来的,那先永的命就是熊家的,先永自当一辈子都为大齐,为熊家效力。”他握拳行礼以示忠心。 熊琰轻轻一笑,抬起手示意他快起身,“虞大哥这么说,熊琰感激不尽。至今为止,我们步步顺利,当日冒死上朝见君,走过朝堂,想到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每一个都有可能参与了谋杀我大哥的阴谋中,就止不住内心的恐怖与颤栗,只想拔剑就这么让他们为大哥送葬。大哥,是被自己人,假敌人之手害死的。。。。。。我用全族仅剩我一人的诡辩之词,驳他要灭我全族之意时,他本可以深究,却就此作罢。。。。。。不过也确定了,王上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我熊府连管家奴仆一起也有七十余口啊。” “先永以为,王上临政不久,需要吸收新的力量,就算回来的不是熊铮将军本人,王上他亦舍不得我们西府军尚还存在的力量。” “呵,那又怎样,终究还是一枚棋子啊,大哥的死让我看清了,臣下就只能是君上的棋子啊,我不想再被谁摆布,再成为一枚棋子。。。。。。”熊琰勉强支起身子,语带激动,片刻后又自觉失言,不过想到虞先永也算是她现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信之人,便也无太多的顾虑了,“原谅熊琰的任性,若此次和谈能成,回到齐国后,熊琰会将西府军的全部兵权交予你,为了保全大齐,保全熊府,往后便要靠虞大哥你来在朝堂上周旋了。” “先永定当不辱使命。”他再次恭敬行礼。 “忙了这么久,虞大哥也回去休息吧。”熊琰微微点头,看着虞先永转身离开,她又想到了什么,“这次随行的御史是谁?” “下大夫沈玉卿。” “下大夫,沈玉卿?”她皱了皱眉,“晚些叫他来见我吧。” “是。”虞先永应完熊琰的话,和上门后离开。 其实,从年龄来看,他应当算得上是熊琰的兄长。往日他也将她当作妹子看待,只是如今已大不一样。他突然觉得,自熊铮将军去后,不光是人,世事一切都变得不同,似乎这世道都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了。原来,从前他们都一直是生活在熊铮的庇护之中的啊。 收拾了那一地棉絮,熊琰着一身素袍,端坐于席上,静静品茶,身上没了之前的那股肃杀之气,反而多了些淡薄,腰间那把名为“无邪”的银鞘剑散出的光芒也柔和许多。 正巧此时,随行的御史大夫前来拜见。 “下大夫沈玉卿,见过熊琰将军。”一袭苍青色的官袍衬得他面色更白,如雪似玉,那一举一动中,透着灵动与温润,超脱俗世的风姿,这让熊琰想起了谢兰轩。 待熊琰吩咐他起身后,她终于看仔细了这沈玉卿的面容,蓦地一笑,“沈御史之名,熊琰早有耳闻,王城盛誉的两位美男子,一位是‘美郎君’谢兰轩,另一位便是你‘玉狐狸’了,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长得还真似玉面的狐狸。” 那沈玉卿虽为男子,却真的生着张狐狸般魅惑妖异的脸,又是玉质的颜色,难怪被人称为“玉狐狸”。望着他那如狐狸般修长的双眼,熊琰觉得,就算他不像谢兰轩那般刻意去凝神用情,也能轻易地勾去他人三分魂魄,这样看来,光论皮相,他要比谢兰轩美得更妖异惑人,可论地位和名望,仅是下大夫的沈玉卿是远远比不上谢兰轩的。 他望着熊琰,眼里满是慌乱和失措。熊琰想到上次谢兰轩看她的眼睛,他明明深知熊琰来意不善,却还含着一片深情,似乎她真的就是他的恋人,看来,沈玉卿与那谢兰轩相比,虽是俊美更甚,却少了些心计和权术。 “将军所言,怎么与王上初次看见下臣时,说的一样。。。。。。”他满脸的窘迫。 跟齐王一样。。。。。。熊琰微微皱眉。 “其实容貌都是父母所给,与自身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听闻沈御史是个极其谦逊俭朴的人,常是麻衣素服轻车简出,相交的友人也是劲竹轩里以清正闻名的君子,这才是熊琰最佩服御史的地方。” “将军过奖。。。。。。”沈玉卿冷汗连襟,就算熊琰一身素袍,也消不掉她那凌人的气势,他没想到,就在几日前那个身着黑甲举世无双,本该是他一世仰望的背影就在自己面前,他激动亦或是惊颤。 他的一举一动熊琰皆看在眼里,她失笑,“我看你是徒有‘玉狐狸’之名,这胆魄只该是‘玉兔’啊。” “恕玉卿失礼。” “罢了,这齐赵两国和谈乃是举国大事,怎不见大司行亲自来?” “谢上卿。。。。。。他身体抱恙,不能前来。”沈玉卿想到那个上司就一阵头疼。 “谢兰轩?他不来也不奇怪。”熊琰心想若是他,不来倒好。“沈御史,就你所见,明日我们如何能成功说服赵王?” 沈玉卿悄然一笑,再是一拜,“将军早是成竹在胸,又何必发问玉卿,其实明日面见赵王,就算将军不发一言,赵王也会答应将军和谈的请求。” 熊琰心中一怔,“此话怎讲?” “玉卿的意思是,将军与王上的赌约,众人皆以为王上必胜无疑,而将军是痴心妄想,殊不知,最后一定是将军赢。因为齐赵和谈,卿大夫们都以为赵国兵力强盛,又侵略齐国多年,今次虽是一败,却未伤及自身一寸土地,万无可能就此收手,当然这只是他们的独断猜想,齐赵能和,赵国获利一定大于齐,因为赵王虽是好战,却也不是个穷兵黩武的君王,赵国的主军现已消耗殆尽,他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现下齐国前来求和,于他而言是绝好的机会,况且将军与赵国名将岳子尧岳将军私交匪浅,有岳将军相帮,赵王一定会答应齐国求和。” “哦?看来王都之内还是不乏有见识之人,撇开沈御史为何知道我与岳子尧私交匪浅不谈,沈御史能看出其中的玄机实是难得。”熊琰倚着长案,打量着他,“只当个下大夫真是屈了人才。” 沈玉卿眼眸一沉,也没了先前的慌乱,“将军殿上所言本是要与赵国永结同好,事实却是相反,两国言和后,才会爆发一场更激烈的暗战,而这场战争无论如何齐国的优势都是远远逊于赵国的,那便是军备的储蓄战争,为了下一次的兵戎征伐。” “王孙贵族终于盼回日日笙歌的日子,又怎会想再触及兵戎之事。”熊琰冷然一笑,虽是看透却也无奈。 “将军,此番看似困难重重,玉卿却知有一可幸之事。” “何事?” “将军归来。” 正值初春,凉风旋过襟袖,心旷气疏。 “沈御史,何出此言。” “边疆无战事,将军可重回王都,朝堂上的格局便会打破,齐国未来一如将军未来不可猜量。”沈玉卿微一沉吟,似是犹豫,“将军莫笑,最主要的是,那日淳雪宫一见,玉卿便知将军是天人临世,逆转乾坤是一念之间,齐国兴衰虽非将军主宰,却可因将军而变化。” 熊琰面色清冷,目光如冰,其实她该高兴,得人如此理解如此信赖,只是她笑不出来,“沈玉卿,我记得你了。” 沈玉卿以为是自己失言了,忙慌乱谢罪退下,就在他出去快要把门关上时,熊琰又叫住了他。 “若有一日,熊琰教沈御史失望了,还请御史谅解。” 正文 虎魂关夜 一阵绵雨一阵晴,归来的齐国队伍行走在一望无际的泥滩当中,泥浆四溅,马蹄印一深一浅。护送的军队俨然有序毫无怨言,可享受惯了的齐国使臣早已怨声载道,将马车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也不愿再往外欣赏风光。不过此处正行至齐赵的边界之地,是齐赵多年来兵将交战的地方,战争早已磨走了这里的无尽风光,只剩下漫天黄沙和光秃的土丘,实在也无风景可看。 可对于这里,熊琰有太多太多可以回顾和驻足的地方。曾经她也想着战役结束后,自己是否就此遁居于此,从此与黄沙相伴、与诸多殒命于此的英灵相伴,了了一生。 现在想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再也不可能达成了,一旦作出选择,就算频临悬崖,也万不可回头了,若不能让世人一直记着她熊琰的名字,这地下的万千西府军英魂和枉死的大哥也会渐渐被人淡忘吧,那时他们又是何等寂寞啊。 还不及她再多感慨,队伍已停下,她望向身旁的那个人,那人放下叫停的手,默然良久,终于开口,“虎伏关到了。” 听到岳子尧提到这三个字,她不觉愤而拔剑,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动声色地收剑回鞘。 “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嗯。” 两人目光均只聚焦到前方不远处的那处古关口,并肩的黑色身影挺拔修长,不动如山。 距他们最近的第一辆马车里坐的是沈玉卿,他掀开车帘,望见那两人的举动,稍有奇怪,心想只差几步便可归国,为何将军却又不动,可见身前的副将虞先永也是按剑不动,他心里便开始紧张起来,猜度不会是赵军此时有异动吧? 可若是他们有图谋,在赵都便可动手,何苦等到临近齐国边界此时。待他再望向二人背影,突然觉得他们。。。。。像极了,同样的马,同样的剑佩,就连背影看起来都极相像。不知不觉地,也顾不得泥浆地肮脏,沈玉卿下了车驾,虞先永也未拦他,他就这样走到两人身后,他蓦地想到离王都前,他听到的那个传闻。 可来不及他多加观察和分析,车队又立马动了起来,只因最前方的熊琰将军终于下了前行归国的命令,赵军并未有任何地异动,它的统帅,赵国的战神岳子尧仍在原地一动不动,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上了车的沈玉卿一直掀开窗帘回望那位将军,直至入关后看他不见,那位将军始终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哪怕又是一场润物的春雨来时。沈玉卿知道,他之所以会这样,只因熊琰的一句话,在最后她背影快行过他马头时轻声的一句话。 “你我此生最好不再相见,不是我仍原谅不了你,而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按理说,敌将岳子尧杀了熊琰将军的哥哥,熊琰将军该是恨透了他才对,可她却又说她不原谅的是自己,这其中的缘由沈玉卿实在想不透,他也不知道熊琰说那话时的心情,但他知道岳子尧的心情一定不好,当然不止心情不好这么简单,只是对于这种情思,常年与书为伴的沈玉卿全没有谢兰轩那般洞悉灵通,自然也想不到太多应情的句子来形容。 使团在关内稍作休整,傍晚无事,他登临关楼之上远眺前方,今天熊琰一来到,言说这是她兄长熊铮将军为国捐躯的地方,从此他的英魂将于此长驻不朽,便将这关口的名字由虎伏关改为了虎魂关。 戍关的将官皆为西府军士,他们目前的最高统帅熊琰将军的命令又如何会不听,更何况那是为纪念他们尊敬的大将军熊铮,至于王都那边,他们想到,熊琰将军可是即将成为王后的人,并且多重功勋在身,当受君王的无上恩赐,现在只是改个关口的名字王上又岂能不爽快允应? 于是他们当日便吩咐官匠重铸关口上的金字,准备将“虎伏关”改为“虎魂关”。四下关内为使团归来和金字重铸之事庆贺,兵民热火朝天,夜幕将近街市上也热闹非凡,一如刚过不久的元宵灯节。 而沈玉卿所登临的关楼之上便显得有些清冷,他远眺关外,烟雾胧缈之处,岳子尧仍立于原地。 沈玉卿觉得,但凡是男儿稍有不快,都是要借酒消愁的,他每每在朝堂中遇到烦闷之事时,总爱到劲竹轩里寻几位知交友人浅酌几盏,以抒心中不快。 这岳子尧乃是纵横沙场的大将军,豪气涤荡,纵是要倾尽樽前,也是要那种大罐满坛的烈酒才与他相衬,可现在他没有酒,也没有走。 夜色已至,风起露寒,城楼值班房上的那面白旗悠柔飘起。 “心上寒秋何以释,可借春醅暖三旬。” 寒意渐袭,沈玉卿扯紧衣袍,不欲再看下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叫城下的卫兵,给他送壶热酒吧,胶浮的清罗冽。”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屋檐上传来,是名女子的声音,清冷淡薄。 他回望身后,空无一人,唯见白色的旗帜在飘荡,他心想许是长途跋涉过于疲惫而产生了幻觉,便不再多想,欲扶栏下楼,忽地又细思这不对劲之处,悚然回头,转身望向房檐上,语调涩然地叫道,“玉卿见过将军!” 褪了那身墨黑战甲,如今一袭白衣翻飞的熊琰立于房檐之上,溶于夜暮之中,寂寥无息,似乎真如一面旗帜那样,也不怪沈玉卿没有一眼识出。 她仍是那刀刻的目光,倒映着点点星烁,也柔和起来,发带下的发尾凌乱肆意地飞舞,白色布裳着身少了些气势,身影显得消瘦而单薄,不再似往常那么尖刻。 “去吧。”她轻声回应,不愿再多说一字。 夜色深邃,关外那立于原地的黑点早已遍寻不到,沈玉卿望着熊琰不起波澜的脸,和那双固执地盯住关口外面的眼睛,虽然他不能真的将他人的心理揣摩得通透明了,但他心里揣度着,她的心情怕是与岳子尧一样的不好,或许怕是更加不好。 他不知她已在这高处伫立了多久,这一黑一白相隔不过一关的咫尺,却不知因为什么,而成了隔世的距离,这一关怎么都过不了了。 这时沈玉卿才想起,自开春以来,被齐国王室贵胄平民百姓所传议的这位熊琰将军,或是鬼或是神,却没人想到,她也还是个正值风华的姑娘。也许世人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愿这样想,人们争相传颂听来的事情,祈愿她是庇佑众生、带来福祉的神明,或咒骂她是祸国殃民、杀人嗜血的妖鬼,却不愿将她想成与他们一般的人类。 “是,玉卿告退。”沈玉卿自知不该多想,他微微一拜,心念着是胶浮的清罗冽无误,便赶忙告退了。只剩下熊琰犹自无语,迎风伫立,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望着这里,望着谁了。 “嘭!”她身后的瓦砾几阵重击,还有几个本与夜色相溶的黑影渐渐显现。 “都处理完了吗?”她往后瞥见丢在地上的几具尸体。 “留了一个,让他回去通风报信。”身后一个沉闷的声音回复。 “嗯,下去吧。”熊琰临风闭上眼睛,声音略显疲倦。 身后的黑影接到指令却都只静立在后,似是思考了片刻,原来那个回复的黑影开了口,“姑娘,齐王下此杀手,您当真还要回王都?” “遇难而退,这不是‘鹰隼’的作风吧?”熊琰敛着眼眸,“况且‘刀组’仍未动,真正的杀局,还未开始啊。” 众人皆知琰姑娘心意已定,再多劝说也是徒劳,只有暗自散去,将尸体处理掉。 又只剩熊琰一人,她捋开耳边飞散的头发,仍然望着虚空的前方,她知道,前方的那个人,是她最可依赖,也最想依赖的人,她相信,只凭她的一句话,他还愿意回到她身边。 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她转过身,与黑暗之中,面对着齐国的土地。 “大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固执而无奈,可四下除了戍守的卫兵,再也寻不到那个早已不存在的熟悉身影。 正文 还忆少年 齐睿王二年,惊蛰。 天气稍有雾寒,王宫内石砖空阔,一辆车辇的马蹄声来回传响。 淳雪宫的大门早早便大开,内监急促的步子就此停住。那马蹄声久久回旋直至宫殿前方停息。 这样让臣民驾马行至此处的特例,齐国只允两人,一是凯旋而归的熊琰将军,一个便是齐国的丞相,董相蕫彰。 遥想当日熊琰也不过是单骑而来,蕫彰却是乘着双驾的马车,殿内虽已退朝多时,但殿门为他而开,炉火为他而燃,君王的近侍亲身引接,这齐国君王能享有的尊荣,他蕫彰也能享有。 这不仅因他为当朝丞相并已年迈古稀,更因他是齐国三朝元老柱臣并当今齐王齐晗的授业恩师,齐晗登基临朝全凭他辅佐,可以说,若无董相便无齐晗今日。故此王都上下对蕫彰的敬重是更甚于王上。 这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位的董相本该是个威风八面的人,可从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儒。他在众多内侍的搀扶下终于一点一点挪到内殿,而齐王早已等候在那。 “齐晗见过董相。”屏退了众侍从,蕫彰刚坐下缓口气还没来得及向王上行礼,齐王就抢先向他拜过。 “齐晗知道董相年纪已大,早该颐养天年,只是齐晗学无所成,论到举国大事,便无计较,还须请教董相。”齐晗从案几上拿来一封奏章,“齐晗与熊琰将军的赌约在王都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怕是董相早已有所耳闻,这是关外发回的急奏。” 蕫彰老态龙钟睁开眼,接过那封奏章也不急着打开,“王上,多年前老臣都已教于您,王者为至尊,无论与谁论话,皆该傲视一切。” “是,齐晗,孤明白。” “老臣独居郊外院宅不问世事已有年余,王上今次急着把老臣召回,竟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真是可喜可贺。”蕫彰翻开急奏,捋着白须,来回几眼。“王上可要应允?” “当日轻易答应此约是孤思虑过少,本以为她不过是个贪图荣华的女子,直至方才,孤收到鸽组些许关于她的密报,才知她此举用意深重,手段非凡。论及种种,熊琰为后,牵扯齐国和朝堂关系众多,不是最佳的选择,但齐赵如今能和,对众臣民来说是件要普天共庆的喜事,所以孤想知董相的意思,又是如何?” 蕫彰早已睡意全无,放下手中奏章,不断摩挲指上青玉,“不瞒王上,昨日老臣占了木乩,齐赵边关长年战乱,沙场孤魂遍野,久不得归,哀怨重重,这股阴气难免煞至活人。而自古征战军队皆为男子,男子之气至阳至刚,冤魂之气非但没有得侵蚀他们体内,反而被他们压制。女子本是至阴之体,久居沙场的女子,阴气过甚,难免煞气缠身,身负战祸之命,若归于王都,王气不浩,国祚受损,国运难料啊。” “竟是这样。”齐王来回踱步,面如静水,虽有叹息却无惧色。 恰是这时,殿外有内监匆匆来报,“殿下,谢兰溪与谢兰轩两位上卿皆已在殿外等候。” 齐晗望向蕫彰一眼,见他并无反应,便挥手示意内监让两人进来。 “王上,赵王应了齐赵之和。”两人拜过齐王和董相后,谢兰轩首先发问,“王上当真要娶了熊琰?” 齐晗淡然一笑,并未责怪他的无礼,反而面对蕫彰,“董相,你曾教孤许多君子立身的操守和为王治国的大道理,有忠信礼义以修身,有王者以社稷兴民为首要,舍身求仁,不愧于心。孤答应熊琰的赌约虽是有失偏颇,但赌输反悔实在是小人行径,何况孤是一国之主,当以国朝大事为先,论及熊琰于齐国的功勋,她是有资格为后的,况且此番求和成功之后,她在百姓中声望极高,这赌约又天下皆知,孤若反悔,不仅是失信于她,也失信于齐国诸民,王者无信,国将大乱啊。” 他缓缓将自己心中的见解对老师道来,“您方说沙场来的女子阴煞之气过重,是战祸之命,可纵观中原,以女将为后的国家也有过,并未曾出现太多的祸乱之事,况且孤为齐国君王,受宗庙先神庇佑,这祸人的阴煞之气,怕是只有王者才能将其镇住。” “可是王上,这熊琰并非善类,她执掌军国大权,又执意争得后位,似是另有所图。”谢兰溪思忖着王上怕是要应了熊琰请求,一时情急。 “她会对齐国不利么?”齐王沉吟,复又一笑,他看着谢兰溪一字一句,“小时候你们初为孤的伴读,曾允诺孤何事?” 谢兰溪和谢兰轩均是一愣,没想到齐王会提起这个。 “兰溪不敢忘记,兰溪说过,刀山火海,誓死追随殿下,倾尽平生,助殿下治得空前盛世。” “兰轩也不敢忘却,兰轩说,殿下永为君,兰轩永为臣,待得一日君臣共享盛世,兰轩必为殿下画尽山河风光。” 两人郑重地拜倒在地,语气坚定不移,齐晗将二人扶起。 “当日的齐晗也说过,若有一日孤得江山,终有你们一份,浩荡风云,万千气象,一同看遍。”齐晗望着两人,“我们三人一同长大,最了解我的只有你们,我心中也一直把你们当挚友看待。如今登上王位,齐晗行事虽多有顾虑,但初心未改,只要有你们在侧,以经国治世之良策辅佐我一如昔年,那齐晗又有何事可惧,齐国又怎会生祸患。那熊琰入了王都,若真对齐国不利,齐晗相信自己,也相信你们和老师,总有办法对付。” “你们曾说过的,为孤做过的,孤都从未忘记。” 谢兰溪和谢兰轩听着齐晗的话,久久未敢多言。 蕫彰看着他们,遥想多年前这三个孩子求学于他,课上三人总有铮铮言语,议论着圣人言或是当日政事,闲暇时也一同写字作画,嬉戏游玩,可谓亲密非常。如今为君为臣,再思及当年之事,不胜唏嘘。 “对于此事王上心中早已有计较,老臣也不敢过多妄言,一切听凭王上决断。”蕫彰闭上眼摩挲着手上青玉,不再说话。 “那好。”齐晗望着窗外,一拍横栏,“兰溪帮孤写诏,叫宫内各司立马开始准备王婚各项事仪,孤亲自监审,并将消息传遍王都及齐国上下,务必张灯结彩,举国欢腾,在她回来那天,孤要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他望着窗外绵雨,表情已无方才如此轻松,倾余思及某事又复地一笑。熊琰啊熊琰,孤给你封赏荣耀、一世无忧不要,偏要以如此方式,成为孤的王后,硬闯入王都朝堂这片深水,来日你又能有何种作为?孤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