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懿王朝】 元熙元年三月,保和殿上,安良王党重臣苏相儒爱女苏氏留牌子,赐香囊。 同年七月,苏氏入宫,封柔则,赐居明墨楼。 初承宠,宠数月,连晋至嫔位,赐号“乐仪”。 元熙二年二月廿四,内廷彤史记注曰:上宣乐仪嫔侍寝,至二更烛火方熄,其间叫水三回。 同年三月,苏氏嫡兄坐安良王叛乱,嫡兄流放,父罢官,苏氏族幸免株连。 元熙二年四月,明帝降旨明墨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本齐家、宜茂衍六宫之庆。应职宜佐内、备资四德之贤。然未恪恭久效于闺闱,启尊卑之失。微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乐仪嫔苏氏。 内德失宜,动难谐珩佩之和、未克娴于礼。无敬凛夙宵之节、常懈于勤。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收册印、贬尔为庶人。居冷宫以自省。钦哉。 同年六月,冷宫走水,废嫔苏氏亡。 第一章 五年后 元熙七年五月。宜州。 宜州地处江南一带,水福镇位于宜州一隅。 清晨时,晨曦透过各家庭树树叶散入万家,祥和而宁静。 水福镇一座小院内,年轻女子一大清早便起身采露,漂叶制茶,一刻钟后,小院内青烟袅袅,茶香馥郁。 女子眸光淡妗如水,额前碎发扰了深楼沫雪,美目流转之间,依偎有羽睫翩翩恍若蝶翼旖旎之姿,清雅绝色。 淡烟色纤语裙几分曳地,衣摆下束带松松在腰间打了个结,被寥寥青烟微薰过的浅紫,乍一看,仿若是氤在白色丝绒上极淡的水墨。 细细瞧去,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娥眉淡淡未曾装点,细长睫毛自然垂落,薄唇锁。 是个美人。她的美不张扬夺目,却是极舒服的,让人一时难以挪目。 “吱呀”一声门响,珠帘相撞泠泠泛响,屋里又走出一双丫髻女子,此时正蹙着眉,鸭蛋脸上满是不赞同: “夫人怎地又早早起来,不叫醒奴婢?这些活合该奴婢来做,夫人陪着小主子们玩便是。” 苏宴浅听了身后传来的娇语,只是勾唇一笑,放下手里茶杯,点了点来人的琼鼻,嬉笑道,“等着你这只小懒猫啊,我跟阿暄和阿暖早晚是要饿死的。” 被苏宴浅调笑的念瑶嘟了嘟嘴,拿起旁边的蒲扇就坐下闷头扇火,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唉!是啊,是奴婢没用,就能做些绣活,也卖不了几个钱,只能靠夫人泡茶买药赚钱养家……” 苏宴浅又忙活起手上的伙计,浇茶具,撇茶叶,涮茶…… 听着身后又传来熟悉的碎碎念,苏宴浅一派娴静,笑着摇了摇头。 从五年前逃出宫在此定居开始,这样的话念瑶这丫头每日都要重复念上几遍。其实主仆一场,又共历生死,本就该相互扶持的。 在念瑶的念叨声中,镇上邻里家的一道道炊烟相继升起,鸡鸣犬吠,祥和惬意,岁月静好,教苏宴浅脸上笑意不断。 门被轻扣两声,坐在那扇火的念瑶立刻打了鸡血一般蹦起来,朗声,“来了!”一边说,一边快步前去开门。 门外不出意料是几个小厮,念瑶福身一礼,双目带笑,“几位小哥可是来买茶的,可是巧了,今儿的茶方好,几位小哥带走便是。” “得嘞,谢谢念瑶姑娘了!” 小厮接过念瑶递过来的茶盒,将银子给了她。 …… 一大清早的忙碌过后,念瑶点了点柜子里多出来的银子,一脸喜意地走到苏清婉身边,“夫人,小公子的法子就是好!这样我们既赚了钱,那些灾民又有的吃。” 念瑶忽然眼睛一亮,“奴婢一会儿去聚福居买些点心回来吧,小主子们也是爱吃的。” 苏宴浅理了理衣裳,开了东屋的门,说道: “好,不过你先去把那两个小坏蛋叫起来吧,昨晚也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那么晚才睡,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 “是,奴婢这就去。” 苏宴浅进了东屋,打开了东屋另一侧的临街门,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 …… “七爷,您没事儿吧?微臣护驾不利,请七爷责罚。”水福镇不远处的树林里,一群玄衣锦袍男人跪于地,为首的男子蚕眉紧蹙,眼里满是担忧自责。 被称作“七爷”的男子轻蹙剑眉,凝视着右肩伤处,一双深眸似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清冷深邃。傲然于世,睥睨天下的目光时时流露。 器宇轩昂,还有眉间化不去的讽刺薄怒,他淡淡地,平静地看着鲜血染红了白衣。 一旁战战兢兢跪着的应安正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主子—— 一拢白衣,玄纹云袖,血染半边。荒郊野外,却席地而坐。常年习武,遒劲的肌肉被衣袍遮挡,不怒自威,薄唇微抿,一派薄凉,却是世上从未有比他更加优雅入画的男子。 霍凉瑾并未理会面前跪着的林昀染的请罪和应安的欲言又止,只是同往日一般面无表情玩弄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转弄着玉扳指,长长的睫毛在那俊秀的面容上,形成了诱惑的弧度。偶尔抬起的头,让人呼吸一紧,不知世间有何男子可以相比。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动作慵懒地倚着背后的树干。 霍凉瑾薄唇扯出了一抹弧度“都起来吧,今儿的事不怪尔等,怪朕!将那群畜生想得太过仁德!见事情败露竟是狗胆包天起了歹念!” “七爷息怒,莫为了几个罪人气坏了身子,待七爷回京,亮明了身份,便只有他们求饶的份!七爷龙体为要,奴才听说前面这个水福镇里住着位活菩萨,医术了得,据说是妙手回春!不如七爷先去她那里瞧瞧?” 应安哆哆嗖嗖地说着,声音里明显能听到他喉咙在打颤。 “大胆!好你个应安,宜州驿站里明明候着太医,你居然撺掇着咱们爷去看乡野郎中,你是什么居心啊?七爷玉体尊贵,岂是随便一个野郎中能看的?”一旁的蒋桓立马出声斥责。 一山不容二虎,蒋桓跟应安一个是打小伺候霍凉瑾的,一个是先皇指派的,自然是谁都想顶替了另一个,成为霍凉瑾身边的头一份,只是这么多年了,两人倒是分庭抗礼,谁都没占了上风。 林昀染作为侍卫统领,护驾不利,自然是宁愿跪着赎罪,他不动,身后的侍卫也不敢起来。 此时,林昀染听了两人争吵,也抬头插话道: “七爷,应公公说得有理,没必要为小人气坏了身子。而且,爷身上这剑伤宜早些医治,待回到驿馆或者召来太医便太迟了,平白伤了底子。不如听应公公的,先去镇里看看,再遣一人速去召来太医,以善龙体。七爷以为如何?” 林昀染在霍凉瑾还未登基时便追随他,也随霍凉瑾上过战场,深知霍凉瑾性子,怕是觉得这是小伤,必不将它放在眼中。只是毕竟剑伤入肉,若不及时医治,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霍凉瑾深深看了一眼一旁缩着头装鹌鹑的蒋桓,起身朝林子外走去,边走边问旁边紧跟着自己的应安,“你说的那个活菩萨可是那安仁县百姓口中的苏神医?” 霍凉瑾起身前行,后头跪着的自然起身跟上。蒋桓暗地里瞪了一眼应安。 应安自然是瞧见了,心里得意几分,紧跟着霍凉瑾,恭恭敬敬地回话道: “回爷的话,正是。爷微服寻访那受了蝗灾,却被那帮狗东西侵吞了朝廷赈灾粮款的灾民时,奴才也听见他们谈论那位女神医,觉得甚是有趣,便自作主张,私底下去打听了打听。 得知这位女神医就在前面的水福镇,每日辰时开门坐诊,申时末刻闭门。若是人多,拖到酉时末刻都是有的。” “嗯。” “而且,奴才还打听到另一件事。”应安瞧着霍凉瑾的心情似是好转了不少,立即笑眯眯地凑上去,故作神秘地说道。 霍凉瑾睥了应安一眼,抿了薄唇,勾起一抹弧度,抬手拍了应安脑门子一下,笑骂,“少给爷卖关子,赶紧说!若是有用,少不了你的赏;若是废话,便等着挨板子吧。” 脑门挨了一下的应安夸张地“哎呦”一声,跳了起来,捂着脑门说道,“主子这话,奴才就是为了奴才的屁股,也得说些教您觉得有趣的啊。” 后头灰溜溜跟着的蒋桓啐了一口,心里暗骂应安孙子,蛇鼠小人,就知道哗众取宠。 紧握宝剑的林昀染只落后霍凉瑾半步,也是紧紧跟着霍凉瑾,一双鹰目微眯着细细打量着四周。对于应安的话毫无反应,依旧面无表情。 应安又被霍凉瑾拍了一下后,才麻溜地说道: “主子不是一直在找寻那京中盛传的‘清浅茶’,欲得之一尝吗?奴才可打听到,这‘清浅茶’便是出自这水福镇。此茶客每日只泡三泡,卖与三人。 欲买此茶,须于府门前施粥行善一月后,方得买三日茶,一日可买一泡,十两纹银。这对于富庶之家倒是不贵,只是若无一月积善,虽千金也难买。其要求严苛,倒真是千金难得。” “哦?倒是有趣。” 霍凉瑾脸上表情莫测,倒是唇角一直勾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应安也摸不准霍凉瑾的意思,一时间有些无措,倒是蒋桓在后面暗笑。 一时间,只听见一行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 走了几步,眼瞅着就要到镇子里了,霍凉瑾平淡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才再传来,“一个茶客有如此胸怀,倒是难得。” 应安偷偷抬头瞄了一眼霍凉瑾,只见他深遂双目望向远处,应安也猜不透此时霍凉瑾的意思,只听他又说道: “可笑我朝廷养着的父母官,食君之禄,却要添君之忧!真是讽刺之极!” 这次,霍凉瑾的声音里染了几分薄怒。 应安在余光瞄到霍凉瑾鼻翼煽动,帝王之怒气势磅礴直下,不是常人可轻易承受。离霍凉瑾极近的应安此时吓得两腿发软,交握的双手此时已经颤得不会动弹了。 “七爷息怒!奴才还听说这卖茶之人,正是百姓口中的女神医,活菩萨。”应安抖着声音接上。 霍凉瑾闻言猛地停住,看向后面撞上来立刻吓得腿软跪地的应安,墨眸深深,尽是难测。 半晌,霍凉瑾才“大发慈悲”地移开了目光,伸手扯了蒋桓怀里抱着的青袍披上,掩了白衣鲜血。复前行,一抹含着深意的弧度爬上唇角。 “如此说来,朕欲得‘清浅茶’一尝,倒是难了?朕可没有功夫在这里耗上一月,只为几口茶水。” “七爷说笑,这天下都是七爷的,何况一人一茶?七爷若是觉得合意,便将其召进宫中,让她日日为七爷泡茶。”这话是蒋桓说的。这会儿倒成了应安在一边灰溜溜地装鹌鹑,蒋桓笑眯眯地上前回话。 霍凉瑾瞥了一眼蒋桓,不说应也未反对,只是侧头问着林昀染,“雪华,你说呢?” 雪华是林昀染的字,林昀染,字雪华。 “这是七爷的事,微臣不敢过问。”林昀染只是皱皱眉,依旧木着一张脸,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如今爷是‘七爷’,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当是兄弟闲话,爷许你过问。” 进了镇上,霍凉瑾便将自称换成了“爷”。霍凉瑾难得有心思逗逗身旁这个冰块脸。 “是,昀染觉得这样慧心慈善的女子还是放在民间的好,若是放在宫中,只能屈就在小小茶间;而让其在宜州,却可救万民。若这些百姓得免病痛,这可是百亩良田啊。” 林昀染冰脸上有着丝丝松动,说出的话也少了几分僵硬。 林昀染自称称名,“昀染”,显得谦卑,而旁人如霍凉瑾称其字,“雪华”,以示尊重。 “嗯。”霍凉瑾点了点头,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谈笑,安定祥和,心情倒是难得好了不少。 “雪华说得有理,只是可惜了难得出来一趟,却不能一尝当地名茶,实是可惜啊!”霍凉瑾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好好遮严了染了血的衣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拥有一切的帝王倒是难得可惜。 “皇……黄七爷。”后头的应安连忙跟上欲接话,只是一时着急,差点说漏了嘴,被霍凉瑾淡淡一瞥立即吓得改了口,缩了缩脖子才继续讪笑说道,“嘿嘿,七爷莫觉可惜,七爷下令开仓赈灾,岂止行善一月?怎的就不能买茶一品了?” 霍凉瑾觉得有理,只是下一刻又剑眉微蹙,“可如此一来,爷岂不是要表明了身份?如此因小失大,倒是不值。” “哎呦,七爷哪里用得着表明身份,只需问诊时说明您这剑伤的来历,铲除狗官为民除害那可是行善一年都比不上的,那位若是明理之人,岂会不煮茶以待?” 应安弓着身子跟在霍凉瑾身边,呲着牙说道。一脸邀功相。 “不错。”霍凉瑾听了心情大好,眉梢带了几分弯意,“赏……” 可惜,赏字还没说完,霍凉瑾便被身后呲着牙撞上来的应安给撞到一边,幸亏身侧的林昀染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第二章 极像 若是平时,应安这小身板撞上来也就是皱皱衣服皱皱眉的事,只是今日霍凉瑾拖着剑伤走了好几里路,也因失血不少,整个人有些发虚,因此才被应安一撞就倒。 被撞了的霍凉瑾墨眸一扫,吓得一旁早已哆哆嗖嗖跪下的应安心里一阵突突,颤着声回话,“七爷息怒,奴才冲撞了爷,罪该万死。” 应安说着,慌慌张张抬起头,指着旁边也颤抖着跪着的蒋桓,恼怒地说道: “都是蒋桓,奴才刚刚好生走着路,这个蒋桓突然撞过来,奴才一时不查,没站稳,才冲撞了主子的。请爷责罚奴才,切莫气着了自个儿。” 说完,又头贴地面,伏在地上,一副认罪奴才状。 跪在应安身侧的蒋桓听了应安的话立即直背说道: “是奴才的错,走路不稳当,撞了应公公。只是七爷,奴才,奴才刚刚见着个小孩,像极了七爷您,刚刚奴才仿佛见着了您小时候,这才一时晃了神,撞上了应公公。” “像爷?”霍凉瑾深眸微眯,扫视街上,却没有蒋桓口中的小孩。 “一派胡言!这种地方,怎的会有像七爷的孩子。七爷那可是真龙天子,岂能是凡夫俗子可以相像的?”这回,轮到应安呵斥蒋桓了,倒是难得有一回。 “奴才没有胡言,爷若不信,可以问问林大人,刚刚大人恰好目视那个孩子的方向,定是看见了的。”蒋桓摸不清楚霍凉瑾的态度,急忙抬头说道。 霍凉瑾淡淡扫过林昀染,林昀染便颔首说道: “是,微臣确实见着了,的确像极了爷。微臣虽然只瞥见一目,但是那个孩子剑眉慧目,薄唇轻抿的模样确实像极了七爷。且蒋公公自幼便服侍七爷,他说似爷小时候,应该是没错的。” 林昀染是霍凉瑾的伴读,也是自幼相识的,只是两人年岁差的不大,林昀染自然是记不清楚霍凉瑾小时候的模样,蒋桓比霍凉瑾大了八九岁,自然是能记得他小时的样子的。 林昀染刚刚见那个孩子也是一惊,只觉异常熟悉,连走路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林昀染一时也不知这极强烈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不安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刚刚蒋桓一提,林昀染才恍然大悟。 是了,那个孩子太像霍凉瑾了,小小年纪却有一种令人自觉信服的气场。 只是一瞥,便已然看出极像。 “多大?”霍凉瑾的目光停在街上一处点心铺——“聚福居”的门口,目光悠长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爷,奴才约摸着有三四岁的样子。这具体……”蒋桓只得苦笑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道,“奴才也只瞥见一眼,不能确定具体多大。” 霍凉瑾依旧盯着“聚福居”,沉默半晌后,叫起了跪在地上的应安和蒋桓两人,而后又问了一旁安静站着的林昀染,“依雪华看呢?” 霍凉瑾是想着蒋桓一个内宫太监,眼力有限,看不出多大倒是正常,但是林昀染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是能看清楚的。 只是……很显然,林昀染是看清楚了,但是并没有什么卵用。 霍凉瑾问完后半晌都不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瞧,倒是难得见着林昀染的木头脸上有着这样丰富的表情——纠结、为难、冥思苦想。 “是个小孩。”林昀染好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连带着薄怒的霍凉瑾都被林昀染气笑了。 不知是在笑林昀染还是在笑他自己,叫一个二十多年没见过多少小孩的人说出只见了一面的小孩几岁,可真是难为他了! 看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他恐怕连那个孩子是否断奶了都分辨不出。 霍凉瑾伸手拍了拍又木起一张脸的林昀染的脖子,回头对身后两个缩着头一副孙子样,肩膀却一抖一抖偷着笑的两个人说道: “行了吧,你们两个,笑什么?咱们林大人可是志在四方,能分辨出是个小孩已经不易了,是不,林大人?” 大笑复前行,留下身后继续木着脸的林昀染和拼命憋笑的众人。 只是未走几步,朗笑声戛然而止,众人抬头望去,霍凉瑾此时已停步蹙眉,死死盯着前面的聚福居。众人顺着霍凉瑾的视线望去,只瞧见已小童人影闪过。 “跟着!” 只听霍凉瑾冷声一言。身后如影随形的几名玄衣侍卫一个闪身便不见踪影,那聚福居门口紧跟着小童闪过的方向又闪过了几个黑影。 后面的蒋桓看着眉目紧锁的霍凉瑾,低声说道: “爷,那似乎不是奴才看到的孩子。奴才看到的那个孩子穿了一袭浅绿缎衣,这个孩子却是青色织衣。且奴才见着的那个孩子身量也比这个矮些。” 霍凉瑾听了蒋桓的话只是盯着那个孩子消失的方向淡淡地“嗯”了一声,墨眸深深。 “走吧。” 仿佛刚刚的凝重不过是错觉,随着霍凉瑾一声吩咐,众人只觉压在身上的气场一松,都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 “七爷,前面的应该就是了。”一行人走了约摸一刻钟后,转了个弯,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排着长队,皆是身着粗布麻衣,面容饥瘦。 霍凉瑾远远地望着,依旧锁着眉头,只是心里的某处被软软地敲了一下。 那一群体弱病者有的挎篮互搀,笑语相谈,有的坐着板凳歇息,有的互让先行,互推座椅,人人手里都拿着些许东西,有的是旧布,有的是麻线,也有野菜蒲扇。一队长长,松散歪斜,却是融洽和乐,井然有序,毫无事端。 旁边时时来往几位小厮,端送清水温粥,递板凳,空碗,倒是令人见之喜悦。 “七爷,您瞧这些小厮约摸是来自不同人家的,却是一派融洽,当真是人间妙境啊!”应安见霍凉瑾依旧一言不发,有些讪笑着自个接话。 来自不同人家?霍凉瑾仔细一瞧,还真是!这群小厮衣着各异,一看便是出自不同府里的。 “民风淳朴至斯,叫爷生羡啊!”霍凉瑾长叹。 “爷,可要奴才上前与之交谈,令其尽快为爷医治?”蒋桓试探着问道。 霍凉瑾摆了摆手说道,“不必,教这些百姓先看吧。随爷去了院内等候吧,如今天色渐晚,想必不用等候多时,正好顺道借宿一宿,说不定明日一早还能得尝‘天露’。” 蒋桓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劝,只是已迈开步子的霍凉瑾一抬手,示意不必再说,蒋桓只得悻悻地闭嘴跟上。 一行人绕道正门,看着农家小院倒是有个像模像样的门匾——“坐看云起”。 “好!”霍凉瑾难得爽朗大赞,不知是赞这字遒劲有力,还是赞这人,眼目阔远。 众人身后几个黑影闪出,跪地叩首,“七爷恕罪,属下等办事不利,人……跟丢了。” 短短几个字,为首的那人说得自己都羞于启齿。 “跟丢了?跟个孩子都能跟丢了?他身边可有大人?”霍凉瑾难得转晴的心情又跟着多云转阴。 帝王之怒铺天袭来,压得跪地的几人瑟瑟发抖,为首的人还是颤颤回道: “回爷的话,那孩子身边至始至终都没有大人,只是那个孩子聪慧异常,不知何时已发现了属下等人,带我们七拐八拐,走得全是闹市,一个个身形衣着相似的小孩与之擦肩,待我们发现跟错了人时,已是再无踪迹可寻。” “属下办事不利,请爷责罚。” 霍凉瑾看着“坐看云起”的牌匾叹了口气。 “回去后每人自己去领十板子,算是小惩大诫罢。”又转头看着应安道,“应安,去扣门。” 听霍凉瑾钦点了自己,应安立马欢喜地应下,上前扣门。 应安扣门后退了半步,只听院子里传来一清脆女声“来了”之后,一阵紧凑的脚步声,极轻,只是他们这一行人都多少有些功夫在身,所以细听还是能听见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一个面容清秀梳着双丫髻穿着窄袖宽领织花罗裙的小丫鬟开了门。 来开门的正是念瑶。 念瑶看着门外的几个人有几分困惑,这是来买茶的?从前没大见过,约摸是镇上初来的大户? 只是……这眼前站着的这个青袍白衣男子怎么有些眼熟? 第三章 再相遇 念瑶压着心里的困惑,如平常一般微笑福身,笑盈盈地问道: “几位是来买茶……应公公?!” 念瑶本是自然抬头,扫过这一行众人,只是在看到霍凉瑾身边缩着头赔笑的应安时立即吓得大惊失色,失声叫出,浑身颤抖,退了半步勉强扶墙站立,一时间脸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惊恐地看着应安。 念瑶的惊叫令霍凉瑾双目一眯,看着眼前面色惨白双眼怯怯的丫鬟,霍凉瑾薄唇启,“怎么,二位认识?” 霍凉瑾故意抬了应安的身份,用了“二位”,表示对应安的敬意,只是为了掩饰身份。毕竟应安是他身边的大太监,少有人回对他不敬,若是太过随意,一不小心便容易暴露了身份。 应安自是听出了霍凉瑾话里的意思,于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杂家可不记得认识过这么一个丫头。” 其实应安心里也是没底,这些年随着霍凉瑾登基他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这作威作福的事他也做了不少,也不记得这受难者里有没有这么一位。 今儿个当着霍凉瑾的面,若是做的那些脏事被这小丫头给捅破,那后果…… 应安想想也是不禁一缩。 “丫头,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杂家的?”应安强撑着气势问道。 应安仔细瞅了瞅念瑶,觉得是有几分眼熟,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也是了,距两人上一次见过,已经过去五年多了。况两人见过的次数不多,地位悬殊,应安自然是一时认不出来的。 念瑶紧扒着门框,瑟瑟发抖。 怎么认识的?说她是从前仪嫔身边的大宫女,皇上来仪嫔的明墨楼时见过几回?还是说她曾因被迫替这个禽兽背了黑锅,差点被皇上赏下的板子打死? 念瑶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更加没有脑子思考为什么这个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会来到这个距京城千里之外的宜州水福镇。 “这孩子从前在京城的芙蓉斋里帮活,后来才被卖到这里的,大约是从前在芙蓉斋里见过应公公的。”苏宴浅从后面走出来,将吓软了身子的念瑶拉至身后。 苏宴浅一抬头便看到时常入梦的男子依旧是一身威严站在自己面前,一双澄澈的眼眸不自觉闪过一丝雾气,低头抿唇,任酸涩弥漫胸腔,折磨着自己敏感的神经。 颓然只是一瞬,一瞬之后,苏宴浅又恢复了淡淡从容,无意识地避着紧盯着自己的男人的目光,只是看向应安,淡淡一笑,如清水莲开,世间绝色。 盈盈福身,淡笑娇语,梨涡轻陷,一派娴静,“这位可就是应公公了吧,宫里出来的人果真是气度不凡。” 应安哪里敢受了苏宴浅的全礼,忙侧身避开,又弯腰回礼,口中还言“姑娘言重。” 他可是瞧得清清楚楚,旁边自家主子的目光从这女子出来后可就再没挪开过。 霍凉瑾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他自问阅过天下美女,可眼前这一位确实他从未见过的美。 不似晴昭仪楚氏病弱生怜,也不是莫筱夫人莫氏的张扬明艳,更不是曲娴华令人涩涩的温柔娴礼,她的美,毫无侵略性,只令人舒服之极。 女子敛着水眸,娴然脱俗,如坠入凡尘的精灵,叫人难以挪目。美得这样和风细雨,清雅绝色。 霍凉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这才发觉喉咙发紧,一个激灵,暗自苦笑一声,想不到孤傲如他霍凉瑾,也有被美色所迷的一日。 只是,他依旧难控自个的目光,始终黏在眼前只人的身上,细细瞧去,确实有几分熟悉,只是细思却无。 不怪霍凉瑾不记得苏宴浅,当初苏宴浅入宫时太过年幼,接她入宫不过是利用其父压制安林一党,所以所有的宠爱都不过是利用罢了。 霍凉瑾对当时的苏宴浅也谈不上在意,自然没有细看过,况且如今苏宴浅已过了十七,面容张开了些,不是当初清萌可爱的小圆脸,逐渐长成摄人心魂的瓜子尖脸,霍凉瑾自然是半点都认不出她来了。 一边的应安巴不得赶紧揭过这个话题,连忙抱拳对苏宴浅说道,“听闻姑娘妙手回春,不知可否为这位公子一瞧?” 说着,应安伸手搀了一下霍凉瑾。 苏宴浅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再次抬头看向那双深眸。 曾经,就是这双眼睛迷得她神魂颠倒,还曾经深情回视,稚嫩的脸庞上满是认真,娇娇柔柔的小身板鼓足了勇气,在他耳边娇语: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妾愿做爷手边菊灯,长伴君侧。 苏宴浅双目涩涩,苦涩在口中弥漫,如今想来,当初的月下花前,同叹世事,伏肩蜜语,当初的花前柳下,两人一马,娇嗔讹字手剪银灯自泼茶,不过是一场笑话,讽刺至极! 眼帘低垂,苏宴浅艰难地勾唇浅笑,却觉得浑身都僵硬了,做出的任何动作都那般不自然: “应公公说笑,奴妾这里只是为寻常粗鄙百姓治些小病,哪里称得上妙手回春?这位公子一看便是身份贵重,哪里是奴妾这医术不精之人可随意冒犯的?” 一旁的蒋桓以嘴吸气,厉声斥责道,“大胆!公子要你看病那是抬举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蒋桓便瞄到霍凉瑾扫来的一目,立即低头不再吭声。 “既然姑娘不愿意,那在下便不叨扰了。” 霍凉瑾深深地看着眼前垂首而立,不愿抬头的人儿,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丝丝抗拒,只怕是这样的拒绝没少说吧,心下生怜,带了人便转身离去。 霍凉瑾转身之时,恰有微风拂过衣袍。 一抹鲜红刺痛了苏宴浅的双眼,尽管别着头,脑海里霍凉瑾苍白的面容仍然挥之不去。 她的心在乱跳,气息已全然被搅乱。 大脑一片混乱,心痛不舍庆幸纠结在一起。 嘴却未经大脑,先一步有了行动,“这位爷可受伤了?不如先进来处理下吧。” 霍凉瑾闻言有些意外,一回头就撞上一双担忧含情的眼眸,只是下一刻,便又是一双淡淡含笑的水眸,仿佛刚刚不过是他眼花看错。但是霍凉瑾确定,他没有看错。 薄唇不自觉地抿了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才发觉不知何时,青色披风被吹开了个口子,一抹鲜红赫然染在白衣上。 倒是心善,刚刚说得那般决绝,瞧见了这鲜红便软了心房。 只是刚刚那个眼神,霍凉瑾微不可见地蹙眉,难不成从前见过?为何没有印象。 “那便劳烦姑娘了,多谢!”霍凉瑾说道。 苏宴浅僵硬地一笑,敛眉拽了一旁难以置信地白着脸的念瑶侧身进院,对着一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进了院子,苏宴浅将整个人都僵了的念瑶塞进西侧间,又将霍凉瑾安置进正屋炕上,那是偶尔有客时用来待客的地方,她跟念瑶和孩子们睡觉的地方都在里间。剩下跟来的众人都在院中。 “公子先在这里歇息一会,奴妾先去准备些东西。”安置好霍凉瑾,苏宴浅冲他福身后便借口离开,去了念瑶待的西侧间。 苏宴浅走后,霍凉瑾看着这屋里的布置,明显不是主人居住的地方,那便是专门用来待客的,他自然看到里面还有一道门,只是出于君子涵养,他是不会主动窥测的。 霍凉瑾又将视线转入院中,小院不大,却是整洁的很,中间有零星的一溜石块,成了简易小路,东边是些架子,上面放了些药材还有各种药具。 靠近院门的那边还种了棵石榴树和几株雏菊。西边是些茶具茶叶,看来应安的消息没错,这“清浅茶”大约就是出自这里。 东侧屋大约是放药坐诊的地方了,她们刚刚进去的西侧屋大约该是厨房了,如今烟囱已经生烟了。 刚刚她领他进的是东主屋,里间通常是女子居房,那西屋大概便是男主人的屋子了。只是让一女子又是卖茶又是卖药的,这家的男主人也真是窝囊。如此绝色,沦落在这乡野可,真是可惜了! 那头的霍凉瑾一个人胡想,这头苏宴浅一进西侧间就被正在皱着眉烧水的念瑶抓着手乱晃: “夫人啊,您怎么能把他们放进了呢?应安那个畜生狡猾多疑,谁知他这回安的什么心?您这是引狼入室啊。况且他带了那么多人,夫人您又这样美貌,万一他们起了歹心可怎么办?咱们这就只有两个弱女子,小主子们又太小……” 念瑶一紧张就更念叨了,不过念瑶的一句小主子倒是一下点醒了苏宴浅。 是啊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她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后宫那种污秽不堪的地方她孤身一人深陷其中倒也罢了,她绝不能让她的孩子也陷在里面! “念瑶,你赶紧偷偷从那边角门出去,赶紧把那两个小滑头找着送到前村李婶那,托她帮我照看几日。”念及孩子,苏宴浅赶紧上去拽住碎碎念的念瑶,压低声音说道。 念瑶有些不解,见自家主子忽然放低声音,也跟着放低了声音: “主子,这几日县城里那几个狗官发疯,外头不安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叫小主子们在外面了吧。李婶自家就七个孩子,哪里顾得过来。” 苏宴浅听了念瑶的话也觉得有理,之前是她一时情急,想得太浅。只是,苏宴浅秀眉紧锁,看向主屋方向,又有几分犹豫。 这两个孩子,都太像霍凉瑾了! 大的还好一些,虽说聪慧睿智随了霍凉瑾,但眼睛还是像了自己多些,只是除却眼睛,旁的地方却尽数随了霍凉瑾,小的更甚,眉眼十成地像了他,只一眼便能瞧出。 这两个孩子一出现,那几个耳聪目明的人只怕立马便会瞧出端倪。 念瑶见自家主子望着外处,皱眉沉目,一脸凝重,一时不解,“夫人,怎么了?可是担心应公公看出什么?” 苏宴浅回头,看见一脸疑惑的念瑶,摇头暗叹,真是个傻丫头! “应安后侧那个穿着圆领素锦织缎长袍的那个是蒋桓,今上身边的另一红人。” 苏宴浅对着半开的窗子外扬了扬娇颚,又低声道,“刚刚应安明显站在里屋那个人的身后半步,那人明显是主,能叫乾清宫的两位总管太监认作主子的,你说是谁?” 蒋桓? 念瑶听了这个名字明显一惊,能让两位总管公公都出宫的事,念瑶心里一惊,紧接着又听见苏宴浅后面的话,念瑶一时惊吓失声,惊叫“皇……” 苏宴浅被念瑶的口无遮拦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紧紧捂住她的嘴,念瑶也吓得颤颤,再是不敢出声。 只是院子里,屋子里的人都是习武之人,耳力不俗,且念瑶的声音不小。 因此,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如刀般射到这边西侧屋半掩的窗子上,若是没了这层窗,怕是屋里的两个女子早就被这一双双刀子给捅成蜂窝了。 屋里的霍凉瑾自然也听见这声惊叫,历目陡然射到那屋前,被墙隔断。手指飞快地撞转拇指上的扳指墨眸目微眯,冷意迸射…… 第四章 藏孩子 “是啊,定是黄大爷落下的!你赶紧给他送过去,免得他找不到再生闷火。” 苏宴浅也知道念瑶的惊呼定会惹来门外那些人的怀疑,就立马稳着声音补救。 只是她也不敢说得太过大声,显得刻意,如今也只能期望众人听见,消解些疑虑了。 “快去找着阿暄和阿暖,实在不行,先送去徐老先生那里,如今情势非常,只能叨扰他老人家了。”苏宴浅来不及多想,立即抓过一旁的篮子塞到念瑶手里,低声嘱咐。 苏宴浅口中的徐老先生是指徐峥翰老先生,一位隐世的儒学大师,从不问政,就住在村子里,当朝有好几位高官大儒都曾拜在他的门下,先帝也曾派多人召他入朝食俸,都被他拒绝了。 因见两个孩子聪慧,徐老先生便收了教习他们读书写字,两个孩子自一出生算是有一半时间养在徐老先生那,感情甚为亲厚。 只是此时将两个孩子送去,怕是会将徐老先生拉进这政局之中。 可事到如今,苏宴浅首先是个母亲,能保护孩子,她顾不得那么多。 念瑶会意,点点头,“好的,夫人。”接过篮子就往外跑。 苏宴浅端起刚刚烧好的热水朝院子走去,莲步款款,身影袅娜,纤手嫩指,稳稳端着水盆,淡眸含笑,娴然文静,仿佛刚刚真的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纤瘦的倩影映入眼帘,霍凉瑾的目光落在苏宴浅白嫩的手指上,本就紧蹙的剑眉更加高蹙,沉声道了声“应安”。 应安听见自家主子叫自己,连忙打了帘子钻进屋里,弯着腰道,“七爷有何吩咐。” 一时忘了他这是当着苏宴浅的面,当应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背后立时一身冷汗,脖子上也凉飕飕的,霍凉瑾那状似无意的目光淡淡瞥过来的时候,应安的腿都在打颤。 “还不帮忙?” 无声的折磨,仿佛过了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后,霍凉瑾低沉带着薄怒的声音才传来。 应安如蒙大赦,不过,帮忙?应安带着疑惑的不过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待看到水井旁的倩影时,立时明白了过来,“是!是!这就去帮忙!这就去!” 应安一边摸着冷汗,一边麻溜地跑去水井边,抢了正要打水的苏宴浅手上的活,口中还客气甚至有些谄媚地说道: “呦,姑娘,这可使不得,姑娘细皮嫩肉的,这粗活交给杂家这粗人来做就是。您快去给里面那位瞧伤罢。” 苏宴浅也没推辞,道了谢便朝屋里走。 只是心里可把应安这个嘴欠的骂了几百遍。若是应安不说,那她也乐得装糊涂,偏生应安嘴欠捅破了窗户纸,这太监的主子能是谁?那不是皇上就是宗室了。 七爷?如今皇上膝下无子,那行七的能是谁?是先皇七子,先皇的七子是谁?是当今圣上啊!这不等于是告知了身份吗? 苏宴浅内心里一片惊涛骇浪,可面上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依旧是从容淡定,连眼神都不见丝毫慌乱。 一进屋,果然见霍凉瑾一双墨眸深深地看过了,这架势,怕是早已从窗子盯着自己很久了。 苏宴浅稳着心神,兑了温水,取了棉帕,拿了药膏,每个动作都是极稳,偶尔伸手拂了额前细发,温娴安然。 对上霍凉瑾越发深不见底的黑眸,苏宴浅淡笑,“七爷?可对岑杞过敏?” “不。” 霍凉瑾看着眼前一派从容的人儿,倒是丝毫瞧不出什么慌乱。难道她真的不知他身份?还是装得太像? 若是后者……霍凉瑾盯着那抹浅紫色身影,双眼一眯。 “嗯,家中行七,他们习惯成我七爷。”霍凉瑾缓缓地说着,并不错目地仔细盯着苏宴浅的反应。 苏宴浅闻言身形一顿,转瞬即逝,立即又恢复了平常。 她不明白霍凉瑾对她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他在试探她? “七爷身份贵重,不必对奴妾一介民妇解释这些的。”苏宴浅回身看着目光意味不明的霍凉瑾淡笑着说道。 “哦,姑娘怎知我身份贵重?”霍凉瑾薄唇勾起一抹邪魅,清贵公子立时成了邪少,却依旧触碰着苏宴浅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下一下,使她心中飞蛾扑火的念头疯狂地滋长。 突然,两个粉嫩嫩的小肉团在她脑海中划过,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浇得她透心凉,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弯唇淡笑,“奴妾虽生在乡野,却有幸读了几本书,知道这些公公都是来伺候皇室的,七爷既有公公伺候,必是天家宗室无疑了,对于奴妾来说,自然是身份贵重了。” 一席话说得倒是天衣无缝,连霍凉瑾都蹙眉思考,是否真的是他多疑了。 另一边,刚刚迈出院门的念瑶就被在门外守着的林昀染给拦住了。 无论念瑶费了多少唇舌,嘴皮都薄了一层,林昀染依旧只有一句话: “在下是负责七爷安全的,如今七爷在你家夫人这里,若姑娘要出门需让在下遣几个侍卫随行,如今天色渐暗,也顺道护着姑娘的安全。” 念瑶自然是轻易不能答应的,她是要去接小主子们的,就是为了不让这群人看到小主子们。去黄大爷家啥的,就是个借口罢了,况且,哪有黄大爷这个人啊?! “姑娘这样推三阻四,迟迟不肯答应,莫非是另有隐情?” 林昀染看着念瑶这样抗拒,一开始还以为是不愿有男子同行,如今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个丫头现在一脸薄汗,眼神躲闪,分明是有事隐瞒,而且非常着急。于是林昀染故意一激,看看她的反应。 “谁说有隐情的?!我们夫人吩咐奴婢去办的事,与你们何干?凭什么要听你的,如今你们为客,借住在我们这儿,居然还管起主人家的事了!” 念瑶被林昀染一激,立即生气大怒,原本泛白的小脸立即变得有些红扑扑的。 如此直白的大怒教林昀染也是一愣,冰山脸有了一瞬间的皲裂,只是下一刻又冻起来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单纯到这种地步,单纯到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有种莫名的深深的负罪感。真的是一句显而易见的激将话,她这反应也有些太明显了。 原本,让几个侍卫跟着负责安全只是个托词,如今,林昀染觉得,还是极有必要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离他们不远处,两个小团子正窝在墙角,竖着耳朵,瞪着眼睛注视着这边的情景。 稍小一些的小团子正一脸嫌弃地嘟着粉粉嫩嫩的小肉嘴,小肉手趴着墙角,娇娇糯糯地小声说道: “念瑶姑姑怎么这么傻呢,她就不会说‘有这些个来历不明,个个挂着伤的男人跟着,她更不安心’吗,这么明显的激将法,姑姑怎么就中了呢?!” 小粉嫩团子穿着浅绿缎衣,头上只在脑后扎了一个小鬏,用湖绿段子包着,小脸儿白白嫩嫩,说话娇笑时,两个小酒窝一陷一陷的,娇俏可爱的很,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如繁星闪耀,灵动活泼,倒是上面一道剑眉添了几分英气。 小小娇气包包旁边高不少的小人儿倒是一派威仪,小眉轻蹙的大人模样在他这张白净稚嫩的脸上倒是没有多少违和,背手直立,气势大出,一点不似旁边的娇气包包扒在墙角,一派无害模样。 “念瑶姑姑这个时候出来,还不能让人跟着,定是娘亲的意思,恐怕是要寻了我们,安置在别处,不教屋里的人发现。” 小男孩精致却严肃紧绷的面容在看向旁边的小人儿时露出丝丝温柔宠溺,平视前方状况时低声说道。 “那怎么办呀,哥哥?若是我们自己避开,去了师父或者李婆婆,姜奶奶那里,娘亲也无从得知,定会彻夜担心难安,且无处寻找我们。可若是我们回去,也必然不是娘亲愿意见到的。”小粉嫩团子也是极聪明的,此时正嘟着小嘴,一脸纠结地仰头看着自家兄长。 旁边的小男孩沉吟一下,抬头看向最终还是被人跟着离开小院的念瑶,乌黑的眼眸深深难测。 忽的,男孩双眸一闪,勾唇笑了下,看向旁边歪头看着自己的小嫩团子,笑道,“有了!暖暖,跟我过来。” 男孩俯身拉起小粉团子的白嫩嫩的小胖手,转身朝胡同里走去。 此时,小院主屋里,苏宴浅正盯着那道长长的血肉翻烂的血痕,黛眉紧蹙,心里如有刺,一扎一扎地刺着她。手里的帕子微抖,落而轻柔,如春风和缓细腻,仔细得忘了一切,就怕伤着眼前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 可是,她忘了他曾经是怎么残忍地伤害她的。 霍凉瑾也是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动作轻柔女子,胸膛里被那颗跳动的东西撞得一震一震的,仿佛此时世界都静了声。 耳边只有眼前娇人儿扑面若无,带着阵阵清香的呼吸声,随着她娇柔的动作,素指起落间满是娴雅,微翘俏皮的小指,看得见粉嫩柔软的指腹,满是透明诱惑,勾着他的魂儿,他的目…… 她目中不舍心疼深深地刺在霍凉瑾的眼中,晃着他的目,他的心…… 霍凉瑾喉咙发干发紧,喉结滚了滚,勉强找回了声音,“姑娘可是独居?还未婚配?” 低沉的声音满是情欲肆起的沙哑,分明诱惑。 这样满是磁性的声音教苏宴浅招架不住,抬眸对上那灿如星河的深眸,只觉被深深吸入,顺口便要答“是”。 只是院中骤然传来念瑶的娇怒声,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使苏宴浅骤然清醒,一下子失了迷蒙情欲的眸子瞬间又变得清澈娴顺。 苏宴浅垂下眼睑,堪堪避过那双令她痴迷沉醉的墨眸,勾唇淡笑说道,“七爷哪里话,念瑶都叫奴妾‘夫人’了,自是已经婚配过了,况念瑶时刻陪奴,哪里来的‘独居’之说?” 未等霍凉瑾说什么,苏宴浅自顾便起身朝霍凉瑾一福身,“给七爷熬的药该是好了,容奴先去瞧瞧。” 说罢,只听头顶一声低沉鼻音传来,苏宴浅便立即快步走出,也不抬头看那人一眼。 苏宴浅走后,霍凉瑾只是神情莫测地一直盯着院中莲步袅娜的那妙人儿倩影,一刻也不曾离…… 第五章 父子交锋 回来时,手中已经空了的面色愁苦的念瑶故作平常,假装到炉台旁边帮正看药的苏宴浅,趁机凑到苏宴浅的耳边低声说道: “夫人,他们偏要派人跟着奴婢,奴婢甩不开,只得让他们跟着,也没敢去找小主子们。” 苏宴浅皱着眉,神情凝重地听完念瑶的话,手上的动作倒是不停。好半天,她才皱眉看向念瑶,“那你拿着篮子去了谁那?咱们镇上可根本没有‘黄大爷’啊。” “奴婢领着他们去了华婆婆那里,华婆婆神志有些不大清明,平时都是奴婢去照顾她。奴婢说是她丈夫的东西,华婆婆就是听不懂也会顺着奴婢应和两声的。”念瑶也帮着苏宴浅倒药递碗。 苏宴浅也只得叹气一口,眉心高蹙点了点头。她端起药,一回头便对上那道从主屋窗子里射出来的目光,一时微楞。 “在下肩上受了伤,不方便,劳烦姑娘帮帮在下了。” 苏宴浅脸色微僵地端着药走回屋里,却没想到霍凉瑾装作没看到刚刚她跟念瑶窃窃私语一样,反而在喝药时耍起赖,偏要她喂他。 “奴妾可以帮爷叫来外面爷的随从,他们会服侍爷吃药的。”苏宴浅垂着眼睑说道。 她只觉得眼前的霍凉瑾跟她记忆里的不大一样。虽然都是威仪严肃,气势吓人,不过记忆里的男人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可不会像眼前的这人一样吃药耍赖。 “他们一群大老爷们,让他们喂?还不如爷自己忍着痛自己吃药呢。大夫温柔细致,自然比他们强上百倍。” 霍凉瑾看着眼前垂眸的女子,如蝶翼般上翘温顺的睫毛一抖一抖地,煞是可爱。霍凉瑾唇角微勾,眸里闪过花火,起了逗弄的心思。 苏宴浅最终还是推脱不了,一勺一勺地喂了霍凉瑾吃药,还被他哄着做了些糕点给他解苦。 “怎么不见姑娘的丈夫?教姑娘出来卖药养家,令夫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话题千转万转,最终还是转回这个令苏宴浅最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上了。 苏宴浅张了张嘴,看着眼前男人温柔地仿佛能滴出水来的墨眸,还是不知应对他说什么。 “小主子?!你们……” 院子里,念瑶清脆的声音又一次异常响亮地响起。 屋里,苏宴浅一听到念瑶提到孩子们,一颗心砰砰地就悬起来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人,推开眼前这个自己凑过来的男人就朝院子里走去。 走进院子,苏宴浅就看见念瑶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苏宴浅只觉心下一跳—— 她的两个孩子,小的那个一身粉嫩旧襦裙,眼睛被黑布裹着,一身脏兮兮的,小脸儿上也抹的一道一道的,大的那个走路一瘸一瘸的,左腿正常,右腿走起来却画着圈。 小脸儿上也不知被泥土还是什么糊满,完全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连衣裳都不是白天穿出去的那一身,两人的衣服都换了,明显是这两个孩子故意换了衣服。 苏宴浅看着眼前自己捧在心尖儿上养大的孩子这副模样,一时心疼地脸都白了,扑上去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 揽着孩子的苏宴浅只觉腰间的细肉被一根小嫩指戳了戳,立马就知道是小的那个干的事,一抬头就看见大的那个小脏脸儿上格外明亮的一双星眸忽闪忽闪地满是狡黠。 看到这,苏宴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感情这两个小机灵鬼是故意的,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都唬了她一跳。 “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看看,看看,这都是怎么弄得?这么脏兮兮的。”苏宴浅的责备依旧柔声细语,末了,还挨个点了点他们的小鼻尖。 小的那个双手松开哥哥的胳膊,转头就扑进自家娘亲的香软怀抱里,立即娇气大哭,肆无忌惮地将自个儿的眼泪和脸上的泥土都摸到了苏宴浅的衣裳上。 小家伙嘴里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喊着“娘亲”,娇气包包的模样,苏宴浅就是有再大的火也教这小东西磨的只剩下无奈不舍和心疼了,即使她知道这个小坏团子是装出来的。 苏宴浅无奈地抱起小的那只,轻声哄着,好不容易才让她止了大哭,“你呀,小女孩家家的,成天在外面野着可怎么行?这样大哭还哪有体统,可教外人笑话呢。” 娇嗔着小女儿,苏宴浅牵起儿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屋里,迁就着儿子的步子,走的极缓。紧紧黏在一起的三人却像是做过无数次一样,自然默契,让一边看着的霍凉瑾都心中一动。 苏宴浅带着两个孩子回内室,绕过在外头的霍凉瑾的时候还状似自然地道了歉,只是两个孩子明显感觉到环在自己腿间的胳膊和握着自己小手的纤手从进入屋里便是一紧,手心冷汗直冒。 直到进了内室,隔开了外面男人的视线时,苏宴浅绷着的弦才敢一松。 路过男人时,小的那个伏在苏宴浅肩上,眼睛上还绕着黑布,自然是乖乖趴在娘亲瘦肩上,把小脑袋埋在自家娘亲脖肩上,一抽一抽地蔫蔫地打着哭嗝。倒是大的那只,满是污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看向炕上即使慵懒地坐着依旧气势凌然的男人,闪耀的黑眸里划过警告。 霍凉瑾依旧斜倚在炕上,紧盯着内室重新关上的门,薄唇扬起一抹弧度。 有意思,这个小男孩倒是不简单。只是年纪太小,还不知挫折是何滋味,这样不避锋芒,有他哭的那一天。 只是,看着那女人怀里哭得蔫蔫的小女孩,男人眼神莫测,一只手缓缓抚上心口,他的心,至今还一鼓一鼓地猛撞着他,似是提醒,又是不满? 看到那女孩流出的泪痕,一股酸涩携着柔软在胸腔里蔓延,二十多年来,即使面对父皇的冷眼,生母的咒骂,嫡母的讽刺,他那早已如顽石的心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连着血脉,深入血脉…… 里间,苏宴浅给两小只清洗干净,换了衣裳以后又拿出自己的妆奁,给两个小家伙细细地描画,小的那只肖似霍凉瑾的炯炯大眼,硬是给她化成了耷拉的三角眼,再给她裁了一条干净的黑布。 “这两天要委屈娘亲的小暖暖一直戴着这个了,尤其不能叫门外那个坏大叔看到暖暖的眼睛哦,要是万一这个黑布在人前掉了,暖暖也不用害怕,只要一直发呆就行,知道了吗?”苏宴浅把暖暖抱在怀里柔声嘱咐。 在外头疯闹了一天的小丫头此时早已困得睁不开眼了,应了自家温柔娘亲的话,在苏宴浅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 苏宴浅轻声哄着,轻柔的小调漾而出,氤氲着安静的空气,一室温馨。 很快,小丫头均匀的呼吸传出,打着香甜的小鼾,粉嫩嫩的小嘴,肉嘟嘟地随着呼吸一合一合的,煞是可爱。 帘子里传来微响,苏宴浅轻轻地放下熟睡的暖暖,回头就看见儿子迈着步子轻轻走近。 霍祁暄看了一眼妹妹恬静的睡颜,才抬头轻唤了一声“娘亲”。 苏宴浅点了点头,抱起儿子到一旁坐下。 小家伙不大情愿地扭了扭身子,“暄儿已经长大了,娘亲不用再抱暄儿了,白白累着娘亲。如今,该是暄儿照顾娘亲和妹妹了。” 霍祁暄小嫩脸儿上写满认真,跪坐在炕上,后背直立,倒是有些如霍凉瑾一般的威仪,此时,他正仰头看着旁边揽着自己的娘亲,一本正经地说着。 苏宴浅闻言只是笑笑,心里却是忍不住地泛酸,镇上旁的孩子在霍祁暄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孩一个,每日哭哭笑笑,天真活泼,哪里像她的阿暄,才将将四岁,便已是这般成熟懂事,懂事地让人心疼…… 苏宴浅拿过一旁的棉帕,给眼前端坐着的小小的人儿擦着湿发,神色温柔: “娘亲知道阿暄已经是小男子汉了,只是在娘亲这里,阿暄再大都是娘亲的孩子。阿暄在外头成熟谨慎,在娘亲这里就该放松活泼些,娘亲不希望阿暄有多大本事,只希望阿暄能平安快乐。” 苏宴浅看着霍祁暄瘪了瘪嘴,知道其实他也是硬撑着的,毕竟这么大的孩子,再是心智成熟也是个孩子。 小小的人儿红着眼眶,却是倔强地不看流泪。 越是这样,苏宴浅看着越是心疼,只恨自己太无能,教儿子不得不这样年幼便尝尽人情冷暖,不得不迅速成长。伸手将儿子揽到怀里: “当然,娘亲知道娘亲的阿暄志在四方,娘亲自然不会扯阿暄后腿。娘亲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苏宴浅一字一字地柔声说着,怀里儿子的肩膀微微颤抖。待苏宴浅说完最后一个字,霍祁暄也抬起了头,又是一脸刚毅,仿佛刚刚的脆弱不过是错觉。 苏宴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起身拿来了妆奁,在儿子脸上捣鼓了起来: “暄儿聪慧,今天做得很棒。不过暄儿怎知要把自己和妹妹的哪些地方藏起来?而且还和妹妹把衣裳给换了。” “今儿念瑶姑姑带着暄儿和妹妹去聚福居买糕点时便碰上了这一行人,镇上突然来了生面孔本就是引人注意,偏生他们还总盯着暄儿和妹妹,甚至那人还派了人跟着儿子,教儿子给甩开了。” 霍祁暄仰着小脸,任由苏宴浅温柔摆布,小嘴咬字清楚条理清晰地说着。 听了儿子的话,苏宴浅化着妆的手一抖,心下更是猛地一跳,“你说他看见你和妹妹了?还派人跟着你们?” 强忍下心里的不安,故作轻松地问道。 霍祁暄是苏宴浅一手带大的,跟苏宴浅最是亲近,苏宴浅微僵的面容和微颤的纤手自然是骗不了他,不过小暄儿懂事,只装糊涂,顺着娘亲的话说道: “是啊,不过应该只瞅见一眼。回来的时候见那黑色锦衣男子在外头跟念瑶姑姑周旋,暄儿便心生警惕,拽着妹妹便去王大娘那借了身衣裳换上。” 苏宴浅听了这话,心里才稍稍安下,“那暄儿怎知要把自己和妹妹的哪些地方藏起来?” 霍祁暄看着娘亲温柔如水的面容,只天真一笑,“自然是娘亲告诉暄儿的。” 苏宴浅听了一愣,她告诉的?故作生气地瞪了儿子一眼,纤指在他的小鼻尖一点,“小滑头!都敢逗你娘亲了,当心今晚没饭吃!” 霍祁暄嘿嘿一笑,这才有了几分孩童该有的天真鬼灵: “娘亲经常趁暄儿和妹妹熟睡的时候伸手描画妹妹的眉眼和儿子的脸庞鼻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况且娘亲自己都跟念瑶姑姑说,暖暖的眼睛安在儿子身上便是那梦中人了。” 苏宴浅一愣,自嘲笑笑,嘴角苦涩流出,原来自己这些年做得这么明显,亏她还以为藏得很好呢! 来自儿子的担忧目光惊醒了暗自神伤的苏宴浅,没有一个母亲愿在孩子面前流露脆弱,强打起精神的苏宴浅捏了捏儿子的鼻子,故作轻松地打趣: “好啊小混蛋,居然敢装睡骗娘亲,还偷听娘亲跟念瑶姑姑的讲话。” 霍祁暄收起自己目光里的担忧,也不拆穿自家娘亲,只顺着她捂住鼻子,故作委屈,“儿子可冤枉,分明是娘亲以为儿子睡熟,对着儿子动手动脚的,怎的反倒怪起儿子来了?”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刚刚的凝重被表面上的轻松取代。不消片刻,霍祁暄的小俊脸就被苏宴浅“摧残”地爬满了疤痕,完全没了原来的模样。 “这几天暄儿就扮成小瘸腿吧。”苏宴浅一脸调笑,难得见着这小家伙的狼狈模样。 谁知这小东西可不上套,反而朝外头努了努嘴,一脸戏谑,“这就是娘亲口里那‘为国捐躯’的人?” 苏宴浅看着儿子这狭促模样也是一脸尴尬。 本是孩子问起了他们爹时,她用来搪塞的理由,就说是他们爹被征兵去了战场再没回来。 说是“为国捐躯”也没错,那个男人昼夜劳心国事,可不就是“为国捐躯”吗。 苏宴浅没说他短命早死的,其实是潜意识里不想咒他。至于说她被抛弃,这个却是事实,只是她实在不愿意承认,也不想回忆这伤心往事罢了。 她宁愿一辈子都活在那几个月他给她编织的梦里…… 第六章 羞辱 “小狭促鬼!连你娘亲都敢打趣了!” 苏宴浅僵着脸,笑着说了句。却是伸手将霍祁暄揽入怀里,抚着他的软发: “本想等你再大些再告诉你的,毕竟这是上一辈人的事。如今你既是瞧见了,便等那人走了娘亲就告诉你。你妹妹那里,怕也是瞒不住的。那小丫头平时装着一脸懵懂天真,其实最是聪慧有主意的,你等告诉暖暖,先让她装不懂几日,待人走后便告知她一切。” “娘亲放心吧,暄儿和妹妹都知道该如何做。” 霍祁暄抬起头,一双星眸直直望进娘亲淌着苦涩的水眸,满是认真和坚定,“娘亲,暄儿和妹妹会一直站在娘亲这边,陪着娘亲的,无论什么时候!” 苏宴浅想笑一笑,只是眼泪已不争气地流出,搂紧儿子,勾唇流泪,“娘亲知道。谢谢你们。” …… 给已坐下看书的儿子添足了灯油,又给呼呼大睡的女儿盖严了被子,苏宴浅才从内室出来。 外头已是一片烛光了。 那灯火里的男人左手握卷,手边一灯如豆,剑眉深目,垂眸凝神于卷,长睫微翘,薄唇轻抿,俨然生威。 听见声响,霍凉瑾抬起头来,看见了已换了一身衣裳的苏宴浅。 “镇上没有客栈,今夜便叨扰了。” 趁着苏宴浅低垂着眼眸,霍凉瑾忍不住朝她一寸一寸地看去。黛眉琼鼻,娇唇翘睫……美好得令他不忍碰触。 “那奴妾去准备饭菜。”夜夜入梦的人就近在咫尺,苏宴浅的心里无疑是复杂的,理智上讲,她该希望他快些离开的。 可是,她真的不舍。 年少的爱恋,苦涩,朦胧,却最是难忘的。 西侧屋袅袅炊烟片刻已然升起。 苏宴浅站在锅炉前出神地做着饭菜。她得宠的那几个月,跟霍凉瑾的点点滴滴都从记忆深处迸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那段记忆竟是如此清晰深刻。 时而笑得一脸娇憨的苏宴浅一直沉浸在回忆中,直到一回身撞进一个宽阔紧实的胸膛,一抬眸对上一双灿如星河的深眸时她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念瑶已被赶了出去,而这个总一刻不停地出现在她回忆里的男人已不知站在旁边看了多久。 苏宴浅的神志被那深邃的眼眸吸进,一时痴迷难醒,直到霍凉瑾带着薄茧的手指抚上她细腻的黛眉,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回了神的苏宴浅立即伸手推开了霍凉瑾,仓皇地后退两步,垂目站定: “七爷怎的来了厨房?敝厨脏乱,恐染了七爷白衣,烦请七爷快些出去,顺道替奴妾唤了念瑶进来帮忙。” 说罢也不抬头看那男人,只低着头回身顾起了锅里的菜。 哪知她刚刚执勺翻弄了两下,就被一双粗壮的手臂从身后环住,她的双臂被他白衣下包裹的紧实臂膀绑住,且顾及着他的伤,她一时也挣脱不得,只是嘴中低斥: “还请七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奴妾虽然身份卑微不及七爷尊贵,可奴妾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更何况已然嫁做人妇,七爷这样实在是有失体统。” “有失体统?呵。”低沉的声音分明是带了些轻薄的,却是极具诱惑,男人微凉的气息吹在她耳旁,一声轻笑却让人听之寒从心生,心房颤颤。 “姑娘这一脸痴迷却是白瞎了这脱世绝色,这样脱俗带着仙气儿,却一目一神都带着诱惑迷恋的美人儿爷倒是第一次见,觉得有趣的紧。如今爷都上钩了,你这还跟爷讲体统?这是欲拒还迎?可这戏码爷不喜欢,美人儿可知道了?” 男人在她耳边呵气。一番极轻薄的话从霍凉瑾嘴里飘出,砸在苏宴浅心上,生生撕开了她那道从不愿碰触的血肉模糊的疤痕。 “朕不过是用你一时罢了,莫要再恬不知耻地得寸进尺!” “你若老老实实地,朕不介意宫里多一份口粮。可别把外头勾栏里的或是你们苏家的贱脾性带进宫里!” “朕的爱妃岂是一小小仪嫔能随意冒犯的?既然仪嫔不知尊卑廉耻,便去冷宫罢!左不过冷宫里再多个贱骨头罢了” …… 同样冰冷的语气,同样羞辱的话,同样薄凉绝情的眼神,生生在她酸涩眼里逼出了晶莹,嘴里一片苦涩。 苏宴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了身后男人的手臂,回身扬手朝着那薄凉冷血的脸庞便扇了下去。 苏宴浅努力忍着泪,却依旧满脸泪水,胸膛一震一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手很疼,心更疼,疼得她已经没了理智,只有疼。 满脸泪痕的人儿,忽然笑了,笑得那样凄惨,那样绝望。 心痛吗?绝望吗?梦该醒了吧苏宴浅!看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男人,你朝思暮想的男人,你不肯放下回忆,却从不敢回忆那美好之外! 听听!他是不是你记忆中那个薄情的男人?那个给了年少的你美好爱恋,也将升入天府的你封入冰窖地狱的男人! 呵呵呵…… 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现实,回忆,纠缠在一起,只剩了心痛…… 霍凉瑾的脸被打偏到一边,那一刻,他也是懵的,从没有人敢如此对他。 他回正脸时双眼一眯,迸出冰冷的杀意。只是,在触及那已满是泪痕的脸和那眼中的悲凉时,他的心忽然一顿。 看着笑着绝望的泪人儿大笑着后退,霍凉瑾心下一惊,刚刚的恼火全然被抛到脑后,身体先脑子一步,上前揽住了快要退到灶火边的人儿。 “对不起……” 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说你,那话并非出自真心,只是想要试探你一下罢了。对不起,是我失了分寸,伤着了你。 自尊的枷锁,让霍凉瑾道歉的话在嘴边打转却始终说不出口。 帝王天子,又怎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放开我!谁让你动我的?是我苏宴浅这辈子瞎了眼!才……”苏宴浅崩溃地挣扎大喊,早已没了理智,只有滴血的心那令她再难以忍受的绞痛。 幸好,在苏宴浅喊出什么之前,念瑶已经冲进来,发了狠地从霍凉瑾怀里抢过自家主子,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夫人冷静一点!一个薄情的男人而已,哪值得主子这般?主子想想小主子们,小主子们还在里屋呢!”念瑶压低声音在苏宴浅耳边低声劝着。 渐渐冷静下来的苏宴浅空洞着双眼抬手抹了脸上的泪,艰难地勾了勾唇: “是啊,我的阿暄和阿暖还饿着,我得快点做饭啊。怎么能因为外人饿着我的孩子呢?” 倔强地忍着绝望忍着眼泪的纤瘦人儿,一顿一顿地推开念瑶扶着她的双手,僵着步子挪到了走到锅炉前,拼命地勾起唇,使唤着僵手做起饭。其间好几个趔趄,念瑶都想上去搀扶,却被她空着双目推开。 连一旁眼神复杂带歉,难得无措的霍凉瑾都看着心惊,每每她趔趄都上前半步张开双臂,欲护着她。 只是被旁边念瑶责怪警惕的目光弄得更是愧疚不已。 这份愧疚,让念瑶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推出厨房。 “七爷!” 念瑶极敷衍地一福身: “我们家庙小哪里能放得下您这尊大佛,我们夫人心善留了各位,不想竟遭了这样的侮辱。如今七爷已处理好伤处,奴婢也不敢收了您的钱,只求您快些带着人离开,免得我们夫人见着您再伤心!” 什么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在念瑶眼里,霍凉瑾就是个薄情抛弃她主子的禽兽,已经“死”过一次的念瑶在她家主子被欺负的时候命都能豁出去,才不管眼前这个是皇帝还是阎王呢。 “是在下唐突,还请你家主子莫往心里去。今日天色已晚,镇上也没个客栈,请姑娘大人大量,容我们叨扰一晚。” 霍凉瑾意识到确实是里面的人儿心善才替他熬药治伤,还未正式谢过却先如此羞辱她,刚刚那羞辱的话,但凡是个正经姑娘便是受不了的。 他这样恩将仇报,这个丫头这样赶他已是客气的了,一时心里后悔愧疚不已,难得一尊帝王向一小小婢女低头认错。 第七章 梦碎、赶人 “木钉于墙,虽拔之,岂无痕?”稚嫩的声音,却是字字诛心。 头发墨黑,衬托出他发髻下麦色脖颈的光泽。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在这白杨树一样挺秀的身材中,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教霍凉瑾浑身一僵。 霍凉瑾回身,就见霍祁暄那未至他腰的小身板直直挺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向自己,只是里头的愤怒讽刺令他心惊,隐含的失望更是让他的心猛地一阵抽搐。 “我很抱歉。” 一种深深的无力令霍凉瑾很是恼火,曾经,即使面对朝臣宗室联力施压,他都可以周旋压制,即使面对喀丹几十万大军压境,他都可以运筹帷幄。 但是今日面对这般情债,霍凉瑾除了苍白无力地一遍又一遍说着抱歉外,什么都做不了。 “犬鹅尚感一食之恩,不撕咬其主,不想阁下堂堂七尺男儿,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举,实为君子不耻!” “放肆!你大胆!”蒋桓闻言心里一跳,立即怒斥。 只是蒋桓偷眼看了霍凉瑾,只见他脸色青灰,阴沉的厉害,薄唇紧抿,却没有生气,只是沉着一双眼睛,与满目冰冷厌怨的霍祁暄大眼瞪小眼。 “古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下既已知错,不知要如何才能乞得原谅?”霍凉瑾已把姿态放得很低,作揖而言。 “呵。”霍祁暄冷笑一声,抬眼看着这个他曾无数次憧憬的男人,剑眉深眸,皆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天知道当他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他极渴望见到的那个男人时,当他与霍凉瑾隔窗遥望时,他是有多么激动,多么雀跃! 连被他拉着的蒙着眼的妹妹都偷偷捏了他微颤的手一下,嘟着小嘴小声抱怨着他“太不‘矜持’,见了亲爹就立马兴奋成这般,她还看不到呢!” 可是,当初有多欢喜,如今就有多失望。 霍祁暄红着眼看着这个他盼了四年的男人,呵,这个一直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男人,难得会微低他那高贵的头颅,可那又怎样呢,他依旧是恨他至极! 能让他最温柔的娘亲、他刚刚还满心欢喜,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的娘亲如此崩溃失态,教他如何能不恨他? 不想让他眼中的怨恨太过明显,他知道这个男人惹不起,不能给娘亲添麻烦,更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他流泪的模样,霍祁暄撇过脸,堪堪掩住他涩涩模糊的双目,忍着喉咙欲哭的颤抖,话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咬出: “你伤的是我娘亲,阁下何必假惺惺地与我道歉!” 一刻钟前还热闹着的小院,如今针声可闻。 静,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静。 “哥哥?”软软糯糯的童音如天籁,打破了这吓人的安静。 霍凉瑾低着头,看见将将过膝的小粉嫩团子正黏在自己腿上,仰着白嫩肉嘟的小脸儿,蒙着眼巾,如精致的瓷娃娃,让人不禁心里已软。 娇娇软软的声音在空气里化开,搅活了一院死寂。 刚刚的死寂,甚至让霍凉瑾都心里一凉,颤颤不安,仿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流逝。 现在,看着自己腿上的小嫩团子,霍凉瑾刚刚凉得难受的心仿佛被一团温暖软软地填满,霍凉瑾不安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脸上不自觉露出了微笑,和煦优雅,如画入境。 霍凉瑾蹲下身子,宽大的手掌放在霍懿暖的腋下,欲将她抱起。 “暖暖!” 霍祁暄沉声一言,惊得暖暖立时推开了腋下的大手,那双她一直渴望着能抱一抱她的大手,后退了两步,挪到自家哥哥身边,拽住了他的衣袖。 “哥哥在这里呀,暖暖刚刚找错了呢。”霍懿暖摇了摇手里拽着的衣袖,嘟嘴脆生生地说道。 霍祁暄抬手揽住妹妹,抬眼警告地看了一眼霍凉瑾。 又低头揉了揉自家小妹的软发,柔声说道,“暖暖,你去西侧间里帮帮娘亲。去吧。”伸手拍了拍她的娇背。 霍祁暄绕道霍懿暖的另一边,状似帮她理了理头上的珠花,实则用余光盯着不知何时留到院门边跟林昀染窃窃私语的应安。 霍懿暖藏在黑段下的乌黑大眼转了转,满是机灵,她觉得,娘亲现在肯定心情不大好,不然哥哥不会这么急切地教她去陪娘亲。 想了想她睡前还满心雀跃的哥哥,这会儿突然这样坚决地禁止她接近那个男人,所以,是因为那个男人?这么久从没出现,果然不是好东西! 没错,刚刚霍懿暖是故意撞上霍凉瑾的,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她虽蒙着眼,也能觉出院子里气氛不对。 原以为不过是她的哥哥要给那男人一个下马威,可哥哥这态度,恐怕没那么简单。 “好呀,暖暖听哥哥的!不过,院子里这么多人,好挤呀,都碍着暖暖走路了!害得暖暖都认错了人。不相干的人赶出去就是了嘛,娘亲最疼暖暖了,才不会怪暖暖呢!”霍懿暖顺着霍祁暄的话说下去。 “好,哥哥这就让念瑶姑姑赶人。”霍祁暄黑眸中划过一笑,果然是亲妹妹,要的就是你的这句话! 两个小家伙自幼便在一起相互扶持,其间默契,自然不是寻常兄妹所及。 霍祁暄送走妹妹,回来时看了一眼念瑶,示意她赶人。只是,他余光却瞄到应安已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院里,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眉梢弯弯,一副好事将近的模样,教霍祁暄心生警惕。 “七爷,请吧!”念瑶抬手,做出“请”的姿势。 只是霍凉瑾依旧是薄唇紧紧抿着,丝毫不动,一双深眸只盯着霍祁暄,眸里黑沉翻涌。 愧疚,后悔。大约从未这样后悔过。 霍凉瑾现在只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让他能回到一刻钟前。 但是,被他盯着的霍祁暄已顾不得那慑人的视线,他紧紧盯着霍凉瑾身边刚刚带人走来的林昀染,小眉紧蹙。 他们怎么不在门口守着了?这是要干什么? “阁下这是何意?”霍祁暄冷声质问。 …… 娴熟地翻炒这饭菜的苏宴浅丝毫不见刚刚的崩溃失态,只是那原本时时淡淡含笑的晶莹水眸已暗淡无光,一片灰暗,隐隐含着悲凉失望。 独自带着孩子过了这些年的苏宴浅已不是当年那个脆弱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当年的那次打击,让她万念俱灰,如一破旧的布娃娃,险些郁郁而终。 幸好,上天就在那时又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因为这两个孩子,她一直自欺欺人地幸福地活在梦中。 现在,梦,该醒了。 那场大火,仪嫔苏氏,亡。 现在的她,是亡卒遗孀,与他何干? “娘亲,好香哦!给暖暖尝一口!” 苏宴浅一低头就看见霍懿暖嘟着小嘴的小嫩脸,两只肉乎乎的小爪子抓着她的襦裙,一派古灵精怪。 苏宴浅笑了,是啊,他又与她何干呢?管他心里的想法呢,现在对她来说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突然,一阵大力的砸门声惊碎了这边一大一小营造出的温馨气氛。 正用筷子夹着热菜小心喂着女儿的苏宴浅被这砸门声惊得掉了筷子,而暖暖小娇气包包也被这带着暴躁的砸门声吓得缩进娘亲怀里,只露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瞧着外面。 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带着戾气,震得脚下的地都一震一震地,似在颤抖。 这样吓人的声音让苏宴浅都是心里一颤一颤地怕的紧。只是,她是个母亲,孩子还在,她不能露怯! 苏宴浅温柔地安抚着怀里受惊的女儿,又轻轻给她将黑布遮上,抱起她走到院中。 此时,院子里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几人已顾不得对方,都将视线移向那抖动不止的大门。 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众人回头,便看见抱着孩子的苏宴浅走出来,黛眉微蹙,举止淡雅从容,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娘亲,把妹妹给暄儿吧,暄儿会保护好妹妹和娘亲的!”霍祁暄也皱着他的小眉,走上前在苏宴浅身边站定,话语里满是坚定。 霍凉瑾抿着唇先在苏宴浅那张淡然的脸上流连了一会,才皱着眉,缓缓将视线转向旁边的霍祁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微怔。 这样吓人的巨声下,这孩子居然毫不露怯,且眼眸里满是坚毅淡定,倒是令霍凉瑾着实欣赏。 “人呢?都死了?快来给老子开门!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巨大的砸门声仍在响着,还伴有粗犷的怒骂声,颇有地痞流氓的感觉。 “带着孩子回屋!”霍凉瑾沉声吩咐着,一双墨眸看向苏宴浅,话里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霍祁暄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只是被霍凉瑾历目一扫,又堵着气,生生憋回去了。 此时的霍凉瑾气场威仪尽显,视线扫处,尽是不可抗拒,刚刚他敛着脾气,压着气势,且心中有愧,教霍祁暄能跟他呛声,可现在的他,只让霍祁暄从心底生出敬畏。 是个厉害的男人!是个可怕的男人! 霍祁暄带着倔强,别扭地撇过头不与那个男人对视,默认了他的安排。他知道,这个男人跟他以前接触过的人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他现在绝对惹不起的男人。 这种压迫感霍祁暄第一次感到,这就是父亲的威严?他霍祁暄总有一天会压过他的! 倒是苏宴浅,抬头看着无尽威仪的男人,心里依旧忍不住地砰砰乱跳,刚刚心里所有的建树,刚刚所有的决绝,此刻都崩塌了。 她不能否认,这就是她深深爱着的男人。 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苏宴浅垂眸敛了自己的情绪,顺从地领着孩子们回了主屋。 再让她做一次梦吧,梦见他如天神一般英勇威武地守护着她和他们的孩子们…… 第八章 贵人娘娘 苏宴浅他们进屋后,霍凉瑾亲自走到院门口,要打开大门。 “七爷!使不得!”蒋桓劝着。 林昀染也欲上前帮忙,只是被霍凉瑾制止。 众人在霍凉瑾冷冷警告的目光下,只得退回原地,看着霍凉瑾打开被敲得一震一震的院门。 “呦,还有活人呢,老子还以为都死绝了呢!敲了那么半天的门怎么才过来开?” 霍凉瑾开门,门外是几个粗布麻衣的糙汉子,一脸刀疤凶残相。 “几位有事?”霍凉瑾眯着眼扫过门外的几人,淡淡开口。 “呵,兄弟们瞧瞧,这几天没来,这小娘们这儿就多了个小白脸,这是咱老大滋润得她不够啊,难怪人家对咱老大爱答不理的。” 那为首的被霍凉瑾的气势一慑,足足愣了半晌,才歪着嘴,故意痞笑不屑地说道。 “啊!”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响起,门外的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原本堵在门口的大块头已被踹出两米远,趴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 “滚!”冷冷的声音携着怒气,砸在众人身上,只觉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你…你…你个小白脸…你谁啊?我们可是宁兴伯的人!你敢抢宁兴伯看上的女人?不要命了是不是?” 一旁抖着两腿,勉强站着的弓腰男,哆哆嗦嗦地说着,越往后说,底气越足,到最后,又撑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一时间,其他跟班都跟着附和,只有趴在地上的那个抽搐不停地大块头,一脸惊恐地看着霍凉瑾,刚刚霍凉瑾踹他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阴曹地府里的阎王爷。 “走……你……等着!”在霍凉瑾的视线扫到地上的大块头时,他浑身颤得抽搐不停,立马招了小弟扶起他,甚至都不敢正眼跟霍凉瑾对视,只颤着撇下句极敷衍的威胁,就带着小弟屁滚尿流地跑了。 “站住!”一声厉喝,刚软着腿跑了两步的人立马被这声音吓得定住。 众人之觉背后冷汗涔涔,一股气势,压得他们从心底传来惊惧,整个人颤颤不稳。 “宁兴伯?可是西宫乐慈太后母家侄子安万文?”霍凉瑾眯眸问道。 “是啊!我们大哥就是当今太后娘娘的亲侄子,还有个胞妹在宫里头当娘娘呢!岂是你这小白脸能惹得起的?识相的,就赶紧献上屋里头你那姘头,我们伯爷一高兴,兴许就饶了你呢!” 被霍凉瑾这莫测的目光盯得颤颤的弓腰男撑着气势说道。 “呵!果然是他!堂堂朝廷二等伯,竟跟地痞流氓称兄道弟,净干些强抢民女的下作事,真是荒唐该死!” 霍凉瑾怒极反笑,扫了一眼哆嗦的众人,“听着,爷是她夫君!记住了回去告诉安万文。滚吧!” “呵,丈夫?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这小娘们是亡卒遗孀,你就是她一姘头!你等着!等我们侯爷去宜州府向徐大人调来官兵收拾你!”声音渐渐远了。 霍凉瑾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跑远的方向,一双深眸阴沉得可怕。 呵,又是宜州知州徐辉!好啊,朕正好等着你呢,徐辉,你可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呵!你还有多少“惊喜”等着朕呢?畜生! 主屋里,揽着孩子坐在炕上的苏宴浅听了外头的声音,一直未松的黛眉蹙得更紧了。 胞妹在宫里当娘娘?莫非是安娴华安雁珣?那可是个极厉害的主儿。当初她可没少在那安氏手下吃亏,所以兜兜转转竟是与她兄长碰上了? 可笑安雁珣那样精明的主儿,竟有个如此荒唐的胞兄!这回撞到霍凉瑾手里,可是有好戏看了。 只是,霍凉瑾那冷冷威严的一声“夫君”叫得她心里一荡,一种甜甜从心窝里一圈一圈漾了出来。 倒是窝在苏宴浅怀里的两个孩子,听到了他们口里的“徐大人”时,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跃动的亮光。 苏宴浅到底没有狠下心赶走他们,众人吃完饭,便在外间炕上将就着睡下了,苏宴浅母子三人加上念瑶在里屋炕上睡的,林昀染他们依旧是在院门口守着。 一夜无话,至天明。 清晨,残月像一块失去了光泽的鹅卵石,抛在天边。 晨风洗昨消沉意,暮雨浇花寂默思。 刚至卯时,苏宴浅便依着习惯起身,洗漱过后轻手轻脚地给两个孩子掖好被,又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念瑶,轻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开了门出去。 一开门,就看到外头独占一炕的霍凉瑾闭目酣睡。 炕边应安跟蒋桓两人如俩门神,歪在门框边头一点一点的。苏宴浅开了里屋的门发出的细微声响惊醒了两人,这两个人精,眼里的迷糊刚散,就立马高腰见礼后撤了。 一时间,屋里有只剩下苏宴浅和霍凉瑾两人。 令苏宴浅没想到的是,一向浅眠的霍凉瑾听了开门时只是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微鼾,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苏宴浅轻步走过去,小心地看着霍凉瑾的睡颜,忍不住伸手描画着,却只敢隔空,不敢真正触上。 睡着的霍凉瑾褪了满身使人侧目而视的帝王威仪,自身的模样显现出来,苏宴浅只觉似乎世上没有比他再英俊的男子了。那是难以形容的英气,亦有入画般的温润儒雅,一时间看痴了苏宴浅。 突然,出了神的苏宴浅只觉一股大力将她拽近,那本打着微鼾的男人,一时间两人鼻尖紧贴,呼吸都喷在对方的脸上。 苏宴浅被吓了一大跳,却发现那近在咫尺的男人依旧闭目酣睡。回了神儿的苏宴浅想要挣脱那抓着自己的手,却发现无论怎么使劲都挣脱不开。 苏宴浅又细细地看了看紧拽着她的男人,却并没有瞧出任何端倪,应该是真的在睡。 “娇娇……”一声低声沙哑的呢喃,让苏宴浅立刻僵住,忘了挣扎。 泪,掉在地上,又溅了起来。 娇娇?他在她的梦里曾无数次这样温柔地唤着她,如今,真的再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苏宴浅回神时已是泪流了满脸。 只可惜啊,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里,他的娇娇已经死了。 抖着手挣脱了蹙眉低唤的男人,苏宴浅抹了泪出门进院又忙活起了一天的活计。 依旧从采露开始。 …… “我们这里卖茶都是有定数的,向来是这规矩,哪是说改就改的?若是今儿他家有喜,明儿你家有事,那这规矩起岂不成了摆设?” 霍凉瑾是被院子里的一阵嘈杂声给吵起来的。 刚醒时,他还有些发蒙,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这一觉睡得太香,多少年了,没有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一觉至天明。 晨曦刺目,怕是外头已经日头老高了。 门口守着的蒋桓听见动静进屋,就见霍凉瑾已经起身穿好衣服,忙打了水进来伺候霍凉瑾洗漱。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霍凉瑾边洗漱边问。 “回爷,已经卯时末了。”蒋桓接过帕子回道。 卯时末?霍凉瑾自己都是一惊,从前上朝,都是卯时初便起,时常天还未亮。如今,竟足足多睡了一个时辰,却是奇事。 院里的嘈杂声未断,念瑶清脆的声音依旧在响着。 霍凉瑾把目光缓缓转向院子里,那里,一抹倩影正在石案前淡笑着倒着茶,阵阵清香氤氲在空气里,抚平了一室浮躁。 偶尔抬手抹汗,偶尔抬手捋过碎发,偶尔浅笑摇头,偶尔……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只是,昨日的事,让霍凉瑾一直如鲠在喉,心里堵得慌。或许是这种愧疚感太过强烈,竟教极少做梦的他昨夜又梦见了他的娇娇,那个娇娇俏俏,总是嘟着嘴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娇憨笑的小丫头。 大概他这辈子第一件教他后悔不已的事便是扔她在冷宫自生自灭吧。 曾连梦她一月,多年已逝,今夜竟又入梦。 大约是昨日那整个胸腔堵闷的难受太过熟悉。 “我管你是宫里的贵人娘娘还是寺里的贵妃娘娘呢!一泡就是一泡,多一口也没有!”念瑶的一声脆声厉喝惊醒了出神的霍凉瑾。 宫里的贵人娘娘?何时贵人都能称娘娘了? “念瑶姑娘,您就通融通融。我家姑奶奶这多少年就回娘家省亲这么一次,还不知道再有没有机会,她能多喝几口你们这的茶,都是你们的福气呢!她可是车驾过处都要村民跪拜迎接的!” 门口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明显骄傲地说道。 “跪拜迎接?”苏宴浅手里的动作一顿。 “是啊!这可是我们家姑奶奶要求的。我们家姑奶奶那是谁啊?那是宫里的贵人娘娘!那大懿皇宫里那么多贵人,她都是贵人里的贵人,可尊贵着呢!像你们这种小老百姓,就只有跪迎的份!” “哎,不若这样,”那小厮说得起劲,越说越得意,全然没瞧见院里众人皆变了脸色,“今日教你们家夫人去咱府上,专为贵人娘娘泡茶伺候,也算是将你们去露露脸。要知道那可是贵人娘娘,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呢!” 百姓跪拜?苏宴浅暗自摇头,到底是远离天都的小镇,民风淳朴,哪里知道什么贵人美人的,只听人说尊贵,让跪便会老实地跪了。 “开什么玩笑?我们夫人……”念瑶听了这话立马就不愿意了。 一个小小贵人算什么?我们夫人可是从前宫里的乐仪嫔娘娘呢! 只是念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得了霍凉瑾的示意而前来的应安给截住了。 “这位小哥,我们家爷说教夫人一人去他不放心,若是允我们家爷与夫人同去,他才同意。” 应安笑眯眯地对门前小厮说道。只是落在念瑶眼里就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丑恶嘴脸。 那小厮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应安,满脸轻蔑,“我们贵人娘娘可是当今圣上的女人,你们家爷去?恐污了我们贵人娘娘的眼!” 这话一出,教应安也是吓得一哆嗦,感觉背后要被一双刀目给捅穿了。 那小厮依旧不屑: “许你家夫人去侍奉已是天大的恩典了!莫要再得寸进尺!一个时辰后,白府角门候着!”之后甩袖离去。 这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起云居的女主人就是个亡卒遗孀,哪里来的夫君?这里头的男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货色,能瞧得上这样的女人。 瞧瞧这人前脱俗得都能立贞节牌坊的女仙儿,背地里也是这样的做派,可万不能教他们脏了贵人的眼! “呵,小小贵人,竟放肆至此!跪道相迎?亏她想得出来!朕倒要看看是哪家的‘贵人娘娘’!” 霍凉瑾听了这小厮一席话,只觉怒气上涌,将手里的帕子狠狠摔回蒋桓端着的铜盆里,溅了伺候的蒋桓一脸水。 “七爷息怒!”蒋桓忙跪下低言。 蒋桓压着的声音提醒了霍凉瑾,这院子里还有个不知他身份的人儿。 这许久没听见她的动静,霍凉瑾走出主屋。 一进院子,一抹鲜红就刺入霍凉瑾眼中…… 第九章 担忧 “你没事吧?!” 出了神的苏宴浅被霍凉瑾一声叫醒,抬眼就对上一双满含担忧的眼眸。 霍凉瑾看着眼前呆呆愣愣的人儿,还以为是她怕血,抓过那留着鲜血的手指便下意识地含进嘴里。 这是他的娇娇从前常常对他做的,昨天他看到苏宴浅这样安抚着烫了指尖的霍懿暖时忽然想起来,熟悉,酸涩,难受一齐涌上心头。会这样对他的人儿已再也回不来了…… 被霍凉瑾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惊,苏宴浅立即抽回手,双手紧握护着流血的食指捂在胸前。 莫再得寸进尺!莫要再恬不知耻地得寸进尺…… 小厮的话让她想起霍凉瑾曾经对她说的话,一时心痛难忍,后退一步垂首避开霍凉瑾后又心乱如麻地忙起手里的活计。 “你当自己是将军呢流着血还得浴血奋战?你受伤了知不知道?既知是我说错话,你做什么要这样作践你自己?昨日你扇我时的魄力呢?今日当什么缩头乌龟?” 霍凉瑾只当是昨天自己伤了她,才教她这般躲着他。 “七爷眼中,奴妾就是一小妇,哪里是什么将军,更遑论魄力。只是七爷在此,奴妾恐七爷又意会错了什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教奴妾一个手抖,伤上加伤,才拖着伤指暂且做着活计,待七爷走后再安心抹药。” 苏宴浅手上不停,头也不抬地冷声说道。 苏宴浅说完顿了顿,才抬头看向沉着脸的霍凉瑾,“不想这到七爷眼中竟成了龟缩。” 言外之意,她只是不稀罕与他过近,而不是怕他,别再自作多情了。 “是爷没有自知之明,惊着姑娘了。”霍凉瑾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顺着苏宴浅说下去。 很明显的讨好,让苏宴浅一愣。抬眼看傻子一样看了霍凉瑾一眼。 她知道,他在乞求她的原谅。他知道,干巴巴地道歉已经没用,才用了这样蹩脚的方式。 “七爷谦虚。”苏宴浅缓了语气,显然是原谅之意。 “夫人!”怎能这样轻易便原谅了他呢! 念瑶不满地小声在苏宴浅耳边叫了一声。 苏宴浅叹了一口气,侧头在念瑶耳边到了一声,“他是七爷。”所以,这样的赔罪已是难得。 说白了,只是因为她爱他,所以她活该受着。 “夫人,应安那孙子一搅和,弄得好像夫人答应了去白府一样!”主仆两人转身凑在一起咬耳朵,全然不理刚刚瞬间晴了脸色的霍凉瑾。 因此,霍凉瑾此时又是黑着脸,自个迈步进屋看书去了。 苏宴浅蹙着眉头,一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她眼里的担忧是掩不住的。 “白氏?”苏宴浅坐在一边的凳子上,看着念瑶给自己细心包着受伤的食指,嘴里细细嚼着这两个字。 “夫人,怎么了?”念瑶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 贵人是正七品的位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是寻常大选进宫,没个三四年也爬不上这个位置。 且宫中规矩,三品以下是没有资格召见家人的,而出宫探亲得皇上或者皇后、太后特许才可,多是四品五品的宠妃才有资格。 这一七品贵人,被准许出宫探亲,眼瞅着定不是霍凉瑾这个皇帝准的,毕竟他最近不在宫里,而太后又瞧不上这些贵人美人的,所以只有皇后。 苏宴浅仔细搜寻的记忆,她希望这个贵人是她“死”后才进宫的,这样即使她去了也不会被认出。 但是,苏宴浅心里砰砰乱跳,这不安仿佛昭示着什么。 苏宴浅忽然松眉抬头,眼中一亮,“是她?” 果然,一个娇艳妩媚的面容划过她的脑海——跟她同一年进宫的白氏,初封庶九品更衣,因选秀时与她住同一屋子,所以时常以各种名义来“看姐妹”。 那时她一派天真,傻傻地不分奸善,教她得了不少便宜,短短两年就从末等更衣晋到从八品柔则。 白氏与她撕破脸后投靠皇后,与她势成水火,她被打入冷宫和“被烧死”都有她白氏的功劳。 想不到几年未见,那白氏已经爬上贵人的位子了。 只是,苏宴浅不知不觉中又紧紧蹙起眉头,这白氏与她这样熟悉,只怕自己化成灰那白氏都能认出!苏宴浅无意识到咬着粉唇,这可怎生是好? “那白氏跋扈,若不任了她的意,恐会被她闹得家宅不宁。怕这一趟是不得不走了!只是,若是被她认出……唉!” 若是被她认出,定要生祸的!那白氏定不会人她苏宴浅活着,且她的还以一旦暴露,那白氏和她背后的皇后定会斩草除根!不!孩子是她的命,她苏宴浅是不会任由她们伤害她的孩子的。 只是,事到如今,她们能依靠的只有里面的男人。苏宴浅心里复杂极了,她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令她痛不欲生的皇宫,还是带着她放在心尖上的孩子,即使他在。 况且,那个她连她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地方,她能护住她的孩子们吗? 苏宴浅只觉心里乱糟糟的,仿佛被困在一个死局里。 “都说‘女大十八变’,夫人如今张开了,全然不见当年娇俏小童的模样了,她白氏又不是火眼金睛,哪里能瞧得出来?再说了,就白氏那眼长在头顶上的人,说不定还不愿见夫人呢。夫人不必担心!” 念瑶的一席话倒是安慰了苏宴浅。 包好了手指,苏宴浅挎着盒子,里头装着已经泡好的“清浅茶”和未泡的茶叶和刚采集的晨露,留下来念瑶,自己朝白府走去。 念瑶本是要跟着的,只是孩子们还在家,且那人还在,她不放心,教念瑶留下来看门。 苏宴浅走后还不到一刻钟,霍凉瑾便借口还有事要办,便带着应安、昀染和两个玄衣卫也离开小院,暗中跟上了苏宴浅。 倒是留下了蒋桓,和剩下的几个玄衣卫,一是示意他们只是出去办事,办完还要回来的,而不是离开;二是担心再有人来找事,小院里不至于只有妇孺小孩,被人生生欺负;这三来,霍凉瑾暗中吩咐了蒋桓和几个玄衣卫,盯着这两个孩子,尤其是那个大的。 …… “你便是‘起云居’的苏姑娘?”角门小厮眼睛朝天。 “是,劳小哥通禀。”苏宴浅倒是不在意这小厮轻蔑的态度,福身浅笑。 “通禀?”小厮鼻孔朝天,轻蔑一扫,“我们贵人娘娘这会儿正在路上,接受沿途百姓叩拜呢!给你通传?你当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就在这儿候着,等我们贵人娘娘通传!没教你跪候已是不错了,还想着惊扰贵人娘娘?” 苏宴浅只冲那小厮笑了笑顺从地应了“是”,便站在一旁静静后者,没再说什么。 这些年,她一弱女子,带着孩子,比这更甚的凌辱她都受过,早已从当初天真傻笑的小女孩变成如今内敛隐忍的母亲了。 跟上来的霍凉瑾怕被她发现,只停在街角,远远地看着苏宴浅那边的情况,常年习武,耳力超凡的他尽管隔得较远,还是将小厮的话听得七七八八。 小厮的羞辱和那个女人的隐忍都让他心里窝着火。他甚至想起昨天她毫不犹豫的那一巴掌,怎的对着外人就这样没脾气! 霍凉瑾早已在潜意识里把她归为他的人了。 “爷,您看那马车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宫里贵人的马车了。”应安缩着脖子,躬身提醒。 霍凉瑾向身后应安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跟那白府角门看门的穿着同样衣服的几个小厮跟在一管家模样的男人身后,迎上了那比寻常人家用的精致些的马车。 此时镇门口已经围满了百姓,霍凉瑾也欲知道到底是他后宫里的哪个,于是吩咐了一个玄衣卫留在这守着苏宴浅那边的情况后,便带着应安混到那镇门口的人群里。 走时,霍凉瑾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毒日头下安静站着的苏宴浅和那乘着凉看也不看她的小厮。霍凉瑾眉头狠狠皱了皱,你就对着朕有本事有脾气不是?!也不知道晒呵! 混在人群里的霍凉瑾凝神听着马车里的动静,能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人语。 “白姐姐家里人已来接上咱们了,估计马上就要到姐姐家住的镇子上了。”柔柔带怯的女声。 “嗯,还算他们尽心!还记着有这么个女儿。”高傲懒散的语气,让人听着便不舒服。 “白姐姐……”踟蹰的柔声。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地一股小家子气,惹人烦。”嫌弃的语气,如在训斥阿猫阿狗。霍凉瑾听得皱眉,仿佛能想象得到说话的人蹙眉上下打量着旁人,一脸鄙视。 “白姐姐真要镇上的人跪迎姐姐吗?这可不合规矩!若被人知道了可要出大事的。”大约说话的人正捏着帕子斟酌地说着。 “怕什么?”傲慢的语气,让人作呕,“这天高皇帝远的,本主堂堂贵人,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教他们跪拜,还是他们的福气呢!成日在宫里见人就跪已经够憋屈的了,出来还不赶紧有个贵人模样?” “可是……”似乎这柔弱女声还想再劝。 “行了!”厌烦之极的语气: “先前去你家镇上的时候你说村里人淳朴,怕吓着他们,不要声张,咱么进去那么几天,连朵水花都没惊起来,灰溜溜得跟做贼似的,如今儿到了本主这,本主可不这样憋屈,万妹妹便将就着入乡随俗吧!” “是……”怯怯的语气,让霍凉瑾冷哼一声,软骨头!倒真是一派小家子气! “贵人娘娘驾到!都赶紧地跪迎!” 眼瞅着车驾还有几步才能走到镇口,那为首的管家模样男人已经得了里头人的吩咐,小跑过来高声一喊,语气里尽是理所应当的傲慢。 原本还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的百姓,被那管家这一嗓门一下,都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几位虔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亲临呢。 “你们为何不跪啊?”众人都跪下伏地,只剩霍凉瑾几个人还站着,一时显得尤为突兀。管家立马就看见了他们,伸手指着霍凉瑾的鼻尖厉叱。 霍凉瑾倒是难得没有皱眉盛怒,只是阴沉着黑眸朝那管家一扫。 管家登时被这慑人的气势给唬住了,待他反应过来,那身后的马车已行至跟前。 “说你呢!看什么看?我们贵人娘娘是你这种贱民能随便看的吗?赶紧跪下扣头!”车驾近前,管家仿佛一条有了主人的狗,立即撑起气势朝霍凉瑾怒斥道。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