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叶子非终于又看见了她。 她从高高的台阶上拾级而下,穿着一件明艳的鹅黄色裙衫,风吹起她的发丝裙摆,翩然如仙。 叶子非站得笔直,鲜亮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白皙俊朗的脸,因为这几年的沙场洗礼,变得粗糙暗沉,却多了几分坚硬的男子汉意味。 她停在了他上面两层台阶上,从上而下,俯视着他,“将军辛苦了,陛下已经赦免了叶家的大逆不道之罪,还望将军谨记慎行。” 绝美的容颜,越发华贵凛然,不容直视,眼神是淡漠的,唇角噙着的,是矜持合体的笑,可在他眼中,却透着冷意。 就像一层厚厚的面具,遮住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 叶子非后退一步,撩袍,双膝跪了下去,身体俯低,肩背却依旧笔直。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口中麻木地念着,“谢贵妃娘娘恩典。” 可是,再抬头时,他眼中的人影却恍惚起来,好像这位天下至尊至贵的贵妃娘娘,依旧是当年那个不经人事的小姑娘,正抿着嘴,笑吟吟地看着他,纯净如新绽的百合…… 她问百里无伤,“你既然叫无伤,为什么还会受伤?” 百里无伤先是一怔,随即低下头,绝美的脸勾出一轮倾国倾城的笑,“如果我叫百里无命,岂不是肯定会没命?” 她没有理他,伸手去给他包扎,大概心里有事,她的面色有点沉。 百里无伤于是勾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眼神,又显锋芒了。” 她困惑地瞧着他。 “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人看出你在想什么,丫头。”百里无伤顺势捏了捏她的面颊,微笑,“你现在还没意识到,你是个多招人眼的女人。”顿了顿,他又说,“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你会体会到的。” 许多年后,她终于明白了他的话,然而精心描画后的眉眼,却怎么也藏不住锋芒,依旧是他喜欢的模样。 “朕时常在想,那个雨夜陋巷,你到底在为谁哭?”龙塌之上,他搂着她的肩,下巴抵在她的发丝里,闷闷地问。 似乎是没什么正经的语气,但金口玉言,从皇帝口中出来的问题,戏言也要当真。 她的身体僵了僵,然后转过身,细腻洁白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身躯水蛇一样贴了上去,“因为遇见你,所以喜极而泣啊,陛下。”她盈盈地笑,已经寻到了他的唇,以吻封缄。 他没有揭穿她,也没有追问。 即便是谎言,她说,他便信。 因为,她是他的妃。 ……他的妻。 正文 第1章 安盈至今都没想清楚,她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只依稀听说,似乎是筵席里有哪位宾客突然中毒,相爷迁怒,将相关人员一股脑地下了狱。安盈是厨房里帮工的,平日里就切切菜啊、看看火、打水挑柴什么的,连锅铲都没摸过,却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稀里糊涂便下了狱。 这里是京兆府的私牢,毕竟,有人在相府中毒的事情可大可小,相爷还不想闹得满城皆知。 他们是打算动私刑了。 安盈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和厨房里其它几个女帮工关在一间大牢房里,远远到,听到黑糊糊的长廊那头有凄厉的惨叫,声音每传来一次,她们便抖上几抖,有两个胆小的,已经吓哭了,抱在一起哭爹喊娘,好不凄惨。 安盈还算镇定,双臂抱着膝盖,坐在墙角,低着头想自己的心思。 和她一起被丢进来的女孩子中,像她这样冷静的,似乎并不多见。 其实,如果此时有人摸一摸她的手,就会发现,安盈也早已经吓得手足冰凉了。 她只是硬挺着罢了。 和她一起被扔进这件大牢的女帮工都已经吓得够呛,就算那些没哭的,也贴着墙、凄惶如厨房那些待宰的动物。 除了安盈,这里只有一个人和安盈一样镇静。 那个人不是相府的,而是在她们被扔进去之前,就已经在里面的女犯人。 女犯人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清颜色,浑身都散着臭气,头发蓬松凌乱,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全部打着结,发色有点发黄,耷拉下来,遮住了脸,看着像个疯婆子。 其他人都离她远远的,只有安盈坐在了她旁边。 至少,她很安静,不像那些哭哭啼啼的人,吵得安盈心烦意乱。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等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晨,牢头带来了一个消息。 因为实在找不到主凶,相爷大人秉承宁错杀三千、不放走一个的原则,要将她们全部闷杀。 随着消息一起来的,还有牢头递进来的断头饭。 牢房里这次真的是哭声一片,安盈也坐不住了,她扫了一眼色香味俱全的‘断头饭’,身体往旁边挪了挪,推推那个‘疯婆子’,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疯婆子’在蓬乱的头发后冷冷地看了安盈一眼,没有搭理她。 事实上,相府里的人也都不怎么搭理安盈。 并不是因为她为人太差,而是因为她长得太丑。 一条狰狞的伤疤从额角一直蔓延到下巴,黑而粗糙的珈几乎覆盖了半边脸,另一边则完全被头发挡住,乍一眼,简直和神话里的鬼一样,让人反胃恶心,绝对不敢看第二眼。 所以,安盈也不觉得奇怪,仍然用手肘撞了撞她,毫不气馁地说,“我观察了一下,关在这间牢房里人应该不是重犯,但也绝对没有亲人保释,你身上那么脏,肯定被关了很久。刚才听到牢头说把我们全部闷死,她们都吓哭了,只有你没哭,什么反应都没有。你是不是早就想死了?” 正文 第2章 “疯婆子”抬起头,又瞧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安盈坐直身体,一本正经地望着她,继续道,“你想死,我却不想死。所以,我们能不能换一下衣服?” 她的要求非常理直气壮,晶亮的眼睛里满是慧黠。 “疯婆子”终于动了动,侧身转向她,手将脸前的散发扒拉到两边,露出一张黑乎乎的脸,不过轮廓很清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静而睿智。 安盈愣了愣。 她本来以为对方是个一心求死的怨妇,没想到,气度却如此不凡。 “你的伤疤是假的。”这是‘疯婆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安盈又怔住了。 “把伤疤撕掉,让我看看你,我再告诉你要不要和你换衣服。”这是‘疯婆子’的第二句话。 安盈却沉默了,踌躇了一会,她坦言道,“我不能用真面目示人。” “为什么?”‘疯婆子’问。 “我八岁那年,就有两个人为了争我而死,十岁的时候,我和我娘被村里的女人赶了出来。十一岁的时候,她们说我的妖孽,要烧死我,我娘假装要亲自杀了我,用石头绑了我的脚,沉到了湖底,那个时候,她对我说,永远不要再以真面目示人。”安盈的声音轻而平静,脸上那‘狰狞’的伤疤却愈加可怖可厌。 “你挣脱了石头,爬上了岸?”‘疯婆子’吸了一口气,继续问。 “嗯,娘早就将绳子割断了。”安盈点头,“反正,自那以后,我就贴上了这个伤疤。” ‘疯婆子’怜惜地瞧了她一眼,淡淡问,“那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安盈回答。 “疯婆子”沉吟了片刻,突然笑了笑,她的面目本被污垢弄得看不清,可是笑起来时,牙齿洁白,弧度嫣然,“先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就保证能让你活命。” 安盈本在踌躇,可是身后女孩子们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她们边哭边感叹即将消逝的、年轻的生命。 安盈不想死。 她伸手在下巴那里使劲地抠了抠,这块假伤疤已经贴了那么久,撕下来的时候,便好像扯掉了一整块皮似的。她痛得直呲牙。 “疯婆子”静静地望着。 等安盈的面貌全部展现在她面前后,“疯婆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真的很美。”她轻轻地喟叹。 安盈没有说话。 对她而言,美和丑一样是没有概念的,别人说她很美的时候,会说她妖孽,会想要烧死她。而在相府,人们又说她很丑,同样会欺负她,嘲弄她。 “这样美的容貌,但凡是男人,只怕都难以拒绝吧。”“疯婆子”赞叹地伸出手,她的手依旧很脏,但手指的形状很好看,小指还会翘着微微的兰花指。非常优雅,她摸着安盈,从她的眉毛,一直抚到她尖而润的下巴,“你不该遮住它。” “……你会兑现承诺,救我活命吗?”安盈还是抓着她之前的话不放。 “当然。”‘疯婆子’微微颌首,身体往前倾了倾,凑在安盈耳边道,“我不仅会让你活命,还会把你送到天下最优秀最好看的男子身边。除了自己外,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可是,他会爱上你的。一定会。你才十四岁,你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正文 第3章 安盈眨眨眼,对这个‘疯婆子’的话似懂非懂。 “他就要来了。”‘疯婆子’说完,目光复杂地朝牢门外看了一眼。 安盈一听有人来,赶紧将那块伤疤重新贴回去,可上面的胶水已经凝固了,她折腾了许久,也回不了原状,没办法,安盈赶紧在墙角摸了一把灰,胡乱地擦在脸颊上。 等她做好这一切的时候,那漆黑曲长的长廊尽头,果然传来了脚步声。 从容,安静,即便看不见,单单只听声音,似乎都能想象到,来者的气定神闲,散漫自若。 好像这府尹大牢,是他自家的后院。 “他来了。”‘疯婆子’瑟缩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她缓缓站起,环视着牢里的众人,宽大破旧的袖子一挥,有白色的粉末弥漫开来,牢里的其他女孩纷纷倒了下去。 安盈哑然地看着那些昏迷在地的女孩,下意识地离‘疯婆子’站远一些,这一退,却退到了牢前的栅栏边。 然后,安盈看见了百里无伤。 每个时代,都会有几个流星般璀璨瞩目的人物,他们是上天的宠儿,他们天才遗世,少年成名。他们白衣缓带,绝世无匹,信手挥洒间,华丽的剑芒刺痛你的双眸。 百里无伤,便是其中一名,是最杰出的一名,也是最恶名昭著的一名。 传言,他欺师灭祖,为得到天一门门主的位置,不惜杀了养育自己的师傅、上任门主,将其取而代之。 传言,他以十二岁之龄,一天之内挑了嵩山派、渭水楼,洞庭盟三大总舵,灭敌数百,一战成名。 传言,他风-流成性,好色贪-淫,曾在秦淮包下一艘画舫足足半月,每日有十数名当红名-妓应邀入幕,出来后,个个神色委顿,但眉梢带喜。 传言…… 然而,此时,在京城府尹的大牢里,安盈并不知道那些传言,她也不知道他叫百里无伤,安盈只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从伶仃的火光里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长得很好看,那种好看,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张英俊绝伦的脸,而是全身上下散发的神秘气度,长廊上每隔数十步,便插了一只火把,火光黯淡,薄淡的光晕沾在他的衣服上,却并不黏着。 翩翩浊世佳公子,似从红尘而来,红尘却挨不上他的半点衣袂。 他走过的地方,火光陡然明亮,却又随着他的离去,旋即黯淡失色。 好像这天下的光,都为他而生一般。 安盈呆呆地站在栅栏后,手扒拉着冰冷的钢筋,望着眼前的白衣公子踩着明明灭灭的光晕,凌波踏步一样,从容优雅地停到了她的面前。 他朝她笑了笑。 随意的,堪称亲切的笑,可是目光很快游离,转向了安盈身后,那个已经扶墙站起的‘疯婆子’。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好歹你也是江湖第一美人嘛,来,我帮你擦擦。”他一面极温柔地说,一面信手拉开栅栏,款步走了进去。 正文 第4章 是的,信手。 这道让多少人头痛的百炼钢筋,在百里无伤的手中,便如一块豆腐般,任他揉捏。 安盈睁大眼睛,怔忪地看着面前已经弯成横线的栅栏,耳边还回响着百里无伤的话。 温柔宠溺得几乎能渗出水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身心和煦。 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吧,安盈想。 可是,安盈转身看向他们的时候,却发现‘疯婆子’全身都在颤抖,抖得像个筛子一样,扶在墙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几乎要将墙壁上的石灰抠下来。她很努力才能站稳。 百里无伤的动作却依旧温柔,他取出一条白色的手帕,为她仔细地擦去脸上的污垢,然后,以手为梳,将她打结的、散乱的头发,全部拢到了脑后,为她绾成一个松松的结。 就像一个耐心的丈夫,对待他深爱的妻子。 可他越是温柔,‘疯婆子’就抖得越厉害,那张已经露出来的、美丽绝艳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咬着牙,突然伸手,猛地推开他。 “够了!”她低哑地吼道,“百里无伤,你根本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你别忘了,你是来杀我的!” “我没说不杀你啊。”百里无伤和煦地望着她,柔声道,“我只是不喜欢杀太难看的人。” 言外之意,便是:他将她整理得干干净净,无非是让自己动手的时候开心一点。 安盈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能有人,把这样残忍的谬论,也说得如此温柔和煦,理直气壮? “我知道,这次你肯定不会放过我。”‘疯婆子’听完百里无伤的话后,反而安静了,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不过,你好歹注意到我了,不是吗?百里无伤,能让你亲自来追杀我,也是我的荣幸。” “不用客气。”百里无伤淡淡回答。 “临死前,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 “我不爱你,从来。”百里无伤不等她问完,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很头疼。 是不是每个女人都会执着于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疯婆子’虽然早料到这个答案,可听他亲口说出来,美丽的双眸还是黯了黯,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旋即又笑了。这一抹笑,竟是出奇灿烂光鲜,让百里无伤都不由得怔了怔。 到底是江湖第一美人…… 如果不是她做得实在太过分,百里无伤也不至于一定要杀了她。 “你记不记得,在我背叛师门,加入天一门的时候,你曾许诺我,会应允我的一个要求?”她问百里无伤。 百里无伤点头,“你想用这个承诺换你的一条命?” “不是。”她摇了摇头,手指着安盈,浅笑道,“这位小朋友是我躲在牢里时认识的,我答应她,要保她周全,现在,你害我失约,所以,这个约定就由你履行了。答应我,任何时候,你都要保护她,不能让别人加害于她。” 百里无伤闻言,皱了皱眉。 这似乎是一件麻烦事。 正文 第5章 他正想拒绝,‘疯婆子’突然剧烈地抖了抖,她的唇角淌过一缕黑色的血。 “你服毒了?”百里无伤惊奇地问。 而且,还是见血封喉那种剧毒。 她捂着胸口,对他凄艳地笑笑,目光里是浓浓的爱意与哀伤,还有,那一闪而过的戏谑。 “我当你答应了……”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 一句话未尽,她已经倒了下去。没了呼吸。 百里无伤望着那具美丽的躯体,心中暗叹:真是麻烦啊。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来了。 安盈早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全身冰冷,她紧紧地抓着栅栏,警惕地看着百里无伤。 百里无伤的视线也从死人身上转到了她的脸上,还是漫不经心的目光,有点无奈有点烦躁,他转身,理也不理安盈,径直往走廊外走去。 安盈手足无措。 待他走到十步远的地方,那慵懒的声音才淡淡地从远处传来。 “走吧。” 安盈愣了愣,最后看了一眼‘疯婆子’和满地倒下的女孩们,手握成拳头,迈开腿,小跑着跟了过去。 幽暗的牢房里,那位曾名动天下的第一美人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她的唇角,依旧带着最后的笑容。 哀伤而戏谑。 她的一生都在追逐百里无伤,追逐那个流星般璀璨却从不停息的男子,为他背叛师门,为他加入天一门,为他杀了那么多觊觎他的女人,甚至不惜勾引他的亲信,只为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到头来,即便是她死在了他面前,也不过只得到他的片刻一瞥罢了。 终究不甘心,所以她拼尽了最后一息,也要落下这最后一个棋子。 不过,倘若泉下真的有知,她能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那么,她亦能含笑九泉了。 可故事,已经与她无关。 百里无伤看上去走得并不快,可安盈为了追上他,还是跑得气喘吁吁,到了府尹地牢的大门口时,安盈终于追到了百里无伤的身侧,她也不敢说话,待追上后,想了想,又往后退了两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这才亦步亦趋地继续跟着。 百里无伤还是不怎么理她,只当身后跟着一只流浪的小小狗。 从牢房了出来时,安盈在沿途看见许多倒地的狱卒,都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或打牌或喝酒,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只是头耷拉了下来,显然,变故发生的时候,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由此可见,他的速度有多快。 安盈暗暗咋舌,双腿也迈得更勤了。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程后,百里无伤停了下来。 看看时辰,也应该是午饭时间了。 这里地处偏僻,也没什么像样的饭馆,百里无伤找了附近一家干净的小摊子,取出手帕,在椅子上擦了擦,然后坐了下来。 安盈也饿了,在牢里根本没吃几顿好饭,又担心被落毒,所以,一直等她们吃完后无恙,她才随便吃了一点,此时厨房里飘逸过来的饭菜香,引得她垂涎欲滴,肚子立刻咕咚咕咚响起来。 正文 第6章 百里无伤当然听到了她的肚饿声,可他什么都没说。 本来就是,他虽然碍于死人的承诺,保护这个脏兮兮丫头的安全,但并没有说自己要当男保姆,包吃包喝吧? 他没有刻意甩掉她,已经算大慈大悲了。 百里无伤觉得自己很善良。 安盈也自知身份,她担心相府的人会追出来,也不敢离开百里无伤,但潜意识里,又知道面前这位风神俊秀的白衣男子其实并非善类,自我保护意识,又强迫她离他远一点。 所以,当百里无伤坐下来后,安盈便蹲到了离他五步远的路边,双手托腮,安静地等着他吃完,然后继续赶路,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百里无伤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点了一通吃的喝的,好酒好菜摆上桌,自斟自饮。 百里无伤对吃的东西很讲究,跟那些随便点几斤牛肉几斤烧酒的客人不一样,他会对店小二细细地交代每道菜肴应该怎么做,几分火候菜质才会鲜嫩;什么样的主菜配这么样的配菜,才能更加盈香扑鼻;哪道菜应该配哪种酒。结果,菜肴美酒满满地摆了一桌,他吃的却很少,基本上,每道菜都只是动了动筷子,又啜了啜相应的酒,挺自得其乐。 就连其他桌的客人瞧在眼里,也已经嘴馋不已了。 安盈的肚子响得更厉害,菜香酒气,勾得她几乎想马上扑过去。 不过,她好歹忍住了,依旧蹲在五步开外的地方,揪着地上的杂草,努力想一些其它的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百里无伤终于吃饱喝足了,桌上的东西却没有动多少,他停下筷子,略略地朝安盈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转头吩咐店小二道,“给她两馒头吧。” 虽然真的不想管啊,不过,她如果饿死了,自己也算失约。 总而言之,真的很麻烦。 百里无伤又觉得头痛了。 店小二早就看蹲在一边的安盈不顺眼了,在牢里的几日,早就让安盈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而且,在地上滚来滚去地睡觉,臭气也很浓,再加上头发蓬松杂乱,上面还插着几根没有揪干净的稻草,脸上全是扑扑的墙灰,除了那双眼睛还算清澈,横看竖看,都像是小乞丐。 只是,碍于这位有钱公子在场,连客人都没说什么,店小二也不敢说什么。 此时,听百里无伤吩咐给这个小乞丐两馒头,店小二心中颇为不平,总觉得小乞丐是成心蹲在门口博取客人同情的,可恶得很,他包了两个冷冰冰的馒头,递到安盈面前,没好气地‘喏’了一声。 安盈连忙伸出手,想接住馒头,只是,手还没伸到呢,店小二将手一松:馒头掉在了地上的灰堆上。 “哎呀,不小心手松了。”店小二笑嘻嘻道。 百里无伤端着酒杯,淡淡地扫了这边一眼,喝酒。 安盈也不生气,她看也不看那个店小二,弯腰将馒头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准备继续吃。 正文 第7章 不过,馒头还没送进嘴里,一粒花生米突然打到,刚好打在了馒头上,安盈手腕一麻,馒头又掉进灰堆里了。 她很无语地望着屡遭厄运的馒头,肚子又是一阵咕咚咕咚的乱响。 “再给她拿两个干净的,至于这两个,你捡起来吃掉吧。”店小二正要骂安盈,百里无伤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传了来。 店小二讶异地转过头,却见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一只手玩着一粒花生米,另一只手依旧端着酒杯,极优雅地饮着。 不过,刚才那一番话,确实是他说的。 店小二本想分说几句话,第二粒花生米又打来了,这一次,是击在他的膝盖上,店小二身子一矮,手刚好压到馒头上。 “你把这两个馒头吃掉,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百里无伤长身玉立地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他们面前,声音依旧又温和又雅致。 瞧他的态度多好,他真的没有威胁别人啊。 可不知为什么,店小二的脸都吓白了,慌忙地捡起两个脏兮兮的冷馒头,擦都来不及擦,放进嘴里,一阵狼吞虎咽。 离开那个档口时,安盈巴巴地跟着百里无伤,一面啃着热腾腾软-绵绵的大馒头,一面听前面的那个人不以为意地说,“我可不是为你出头,只是,我这人特别护短,只要是我动过的东西,哪怕是我走过的路,也不高兴让别人随便踩。” 安盈没有应声,一面咀嚼一面想:他什么时候动过她了? 两个馒头,加上一捧路边的井水。安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继续屁颠屁颠地跟在百里无伤身后。 百里无伤对她还是不理不睬,不过,偶尔发现她跟不上了,还是会故意放缓步伐,等着那个脏兮兮的小身影跑了过来,才适当加快一些。 因为要顾及安盈,他的脚程稍微慢了一些,到了傍晚,才刚刚赶到附近一个较大的城镇。 百里无伤又烦躁了。 他还有要事回天一门,不可能跟一个小丫头耗在路上。 到了客栈,百里无伤已经下定决心:算了,善良也是有限度的,他的耐心用完了,随便给点银子,把小丫头给打发了吧。 既是最后一晚,他索性再大发慈悲一次,“伙计,两间上房。”他在柜台前说。 安盈却在此时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道,“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百里无伤讶异地看着她:向他投怀送抱的人海着去了,如她这样自不量力的,却是少见。 他正要开口,又听见安盈继续说,“我不睡床,在地板上凑合就行了。” 她的声音满是祈求。 百里无伤心念一动,问,“一个人会怕?” 安盈低着头,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 百里无伤微微一哂,其实,他也不习惯有人同-房,不过——反正是最后一晚上了…… 自己也算仁至义尽。 “一间房吧。”他说。 掌柜的目光,暧-昧地扫过他两。百里无伤神色自若,安盈的脸灰扑扑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正文 第8章 到了晚上,安盈果然遵守诺言,脱下外面的罩衣,铺在了床边的地板上,自己则老老实实地躺上去,很安静地蜷缩着。 五月的夜晚,还是很凉的。 百里无伤在床上躺了一会,他不习惯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而且还挑床,这种小地方,即便是上房,床铺也硬得很,咯得他不舒服。 可是,那个睡在地上的那位,却早已经鼾声大起了。 好吧,是鼾声小起。 安盈睡觉的时候还算安静,只是鼻息重了一些,好像有点受凉,身体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油炸的小虾米。 百里无伤从床上坐了起来,将被子扔到她身上。 她明明睡得昏沉沉的,摸到被子,还是就势滚了滚,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倒也不客气,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百里无伤觉得好玩,反正今晚也睡不着了,他索性起床,走到安盈面前,蹲下来,将她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面拉了拉。 安盈也小虫子一样蠕动着,跟着被子往下挪了挪。 还是睡得很熟。 百里无伤乐了,就这样一路牵引她,让安盈一拱一拱,一直拱到门外的走廊上去,他才大发慈悲地不去拽她的被子了,而是淡定地回房,淡定地将房门合上,然后爬上床继续睡觉。 ——果然还是一个人睡一间房比较舒服。 他勉为其难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便听见有客人在外面喊,“你怎么这么缺德,怎么睡走廊啊!差点绊倒我!” 然后,便是安盈慌乱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百里无伤将房门一拉,淡淡地看了那个正骂人的客人一眼,那人被他的目光一扫,立刻噤口。 其实百里无伤的气质很无害,一身白衣,长相俊秀,时刻带笑,看着便赏心悦目,可是,他越是这样淡淡然地看一个人,那人就越会有种心底发毛的感觉。 好像他的笑容里带了刀,还是淬毒的刀。 待那人讪讪地跑走后,百里无伤的目光转向安盈,随意说,“进来吧。” 安盈抱着被子,低头走了进去。 百里无伤将门重新合上,将那些好奇的、惊惧的、艳羡的目光全部挡在门外,再转身时,安盈已经将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也叠好了放在床头,此时正束手站在一边,等着他的吩咐。 不知为何,他竟有刹那不忍心。 其实,这个丫头也没怎么给他添麻烦,很好养活,一天两馒头,睡睡地板啊走廊啊,也没什么怨言——不过,他早就过了养宠物的年龄。 不然,就当养了一只小可怜宠物,也蛮好玩的。 “这是五百两银票。”想了想,百里无伤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房子中间的桌面上,望着她道,“你不能总跟着我,把这银票当成嫁妆,随便找个好男人嫁了,我们后会无期。” 安盈交握着双手,看了看百里无伤,又看了看桌上的银票,她低头想了一会,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正文 第9章 “你去哪?”百里无伤奇怪地问。 “我不能要你的钱,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安盈转身,望着他道,“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了,谢谢你在牢里没丢下我。” 说起来,百里无伤对她还算不错,带她出了地牢,迁就着她的速度,给了她两个馒头,还把被子让给她睡。 他们本来就无亲无故的。 百里无伤又是一哂,却没有叫住她。 她肯主动离开,也省了他的事,这便不算他失约了。 安盈慢慢地走到房门口,脚刚踏出去,身形突然一滞,她捂着肚子,微微地弯下腰来。 “怎么了?”百里无伤在里面淡淡然地问。 ——可千万别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那样的话,这个小宠物可就不可爱了。 安盈没有回答,她捂着肚子,仍然很勉强地往外走。百里无伤本不想搭理她,只是信信地一瞥中,却发现她脏兮兮的裤子上,有一团褐色的印记。 那印记似乎还在不停地晕开。 百里无伤心念一动,忍不住问,“喂,你一般是几号?” “什么……几号?”安盈肚痛得越发厉害了,但还是勉力转过身,不解地问。 百里无伤瞧她的脸,便知道安盈没有假装:那种痛楚的感觉,不是这种小丫头装得出来的。 “就是……那个日子,是不是这几天?”百里无伤耐着头皮道,“你的衣服脏了。” 安盈怔怔,她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心想:我的衣服本来就是脏的啊…… 然后,她又重新望向百里无伤,目光中依旧是浓浓的不解与困惑。 百里无伤见她的眼神,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不会吧……她看上去明明也是十二三岁了…… 他顿觉得窘迫,有点无语地看着那个痛得脸全部皱起来的小姑娘,踌躇了许久,然后认命地哀叹了一句‘麻烦!’随即大步上前,揪起安盈的后领,将她提了起来。 其实,以他怜香惜玉的性子,应该将她抱起来才对。 可安盈真的又脏又臭,百里无伤也没打算把她当成香玉对待,纯粹像拎着一只小猫小狗,带着那个痛得嘶嘶吸气的小丫头,一路招摇过市,动作迅疾地走进一家……妓-院。 一见到百里无伤,厅里无论有客还是没客的姑娘全部围了过来,绝对色-迷迷地盯着百里无伤瞧,百里无伤也很坦然,他环视了一圈,挑了一个看上去清秀点的姑娘,急匆匆道,“就你,带着她,现在进屋,把她弄干净了再给我扔出来。”说完,他没甚烟火气地递过去一张银票。 安盈依旧如小猫一样被他拎在手里,闻言,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百里无伤被那双清亮又氤氲的双眸盯得头痛,他撒手松开她,然后对差点摔倒在地的安盈道,“刚才的银子足够你在这里好吃好喝过两天了,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们。” “你要走了么?”安盈依旧捂着肚子,忍痛问。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见丫头的目光有点不舍,心中一软,做了一件足够他悔恨终生的错事。他随手扯下腰侧佩剑的剑穗,递给她道,“你以后如果真的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解决不了,就拿着这个去天一门找我,我叫百里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