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部分 第一章 一场噩梦   晨起,何霜染推开雕花窗,入眼便是茫茫一片白。窗前的红梅开得正好,枝头缀了雪,红白相交映,煞是惊艳。   “惊寒,”何霜染笑吟吟转头:“下雪了。”这是这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小染,来。”男子道:“我有事与你谈。”无波无澜的声音,语气中听不出起伏。   寒风凛冽,夹杂着晶莹的雪迎面而来,她关了窗,欢喜在妆台边坐好:“说吧。”他好久不曾带自己出门了,她想起前几日他答应下今年初雪时与她同去梅园赏花观雪的话来,难道,他是想说此事?她想着,愈发欢喜。   “今日,我大婚。”语气仍是淡淡,如同往昔他指腹温柔拂过她眉间,与她说今晚吃什么一样随意。   “什么?”一句话犹如惊雷乍起,面上的笑有些僵了,她不敢置信,轻声重复:“你,说什么?”   “来人。”他不答,拔高了嗓音,一群侍婢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大红的喜服,洗漱用物……   一个丫鬟在她身前跪下,托盘双手举过头顶,玲珑剔透翡翠杯中,满满一杯酒。   “这是……”她偏头瞧他,他勾唇,俊逸无双的面庞上,笑靥浅浅。   她在他身边八年,一直期待着一场婚礼,他从未提过要与她成亲,她以为,一辈子这么过去便也无不可,只要能在他身边陪着他,她也无所求了……如今,是要如愿了么?   喜悦还未上眉梢,他的话再次让她跌入谷底:“你在我身边多年,念着往日情分,你也该喝了我与庆阳公主这杯喜酒。”   喜酒……他和谁的?   庆阳公主?   呵,那她呢?她何霜染算什么?   “惊寒,你是说真的?”她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这,是为何……”   楚惊寒的指尖划过那冰凉滑软的大红锦缎,又浅笑着转身,拿起翡翠玲珑杯,挥手退了众人,方言道:“你是何身份,庆阳公主又是何身份?”他将酒递到她唇边,轻笑道:“乌鸦与凤凰,焉能相提并论。”   谁是乌鸦,谁是凤凰,显而易见。何霜染秋水一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薄情负心之人,如鲠在喉,张了张口,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摇头,唇畔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她笑着,珠串似的泪便落了下来。   美人垂泪,犹如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可这一幕,看在楚惊寒眼里,便如同看一个笑话——他从未爱过她。   “你也无须如此,若你知道了真相,你会生不如死。”楚惊寒的脸上是何霜染无法理解的笑容,嘲讽的,戏谑的,意味不明。   何霜染咬唇,目光闪烁,她不明白楚惊寒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夜还与她抵死缠绵的他,如今待她却会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眼前这个人,是何霜染十四岁起全部的光明和希望——她用了两年的时间去追逐他的身影,踏着无数人的尸骨舍命拼杀,才得以走到他身边,与他比肩。她用了八年的时间去守护这份痴心换来的爱意。可到头来,却只是她一人付了真心。   到底,是错付了!   “真相,什么真相?”她追问道。   “你不是何霜染,你是……”楚惊寒顿了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用低沉的音调缓缓地提醒她:“还记得三年前,轰动一时的苏府灭门一案么?”   三年前……苏府灭门案……   苏府原是京都吏部尚书苏以宁的府邸,何霜染只记得,这个苏以宁似乎曾经上书弹劾过楚惊寒,因此与楚惊寒结下了仇怨。可三年前的那桩苏府灭门案,她也仅仅只是有所听闻而已。自从四年前她因救楚惊寒而身受重伤差点死掉之后,她就被楚惊寒安置在了这个被楚惊寒换做霜园的地方。因着那一次生死劫难,她武功尽失,那之后,她就不怎么关心与相府仅一墙之隔的这方小宅外的事情了。   彼时,她满心满眼,都只剩下楚惊寒一人。   可是……这三年前的苏府灭门案,与她有何干系?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熏炉里浓郁的香味仍旧缭绕,这方寸之间,她与他四目相对,皆无言。   静。这突兀的安静就如同山雨欲来之前的死寂。何霜染敏锐地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静寂下面,似有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真相?楚惊寒口中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喝了它,你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爹娘了……”终于,对她失去了所有耐心的楚惊寒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戾,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捏起她的下颌,命她张口,将那杯所谓的:“喜酒”尽数灌进何霜染的口中。因为灌得太猛,何霜染被呛得连连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冰冷苦涩的液体顺着喉滑下的那一刻,何霜染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对楚惊寒的绝望,对人世间所谓情爱的绝望,更多的,是对自己的绝望——若当初她未曾爱上这个仿佛永远都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男子,若非她作茧自缚,若非她一片痴心错付,何以换来今日这一杯毒酒了此残生!   他松开禁锢她的手,后退两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生命在他的目光下终结。   窗外的雪还在簌簌地落着,屋内的红烛早已燃尽,何霜染觉得腹内绞痛,口中涌出血来,她倒在他怀中,又被他嫌恶地拂开。   “苏以宁一生铁骨铮铮,他若知道他的女儿对我痴心一片,愿为我生为我死,还因为救我而失了一身武艺,便是你到了地下,他也定不会再认你是苏家人——苏清歌,”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眼神已然涣散的她,唤出她本来的名讳,语气中尽是虚假的怜悯:“莫怪我心狠,常言道斩草须除根,便是你忘记了以前的事,我也不能留你。不然,哪天你想起来,我不是要死在你手里?”   “杀了你,楚惊寒,我要杀了你!”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歇斯底里地叫喊,她想要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只是几不可见地抬了抬首,她一双原本美丽的眸子因为恨意而睁大——楚惊寒,你好狠的心!   “既然死了,就安安分分闭上你的眼,安安分分做你的鬼,”楚惊寒被那双睁大的眸子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他俯下身,伸手无情地盖上她流出血泪的眼,而后起身,唇畔勾起诡谲的笑意:“苏清歌,怪只怪,你不该对我生了妄念。”痴想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到头来,终究只能是黄粱一梦。不,应当是一场噩梦……   楚惊寒满意地笑了——娶了庆阳公主,他离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又进了一步。   苏清歌算什么,不过是心甘情愿被他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美貌有何用?揭了那层皮,不过一样的森森白骨。   权利,地位,金银……只有这些才是真真正正可以握在手里的。他楚惊寒不需要去爱任何人,他只要这江山,要这天下人的顶礼膜拜!   生死刹那间,苏清歌终于记起前尘过往。她恨!若有来生,你欠我苏氏满门的,我要一笔,一笔,同你算清!   可惜到死前,她才想起来,她原本并不叫何霜染,她是京都吏部尚书苏以宁之女,苏清歌!   “来人,将此人拖下去,扔到乱坟岗,埋了。”楚惊寒推开房门,冷着脸命令完,拂袖大步离去。   一个瘦小的丫鬟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冲进屋,撩开珠帘的一瞬间惊恐地捂住眼睛,过了片刻,她才缓过神,扑倒在地上冰凉的尸体上,哀哀唤着:“姑娘”“姑娘”……   “拖下去,快把她拖下去!”   ……   都说人之生死是有轮回。   若还有来生,苏清歌只愿,这一世的仇,楚惊寒欠她的,下一世,她要加倍讨还!   朦胧中,一个苍凉的声音远远传来,奇异的曲调,吟唱着:“生何苦,死何苦,不过朝暮。生无谓,死无谓,万般可抛,唯有,恨难消……”    正文部分 第二章 意外重生   初夏,蝉声鼓噪。   辚辚的马车驶向福祉山下,苏清歌揉着眼睛偎在娘怀里撒娇:“娘,我困……”   苏夫人笑着拍拍她红扑扑的脸颊,声音里满是宠溺:“睡吧,到了地方娘叫你。”   “嗯。”苏清歌双手搂住苏夫人的腰,将头埋在苏夫人怀中亲昵地蹭蹭,用稚嫩的童声说道:“娘唱小曲儿好不好?”红润可爱的小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苏夫人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轻声哼唱着熟悉的曲调:“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   苏清歌做了一场梦,起初是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女子的尖叫声和凄楚的哭号声……   “姑娘,姑娘你醒醒,我是绮香啊!你,你们不要碰我家姑娘……”那声音渐渐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喜庆的丝竹管弦声,和人来人往的喧闹声。   苏清歌的灵魂就像漂浮在半空,她远远地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大红新郎装的男子,逆着光,他的眉眼有些模糊,却依稀听见他笑声朗朗。   他与新娘对拜行礼,他说愿与卿长好……   苏清歌忽然悲从中来,她奋力往前冲,她大喊着:“楚惊寒!我苏清歌便是化为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她要杀了他,她要杀了他!苏清歌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她挣扎着伸出手上前去抓楚惊寒,可是却像被禁锢住了一样,无法脱身,她嚎啕大哭,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清歌,清歌,孩子,醒醒……”   苏清歌蓦地睁开眼,猛然坐起,吓坏了苏夫人:“清歌不怕,娘在,有娘在,什么都不要怕……”苏夫人心疼地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另一只手掏出帕子细心地替她擦着满头的汗。   “娘……”苏清歌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一副怯怯的模样,秋水眸转了转,眼眶里盈满泪水。   她,她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苏清歌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是热的,再摸摸娘的脸,也是热的。这么说,她没死?   “娘,我怕……”她将脸贴在娘心口,感受着娘的心跳,觉得这一切都如一场幻梦。   “清歌乖,方才是魇着了,梦见了什么?”苏夫人怜爱的目光让苏清歌心头涌过一股暖流。她自打十二岁那年进了惊涯,就再也没见过娘的面,如今娘就在眼前了,一切真实得让她欣喜,又忐忑。   “我也不知,醒了就都给忘了……”苏清歌拉着娘亲的手,轻轻摇了摇:“娘,不要离……”   “夫人,到了。”马车停了,苏夫人的丫鬟云绣从外头掀开帘子,打断了苏清歌的话。   苏清歌默默垂了垂眼帘,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曲曲绕绕的山路,苏夫人仅留了云绣云翳两个丫鬟跟着,其他人都留在了山下候着。   山林间树木郁郁葱葱,暖融融的阳光穿过树与树,叶与叶之间的缝隙,落在苏清歌的身上,直暖到心里去。就快爬到山顶的时候,苏夫人发现自己的钱袋子不见了,那里头放的,是她预备给寺院添香火的银子。是以,苏夫人谴了云翳去拿,而云绣也提出要与云翳一同沿路去找找看。   苏清歌一边不动声色地留心身旁发生的一切,一边整理思绪。眼前这情景越来越觉得熟悉,她仔细回忆,终于记起——这是她十二岁那年最后一回同娘亲去寺庙上香的情景……   再想想她忽然稚嫩了的声音和矮矮小小的个头,苏清歌如梦方醒,她,这是回到过去了。   如此想来,她苏清歌的命运,倒还不算太惨。既然上天给了她这个重生的机会,她自然会好好把握。上一世,楚惊寒骗她、负她、害死她一家的人……这一世,她定要将那恶毒之人狠狠踩在脚下!   她还想,守住她的家……   恍神间,眼前已是福祉寺了。这座建在山顶寺院唤作福祉寺,因其所在的福祉山而得名。   福祉寺的香火很是鼎盛,来这里进香的人很多,有求子的,有求功名的,有求姻缘的,有还愿的……苏夫人来这儿,却只是为了见一个人。   方丈引着苏夫人和苏清歌二人来到庙堂后面一个偏院之后,苏夫人便将苏清歌留在了门外。   她将窗纸戳了个小洞,躲在窗下悄悄向内瞧——   等在内室的是个瘦高个儿的中年男子,着青灰色的长衫,正对窗站着。此人眉眼间与苏夫人有几分相似,见苏夫人走进来,他转过身,率先开口:“归兰,半年未见,你清减了不少。”   苏夫人无奈地牵出一丝苦笑,近日里她总是睡不安稳,头疼得厉害,有时彻夜难眠,睁着眼听着外间的沙漏流下发出的细碎声响,莫名的不安和压抑就像一条蛇,缓缓缠上来,扼住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   “兄长,你急着唤我来,可是为了朝堂上……”四下打量了一下,苏夫人方又开口,直奔主题:“如今上头那位病了几个月,楚相掌了大半的权,颇有只手遮天的意思,以宁那耿直性子你是知道的,我近日心里总是慌慌的,生怕他因得罪了那人而……”苏夫人急急说到一半,忽地止住,惆怅地摇头,轻叹。她一个妇人家,虽能将苏家大宅里的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这一旦牵扯到了苏以宁的事情,她就会慌了神,想得越多,就越手足无措。如今,能给她拿主意的,也只有唐归远了。   “这半年,我虽不在京都,但朝堂上的变故,还是有所耳闻的。”男子转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率先在圆桌旁坐下:“归兰,我唤你来,是想让你劝劝以宁,要么早早辞官,带着一家老小回乡去过清闲日子,要么,就先同楚惊寒服个软,万万不可明着与那人作对……”   尽管已入了夏,可这山顶处的风吹来,依旧透着丝丝寒意。苏清歌打了个寒颤,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屋内。坐在桌旁的男子她是认得的,那是她舅舅,唐归远。   苏清歌自然明白,这苏夫人方才故意借故支走云绣和云翳两人,就是为了见唐归远。   按照前世的记忆,唐归远似乎不在朝中为官,而是在外行商。至于他具体做的什么生意,苏清歌倒并不清楚。上一世,因为唐归远长年不在京中,有时逢年过节都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所以,她对这个舅舅实在不算了解。   今日,多年不曾谋面的舅舅忽然约了娘亲来这里,谈及的还都是关于父亲和楚惊寒的事情,这让苏清歌隐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服软?”苏夫人叹道:“兄长还不了解以宁么,他若是想服软,就不会一意孤行递了折子去弹劾楚相。那罪证足足列了有上百条,上陈皆是对楚相的不满……这事儿已经过了有两三日了,如今怕是,难回头了!”苏夫人的声音有些凄凉,她不懂朝堂上的争斗,她不过想丈夫孩子并这苏府的一家老小都平安无事罢了,可偏偏她又什么都做不了,这才是最令她不安的地方。   “什么!”唐归远一拍桌站起来,刻意压低了嗓音,对苏夫人说:“他是不要命了么!这个时候,朝上各位大臣要么作壁上观,要么趋炎附势追随楚惊寒,只这敢明着与楚惊寒对抗的人,是寥寥无几!为什么?还不是楚相的手段狠辣,他做事,从来都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两月前,印城白家,一百多口人呐,都……”   苏清歌的情绪一下子跌落谷底,她没想到,父亲弹劾楚惊寒的事情会早了整整八年出现,而唐归远口中说的印城白家一案,倒的确是这一年发生的……   白老爷子原是个言官,此人生性刚直不阿,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彼时楚惊寒才在朝堂中站稳脚跟,正风光的时候,白老爷子便是第一个站出来向皇帝进言,表达对楚惊寒种种行径不满之人。   也仅仅是不满而已,他楚惊寒就随便安了个罪名,将白家一百多口人,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一个也不曾放过。便是那些流放了的人,最后也都因种种原因死在了半途。还真真是心狠手辣到了极致。   这些信息,还是她前世在惊涯时一次执行任务,偶然间听来的,彼时她不相信楚惊寒会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听到这些,还差点儿因为生气而伤了人。若不是被同门的人拦住,她那日定会因楚惊寒的名誉与人大打出手。   如今想来,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遮了眼,竟然到死,才看清楚楚惊寒的真面目,真真可悲又可笑。   “那你说,我们如今该如何……”苏夫人想要端起茶盅喝口水定定神,可她茶水还没喝到嘴里,手一抖,茶水便尽数洒了出来。到底是静不了心,定不下神来。   “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唐归远略略沉吟,道:“归兰,你附耳过来……”   上一世,父亲弹劾楚惊寒是在八年后,楚惊寒派人灭了苏氏满门,如今,这楚惊寒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苏清歌不敢想象,她才刚刚回到娘亲的怀抱,这个家不能就这么完了,不行,她绝不能眼睁睁再看着苏家家破人亡。   苏清歌屏息凝视,将耳朵贴在窗子上,可是却一字也听不见,真是急煞人!她正聚精会神想着如何能够听清舅舅说与娘亲的计策是什么的时候,肩膀忽地一沉。   “谁……”苏清歌回过头,还没看清来人的面目,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顿时眼前一黑,软软倒在来人怀中。    正文部分 第三章 见机行事   苏清歌醒来的时候,手脚已被缚住,眼睛也被蒙上了。她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然而她已不是年仅十二岁的苏清歌,不会再一醒来就因惊恐而只知道哭了。苏清歌猜测自己大抵已经身在惊涯组织内了。   前世她是在回城时的路上被人劫走的,这回,竟是在庙里。   似乎,有些事情,已然在向着另一个苏清歌无法预测的轨道而去……   而她,绝不会认命。   “屋里那个小丫头,你可得看好了,”一个阴沉的男声响起:“主人吩咐过,这丫头往后的用处还大,你且好好关照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男子冷哼了一声,转身打算离去。   “李门主,容我问一句,这里头那位……是个什么来历?”女子声线娇柔妩媚:“不是我好打听,我只是想着只有问清楚了,往后才知道该如何‘照看’她。”   “吏部尚书苏以宁的长女,”男子忽然将声音压低,黑暗中,苏清歌听来,有种阴测测的感觉:“主人说,要留着她,对付闻说楼——我只能说这么多,顺带提醒你一句,在这惊涯中不问,不闻,不言,只听令办事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苏清歌安静地重新合上眼,听着房外两人的对话,她的猜测得到了验证,这里果然是惊涯训练新人的地方。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竟然还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楚惊寒处心积虑将她劫来惊涯,为的,是利用她来对付他的敌手。不,这些,她早就该想到的,那个人,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件事。   那闻说楼是什么来历?苏清歌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极了,可偏偏一时想不起来,索性不再去想,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见机行事了。   “这个时辰,药劲儿也该过了,李门主不妨陪我进去瞧瞧那丫头醒了没。”   苏清歌听到女子的说话声和随之而来的推门声,木质的雕花门吱呀一声轻响,接着就是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只有内力深厚的人,才会做到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踏雪无痕。苏清歌对这两个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男子是出涯的李门主,女子是专门负责训练新人的伍千忆。   有人拍了拍苏清歌的脸,下一刻,蒙住双眼的黑布被揭开,苏清歌不能再装睡,只好睁开眼,怯怯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而后双眉一皱,哇地一声哭出来,口中连连唤着:“娘,我要找娘……”   在惊涯,所有经过各种途径被带回来的孩子,都会像牲口一样被检查分辨,而后分类,再接着,就该喝离世苦了,喝了离世苦,前事皆忘,往后这一辈子,就都得带着那些人为他们安排的身份,迈向一个他们无法预测和控制的未来……   这样的人生,苏清歌不想再体验第二回。这一世,她的命运只能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是生是死,她苏清歌说了算!   “你再哭,我就杀了你。”伍千忆冷了脸,左手手指一动,手中便已多了一把匕首。伍千忆漫不经心地转了转匕首,而后忽地凑近苏清歌,匕首堪堪停在她的鼻尖。   苏清歌顿时一个哆嗦,硬生生止住了哭声,红红的眼眶里还有泪珠在打转。她紧咬下唇双眸盈泪轻轻耸肩抽泣的模样逗得伍千忆笑出声:“啧,就这么点儿出息!”伍千忆说着偏头,望向李门主。   李门主扫了一眼苏清歌,不过是小小的恐吓,就让她吓成这样,他此时也觉得这小丫头成不了大事,只得无奈道:“带她去霁夜大殿,仪式就要开始了。”   “小丫头,你乖乖随我来,我就不杀你。”伍千忆重新给苏清歌蒙上眼睛,手中的匕首起落,解了她手脚上的束缚。然后,伍千忆牵起苏清歌的手,带苏清歌走出房间。   伍千忆在心中暗笑,这小丫头手冰凉,还在发抖呢。不过,官家小姐嘛,娇娇弱弱的,平日里都是藏在深闺不见人的,难怪会胆小成这个样子。   苏清歌的眼睛被蒙着,看不见,而感觉却变得极其敏锐。那是她所熟悉的路,前世她走了千万遍,即便看不见,那两旁的景致也如同印刻在脑子里一般清晰无比。穿过回廊,下台阶,绕花径,过了玉白的石桥再经过一片翠竹林……   她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走路声,她知道,李门主也在跟着。这时候,是不好逃的。   七绕八绕地走了一会儿,伍千忆蓦地止住步子,过了片刻,苏清歌眼前一亮,黑布被拿来,她下意识伸出手挡了挡,一时不能适应外界的光线。   再放下手,苏清歌的眼前多了一只银色的坠子,一晃,一晃,再晃……   “世人皆有两念,一念为生,一念为死。生死不过一念之间,当抛却时,俱抛却……”苍老沙哑的声线,却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苏清歌的目光随着那银光流转,表情渐渐变得呆滞。那声音继续诱哄道:“去罢孩子,随着他们,入轮回,喝了离世苦,忘却人世千苦,换得逍遥自在……”声音惑人,苏清歌呼吸一滞,面无表情的缓缓步入大殿,乖顺地跟在前头那排与她表情如出一辙的人身后缓缓走向大殿中央。   站定后,苏清歌悄然抬眼扫了下四周,身旁垂首而立的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一样的呆滞。诡异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大殿的每个角落,方才那银色坠子和那老者的声音差点迷了她的心神,还好她早有准备,发狠地咬着舌尖,方才使自己保持这最后一丝清明。   大殿四角皆放置了香炉,焚的是迷萝雪,此香是惊涯中一位长老所制,嗅之可令人产生幻觉,迷失自我,从而听命于人,如同人偶,任人摆布。   苏清歌的指甲因用力而嵌入掌心,可在这几重催眠下,就连疼痛,似乎也不那么敏感了。   冗长繁琐的仪式结束时,苏清歌的手心已然密密出了一层汗。   最后,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杯离世苦。透明的液体,如水一般。   “喝了它,喝了它,忘却人世千苦,换得逍遥自在……喝了它,喝了它……”那声音犹如鬼魅般久久不散,在大殿中绕阿绕,又似附在耳畔与你呢喃细语,催促你,迷惑你,引诱你,踏入深渊……   苏清歌机械地将:“离世苦”举到唇边,饮下,身旁已有数人倒下,她也不例外,合眼,倒地。   这倒地的时候摔得实在狠了点儿,苏清歌疼得直咬着牙,却不敢做更多表情,生怕惹人怀疑。   “好了,各门自己清场吧。”那个苍老的声音从深灰色的兜帽下传出,老者收起手上的坠子,缓慢地踱着步子消失在大殿尽头。   “哎你瞧,这个人竟然吓得尿裤子了哈哈……”一个听涯负责抬人回去的男子笑嘻嘻低声同身旁的男子说道。   “这算什么,我还见过……”   “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两人愕然扭头,方才才离开的南长老竟然就站在了他们身后,俱是大惊,连忙低眉敛目躬身抬起那喝了离世苦而昏迷的人脚下生风似的离开。   脸着地的苏清歌趴在地上,嘴角轻轻弯出弧度。   楚惊寒到时,苏清歌已经被人抬到了原先那间房里躺好。她双目紧闭,口中似下意识喃喃地唤着娘,娘,好怕……   “主人,这就是那苏清歌了。”李门主毕恭毕敬地躬身拱手,他是门主,不用行大礼,而伍千忆已然规规矩矩俯身跪地,头低低伏着,目光只瞧着地面,大气也未敢出。   “才十二,瞅着是小了点儿,不过,来日方长……”楚惊寒走出门,眉眼皆染了笑意。那苏以宁定然想不到,他最疼爱的女儿,会落到他仇人的手里。还别说,这丫头确是个美人儿胚子,再过几年,再过几年,这小花苞就能绽出花儿来了……   夜,悄然而至。   苏清歌等到看着她的伍千忆终于离去,珠帘层层放下,她才缓缓睁开双眸。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怔怔瞧了那帐顶有好一会儿,还觉得自己如今所处,如梦似幻。那不真切的感觉,教她难安。   因为苏清歌喝下了离世苦,楚惊寒大概以为她即便是醒来,也已忘了自己是谁,不会轻易乱跑,所以这门外没有人,门也未上锁,倒是给苏清歌创造了很好的逃跑条件。但他们哪儿会想得到,那杯离世苦,苏清歌并没有喝。她趁着身旁人喝了离世苦倒下的空隙,悄悄将离世苦倒在了那人身上。   苏清歌借着这小巧灵活的身子趁着夜色翻墙而出,她站在墙头纵身一跳,快要落地时一个翻滚,落在了松软的草地上。   这外头是一片树林,穿过树林,便是官道了。   若是步行的话,按照苏清歌如今这副小身板儿,要想进京都,只怕还未入得京都天就该亮了。   是以,当她在官道上看见一辆马车疾驶而来又忽然停下时,她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马车下面。这马车恰恰是去往京都方向,苏清歌身量极小,整个人如同一只壁虎一样紧紧贴附在马车下,这一路颠簸,好几次她都差点因为手抓得快没有知觉而掉下去,但是每当她快要松手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一个声音对她说,要坚持,要忍受。为了回家,还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呢?   就要接近城门时,马车停了下来。   苏清歌早已支撑不住,马车停下的同时,她的手脚顿时都软了下来,整个人重重坠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在这静得只有风刮过会发出声响的夜里,苏清歌落地发出的声音,毫无疑问惊动了车内的人。   “爷,是个小丫头片子。”车夫一手撩开车帘,另一只手里拎着苏清歌的衣领,跟拎小鸡似的把她拎到了车内那人面前。   “哦?”锦衣华服的男子隐在黑暗中的面孔看不清晰,苏清歌只听见一个慵懒的声音漫不经心说道:“带上来给爷瞧瞧。”    正文部分 第四章 逆天意,改命数   苏清歌骑跨在男子身上,压制着身下的人。这人身上尽是酒气,想必是喝了不少,如今醉着,才这般容易就被她成功挟持。   此时,苏清歌的一只手正搭在男子的肩上,而另一只手里,金簪紧握,金簪的尖直指向男子的喉咙:“对不住您了,”冰凉的簪子轻轻划过男子颈间的皮肤,苏清歌巧笑着回首,同马车外早已吓得手脚发抖的车夫商量道:“我要进城,烦劳您二位,载我一程,可好?”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劫车!车夫咽了咽口水,抬眼瞧自家爷。   “小娘子好生貌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乔生,进城!”男子醉眼朦胧地望向那个大胆威胁自己的小丫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月色隐约透过窗帘的缝隙和半开的车帘冷冷地照在他异常俊美且带着醉笑的面庞上,苏清歌心头一跳,收了手,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她点了他的穴,这人一时半会儿是动不了的。   “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苏清歌冷眼瞧着他,有力地挥了挥手中的金簪,那架势如同握着的不是簪,而是一把能够即刻取人性命的冷兵器。刀,或者,一把见血封侯的利剑:“那就,劳烦了……”   夜深时分,一般城门是关闭的。苏清歌原以为要在这马车里躲到天明方能进得城去,没想到,这马车的主人倒有些来历,城门被叩开,车夫不知与那守城门的士兵看了什么,再回来时,城门便开了,马车一路驶进城去。   直到城门缓缓在身后重新关闭,苏清歌提溜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   “多谢公子,”苏清歌眨眨眼:“好人会有好报的。”她笑弯了眉,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这夜晚半弯的月牙,透着一种别样的灵动与美丽。然而苏清歌并不自知,这朦胧的暗夜下,她那隐藏在半明半暗光线下的面容,与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与年龄及其不符的气场,惊艳了谁的眼。   苏清歌轻盈地跳下马车,冲着马车一本正经拱手道:“就此别过。”   直到那个娇小的身影消失在空荡荡的长街深处,马车内的人方轻笑着撩了帘子说道:“乔生,这小姑娘瞧着,有点儿意思……”   乔生跳上马车,摇头:“爷,您该不会是看上那小丫头片子了吧?”啧啧,自家主子这眼光可真够独特的。那丫头怎么看,都只有十一二岁,还未长成呢,怎的自家主子竟夸起她来?难道是因为方才……   是了!他乔生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哪家姑娘敢拿着簪子威胁他家主子的,可今儿这小丫头就不一样……如此想来,这丫头还真就与别家姑娘有点儿不同了呢?不过,这丫头可真够傻,他家主子的穴,也是好点的?   “……”帘子啪嗒一声合上,回答乔生的,唯有这长街上,夜风寂寂。   天还未亮,这一夜显得尤为漫长。苏清歌踏着清冷的月色奔进熟悉的小巷,门前的石狮旁倒着两个人,借着月光,她看到了那两人身下淌出的大片血迹。   大门是半掩着的,苏清歌觉得喉咙干涩而生疼,她的心跳得快极了。   她不管不顾地冲进门,一路行来,她看到的竟是一片血海——偌大的苏府,横尸无数。苏清歌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这夜风凉,彻骨的凉,凉得她四肢八骸都要被冻僵。   四儿、刘叔、重裳……苏清歌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那些她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她又是一个人了,又只剩下她自己了。   正厅桌上的红烛还在流着烛泪,倒在堂前的爹和娘的尸首让苏清歌的呼吸又是一滞。前世的她在惊涯,杀人对于她来说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她曾看过许多人的生命在她眼前结束。可那些人与她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杀人,也只是因为那是他要她去做的事。彼时,他要她做的,便是叫她去死,她也会义无反顾。   苏清歌跪在爹娘身旁,重重叩了三个头。她伸手想要擦去苏夫人紧闭的眼角滑下的那串泪痕,可她的手却又在快要抚上苏夫人面颊时转了方向——那是一朵花,苏夫人的手边,已经干涸凝结的血迹绘着的是深褐色的五瓣梅花的图案。   苏清歌回忆起她曾看见过的一个玉牌,那玉牌便是五瓣梅花的形状,玉牌一面刻着:“闻”字,而另一面刻的是个:“说”字。   闻、说……闻说?   苏清歌蓦地想起闻说楼来。   闻说楼是一个江湖组织。他们卖消息,受人委托替人办事,只要拿着浮木牌就有和闻说楼做生意的资格。但是,每年闻说楼只放出十二块浮木牌,而且,这浮木牌只能使用一次。只因为闻说楼只要接下生意,就一定能做成,所以虽然发出的浮木牌少,但闻说楼在江湖中的口碑,确是很好。   她不知道自己母亲与这闻说楼有何关系,但她却知道这玉牌放在哪里——娘将玉牌放在了佛堂中,泥菩萨后头的暗格里,赫然躺着那块玉牌。   这是她和娘两个人的秘密,娘曾说过,若来日,遇着困难,便拿着这玉牌,上浮涯山,自会有人相助。   苏清歌不知道娘亲口中说的困难会是什么,那是她自小就谨记的话,彼时娘亲手将玉牌放进暗格,泥菩萨缓缓移回原位时,娘的手放在她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她仰起头,看到的是娘亲满眼的哀愁,欲说又休。   那是儿时的苏清歌所不能理解的哀愁。   而如今,苏清歌似乎读懂了娘亲说那番话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原来,这人世间的生死别离,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便是她拼尽全力,也逃不出一个命字。   罢!罢!罢!   她即重生,便要逆天意,改命数!   苏清歌跪在地拜了拜佛堂上高高摆着的那尊泥菩萨,菩萨呵菩萨,如今,你也是自身难保了么?   菩萨被高高举起,紧接着重重落地,苏清歌拿起放在一旁的蜡烛在碎裂的菩萨中找到了一枚钥匙。   有了钥匙,才能打开暗格。   在苏清歌的记忆里,娘好像能够预知未来一样。娘总是用笑容去掩盖自己的情绪,仔细回想,苏清歌愈发觉得她的娘亲的笑从未到达过眼底。只是浅浅的一层笑靥,而那眼眸深处不易察觉的隐隐的担忧,却是如影随形。   娘早早就将身后事做好安排,难道,她早就预料到苏家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苏清歌不敢再想。   她的眼眶干涩生疼,却落不下一滴泪。前世她忘了一切,待想起,已然过了一世漫长。而今,她原本以为会改变的,却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无法改变的……又是阴阳相隔,又是难再相望。   烛光映得墙上人影幢幢,苏清歌在这昏暗的红光中看到一闪而过的亮白,那白光晃了她的眼,也让她的全身的神经一瞬间绷紧。   她合了合眼,嘴角已然噙了一丝冷笑。哟,还有人在瞧着她呢,那泠泠的光,分明是匕首的反光。   苏清歌若无其事地将五瓣梅花的玉牌贴身收好,走出佛堂。   月光晦暗不明,苏清歌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建筑着了火,火光染红天际。她怔怔望着头顶被大火映红的夜幕,余光中却有一抹鹅黄一闪而过。   她回首,从暗处走出的女子也惊恐地望向她,鹅黄的衣裙,夜风中裙摆微微扬起。   “小姐!你……你怎么回来的?”云绣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让苏清歌觉得好笑,她轻轻扯了扯嘴角,苍白的月光下,她笑容模糊,一双秋水眸默默地从来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月影斑驳的地面。   “云绣,你又怎么在这儿?”这苏家的人,上上下下都已成了月下孤魂,眼前这个与母亲几乎形影不离的云绣,怎么就逃过了这一劫?苏清歌心里头千回百转,回想到从前的事情,苏清歌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她不知道,自己遗忘的,到底是什么。   “……奴婢奉命去给夫人抓药了——夫人找不到小姐,急得到半夜都睡不着,犯了旧疾。”云绣像是平复了情绪,她怯怯地垂了眼眉,似要落泪:“可我这一回来,家里就……小姐,幸好您还活着,幸好您还活着……”   是呵,她还活着,可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到的家已经没有了。   “那你抓的药呢?药在哪儿?”   “药……”云绣转了转眸子,对上苏清歌质问的目光:“我进门,瞧见遍地都是……早已吓呆了!药,大抵是跑得急落在别处了。”   “原来,如此。”苏清歌目光灼灼,盯着云绣的眼睛望了许久,那女子淡淡敛了眉目,微微蹙起的眉和苍白脸颊上挂着的泪珠让她显得颇为娇弱。倒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的。苏清歌心里冷冷一笑,心知事有蹊跷,却也不再追问。   只是一会儿工夫,苏府就成了一片火海。   苏清歌被云绣拉扯着跌跌撞撞往外跑,终于出了大门,云绣扶膝弯腰喘息,苏清歌却缓缓转过身,望着头顶上方被大火染红的天幕,一动不动。   “小姐,走吧。”云绣在她身后低唤。   苏清歌的手攥紧,又缓慢地松开,良久,她终于转身,僵硬地迈开步子,逃似的离去。   前世的遭遇在她心里留下的伤口还未结痂,如今这般,又在她的伤口撒了一把盐。   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不会疼了,原来不是。   她以为自己可以无所畏惧了,原来,也非如此。   前世缺失的,这一世也无法再握在手心。苏清歌有些难过。   那痛失亲人的感觉令她愈发地恨。   恨自己,无力改变这既定的一切,更恨楚惊寒,亲手将她推下悬崖,穷途末路,如今,她苏清歌只有这一条命。   那便,以命相搏,奋力杀出一条路来!   身后,燃烧的夜空中突兀地响起一阵笛声,哀婉凄凉,映衬着这红得分外妖冶的夜色,流淌出的音色平添了几分诡谲。   苏清歌蓦然回首,苏府的阁楼顶上,一袭白衣的男子孑然而立,执笛吹奏着安魂的曲。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面目,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却是惊心。   她不知道,她离开后,巷子转弯处慢慢闪出一个人影,孤身而立,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正文部分 第五章 恨意入骨   浮涯山的雪夜,万籁俱寂,苏清歌又从梦中惊醒,涔涔的冷汗湿了枕头和里衣。她再也无法入眠,索性披衣出门。   雕花门向内拉开的一瞬间,凌冽的寒风夹杂着大雪扑面而来。苏清歌打了个寒战,抬手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狐皮大氅,数九寒天,真是冷呵。   廊下一排红灯笼风中摇曳,由远及近的柔和红光,暖,却暖不了心。   苏清歌驻足在连廊下,连廊下是一排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灯笼的红光让她有一瞬恍惚,她又想起四年前,她重生,从惊涯逃出去,可当她回到苏府,却已是家破人亡。   彼时,楚惊寒派人灭她苏府满门,而后一把火,将他的罪行掩盖了个干净。那晚的惨烈,苏清歌一辈子都无法忘怀,苏家上下成了一片血海,随处可见倒在血泊中的熟悉面孔成了她每晚每晚噩梦的源头。   彼时的苏清歌,心头思绪百转千回。从再次失去亲人的痛楚中缓过神的她,心内只剩下恨,绵绵的恨意刻入骨血,这辈子,她都要因着这恨而活。   这四年间,苏清歌上了浮涯山,递了五瓣梅的玉牌,得以加入江湖中颇负盛名的闻说楼。   闻说楼是京都乃至整个江湖,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苏清歌知道,楚惊寒是个强大的对手,她想要报仇,单凭一己之力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她只能借助外力。而那时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闻说楼。   苏清歌不晓得母亲和闻说楼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也不知道母亲的那个五瓣梅花的玉牌究竟何来,她从未见过闻说楼的楼主。前世苏清歌也仅仅只是听人说闻说楼楼主如何神秘,就连楚惊寒都查不出他的身份,这一世,纵使她入得闻说楼,却也不曾得知这闻说楼主到底是何来历。   这也无妨,反正,不管闻说楼主是谁,只要他是与楚惊寒为敌的,就够了。   不远处一只飞鸽扑棱着翅膀飞过青灰色屋檐,苏清歌弯腰,顺手拈起一粒石子,挥手一弹,须臾间,飞鸽落地。   雪,仍簌簌地落,无休无止,像是要将这天地都覆盖。   云绣从暗处走出来:“小姐。”她接过苏清歌递过来的纸条,就着灯笼微弱的光线看了看——惊涯的人要她三日后动手。   “他们又催你动手了,看来,计划要提前了……”苏清歌唇畔噙着淡淡的笑,眸子却沉静得犹如一眼望不见底的古井。   “那阿末姑娘该如何……”计划要提前了,这就意味着她和苏清歌都要离开闻说楼,回到惊涯了。   “还让她住在那小院儿里,仍旧找人给她医治,她的眼睛,总是会好的。”   “可是,她若是好了,那你……不就危险了?”   “闻说楼难不成还看不住一个小丫头么?”苏清歌目光闪了闪,望向云绣:“这几年,多亏你在我身边——我能信的,也只有你了。”她声音低柔,短短两句话,她却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来。   云绣曾是惊涯的人,可如今,她已成了苏清歌身边不可或缺的人。四年前那场惨剧,亦别有隐情,只是此时,苏清歌心里还有太多疑惑,未能解开。   “小姐,你的意思,云绣明白。”云绣垂首,复抬头,目光坚定:“云绣定不负重托。”   “夜深了,你去歇着罢,我想四处走走看看——这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再回来……”语罢,苏清歌轻声叹息,在云绣离去的背影中缓缓转了身,抬头看了看这沉沉的夜色。   狂风呼啸着卷起飞扬的雪花,苏清歌提着灯笼沿着小道慢慢走。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雪铺了厚厚一层,她来时的脚印被雪覆盖,依稀还有浅浅的印迹。出了她居住的碎玉阁,走到假山石旁,悉悉索索的声音将她吸引。   好奇心使然,刚刚走过两步的苏清歌又折返,夜静谧而漆黑,阴云将月光也遮挡,唯一的一点亮光就是来自她手中的那盏灯笼。面前假山旁的雪地上有人踏过的痕迹,还有……她将灯笼压低,灯笼映照出雪地上斑斑点点的猩红血迹。   在这雪夜中,那血迹犹如点点红梅初绽。苏清歌正欲再上前探个究竟,她探出手,蓦地翻转手腕,动作利落地翻身,同时扣住一只正欲落在她肩上的大手。   灯笼被甩了出去,落在不远处,滚了几滚,便熄了。   “你……”她正要质问,然而须臾间,局势翻转,来人借着身形高大的便利,顺势将她压在了假山石上,她反手要打回去,结果发现对方功夫比她高,反而被轻易对方挟持。她的问话只开了个头,微张的唇就被封住。   他身上很凉,唇也是,化不开的冰寒从唇间传来,苏清歌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锅。   她,她这是遇着采花贼了?   浓重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化开,她回过神去推他,那人却先垂了手,下巴重重磕在她肩上,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她身上——他竟然昏过去了。   那突然加诸于身上的重量让苏清歌的身子也跟着一沉,眼瞧着两人都要倒地。她赶紧伸手去扶,触上他的衣衫,手上便沾了凉透的水渍。她凑近眼前一看,这才发现那是血,这个人竟然浑身都是血。   好个小贼!都快死了还敢占老娘便宜!苏清歌咬牙切齿,她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月光下,那男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了。   “啪嗒”一声,从男子的身上掉落一件物事。苏清歌蹙了眉,将心头的疑惑暂且搁置,一边扶着男子倚着假山滑坐下去,一边捡起那掉落在雪地上的东西……   浮木牌?苏清歌的目光在触到他衣角时,顿了一下,她眼底的疑惑更加深了。   晨光熹微,将男子安置好之后,苏清歌换了身衣裳急匆匆回到自己住处,却见云绣早已在门前候着。   “小姐,你去小院儿了?”见苏清歌身上穿着前些日子她给宋阿末做的衣裳,云绣心里就有了数。   “还救了一个人。”苏清歌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昨晚没睡好,头疼得厉害。”   “来我屋里吧,我给你按按,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好。”   事情说完,苏清歌想起楼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离开了。   厚厚的布帘在苏清歌身后放下,估摸着苏清歌已经出了屋子,云绣沉沉叹息,继而轻声道:“你总说她长不大,如今,还不是长大了么……”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房梁上传来年轻男子温和醇厚的声音,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无可奈何:“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行这步险棋,她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我的苦心,她总有日会明白……”   “她身上压的担子太重,你就不怕,有一天,她会被压垮?”   “我苏家的人,就算是断了腿,折了手,背也一定是挺直的。”良久,云绣都快要睡着了,才听到房梁上又悠悠传来这么一句话:“你放心,苏家不会垮,苏清歌,也不会……”    正文部分 第六章 苏家清歌   这一日,天难得的放了晴。   苏清歌匆匆吃过早饭,便挑了条小路避开众人到了闻说楼中一处无人问津的废弃的木屋。   屋舍被竹篱掩住,竹篱外更是杂草丛生。春夏季节能长到半人高的草丛如今早已枯黄了叶儿,被积雪覆盖。苏清歌推开竹篱围成的小门,便见宋阿末正坐在篱笆旁架起的秋千架上,她轻轻晃着脚,绣了梅花的鞋尖在裙下时隐时现。   苏清歌的脚步极轻,鞋子踩在积雪上,几乎没有声响。可就是这极细微的动静也没能逃过宋阿末的耳朵,她扬起巴掌大的小脸,漾起清澈干净的笑容,声音甜得如同在蜜罐子里泡过:“清歌姐姐,我在这儿等你呢。这几天你都没来,来了也就奔着那人屋子里去,是欺负阿末瞧不见?”   “你这机灵鬼,你虽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好得很。”苏清歌绕到她身后,推着秋千慢慢摇晃:“我这些日子还不是忙着准备去见你的声寒哥哥……你教我的那些东西,我总得再练练不是?”   “说得也是——歌舞是我从小就跟着沁玉阿娘学的,而你却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便是底子好,也不见得就能学得到我的十之八九……你若是学得不好,到了声寒哥哥面前,一定是会露馅儿的!”宋阿末晃了晃脑袋,接着说:“我看不见,也不知你练成了什么样子,不如……叫屋子里那位出来帮着我瞧瞧。”   “傻姑娘,你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苏清歌轻轻刮了一下宋阿末的鼻尖,目光落在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上,心底五味杂陈。那双眼睛本应是极美的,只可惜,那黑白分明的眸里,如今却没有半分神采。   “我感觉得出来,他是好人——不然,姐姐为何要救他?”   苏清歌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好人,她救他,自然是有别的原因……   “好人坏人又不是写在脸上的,没有人能一眼就看透人心。我看人,不用眼睛,用这儿——”宋阿末俏皮地眨眨眼,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左胸的方向:“所以,我看人,一向不会有错。”   苏清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她早就过了会跟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的年纪。她要思量的太多,要计较的,也太多。她不可能再天真的相信直觉是不会错的,她也不会再轻易的对任何人或事,做出判断。   这红尘中的是非因果,不是凡人一朝一夕便能看破。   唯有,日久见人心。   苏清歌进屋时,她救下的那人正无力地趴在地上,仰着面,眉头打着结,一张脸苍白得如同勾魂的白无常。看他那副惨兮兮的模样苏清歌就忍不住想笑。   “齐公子,你这么折腾自个儿,是想快点儿死么?”苏清歌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叫宋阿末一起进来,以她一个人的力气,想要扶他起来,可颇要费上一番功夫呢。   看到苏清歌来,那人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小丫头,你又来看我笑话了。”他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她认命地上前扶他做到一旁的圆凳上,想要说什么,话在舌尖绕了绕,却又收了回去。   “地上脏得要命,方才趴了那么久,都脏了爷的衣裳……”   “啧,富家公子就是事儿多,命都差点儿丢了,这会儿还顾得上衣裳干净不干净?这儿就这么一身儿衣裳,你要是不想穿,也成——”苏清歌指尖点了点桌面,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就,脱了。”   齐公子抽抽嘴角,慢吞吞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身子往后倾了倾:“你可不要乘人之危!”   乘人之危?当初是谁先占了她的便宜去?苏清歌冷哼了一声:“你真以为自己貌比潘安?”   “不,”他坐正,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骄傲仰首:“潘安怎么能比得过爷呢!嘶……”   “扯着伤口了吧?看你还孔雀开屏!”苏清歌心情大好,顺手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说吧,今儿又自个儿下来做什么?”   “渴了,下来找水喝的,”他看看茶盅,再看看苏清歌,然后扁扁嘴,软了声音:“我还有伤在身……”撒娇似的语气,苏清歌一阵恶寒,咬牙切齿地将茶水递到他嘴边,瞅着他心满意足地喝下去,默默诅咒他喝下去的水都变成毒药。她这是做了什么孽,竟然救回来一个爷!   喝过水,那厮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洁的小白牙,苏清歌瞥了他一眼,将目光投向别处。   他有一双好看的眸子,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的时候,弯了眉眼,那眸子里,就好像盛着整个夜空,晶亮又璀璨,是极迷人。让人想要伸出手,将他的眼眉细细描画……   苏清歌支了窗,好让阳光照进来,这连着多日的大雪,小屋里就没怎么见过太阳了。她同那人说起想宋阿末的提议,结果他却得寸进尺——:“要我看你舞上一曲也不是不成,不过嘛……你得先给爷梳头。”   “成,您还有什么事儿,可一并吩咐了!”苏清歌咬牙切齿道。   “暂时,没了。”他轻轻扬了扬眉,趁着她转头去拿梳子的功夫,得意洋洋地弯弯眼睛。   她执了把牛角梳替他梳头,他便有气无力地将下巴搁在桌沿,任由她摆弄他的发。这些日子他几乎都是躺着的,头发自然也有些日子没有好好打理,有几处打了结,怎么也梳不顺,苏清歌只好放下梳子用手去一点一点给他解开发上的结。   “绾发结同心,便是这般了。”苏清歌的指尖冰凉,仿佛还带着屋外的冬寒。他却半眯了眼,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绾发结同心?苏清歌心道这厮果然是风流成性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心下想着,苏清歌笑眯眯攥了一把他的发,动作轻柔地用指尖梳着,当他正满意微笑时,她又猛地施力,将他的发顺手往后使劲一扯。他疼得龇牙咧嘴,气鼓鼓转头,却见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倚着妆台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她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他冷哼一声,斜睨她一眼,道:“你不想给我梳头就罢了,何必拿我头发出气!”   苏清歌撇嘴,漫不经心地说:“我昨儿晚上来的时候,看见一人儿坐在房顶……”话,只说了一半,这已经够了。   “爷我本就伤得不重,自然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可惜了我装病装得那么好,还是被你识破了——”那人倒是面不改色,弯了眼,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语气里似乎还有些不甘的意味:“不过,我只是想多呆些日子,你是知道的,我被人追杀,惨得……”他瞬间切换到凄凄惨惨戚戚的神情,抬手捂住心口,双眉紧蹙,望向她的眸子里都快要泛出水光来。   啧,东施效颦。苏清歌有些想不通,为何他身份非同一般,有时却会像个孩子似的,阴晴不定。   “莫说那些没用的,我救你,是因为你身上有浮木牌。”苏清歌打断他的话,伸手拨拉出一个空位,大咧咧往他面前的妆台上一坐,笑得见牙不见眼:“有浮木牌的,都是闻说楼的贵客。”   男子:“噗嗤”笑出声,冬季暖软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他桃花眼半弯,鼻梁挺直,朱红的唇轻勾,瓷白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苏清歌逆着光瞧过去,那眉眼含笑的模样,却是格外的动人心魄。   ——苏清歌从未见过有男子,会有这般精致的面庞,他太美,美得如同妖孽一般,又像是,从绝世的画儿上走下来似的。   当小屋的门再次打开,一袭青衫的男子跨步走了出来,墨色的长发被高高束着,发间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固定,衬得那发,更加乌黑透亮。   苏清歌在他身后轻推了他一把:“既然好了就别再磨叽了,去,坐那儿——”她朝檐下摆着的摇椅处扬了扬下颌:“你可要看仔细了。”   “那是自然。”   宋阿末如同常人一般从秋千上跳下来,站在原地摊开手,一柄软剑搁在她手上,她一把握住,身形一晃,动作轻盈地舞了起来。   苏清歌莞尔一笑,旋即也挽了剑花,跟上宋阿末的动作。   男子慵懒地窝在摇椅中,摇晃着拈了笑,目光懒懒地随着她的身影辗转,游移。   心底,似有一双纤纤素手,拨弄起一片悦耳弦音。   冬季的日头总是暖暖软软的,不似春日的阳光那般和煦,也不似夏日的那般骄躁,它就像是凌冽寒冬中升起的温暖与希望,它不灼眼,只一味温和地轻轻柔柔地照进人心里头去,便能将阴霾一一拂尽。   往事,就在不经意间,再次浮现眼前。   “对不住您了。”   “我要进城,烦劳您二位,载我一程,可好?”   “公子果然是聪明人,那就,劳烦了……”   “多谢公子,好人会有好报的。”   “就此别过。”   ……   几年前的记忆随着她的舞动一点一点被勾起,那晚他从城外办完事回城,却在半道上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劫了车,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彼时那冷冰冰的金簪就抵着他的咽喉,再用些力气,就能将他颈间的皮肤刺破,她以为他喝醉了,竟压在他身上威胁他。呵,他不过是装醉罢了,那满身的酒气,也不过是觥筹交错间他故意洒在身上的酒水留下的。   那晚,她下了马车,他便也下了马车尾随其后。   夜深人静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怎么会独自在外?看她的衣着打扮,不是官家小姐,也该是富庶人家的闺女,单单是她身上的那些钗环配饰,一件的价值,也够平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起初,他只是好奇,更深露重,她孤身一人会去往何处?   却不料,她去的,竟是吏部尚书府。   他施展轻功立于高墙之上,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那哪里是尚书府,分明,分明就是人间地狱!   入眼皆是死相极惨的尸体和还未干涸的血迹,满院的夏花仿佛一夜之间全部凋零,月色惨淡,头顶飞过成群夜鸦,哀鸣不绝……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的击了一下,待他回过神,那小丫头被人拽着跑出府,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火光冲天,他隐藏于暗处,却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那双原本如同秋水潋滟的眸子,盛了太多的不甘,与决绝。   他从巷子的拐角处走出来,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忽然,想到这么一句话。   他后来派人去打听才得知,京都苏家出事的前一日,曾走失过一位小姐,唤作,苏清歌。    正文部分 第七章 化身宋阿末   隆冬,大雪将大地覆盖,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放眼望去,四处皆是茫茫的一片白。   香炉中的香袅袅散开,层层珠帘垂下,影影绰绰地,四五个年龄相仿的姑娘皆垂眉敛目并排而立。最左边立着一名眉目如画的女子,见众人都站定,便向前踏了一小步,一板一眼道:“主人,按照您的吩咐,各门中擅长歌舞的姑娘,都在这儿了。”女子侧身,伸出葱白似的食指点了点最右边那抹纤瘦的身影:“她,便是那个说仰慕您,寻死觅活一定要进来的,千忆姐姐做不了主,我便一同将她带来了。”那声音,那容貌,不是云绣,又是谁?   “哦?”座上的人挑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桌面,颇有兴趣地离座,走到云绣说的那女子面前,停住。   “抬头。”清冷疏离的声音,如同一把千斤重的锤,重重砸进人的心里。苏清歌身子一僵,怯怯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略带几分羞怯,但那望向他的眼神中,更多的却是直白的探究与打量,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她痴痴地盯着他,仿佛将女子应有的矜持统统都抛到了脑后。   楚惊寒轻咳一声,半眯了眸子,俯身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离他更近些,他的瞳孔里多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你说,你仰慕我——你可知我是谁?”   苏清歌在心里冷冷一笑,他是谁,她怎么会不知道。   “你是……”苏清歌卷起嘴角,笑的一派天真,她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楚惊寒,樱桃口张了张,正欲出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捏住他宽大的衣袖,扯了扯:“你太高了,可是,我要悄悄的告诉你……”意思很明了,是要叫他低下头方便她说话。   屋子里一时间连呼吸的声音都浅了,只余下一角的沙漏,流沙淅淅沥沥地往下滑发出细微的响动,几不可闻,却在这压抑沉闷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   低着头的几位姑娘都大气不敢出,她们还从没有见过如此胆大的女子——竟敢拉扯主人,还要求他迁就她!楚惊寒是什么人?那是惊涯里人人畏惧又敬仰的,神祗一般的存在。这刚来的小丫头片子果真是不要命了,她不知道主人是最不能容忍底下的人没规没矩的么?   “主人,她不懂规矩,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楚惊寒还未开言,云绣已率先一步跪倒在地为苏清歌求起情来。这惊涯里事事处处都是规矩,一不小心就会犯错,若是犯了错,受了罚,不死也要脱层皮的。思及此,云绣心里暗暗为苏清歌捏了把汗。   “你跪什么,我能吃了她不成?”楚惊寒眸中寒光一闪,旋即勾了唇,转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苏清歌,朗声道:“这小丫头留下,其余的,都先退下吧。”   云绣没想到楚惊寒非但没动怒,还单独留了苏清歌,她战战兢兢地起身,未敢细想,只得领着众人退出去。   待屋里其他的人都散尽了,楚惊寒方不紧不慢地开口:“现在,可以说了。”   她穿着一袭素白的裙,裙角绣着淡雅的兰,虽是干净的新衣,穿在她身上,却有些宽大,她本就瘦削,如今这不合身的衣裙,更衬得她愈发的娇小与瘦弱。   楚惊寒垂了垂眸子,再张开,似笑非笑地对上苏清歌的目光,那幽深的眸子如同一汪深潭,只是随意的一瞥,便能迷了人心神,教人深陷,沉沦。   她下颌尖尖,眼如秋水,眉如远山,白净的小脸上不知为何染了淡淡的红晕。她微微启了朱唇,灵动的双眸转了转,复望向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煞是勾人。   “你……是……”苏清歌俏皮地眨眨眼,踮脚,伸出纤纤素手攀上他的肩,呵气般吐出三个字——:“叶、声、寒……”   她极力仰着头,面颊快要贴上他的面颊,楚惊寒听到苏清歌那近乎自言自语的三个字,眸光一闪,俯身低首,压低了嗓音,沉声质问道:“你是谁?”那目光骇人,笃笃地逼视苏清歌,似要将她看穿。他扳着她肩头的手使了力,捏得她吃痛,委屈地咬了下唇,奋力挣开他的禁锢。   “你,你早就记不得阿末了!声寒哥哥才不会对阿末凶……”苏清歌大声说着,倒退两步,微微红了眼眶,泪珠扑簌簌掉下来,滑过白皙的肌肤,滴答滴答砸向绣花的鞋面。她别扭地转过身去,赌气似的不再看他一眼。   “阿末?”瞧见眼前的小人儿竟委屈得落了泪,楚惊寒不由蹙了眉,这凭空冒出来的小丫头,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抽抽嗒嗒地轻耸着肩,抽泣的声音夹杂着鼻音,等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好似平复了些,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果,然,把阿末给忘,忘了……沁玉阿娘还,还说,待我长大,便将我许,许给你……”她伤心极了,连话都说不下去,只咬了下唇,忍住不哭出声,可肩膀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楚惊寒难得有耐心听她结结巴巴说了这么多,这短短几句话,却叫他的目光更加复杂。   “你怎会寻到这儿来?”他上前一步,探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苏清歌浑身一个激灵,转过头,眨巴着乌黑透亮的眸子,娇俏的小脸上还挂着莹莹泪珠儿。   她悄悄抬眸,瞄了他一眼,垂眸,再悄悄地瞄他一眼,瞧着他收回了手等着她回话,这才慢吞吞开口道:“我娘嘱咐,要我来京都寻你,我是按着娘说的地址找来的——你哪里会晓得!这一路上,我讨饭,被人贩子劫去卖给人家做丫鬟,我拼死逃出来……为了来见你,为了来见你,再难再苦我都不怕……可是你,你却装作不认识我……”   “你阿爹阿娘还好么?”楚惊寒突兀地问出一句,这句话是用家乡话说的,语速极快,苏清歌费了些心神才勉强听出话中的意思。楚惊寒的家乡方言,苏清歌不但能听得懂,也是会说的,只是对方说话的速度太快的话,她就会听不大清明了。   “阿娘,没了……”她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带了哭腔,目光闪了闪,鼻子一酸,泪又涌上眼眶,似有好些话在舌尖打着转,愣是无法说出口。   屋子里炭火烧得极旺,所以即便屋外是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这室内却是温暖如春。苏清歌的话一出口,室内的空气一瞬间凝固,气氛降到了冰点。   “那你爹呢?”他又用家乡话追问了一句。   苏清歌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声寒哥哥你在说什么,我阿爹,他不是早就……”   “那年你卧病在床,高热不退,你阿娘连夜去村外请大夫,你家偏偏又了火,是我阿爹把你从屋子里救出来的,可那火势凶猛,他把你救了出来,可他却……”话只说了一半,苏清歌抿了唇,眼观鼻,鼻观心,她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若是信,又会信了几分。   “我都记得。”良久的沉默之后,楚惊寒终于出声打破沉寂,他抬了抬手,掌心覆上她柔软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声线沙哑却异常温柔:“你说的,我都记得,甚至,你的生辰,我也记得——是在下月初,是不是?”   “才不是!阿末的生辰,是在这月末。”她不满地轻嘟了唇,眼神中却多了一份难掩的欢喜:“那时你说,‘阿末这名字不好,当改成阿初,初,乃始也’所以,你就总是说错我的生辰,明明是十二月末,偏偏要记成是元月初。如此想来,你果然是阿末的声寒哥哥!”她语调轻快,唇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秋水眸中亮亮的,闪着欢喜的光。那语气,那模样,就像是知道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楚惊寒微微眯了眯眼,也卷起唇,面上浮起微笑:“快晌午了,我叫人准备饭菜,咱们边吃边叙。”低沉温润的声线,上挑的眼眉,他俯身,指尖挽起她垂落肩上的一缕乌发,轻轻缠绕。他对她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苏清歌依旧感受得到,他眼底的冰寒。   饭菜满满摆了一桌,座上只有两个人。苏清歌被楚惊寒灌得晕晕乎乎,伏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楚惊寒见下在饭菜中的药起了效,放下象牙白的筷子,原本挂在面上的笑容渐渐褪下,冷峻的面庞,眸子里是冷得化不开的寒意。   那丫头似乎是饿极了,风卷残云地消灭了大半的饭菜,还因吃得太急,噎着了,他给她拍背,隔着衣料触到她脊背,那一刹他感受到她的身子明显的一僵,片刻间,她的双颊便红云尽染,这才有些女儿家的模样。   这顿饭,他只是捏了筷,却未夹菜,只笑着瞧她女子的形象全然不顾,吃得狼吞虎咽。什么矜持,什么娴静,和这丫头简直就不沾边。他见过许多女子,什么样儿的都有,偏生如她这般在他面前还可以随着性子大大咧咧的,着实罕见。若她真的是宋阿末,那她这般,倒也不足为奇,不过是乡野丫头,随性惯了。   但,若她不是宋阿末……   楚惊寒心中计较着,右手食指漫不经心地叩了叩桌面,目光瞥向室内一角的屏风处。   屏风后走出一人,惯常的灰袍,兜帽下一张皱纹满布饱经沧桑的面孔召示着他已是耄耋之年。虽然垂垂老矣,他的步伐却十分稳健,脊背挺直,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睛默默打量着那个已被他制的药迷倒的女子。他是制毒下蛊的好手,这些年惊涯中所用的各种毒,都是出自他之手。   “不过七八年光景,当年那个只有丁点儿大的小丫头,转眼都变成大姑娘了……”老者走近伏在桌上的苏清歌,心生感慨。   “南长老,还未问过她,您这定论,下得太早。”楚惊寒声线慵懒道:“开始罢。”    正文部分 第八章 扮作宋阿末   老者默默颔首,将苏清歌扶着坐起来,沙哑而奇异的语调,低低的念诵声缓缓流淌在空气中,将沉睡中的苏清歌唤醒。   苏清歌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唤她,头疼得厉害,她费力睁开眼,眼前影影绰绰的,却看不清明。   耳边的声音无波无澜:“回答我,你是谁。”   “宋……宋阿末。”苏清歌费力地保持清醒,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只能反反复复默念着一句话,提醒自己不要说错话。她的脑海中盘旋的是:“我是宋阿末,我是宋阿末……”   “你家中还有谁?”   “兄长。”她垂着头,眼神迷离。念诵的声音在脑海中翻腾着,不断放大,再放大……   无形中,像有一双大手,操控着她的思想。但她不能被控制,她不能说实话……   “唤作什么?”   “宋,易安。”藏在袖管内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掌心密密的汗渍,意识涣散,就连对疼痛的感知,都不那么敏锐了。   “你来惊涯做什么?”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没完没了,不给她半分喘息思考的机会,像是等着她一不留神,露出破绽来。   “找,找声寒,哥哥。”   “因何找他?”   “嫁给,他。”   楚惊寒的眉头一跳,他望向她的目光中有略微的震惊。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他走到她身旁,俯身,指尖挑起她尖尖的下颌,语气中已微微有了起伏,不再是平日的沉稳冷静。   楚惊寒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故人。这个凭空出现的宋阿末,好像就是原来他所熟识的那个纯真率性的小姑娘,可是,他看着她,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他让南长老催眠她,就是想听她说实话,但是,如今,他对她,还是心存疑虑。   到底,是哪儿不对了?   他一时还想不起来。   是夜,苏清歌从梦中惊醒。又是噩梦。她坐起身,伸手抚上鬓角,只觉得头痛欲裂。自从她昨天进入惊涯,见到楚惊寒之后,她的心就一直提溜着,放不下来。那楚惊寒是何许人也,精明到了极点,想要在他跟前耍花招,几乎就是自寻死路。   可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从来就没指望楚惊寒打一开始就全信了她的话。   重新回到惊涯的第一天,仿佛过得格外漫长,从她穿着破烂的出现在惊涯大门前撒泼哭闹,到她被带进惊涯,梳洗一番换了伍千忆的明显宽大的衣裳去见楚惊寒,苏清歌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她告诫自己,这不是在演一场戏,而是要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宋阿末——不管他信不信,在他面前她都得把自己当成是宋阿末!   清晨的阳光攀上窗棂,苏清歌斜倚在湘妃榻上望着窗外的那株凌寒傲雪的红梅出神时,楚惊寒走过来,问了她一句话。   “阿末,你是想躲在我身后让我护着你呢,还是想与我比肩?”这天他来得格外早,说是有事要同她讲,可她问是什么事儿,他却避而不答,问起令一个问题。   “自然……都不是!”她狡黠地眨眨眼,扯着楚惊寒的衣袖晃了晃,娇俏的小脸扬起:“阿末要站在声寒哥哥前面,为你遮风挡雨,护你安好!”她望着他的眼睛,说得一本正经,一双水眸亮亮的,像是天上的星子洒落在了她眼里那汪宁静的湖水里。   “沁玉阿娘说过,她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护你周全,让你不受一点儿伤害……她临走前把你家传家的血玉镯亲自戴在我手上,我可是在沁玉阿娘面前发过誓的——爱你,照顾你,一心一意,只为你一人好。”她的语气中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和严肃,好像生怕他不相信一样,还特意撩起衣袖给他看左手手腕上那个血色的玉镯:“你瞧,我一直戴在身上呢!”   那番话说完,她就一直眼巴巴地望着他,对着他笑,那笑容动人,让楚惊寒想起儿时娘亲用勺子递到他嘴边的蜂蜜,还散发着花儿的香气,馥郁芬芳,入口便在唇齿间化开的甜,让人贪恋。   苏清歌那天真的模样和认真的语气令楚惊寒心中一动。他抬手,扳过她的脸,俯身吻上她的眉心,眼角,最后是她水润的唇……   一番唇舌的追逐嬉闹过后,他终于放开她。苏清歌细细喘息着,双颊绯红,娇羞地低垂了眼帘。   “阿末。”   “嗯?”她迷茫的抬头。   “你这样,才像个姑娘家。”楚惊寒笑吟吟捏了捏她脸颊,细腻光滑的皮肤,触手滚烫。这张脸,倒不像是假的呢……   对于易容术,他虽不能说精通,却也是略懂一二的,这个宋阿末的音容笑貌都有几分宋阿末儿时的模样,但他仍不信她。   这世上恨他的人太多,想要他命的人一样不计其数,他即便小心提防,也是防不胜防。   他走的每一步都犹如走在刀尖上,宫里龙椅上的那个病秧子虽然早已被他控制在了手里,可他毕竟还没能替代那人……   对于任何刻意接近他的人,他都不能轻易放下防备。   刻意接近……楚惊寒瞳孔骤然一缩,方才还觉得这个宋阿末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可他竟然一时没想起,宋阿末那么独特的地方倒叫他给忘了!   “说!”他俯下身逼视她,目光中早已不复方才的温柔缱绻,如今只剩下彻骨的冰寒,那眼神就像是一把剔骨的尖刀,要生生扎进苏清歌的心里去:“你扮作宋阿末接近我,是为了什么!宋阿末又去了哪儿?”   他咄咄逼人的追问不休,眼中尽是狠戾:“你说你是宋阿末,你眉间那个花瓣形的胎记为何不见了?”   苏清歌眼睛蓦地睁大,接着有些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她的身子撞上身后的桌沿,才止住步子。   她目光闪烁,紧咬下唇,就是不肯开口。   “我数到三,你要是不说,我就叫人把你扒光了吊在窗外那棵树上,数九寒天,我猜,两个时辰不到,你就能被冻成一个冰坨——你不是想一直守着我么,这样我推开窗就能看见你了……”他这番话说得轻声细语,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后,令她浑身汗毛不由自主汗毛倒立。   呸!把她扒光了挂树上还一推窗就能看见?想想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她原本只以为这厮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没想到,他根本就是一个内心肮脏的死变态!   “我有胎记的!我没有骗你!”她像是被逼上绝路,一边摇头一边重复着那两句话,双腿却一软,滑坐在地上,此时的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显得狼狈不堪,可她却不再畏惧,偏着头冲着楚惊寒笑起来:“声寒哥哥要杀了阿末,那就杀好了——只要你高兴,我就算豁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你高兴,我就算豁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句话重重撞进楚惊寒的心里去,他呼吸一滞,打量苏清歌的目光也愈发难以琢磨起来。   以前阿末也曾说过相似的话,彼时他十几岁,而宋阿末却只有七八岁,他带着她上山采草药,他背着背篓走在前头,她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可是走着走着,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他回过头,看见一条蛇从她手中甩出去,她捂着胳膊瘫坐在地上,吓呆了,却仍念叨着:“幸好你没事。”   原来,当时她看到旁边的草丛钻出一条蛇扑向他,她就想也没想一下扑上去抓住了那条蛇,蛇身子骨柔软,转头狠狠咬了她一口。撩开衣袖一瞧,两个尖尖的牙印周围渗出血来。   后来,他说起当日之事,说幸好那不是条毒蛇,不然,他就不知该如何向她阿爹阿娘交代了。   可她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拉住他的袖子晃一晃,甜甜的笑着说:“阿末当时只想着不能让声寒哥哥被蛇咬了,只要你没事,阿末就是死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要是死了,那我就终生不娶!”   年少的誓言音犹在耳,可如今,如今他已不是那个无忧少年,自从他成为惊涯主人的那一刻起,他就抛弃了他的过去,抛弃了叶声寒那个名字,以及,与那个名字有关的所有人和事。   他说过要娶宋阿末,他说过等他过上好日子,就接娘来京都……可那些话,终究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消散于风中了。   他远离了那个他生活多年的家乡,试图忘掉那里的一切,葱茏连绵的高山,山间的流淌的清泉,山脚零落的几户人家,日暮时村落里袅袅升起的一片炊烟,还有,那个总爱扯着他衣袖仰头冲她露出甜甜笑容的姑娘……   如今,那简单却欢乐的田园生活早已成了奢望,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要得到的,也越来越多,可是不管他得到什么,他都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体会到那种由心而生的喜悦。   如果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心,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利,那些失去的,又是否能够失而复得?   他从回忆中解脱出来,轻咳了一声。他已许久没有这般失态了,可是自从眼前这个小丫头到来之后,他就好像变得不再那么容易冷静下来了。   楚惊寒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到了时候,都不能感情用事。因为他知道,若想成为无间无不摧的强者,就得让人找不出他的软肋,而若是动了情,别人就能抓到他的软肋,将他置于死地。   所以他不能动心,不能去爱。即便站在眼前的,的确是他曾经以为会与之相守一生的人——他从来都不会给自己留退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即便前头是万丈悬崖,即便下一步踏出就是万劫不复,他也不会退缩!   “你这么说,那你告诉我,你的胎记呢,去哪儿了?”胎记可是从小就有的,总不会凭空消失掉吧?除非……她就是个假的宋阿末!   被追问得实在没办法,她才结结巴巴开口说道:“有,有个道士说我,我这个胎记,克,克夫……”   “所以呢?”他饶有兴趣地蹲下来,俯视她,低沉而冰冷的声线如同从地底钻出的鬼魅,令人胆寒:“所以,你的胎记呢?”   “我,我就把它盖住了……”她指了指眉心的位置,声音哽咽着对楚惊寒说:“你我自小定亲,我,我怕……怕你因为它不要我……”   “江湖道士的话,怎可轻信?”他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也渐渐放柔,他叫人打了一盆水,拉了她到身边,浸湿帕子一点一点给她擦脸:“记得以前,有次你爹娘外出,你住在我家,我也是这样给你擦脸。”   “从眼角,到这儿,”她一时玩心大起,大着胆子踮起脚尖,玩闹似的探出纤长的手指,食指指腹轻柔地抚上他的眉心,再到鼻梁,然后滑到唇。   手指在唇上徘徊,轻柔地勾勒着他的唇形。   他邪魅的勾起嘴角,垂首,微微张口,将她欲往回收的指尖含在口中,牙齿轻轻咬噬,苏清歌只觉得一阵酥麻的感觉自指尖顷刻间传遍全身,她羞红了脸颊,抽回手,攥成拳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正要说话,却瞥见珠帘外垂首而立,低眉敛目的侍女。   “你,没叫她们出去?”她一时慌乱:“嘤咛”一声将头埋在了他胸前,音如蚊喃:“真是羞死人了……”   楚惊寒挥手屏退侍女,瞧了瞧怀里一脸娇羞的小人儿,目光却变得更加幽深晦暗。   一个计划,悄然间在楚惊寒的心中酝酿……    正文部分 第九章 霜染   致远侯府设宴,宴请的皆是上流人士——从王公贵胄到当朝颇负盛名的文人雅士,皆在所请之列。   “我听人说,今儿府中请了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来,一把好嗓儿不说,那舞姿,更是妙不可言呐!”金碧辉煌的筵席上,诸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觥筹交错间,有人用微醺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   一听这个,立即便有人跟着附和:“是霜染姑娘,明月阁新近的头牌,许多人捧着黄金去,都难见上一面……”   “我也听说了……”   文人雅士最爱的不过是琴棋书画,谈论的,也不过是纸上江山。就如同一场热闹的筵席,总要有歌舞助兴一样,到哪儿都不会变。   “侯爷,霜染姑娘到了,现正在后厅,您看……”一名下人躬身附在致远侯耳畔说道。   “那就开始罢。”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的致远侯伸手摸着下巴上蓄着的山羊胡子,笑眯眯说道。   下人们一盏一盏将厅内的蜡烛尽数吹灭,只在大厅中央留了四盏琉璃灯。整个宴会厅内只听见一阵交头接耳的声响,致远侯拍了拍掌,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大厅中央不知何时已多了四架屏风,屏风围成一个方形,琉璃灯也被挂在了屏风四角。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这黑灯瞎火的,只留着几盏灯,还摆了这么一圈儿屏风,这可好,这还让人看什么?   “春有百花秋有月……”有歌声袅袅在厅堂之中响起。此声一出,厅内原本还悉悉索索低声议论的人都是一怔,接着屏息凝视,目光四处张望,试图寻找歌声的源头。那声音婉转清亮,如同黄莺出谷,又如同山涧清泉浸泡过一般,直教人听得如痴如醉,忘了今夕何夕。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淡淡的慵懒与闲散,却如同燕语莺啼,千回百转,歌入云霄。   一曲终了,众人从那清歌声中回过神来,有人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霜染姑娘怎的还未出来?”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样吊着人的胃口,才教人好生难耐。   一片沉寂中,琵琶声骤起,声声拨撩人心。   就在这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中,一名女子凭空出现在屏风内,隔着屏风,只见人影绰绰,淡红一抹,旋转,或是轻移莲步,甩袖,下腰……每一个动作都美到极致。   忽然,女子凌空一跃,自腰间拔出一柄软剑,一时间只见剑光伴着人影在屏风后舞得风生水起。那女子腰肢纤细而柔软,身影婆娑,在琉璃灯的映照下,更是如同仙女下凡,教人眼前一亮,再也挪不开视线。   因为隔着屏风看不真切,更显得女子的神秘莫测,舞姿曼妙,也更吸引人的视线。   这满座的达官显贵也没有哪个曾见过有人这样歌舞的,给足了新鲜感和神秘感,撩拨得人心里痒痒的,想要立刻就移开这碍眼的屏风,瞧瞧那屏风后一舞便可动天地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歌罢舞罢,筵席上又恢复了初时的灯火璀璨,女子自屏风后翩然走出,莲步款款,十足的高贵与动人。   教人没想到的是,那霜染姑娘竟还带着面纱。   她着一袭淡红的撒花收腰长裙,鸦鬓间一朵繁花点缀,整张脸被面纱遮了大半,只隐约瞧见裸露在外肌肤,细腻白皙,似那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剔透。她一双水眸似笑非笑,蜻蜓点水般地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而后长睫低垂,似有些失落。   “这么好的身段,定然有张倾城的容颜,姑娘何不揭开面纱一看。”   “是啊,霜染姑娘何不揭开面纱让大家一睹芳容!”众人议论纷纷,然而立在大厅中央的女子却只是淡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做足了清冷高傲的样子。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出场要艳惊四座,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还有,那个人……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霜染姑娘,可是真有勾人的手段。”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本王来迟了。”华贵的紫袍用银丝绣出精美的花纹,来人慵懒散漫的声线令女子目光一亮,她抬头看向门边——那人有着妖娆的容颜,一双桃花眼直直望向她,嘴角噙满笑意。   他缓步向她走来,苏清歌觉得心快要跳出来,她安静等待——那姗姗来迟的,正是她要等的人。   “当朝最是风流的七王爷,南安王沈离岸,便是你要钓上的那条鱼——阿末,记住,从今儿起,你就是明月阁的头牌,何霜染……”苏清歌的耳畔蓦然响起临行前楚惊寒的叮嘱,她合了合眼,试图将纷扰的思绪赶走。   “小丫头,又见面了——本王做的这张脸,用着可还好?”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沈离岸便已在她面前,他弯了眼眉,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隔着面纱摩挲几下,捏捏她的小脸,低头在她耳畔细语。沈离岸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进来,他早凭着那熟悉的歌声和舞姿认出她来那个三年前藏在他马车低下被他揪出来还毫不示弱拿刀抵在他喉咙的小丫头,几月前,再遇,他被追杀,浮涯山上,还是她救了他呢……   “王爷的易容之术果然炉火纯青,几可乱真。”苏清歌低声回他,隔着面纱,她巧笑着挑了挑眉,眉心花瓣形状的朱红印记也随着动了动,沈离岸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将唇贴上去,蜻蜓点水般的一下,而后直起身,笑意更深,他盯着她,目光灼灼,苏清歌抬首,他那双如同盛了整个夜空的眸子里,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影,那是她,只有她。   “莫羡百花好颜色,红梅初绽百花凋。”沈离岸念罢,问苏清歌:“霜染姑娘可愿与本王同座?”   苏清歌眨眨眼,忍住要笑出声的冲动,轻敛下颌:“如君所愿。”   这音色太柔,太软,如同江南三月的绵绵细雨,化了人心。她遮着面,这柔媚入骨的声音便更加引人遐想。   苏清歌垂了垂眼帘,楚惊寒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找人教她如何勾引男人,取悦男人,如何抓住人心……为的,就是钓上南安王这条大鱼。南安王沈离岸的风流不羁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就连先皇在世时,也曾摇着头叹过他的不成器。   可苏清歌心里明白,眼前这个男子,绝非与他表现出的那般好声色,他收敛锋芒,装作沉溺酒色不学无术,为的是自保,也是养精蓄锐——否则,他也不会被楚惊寒恨之入骨,屡遭惊涯杀手追杀了。   “南安王可真是艳福不浅呐,瞧瞧,你一来,霜染姑娘的眼里,就只装得下你一人了……”致远侯笑着起身,朝沈离岸拱了拱手:“从前总是请你不到,今日你来,可得好好喝上几杯。请——”   “哈哈,正好!”沈离岸放开她,退后两步目光缱绻地望着苏清歌,朗声道:“霜染姑娘说,本王若想一睹芳容,就得喝了她喂的酒——只是不知,霜染姑娘打算怎么个喂法?”   谁说要喂他酒了?苏清歌心里暗暗咬牙切齿,可是面上却仍旧是淡淡的笑容,矜持而不失礼:“王爷说得不对,奴家分明说的是——王爷即便是喝了奴家的酒,奴家今日,也是不能揭下这面纱的……”   沉默间,苏清歌和沈离岸互相对视,悄然打量,最后,沈离岸笑了笑,离开前丢下一句话,你,爷娶定了。   珠帘层层放下,香烟缭绕的室内,苏清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绽出笑容。他们这就算达成共识了?   “侯爷,奴家也告退了。”苏清歌微微颔首,朝座上的致远侯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只留下,这瞠目结舌的满堂看客,和摸着山羊胡子笑得老奸巨猾的致远侯,还有,隐藏在暗处目光幽暗的楚惊寒。   热闹喧哗的筵席渐渐被苏清歌甩在身后,出了宴会厅的门,她便拎起裙摆跑上前,叫住沈离岸:“王爷,奴家还有话同你说。”   “说吧。”玉白的石桥边,他止住步子,笑着回眸,瞧见是苏清歌,便站定了等她。   “你要娶我?”   “是。”   “我是明月阁的头牌歌姬,娶我,可要花大把银子的。”   “爷什么都缺,独独不缺银子。”沈离岸伸手摸了摸眉毛,接着又道:“不对,应该说——爷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了一个你。”   苏清歌巧笑着揭下面纱,眸光熠熠,语调轻柔:“爷说笑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好,话不说透,只说三分,留了七分让人去猜,可对方却总能明白话中的深意。   就这样,三日后,苏清歌坐上了南安王府娶亲的花轿,进了南安王府的门。   这一切都是楚惊寒计划中的开端,可楚惊寒不知道,这一着棋,也是苏清歌算计好的。   大婚的前夜,楚惊寒去过明月阁,亲自跟苏清歌交代接下来的任务,要她暗地里监视沈离岸,然后汇报。苏清歌乖顺地应下,面上却明明白白写满了伤心,直到他要走了的时候,苏清歌才揪住他的衣袖,踮起脚尖仰着头,轻轻在他唇上印了一下,又迅速离开:“声寒哥……不,主……人,阿末,阿末会努力地,努力地做好你说的事情,快点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那样,我就可以站在你身前保护你了!”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汪汪的瞧着楚惊寒。   楚惊寒半眯了眼——这小丫头表现得情真意切,倒叫他一时难辨真假。他仔细分辨,发现苏清歌并不像说谎,她的心思好像特别浅显,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与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无一不是为了试探她的真假,可她的表现却总是令他疑惑,如同坠入迷雾,无法判断,也无法做出决断。   她每一次同他说话都认真无比,她望向他的时候,眼里就只有他一个,那种一眼就能让人看透她心思的眼神,让他颇觉好笑——她怎么会知道,他楚惊寒,再也不可能爱上旁人。如今,他只爱自己。   ——也只有自己,才不会离开和背叛。   楚惊寒临走前给了她一个玉佩,还对她说,我会护你周全。   苏清歌孩子似的开心地收下香囊戴在身上,心里却在冷笑。   呵呵,护她周全?这话在以前的她听来一定会幸福得找不着北,可如今,她早已将他看了个透彻……    正文部分 第十章 嫁进了南安王府   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南安王府的每个宅院,整个王府里难得的热闹和喜庆。   龙凤红烛摇曳在檀木的桌子上摇曳着,映得屋内的人儿模糊的影在墙上晃呵晃。喝过合卺酒,沈离岸又捞过酒壶斟了一杯,递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而后凑到苏清歌唇边,吻住,苏清歌反手搂上他的脖颈,吞下他渡给自己的酒。   酒香醇,唇齿间皆留余味,迷了眼,醉了人。   室内的温度陡然上升,苏清歌觉得浑身燥热,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这气氛太过暧昧。   “呵,假戏真做,”她张开樱桃口,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算起来,我吃了亏,倒便宜了你。”   他一把打横将她从椅子上抱离,三两步走到榻边,将她放上去,自己也一撩衣摆,坐在她身旁,调侃道:“爷我可是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主,逢场作戏难免,可能入得了爷心里的,也只一人罢了。”他扳过她的脸,细细吻着她的眉眼,含着她的耳垂低语:“从你劫我马车那时起,你在这儿,就生了根,发了芽……”他松开手,与她拉开些距离,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贴在他心口,苏清歌眼睫轻颤,她着实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你看着我。”他声音干净澄澈,又极轻,是怕隔墙有耳,妖娆的面庞上满是难得的认真。   “好,”她两脚互助踢了绣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同他面对面,也学他的样子,板着脸,严肃道:“我看着你。”这酒可真烈,她还没喝多少就有些晕乎了。   “醉了么?”   “没,没醉。”她使劲摇头,那么点儿酒,哪能就醉了呢!   “没醉,那就来给爷宽衣罢。”   “……”   “做戏嘛,怎能不演全套的。”他翻身将她压下。   她媚眼如丝,香肩半露,而他却眸光一闪,忽然停住动作,附在苏清歌耳边说了一句:“他给你下了毒,你可知道?:“   苏清歌浑身一震,他伸手抚上她右肩上的那抹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细长叶状红痕:“他将你嫁过来之前,就给你服了毒药。”   “是什么?”   “红叶。”他埋首在她颈间,轻轻摩挲语音沙哑而模糊:“中了此毒,身上就会出现如同叶子一样的印记,那印记是红色的,所以叫做‘红叶’。这种毒是慢性毒药,毒性发作会有一定的周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约是七日。”   “也就是说,如果七日内,找不到解毒或者缓解毒药发作的法子,那毒就会发作?”   “嗯。”他抬起头,唇蹭上她的,她觉得全身上下都像着了火似的,伸手推了推他,轻喘着,声音却格外清冷:“毒发也没关系,反正他不会让我就这么死了。”   “你这么肯定?”   “哼。”   “也是,他好不容易将你送到我身边,不会是为了让你死在我这儿这么简单——他一定给过你什么能解毒的东西,要么,就是我这府里的那颗棋子会来给你送药……”   “香囊!”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惊呼出声。   “香囊?”他将手从她唇上移开,调笑道:“你若想叫,不如叫点儿别的……”   “爷好勇猛,爷你好棒,爷快用力啊奴家还想要……这样?”苏清歌狠狠瞪了他一眼:“下流胚子。”   沈离岸哈哈笑起来,晶亮璀璨的眸子,真真是迷人啊。   “他给过我一个香囊,我原以为那里头的干花才是有毒的,如今想来,那香囊里放的,该是解毒的?”苏清歌拨开他桎梏她的爪子,就想要起身:“我得去找找看——我想着防他暗地里给我下药,就把香囊里的东西给换了……想来,他这招棋就是为了试探我……”苏清歌惊得一身冷汗,方才的意乱情迷顿时烟消云散,就如同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了个透彻,她觉得冷,又开始后怕。   她原以为她跟在楚惊寒身边那么多年,早已将那个人里里外外都看透了,如今想来,却非如此。   “娘子,为夫还未够呢,你就嚷着够了够了,这么顽皮,可不好呵……”他的声音里忽然染了满满的情啊欲,一把将她勾在怀中,让她的面颊贴着他的胸膛,低声警告她:“隔墙有耳,房上还有人盯着咱们呢,你这个时候去找那东西,这场戏不就砸了?”   她脑子里有一根线嗡地响了一下,她一着急,真就给疏忽了,哪有新媳妇刚才和新婚夫君在绣罗帷中天雷勾地火,一下子就跳出去翻箱倒柜的?方才,他若没拦着她,那她可就真要自搬石头砸脚背了!   “王爷,说的是。”娇媚的声音缓缓从她口中传出:“霜染知错了……”   “既然错了,就该罚。”他语带调侃,屈指勾了勾她的鼻尖,眉眼溢满笑意。他的眼睛可真是好看,眼睛的黑白分的不是很清楚,眼角内勾,笑起来的时候,就如同弯弯的月牙,让人忍不住想要吻上去,触碰他眼底的明月和星辰。   她半眯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用指尖勾起他垂落的发,另一只手捻起自己的发,在一起松松打一个结:“你说过绾发结同心,如今还做不做数?”   “自然作数。”   苏清歌垂了垂眼帘掩盖自己的失神,继而认真地望着沈离岸,轻声说道:“沈离岸,我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你最好,不要爱上我。”   “不,”他答得干脆利落:“爷既然娶了你,你就是爷的人了——不管你是何霜染,还是苏清歌。”   苏清歌没想到沈离岸会这么说,她疑惑的看着他:“你说真的?”   “我是王爷,金口玉言,能说假话不成?”   “呵,咱们还是,只谈交易的好。”   “都这个时候了还谈交易,不觉得有点儿晚了么……”   “晚不晚,不是你说了算的——”苏清歌秋水一样的眸子里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她惊叫着挣开他的手,恐惧地往角落里躲,浑身瑟瑟发抖,犹如一头受了惊吓的小兽。   “王爷!求您,求您饶了我,我,我不能与您圆房……”她的声音嘶哑,还带着哭腔:“我,我要守孝!”   “守孝?你是咒爷死么!”沈离岸顿时怒吼出声,顺手将手边的绘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玉枕掷出去——玉枕砸在正对着的窗棂上,又坠地,顷刻间碎成几半。   “王爷,”房外响起叩门声,是值夜的丫鬟听见动静来询问。   “无事!”沈离岸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教外头的小丫鬟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家王爷还从来未曾因为什么人或事儿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呢,方才她听见砸东西的声音,可是王爷却偏说无事,真是奇怪……洞房花烛夜,不该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么,怎么这个新来的侧妃就能惹得王爷发这么大的火呢?   管他呢,她还困着呢,值夜值夜,值再多的夜,也没机会让王爷瞧上自己,唉……还是趁早打个盹儿吧。   兴许,梦里还能梦见自家那比女子还要美上许多的王爷呢!   小丫鬟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倚着朱红的柱子微笑着闭上眼……   室内,沈离岸只着了一件里衣,此刻衣襟半敞着,露出细腻的皮肤和精致的锁骨,苏清歌的目光在他的锁骨上转了一圈,畏畏缩缩地说道:“不是!不是啊爷!我是为爹娘守孝!是为爹娘守孝……”   “你既要守孝,还嫁与我做什么!”他倾身靠近她,吓得她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直到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今晚你要不把这事儿说清楚……”   “爷!几月前我家乡闹灾荒,爹娘在逃荒的路上双双离世,是明月阁的老板收留了我……当时,您说要娶我,可您从未问过我是否愿意……分明是您太霸道蛮横从未给过我说这些的机会,况且,爹娘的死一直是我心里的伤疤,难道我每见一个人就要把那个伤疤揭开一次么?”   她说得义愤填膺,泪珠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沈离岸听完之后慌了神,软下声音来哄她,可任凭他说什么,苏清歌都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哭哭啼啼个没完。   “好!既然你要守孝,那本王就让你在这院子里守着!”男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南安王。最后,沈离岸负气而去,苏清歌拉过锦被缓慢地将自己包裹严实,仍旧蜷缩在床角,浑身瑟瑟发抖。   然而她微垂的眼眸中,却依旧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不泛起一丝涟漪。   方才沈离岸的那番话令她陷入深思——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楚惊寒会给她使出这么一招。   楚惊寒既然给她下了毒又给了她备了短期可以抑制毒性发作的东西,就说明他最终的目的并不是要她的性命。而是,对她的试探——他是要看她是否真的听话的将他给的香囊戴在身边,若她真的戴了,就能解毒,若是没戴,七日后毒发,他也一定会送解药来,还会诬陷是南安王府的人下了毒也说不准……   楚惊寒这算盘珠子拨得,真是好啊!可他不会想到,她苏清歌原本就是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怎么还能怕死呢?   这场戏,演得可真累呵。她跟沈离岸合力演了一出双簧,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她却被夫君抛下独守空房,他们俩方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明儿个,恐怕整个王府上下就要传遍了。她在王府的日子,想来是不会好过了。不过,山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只要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就够了。   她答应过沈离岸,她帮他拔掉那些扎进王府里的:“钉子”,他同她合作除掉楚惊寒。她不敢再轻易去爱人,可孤军奋战的日子着实太累,她把自己武装起来,把自己的心放在厚实的铠甲里,妄图让它可以强大到无坚不摧,坚硬到刀枪不入。这样,就再不会受半点伤了吧……   窗外狂风大作,摇得树影乱晃,窗棂哐哐作响,苏清歌轻轻勾了勾唇,合上眼,低低念了一句:“风骤,雨欲来……”   风骤,雨欲来……   “王爷,您这大半夜的,是要去哪儿?”廊下的小丫鬟被摔门声和脚步声惊醒,提心吊胆地转头,却瞧见自家王爷正气呼呼地从身边走过,瞧也没有瞧她一眼,仿佛她是透明的一样,又好像是在想着旁的事情,完全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   小丫鬟咬了咬唇,瞌睡早就被吓没了,前头就要走出视线的王爷却忽然停步,他背影挺拔,浓浓的月色将他浑身上下都笼上一层淡淡的月华,他回首,用温和到快要淌出水的声音说道:“玉儿,过来开门。”   “爷……”   “嗯?”   “奴,奴婢不叫玉儿……”   “哦。”淡淡的语气,他只是出于习惯回应一声而已,接着就跨步迈出了院子,朝着玉露轩的方向去了。   重新锁好院门,小丫鬟有些失望地坐回台阶上,捧着脸瞅着远天上挂着的那只银盘,小声嘀咕:“第一百三十八次了!爷又叫错我的名字!唉……这府里好像根本就没有叫玉儿的丫鬟啊!”她有些失落,不过这失落也仅仅只是片刻:“反正,王爷也不是总记错我的名字啊,王妃身旁的丫鬟,他不也一样连名字都记错么……”   “你是说,王爷从来都记不得丫鬟的名字,是不是?”   “新,新侧妃……”小丫头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您,您怎么出来了?”   “爷走了,我怎么着,也得出来送送不是?”苏清歌拢了拢大红色的翻毛斗篷,在小丫鬟身侧坐下:“你要是睡不着,不妨陪我聊聊。”   “聊……聊什么?”   “你就说说,你眼里的王爷,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夜色渐浓,伏在屋顶的黑衣人,起身,掸了惮衣上的灰尘,飞身跃上另一个房檐,动作迅捷利索,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月夜中。   小丫鬟还在细数着自家王爷的好,像是怎么也说不完一样,苏清歌却掩着面打了个哈欠,起身回房:“困了,去睡了。”   被人监视什么的,还真是讨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