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有朋自远方来 王与马,共天下。东晋王朝的奠基人,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丞相王导,此刻只是个翩翩少年。 他身边那位同样眉清目秀,身形却敦实伟岸了许多,黝黑的长发简单扎在脑后,在相面者看来,这注定是王霸一方的人物,乃是王导的堂兄王敦。 坐在飞驰而行的马车上,带着琅琊王家光耀门楣的重大使命,两位少年心潮澎湃,对未来充满期许。之于京城,他们都是初来乍到,王导要去尚书省做个郎官,王敦则为了一桩亲事,他将迎取皇帝最宠爱的襄城公主,这次来的目的是敲定这场等待很久的亲事。 迎面而来的快马带来一封书信,王导缓缓打开,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虽然京城是第一次来,其中的逸闻趣事却听过不少,没想到刚来便赶上一桩盛事。 王敦比他年长几岁,要不是等着公主,估计早已娶妻生子,见王导笑得诡异,问道:“茂弘,何事如此可笑?” 茂弘是王导的字,自从年初行了冠礼,大家便要以字相称。 王导把信递给他,同时说道:“京城有名的大傻子,要娶我大晋第一美男子的女儿,有趣得很,今天要宴请亲朋昭告天下。” 王敦迟疑了一下,恍然道:“你是说卫尉石崇的儿子,要娶潘岳的女儿?石崇与潘岳是至交,倒也合乎情理。” 石崇的官职位列九卿,父亲是开国八公之一的石苞,他本人因伐吴有功被封为安阳乡侯。最厉害的,世人皆知,他还是大晋国最有钱的人。潘岳呢,字安仁,典故“潘安之貌”里的男主角,还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 王敦想了想,分析道:“女儿嫁给傻子,潘家亏死。但是就家族而言,渤海石家的门第略高,且石崇富可敌国,其兄侄多人位高权重,攀这门亲事对潘家好处颇多。” 王导微微摇头:“兄长差矣!恐怕这门亲事,并非潘家本意。” 王敦诧异:“为何?” 王导侧身靠近,低语道:“如今至尊年事已高,太子又愚钝不堪大任,外戚杨氏与诸位王爷无不盯着这块肥肉。你当潘岳只代表潘家?他娶的可是弘农杨氏的夫人,这次来京城是去杨骏府中做个主簿,毫无疑问是杨氏的一员,与石崇联姻的真正用意是拉石家上船。” 王敦若有所思,他这位堂弟虽然年幼,看问题却透彻明了。 皇帝司马炎年过五旬,平日沉迷于女色,近来病患不断,听说已经缠绵床榻,有段日子不能上朝理事。他的两任皇后都出自弘农杨氏,岳父杨骏任侍中、车骑将军,其兄弟杨珧、杨济同样位居高位,一家人可谓是权倾天下,对皇权自然是虎视眈眈。 而王敦要娶的襄城公主生母早亡,小时候养在胡贵嫔处,虽是皇帝爱女,却与皇后那边并不亲密。 王敦生来一副大咧咧的样子,满不在乎的说道:“我还是娶我的娇妻美妾,朝里的事情自有诸位兄长,还有茂弘你来打理。” 王导哑然失笑,要论英雄神武,他这位堂兄不遑多让,缺点就是线条太粗、行事鲁莽,做事常不计后果。 王敦斜眼看他,慢悠悠说道:“傻小子定亲,我要去看看热闹,茂弘你呢?” 王导答道:“初来洛阳,自然要好好见识一番。石大财主的金谷园,名满天下,向往久矣!” 驾!!! 驭手挥动马鞭,车子加速前行。 …… 洛阳城北的驰道旁,此处离北邙的庄园群还有几十里路程,匈奴人刘渊高立青石之上。他原本魁梧挺拔,此刻更是玉树临风,三尺多长的胡须迎风吹拂,中间三根红色的毛发尤其惹眼。 身侧站着四子刘聪,体型与他相当,一样的虎背熊腰,一样的胡须飘扬。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言道:“阿父,时辰不早,以孩儿之见不如先行。礼物已经足够丰盛,少了那三名鲜卑女子,并无大碍。” 刘渊摇摇头:“送礼要投其所好,石崇爱美人世所皆知,听曜儿说那三名鲜卑女子是慕容部的,个个肤白貌美,又金发碧眼,与晋人长相迥异,应该会得石崇爱宠。” 刘聪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虽然在中原生活多年,交往着士族子弟,学的是诗书礼仪,说的是洛阳正音,还是看不惯晋人无病呻吟般的矫情。 就拿这石崇来说,偏爱瘦弱女子,他在象牙床铺上沉香屑,让宠爱的姬妾行走,没有留下脚印的赐珍珠一百粒。若是留下脚印,便要被罚节制饮食。 在刘聪看来,若想珍珠百粒,便要细骨轻躯。这石崇要么病的不轻,要么就是闲的难受。 匈奴人叱咤草原几百年,如今却在别人的羽翼下委曲求全,刘聪自然不懂晋人的骄奢淫~逸。 刘渊也不懂,他是匈奴单于的儿子,担负族人复兴的重任,却在大晋国做质子盘桓几十年,如今眼看年过半百、髀间生肉,却仍然为生存左右奔走。 就在刘渊父子众人翘首以盼的时候,远处扬起大片的尘土,一个马队飞驰而来,刘聪眼尖,喊道:“阿父,是刘曜,这小子终于到了。” 刘曜是刘渊收养的义子,刘渊与刘聪已经足够高大,他又高出半头,满脸络腮胡子,虽肤色与晋人相当,但眼睛大、鼻梁高,嘴巴差点咧到耳朵根,跨坐马上手持匈奴弯刀,看起来凶神恶煞一般。 见到刘渊,刘曜翻身落马,叩拜之后朗声喊道:“刘曜来迟,请义父责罚!” 刘渊虚扶一把,直截了当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刘曜指了指身后马背上绑着的女子,瓮声瓮气的喊:“幸不辱所托,孩儿在青山峡谷袭击了一支慕容队伍,抢了这三名女子,个个上等货色,请义父过目!” 刘渊看了看,满意的点头,指挥士卒把她们换到一辆牛拉的画轮车上,低声问刘曜:“其他人呢?” “全杀掉了,最可惜的,公主死在乱箭之中。” 刘渊略一惊诧:“你杀了慕容部的公主?” 刘曜忙解释:“我们穿的是汉人盔甲,用的是诸葛连弩,连兵器都是他们的官刀。义父放心,慕容部不会怀疑我们,孩儿保管万无一失。” 刘渊的胡须抖了几下,右手握紧腰际的弯刀,发泄似的长啸两声,招呼族人出发,目标:北邙脚下,金谷园。 卷一 第二章、不喜欢看喂猪   对一名父亲而言,嫁女儿是人生最痛苦的选择之一。   《笑林广记》里有个故事,说某人嫁女,半夜走来走去睡不着,他老婆问咋了,某人说:小畜生此时正在那里放肆呢!!!   金谷园斜坡上的荷韵居,正堂里坐立不安的潘岳,尤其能体会这种心情。虽然女儿尚年幼,今天只是举行酒宴告知众人,可想到他疼爱的小金鹿,竟然要和一个全洛阳城公认的大傻子结婚,他的脑海里阴云密布、混沌不堪。   潘岳夫妇膝下仅有一女,换句话说,潘金鹿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抱着侥幸心理,潘岳提出想面见未来的女婿,石崇家的二郎君。石崇自然无有不允,安排老管家带着去二郎君居住的荷韵居。   此处位于金谷园靠南端的位置,几十间房舍倚地势星落各处,因中间有处长满荷花的大池塘而得名。整个区域有山有水、错落有致,恰好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流水潺潺,莺歌燕舞,蝴蝶翩飞,好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潘岳来此已有一盏茶的功夫,听仆人说二郎君早起登山去了。他内心暗想,外界传言未必属实,他和石崇是至交,金鹿未出生时曾指腹为婚,只是当时更像一句玩笑话,双方并未当真。   后来还是在泰始年间,二郎君差不多六七岁的时候,潘岳来京公干时顺便见过,那时候虎头虎脑的甚是顽皮,缠的石崇毫无办法,丝毫没有痴傻的迹象。又过阵子,潘岳外放地方官,隐约听人提起,石崇家的二郎君各种糗事,具体什么内容记不清的,反正都是些人类想不出来的勾当。   也正因为此,潘岳与石崇达成默契,大家渐渐不提当年指腹为婚的事。眼看着女儿越来越大,一封插孔雀毛的书信打破了平静。写信的人是他妻子本家叔父,正是大名鼎鼎的车骑将军杨骏,让他速到京城任职,同时确定女儿与石崇家二郎君的婚事。   刚得知消息的潘岳是崩溃的,如果要求是石崇提出,正所谓君子一诺千金,潘岳即便再伤感也要完成。万万没想到,重提旧事的竟然是杨骏,皇帝的老丈人。毫无疑问,潘岳已经卷入朝中的政治风波,绝无退路。   潘岳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开饭喽!   潘岳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翘着脚尖远近打量,却没有二郎君的身影。难道……不是二郎君开饭?   反倒是几十名衣着华丽的侍女走进屋去,沿着中线站成两排,相对含笑而立,间隔三四步的样子。   潘岳觉得哪里不对劲,金谷园主人喜欢细骨轻躯,身边环绕的全是骨感美人。而这些侍女的体型明显丰腴,像是生养过的,不是石崇喜欢的类型。而且每一个都如此,莫非有人故意为之?   接下来的一幕,潘岳差点傻掉。   这些侍女动作整齐划一,不约而同从怀中掏出一物……   如果潘岳知道有一种动物叫羊驼的话,他的心中此刻一定会涌过上万匹草泥马。这孩子傻就傻点吧,居然还是个变态?眼前的阵仗是几个意思,难道他早起想喝纯奶?纯天然,无添加?   看到潘岳惊得两眼溜圆,大晋国第一美男子脸都快要扭曲变形,陪同的老管家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潘主簿,这是给乳猪喝的。”   啊???   潘岳还是不明白,京城的达官贵族常备一道名菜“蒸乳猪”,莫非如此?   老管家点点头,他俩身侧再次经过几十名侍女,人人抱着一头十几斤重的小猪,用手托着放在准备好的奶源边。那些小猪张开嘴巴吸吮,喝到高兴处,还在侍女怀里拱来拱去。   潘岳感叹:“怪不得,怪不得!”   为什么怪不得?老管家没敢问,潘岳也没有说。   当年,首先发明这道菜的是王济,他并非出自王导、王敦那个琅琊王家,而是大晋国的另一个高门大户:太原王家。   王济此人文武双全,又风华绝代,贵为皇帝司马炎的妹婿。有一次皇帝去他家做客,品尝到这道菜,直夸粉嫩多~汁、味道独特。王济介绍说用人乳喂养,蒸的时候又添了新挤的乳汁……   据说,没等王济说完,皇帝拂袖而去。至于原因,有人说皇帝痛恨朝臣的骄奢淫~逸、恣意妄为,有人说是因为皇帝自己都吃不上,赤裸裸的妒忌!   此事一出,人们非但没有嘲笑王济,反倒是推广了这道菜,从此以后成了达官贵族的家中常备。   荒唐!荒唐!   在潘岳看来,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潘家在当地也算高门大户,但潘岳多年来飘零各处,见多了民间疾苦,实在想象不出,京城里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怪事。   乳猪喝完右边,又换左边,最后吃饱了直打嗝。个别的有了困意,在侍女嫩藕般的臂膀里甜甜入睡,嘴角还残留白色的汁液。   侍女们拿起蜀地上好的丝绸手巾,小心帮它们擦拭,然后抱好放进软绵绵的棉质箩筐,用手轻轻拍着,嘴里还含糊唱着小曲,哄它们睡个好觉。   就在此时,一个爽朗清亮的声音传来:叔父,您怎么亲自来了?   潘岳转身去看,他盼了一上午的二郎君,终于到了。   一身戎装,短褂长靴,腰间挂着镶嵌宝石的长剑,手里拿着时髦的弹弓,身材算不上太出众,但精神头似乎很足,见面就扑过来,拉住潘岳的双手,不停摇晃。那感觉,像失散多年的亲人。   潘岳没见过这样的礼仪,愣了愣。   “叔父,父亲让看过你的画像,故此相识。”   潘岳点点头:“凡儿,你这是去哪了?”   二郎君本名石凡,字浩然,见潘岳询问,朗声答道:“侄儿自小喜爱登山,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寒暑春秋,每天必登邙山的翠云峰顶,来回二十余里,以此锤炼筋骨。”   话音未落,早有仆人上前,帮他解了腿上绑着的沙袋。   潘岳不解,指着问:“此为何物?”   “寻常沙袋而已,增加重量,夯实下盘功底,为以后习武准备。”   潘岳脑门写满了问号:“你若想习武,有的是教习先生,汝父识得不少江湖侠客,这有何难?”   “父亲教诲,只要根基牢固,习武事半功倍,并不急在一时。”   嗯!潘岳点头,这孩子有些傻小子的劲头。但总体而言,很正常啊,远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不堪。   石凡似乎看懂他的意思,主动言道:“叔父莫听坊间胡言乱语,我虽不是天纵奇才,也没有博览群书,刀枪剑戟用的一般,但识文断字、洒扫应对还是可以的。将来有一天,若有幸迎娶金鹿妹妹,锦衣玉食,百般呵护,自然不会负她。”   潘岳一颗心放回心窝,转头一看,那些侍女刚刚收回物件,笑嘻嘻的鱼贯而出。   石凡尴尬的笑了笑,解释道:“老管家可以作证,这要怪饲养乳猪的仆人,非说这个季节适合养在我的荷韵居,搞了一帮刚生养的妇人,实在是有伤风化,我早就想赶她们走了。”   老管家忙不迭点头,确实如此啊!其实,我们家二郎君,不太喜欢看喂猪的。   石凡脑门满是黑线,老管家啊,你非说这么清楚吗?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卷一 第三章、隔壁老王太多 其实,石凡喜欢体验百姓生活,比如看人喂猪之类的。 而且,他还想享受猪一样的待遇,却遭到老管家的拒绝。小郎君这么金贵的身子,怎么能跟猪一样呢? 石凡表示不介意,早餐还非要喝奶。老管家找人挤到镶蓝宝石的金碗里,端到嘴边让他喝。 石凡生气,你们就不能让我体会一下,亲自劳动的乐趣吗? 老管家脸上斑斓不惊,说话有条不紊:“小郎君只管享用,杂事琐事、苦活累活还是留给下人们干吧!” 石凡第一次感觉到,杂事、琐事、苦活、累活,它们统统变得如此可爱。 金谷园正门道路宽阔,平时可容四辆牛车并行通过,此刻却变得拥挤不堪。众多的安车、轺车挤成一团,还有四头牛拉着的油幢车,以及贵臣才可以坐的云母犊车,车轮翻滚,马嘶牛叫,很有千余年后北京城上班时段的风采。 达官贵人们络绎不绝的到访,把宴会的主人石崇忙得不轻,他在金谷园的门口迎客,身侧还有十几位帮手。右手边是渤海石家的族长、官居大鸿胪的长兄石统,左手边是石崇的外甥欧阳建,侄子石超、石熙等数人。身后还有常来金谷园的密友,包括与祖逖一同上演“闻鸡起舞”的刘琨,因一篇《三都赋》导致“洛阳纸贵”的文坛领袖左思,以及来自江南陆家的大才子陆机、陆云一干人等。 就在宾客们大多入内,门口的车辆稍显疏散的时候,外甥欧阳建指着左边让石崇看,有一矮胖老者骑了头青牛,笑眯眯的冲他们打招呼。 石崇眉头微皱:“他怎么……也来了?” 他的大兄石统劝道:“季伦,莫要扰了今日的欢宴,你忍耐下便是。” 石崇“哼”了一声,自认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唯独对骑青牛这位,石崇是恨到了骨头缝里,见面就想撕一架。 矮胖老者很快到了近前,身后跟着近百名奴仆。他并不急着下来,坐在青牛背上拱拱手:“季伦,你家大宴宾客,怎能少了我王恺呢?” 王恺,字君夫,三国诸侯王朗的孙子,姐姐嫁给司马昭谥号文明皇后。也就是说,他是当今皇帝司马炎的亲舅舅,名正言顺的国舅爷。虽近年来赋闲在家不在朝中任职,却仍被士族们尊崇有加。 石崇与王恺的过节,全说出来要几天几夜。举几个众人皆知的,比如两人斗富。王恺的家里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家刷墙用赤石脂,石崇便用更贵重的花椒。王恺出门为了挡风做四十里的步障,用珍贵的紫丝布;石崇便做五十里,用更加名贵的锦缎。 石崇家的豆粥做的好,冬天也能迅速端上待客。每次出游时候,石崇家拉车的牛总是跑得特别快。王恺很不理解,找人贿赂石崇家的厨子与驭手,原来石崇家提前加工熟豆粉末,客人一到,先煮好白粥,再将豆末放进去成为豆粥。韭菜是将韭菜根捣碎后,然后掺在麦苗里,以假乱真。至于牛车跑得快,是因为驾牛者的技术好,重量压在一侧,对牛不加控制,让它撒开欢儿跑。 石崇知道后,杀了泄密的厨子与驭手,他是打心底里讨厌王恺。后来,石崇建了金谷园,终于不用在铜驼街路遇王恺。可惜事与愿违,金谷园建成没满月,王恺搬到他们家隔壁,又成了邻居。 石崇气得直跳脚,左边是东海王家,他最讨厌的王恺。右边是太原王家,有洛阳城最狂傲不逊的王济。 隔壁老王,忒多。 金谷园内百花厅,可同时容纳数百人就餐,石崇引领众人依次进入,他本人坐在主位,有管事的安排几位贵宾登上位。其中有历经数朝的老狐狸卫瓘、当朝司徒公王浑、琅琊王家的主心骨王戎。 石崇看着几位仙风道骨的朝廷重臣,除了太常令张华因镇守幽州不在,其余大晋国的开国功臣只要活着的都来了,这是硕果仅存的几位。 再加上弘农杨氏的杨珧、杨济兄弟,河东裴氏的“玉人”裴楷,最有权势或者最有名望的贵宾已经坐好,等待宴会开席。 主人石崇的酒杯刚刚端起,却见一人径直到了上座,盘腿坐在王戎的身侧,挤了挤,硬抢出个位置。 王戎是朝中老人,琅琊王家现任的族长,所谓“竹林七贤”里唯一活到现在的。见此人前来,倒也没有见怪,笑道:“君夫,你也来了?” 王恺微微拱手,答道:“许久不见王尚书,正好讨教一番。” 王戎是吏部尚书,故而才有此称呼,他朝中间让了让,王恺坐在他的身侧。这张榻上便有三个人,王戎在中间,一边是玉人裴楷,一边是“隔壁老王”王恺。 石崇有些不喜,厌恶似的看了看,并没表达出来。 王恺反而有话说,冲着主位大声道:“季伦,今日我给你带来一样好东西,你一定要过目,包你们大开眼界。”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大家都知道王恺是石崇的死对头,尤其两人攀比斗富的故事,众人耳熟能详。看王恺话里有话,今日还要斗上一番,他拿出来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恐怕是想当众压石崇一头。 东西已到门口,有王恺府上的侍女抬了进来,放在大厅的正中央,掀开盖着的红色绸缎。众人乍一瞧见,引起一阵赞叹声。 二尺多高的东西光彩照人,一株卖相颇佳的珊瑚树,这是安南国才有的稀世珍宝。 见众人表情陶醉,王恺甚是自得,这珊瑚树是他的皇帝外甥给的,放在家里闲置半年多,为的就是今天这样的场合。石崇啊石崇,一辈子斗不过你,这次有皇帝撑腰,我看你是服呀不服。 石崇面有怒意,转头看了眼侍立的仆人,低声道:“取铁如意来!” 铁如意就是铁制的爪杖,形状类似于锤子,不过末端是爪状的,没那么厚实。至于干什么用,看石崇的表情便能猜出大概。 可是,没等铁如意到手,便看到大厅门口快步走来一人,一身戎装,腰挎长剑。 今日宴会庆祝的主角,石凡石浩然来也! 石凡的出现,分散了部分注意力,与奇珍异宝相比,洛阳城第一大傻子似乎名头更响,也更值得大家关注。 众人看“大傻子”的目光,很快与欣赏珊瑚树的目光重合。 石凡走近珊瑚树,围着看了圈,咂巴两下嘴唇,似乎说了句什么,大家都听不见。 声音只有他自己听的清楚,没什么复杂的,只是:“我靠!砸了有点浪费!” 咣啷一声,石凡拔出腰际的宝剑,顿时光彩夺目,剑刃冷得让人直发抖。 无须多问,这是一柄让爱武之人痴迷的绝世宝刃。 石凡没让大家的目光耽搁在宝剑上,他高高的举起,又迅速的落下。 只听见耳膜里满是东西碎裂的声响,随后稀里哗啦一地的红色碎块,珊瑚树被他砍的面目全非。 众人不由得捂住眼睛,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真是糟蹋东西。 洛阳城第一大傻,果然名不虚传,什么宝物都不屑一顾啊!今日一见,他出手就不同凡响。从此以后,他的荒唐往事,毫无疑问又多了一件。 卷一 第四章、尼姑貌美如花 砍完珊瑚树,石凡收剑回鞘,动作一气呵成。他似乎有点意犹未尽,转头问王恺:“珊瑚树?还有吗?” 王恺被气得胡子乱撅,手指石凡,半天说不出话。 是啊,他一个傻子,你较什么真? 王恺转移目标,看向石崇:“你……石季伦,你教出的好儿子!知道吗?这可是安南国进贡我大晋的宝物,至尊赏赐于我,你居然……毁坏圣物……” 石崇非但不怪罪儿子,似乎还很得意,理都没理他。 石凡主动搭腔:“这东西我们家有的是,堆在库房占地方,赔你一株便是。” 见石凡吩咐,早有仆人应声而出。不多会功夫,十几株珊瑚树抬了进来,全部摆放在大厅的中间。 众人感觉眼睛有些花,这些珊瑚树高大挺拔,又晶莹剔透,每一株都有三四丈高。和它们相比,王恺拿来那株简直是没长大的小树苗。 主位上的石崇大笑:“君夫,随便挑一株吧!算我赔给你的!” 王恺无言以对,羞得老脸通红。还好他旁边的王戎帮衬,三言两语劝和住,不至于大家过于尴尬。 石崇似乎有意羞辱,不但没收回宝贝,反而命人将十几株珊瑚放在自个身后,做了今天宴会最显眼的布景。保证人们每次抬头看的时候,都能回忆起王恺受挫时的无奈模样。 石凡随着岳父潘岳落座,位置正好在王恺的斜对面,距离并不算太远。两人有说有笑,显得极为融洽,不由引得众人猜测。 石崇与潘岳先后致辞,宴会正式开始,百余名侍女穿花蝴蝶般的涌入,每人手中端着放满精美食物的金质托盘。 酒杯是琉璃盏,桌子是紫檀木,地上铺着波斯毛毯,墙壁镶嵌着珍珠玛瑙。尤其是这些端菜的侍女,竟然穿得是少见的火浣衣。 坐在后排的王敦、王导兄弟边吃边聊,首先摆在他们面前是红烧大虾与九转大肠。起初两人还有些奇怪,怎么饭菜与邻桌的不同,上的是他们琅琊当地的菜肴。再看上位大堂兄王戎的榻前,同样是这两道菜。 然后是来自江南的陆机、陆云兄弟,还有吴郡顾家的顾荣,他们面前的菜是鱼子酱与肥美鲈鱼。 王导赞叹道:“没想到,居然每位客人都能品尝正宗家乡菜。传言他们家仅来自各地的厨子就有几百人,石崇家奢华如斯,待客之用心无人可及。” 王敦反驳:“若论门户,渤海石家怎能与我琅琊王家相提并论,石崇不过是在荆州刺史任上巧取豪夺,攒下笔不义之财而已。” 王导忙制止:“堂兄小心,须知吃人家嘴短,莫要乱传是非。” 石崇巨富,发财致富的过程被人猜疑。有传言他做荆州刺史的时候,经常带着官军假扮劫匪,出没险要地带,劫掠往来客商,因此有了一笔数额不菲的财富。 石崇从不否认,但也没有承认。今日王敦说起,被王导慌忙止住,厅内耳目众多,万一被不怀好意的人听去,恐怕不好收场。 酒宴正酣的时候,门外有管事的唱和道:“匈奴左都尉刘元海贺礼!” 这是宴会迟到的人,每有宾客赶来,都要到厅堂里见石崇,然后由管事的安排入席就餐。有的在百花厅,有的安排到隔壁的两个厅堂。 匈奴人刘渊与旁人不同,他当堂呈上礼物清单:大宛的汗血宝马八匹,龟兹的葡萄美酒十坛,于阗的昆仑美玉六块,以及冻酒、白盐、香料等一大批稀罕东西,来自西域甚至更远的罽宾。 而最让在场众人惊骇的,却是三名女子。 她们身穿窄袖胡衫,皮肤白的像雪,满头的小辫子,金发碧眼,鼻梁高挺。 各位看官交头接耳,左右互相嘀咕。这三名女子长得奇怪,不像是五官紧缩、满脸刀痕的匈奴人,也不像贵族们喜欢买的扶余娘们,难道来自遥远的慕容部? 刘渊朗声说道:“这是在下从辽东买来的鲜卑人,看长相应该属慕容部,特送给季伦兄做个使唤丫头。” 慕容部虽属鲜卑,却与其他的拓跋部、宇文部、段部完全不同,人家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与中原人大同小异,而慕容部却全是高鼻深目的奇怪长相。 在场很多人心中感叹,如此佳人美色,做使唤丫头肯定是可惜了。好比刚才石凡砍了珊瑚树,暴殄天物。 石崇刚要言语,惹事的王恺再次抢先了。 “季伦兄,你喜欢的是细骨轻躯,这三名鲜卑人丰~乳肥~臀,不合你的胃口啊!” 石凡一听急了,虽然老爹石崇不稀罕,他欢喜的很啊!从前世的屌丝青年开始,他就一直喜欢胸大无脑的。要不是岳父坐在旁边,石凡应该直接出刀,把胖老头王恺当场砍杀,直接抢走三名女子。 不出石凡所料,石崇果然大方的很,毫不犹豫的答道:“我府中婢女众多,不缺这几个。君夫要是喜欢,送你便是。” 其实,石崇只是想羞辱王恺,尤其在出手阔绰方面,两人相斗多年,每一招都要尽显荣华富贵之后的满不在乎。 胖老头笑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忙不迭的吩咐:“带回府上,洗漱换衣,住进阁楼,让教习先生好好训斥!” 大家听明白了,王恺是要训练她们成为歌舞弹唱的艺妓。石凡不由埋怨老爹,等三名欧美范的佳人学成归来,恐怕王恺又得拿她们显摆。到时候,我总不能再抽刀把她们劈了。美色当前,下不去手啊! 目送三名佳人离去,石凡心中惋惜不已。又是一个没想到,这朝代居然有人长得像欧洲人,看人种大概像是乌克兰、白俄罗斯那片的。他前世是个穷大学生,因为在宿舍连夜打游戏,痴迷过度累死电脑桌前,醒来后意外穿越在大晋朝开国皇帝司马炎统治的晚期。幸亏他大学是历史系,魏晋风度多有了解,又是全国首富石崇的儿子,在装傻充愣几年之后,是时候开始真正的表演。 砸珊瑚树惊世骇俗,但如果他不砸,真实的历史应该是石崇用他的铁如意。石凡抢了老爹的风头,也获取老爹的信任,可谓是砸出了风采、砸出了气势,砸出了那股嚣张劲。 匈奴人刘渊已经入座,也许是在中原长久生活的关系,他无论长相还是气质与汉人相当,只是穿着打扮略有差异,左耳挂着金质的大耳环,头上多了些辫子。 侍女上菜,刘渊面前摆着的,居然是硕大的烤羊腿。 众人叹服,石崇家的待客之道,见人下菜碟,已然是炉火纯青。 匈奴人落座后消停了,王恺却不死心,总想找机会挽回刚才的颜面,询问道:“贤侄,依我所见,你似乎魂不守舍,莫非心被刚才三名慕容女子勾走了?” 石凡答道:“叔父,你牵走了黄牛,却嘲弄主人家舍不得,何其无赖乎?” 一句话说得王恺无言以对,逼着他重提旧事,使劲揭一揭石凡的短:“我听说你夜里一人独居,不准仆人、侍女入内,癖好奇异,可有此事?” 当今朝代,有条件的家中,夜里有人细心伺候,而石凡不习惯睡着了旁边站个人,故有此举。 见王恺询问,石凡答道:“好男儿将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岂能时时有人照料,那和华林苑里养的宠禽何异?” 又只是一句话,石凡尽展少年抱负,把王恺比喻成华林苑里的禽兽,更是长出一口恶气,连主位上观战的父亲石崇都暗竖大拇指。 王恺心中气急败坏,抛出石凡的另一桩怪事:“你每日登翠云峰顶,冲着翠云庵大呼小叫,让比丘尼下来相见,意欲何为?” 哦…… 比丘尼就是后来的尼姑,女性的佛门弟子。在座众人一阵惊叹,王恺是石崇家的邻居,家人常有登翠云峰者,知晓此事并不奇怪。 大伙的目光齐聚在石凡身上,虽然这年代崇尚个性,但没事去扰比丘尼的修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严重点是德行有亏。 卷一 第五章、王室集体出游 外人热情似火,石凡却淡然许多,不慌不忙的开口:“诸位也有不少求佛论道者,我辈有困惑求解,彼此相询乃是常事。翠云庵我常去,与住持喝茶畅聊,自认并无不妥。不知王叔父提及此事,又意欲何为啊?境由心生,若心生龌龊,看到的也必将龌龊。” 平淡无奇的话,却包含不少时髦元素。佛教虽然在东汉时传入,但此时刚刚兴起,信仰的人寥寥无几,整个洛阳城附近百里,也只有三座寺庙一座庵堂,佛教大概还要几十年才能繁荣昌盛。喝茶更是极少数人才干的事,后来随着文化人喜欢坐而论道,闲着也是闲着,才渐渐得到普及。 王恺千方百计想找石凡的难看,却每次都被揶揄的很惨。过去斗不过石崇,如今连他儿子都奈何不了,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恰在此时,石凡给了他一个机会。只见这小子不好好吃肉,转身递给身后端盘子的仆人。 那仆人大喜,告谢后大口啃起。 王恺大笑:“季伦你养的好儿子,不知道礼义廉耻吗?怎能与下人一同用餐?岂不是辱没我等宾客?” 石崇有些烦他,要不是旁边的大兄石统不停使眼色,他都想命人把这个惹祸精赶出去。王恺贵为国舅爷,却为人浅薄、肚量窄小,像是美味佳肴上盯着的苍蝇,讨厌得很呢! 石凡自顾自忙乎,本不想理他,见王恺瞪眼笑嘻嘻等着,没好气的回应道:“王叔父,你见过有人一辈子用精美盘子端肉,却从未品尝过吗?” 王恺没听懂,在场却有很多人暗自赞叹,王导对王敦说:“众人小瞧石浩然了,什么洛阳第一大傻子,看来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的。” 王敦撇嘴:“这有什么?几句机灵话而已,你看他着戎装出席盛宴,腰际还挂着宝剑,丝毫不懂诗书礼仪,哪有什么世家大族子弟的样子。我看这渤海石家,再有几代人,也不会赶得上我们琅琊王家。” 王导觉得好笑,又没敢笑出声。要说知书达理,他们琅琊王家的子弟有的是。唯独这王敦,一副桀骜不驯的死样。要不是来赴宴,估计连头发都不想扎好,他居然说诗书礼仪,笑死人了。 王敦也自觉不妥,自顾自尴尬笑了几声。 王导推了推他的胳膊,小声道:“快看,大菜到了。” 侍女们每人手托盘子涌入,上面热气腾腾,烟雾环绕中,赫然出现一只完整的猪,只是少了骨头、内脏与毛发。 它们个头不大,却粉嫩可人,不像是被蒸熟,反而好似睡着,眼睛笑眯眯的。 王敦说:“这就是人乳养大的猪?” 王导笑:“来着了吧!有口福!” 王敦指着这些侍女,失声道:“快看,是她们喂的。” 王导恍然,确实如此,这些侍女不同于刚才那批,她们个个珠圆玉润,看体态便是刚生养完的,哺乳期啊!不由心生感慨,太讲究了,石崇家待客可不是闹着玩的,每一道菜、每个场景、每个步骤都精心设计过。 往常时候,每到这菜上桌,石崇都要说上两句。今天也不例外,只见他清清嗓子,和声说道:“诸位宾朋,今日请各位莅临寒舍,有一件大事相告。我与安仁两家是故交,我们早年在太学相识,一向交情匪浅,记得还是在泰始年间,犬子刚五岁……” 石崇正要介绍这桩妙不可言的姻缘,却听门外管事的喊:“家主,汝南王殿下到!楚王殿下到!齐王殿下到!……东安公到……” 一连串的王爷驾临,个别因血缘关系只是公爵,但毫无例外都是司马宗室的人,属于宣皇帝司马懿的儿子、侄子、孙子、重孙子。 石崇慌忙离坐,出了百花厅的门,向贵客来访的方向迎去。等一众人等到了,在座的宾客忙着揉眼睛,皇帝司马炎封的王爷多,他们大多都见过几个,但一次性瞧见这么一大波,还是第一次。 石崇好不容易安排他们入座,细心数了数吓一大跳,居然一次性来二十多位。为首的是汝南王司马亮,司马懿的第四子,当朝太尉,录尚书事,兼太子太傅。他的年纪已过六旬,是当朝皇帝的叔父,司马宗室当之无愧的领袖。 石崇引他同坐主位,两人执手落座,小心问候:“汝南王大驾,蓬荜生辉,实在荣幸之至。” 司马亮故意板着脸说道:“季伦摆下盛宴,却不请老朽,难免令人大失所望。” 石崇知他有事,假装告罪:“冤枉啊!王爷贵躯,岂是寻常事情能够惊动的?” 司马亮颔首,一张脸从紧绷变得舒展,微笑言道:“恭喜季伦贤侄,你家二郎君可要攀上高枝了。” 石崇虽笑,却有些莫名其妙。儿子将来娶的是潘岳的女儿,潘家的门第和自家相当,但今时今日的地位与财富都远不及他,说门当户对有些勉强,非要论攀高枝的话,也是潘岳那边赚便宜。 难道…… 石崇的脑海在快速思考,难道汝南王说自己攀附弘农杨家?念及此,石崇心中踌躇,他在朝中向来是左右逢源,不愿轻易站在外戚或者王室的任何一方。 没错,潘岳的夫人不仅与当朝皇后同出一家,而且据说私交甚密,常有书信往来。可无论如何,以石崇在朝中以及士族中的人脉与名望,还远没有到专心巴结人的地步。 汝南王在讽刺自己?石崇边笑边摇头,等着汝南王揭开谜底。 汝南王笑眯眯的,神秘道:“我们两家要结亲了。”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结亲?我们两家?石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跟哪啊?你女儿多大?还是你孙女? 司马亮吩咐道:“来人呢,宣读圣旨!” 圣旨???在座的以为耳朵听错了,正喝酒吃乳猪呢,这就得给人跪下,等着听皇帝的教诲。 “皇帝诏曰,卫尉石崇之子石凡天资聪颖、勤学苦读,堪配朕之爱女襄城,钦此!” 圣旨不长却言简意赅,没说什么时候成婚,先把一个大好青年占下了。石崇本来是跪着的,听完差点趴下。 宣旨的是东安公司马繇,眉毛一挑,不客气道:“安阳乡侯,还不快接旨?” 石崇素来不喜此人,长相鄙陋,又飞扬跋扈。可是圣旨在人家手里,石崇只得矮下身子,快步小跑,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 司马亮伸手将他挽起:“季伦,听到没,至尊要将他最喜欢的襄城公主,许配给你的二郎君石凡。” 石崇耳朵好得很,当然听到了。可问题是,今天宴会的主题是,他儿子要娶潘岳的独生女潘金鹿。 两件事情只能成一件,说起来也奇怪,圣旨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是这个节骨眼。 圣旨大,还是指腹为婚更厉害,不用多想,石崇醒悟过来,赶紧向代表皇帝旨意的汝南王一行谢恩。 旁边的潘岳心中五味杂陈,本来不希望女儿出嫁傻小子,这会刚刚转变过来,觉得嫁给他也还凑合。可事情又突然黄了,还是因为一个不可违抗的原因。他只得苦笑,所谓好事多磨,将来如何只能以后再说。 卫瓘、王戎等朝中重臣连忙起身,引领众人向诸位王爷,以及喜主石崇连声道贺。 石凡也同样起身,却尴尬的很,即便应恭喜,难道你们不该冲向我吗?襄城公主是谁,史书上记载,她出嫁时嫁妆是其他公主的十倍,可见皇帝对她的无上恩宠。但到底是何脾性,又具体嫁给谁,石凡一时想不起来。 就在满堂笑语不断的时候,却听厅下有人大喊:“襄城公主嫁的是我王敦,三年前便已应承,怎能说改就改?” 众人回头观瞧,却见喊话者威武强壮,脸部棱角分明,原本清秀的脸略微扭曲,正怒气冲冲盯着台上。 这不是王敦吗?出自琅琊王家,刚才寒暄时很多人刚知道,他是新从老家琅琊来洛阳城的。 王导连忙拉住王敦,小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堂兄不可鲁莽。” 王敦不服,叫嚣道:“圣旨何人所下,简直欺人太甚!” 司马亮脸色不好看,挥手指派随身的侍卫。 “公然蔑视至尊权威,给本王拿下!” 这王敦初来京城,有些不懂规矩。尤其是问圣旨何人所下,当然是出自皇帝老人家,连圣旨都敢质疑,他的胆子确实大了点。 有十余名宫廷侍卫守在门外,手持长戟,快步奔向王敦。他们已经举起了武器,看架势要就地格杀! 卷一 第六章、英雄爱恨分明 王导一看情况不对,连忙拉住王敦,同时冲台上高喊:“我堂兄酒量不济,喝多了!喝多喽!” 单凭他一人力量,拉住王敦很是吃力。恰在此时,有人从一侧帮忙,与王导一起拖走王敦。 王敦犹自挥舞着手臂,做出愤怒殴打的姿势,嘴中喷出一些垃圾话,可谁也没听清是什么。 他们家的老大王戎在现场,连忙起身对司马亮施礼道:“王爷莫怪,这是我王家的子弟王敦,字处仲。前几年,至尊为襄城公主四处选择佳婿,最后选中我们琅琊王家的小子。只因公主年纪尚幼,一直没有定下婚事。这次家族将王敦招进京城,正是为了觐见至尊商谈此事。不成想至尊那边已有定论,事情……竟是如此,真是天意弄人!” 作为宴会主人,石崇忙着打圆场,帮衬着说几句好话。何况王戎素有名望,连汝南王司马亮也不得不给个面子。 司马亮喝止了宫廷侍卫,冲王戎回施一礼,笑言道:“此子狷狂,举手投足间桀骜不驯,他日必非寻常人物。至于襄城公主一事,还请王尚书多加体谅。你也知道,至尊年事渐高,加上近来偶感风寒,始终念念不忘公主的亲事,因此方有此举。想来,可能是忘了!” 忘了?贵为一国之君,怎会如此,自然只是说辞。 王戎客气道:“至尊向来聪慧,举动必有深意,我等不敢妄自揣测,唯命是从而已。” 司马亮点头:“王尚书顾全大局,真乃我大晋国的栋梁。东安公,你速去找寻王处仲,替孤王好生抚慰一番,约他闲暇时到汝南王府一叙。” 司马繇与皇帝血缘渐疏,因此只被封为公爵,见汝南王司马亮吩咐,忙应声而出,寻那倒霉蛋王敦。 离百花厅近百步远的竹林凉亭,王敦被硬生生拖在青石凳坐下,嘴里仍旧痛骂不止。 王导提醒道:“堂兄,快停下,莫要无辜招惹祸端!” 王敦不理,嘴中不干不净。 在他身边,某少年语带嘲讽:“如此气急败坏,莫不要博不畏权贵的直名,处仲兄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王导与王敦一齐转头,另一侧,该少年身着戎装、腰系宝剑,脸上略带讥笑。 王导拱手,惊道:“原来是浩然,打搅打搅,今日是你的良辰美事,我等本无意于此。” 王敦也发现了他,今日宴会的男主角,原来的剧本是大傻子要娶大才子的闺女。没想到他不傻,最终却要娶自己的意中人,这是夺人所爱啊,怎能忍得了? 见王敦眼神凶恶,石凡撇撇嘴:“抢你襄城公主又不是本意,何必怨恨于我?” 王敦哼了声,扭过头去,不言语。 王导替他辩解道:“浩然你有所不知,我堂兄已年过二十,若不是当年提起与公主的亲事,恐怕早已成家立业。眼看公主到了婚配的年纪,家中催促堂兄赴洛京完婚,谁成想至尊还没见到,晴天霹雳一般,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石凡指了指远处一群玩耍的孩子,低声说道:“你们看那位穿白色长裙的女孩……对,就是正在追蝴蝶那个……她叫潘金鹿,今年刚满十岁,今天被他父亲带来金谷园玩耍,她才是我的未来新娘。我石凡本可以娶一个听话的贤妻良母,再纳几房妾室,娇妻美妾嫩丫头,家中其乐融融。你们觉得,我想攀龙附凤,请来金枝玉叶,每天放台上供奉着,事事受制于人?” 王导笑,用手虚指他们家隔壁。 石凡瞬间明白,隔壁老王嘛,司徒王浑的儿子王济,因为娶常山公主搞得家里鸡飞狗跳,如今年近五旬,仍旧不胜其扰,对当年的这桩姻缘后悔不已。还有今天来赴宴的卫瓘,儿子卫宣娶繁昌公主,却因为酒色被人诟病,最后皇帝下令离婚,卫宣郁郁而终,老爹卫瓘也引咎辞职,至今已是赋闲多年。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娶公主是件风险极高的事情。如非必须,在石凡的职业规划里,丝毫没有这个选项。 石凡与王导相视而笑,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唯独王敦不以为然,仍旧面带愠色,语气丝毫不见友善,“夺人所好,还要假装不屑,如此虚情假意,你们石家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王导想打断他,却来不及,一脸愧疚的看着石凡。 石凡倒是没生气,和琅琊王家比门第,石家自愧不如。 “处仲兄,非要说咱们之间有夺妻之恨,那好吧,你且恨着。但今日之事,若不是我出手相助,单凭茂弘一人是没法从厅内救你出来。” 石凡的话完全属实,王敦的脸竟也一红,虽然只是刹那,却还是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在厅堂内,板上钉钉的妻子被人宣布没了。为名声计,他必须表现出愤怒,最好是不顾一切的怒火。 没想到人家直接派出侍卫,若是一个不小心,刀枪无眼,扎在哪都很疼,王敦危矣!偏偏他初来乍到,在洛京没多少朋友,现场助他的仅有堂弟王导。 关键时刻是石凡出手,帮着他演了这么一出戏,刻画出一个铁骨铮铮遇事绝不退缩的硬汉形象。 踌躇了几下,王敦瓮声瓮气道:“男子汉大丈夫,爱恨分明。公主的事还未可知,我不会就此罢手的。至于刚才……某日,只要开口,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 石凡大笑,转身准备扬长而去。 刚迈开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人,斗鸡眼,三角耳,八字胡,毛发稀疏的很。 石凡纳闷,坏人非要长成这样吗?史上恶贯满盈的东安公,看面相就猜出个大概。 虽然不喜,但礼貌还是要有的,石凡恭敬施礼。 东安公斜着看他一眼,似乎是怪他不够热情,伸手拦住后斥斥责道:“石家的小郎君,见了本公爵,没什么好说的吗?” 好鞋不踩臭狗屎,石凡礼貌性的说几句客气话,装出了笑容满面。实际上,内心在嘲讽:满屋黄金,怎见铜钱?一屋子王爷呢,都和颜悦色的,你这个公爵算个什么玩意? 司马繇听不见他的心声,但作为一个从小敏感的人,隐约感觉到别人的不够重视。皇帝司马炎仁慈,封了司马宗室王爷一大片,粗略数去好几十,连刚出生几个月还在吃奶的都是王爷。 他郁闷啊,自己这一支渐渐被疏远了,他爹是琅琊王,到了自己这一代,只有长兄可以等着袭爵,次兄被封东武公,他是东安公。如果没有大的功劳,这辈子恐怕没有当王爷的福分。 石凡和他客气几句,匆匆离去。司马繇瞪着他的背影,不知瞎寻思什么。好半天,才转身与王敦、王导交谈。 司马繇的老爹被封琅琊王,属地在琅琊国,与琅琊王家、琅琊诸葛家、兰陵萧家、东海王家、泰山羊家都是近邻,平日里关系不错。 司马繇指着远远离去的石凡道:“此子和传闻不同,看来有几分能耐。只是与我等并不亲近,早晚是个祸害!” 王敦面无表情,虽然刚被石凡救下,但好感不太多。 王导的心智显得高人一筹,摆手道:“差矣!差矣!今日一事,石浩然好心助我琅琊一脉,我等怎可不心怀感激?” 王敦反驳:“收买人心的勾当,无需介怀!” 王导解释:“其实,他走的和堂兄同样的路数,今日是否娶公主倒是其次。但从今以后,没人再提洛京第一大傻子,石家的郎君敢作敢当,文辞虽不华美却直中要害,谈吐虽不精彩却简截了当,尤其行为举止不沾虚无之风。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在世家大族里的名声未必不如堂兄。” 王敦哼了声,不屑一顾。 司马繇还在嘀咕,此人到底是否可以为我所用呢? 卷一 第七章、隐士长歌采薇 宴会中途变故,女主角直接换人。 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大伙的兴致,大多数人是为了金谷园的美食佳酿,或者是因为与卫尉石崇的关系。至于他儿子是否娶亲,娶的又是谁,这只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什么要紧的呢? 石凡一身戎装穿梭其中,在潘安引领下拜谒四方,算是在大晋国的贵人圈里露个面,正式宣布洛阳城第一大傻子全是谣传,真正的石凡只是有些个性,书读的没那么多而已。 宴会冗长无趣,到了午后,很多人已经醉意熏熏,说话也失了规矩。石凡想着出去透个气,转身出了百花厅,寻那潘金鹿玩耍。 她还只是十岁的小孩子,诗书礼仪却烂熟于心,早先听说里面传来的消息,一颗心总会有所安慰。石凡倒是不太计较,看着瓷娃娃般的小女孩,感慨此物只应天上有,长开以后定然是绝世的美人,如果说是夫妻还有所亵渎,如今只当她是可爱的小妹妹,爱怜之心油然而生。 石凡两世为人,掌握的儿童游戏很是丰富,至于基本的爬树、划船、戏水、跳绳甚是精通,当代的投壶、六博也能玩得转,一下午斗得潘金鹿笑靥如花。可她却并不知晓,眼前的大男孩,正是金谷园的二郎君,她内心纠结许久的大傻子。 直到日落时分,方才有人道破实情。 那是一次不期而遇的偶然,几匹骏马疾驰而来,领头一人身姿魁梧,到了近前更感震撼。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照在他身上,俨然有了一道金边,整个人沐浴着光辉,犹如天神下凡一般。 石凡感慨,如果说王敦是身强体壮、棱角分明,电影里不折不扣的英雄形象。那眼前这位的出现,顿时让王敦相形见绌,他的身材还要高大,长脸高额,膀大腰圆,手持一柄长弓,背后挂着箭壶,肩膀架着一只灰毛白肚皮的鹰隼,胯下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两侧挂满野鹿、獐子与山鸡。 当他抱拳说出自己的名字,石凡更觉天晕地转,此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刘琨。 刘琨,字越石,史书记载他很多事迹,比如和祖逖一起上演的“闻鸡起舞”,比如在晋阳城头的“吹笳退敌”,比如后来恒温自比刘琨之后的自惭形秽。总之,史书认为在西晋败亡、鲜卑南下之际,刘琨独自在并州撑起一片天,与匈奴人、羯人、鲜卑人鏖战多年。 面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石凡一时语噎。 反倒是他身边的小女孩潘金鹿,仰着头问道:“你就是中山刘家的刘越石,听父亲说你文章清秀俊美,间或大气磅礴,尤其是胡笳,吹得极好。” 刘琨翻身下马,不自觉多看了几眼,心中感叹,绝世佳人啊! “敢问女郎何许人也?” 这个朝代称呼年轻男子为郎君,称呼女子为女郎。潘金鹿轻施一礼,自我介绍道:“奴家潘好,小字金鹿,出自荥阳潘氏。” 刘琨惊呼:“怪不得,怪不得……” 刘琨的意思是,潘岳是当世有名的美男子,难怪女儿长得俊俏。 初次见面,刘琨也不好说人家漂亮,只能提才华:“当今士人流传一句话,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令尊与陆机同为当今文坛领袖,所谓虎父无犬女,想来你也是不会差的。” 潘金鹿羞涩道:“在威名赫赫的刘越石跟前,岂敢自称文采。” 瞧人家多谦虚,她身旁的石凡就不同了,跃跃欲试道:“此情此景,我想赋诗一首!” 刘琨很意外,但还是说道:“浩然,请!” 他听说石崇的儿子傻,也听说好武,还听说不怎么读书,难道也能作诗? 潘金鹿更意外,他便是石浩然,石凡?她原定的未来夫君,今日欢宴,却擦肩而过,一段缘分烟消云散。 石凡很淡然,难得遇到一首记忆中的诗词,怎能不趁机会显摆一下: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这是石凡前世学唐诗时记住的,作者都忘了,而且背出来的只是后半段。 刘琨咂摸一番,叹道:“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你是说在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里,应当高声吟唱,怀念古代采薇而食的隐士?” 采薇是个典故,商末周初,伯夷、叔齐两兄弟怀念故国,于是隐居深山采集野果野草生活,被视为跳脱俗世、追求高尚情怀的典范。 潘金鹿也跟着念了一遍,疑问道:“父亲说你没读过什么书,怎么会有如此佳句?” 石凡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良辰美景,百花盛开,见到刘越石这般的非凡人物,还有金鹿你如此的天真可爱,免不了感慨一番。” 他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脸晒得那么黑,居然还能看出一点红。 潘金鹿看了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顿时笑靥如花,一笑百媚生,让现场的石凡和刘琨惊艳不已。 为掩饰欣赏的眼神,刘琨拉住石凡的胳膊,两人相携而行,要好好聊一聊文学。 石凡说不急,我妹妹都说你的胡笳吹得极好,在这夕阳西斜的时分,漫山遍野的鲜花,何不当众来上一曲,让我等缅怀一下采薇而居的高洁隐士们,顺便追求绝世而立的高尚情操。 刘琨笑,从仆人手中接过胡笳,当众吹奏起来。 声音乍起,来的极其突然,石凡呆在当地,要不是仆人提醒,他或许会站立着听完。 潘金鹿双手托腮、眼睛微闭,沉醉在美妙的乐声里,完全不能自拔。 现场的画面如同静止了一般,在音乐声里不时泛起几个涟漪,陪着夕阳西下,天色渐渐黑去…… 百花厅内,宾客已散,仅剩主位上的石崇,他的好朋友潘岳,以及伺候酒局的外甥欧阳建。 潘岳不胜酒力,开口想要告退,被石崇用手拉住。 “安仁,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今夜便来个通宵达旦。来人呢,重开酒宴!” 石崇一声令下,数百名侍女穿梭席间,撤下原有的餐具饭食,重新端上精致的饭菜。 西域的香料在火炉里燃烧,散发出好闻而诡异的香气。潘岳有些过敏,连声打着喷嚏。 石崇见状说道:“安仁,你是久离京城,不解此地的风俗。这等香料是一个粟特商人贩卖,其价格贵比黄金,在世家大族中很是常见。” 潘岳摆手,用丝质的手帕不停擦拭,摇头叹息道:“久别重逢,京城事务,物是人非。” 石崇知道他说的不是香料,更多指的是政局,点头应和道:“安仁所言极是,至尊年老,偶有病患,一切尚未可知。我倒是无妨,与车骑将军一向和睦,与汝南王宗室也相处融洽。” 潘岳并不认同:“今日之事,再清晰不过,季伦你名满天下又酷爱交游,文武群臣大多是你的座上宾客,说成结党营私并不为过。至尊以襄城公主相许,拉拢之意甚是明显,可谓是煞费苦心。” 这话倒是不错,石崇颔首:“与皇室结亲的都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何况是至尊最疼爱的襄城公主。至尊能背弃琅琊王家,选择与我们渤海石家联姻,定然是当前的局势所困,如若我猜得没错……至尊病重!” 潘岳脸色顿时不好,最终喃喃道:“季伦……说得有理!” 两人面面相觑,旁边跪立的欧阳建同样默然无声。就在这寂静时刻,突然窗外发出嘎嘎大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透过窗棂,外面一棵粗壮的大树上,有人在繁密的枝叶中尖声喝道:“身为朝廷重臣,妄论至尊是非,该当何罪?” 卷一 第八章、江湖游侠王弥 来者不善! 石崇捏紧了金质酒樽,恨不得扔他脑门,砸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来人还是放声大笑:“季伦啊,季伦!你这金谷园号称护卫过千,还是挡不住我来去自如啊!” 石崇神色稍缓,从席子上站起,笑道:“原来是子固,来得正是时候,下来痛饮几杯吧!” 王弥,字子固,四旬左右的年纪,大晋国有名的游侠。 王弥哈哈笑着答应,从枝叶中闪现,顺着树干蹭蹭下落,矮小的身形变化极快,身手显然不俗。 可就在他即将落地之时,突然发出“哎吆”一声,一粒石子准确打中他的腹部,幸亏王弥功夫了得,几下腾挪,勉强落地站立当处,微微弯了下腰,算是没怎么丢面子。 一边小心戒备着,王弥抬头刚要冲石崇打招呼。第二粒石子打来,王弥闪头躲过,接着是第三粒、第四粒,以至于连发三弹,分别奔向要害。 紧接着,一声怒吼,从树后蹦出一条大汉,举刀劈头就砍。 刷刷几下,逼的王弥左蹿右跳,只见他怒喝一声:“找死!” 几乎用眼睛无法分辨,王弥迅速从袖中抽出短刃,腰间的长刀同时出鞘,一长一短,竟同时在左右手运转自如,耍的人眼花缭乱。简单的几招过后,持刀壮汉只好步步后退,要不是有人不停打石子牵制,他多半已经落败。 这时候,石崇说话了:“都是自己人,别闹了!进来喝酒!” 有仆人举着灯笼过来,光线略亮。王弥看清楚,持刀壮汉他认识,大名鼎鼎的刘琨刘越石。偷偷打石子的那位也见过,时间还是在几年前,石崇家的二郎君石凡。 见王弥不时摸肚子,显然那下伤到他了,石崇暗自偷笑,假装怪罪道:“你王叔父赴宴,小子岂敢无礼!” 石凡假装不明白:“我与越石兄经过此处,见有人在树上鬼鬼祟祟,害怕他会加害父亲,于是商议好一个远攻、一个偷袭,并不知此人是父亲的朋友,更不知有人赴宴是偷偷摸摸进来的。” 石凡的语气虽友善,但用词暗带嘲讽,又是鬼鬼祟祟,又是偷偷摸摸,暗地里讽刺王弥的不地道。 王弥脸皮厚,鼠须一撅,走进百花厅,在侍女引领下落座,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连声赞叹:好酒!好酒! 另一侧,石崇拉住刘琨的手,热情让座:“越石,我说怎么寻不见你,原来偷偷打猎去了。怎么样,收获如何?” 刘琨而立之年,相比石崇算是晚辈,相比石凡又大了一些。他早年游历洛阳时,与哥哥刘舆夜宿王恺家,险些被这位国舅爷加害,是石崇驾着马车夜闯王恺府邸,强行将他们搜出来带走。 对刘琨而言,石崇对他有救命之恩。对石崇而言,他尤其喜欢刘琨的才情,和潘安、左思等纯粹的文人相比,刘琨更加的雄浑大气,仿佛生来就应该立于乱世之中独自绽放。 见石崇询问,刘琨盘腿坐下,笑言道:“不瞒季伦询问,我今日收获颇丰。” 石崇也已在主位随意坐了:“哦?不妨说来听听,有何珍禽猛兽?” “珍禽猛兽算什么,给你们念一句诗,听好了: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石崇听了,念叨几遍,点头赞叹,问身旁的潘安:“妙哉!妙哉!安仁,你是个中行家,越石这一句,和你的‘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相比,如何?” 原来,潘岳在来洛阳前给石崇写了封信,其中一句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表达两人的友情,愿意一头白发还能在一起。 潘岳听了石崇的话,点头应道:“越石大才,无人不知其博学多闻,作诗只是微末伎俩。可单看这一句,其诗赋的修为竟如此不凡,刘越石果真是后生可畏、名不虚传。” 刘琨却在摇头,严肃道:“诸位差矣!此诗并非在下所作。” 此言一出,石崇和潘岳面面相觑,不是你作,干嘛说出来。此句虽好,但也终究只算上乘,成不了众人传颂、无人不知的经典。 石崇想不明白,主动打破沉默:“如此佳句,何人所为?” 刘琨指了指他身侧挨着坐的石凡:“正是令郎君!” 真是跌破了眼镜,石崇第一个反应是不信,但是瞧见刘琨认真的样子,看来此言不虚。他那位傻得一直读不了书,最近才刚学会接人待物的儿子,竟然无师自通,能作诗了? 石凡摆手:“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说的是心中所悟,用不着读什么书吧?” 表兄欧阳建竖起大拇指:“我早已断言,浩然并非外人说的那般不堪。” 石崇满意的点头,孺子可教! 潘岳则赞叹道:“好一个触景生情,依我所见,凡儿的才情只是发现的晚,若是好生调教,将来必有大成。” 刘琨甚是赞同,挽起石凡的手说:“浩然之才,未必在我等之下。若是有名师指点,事半功倍。” 石崇问:“越石,你可愿意教导此子。” 刘琨拒绝道:“我虽痴长几岁,却与浩然算是同辈,一路行来交谈甚密,可结为至交好友,做师长并不妥当。” 石崇同意他的说法,转头问潘安:“那只好劳烦安仁了,大晋国第一大才子,你侄儿便交付与你。” 潘安应道:“今日初见,对凡儿甚是喜爱,既然季伦兄提起,当仁不让。只是这第一大才子的称呼,以后还是不要提起,你让那陆机怎么想我,还有左思那家伙,文人相轻,总是想尽办法挤兑于我。” 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陆机是与潘岳齐名的大家。 左思呢,除了人长得丑,文采那是惊天地、泣鬼神,一篇《三都赋》引得洛阳纸贵,抄写之人甚至买光了洛阳城的宣纸。 提起左思,刘琨笑了,他想起那件往事,其中一位主角是左思,另一位便是眼前的美男子潘岳。 潘岳驾车出游,路经集市,引得无数少女、新妇的追崇,连老妇人都追着车看,她们兴奋的将水果扔进车里,等潘岳回家,满满一车果子,因此有了“掷果盈车”的典故。 据说,左思听说很羡慕,他自认才华不亚于潘岳,于是同样驾着华丽马车过集市,羽扇纶巾,自认风流倜傥,结果因为人长得丑,被一路上扔石块,回家后车子也是满的,但都是石头。 对比之下,两位大才子因相貌不同,得到的待遇天差地别,可谓一时之佳话。 几个人谈的热烈,唯独冷落了王弥,他这位出了名的游侠,到哪不是被请为上宾,石崇不应如此爱搭不理。 石崇不为别的,主要因为儿子突然间的好转让他喜出望外,一时间有些忘乎所以。看谁还敢说我家有个傻儿子,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近来的表现并不亚于那些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 众人谈性稍减,石崇才想起身旁有位大侠要招呼,呵呵笑着问:“子固兄,金谷园的大门随时向你开放,以后来用不着翻墙上树。” 王弥答道:“我不翻墙上树,怎知你府中养了批酒囊饭袋?这一次,我从西北角混进来的,那些守卫该当如何责罚?” 石崇为了王弥闯入的事,前后杀过不下百人,到处重金邀请江湖高人,到底是防不住这个王弥。 石崇略有恼怒,喝道:“来人!园子西北角是何人守卫,全给我杀了!” 来的人看穿着是个侍卫长,小声低语,战战兢兢道:“主子,西北角…… 三十八人!” 石崇不耐烦的摆手:“全杀掉!!!一个不留!!!” 石凡吓了一跳,在晋代,家主杀掉奴仆司空见惯,根本不叫个事。自从他来到这里,见过石崇滥杀无辜,但还是第一次同时杀这么多人。 几乎是同时,石凡和潘岳都要开口阻止,却见王弥举手示意道:“慢!” 只见他站起身来,变戏法般掏出短刃,和刚才不同,这一次带了刀鞘。 此刀算上柄只有一尺多长,刀鞘通体光滑呈现暗黑色,镶嵌了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模样。待王弥抽出刀刃,顿时寒光四射,远比刚才打斗时光彩照人。和寻常宝刃不同,此刀开双刃,尖端带倒勾,颜色白到让人目眩。 石崇脱口而出:“七星宝刀?” 王弥自得道:“正是!” 欧阳建惊讶问:“这便是当年曹公刺董卓时所用的……七星宝刀?” 不需要回答,答案已经很明显。众人看着宝贝,很是羡慕。 只有石凡撇嘴,“和我的湛卢剑比比,看看谁的锋利,谁的坚硬!” 要知道,湛卢剑是春秋时期铸剑大师欧治子、干将、莫邪联手打造而成,论出身之高贵,论故事之精彩,无不胜过七星宝刀。石凡很想知道,当湛卢剑砍在七星宝刀上,哪个更结实?哪个会坏掉? 可惜,众人的关注点在七星宝刀,没人听见他说的湛卢剑。石凡很郁闷,居然抢老子风头,他很想抽出腰间湛卢剑,一下削去王弥的三角脑袋。 王弥见石凡握着刀看他,感觉脖颈发冷,这小子貌似有点浑,虽然打架不怕,但还是不得不提防一些。 王弥之所以拿出宝贝,一个是显摆,另一个原因是:他认为,宝刀要靠鲜血喂养,既然你要杀三十八个人,正好让我去,喂一喂我的七星宝刀。 石崇答应了他,略有厌恶。 王弥出了百花厅的门,乐呵呵去杀人了。 石凡气恼,胆敢滥杀无辜,气死老子。他紧握剑柄,尾随而去。 卷一 第九章、难挡人海战术 石凡刚迈出没几步,被石崇喊住:“哪里去?” 石凡压住怒火,转头道:“王弥乃知名大侠,别说是金谷园,皇宫他都敢进。那三十八名护卫何罪之有,只是力所不及而已。” 石崇怒道:“放肆!” 石凡说的对,但犯了大忌。按儒家的礼法规矩,儿子不能顶撞老子。 潘岳赞同石凡的观点,他流落各处为官,见多了人间疾苦,对人命便珍重起来。旁边的刘琨、欧阳建就不太在乎,在如今时候,主子杀仆人稀松平常。想当年,宣帝司马懿在家装病,担心侍女泄露消息,他老婆张春华亲手将其杀掉,后来因此被人称赞,并没有谁觉得不妥。 世家大族,一些看似荒诞的东西,却已习以为常。 石凡不然,三十八条鲜活的人命,说没就没了。而且死的毫无道理,也毫无价值,他内心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本能的想去做些什么。 “父亲,刚才孩儿冲撞,大错特错。我换个说法,他王弥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杀我石家的人?此事万一传出去,我渤海石家的脸面何存?” 石崇怒火已去,反倒为儿子的机智暗自开心。 “那你去杀了他们,湛卢剑同样需要鲜血来喂养。” 听石崇这么一说,潘岳、刘琨、欧阳建吓了一跳,湛卢剑和干将、莫邪相比毫不逊色,可谓是当世之绝品宝刃,石凡居然整天挂在腰上,一冲动了还想抽出来,简直成日常用品了。 面对石崇抛出的难题,石凡想都没想,拒绝道:“我的宝剑用来战场杀敌,用在自己家人身上,岂不令人耻笑!” 儿子的话合情合理,石崇的考题得到满意答案,他微笑着捻着胡须,道:“你说,这三十八人该如何处置?” 石凡应道:“孩儿住的荷韵居近来常有野猪出没,这些人替我看家护院吧!父亲放心,孩儿定当严苛训责,让他们筋骨疲劳,一刻不得闲暇。” 石崇点点头,安排欧阳建同去,免得惹出祸端。 潘岳赞赏的看了眼石凡,在洛阳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大家族里还有如此宅心仁厚的主子,也算难得。 刘琨则开口夸赞:“浩然颇懂用人之术。” 石崇和潘岳相对而笑,石凡在生死关头救下这些人,说是看家护院,恐怕是想培养可靠的嫡系,主仆之间有这段经历,以后怎会不忠心耿耿! 校场的高台之上,刚才畏畏缩缩向石崇汇报的侍卫长,此时气宇轩扬。他并非情愿杀害手下,但家主有言不得不从,他不能失了这份威势。 台下,三十八人挤成一团,虽然没有捆绑,但兵器已除,被一圈侍卫用长枪顶住,不敢轻举妄动。 侍卫长已经传达命令,但他要稍作等候。万一家主仁慈,改了主意呢? 家主的新指示迟迟不来,反倒是嘴尖毛长的王弥到了,背着手溜达着,到台上转了一圈,看完后满意道:“头颅不错!正配我的宝器!” 他拔出了短刃,笑嘻嘻的向台下走。 侍卫长喝道:“你要如何?” 王弥头也不回:“我是你主子的座上宾,刚才没看到吗?” “家主的贵宾,我等自当敬重。只是这行刑,家主并未安排。” 王弥不喜,斜着眼命令道:“不知道就去问!” 侍卫长至少在气势上并不惧他:“我现在就派人询问,但是在得到家主指令前,你不得轻举妄动!” 王弥笑:“我动了怎么着?大不了连尔等一同干掉!你们主子有钱,随时可以再买一批。” 侍卫长气恼:“竟敢如此?” 王弥已经动手,扑向的正是他。 侍卫长能做金谷园的侍卫头领,那也是有些本事的。他姓许名彪,因出身并未取表字,当年在荆州做江洋大盗,一杆银枪耍的生龙活虎,手下几百名小弟,几乎抢遍方圆百里,被时任荆州刺史的石崇收编,这才收手过上安稳日子。 见王弥动手,许彪也不是好脾气,抽过银枪打了起来。 王弥冷笑,来得好,你若是待宰的羔羊,那杀起来有何趣味? 仅仅两三回合,许彪手忙脚乱,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他虎虎生威的银枪覆盖好大一片。却被王弥轻松的破解,每次出招都显得别扭,眼看就要当场落败。 练武之人识货,许彪知道,王弥最厉害的,一个是身形快得有些吓人,另一个是双手持利器,一短一长,而且各舞各的,好像两个人同时扑过来一般,根本不受彼此影响。 就在侍卫长许彪近乎绝望的时候,有人大喊:“叔父,住手!” 王弥脚尖一点,没有再难为许彪。他跳到一边,回头望去。 来的是石凡,以及他的表兄欧阳建,身后是十几名挑灯笼的家人奴仆。 石凡环视一圈,训斥道:“尔等胆敢招惹我叔父,不知他是知名的侠士吗?简直是自寻死路。” 王弥很意外,这孩子竟吹捧自己。不对,他只是说了实话而已,王弥确实自认为找不到什么对手。 石凡继续道:“还不快退下!” 许彪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退!退!全部退下! 这话似乎没毛病,可王弥感觉不对,制止道:“贤侄,你父亲准许我杀这三十八人,他们可不能走,否则我拿什么祭刀?” 石凡装作恍然大悟,还有这事,差点忘了! “对了,叔父,七星宝刀借我一观,如何?” 王弥奇怪,但一个半大孩子提出,何况是这里的主人,不给显得自己小气,便递了过去。 石凡边看边啧啧赞叹,看完了交给欧阳建:“表兄,好生观瞧,这可是宝贝。” 话音未落,石凡猛然从腰间抽出湛卢剑,一句废话都没说,砍向了王弥。 不宣而战,实在是太突然,王弥闯荡江湖小半辈子,没见过这么玩的,顷刻间略有紧张。 好在他反应奇快,轻轻一拧身,腰间长刀出鞘,迎上石凡的宝剑。 王弥早想好了,杀了石凡不太好,但第一招挡住你,第二招攻其不备。就凭你那两下,顶多三招让你拜服当场,问题不大。 可问题偏偏出在第一招啊,王弥的长刀比不了七星宝刀那般有名,但也是游历西戎时意外所得,品质绝对可以算上乘。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碰,对方并没有用上多大的力气,湛卢剑威力尽显,只听到清脆的断裂声,王弥的长刀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好在他处乱不惊,闪身躲过石凡凶狠的劈砍,向后简单的一跳。 这时候,不止石凡,他身侧的欧阳建,以及侍卫长许彪,竟一齐冲向他。 一把绝世宝刃,一杆长枪闪烁,还有欧阳建窄小的佩刀。即便王弥的功夫惊世骇俗,面对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要想空手夺三把兵刃,那得想想再说,没那么容易。 王弥继续向后腾挪,却已到了高台的边缘,稳妥起见索性跳下,空中姿态简直可以打满分,落下时轻如鸿毛,不惊一片落叶。 正当他以为可以稍微缓缓的时候,只听石凡大喊:“还不给我上!” 大家伙反应过来,三十八名犯错的侍卫,以及押送他们的百余号人,几乎是一拥而上,把王弥的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弥的功夫再高,他那截断刀再锋利,也已经无法阻挡人潮汹涌。几个瞬间之后,石凡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人群压了一层又一层,任你江湖大侠,不信压不死你! 石凡接过七星宝刀,对着灯笼观赏,满足道:“这宝贝以后就是我的,叔父,你若不反对,就当你同意了!” 没有回音,人堆里的王弥根本听不见!上面压着五六层呢! 卷一 第十章、此子顽劣如斯 之所以对付王弥,石凡说是贪图宝贝,杀人才能越货,心黑才会手狠。 侍卫长许彪知道,他救了三十八人,每天带他们登高望远,腿上还要绑满沙袋。名义上要严厉处罚,实则在锻炼一支队伍,还取了个名字叫作少先队,也不知是何意思。 为此,许彪向家主石崇请示,要求专门负责二郎君的安全。 石崇觉得儿子已经长大,以后出门走动会越来越多,难保不会欺男霸女、惹是生非,派个功夫好一些的打手是应该的,便应允了此事。 等许彪住进荷韵居没几天,心中便后悔不迭,他一个横扫荆州上百里的山贼头子,也从没像石凡这般折腾人。 起得早、睡得晚不说,走路负重也可以不提,中午晒太阳全忍了,你没事练什么队列啊,还什么齐步走、正步走。最讨厌的是弄了个皮球,好不容易休息会,还得陪他踢,一玩就是个把时辰,怪不得二郎君皮肤黑,全是晒的。 到晚上你以为没事了,他喊着大家再次登山,美其名曰夜间行军,非要养成走夜路的习惯。即便是到了后半夜,只要听到一声哨响,所有人紧急结合,迟到片刻都要挨罚。许彪后悔的想用脑袋撞墙,才发现侍卫们比他坚强,三十八个人从没谁有过怨言,每天乐此不疲的跟着。 反倒是石凡,最近几乎每天都赶人,已经先后有十多名侍卫变成荷韵居的花匠、帮厨、看门人…… 就在今天,石凡宣布,少先队第一次选拔正式结束,加上侍卫长许彪,共计二十五人,你们算少先队一期学员,将来跟着我南征北讨,至少一半会封侯拜相吧! 许彪自是不信,又不敢说主子吹牛。少先队员们一个个晒的黝黑,衬托得牙齿很白,大家纷纷傻傻笑着,陪二郎君玩嘛,累一点怕什么? 今天例外,二郎君的老师授课,大家终于可以在校场自由练习,感觉轻松了许多。 潘岳博学多才,看过的书如汗牛塞栋,初始也以为石凡天资不错。虽说蒙学的年纪迟了点,但只要勤奋努力,加上他的悉心指点,不敢说出类拔萃,至少在世家子弟中混个中上等还是可以的。 一整天的教学之后,潘岳发现,石凡的学习很失偏颇,他喜欢读的书都会背诵,不喜欢读的基本没看过,甚至于很多字都不曾识得。 于是,潘岳语重心长的告诫他:“凡儿,你想做将军没错,但为将者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经武略都要通晓。诸葛孔明曾说过,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 石凡挠头:“叔父,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这林林总总,如此之多的书籍,我要读懂,要会背诵,要批注表达个人见解,还能融会贯通、活学活用,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潘岳无奈笑着,用荀子的话告诫他:“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所谓大家名儒,都是日日夜夜勤学苦读而来啊!” 石凡在思考,最终喃喃自语:“时候不多了!” 潘岳不解:“什么时候不多,如今太平盛世,做将军哪有什么用武之地?凡儿若想功成名就,有的是时间,何必惊慌?” 石凡不能分享自己的先知先觉,一个看似天下归一、其乐融融的时代,其实存在诸多的隐患,集中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想了想措辞,石凡道:“叔父是杨车骑府里的主簿,此处并无外人,侄儿有个疑惑想询问叔父。” “凡儿请讲!” “至尊年老体衰,若不幸驾崩,叔父以为,外戚可与宗室相处乎?。” 潘岳叹了口气:“车骑将军杨骏无子,身为皇后之父,他不过是贪恋权势,并无造反之心,对社稷危害不大。只可惜……唉,他度量狭小,我虽规劝多次不见采纳,若能与汝南王和睦相处,共扶朝政,这才是社稷之福,大晋百姓之福!” 石凡又问:“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叔父觉得杨车骑会与汝南王联手?” 潘岳摇头:“我深知杨车骑,唯恐不易!昨日见令尊,他送我一个锦囊,嘱咐万一有难,打开后会逢凶化吉。” 石凡笑,我这老爹有话不直说,弄什么锦囊妙计,分明是学诸葛亮。 “锦囊很漂亮,还散发西域异香,叔父好生收着,我父亲从不玩笑,万一有用呢!” 潘岳也是这样认为的,将锦囊揣入怀中随身携带。 其实,聊天的时候,潘岳觉得石凡挺有见识,远比读书出色的多,于是问道:“凡儿,你以为,当今朝政,乃是外戚与宗室之争?” 石凡正色道:“看似如此,实则大为谬误!” “何意?” “杨车骑当政,无非弄权。汝南王若胜,最多假传圣旨。我大晋深入骨髓的毛病,均不在此。” “愿闻其详!” 石凡缓缓道:“自汉以来,魏蜀吴三足鼎立,魏室窃汉,司马代魏,又一统天下,看似春秋鼎盛,却丧尽了皇帝权威,让人深信当年陈胜说过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于皇位,没有人真正相信君权神授,当力所能及时便会取而代之,试问得势之人,谁能禁得起诱惑,社稷因此不稳,此为其一。” “自汉末战乱,戎夷四入,东至辽东,西至河西,北及并州、冀州,连洛阳所在的司州,无不充斥匈奴、鲜卑、氐、羯、羗等诸多胡人,彼此长相不同、习俗各异,常有邻里纠葛,至于欺诈之举,更是数不胜数。久而久之,若是国运畅通、民间安定,或许渐渐消逝于无形。可一旦赶上大晋祸乱,稍有处置不妥,必定骚乱四起,恐为祸不浅,此为其二。” 潘岳虽未必完全赞同,却为石凡的见识钦佩不已,他的年纪不及弱冠,游历之处未出洛阳城,却能洞察世事,提出自己的独特观点。 石凡并未说完,影响这个时代的问题不止两个,“至尊大封诸侯,前前后后几十人之多,上等的拥兵五千,中等的拥兵三千,未等的也有一千五百人,其中很多还督导地方军政事务。若朝中安稳还好,一旦起了波澜,怀有不臣之心的人绝不会少,这是其三。” “至于其四,要数这些世家大族,包括你我的家族,不止在朝中官居高位。在地方,各大家族横行一方,占地极广,家仆奴婢过千人者比比皆是。他们对上欺瞒、对下欺压,彼此又拉帮结派,或欺诈乡里,或私下武斗。长此以往,民力不归官府,反倒中饱私囊,定为祸端啊!” 潘岳深以为然,但不能让一个毛头小子过于得意,便有意反驳道:“凡儿忧国忧民,这是好事。但历朝历代,为高位者,便要抚慰四处、平衡各方,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无须过于忧虑。” 石凡知道潘岳的意思,没有接着朝下说,社会矛盾如此,但未必会大爆发。可是,如果有一个诱因呢,可能是一场政治变故,也可能是天降大灾,还可能只是老皇帝死了。在石凡的记忆里,晋代恰好处于一个小冰河期,诸如地震、洪水、旱灾、蝗灾等都在蓄势待发中,一个应对不当,都可能动摇国家的根基。 今天的课上完了,潘岳很满意,如果一个人见识如此,又不用读书,那便不要读了。对于石凡,他调整自己的教学思路,各类典籍必须学,但不必拘泥形式,活学活用比满腹经纶重要的多。 临走,潘岳见石凡一直情绪不高,像是有些心事,便好意相问。没想到,石凡的回答让他大跌眼镜。 “那日酒宴上,匈奴人刘渊送来的异域女子很是动人,却被王恺那老匹夫抢走。侄儿心有不甘,我得想办法弄回来!” 潘岳听完头晕目眩,刚才还赞这孩子非比寻常,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沾惹了不少世家子弟的坏习气。如此看来,短时间内,此子难改顽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