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楔子   很多时候,历史长河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往往比凭空虚构一拍脑瓜就想出来的故事,或者自说自话编造的所谓“穿越”的故事,来得更加离奇、精彩,更加波谲云诡而引人入胜。   《儒商悍将》讲述的这个故事就是如此。简单点儿来说,它的人物无须虚造穿越,只缘他们原本就历经传奇;当然它的进程更不必去“改写”历史,因为它的故事早已书就汗青。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这一首七言绝句,是经典巨著《红楼梦》中的人物元春为大观园所作的总题诗。在《红楼梦》书中,大观园是贾府上下为皇妃元春回家省亲而倾力建造的园林。此园建造耗资巨万、劳人无算、历时久长,建成后不仅恢宏壮阔,却又精绝奇丽,实在是蔚为大观。虽然大观园并非真实存在、只是书中虚构的壮美建筑,但曹雪芹却以其如椽巨笔,精心“创造”出了一处江南园林和帝王园囿结合而成的园林艺术瑰宝,这处描绘详尽的园林,更是对《红楼梦》书成之后,全国各地真实的园林建造产生了极其深远厚重的影响。   一百多年前,在远离《红楼梦》书中大观园和贾府人物故事发生地金陵数千里外的云南建水古城,有一户人家,几代人艰苦卓绝、辛勤劳作,耪田地、跑马帮、做生意、营商贸、开矿产、造铁路、参革命、混乱世……整个家族几代人筚路蓝缕、勠力同心,克艰克难、竭尽心力,历时数十年,终于建成了一座现实中的“大观园”——朱家花园。   这座中式传统园林式家族大花园,自清末民初落成之日起,一直到今天,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逐渐有了“西南边陲大观园”、“滇南大观园”的称誉,更是见证了它的建造者——朱氏一门几代人的一段曲折离奇、一唱三叹的传奇故事。   朱家花园始建于清朝光绪年间,大约到公元1911年全部建成。虽然名为“花园”,却是集家族祠堂、住宅和私家园林为一体的家族式巨大宅院。朱家花园整座建筑占地2万多平方米,其中仅仅房屋部分,占地就多达5000多平方米。它的主体建筑坐南朝北,分为家宅和祠堂两部分。整座花园共有大小天井42个、房舍214间。所有房舍都按照规划环绕天井排列建成,互相贯通,合为一体。其中家宅占四分之三,呈“纵四横三”布置。花园内一共有9个院落,每个院落为一个基本建筑单元,各单元之间相互连通。整座朱家花园建筑格局,为建水当地典型的“三间六耳三间厅附后三耳,一大天井附四小天井”式传统民居的变通组合体建筑。   花园内宗祠占房舍建筑的四分之一,由构造不同的三进院落组成。宗祠前方的小花园院落中建有水池、水上戏台、亭阁等。水池边石栏上有十二幅浮雕和石刻诗词书法。祠堂正前方为修造华丽的三大开间花厅,左右两侧为朱家小姐居住的绣楼。花厅前为透空花墙隔开的另外两处小花园,分为东园和西园。这两处小花园占地广大,满栽花卉绿植。西园内还辟有西山竹林,景致幽雅;东园则有假山稻田,周边绿树花草环绕。   祠堂左侧后临街处开辟了十多间“吊脚楼”铺面,与其后面两院“跑马转角楼”连通,又形成一片相对独立的建筑群。这里是当年朱氏家族的账房和物资供应铺面,是朱家经营包括进出口贸易在内的各项生意,买卖大锡、洋纱布匹、粮食盐糖、烟土百货的“朱恒泰”总商号所在。   朱家花园房舍格局井然有序,院落虽然层出迭进但却错落有致,当年设计建造定然极为精巧用心。花园内部民居建筑,全都是用料上乘、雕刻精美、结构精巧、布局考究。整座花园里的各处建筑陡脊飞檐、雕梁画栋、精美高雅。庭院厅堂布置合理,空间景观层次丰富而变化多端,形成“迷宫式”建筑群,是一座具有典型南方特色的家宅园林。朱家花园整体上是内雅外秀、形制规整、布局灵活、空间丰富、层次渐进、环境清幽、色彩淡雅、装修有度、结构统一,在丰富的形式中包涵了深刻的文化内涵,是内地汉族建筑艺术与云南红河当地少数民族建筑艺术完美结合的产物,具有相当高的园林建筑艺术和文化价值。   时至今日,朱家花园的建筑艺术和技巧、布局和设计、雕刻和彩绘,以及建筑中所蕴含的高超的人文、地域、民族特色和工艺水平所达到的高度,仍然令人惊异、让人称奇。人们如若置身于朱家花园之内,徜徉其间,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红楼梦》里面那富丽堂皇的大观园。   人若步入朱家花园,迈进雕梁画栋的三层重檐垂花大门,首先感觉到的是进门步步走低、地势渐渐缓降,整个院落比院外街道要低落下沉。随后经过镌刻着“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月宫门,将会看到花厅门顶上的“中将第”门匾、蔡锷将军亲手题写的“做事需凭肝胆,为人莫负须眉”对联……花园内各处院落房舍中悬挂着的清末民初名流大家的手迹墨宝,以及宗祠里显赫位置镌刻的朱子家训、雕栏玉砌的水上戏台、风雅俊逸的小鹅池、有着神奇传说的庭院深井,还有花园内散布各处的异彩纷呈的房舍物什,无一不诉说着这座园林和它的主人——朱氏家族在清末民初时期的那一段起伏跌宕、风云变幻的传奇故事。而这一传奇故事其曲折离奇的程度,竟然并不输于“大观园”所承载的那个红楼梦故事……   朱氏家族从清朝康熙年间起家,最初时是一户有十户佃户的小地主,在云南红河建水乡下务农以为营生,数十年劳作后小有积蓄。同治年间,当时的家长朱广福携整个家族迁居到建水城郊,重新置办了不少田产,接着以耪田种地、赶马运货经商为业,整个家族人们辛苦经营,努力奋发。就这样再又经历了数十年之后,朱家渐渐人丁兴旺,家产渐丰。到了同治末年,朱家已然成为滇南豪富巨贾。此时朱家随即涉足当时当地方兴未艾的锡矿开采冶炼行当,同时营销土产百货,大宗贩售云土、锡锭,适时创立“朱恒泰”商号,朱家产业越做越大,家产家业越来越丰厚。   光绪年间,朱广福之孙朱朝瑛中乡试副进士、朱朝琛中举人,两人分别得授官职,随后都成为朱家核心人物。朱朝瑛自幼聪颖勤奋,成年之后成为一个不世出的政商奇才。他在接手执掌朱家产业之后,迅速扩大家族商贸规模,同时大举涉足进出口贸易,巨量出口成品锡锭、进口棉纱洋货等等,家族产业随之急速壮大膨胀,商号、分公司随朱家马帮脚步迅速开设到昆明、河内香港等地,朱家很快就成为与“昆明帮”、“腾越帮”、“喜洲帮”等云南著名商帮齐名的“临安(建水古称)帮”的首富。   此时,朱成章、朱成藻兄弟(朱广福子辈)及子侄朱朝瑛、朱朝琛、朱朝琼、朱朝瑾等两代人打理的家族生意正是如日中天、蒸蒸日上,朱家生意全面涉足士、农、工、商各个阶层,朱氏家族很快就发展成为叱咤滇南黑白两道的庞大家族,其势力和影响甚至足以左右到整个滇南、甚至全云南的政治和经济动向。   家业广大之后的朱氏族人,和绝大多数中国人发家以后一样,他们自然而然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大宅盖大房子。光绪末年,朱家在建水城内购地30余亩,在省内国内延请大批能工巧匠,声势浩大地开工建盖起家宅宗祠来。   现实中真实的朱家花园传奇,就此全面展开。   在朱家花园开始修建的同一时期,清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滇南个旧等地爆发了以周云祥为首的“反清仇洋”锡矿工人起义,起义烽火迅速在滇南大地燃烧。清廷为维护其统治,大举派兵镇压此次起义。起义失败后,朱朝瑛因鼓动矿工闹事、并出钱资助周云祥而被清廷缉捕。朱朝瑛闻讯逃亡安徽,投靠时任安徽巡抚的朱氏族人,被举荐赴日本考察政治(实为继续逃亡)。在日本躲避五年之后,朱朝瑛于宣统年间返回建水,接着主持朱家生意、实业,继续修建朱家花园。   朱朝瑛在日本时接触到进步思想,加入了同盟会。他在回到建水后,除继续执掌家族生意外,更积极联络反清志士,密谋起事反正。清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朱朝瑛受新军广东陆军提督龙济光(云南人)所托,在其家乡建水个旧一带募兵到广东听用。当年10月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爆发;10月30日(农历九月九日),蔡锷、李根源、唐继尧等人带领云南新军于昆明发动重九起义,响应武昌起义。11月1日晚,建水新军响应重九起义,攻打建水城。朱朝瑛率建水上层士绅开城接应,助起义军顺利占领建水城。次日南防军政府成立,临安(建水)起义成功。朱朝瑛当选为南防军政府都统,朱家出钱、出人、出力,大力资助革命。建水起义后,朱朝瑛率南防军迅速光复滇南各府、州、县。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后,云南省军政府因朱朝瑛在临安起义中所立功勋,授予他陆军中将军衔,并任命他担任临安澄江总兵。   此时,朱朝瑛成为了事实上的滇南王。而朱家花园也在不久之后竣工,花厅门头上挂上了“中将第”的牌匾。   在此之后,朱朝瑛辞职去到广东专做锡锭生意,继而又到龙济光手下任职,还被选为国民政府参议。朱氏家族尤其朱朝瑛至此盛极一时、风光无限。   但世事兴衰往往是盛极转落,人生命运也常常就在转念之间发生逆转。在不久之后的护国战争中,朱朝瑛在政治上的浅薄幼稚,对家族利益得失的短视和锱铢必较、对时局的误判,导致他做出了极端错误的政治选择——他竟然站队复辟的袁世凯,站到了他自己当初革命的对立一边!朱朝瑛迅速从革命者变成了反革命,他甚至主动带兵攻击护国军。此举招致他惨败被捕、儿子也死于战乱。更为严重的是,朱家花园因此被抄没。直到数年之后,云南督军、省长唐继尧因感念朱家在辛亥革命中的功绩,才释放了朱朝瑛、发还了朱家家产。   1927年,龙云在唐继尧死后执掌云南军政大权。龙云所招抚的滇南一带绿林武装进入个旧,为祸地方,与朱朝瑛等当地豪强产生不可调和的剧烈利益冲突。朱朝瑛为维护自身利益,率地方武装与这些“被招安”的绿林武装火拼七昼夜,双方恶斗甚为惨烈,建水城内外上千间店铺民房被焚毁,死亡数百人,酿成巨大惨祸。事后,云南省府囚禁了朱朝瑛,并在其被保释后再次抄没朱家花园。   离奇的是,朱家花园两次被抄没,竟然与《红楼梦》中的“查抄大观园”情形极其地相似……朱家花园第二次被抄没后,偌大的显赫一时的滇南朱氏家族顿时作鸟兽散,朱朝瑛也于1930年在穷困不堪和失意潦倒中客死他乡。朱家大业最终在新旧世界交替的剧烈动荡中灰飞烟灭,朱家的各位风云人物也从此黯然退出历史舞台,只有辉煌瑰丽的“滇南大观园”——朱家花园得以完整地幸存下来。   本文《儒商悍将》,用辛亥革命前后大动荡大变革的社会历史时期为时代背景,以朱家三代人为原型人物,取材于朱氏家族在建水创业、发达、建宅、荣耀、探寻、迷失、衰亡的历程,合理虚构,讲述在一个伟大的变革时期中,一群人沉浮跌宕、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成败荣辱的传奇故事,从而探讨中国人内心世界中深沉而又昂扬的家国情怀、砥砺奋斗的精神内核……   我们这个传奇故事,从公元1874年、清同治十三年开始:这一年,日本第一次以国家的名义染指入侵蚕食台湾;这一年,第二次越法战争结束,法国侵略者取得了以红河为通道与中国西南经商的权利;这一年,华夏大地各处大事小情频频爆发,中国社会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这一年开春时节,一大帮子车马,浩浩荡荡地在通向建水的古官道上驰行,这是承载着朱氏家族举家迁徙的马帮。我们的传奇故事,正是从这里渐次展开:   朱氏家族南迁云南建水,途中惨遭匪劫,家翁与主妇先后罹难、银钱财宝丧尽,却幸运地遇到守诺如山的绝美彝女,巧救知恩图报的哈尼土司……从此朱氏命运开挂,整个家族走上传奇之路。   父亲朱圣年柔韧执着,二十载忍辱负重,种田地、捐学堂、跑马帮、买锡矿,联姻彝家贵胄、结交哈尼头人,对内整肃家族规矩、对外周旋商家官府,终于光大家业,兴建“南天大观园”,成就一代儒商。   儿郎朱天路智巧飞扬,三十年纵横捭阖,中进士、兴农商、办实业、修铁路,拓展民族工商、投身辛亥革命,四海通达商贸实业、乱世征战拜将授勋,建立不世功勋,筑就“民营寸轨路”,留下一世传奇。   人生彪悍,两代风流!   有道是,人生际遇,福祸相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如朱天路一般的风云人物,得失成败往往就系于他们自身的气度胸襟和见识之中。朱天路虽然是不世出的工商业奇才,在政治上却是出奇地幼稚和短视,他的眼中只有家族的既得利益,这一点既是他光大家业的基础,更是朱家彻底衰败,乃至黯然退出历史舞台的致命“蚁穴”!   伟烈丰功赫赫在,可叹流年滚滚逝。人生巅峰时刻的朱天路,却作出了祸连整个家族的极为错误的抉择,他先是政治投机站错队,招致亲儿惨死、“查抄大观园”;后来更是逐利争权,竟然与土匪火拼争斗!最终只落得个“二抄大观园”、自己落拓潦倒而终的悲剧结局。这一切的发生,固然有着历史的必然,却也和朱天路自身认识的局限有着绕不开的联系。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但凡没有顺应历史潮流的显赫,无论它如何辉煌,也必定是昙花一现、结局可怜。朱家数十年飞黄腾达,可谓费尽移山心力,到头来却都付与苍烟落照,只余下一院“滇南大观园”……   但愿今世之人,能从《儒商悍将》这一传奇故事里生发些许思考,得到些裨益。惟愿人们“身住大观园,多读红楼梦”。 卷一 第一章 一八七四年(一)   大河奔流,红浪滔滔。   从云南大理巍山哀牢山起始段发源的红河,一路奔腾咆哮、浊浪滚滚,由西北蜿蜒伸向东南,在险峻苍莽的哀牢山山脉中日夜流淌。当它奔流到中下游当今红河州境内时,早已是河谷深切,汹涌的河水也已经溶带上了流域中红色砂页岩地层沙土的颜色,整体呈现出暗红色的观感。而河水的暗红色,就是“红河”这一名称的由来。   在红河中下游云南中南部的崇山峻岭之中,大河两岸连绵起伏的山地上,郁郁葱葱的林海绵延无际。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莽莽林海,以深浅不一的绿色为主基调,混杂有赤橙黄、青蓝紫等等各种颜色,放眼望去,生机勃勃。   山地林海之中,间或又显露出大小不一的红土黄土褐土地面,与林海、和山地一起,虽然各不相同,却是浑然一体,呈现出一脉生动、苍莽、辽远、岑寂而又深沉厚重的景象。   古木森森,榛丛莽莽,一条道路在山地林海间蜿蜒穿行、若隐若现。   这是一条古官道。铺设在道路上的,不甚规整的大致呈条形的长大石块,早已被常年经此过往的车马行人踩踏摩擦得油光锃亮、圆滑光溜,有如被抛了光一般。好些地方铺路石已然不见了踪影,原先铺路石下面的路基土地暴露在外,也都已经被踩踏得板结粘连,辨不出本色,变得颜色深重、质地坚硬,失去了红河流域原本土壤的红黄色泽,一眼看上去竟然和剩下的铺路石几乎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这是通往建水县临安镇的古官道。至于这条古官道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已然无从考证。只是,这条历尽沧桑的道路,跟它栖身其间的山地林海一道,同它的终点建水临安一起,看惯了往来人物,阅尽了千百年来这一方土地上的平凡和传奇,浅薄及厚重,乏味与隽永……   一大帮子车马在古官道上行进,由远及近,迤逦而来。   开春时节,午后光景,阳光强烈,地气蒸腾。这个时候,中原一带也许连严冬时节留下的积冰残雪都还没有完全融化,而地处南方的红河区域,却早已是绿树婆娑、繁花似锦了。这帮车马在滚滚热浪之中行进,远远望去,好似水中晃动的倒影,跳跃晃荡,随风动、依光转,飘忽悠游,亦真亦幻。   因为这帮车马的到来,这条道路、这片山林、这座古城、这块土地,又将迎来一个传奇:一个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跨越一个时代,关系到一个家族、几代人,有关一座宅院、数百间房的传奇,一个静水流深、波澜壮阔,令人荡气回肠、一唱三叹,时而昂扬振奋、时而深沉缓进的风云变幻曲折婉转的传奇故事……   这帮车马走在古官道上,走向建水城——那个时候也被称为“临安”城——的那一年,是一百四十多年前,公元1874年。这一年正是中国农历甲戌年狗年,大清朝穆宗皇帝爱新觉罗▪载淳的同治十三年。   这一年里,整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发生,然而华夏大地却是事件频发,从南到北自西至东,整年时间里大事小情不断发生,真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大清朝野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这一整年里发生在中国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好多桩很多件对国家民族的未来产生了深远重大的影响。这些事件的发生,预示着一个波谲云诡乃至天翻地覆的时代,已经悄无声息地暗暗显露、渐渐来临。   公元1874年,和中国有直接关系的国际事件一共两件:第一件事,3月中旬,第二次法越战争结束,法国与越南签订了第二次《西贡条约》;第二件事是3月下旬,三千多名日本兵在台湾琅乔强行登陆。   法国人为了打开中国西南大门,于1873年开始,以其已经占领控制的越南南部、中部为前进基地,开始向越南北方扩张。   法国“远征军”吸取了第一次法越战争期间在越南南部作战的经验教训,企图先耍弄政治手腕而不是用军事手段达到入侵越南北部的目的。然而法国人玩儿所谓的“浪漫”,对异性耍流氓算得上是“盖世无敌”,搞政治却基本上属于撒尿和泥过家家的初期阶段。忽悠越南人没有取得太大的效果,最后高卢鸡仔儿们只好自己披挂上阵粉墨登场了。   那一年,正值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取代第二帝国的第四个年头——西方列强殖民者的这些玩意儿,纵然换一万个马甲,瓤儿还是那样儿,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法国政府除了派遣殖民军直接侵入越南北部之外,还在河内等地招募越南伪军攻城略地——招募“外籍军团”使憨狗咬石狮子这一贱兮兮的招数,可是法国佬在战争中、尤其是侵略战争中的不二法门。当然,频繁使用这一贱招儿的原因还有一个:法国人的勇武,都被拿破仑一世用光使尽了。不收买几个“外籍军团”雇佣军、不傍着英国美国西班牙,就凭法国自己的武力,估计巴黎早几十年上百年就改名儿叫“巴黎斯坦”、“巴黎利亚”,或者“巴黎堡”、“巴黎格勒”什么的了。近现代法国军队的战斗力,基本上就是和索马里“民兵”、海盗一个级别。某些稍微特殊点儿的战情战况中,可能和全套冷兵器装备的中世纪农民武装有得一拼。   可是在1874年第二次越法战争中的越南,法国殖民者招募伪军打头阵这一贱招儿居然还屡屡生效:法军直攻河内,并且仅用三天时间就招募到一万多伪军,随后殖民军和越南伪军还猛攻红河三角洲地区各个城市,迅速控制了包括河内城堡在内的越南北方大部分重要城堡。一时间,越南北方红河三角洲地区几乎全部陷入法国殖民军的铁蹄之下。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就在被占领的同时,越南北部的军民就展开了针对法国殖民军的轰轰烈烈的游击活动,他们把法军和伪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法军统军将领加尼尔将军也因游击队的袭击毙命在越南北方。   另一路侵入中越边境地区的法国殖民军,被活动在中越边境地区、受越南政府邀请抗击法军的中国农民起义军黑旗军大败,法军头目安邺也被击毙。   然而——凡事怕就怕这个“然而”——面对一片大好的抗法形势,越南政府和满清政府却怂了!腐败的越南统治者,和更加腐败而懦弱的当时的越南宗主国大清帝国的统治者,非常惧怕抵抗的胜利会招致法国殖民者更大的报复,竟然主动寻求与法国人媾和……于是,1874年3月15日,越南和法国签订了第二次《西贡条约》。人类历史上极为稀奇少见的奇观,或者叫做咄咄怪事就出现了:战胜方居然主动签订了出卖——实际上是“跪乞奉送”——自己主权的不平等条约!自此,法国殖民军取得了越南阮朝统治区内“维持治安”的权力;越南阮朝统治者承认法国对交趾支那(越南南部)享有“无可争辩”的控制权;越南政府甚至允许法国人利用红河作为与中国西南经商的通道……因为这个条约,越南事实上已经沦为法国的殖民地。   这一事件简单点儿用民间白话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叫法兰西的二流子小混混,觊觎一个病入膏肓的糟老头子大清国家里的所有东西。于是挂着满脸满口水兜儿的哈喇子跑来,把糟老头子的干儿子安南痛扁一顿,妄图“收伏”干儿子,再通过这个瘦小的干儿子去偷、去抢糟老头子的家产。没想到老头子老是老了,糟也糟了,却还没有糟到家老到衰。老头子仅仅伸出一只手就帮着干儿子胖揍了二流子一顿。二流子正疼得龇牙咧嘴不亦乐乎,没想到打赢了的干儿子居然屁颠儿屁颠儿跑将过来,哭着喊着要给二流子当干儿!二流子差点儿没乐晕过去。一问才知道,敢情十几年前第一次痛扁干儿子(第一次法越战争)就把这瘦皮猴儿打怕了!这家伙思前想后,为了不再挨打,干脆换干爹算了。而且,换了流氓新干爹,糟老头子老干爹也不敢对自己怎么着。更何况换新干爹这事儿,老干爹也居然、竟然是默许的!   但是这个瘦皮猴儿干儿子绝对想不到,他以为只是换个干爹,却不知道二流子新干爹的“干儿子”多了去了,他只是把“干儿子”们当驴当马当牲口使唤,要是肥大粗壮,那干完了活儿还得被当作肥猪宰了嚼肉吃大餐;如果干巴精瘦,那就切块儿烤串儿……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仅仅通过第二次越法战争,法国人在越南、在中国西南部得到和攫取到的利益,就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期。这一次战争之后,中越两国人民开始了几十年的恐怖噩梦,法国人则体会到了将近一百年做梦都会笑醒的嚣张得意。   世事无独有偶。对中国来说,1874年是祸不单行的倒霉年头。   西边的流氓混混二流子法兰西,才刚刚跑到东亚来,欺负了中国一顿,威逼利诱强行拐走了个干儿子安南,暂时消停下来;东边更凶恶更阴毒的流氓无赖立刻就跳将出来!日本这个倭奴国可是比法国阴损狠毒高出了不知多少个数量级,而且更可怕的是,这流氓足足觊觎眼馋了中国上千年!自从搞了个西化的“明治维新”之后,倭奴国日本国力空前强大,一跃成为亚洲最强国,混到了帝国主义列强里头。帝国主义的侵略剥削本质,加上日本与生俱来的野蛮残忍和掠夺的特性,促使这个倭奴国干脆彻底地撕下了“中国学生”的面具,直接跳出来对中国开始烧杀抢掠! 卷一 第二章 一八七四年(二)   1874年3月23日,3600余名日本兵在台湾琅乔强行登陆,上岸后马上就开始毫无人性地烧杀抢掠,并迅速在龟山设立都督府,企图在台湾久踞。   日本这一次对台湾的入侵,找了一个但凡思维正常的人类绝对不可能想到的借口:1871年(同治十年),琉球渔船遭遇台风漂流到台湾,数十名船民被高山族民众误杀,剩余船民由清政府送回琉球。当时琉球是中国的属国,所以这一事件根本与日本无关。但是日本借口“保护”琉球渔民而派兵入侵台湾,硬把这件事当成了入侵台湾的借口!   日本侵略军登陆之后,遇到台湾当地政府军民和高山族人民的英勇抗击,清政府随后也派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到台湾部署防务,先后调集1万多军队到台湾与日军作战。日军一时陷入疲于应付、进退两难的境地。8月,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等抵达北京,对清廷大肆恐吓威胁。清政府代表开始时据理力驳,后来在英国公使威妥玛“调停”下妥协。9月,领班军机大臣、领班总理衙门大臣奕䜣与大久保利通订立《台事专约三款》(又称《中日北京专条》),另附“会议凭单”一件。主要内容是,日军退离台湾;中国赔偿日本“抚恤”银十万两,中国留用日本在台湾修建的道路和房屋,偿付银四十万两;中国承认日本侵台为“保民义举”。10月25日,日军全部撤离台湾。   这一“专约”给以后日本正式兼并琉球提供了口实。五年以后的1879年(光绪五年)3月,日本完全侵占琉球全境,改置冲绳县。   也就是说,几年前,糟老头子大清国的亲儿子台湾由于意外和误会揍了干儿子琉球一顿。结果糟老头子家里倒是没什么事儿,一家人嘛,说清楚就完事儿了呗。然而——又是然而,但凡是个人都想不到的是,这个古老家族东边的邻居日本,突然从阴沟里钻将出来,暗戳戳地一板砖就呼到台湾身上!让无赖畜生日本始料未及的是,台湾抗击打能力很强,虽然被阴了一板砖儿,自卫照样儿不含糊。加上糟老头子及时出手护犊子,日本闹得个灰头土脸,打又打不赢,撤又不甘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日本无赖畜生的本性,其实是祖传的。上千年前日本的祖宗倭奴国就紧紧盯着大清国的祖先大汉朝大唐朝大宋朝大明朝,时不时偷个鸡摸个狗的,阴招阳招损招贱招……什么招儿都弄不过中华家后就装孙子,哭着喊着骗了中华家成了人家的学生。中华家于是倾心教导帮助这个家伙,好多时候对牠比对自己的干儿子甚至亲儿子还好。结果养虎终遗患,终于搞出了一场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的真实大戏。   日本这无赖畜生,弱小的时候就撒娇耍赖骗吃骗喝,强大起来了就撒泼使横耍流氓,发生在1874年的事情也完全一模一样。法兰西这个二流子虽然混蛋,但却不失强盗本色,抢就抢了,基本不瞎扯装犊子。日本就不一样了,想要别人家的东西,先胡乱找个不管是不是借口的借口,然后偷袭开打开抢。打得过就强抢,打不过就撒泼耍赖打滚。这一次又打不过了,于是就耍赖派人来威胁恐吓。糟老头子本来义正言辞,半路又跳出个老流氓英吉利——这老流氓为了抢劫,在几十年前两次(两次中英战争)把糟老头子打个半残——来装好人“调停”,实际上是帮着日本那个无赖畜生瓜分别人的家产……然后糟老头子就怂了,然后就赔了一笔巨款给无赖畜生,然后就承认打家劫舍的流氓行为是“保民义举”……然后的然后,无赖畜生以这次事件为口实,硬生生地抢走了糟老头子的干儿子琉球;这个然后的再然后,糟老头子的亲儿子台湾都被无赖畜生抢走了……   公元1874年,早已百病缠身、积重难返的大清帝国,极为凄惨地被东西方两个无耻流氓,法国和日本,狠狠咬了两大口,撕掉了两大块儿大肥肉。清朝距离走进自己的坟墓,又长长地迈进了两大步。   世界的发展,根本没有、也不可能顾及到大清朝的情绪或是颜面。大清朝忙着醉生梦死,当时的发达国家却在忙着欣欣向荣。   在《西贡条约》签订的同一年,印象派画家群体在巴黎首次举办独立画展。画展中展出了后来举世闻名的油画——印象派代表画家克劳德▪莫奈创作的《印象▪日出》。作为一种艺术思潮,印象主义由此诞生。印象派画家群体随后在艺术史上主导完成了一次革命,推动了以后美术技法的革新与观念的转变,对后世欧美、日本乃至中国的画家产生了极为深远广泛的影响,并推动了后印象主义的产生。   诞生了印象主义艺术思潮的公元1874年,也诞生了许许多多对后世人类社会方方面面产生深远影响的人物:   1月23日,美国物理学家西奥多▪赖曼诞生。   1月25日,英国小说家、戏剧家毛姆诞生于巴黎。   2月1日,奥地利诗人、剧作家、小说家胡戈▪冯▪霍夫曼斯坦尔诞生。   2月15日,英国南极探险家欧内斯特▪沙克尔顿诞生。   4月22日,中国军阀吴佩孚诞生。   8月10日,美国第31任总统赫伯特▪胡佛诞生。   9月13日,奥地利作曲家勋伯格诞生。   10月21日,中国爱国华侨领袖、企业家、教育家、慈善家、社会活动家陈嘉庚诞生。   10月25日,中国辛亥革命先驱、大清王朝的颠覆者黄兴诞生。   11月30日,英国政治家、历史学家、画家、演说家、作家、记者温斯顿▪伦纳德▪斯宾塞▪丘吉尔诞生。   同年,清德宗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的端康皇贵妃瑾妃他他拉氏诞生(一说生于1873年)。   滚滚时间长河里,有生就有死。这是人类世界不变的规律。公元1874年诞生了许多名人,逝世的名人却只在少数。6月20日,创造了光谱分析原理,并最早发现太阳大气中有氢元素的瑞典物理学家、光谱学奠基者埃斯特朗逝世。为了纪念他的成就,后世人们以他的姓氏命名了光波长度和分子直径的常用计量单位“埃”。   第二年年头,按中国历法,是甲戌年、同治十三年年底,清穆宗同治皇帝爱新觉罗▪载淳病逝,享年19岁。稍后,爱新觉罗▪载湉即位,是为光绪帝。对于中国而言,这一年年底,是两个时代的交替时期。   甲戌年、同治十三年,风雨飘摇千疮百孔的大清朝发生了一大堆事情(清史稿载录):   正月,“乙巳朔,停筵宴。甲寅,湘军剿古州苗匪,平之。丙辰,命编修张英麟、检讨王庆祺直弘德殿。辛酉,以刘坤一、胡家玉互参,降坤一三品顶带,褫职留任,家玉钅隽五级调用。癸亥,谕筑东明长堤。己巳,官军援沙山子击回匪,胜之,赏福珠哩黄马褂。”   二月,“己卯,回匪扰巴里坤境,明春等会剿之。丙申,以法取越南地,越匪扰山西,偪滇疆,谕岑毓英部署边防。禁京师私铸。丁酉,上奉两宫谒西陵。”   三月,“甲辰,还宫。乙巳,赈奉天灾民。丙午,命宝鋆协办大学士。己酉,修海宁石塘。辛酉,论肃清贵州功,复陶茂林提督,赏提督何世华等世职。辛未,日本兵舰泊厦门,谕沈葆桢统兵轮往,相机筹办。命李鸿章与秘鲁公使会议华工事宜。”   四月,“甲戌,诏拨帑十万抚恤乌里雅苏台灾扰部落。丁丑,上幸瀛台。单懋谦因病乞休,允之。觐见俄使布策等于紫光阁。辛巳,上幸圆明园还宫。癸未,玛那斯回匪犯奎屯等处,官军进剿失利,景廉兵援之。丙戌,日本兵船抵台湾登岸,与生番寻衅。命沈葆桢办海防,兼理各国事务大臣,江、广沿海各口轮船,以时调遣。辛卯,常顺缘事褫职,命额勒和布为乌里雅苏台将军,庆春为察哈尔都统,托伦布为科布多参赞大臣。丁酉,赐陆润庠等三百三十七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辛丑,景廉再乞病,不许。”   五月,“壬寅朔,法、越和议定,谕边将安辑内迁难民。壬子,日本攻台湾番社。己未,彗星见。乙丑,诏赈奉天灾民。丙辰,允沈葆桢请,建台湾海口炮台,抚番社,撤疲兵。戊辰,日本师船游弋福建各海口。日使柳原前光与总署王大臣商台湾兵事。”   六月,“乙亥,谕饬总兵孙开华接办厦门防务。己卯,召杨岳斌、曾国荃、阎敬铭、赵德辙、丁日昌、鲍超、蒋益澧、郭嵩焘来京。壬午,乌索寨降众复叛,滇军剿平之。癸未,允李鸿章请,以徐州唐定奎军渡海赴台。乙酉,谕户部撙节不急之需,豫筹海防经费。谕沈葆桢部署南北路防守。丁酉,命翁同龢仍直弘德殿。”   七月,“丁未,李鹤年请闽省陆路选立练军,议行。庚戌,玛纳斯回匪犯西湖,官军击退之。壬子,命左宗棠为大学士,仍留陕甘总督任,景廉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金顺帮办军务。庚申,觐见比使谢恩施等于紫光阁。甲子,内务府大臣贵宝以任郎中时,于知府李光昭报效木植,欺罔奏陈,严议褫职。乙丑,马贼陷宁古塔,旋复之。允福建军饷借用洋款二百万,由海关税分年抵还。己巳,停修圆明园工程。庚午,谕责恭亲王召对失仪,夺亲王世袭,降郡王,仍为军机大臣,并革载澂贝勒郡王衔。白彦虎等犯济木萨,官军击败之。”   八月,“辛未朔,懿旨复恭亲王世袭及载澂爵衔,训勉之。谕修葺三海工程,力求撙节。丙戌,河南蝗。戊子,李光昭论斩。庚寅,谕各省整顿捕务。乙未,命左宗棠督办西征粮台转运事宜,以内阁学士袁保恆为帮办。诏各省酌裁釐局,禁种罂粟。丁酉,上幸南苑。戊戌,阅御前王大臣、乾清门侍卫射。己亥,上行围。”   九月,“庚子朔,上幸晾鹰台,撒围。辛丑,上幸晾鹰台,阅神机营兵。壬寅,阅王大臣、侍卫等射。丁未,瑞麟卒,以英翰为两广总督。庚戌,日本续遣大久保利通来,与总署王大臣论台湾番社兵事。丙辰,宁古塔匪首王文拴伏诛。辛酉,王大臣与日使成议,退兵回国,给日本难民恤金及台湾军费共五十万。乙丑,贾桢卒。丙寅,谕李鸿章等于总署条奏海防、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诸事,详议以闻。”   十月,“辛未,以慈禧皇太后四旬万寿,复刘铭传提督。己卯,上庆贺礼成,赏废员职衔,免王公、文武官处分,馀进叙有差。庚辰,恤广东飓灾。癸巳,命广寿、夏同善赴陕西查事。己亥,上不豫,命李鸿藻代阅章奏。”   十一月,“甲辰,命恭亲王代缮批答清文摺件。丁未,赈徐、海水灾。己酉,命内外奏牍呈两宫披览。以宝鋆为大学士。壬子,日本退兵。癸丑,冬至,祀天圜丘,遣醇亲王代。颁部帑百五十万筑石庄户堤工。甲寅,上以两宫调护康吉,崇上徽号,诏刑部及各省罪犯分别减等。庚申,议行河南练军。甲子,以石庄户堤难就,允丁宝桢请,于贾庄一带建壩筑堤。”   十二月,“辛未,诏蠲免云南被扰荒地钱粮十年。甲戌,李宗羲病免,以刘坤一署两江总督。上疾大渐,崩于养心殿,年十九。   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召惇亲王奕脤、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详,贝勒载治、载澂,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奕劻、景寿,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李鸿藻,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贵宝、文锡,直弘德殿徐桐、翁同龢、王庆祺,南书房黄钰、潘祖廕、孙诒经、徐郙、张家骧入奉懿旨,以醇亲王之子承继文宗为嗣皇帝。   光绪元年二月戊子,皇后阿鲁特氏崩。三月己亥,上尊谥曰继天开运受中居正保大定功圣智诚孝信敏恭宽毅皇帝,庙号穆宗。五年三月庚午,葬惠陵。”   公元1874年,中国农历甲戌年狗年,大清朝穆宗皇帝爱新觉罗▪载淳的同治十三年。这一年,华夏大地事发频仍;这一年,大清帝国时代更迭;这一年,是中国的多事之秋。 卷一 第三章 马帮有怪异   公元1874年——同治十三年,开春时节里的一个炎热午后,在红河北岸崇山峻岭之中的古官道上行进着的、奔向建水城临安镇的一大帮车马,驮着行李家什,载着老少妇孺,浩浩荡荡,迤逦而行,由远而近。这些车马人物,仿佛在热浪中跳跃晃荡,随风动、依光转,飘忽悠游,亦真亦幻。到得近前,人物车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他们却显露出丝丝缕缕的奇异古怪……   春日热浪中,行走在通往建水的古官道上的这一大帮子车马,骡马多、车多、人多、货多,真个是浩浩荡荡,热闹非常:   一来骡马多。绵延行走在数里山路上的三四十匹健马壮骡,全部都是云南本地品种,一半数量的马匹全是滇马。这些滇马虽然体格较北方马匹稍显矮小,但却是体质结实、肌肉强健、精力旺盛、耐力持久。它们和结伴同行的云南本地壮骡一样,大多数毛色棕栗油亮,脾性温和柔顺,虽然奔跑速度不快,却是擅于负重,适合在山地里长时间行走,十分适合驮货拉车。在这一大帮子车马队里,壮骡大多用来驮货拉车,健马多为骑乘之用。   二则车多。车子二十来辆,全都是单马驾辕的苫布篷车。这种马车车身宽大,每车能乘五六人。这些马车一小半坐人,其余一大半则载满了行李家什。   三是人多。驾车乘车的二十来口人,男女老幼都有,全都是汉人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家族一大家子人搬家过路。另外有几个骑着马缓缓行走的,和一大群倚在车旁牵马拉骡随行的,又是二十来条健壮精悍的汉子。   四是货多。这一路迤逦前行的二十来辆车子,倒有一多半载满大大小小各色行李家什。   说是透着奇异古怪的,原来是那一群骑着马,和牵马拉骡随行的精壮汉子们的面貌装扮。他们是护卫、载运这一大家子的滇南马帮。马帮头领在云南地方被称作马锅头,这一队滇南马帮的马锅头正骑着头马走在队伍前面。此人五十来岁,脸庞方正、棱角分明、眼大眉粗,身材魁梧,皮肤黝黑。   尤其显得怪异的是马锅头和赶马人的装束:马锅头青布缠头,青布对襟短褂,黑布大裆裤——就是在腰间缠着一条常年不解的腰带,穿裤子的方法,是把裤腰折起来别进腰带里面的那一种。马锅头衣着打扮是滇南汉人的平常装扮,但是他却没有拖着那一条清朝男子大多都有的长辫子,更没有留蓄胡须。他的腰间挎着一把腰刀,形状稍微有些类似汉人山民随身携带的砍刀。这是一把叶形双耳腰刀,刀身平直,刀头斜截,刀身精钢锻打,刃口极为锋利;刀柄刀鞘上有简约古朴的纹饰,和汉族普通民众使用的刀具很少甚或基本没有装饰的风格迥然不同。   马帮一众汉子们,除了马锅头年岁较长外,其余赶马人个个年轻精干,也同马锅头一般黝黑健壮。他们也和马锅头有着同样的穿着打扮,也都没有留着长辫子,也都不蓄胡须,也都各自在腰间挎着一把形状略似砍刀的叶形双耳腰刀。   马锅头和赶马人各自骑乘的马匹,在马鞍后桥之上,都挂有一副硬木削造、精工雕制,坚固牛筋作弦的单人劲弩。这些弩机看起来也是颇为独特奇异:弩身造型简约粗放,做工却很精细,完全不像汉人使用的器物。   在这二十几个装扮怪异的赶马人当中,有一个看起来最为怪异的人物:此人虽然也同样是青布缠头,短衣长裤,脸庞光洁无须,腰挎叶形双耳腰刀;但却是鹅蛋脸庞,眉清目秀,眼大灵动,顾盼生辉。他脸色麦红莹润,没有其他赶马汉子那样黝黑;更是身材纤秀,动作轻盈,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地轻巧灵秀,俨然一位翩翩英俊美少年。   少年本身已然光彩照人,腰间长刀尤其夺目。此刀形制长短固然和其他赶马人的腰刀一般无二,刀鞘却不是赶马人腰刀的普通木鞘,而是硬质栗木整雕细琢浑然一体成形,更以亮银灿金丝条嵌作古朴异形镶饰。尤为奇特之处,是这把腰刀的刀把——这刀把坯体通体乌沉,隐现金属光泽;把身錾嵌金银质地的虎形纹饰,看起来高古华贵、典雅别致——竟然是滇南石屏绝世工艺“乌铜走银”精品!“乌铜走银”这种高超独特的精湛工艺,一般用于制作高端茶具酒具、文房用具,而这少年的腰刀刀把竟然用如此极品技艺制成,不由得让人在惊叹之余对其身份心生揣测好奇。   这英俊少年特别喜欢和坐在马车队伍中间一辆马车上的一个四岁多点儿、虎头虎脑的男孩儿玩耍。英俊少年骑着一匹健壮精灵的小红马,离开官道上的马车队列,缓步策马入林,走进道旁一片树林,侧头查看树木枝叶。细看之下,他轻盈地扬手摘下一片碧油油的树叶,随即勒马又走到马车近旁,一边走一边稍微捋了捋树叶,再将树叶卷成一个小卷儿,轻轻咬在唇齿之间,眼眉含笑地看了看小男孩儿,刹那间吹出悦耳动听的无名小曲儿,引得官道两旁树林间许多鸟儿翻飞争鸣。   独自坐在前面一辆马车里的清瘦老者,这一大家子人的家长朱有庭,一直在关注着马帮众人和英俊少年。待到英俊少年吹响树叶之时,朱有庭眉头紧蹙,喃喃自语:“……这些人,怎生如此怪异呀!他们怎地越来越古怪、越发古怪了呢?”   朱有庭六旬上下,脸庞长方,瘦削单薄;其人脑后发辫斑白,下颌留有半尺长短、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须。他身上一袭半新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色绸衫,看上去整个人清癯瘦长,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   朱有庭显然对马帮人众看不大顺眼。一路行来,他总是觉得这些人行事说话处处透着奇异古怪,而且是越来越古怪。此时他眉目紧蹙,脸面带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树叶小曲儿引得马车上一小家子四口人甚是高兴好奇。一双大眼晶莹闪亮、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咯咯笑着拍手应和。曲儿终了,他睁大亮晶晶的眼睛,向英俊少年伸出白白胖胖的小小稚嫩手掌:“我要!我要我要……”   英俊少年嫣然一笑,大眼睛波光闪动。他在马上伸长手臂,把树叶卷儿递了过去。小男孩儿直起身子,使劲儿伸长小胳膊,刚刚触到树叶卷儿,却被马车上自己身旁那个十岁上下的大男孩挺直上身劈手抢了过去——大男孩大眼浓眉,双目有神,个头瘦小,好动活泼。   两个男孩的母亲清莲轻声斥责大男孩:“天云,不许抢弟弟的东西!弟弟小,你怎能这样子做呢!”   清莲三十来岁,中人之姿,面容和善。衣着是同治年间汉族妇女常穿的低领蓝衣紫裙、蓝缎地镶阔边绸缎长裙带。她没有缠足,跪坐在马车之中,整个人显得平实朴素、端庄大方。   大男孩朱天云并没有理会母亲的斥责,只顾着拿了树叶摆弄。但是无论他怎么捣鼓,那树叶子横竖就是吹不响,只能弄出“卟卟”、“呲呲”一类的声音。气得他三把两把扯碎了树叶,扔给弟弟说:“天路,这是什么鬼东西嘛!你要就还给你!”   小男孩儿朱天路反应足够稀奇:哥哥抢去了英俊少年给自己的树叶,他居然没有耍赖哭闹,反而睁大了眼睛看着哥哥摆弄树叶。此时朱天云撕碎了树叶向他扔来,他灵活地乱摇双手,居然全数挡开了乱飞过来的细碎树叶。看着一车厢的碎片树叶,朱天路很是不乐。他撅起小嘴,瞪着哥哥,大声表达对哥哥的不满:“我不要!我不干!哥哥你还我好的!”   朱天云双手在胸前环抱,头一甩眼睛白翻看着马车顶棚,从鼻孔里哼出声来:“哼!什么好的坏的,本来就是一片烂树叶,只会放屁不会唱!”   坐在车厢最外头的两个男孩的父亲朱圣年面露不悦,伸手拨转朱天云的脑袋,让朱天云面对自己,沉声斥责大儿子道:“天云,你怎么说话的?怎地如此没有教养!这样不雅的字眼儿你怎生说得出口!弟弟那么小,你又怎么能欺负他呢!”   朱圣年三十四五岁年纪,国字脸庞,面白无须,圆眼隆鼻,浓眉方颐,面容与乃父极为酷肖。配上一件干干净净、洗得微微发白的精棉靛蓝长衫,朱圣年真真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   朱天云一脸的不服气,但是却不敢拂逆父亲,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盘曲着的双腿默不作声。   英俊少年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精巧雅致的紫竹短笛,递到朱天云眼皮底下。   朱天云一愣,随即满面惊喜。他抬头询问地看看父亲,又看看英俊少年。见父亲面色并无不豫,少年则含笑点头,于是喜形于色,抓过竹笛送到嘴里就吹将起来。笛音响起,虽不成调,却是清脆悦耳。朱天云一时间不由得手舞足蹈,欢天喜地。   一旁的朱天路急了,一边不停嘴地叫着哥哥,一边伸手要去抓拿竹笛。英俊少年伸长手臂摸摸朱天路的肩膀——这一动作也算古怪:汉人表达对小孩子的喜爱,一般会轻摸轻拍他们的脑袋。可是英俊少年摸的却是朱天路稚嫩的肩膀——随后笑意盈盈地从马鞍后面挂着的一个玄鸟太阳图案的扎染布袋中,轻轻摸出一件小东西,放到朱天路手心里。 卷一 第四章 窥探藏林间   朱天路低头看向掌心,原来英俊少年往他手里放了一只核桃木芯材雕刻的小小老虎。   这只小木虎大约三寸长短,雕琢成虎崽扑腾跳跃嬉戏玩耍的形状,色泽棕褐略带紫色,通体带有悦目的深黑褐色斑点条纹。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小老虎的双眼,是利用木材上天生长就的两点漆黑闪亮的斑点巧雕而成。整只小老虎因为这两只巧雕眼睛而显得尤为灵巧鲜活、栩栩如生。小木虎的虎尾卷曲盘绕,被雕成一个中空小环,虎尾尖端扣在后腿之上。环成小圈的虎尾上挂着一根长约五寸左右的鲜红流苏,缀以一粒成人小拇指指头大小、极为难得的种老水透晶莹剔透的蛋黄色泽黄翡。木雕小虎表面光滑油亮,包浆幽润,一看便知是被人钟爱,久经把玩的珍藏。   朱天路把玩着小木虎,聚精会神、兴味盎然,完全忘记了树叶子和紫竹短笛。   清莲微笑着看朱天云欢天喜地地吹响紫竹短笛,又见到英俊少年递给朱天路木雕小老虎,脸色即刻由微笑转成惊异——毕竟见过些世面,她看出这只小小木雕老虎貌似寻常平庸的背后,隐含着的收敛的奢华和贵气。她有些疑惑地看看英俊少年,伸手轻抚朱天路柔软的黑发,正要阻止朱天路把玩小木虎、把它交还给主人,却被英俊少年轻轻摆手,加上一个真挚的清朗微笑制止了。   朱圣年却是心大,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小的地方。看着两个儿子,一个吹竹笛、一个耍木虎,玩得不亦乐乎欢天喜地,朱圣年自己也就心情愉悦起来。他向英俊少年拱手致谢,少年则在马上微微颔首,回他又一个清朗的微笑。   马帮车马顺着古官道前行,走上有些陡峭的山坡。这一段山地上的官道蜿蜒崎岖,路面凸凹不平。车马行走颇为困难,车辆颠簸缓行。朱有庭的身子随着车辆颠簸而晃动不停。他仍然紧锁眉头,目光空洞出神,语音低弱地自言自语:“怪异……实在是怪异!”   他转头面向车外,伸长脖颈眯缝着眼睛,逐一扫视在午后阳光下和树木阴影中忽明忽暗的马帮众人,喃喃低语:“奇哉,怪也!这……这究竟是凶,还是吉?”   艳阳高照,热浪滚滚。马帮走过崎岖的山坡官道,来到山脊上相对平缓的地方。这里仍然山高林密,但是相较于马帮早先走过的山坡,却已经开阔平坦了许多。从山脊上放眼望去,远处峰峦叠嶂,层林青黛,端的是一派壮丽秀美的南国风光。   朱家众人昏昏沉沉,大多都在马车里沉沉睡去。就连对马帮人众满腹狐疑的家长朱有庭,都是倦意沉沉,不由自主地支颐打起盹来。只有年轻精壮的赶马人们,还在驱策骡马前行赶路。然而就算是健壮如这些赶马汉子,也大多显露出了些许的疲态。   这一大帮子人里头,只有马锅头和英俊少年还持续保持着十分的清醒。马锅头端坐头马之上,晃晃悠悠走在整队车马的最前头。这条古官道,马锅头已然记不清楚到底走过多少回了,可他还是毫不懈怠,仍然仔细打量着官道沿途的山石林木,倾听着山地林间的风吹草动。正与他此前无数次赶马运货走过这条古官道时一般无二,淡定、悠然、沉稳,而又无时无刻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足够的警惕,活像他身下那匹和他相伴数十年的识途老马。   英俊少年骑着小红马,一直伴随在朱圣年朱天路这一小家子乘坐的马车旁边。朱天路一家四口都已经沉沉睡去。英俊少年在马上探出身子伸出双手,帮他们把松开了的车门帘子系好掖实,随后又勒马随车前行,留意着马帮周遭的一切。与马锅头不同的、比起来不如的地方是是,英俊少年的观察,少了些老成持重,多了点浪漫天真,他也许并没有看透很多事情的表象。正所谓“狐狸未成精,只因太年轻”,他还有待磨砺。   他在午后烈日的强光下和层林繁枝的暗影中穿梭缓行,忽明忽暗、时隐时现,身影似虚似实、亦真亦幻。   扑啦啦一声响,一只漂亮的七彩山鸡突然从官道旁密林中半人高的地方钻出,翅膀乱扇慌不择路,一头碰到车马队伍靠后的一辆马车车厢的厢壁上。七彩山鸡咯咯叫着向后翻滚了半圈,掉落在地,马上跳将起来,胡乱扑楞着翅膀,飞速钻过车底,横过道路,扎进官道另一边的灌木丛中。   说时迟那时快,七彩山鸡突然出现,撞了脑袋以后又迅速跑走消失,仅仅是短短一瞬间。   英俊少年吃了一惊,迅速扭身回头,当他看清楚原来是山鸡惊蹿时,露出一抹清朗的微笑——可是他的笑容仅仅维持了短短一会儿,就立刻又变成了惊讶——一头灰褐毛色,灵活矫健的山猫,瞪着惊惶的大眼,从七彩山鸡钻出的树丛下方树根处一闪而出!山猫这一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楚。山猫没命地往前飞蹿,在只差毫厘就撞上马车车轮的瞬间,一声轻嘶,硬生生悄无声息地刹住了脚步!随后几乎没有停顿,又迅疾折转身闪回来处钻入树丛!官道上马车旁只剩下山猫经过之处树枝草叶一阵轻晃。   周围的赶马人都看到了山鸡山猫,和它们飞快出现消失的电光火石的一幕。有几个赶马人啧啧称赞了几声山鸡山猫的灵巧活泛,照旧赶马驱车走道。   唯独马锅头没有什么反应,他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山鸡和山猫的动静,还是吧嗒吧嗒抽着他那杆足有两尺长短的白铜杆儿旱烟锅,悠悠晃荡着骑着马在山地官道上行走。   朱有庭也被突如其来的山鸡和山猫的动静惊醒。他掀开车门帘,满脸疑惑漫无目的地向外张望……   蹿出的山鸡,闪出的山猫,在这个安静的春日午后,人多车杂骡马走很是热闹的古官道上出现,着实显得突兀和怪异。英俊少年不由得警觉起来。他骑在马上,虽然还是任由小红马信步前行,却歪着脑袋,转动着明澈的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山鸡山猫蹿出来的那一大片山林。   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在英俊少年看不到的地方,一个黑衣人动作飞快,却又悄然无声地闪身,藏到一棵两人才能勉强合抱住的大青树后面。藏好之后,他回头看了看身旁树边的一条小山沟——沟顶上一大块风化破裂的砂石上,有只不深的脚印。一旁沟里还继续有零星的碎石和小土块儿在翻滚滑落。   原来,七彩山鸡和山猫被惊起乱蹿乱奔,都是因为黑衣人不小心踩塌了风化的砂岩,带动碎石土块儿滚动所致。   这个黑衣人几乎全身黑色。黑布包头,缁衣黑裤。他足蹬皂靴,腰间别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铜柄牛耳尖刀。此人长相相当奇特:一颗猴面小头上长着一根蒜头疙瘩鼻、一对无垂尖头猴耳朵、一张粗厚阔大香肠嘴,高颧骨配孤拐脸,面皮焦黄有麻坑,八字鼠须稀黄短。更稀奇的是他那古怪的大眼睛,硬是占了他那猴面小脸十亭中的三亭:眼睛离奇地大,而且突出,乍一看以为会掉出眼眶;上下眼皮松弛而多层堆叠,瞳仁很是细小,眼白泛黄有缕缕血丝——这双眼睛,说得好听些是金鱼眼,讲个不好的就是尿泡眼。从相貌身材上看,你可以说他是很有些年纪、身材走形的瘦弱的小老头儿,也可以说他好像是个长得十分着急的大男孩;若是只看到他猴窜猫跳的身姿,任谁都会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在山林中成长的、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娃娃。   此人大号牛阿三,是滇南黑道上的一个重要角色。可别小看了这个“老头儿”、“孩子”、“娃娃”,他将在此后的几十年里,啸聚山林、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匪患临安。   英俊少年细细查看了马帮车子骡马周遭的山林一番,策马小步快跑,来到马锅头近旁,小声用一种明显异于汉语、并非云南方言的语言对马锅头耳语,语声低暗、语音清悦,并不像少年的声音。“阿爸,有人在后头跟着!”   马锅头仍旧吧嗒吧嗒抽着他的白铜杆儿旱烟锅,没有任何回头观望的动作,不带一丝不安慌乱的神色,他只是沉稳地用同样的语言回答英俊少年:“我早就认得(认得——知道之意)了。这条尾巴跟着我们,有两锅烟长了。”   英俊少年扬了扬眉毛,神情松弛了一些,问道:“阿爸,我们怎么办?”   马锅头伸手拍干净旱烟锅中的烟丝沫子,把旱烟锅往腰带上掖好,拍拍手掌,转脸神情轻松地看着英俊少年,和蔼地说:“沙木阿枝,那只是一条跟着我们,想来捡食碎干巴(干巴——云、贵、川、渝特色食品,牛肉腌制风干而成,味美易携带贮存)的小山狗。只要他不来乱摇乱叫,我们不就理他,装作没看见就得了。莫要吓着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   于是,英俊少年——沙木阿枝轻快地答应了马锅头一声,随即打马快行,把马锅头的话悄悄地传达到每一个赶马人那里。   赶马人们发出“嚯嚯嚯……”的吆喝声,从容驱策马匹,泰然稳步前行。   朱家众人都被赶马人的吆喝声唤醒,各自掀开马车门帘,好奇地向外张望。   朱天路揉揉眼睛,一骨碌翻爬起来,继续津津有味地玩耍沙木阿枝给他的木头小老虎。这个四岁多的小男孩儿,一点儿没有那种与他同龄孩子睡醒后的磨叽和撒娇耍赖;更有着对自己喜爱的东西的长情和专注。   朱天云也醒了过来。他一手拄住车厢底,撑起上半身,目光呆滞地看着弟弟朱天路玩小木虎。发了一阵子呆、彻底清醒了之后,他跳下马车,抻胳膊踢腿脚折腾了一会儿之后,蹦蹦跳跳地跑到其他马车左近,找朱家其他小孩子玩耍去了。 卷一 第五章 临安即建水   沙木阿枝打马去到赶马人处悄悄传话,和赶马汉子们应答呼喝的举动,全都让朱有庭看在眼里。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可着实让朱有庭大起狐疑。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招呼充作车把式的赶马汉子,叫停自己乘坐的马车,然后手扶车厢门框,探出大半个身子,往车马队伍前后张望。   主家马车一停,跟着它的其他马车也就随之纷纷停了下来。看到朱天云跑近自己乘坐的马车,朱有庭赶紧开口叫住了朱天云:“天云,天云!来来来,过来听爷爷吩咐……你去叫你爹、你二叔三叔都过来,我有话同他们讲。”   听到爷爷招呼自己,朱天云停下奔跑的脚步,规规矩矩地走到马车前面立定站好,认真听完朱有庭讲话——虽然他很是有些顽劣调皮,却经历过比较好的家教,总算还是循规蹈矩遵循礼仪的。“知道了,爷爷。天云这就去叫他们过来。”   小男孩儿好动的天性使然,朱天云转身又蹦蹦跳跳地跑到自家马车和其后的两辆马车跟前,认认真真地替他爷爷传话:“爹,爷爷要您过去说话。”“二叔,爷爷叫您有话要说。”“三叔,爷爷唤您过去讲话。”   朱有庭老人的三个儿子,朱圣年、朱信年和朱恒年正奇怪着马车队为什么停下来了,听到朱天云传话,赶紧各自跳下自己乘坐的马车,先后跑到老父亲马车跟前。三人一字排开,整理衣裳,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齐声应答:“爹,您老有什么事情示下?”   朱有庭盘腿端坐在车厢内里,眉头紧蹙,语音低沉。“……我这一路上都不安心呐……唉……我是越来越疑心了……”   他顿了顿,遥对着马锅头为首的赶马汉子们努了努嘴,“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啊?怎地他们的言语,我一句都听不懂哇!”   老二朱信年抬头,有些直愣愣地对老父亲说:“爹,马帮是大哥雇来的。这些赶马人嘛,我们也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讲话也听不懂。”   朱信年比朱圣年个头略矮,长得更加敦实粗壮。他脸面偏黑,圆方脸,圆眼睛圆鼻头厚嘴唇,嘴唇上两撇粗重的胡须,让他看起来比大哥朱圣年要老相一些。   老三朱恒年附和着老二朱信年:“是啊,爹。这些事情,只有大哥才知道得详实。”   朱恒年身材高瘦,脸庞眼眉耳鼻都比他两个哥哥更为狭长。他脸色稍偏蜡黄,不蓄髭须,不修边幅,颇有几分茂才公小文人的酸模样。   朱圣年等着两个兄弟说完了,这才对着父亲一颔首,不紧不慢但非常恭敬地解释说:“回爹的话,这些人应当没有问题。我在昆明城里雇马帮的时候,中人保证说他们是建水最好的马帮……讲话嘛,好像他们是彝人,说的不是汉话……”   朱有庭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他眉头一抬眼珠一愣,下巴再一翘,花白的山羊胡子抖抖索索颤颤巍巍。他的声调也随之提高了一些:“中人?圣年啊,中人说的,你就全都信了?我跟你说,那些个中人啊,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谁人给他们好处,他们自然就帮谁人说话的呀!好处越多,那是好话越多啊!”   朱信年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中人……中人的话,不可全信的。他们,他们要是坏人该怎么办呢?”   朱恒年双手往衣袖中缩了缩,顺着二哥的话接着说道:“听说滇中滇南这一带匪患相当厉害!传说这里群山层林、江河湖沼之间,漫山遍野土匪山贼所在多是……”   朱圣年看了朱恒年一眼,面不改色,沉声说道:“三弟不要危言耸听!太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会有这么许多的土匪山贼嘛。一路上我看着他们挺好的呀,并没有半分半毫像什么土匪啊!”   朱有庭突然咳嗽起来。三兄弟一起噤声,一齐抬头关切地望向老父亲。朱有庭满脸忧郁,五官有些扭曲,脑门儿上的抬头纹沟壑仿佛加深了许多。他以手抚须,忧心忡忡慢慢吞吞地说出一番话,让三兄弟颇感心惊肉跳。“我心里不踏实……咳咳……我心里不踏实呀!你们看,看看……你们看他们那副打扮,怎生如此怪异!说是平头老百姓吧,人人都带着刀藏着枪的;说是汉人吧,没有剃头,脑后也不留辫子……”   他眉头紧锁向马车外面看了一阵子,回过头来再说话时,语音里竟然带着丝丝惊恐。“……圣年你说‘太平世界’,哪里有什么‘太平’哟!长毛闹了才多少年啊……你们兄弟不是不知道,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在我们老家,可是长毛、白莲教悍匪一类的呀!如若被官府抓住、被抓住是要杀头灭族的呀!你们看看,你们再看看,他们的刀刀枪枪,有哪一样是汉人用的?又有哪一样像是汉人用的呀!还有、还有……那个骑红马的后生,吹出来的调调,也是怪异得紧!老夫活了几十岁,都没有听过这般奇哉怪也的调调!”   他又顿了顿,看了看三兄弟,语调低沉了下去,话语间有了更多的犹豫彷徨。“彝人、彝人……莫非……莫非他们是那些大山上的野种异族?滇云地方山高林深,传说大山深处,诸多野人山魈魔怪……我曾听人说过,那些……那厮们就是一帮未开化的野人……野人!那是会剥皮吃人的呀!太可怕……太可怕了!”   马车车厢板阴影投在朱有庭半边脸上,他的脸面半明半暗,此时脸上肌肉隐约有些抽搐抖动。炎炎烈日之下,老人家说着说着,竟然不由自主激凌凌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朱信年朱恒年面面相觑,听得有些惊惧,朱恒年甚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朱圣年听得老父亲说完,也有些疑虑了。他的答话也不那么笃定了。“爹,不至于吧?我以为……我看他们……似乎他们……”他竟然有些说不明白表达不清了。   山风乍起,密林中的古官道上竟然隐隐透出森森寒意。   朱有庭叫停自己乘坐的马车,整个马帮马车队也就跟着停了下来。此时马帮所到之处是个山脊,地面虽然还算平坦,但是四周围林木葱郁,古官道并不是十分开阔,道路宽窄也就勉强容得下两辆马车并行。所以排在前面的马车一旦停下,后面的车辆也就只能跟着停下。   朱有庭的马车甫一停步,马锅头就觉察到了。他打马调头,驱马踱步悠悠来到朱有庭马车跟前。   马锅头微笑着与朱家三兄弟一一打过招呼,这才转脸相当客气地询问朱有庭:“老人家,你家有什么事情吗?”   朱有庭闻声身子轻轻一抖,人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他自己白唬的“野人传说怪谈”当中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呃……我,那个,我只是想问问,打听一下子——怎么走了这么多天、这么久了,还不曾到得建水呢?”   马锅头恍然明白,他眉头一展,哈哈一声朗笑,扬起手中马鞭,用力向身侧一指:“老人家,你家请看,建水已经到了!”   朱有庭、朱家三兄弟一齐转头,看向马锅头马鞭所指之处。   ——十数丈开外,山脊平缓之所,官道转弯之处,一棵高大遒劲的云南松壮实的树根旁边,赫然矗立着一块青石大碑。这块石碑一人多高,宽厚都有三尺出头。石碑用整块青石雕琢而成,碑面阴刻红漆着七个笆斗大小的正楷大字:大清国临安府界。   午后阳光强烈,云南松下树影婆娑。朱有庭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放下手掌,开口询问马锅头:“呃……这,这是临安府界呀!怎么会是建水呢?”   马锅头朗声大笑,“老人家,这‘临安府’就是建水城呀!古时候啊,这些大山小山的脚下,齐处(齐处——云南方言,到处、四处之意)都是水,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嘛,就把这些都是水的地方叫做大海子。后来挖了河放了水,建起了城池,前朝叫它作临安府;当今大清朝天子嫌它和浙江临安重名,就把它改名叫建水了。不过呢,本地人还是习惯叫临安。你家要是一口一个建水、建水的叫,别人一听就认得你家是内地来的人啦!”   朱有庭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这是举家搬迁长途旅行以来,他第一次神情比较轻松的时刻。“哦?原来如此哦。临安……临安原来便是建水……”   不等朱有庭再说出其他的话语,朱恒年插话了:“非也非也!马锅头仁兄,您此番言语,谬矣!”   马锅头愣住了,朱有庭朱圣年朱信年也都愣住了。就连刚刚打马走过来的沙木阿枝也愣住了。一群人都盯着朱恒年,想要弄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朱天路拿着木雕小老虎从朱圣年腿边钻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悄悄躲在父亲身后,静听大人讲话呢。他拉拉朱恒年的衣角,仰起头睁大了眼睛问洋洋得意的朱恒年:“三叔,‘谬矣’是什么东西呀?”   ——朱天路代替马锅头和沙木阿枝向酸秀才朱恒年提出了他们不甚了解的书面语言问题。   朱恒年嘿嘿一乐,露出一口不甚整齐的大白牙。他伸手摸了摸朱天路的小脑袋瓜,语音带笑地说:“天路,这个‘谬矣’不是什么东西……不是不是,‘谬矣’的意思呢,是说别人讲错话了。” 卷一 第六章 官道近临安   马锅头愣住了,朱有庭朱圣年朱信年也都愣住了,就连刚刚打马走过来的沙木阿枝也愣住了。一大群人都直勾勾地盯着朱恒年,想搞清楚他的话到底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朱天路拿着木雕小老虎从朱圣年腿边钻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悄悄躲在父亲身后,静听大人讲话呢。他拉拉朱恒年的衣角,仰起头睁大了眼睛问洋洋得意的朱恒年:“三叔,‘谬矣’是什么东西呀?”   ——朱天路代替马锅头和沙木阿枝向酸秀才朱恒年提出了他们不甚了解的书面语言问题。   朱恒年嘿嘿一乐,摸了摸朱天路的小脑瓜:“天路,这个‘谬矣’不是什么东西……不是不是,‘谬矣’的意思呢,是说别人讲错话了。”   朱恒年转而面向满脸写满不解的马锅头,一拱手说道:“马锅头仁兄,晚生造次了。不过适才您说,是当今天子以建水和浙江临安重名之故,将此处名称又改回‘建水’。我说‘谬矣’,就是指仁兄所说此一节啊。因为‘临安’并未改名,向来是与‘建水’一同称用的呀!”他脑袋轻轻晃动,依然是一头一脸的得意。   马锅头神色释然,他笑呵呵地问朱恒年:“原来是这样。那三少爷能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朱恒年手一背头一昂,朗声道来:“‘临安’一名,其实古往今来一直未改。建水也好、临安也罢,这两个叫法,其实都指此城。古时此处称作‘步头’,亦名‘巴甸’。唐朝南诏国曾在此地修筑土城‘惠历城’——‘惠历’乃古时彝人语言,为大海之意,汉语译作‘建水’。适才马锅头仁兄讲的‘大海子’,就是这个意思。此即为……嗯,这就是‘建水’这一名称的来历。‘建水’实则是真正的古称。至于‘临安’嘛……”   他抬着下巴环顾四周,看见自己家人和马锅头沙木阿枝等人,甚至一帮子赶马人都听得出神,越发得意起来,作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将下去。“至于‘临安’这个称呼,那应当是在元朝初年定下的。蒙元皇朝在此设建水千户,元朝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作者注)改建水千户为建水州,隶临安路,并在建水置临安广西元江等处宣慰司。前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作者注),临安路改临安府,府治由元朝时的通海迁至建水州,并设临安卫指挥使司,拓地将土城改建为砖城。故而建水城又称临安城。到了咱们大清朝,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作者注),改建水州为建水县,仍属临安府。”   他又看了看身边众人,仍然满面得色。“……所以我说马锅头仁兄‘谬矣’——建水这个地方啊,其实从元朝以来一直都叫临安,并未改名。只不过是当地人习惯叫临安,内地人喜欢称建水罢了!”   马锅头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朱恒年:“三少爷好生了得!真是好学问!三少爷是怎么晓得这些掌故的?”   周围聚拢过来的赶马汉子们也是一片称赞之声。   朱恒年更加得意了,他仰天打个哈哈:“过奖过奖,马锅头仁兄过奖了。有道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晚生不过是多读了几本史志典籍而已……”   朱天路跳起身来,扯住朱恒年的衣袖上下摇晃:“三叔你现在出门了呀!”   围在朱有庭马车周围的人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有庭也笑了一笑,随即正色道:“恒年,莫要随处乱掉书袋子卖弄你的学识,且听为父同马锅头说话。”他顿了顿,看朱恒年应声低头不语之后,继续向马锅头询问他刚才被朱恒年打断而没有问完的问题:“马锅头,犬子唐突,胡乱插话,你且莫要放在心上。我想问问你,这建水——唔,是临安。这临安城里头,内地人多吗?”   马锅头宽容地笑笑,回应朱有庭:“冇得事冇得事(冇得事——云南方言,没事儿之意),三少爷是茂才公,有学问得很。”他顿了顿,赞许地看了看朱恒年,然后接着给朱有庭介绍建水城移民的情况:“老人家,临安城里,内地人多,多得很呐!偌大一个临安城,店铺商号是一家连着一家、一房挨着一房。这些店铺商号,十家里面就有七八家是内地迁过来的。好些人家来得早,明朝元朝,更早的听说是宋朝时候,就已经来了。他们有的人家传了好几代、十好几代人了,早就已经把自己当做本地人了。老人家,这个样子同你家说吧,临安城里,但凡是开商号做生意的,雇砂丁挖矿砂的,挖陶泥烧紫陶做陶器瓷器的……哦,还有像您老人家这样,来了要在城外买地开荒种地耪田的,差不多都是历朝历代从内地迁来的人家。”   朱有庭吃了一惊,挺直了上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锅头,语音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买地种田的?”   马锅头又咧开嘴爽朗地大笑起来。他把马鞭往腰带上一插,伸开手掌朝朱圣年一摊:“是你家大少爷跟我讲的。在昆明讲定帮你们搬家那日(那日——云南方言说法,那天之意。日,音阴平),他就告诉我了。他说,他先前就到临安住了一个月,已经在城外看好了一片土地。他和地主讲好了价钱,安排好了庄园住宿,这才转回来接上一大家子人前去临安。哈哈,老人家,我喜欢你家大少爷的脾气,他呀,一根直肠子,一碗清水酒,相当之好处(处——云南方言,音上声,相处、交往之意)!等着明天把你们一家子平平安安送到临安府,我普沙木要请他去朝阳楼吃上几大碗同心酒!”   他转眼看着朱圣年:“大少爷,咱们现在就讲好喽,到了地方,安顿好家人,你是一定要同我吃同心酒的哦!”   朱圣年连连点头,微笑着答应了马锅头的邀约。   朱有庭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两个人的对话上,他伸长了脖子望向建水城的方向,仿佛想一眼就看清楚这座他们一大家子将要去到的崭新的家园,尽管在这个地方还根本看不到建水城。他一边呆呆地看,一边喃喃地发问:“这个临安城……今天能不能到得了呢?”   马锅头——普沙木大声回答朱有庭:“老人家,今天是到不了啊!是要明天才能走得到呢。临安地界大得很,我们走的是一条最近的官道。从古时候到如今,官家的驿传快马走的都是这条道。要是走别的路来啊,进了临安地界,还要走上三五天,才能走得拢临安城哦。你家要是做生意跑马帮走安南来,进了河口还要走十几天呢!”   朱有庭捻须沉吟:“噢……原来如此……”他抬头看着马锅头普沙木,催促道:“那咱们走吧。马锅头,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普沙木答应一声,招呼赶马人启程赶路。   朱有庭让朱信年朱恒年回到自己小家庭乘坐的马车,叫朱天云带回朱天路,却单单留下了朱圣年。待到普沙木沙木阿枝和赶马汉子们纷纷走开走远,朱有庭低声责备起跟在自己马车旁亦步亦趋的朱圣年来:“圣年啊,你怎地什么话都跟他讲啊?你呀,你不该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外人!”   朱圣年碎步疾走,紧跟马车。他辩解道:“知道了,爹,以后我不说了……我是想着,雇请了马帮,就等于这一路上把身家性命都交托给人家了。如果不信任人家,万一遇上什么不测,人家怎么会保障我们一大家子的安全呢?”   朱有庭默然。再度开口之时,他还是忧心忡忡:“……我就是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呀!对他们这群人,这些天来我是一点儿都不摸底,不摸底呀!不说别的,就是今天,适才那一阵子,我老早就看见,有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人儿在我们马车后头跟着,还跟了好久。他们分明也是看到了,至少那个马锅头是看到的,可就是装作没看见。你说这不奇怪吗?奇怪,真是奇怪!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莫非……莫非他们跟那个小人儿是一伙的、想要打我们的歪主意不成?”   朱圣年想了一想,开口回应老父亲。他跟着马车小步快跑,弄得语音有些颤抖。“不至于吧,爹。想来应该不会……要不然,我去找马锅头问个究竟——”   朱有庭有些哭笑不得,声音都有些无奈的意味了。“圣年啊,你可真是那个马锅头说的,一根直肠子!你也不想想,这种事情,难道也是问得的吗?就算是真的,他又怎么会告诉你实话呢?”   朱圣年“哦”地应了一声,接着问:“爹,那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朱有庭又蹙起眉头来。他拈须想了一会儿,吩咐朱圣年:“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吧。圣年啊,你且回去,坐车走吧,不用跟着马车跑了,怪累人的……这事眼目前先不要声张,且等等看,等等看看吧。你去吧,有事我又再叫你。”   朱圣年答应一声,转身走开。   金乌西移,日影渐长,已是下午时分。   朱有庭父子说话间,马车已然登上山巅。山势在这里豁然开朗,周遭景色,一览无余。   普沙木勒马官道一旁,等着朱有庭的马车来到近前,扬鞭遥指山下远方:“老人家,你家请看——看前边那一大片云彩水汽……你家看到没有?在那片水汽底下,就是建水古城临安镇了。”   朱有庭伸头,目光顺着普沙木马鞭所指,凝神细看。等他看清楚以后,忍不住质问道:“建水城明明看得见了,你如何还说要明天才走得到呢?”   普沙木轻轻笑了起来:“呵呵……老人家,我们云南老话讲,‘看见城,走死人’;又说‘隔山说得悄悄话,想要拉手走一天’;这看得见城的光景,硬是望山跑死马啊!”   他停了一停,和气地问询朱有庭的意见:“老人家,要是今晚不歇连着走,明天早上就能到得了;要是今晚要歇,那么明天擦黑才到得了。你家看,今晚是歇呢,还是不歇?”   这一回朱有庭没有半分犹豫,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他斩钉截铁地说:“要歇!今晚要歇!今晚是一定要歇!如若不歇,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大人娃仔都受不了!那个样子明天任谁都做不了事情了!马锅头啊,这里左近有没有可以歇脚的所在?”   普沙木跨下的头马打了个响鼻,伸蹄刨了刨褐土地面。   普沙木沉吟片刻,说道:“前面坡中间开阔处有座佛光寺。老人家,咱们今晚要歇,就在那里歇了吧?”   朱有庭神色舒缓了下来。“好哇好哇,有寺院那就好极了!烦请马锅头带同我们一家子,这就前去借宿歇脚吧!” 卷一 第七章 狭路初相逢(一)   下午时分,日影西斜。山峦叠嶂,官道蜿蜒。山风乍起,林影婆娑。   朱有庭在颠簸的马车里头如坐针毡。他把车门帘子放下又卷起、卷起又放下,时而挺身伸头向外张望一阵子,时而又低头沉思一忽儿。有如少儿多动、猴子耍宝一般,硬是前后左右瞎折腾了好半天。弄得给他赶马驾车的赶马汉子莫名其妙,实在忍不住吱声儿问了他好几次到底有何贵干。   朱有庭支支吾吾胡乱应付了几句,愁容满面、心事重重地坐下,算是勉强消停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他再次伸手放下车门帘子,在车厢里扭过来挪过去,像屁股上扎了锥子一样不安生。   他低声自言自语:“这可怎生是好……如此这般,到底是凶呢,还是吉?这光景到底究竟会是怎样的呢……唉……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我们一家老小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他从长衫口袋中摸出一串大红酸枝木念珠子,挂在双手虎口处,双手合十,却不转动念珠,只是低眉垂首,两眼轻闭,嘴角翕动,虔诚而又心不在焉地祈祷起来。   然而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朱有庭便停住了他惴惴不安有口无心的祷告。他掀开车门帘子,在驾车的赶马汉子略显惊异的目光注视下,有些费劲儿地颤巍巍探出大半个身子,扭向车后,对着后面的马车叫唤起来:“圣年,圣年!”   朱圣年大声答应,一跃而起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朱有庭马车跟前,伸手把他小心扶住坐好,恭敬地应答老父亲:“爹,您老有什么吩咐?”   朱有庭看了看驾车的赶马汉子的后脑勺,又欠起身子把脑袋伸到朱圣年面前,伸手打了个遮罩,压低声音悄悄对朱圣年说:“圣年啊,你去把咱们家那口箱子给我拿过来。”   朱圣年立马点头应承,他再次把老父亲扶住坐好之后,迅速跑回自家马车跟前,招呼媳妇儿:“清莲,爹要那箱子。”   清莲“哎”了一声,随即扭身,从马车车厢里的一堆箱笼细软中拖出一只红木箱子,稍显吃力地把它搬抬出来,递到车下候着的朱圣年手中。随即从怀里掏出钥匙,放进朱圣年长衫衣兜之中。   这只箱子紫檀木质地,通体木雕,造型纹饰古朴简单,只有锁钥扣环之处是精铜铸就;箱子不大,约莫一尺见方,但是颇有分量——从朱圣年清莲二人比较费力的搬挪动作上来看,这只箱子定然装盛了沉重的物件。   朱圣年紧紧抱着箱子,快步走到朱有庭乘坐的马车旁边,小心而恭敬地把箱子放到老父亲腿边,再从长衫衣兜里掏出钥匙递给朱有庭,这才转身离开,走回自家马车。   朱有庭有些神经质地扫了驾车的赶马汉子一眼,伸手放下马车门帘,仔仔细细地掖好拉严实之后,缩身退进车厢里坐好,用劲儿搬起箱子,稳稳抱在怀里。他打量一番箱子,这才拿钥匙开了锁,轻轻掀开箱盖——箱子里头金光灿灿,原来是一大堆制钱铜板,更多的则是金银珠宝首饰,和大锭大锭的金锭银铤,还有数量众多、形状不一的细碎小金片小银块。这些金银细软,几乎塞满了整个紫檀木小箱子。   朱有庭凝神注视着这箱金银珠宝,仿佛在仔细点数这些财宝的数目。就这么仔细看了好一阵子,他才低声地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一大家子人的命根子啊……身家性命呐……快到了快到了,总算快到地方了……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合上箱盖,扣上黄铜大锁,朱有庭拉了拉铜锁,看看有没有锁紧。又把这只红木箱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抱着一个稚嫩娇弱的婴孩,生怕他磕着碰着遭受点儿细小伤害;又好似捂着一只硕大金贵的万年人参果,担心一个不小心疏忽了注意不到,它就土遁飞天逃之夭夭溜之大吉不见了。   时日将近黄昏,天光不易察觉地逐渐暗淡了下来。这时候风吹草木动,已有倦鸟和鸣归。   牛阿三仍然尾随着马帮,时远时近,紧跟不辍;如影随形,如蛆附骨。自踩踏碎石土块被发现之后,这家伙加了许多小心,极为谨慎小心地跟着马帮前行,把马帮和朱家众人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牛阿三看了看太阳,推断了一下时间,悄无声息地身形一矮,十分灵巧但又极其诡异地潜身钻到丛林之中,在远离马帮车队的一处下风口空地上驻足。他掏出一管鼻烟,贪婪地深深嗅了几大口,这才伸了个懒腰,随后懒洋洋斜倚在一块嶙峋的石灰岩巨石上,闭上他的尿泡眼,打盹儿养起神来。   他的鼻烟壶滑落下来,被连在他腰带上的一根红绳扯在当空,悠悠摇晃颤动。这是一只精工细作的景泰蓝鼻烟壶,看上去奢华贵气、价值不菲。这显然不是牛阿三这种人可能会拥有的物件儿。   时隔不久,沉静幽深的林榛草莽间,忽然响起一声口哨,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口哨声突兀诡异,尖利刺耳、瘆人惊心。   倚靠在山石上一动不动、似乎睡死过去的牛阿三一个激灵,一骨碌从山石上蹦将起来,侧过脑袋手掌附耳凝神静听。口哨声又再次幽幽响起,同样是尖利刺耳,犹如鬼叫。持续不长时间,口哨声再次停歇;如此这般,总共三次。牛阿三侧耳静听,待得三次哨音完全停止,随即伸指入口,鼓气吹哨,回应了一声更加尖利瘆人的口哨啸音。   林间风鸣,哨声隐隐。不多时口哨声停歇,莽莽林海重归平静。   牛阿三收起悬吊在半空中的鼻烟壶,缓缓踱步,慢慢来到古官道旁边,悠然站定,遥望着官道尽头。在他面前约莫半里远近之处,官道分岔,原来是个丁字路口。   林木阴影中,一人一骑悄无声息幽然出现在岔路口。   牛阿三眯眼一看,面露喜色。他朝此人挥手,这人也对牛阿三挥手回应。两人手势相应和,接上头之后,这名骑手在马上扭转身体,朝自己到来之处频频招手。   片刻之后,一支清兵马队从官道岔路上悄然出现。他们随着先前出现的骑手直奔牛阿三所在之处而来。   转瞬之间,马队就来到牛阿三近前。原来,这是临安团防巡骑官王极太,和他手下长脚虫、地石榴等一干巡骑人马。   王极太其人,年轻气盛,器宇轩昂,仪表堂堂:他长得极为英俊帅气,端的是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身长虽然不过中人,身形也不算魁梧,但却是筋骨强健、孔武有力。在一众巡骑清兵之中,王极太确然是鹤立鸡群。他这副身板容貌,就算是搁到昆明、放到京师,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但是他虽然面目俊朗,却是睛含阴鸷;鼻梁挺拔,却鼻尖鹰勾。纵然一眼看上去绝对是英俊挺拔之相,却又会总觉得有怪异阴狠之感。如果碰巧与他双目对视,不用多久便会汗毛乍竖,心生惧意,遍体生寒。   王极太和他的手下,个个脑满肠肥、油光满面,体格健壮、精力充沛,显然是长久以来吃得好、油水足,加之操演勤、历练多的结果。这队临安团防巡骑清兵,每个人从里到外,都和一般寻常的鸦片大烟鬼清军兵勇截然不同,他们在举手投足间,都自然地透露着一股强横蛮悍之气。   他们全都是一身绿营轻骑装扮,跨下剽悍军马,腰悬制式马刀。王极太更是鲜衣怒马,除了一柄马刀之外,他还背负一柄古意盎然的太极长剑,更在腰间横插着两把西洋转轮手枪——这是两把美制柯尔特M1860转轮手枪,这两把枪烤蓝幽幽、杀气隐隐,保养得相当出色。这种枪,最早是由李鸿章的淮军直接从美国购买而来,在当时的西南地区甚为罕见稀奇。王极太眼目前虽然还职不上品级、没有什么品秩,这身披挂装扮,却让他看起来端的是一副将军模样。   牛阿三两蹦三蹿,迅疾从站立之处跑出来,抢到王极太马前,单膝跪下,双拳一抱,目灼灼盯着王极太,报告哨探所见。   牛阿三不开口还好,一出声就弄得人嗓子不适、浑身不舒服。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好像伤了风的黄牛在干嗥:“大哥,这支马帮,可抢!”   王极太伸手摸向白净无须的下巴,仿佛捻须作态故作思索之状。与牛阿三那鬼嗓音不一样,他的声音倒是浑厚圆润,相当悦耳,好似那戏台子上的武生吊嗓子一般:“哦,这是支什么马帮?”   牛阿三咧嘴,嘎嘎地笑出一阵怪声来:“嘿嘿嘿……一大家子,搬家过路。”   王极太一愣眼珠子,一股戾气冒将出来。“搬家过路的?那会有什么油水?”   牛阿三站起身来,继续腆着他的麻子猴脸脸盯着王极太,一双尿泡大眼贼光闪闪。“大哥,这家子可不是一般的穷酸饿鬼挪窝换灶台,我盯了他们好久了。我跟你讲,这一大家子人,个个穿戴都鲜亮板扎(板扎——云南方言,优秀、优美、出色之意),光是拉家什行李的马车就有十好几辆!”   他伸掌打个遮罩,伸长脖子压低声音对王极太说:“大哥,刚才我瞧见这家的大儿子,搬了一个重颠颠的红木箱子交给他家爹老倌儿。我猜这只箱子十有八九装的是金银宝贝……”   听到“金银宝贝”几个字,王极太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盯着牛阿三点了点头,伸手又摸了下巴一把,阴阴一笑,无声无息;目光灼灼,好似雕鸮。他向部下一挥手,低声短促地命令道:“小的们,蒙面!”   王极太和他这队团防巡骑部下,上马就是官兵,蒙面即为盗贼!他和手下迅速齐整地除去帽饰,束上早就备好的轻快缁衣,再一齐蒙上黑布面巾——这一整套动作,他们一大群人竟然做得整齐划一、流畅自然!显然他们是早就做惯了这档子买卖勾当的了。   王极太换装蒙面完毕,环顾左右,看到部下们都已经整肃装扮蒙面停当,满意地无声笑笑,脸颊上的皮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他转头命令牛阿三:“阿三,前头带路!”   牛阿三一声得令,转身顺着古官道边沿飞身蹿出,快得像躲避狸猫利爪的山耗子,连身躯带过的灌木枝条都慢了半拍才堪堪摇动。他这套麻利的动作,还真是有三分鼓上蚤时迁的味道。   王极太盯着牛阿三的背影看了看,左手一抖马缰绳,眼睛直愣愣眨都不眨一下,阴冷狠恶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音,隔着蒙面黑巾,声音怪异恐怖。“操刀!抢!”   顷刻间刀光闪闪,铁蹄铮铮;古官道上,团防巡骑马队犹如一支黑箭激射向前!   草木颤巍巍掠动,群鸟扑飕飕惊飞!    卷一 第八章 狭路初相逢(二)   英俊少年——沙木阿枝,又骑着小红马拢在朱圣年一家乘坐的马车旁边,和朱天云朱天路兄弟俩玩儿在一起。正自玩儿得高兴,沙木阿枝突然觉察到官道上有异样情形,连忙扭头向官道前方看去——不等他看得仔细真切,已经听到由远及近的嘈杂响动!他当机立断,立刻大喊一声,提醒马锅头注意。这一声大喊调门高亢、声音响亮,突如其来犹如炸雷直透层林,惊得众人头皮发麻、须发倒竖!   “阿爹!山贼!”   普沙木听到沙木阿枝的喊声,立刻反应,动作飞快。他一把猛提缰绳,勒住头马,转头在头马嘶鸣声中大声喝令:“拿起家什!护住东家!”   一众赶马汉子迅速叫停马车、喝住骡马,各自下马下车,抽刀挺枪装好弩箭,就近护住身旁马车——看起来这些赶马汉子久经如此阵仗,动作极为迅速却没有丝毫慌乱。   两个健壮精干的赶马汉子赶上前去,和英俊少年沙木阿枝一道,挡在马锅头普沙木身前将他护住。四人一起站在朱有庭马车前面,其余赶马汉子各自在车队左近戒备。众人纷纷看定古官道,严阵以待,静待来客露面。   与赶马汉子的镇静截然相反,朱家人大多举止失措、慌乱异常。乱七八糟压抑着的低声惊叫,此起彼伏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停歇下来。他们大多挤在马车里乱作一团,车厢都被他们挤得乱抖乱颤。乱晃的马车车厢,和马车旁镇定而淡然守护着的赶马人相映成趣,构成一幅虽然有些紧张惊恐、更多的是怪异奇特反差巨大的逗笑画面。   朱圣年一家子也十分紧张,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朱圣年侧身贴着车厢边壁,一只手紧紧拉着半边车门帘子,抻得门帘子紧紧绷绷,仿佛手指一戳就会破裂。他悄悄在两片门帘子中间弄出道缝儿向外张望;清莲眼神惊恐、脸色煞白,身体死死贴靠着朱圣年,双手紧攥着朱圣年的衣袖,手指头因用力过度憋得红一截白一段的;朱天云则躲在父母亲身子中间侧后处,整张脸埋在母亲清莲怀里,活像一只脑袋插在沙子堆里头的火鸡!   只有朱天路,小小年纪竟全然没有惧色!他钻到朱圣年身下,探出脑袋,从马车门帘缝中露出一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马车外头林动草惊处的古官道——如果不是他妈妈清莲死命拉着拽着他,朱天路这小子一准儿跳下马车跑去看个究竟。   古官道上,驱马狂奔而来的王极太,看到了赶马汉子们的应对阵仗、看清了马锅头等人的面目、更看到一幕让他心惊肉跳的画面,立刻死命收缰勒马,急急喝令坐骑:“吁——站住!站住——”   然而倏忽之间,单单一声断喝,又怎么能喝止得住跑发了性子的烈马!不但王极太的马收不住蹄子、止不住狂奔之势,跟着王极太卷地而来的整个马队的马匹,显然都不可能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急切停止下来!   王极太大急,隔着蒙面黑巾都能看出他焦急万分——他眉头紧拧、瞳孔急收,右手迅疾往腰间洋枪处摸去!看样子他竟然是想抽枪杀马!   ——十数丈开外,马锅头身边一条高大健壮的赶马汉子,正稳稳抬着一杆硬木强弩!这把劲弩已然上紧了弦、扣上了贯能猎熊杀虎的玄铁利箭!劲弩身杆上的望山,已经牢牢套住了王极太蒙面黑巾之上的锃亮脑门儿!   真正让王极太恐慌焦急、心惊肉跳的,正是这一条虽默不作声,却杀气腾腾的赶马汉子;正是汉子手中那蓄势待发的利箭硬弩!   好个临安团防巡骑官爷王极太!初初遭遇凶险,虽然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惊慌失措,甚至差一点做出险酿大祸的抽枪举动,但电光火石之间,却是回神迅疾、应对从容。眼见得跟随自己狂奔突袭的马队,和普沙木马帮都已进入对方视线之内,已经根本无法回避躲闪;而自己跨下的健马狂飙突奔一时间难以止歇、忽忽儿就要撞上马车前面的普沙木等人,王极太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本能地想抽枪杀马,到回过神来快速应变,仅仅一眨眼的工夫——   只见他右手急速上抬,一把扯掉蒙面黑巾,左手由捏握缰绳之姿化作掌刀之形,寸劲发力,往马眼睛上一拂,随即手掌顺势朝马脖子上狠狠一磕!这一下猛磕力道奇大,竟然把烈马磕得脖颈乱甩!趁着跨下烈马吃疼受惊猛力急停驻蹄之际,王极太右手猛然发力,抢在烈马急停之时狠拉缰绳,借着坐骑前冲惯性,顺势把马匹拉带得高高扬起前蹄,立刻停了下来!   这一套动作兔起鹘落,干净利落。直到此时,这匹烈马前蹄高扬,这才堪堪发出嘶鸣吼叫之声。   等到王极太的坐骑前蹄落地、嘶鸣停歇,而他也悄悄拭去一头冷汗之时,紧紧跟着他的团防巡骑马队,大部都已经冲到他的前头。甚至有一匹马几乎撞上了那一条抬着硬弩、护卫着马锅头普沙木的精壮赶马汉子!   整个临安团防巡骑马队的三四十匹健马,一直到现在才算是全部都停了下来。   一旦马匹停稳,这些团防巡骑兵们便有样学样,都跟着王极太扯掉蒙面黑巾,然后下马安抚跨下这些因为骤停而躁动不安的马匹。   赶马汉子们平静地看着清兵马队团防巡骑兵们的这一出精彩表演,没有人发出声响,更没有人慌跑乱动。就连看起来年纪轻轻、似乎没有什么江湖阅历的沙木阿枝,也一直是站在普沙木侧前护卫着他,身形一动不动,稳如磐石。沙木阿枝甚至连腰刀都没有抽出来——他只是一只手稳稳握住那把昂贵而奢华的腰刀的刀把,随时准备亮刀厮杀。   马锅头普沙木有些鄙夷地看着眼前这一群黑袍加身、除去了蒙面黑巾的团防巡骑兵们。适才那一通表面凶悍、实则外强中干、被云南人称作“马屎外面光”——表面光鲜的慌乱动静,普沙木尽数看在眼里,却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倒是王极太那一连串的精巧动作,让普沙木稍稍动容、微微颔首,暗暗称赞“此人应变迅疾,身手了得!”   王极太扭了扭脖子、定了定神,轻轻拍了拍坐骑脖颈,安抚好马匹。随即一抬腿,潇洒利落地“飘”下马背——这时候王极太的动作,宛若灵猿,飘逸洒脱,丰神俊秀,端的是一位俊秀骑手好健将的身姿!下得马来,他缓步前行,暗中调匀自己的气息,绕开还在忙着藏掖黑布面巾、安抚坐骑的一众部下,施施然来到普沙木和沙木阿枝等人面前。   甫一开口,王极太就显出了翻云覆雨、随机应变、先发制人的狡诈机变嘴脸。他微微眯着眼睛,扫视了普沙木等人一阵。开口厉声喝问,俊美的五官瞬间扭曲变形,变得凶神恶煞。“你等是什么人?哼哼,胆子不小,竟敢在我天朝官道上舞刀弄枪、张弓搭箭!难道不怕伤了人遭王法惩治么?”   普沙木面无表情,紧紧盯着王极太的双眼冷冷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在这里纵马乱跑、大呼小叫,也不怕冲撞惊吓了良善人家?”   王极太普沙木一搭话,普沙木倒完全放松了下来。他知道莫名其妙冲出来的这一彪人马不是山贼土匪——至少不是明火执仗的土匪山贼。他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却轻轻挥了挥手,让赶马汉子们收起腰刀弩箭。   赶马汉子们依普沙木指令收起了刀弩,但仍然保持着防御的架势。不过每个赶马汉子,面对着这一群黑不溜秋的家伙,却都是一头一脸的不屑和鄙夷嘲笑。沙木阿枝甚至放开了刀把,倒背着双手,满脸是笑,似乎打算看这群人再次出丑闹笑话。   不等王极太开口,长脚虫从一匹冲得靠前的马匹背上跨将下来,迈着超级细长怪异的腿脚,几步就走到普沙木面前——此人二十来岁年纪,生得十分怪异:脑袋椭圆细小,好像晒干后脱了水的橄榄果子;面皮灰褐,布满了大大小小黑黄色的麻子点,恰似干瘪失水的桃核壳的颜色;鼻孔冲天,眼珠浑浊;身板细长,足有七尺(清代一尺约为30。2厘米,七尺大约两米出头——作者注)长短;却是躯干短小,脖颈细长。胸脯以上的形状,就是云南人嘲笑小脑袋细脖子的人所说的“米线脖子橄榄头”!他的四肢极其修长而怪异,手长及膝,脚长更是赛过马腿。他骑在身躯并不高大的滇马身上,那双长腿就好像随时会踢到地面上的碎石乱草从而折断似的,教人看得是提心吊胆、胆颤心惊。他能穿得合适的衣服,用料总要比寻常人等多上个三五尺;他四肢修长,手掌和脚板又与其他肢体器官极不协调,显得宽大很多。   这个长脚虫,恰好就是传说中“穿衣费布,吃饭费米;走路费鞋,活着费气”的那种人。此人走步行路之时,如果被人突然撞见,一定会以为自己眼花头晕,碰到了一只穿了衣服钻出丛林直立行走的巨大竹节虫!   此时说他“走”到普沙木面前,倒不如说是竹节虫成了精,用“走器”“移”到了普沙木等人身前。这家伙虎起脊背,伸长伸低脖子,左一下右一下歪着小脑袋,眯缝着眼睛打量普沙木——那副样子活像竹节虫在观察面前的东西是不是食物、能不能吃。   “普沙木普老倌儿(老倌儿——云南方言,老头儿之意),我倒是认得你呢。你老倌儿硬是(硬是——云南方言,是之意。硬,表强调,云南方音en,去声)有眼不识泰山!你睁大眼睛好好瞧清楚,这位官爷,是我们临安府团防巡骑官,王极太王大人!”   普沙木理都不理长脚虫。他斜瞅了一眼王极太,又看了看王极太身后一众身罩黑衣黑不啦叽的临安团防巡骑兵,语音充满了不屑和怀疑。“你是巡骑官?你是王大人?啧啧……你们怎地如此打扮呢?这么讲你们是官兵喽?我普沙木还是见识过几个官兵的——咋个(咋个——云南方言,怎么、咋的之意)就从来没有见过仿你们一样,不戴官帽不穿官衣、套着块黑布好像黑皮山狗也似的官兵呢?”   王极太嘿嘿一笑,一把拖住脸红脖子粗就要跳将起来跟普沙木硬杠的长脚虫,把他往自己身后一带,随即解开黑衣露出官服,再亮出腰牌,递到普沙木眼前让他查看。同时幽幽开口——又是戏台上武生吊嗓的腔调。“近来匪患频仍,山贼土匪又狡猾多端,一旦见到官兵巡骑就溜之大吉。所以本巡骑官就带同本部兵卒易了服色,单等那些狡诈的土匪山贼失了警觉现出行藏,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普沙木微微低头,细细端详王极太的腰牌。看了好一阵子才把目光转回到王极太脸上,还是一头一脸的不屑。“哦,原来如此……王大人是装成山贼要打山贼喔!那么王大人今日来此,拦住我们,到底是有何贵干呢?”    卷一 第九章 狭路初相逢(三)   王极太收好腰牌,又是微微一笑——阴鸷之气马上弥漫开来。“例行检查——本官除了剿匪拿贼,还身系地方巡防安全、保境安民之责!”   他随即扬了扬头,抬高了声音问道:“你等在官道上行走,所为何事?可有关防通行文书?”   “有!有关防文书——在这里!”   朱圣年快速趋前几步,将关防通行文书递给王极太——原来在王极太领着团防巡骑兵狂奔而来之时,他担心老父安危,早早跳下了自家马车,护在了朱有庭马车之前。听到普沙木王极太对话,他已然明白王极太等人实乃官兵、并非匪类,于是就来到普沙木身后,准备应对查询了。此时他听到王极太询问关防通行文书一事,不等普沙木出声,自己就抢着答话了。   朱信年、朱恒年此时也都下了自家马车,来到朱有庭乘坐的马车跟前站定,听王极太普沙木两人对话。   王极太接过朱圣年递上的关防通行文书,仔细审看,郑重其事地检查起来。   “——家长朱有庭?”拖着戏腔,王极太伸头望向已经打开了车门帘子的马车——马车上端坐着的朱有庭,神情有些惴惴地小心向他微笑应答、点头致意。   一旁站着的朱圣年,恭敬地答应解释:“这是家父。”   王极太循声看了朱圣年一眼,接着低头,继续念文书上的名字:“子,朱圣年?”   他抬头看看朱圣年。   朱圣年谦恭地一低头,沉声答道:“小人朱圣年。”   王极太点点头,接着念:“——朱信年?”看向朱家兄弟。   朱信年上前半步,一拱手,大声应道:“在下朱信年。”   王极太“嗯”了一声,低头又念:“——朱恒年?”又抬起头看着朱家兄弟。   朱恒年微微躬身一揖,缓缓回应:“晚生朱恒年。”   王极太确认清楚朱家兄弟各自是谁之后,嘴角肌肉微微一抖,看看文书,开步就向载着朱家众人的马车走去。朱家三兄弟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向马车。   普沙木抽出白铜杆儿旱烟锅,打着火自顾自吧嗒吧嗒抽起烟来,看也不看王极太等人。沙木阿枝也没有挪窝,却转过脸去关切地看着王极太和朱家兄弟的举动。   长脚虫原本一直恶狠狠地瞪着普沙木,没多久就被护卫着普沙木的赶马人、那个曾经用弩箭瞄着王极太的精壮汉子盯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转而又和赶马汉子斗起了“干瞪眼”。直到一个巡骑兵拍了拍他的手臂,提醒他跟上王极太,他这才紧走几步追上王极太。却是还不甘心,仍然不时回头,恶狠狠地瞪视赶马汉子和普沙木。   王极太在朱圣年家马车旁停下,继续读文书:“——携妻子等人经昆阳、通海至建水,购地置业……”   他侧头向马车车厢内看去,盯了一眼朱天云,又看看朱天路——马车上的朱天云不知道为什么,怕极了王极太,根本不敢和王极太对视。他瑟缩着缩头曲身,躲到母亲清莲身后,单单露出一只眼睛,胆怯地偷瞄王极太。   幼小的朱天路却是个混不吝的愣头青,他仿佛不知道害怕似的,直愣愣地瞪着他的大眼睛,和王极太对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冲着王极太吐舌头瞪眼珠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王极太脸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他伸手作势要摸朱天路的小脑袋瓜,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娃娃倒是俊俏乖巧得……”   王极太“乖巧得紧”这句话中的“紧”字还没出口,“噗”地一声闷响,他脸色忽然一变,上半身猛然往前一扑,脑袋差一点儿就磕到马车车厢门框上!   亏得是王极太王巡骑官大人武功了得,反应奇快!骤然遇“袭”之后,就在他的脑袋距离车厢门框仅只毫厘之际,王极太突然发力,头颈往侧后一扬,动作古怪地堪堪避开了这一下看似必中、中必暴疼的头框相撞!随即他右掌闪电般推出,在不知何时响起的笑声中,朝马车上狠狠一撑,身形已是稳稳站定。同时左肘向后猛击,肘锤重击而出!一声沉闷钝响,肘锤正中他身后长脚虫腰肋薄弱之处!   马车轻轻晃动,马匹微微惊动;哑声惨叫声中,遭受重击的长脚虫扑地不起,扭曲蠕动。   王极太急速转身,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才转过身,眼前的景象却差点儿把他气疯了——各种压抑着的、放肆的笑声中,朱家三兄弟各自弯腰扭头捂嘴,正竭力想忍住根本控制不住的笑意带来的浑身肌肉抖动。两个一直跟着他的巡骑兵,正在搀扶爬不起来的乱哼哼着的长脚虫。因为拼命想忍住笑,他们也没能把长脚虫扶得起来,自己反倒差点儿和长脚虫瘫倒在一起。远处的赶马人汉子们、马车里伸头出来观望的朱家大小人等、还有他的部下团防巡骑兵们,全都在盯着茫然无知的他,和龇牙咧嘴吃疼不住的长脚虫,在不停地讪笑。   王极太脸都气绿了!出道以来,他王大人何曾受过这种莫名其妙的鬼气!他铁青着脸,强压着快要爆燃的怒气,低声质问两个巡骑兵,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个巡骑兵丢开长脚虫,努力在王极太面前站好。他们尽力忍住笑意,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半天价才给他讲了个大概清楚。   原来,长脚虫在同伴提醒后迅速跟上了王极太。但这厮跟随长官大人心不在焉,和赶马汉子的“干瞪眼”超级远程对抗赛倒是全力以赴。他压根儿没注意到王极太已经在朱圣年家马车前站定,更没有发觉官道上自己脚边有好些堆马粪——马帮停驻后骡马们才拉出来不久的新鲜马粪!他只顾着时时“干瞪眼”猛怼赶马汉子,浑然不觉自己几乎已经贴到了王极太的后背上,全然不顾胖阔的步幅早已散乱,“干瞪眼”瞪到忘我,一脚狠狠踩在新鲜潮湿的马粪蛋上……然后,长脚虫就失了重心,身体向前倾倒……“竹节虫”在半空中扠脚舞手地挣扎……再然后,长脚虫就杵到了王极太的后背,几乎把王极太杵个狗啃泥……   ——也难怪众人讪笑:长脚虫身躯长得狭长怪异,踩中马粪蛋失了重心,挣扎起来张牙舞爪、动作夸张滑稽,这就已经足够十五个人笑上半个月的了。王极太猝然遭到撞击,虽然机变急速,迅速化解了小小“危机”;但事起突然,举止自然狼狈难看。英俊帅气的王大人,突然扭曲着身躯,一头“撞”上马车,和门框“亲”了个正着——纵然他动作灵活迅速,巧妙避开了撞击,但在旁人看来,他一定是撞上了车厢门框,“啃”到了一大嘴陈年老木头——单就看他站定后脸色忽青忽白,众人都以为他至少是吃疼不轻、头晕发懵。殊不知临安团防巡骑官王大人极爱脸面,脸色“绚烂”,不过是极端的自尊心作祟,自觉在众人面前举止失态,丢脸羞惭罢了。   巡骑兵憋住笑,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到此处,旁边朱圣年家马车上,突然极为“应景”地传来嘲弄的童声笑语。这声音在恼羞成怒的王极太听来,尤为刺耳、极其扎心!   “哈……哈哈哈……饿狗抢屎哦……哈哈哈哈……”   王极太额头青筋暴纵、眼珠猛突,脸色霎时变成猪肝色,粘稠浓郁得仿佛随时会滴下暗红色的腥血。狂怒中的他猛地转过头瞪向马车——车厢里,朱天路嘻嘻哈哈笑着,看到王极太瞪向自己,不但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挤眉弄眼又冲着王极太做起了鬼脸。   王极太恶狠狠地盯着朱天路,眼眸中杀气突显、继而大盛!羞怒已极的他,不假思索地认定出声嘲笑他的,就是小小年纪的朱天路!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开口笑话他的正主儿、此时正躲在车厢深处的朱天云,早已捂着嘴巴捧着肚子,悄无声息地笑得肠酸、笑到瘫倒,已然爬不起来了。   看着朱天路不断做着滑稽的鬼脸,本来脸色极端恐怖的王极太,忽然怒极反喜。他轻轻咧嘴,露出一线白得瘆人的牙尖,无声地笑得越来越畅快。他的脸色也随之很快恢复如常。   只是这畅快的笑容来得太过突然,与适才厉鬼一般的面容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过渡。加上他那更加凌厉阴鸷的眼神、英俊帅气的面庞,和竭力抑制情绪而导致的全身肌肉微微颤抖、不时神经质抽动的嘴角,反差极大、转变诡异,看得众人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忽而凶神恶煞,忽而诡笑满面的王极太让清莲不寒而栗。护子心切的她,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把朱天路拉到自己怀里,试图不让小儿子再面对眼前这尊妖魔。怎奈朱天路这小子无知者无畏,在母亲怀里仍然挣扎不已,继续做鬼脸怼王极太。直到沙木阿枝觉得这番情形十分怪异而不妥,径直走过来挡在清莲朱天路娘儿俩和王极太中间。   王极太一直在阴笑着盯着看朱天路做鬼脸。被沙木阿枝挡在眼前,这才突然收起笑容作罢。他阴郁地看了沙木阿枝一眼,又伸头瞧了瞧官道上其他的马车,把刚才被长脚虫撞击之时顺手放在马车上的关防通行文书,拾起来递还给了一旁候着的朱圣年。   但是王极太却没有马上走开,他先是低声呵斥被巡骑兵扶起来、还在哼哼唧唧的长脚虫:“给老子闭上你的臭嘴——你个憨贼,丢人现眼!滚——滚远点!莫在老子面前戳眼睛!”接着向其他马车走去,径自挑开每驾马车的布门帘检查一番,口中还念念有词:“——有无歹人藏匿夹带?”   足足折腾了有大半锅烟的工夫,绕着马车队走了整整一圈、看清了所有马车装载物什之后,王极太王大人这才踱步回到朱有庭的马车跟前。侧眼一瞥朱有庭,咱们这位王大人又来劲儿了——   王极太伸手一指朱有庭怀抱着的红木箱子,沉声问道:“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朱有庭是唯一没有看适才那一幕闹剧的人。团防巡骑的到来,让他很是安心。他就这么一直抱着红木箱子,稳稳坐在马车厢里。   此时王极太问话,朱有庭没有开腔应答,他顺从而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红木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