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奉旨巡盐 1、玉熙宫嘉靖帝面授皇命 第一章:奉旨巡盐 奉旨巡盐,圣意拳拳,莫辜负皇恩浩荡。跳梁小丑颇颇现,有多少鬼魅魍魉? 朝堂党争,鞑寇扰疆,群臣珠胎暗中结。谁堪当大明栋梁?鄢氏懋卿见忠良。 (——戏仿“踏莎行”) 1•1:题外话 明朝嘉靖后期,倭寇闽浙横行,鞑靼北疆扰边。世宗崇道修仙,疏于朝政。严嵩主理朝纲,致使朋党纷争,朝野内外交困,贪腐横行,民不聊生。朝廷生财无道,国库空虚,万事靡废。朝无国帑,巨细难成。朝中大小官员,拉帮结派有术,朝堂政事,无不束手无策。为解燃眉之急,唯有盐事筹银。嵩荐景修,为制衡徐党;帝授利柄,以策权衡。景修临危受皇命,执尚方宝剑,浩荡出京,引路人侧目,同僚顿生嫉妒之心。皇威所到之处,百官奉迎,钱财锦帛,争相奉呈,景修一律收入囊中,充斥税银。未出一载,懋卿完成钦命。若干官吏,瞠目结舌,再生嫉心妒恨。皇帝龙颜大悦,赞道:景修能臣干吏也,力挽狂澜,舒展朕心。然,山河破碎,积重难返,区区千百万两银子,实乃杯水车薪。旋即,世宗态度暧昧,群臣珠胎暗结,异端萌生。明朝盐事,随即演变成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导火索,使景修蒙垢,真假不明。又加执笔史书者,一味坚持真假黑白二元论断,更有偏颇,致使一段历史真相,至今难明,忠臣蒙冤,百口莫辩。史海勾沉,拨云见日,聊表心迹,以明寸心也。 1•2•1:玉熙宫嘉靖帝面授皇命 嘉靖皇帝斜卧蒲榻,怒目圆睁,逼视跪伏阶下奉诏觐见的鄢懋卿,久久不下达旨诣。 透过帐幔,懋卿已经感觉到皇帝的威严与愤怒。他知道,皇帝的愤怒与他有关,他以为,总理全国盐政的差事,是严嵩向圣上举荐的,皇帝重用他,实在是迫不得已。现在,嘉靖避开众大臣单独召见,怕是要面授什么机宜。嘉靖没叫平身,他不敢动弹一下身体,只好保持拜伏状,等待皇命。 “景修,朕早年看过你撰写的《易经正义》,不错。”嘉靖缓慢地说,“是真不错。六卷啦,花费了你不少功夫吧?” “承蒙圣上恩宠,微臣敢不尽心竭力。”鄢懋卿没敢抬头,内心已然诚惶诚恐,有点答非所问,仔细想想,倒也算勉强对上主题。 嘉靖拖腔拿调说道:“你是嘉靖二十年出生的进士吧,能为《易经》正义,可见你还算一个才子。《易经》的义好正,朝廷的事不好正啊!景修,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懋卿额头上冒出豆大汗珠,低头回答道:“多谢圣上谬赞。恳请圣上明示,微臣今番南下巡盐,势必阻碍重重。微臣诚惶诚恐,怕担当不起如此重大之使命,辜负了圣上之信任。” “这就对啰。不要说你诚惶诚恐,这个差事,就是朕亲自去办,只怕也是收效甚微啊!这些年,朝廷都让人给掏空啦!景修又岂会视而不见?没钱的日子不好过啊,就连朕都得厉行节俭,勒紧裤腰带过活。泱泱天朝上邦,日子过成如此这般,朕没脸见祖宗啊!” “微臣有罪,上不能为君上分忧,下不能报效黎民百姓,微臣实在罪无可赎。”鄢懋卿听了嘉靖急言令色的一翻话语,只有不住磕头的份儿,脑袋碰得地面咚咚直响,也不敢停顿。 “平身吧,不关你事,是朕无能,是朕把祖宗江山都给败啦。景修可算能臣也,永嘉百姓都送你万民伞,还刻了石碑,永记你之功劳。可见是有大功于社稷的。朝中若多几个景修这样的能臣干吏,朕的江山社稷那就真的万年永固咯。”说这些话的时候,嘉靖的话语非常真诚,显然,这几句是发自内心的话。 景修哪敢立即起身,口中说道:“那是永嘉百姓错爱微臣。替圣上抚恤万民,为万民谋取生路,本是微臣职责,不敢居功。”又拜了三拜,才起身来,直了一下腰,又惶恐地躬身垂立当场。 “你为朕挣回了那么多钱,朕会永远记得你的。此番署理全国盐政,责任重大。景修啊,朕召你来,你就不想给朕提点什么要求?” “微臣不敢。承蒙圣上恩宠,委予微臣如此重任,微臣理当尽心竭力办差,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景修高拱双手,垂首答道。鄢懋卿现在才弄明白,原来圣上不是在生他的气,于是,心便放宽了一些。 “朕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景修永嘉三载,昼夜劳作,未曾贪墨一分一毫,甚是难得。景修贤能,却一向谨小慎微。此番当差,虽有首辅举荐,怕也寸步难行。朕,正等米下锅呢,你可不能大意。仅凭你区区一左佥都御史,只怕是举步维艰。朕封你为左副都御史,钦命署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七省盐法。望卿自重,好自为之。” 鄢懋卿急忙再次跪地,行大礼,口中说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嘉靖皇帝向外面大声喊道,“吕芳,拿来。” 吕芳手捧一柄宝剑,钦差大印一枚,疾步进入内殿,停在鄢懋卿近旁,恭候嘉靖发话。 “景修,此番巡盐,可谓责任重大。朕赐你尚方宝剑一柄,赋予你先斩后凑之权宜,你当好好办差。这些年,这些盐商是把朕给坑苦了啊。这次你去,替朕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心里不要老时想着严嵩徐阶他们,江山是朕的,赚了钱还是要记得给朕一点。朕的皇宫里可是有十多万人啦,比十个严嵩徐阶他们加起来,都要多得多呐,总不能让他们锦衣玉食,凌罗绸缎,让朕宫里的人都喝西北风去吧。” 鄢懋卿跪拜嘉靖,移动身体方向,接过吕芳手中托盘,正欲再次拜辞起身,嘉靖却又开口了:“景修,这龙泉宝剑的分量你应该明白,要是办不好这趟差事,宝剑就不用你亲自还回来啦,自然有人会和你的脑袋一起还给朕。”嘉靖话语,掷地有声,像一把锋利尖刀,直插鄢懋卿心脏,致使他有喘不过气来之感觉。 鄢懋卿双手捧着托盘,上身伏地,不住磕头。豆大的汗珠掉到地板上,掺和着额头上磕出的血渍,洁净的地板顿时开出一朵鲜花。景修口中回禀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定当不辱圣命,办好这趟差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明白就好,朕就不多说了。朕已经为你置办好了一切,带上你夫人,明天就出发。吕芳,端上来。” 鄢懋卿谢过圣上,站起身来。 吕芳又端上一个托盘,里面有一杯酒,递到鄢懋卿面前。鄢懋卿不知何意,不解地看着吕芳。 吕芳仰望着鄢懋卿,和蔼地说道:“这是主子赏赐大人的御酒,给大人饯行呢,喝了吧。” “什么御酒,是他自己的酒。”嘉靖见鄢懋卿迟疑,便不悦地说道,“害怕你自己的酒里有毒吗,怎么不喝?” 闻听此言,鄢懋卿慌忙跪下说道:“不敢,微臣多谢圣上赐酒。”说罢,一饮而尽。 吕芳说道:“这还是大人春上进贡给主子的鄢公酒,主子自己都舍不得喝呢。” “我说景修啊,你官做得不错,酒亦酿得很出色呀。比起朕的御酒来,也不差半分啊,不愧为是从周文王年代流传下来的品质,的确有过人之处。怪不得你那么富裕,能为文正公刊刻全集,这可是我中华文化之瑰宝啊!这鄢公酒也没少为你赚银子吧?”嘉靖说这话时,好像酸溜溜的,心态倒是明显轻松了。 此前,嘉靖没有单独召见过鄢懋卿,刚才也是跪着的,现在鄢懋卿站起来了,与吕芳一比,整整高出一头。嘉靖帝即使是坐在高高的蒲团上,目光都没有了俯视的感觉,便不禁在心里感叹:好一个“鄢长子”呀。表情上明显增添了几分喜欢,不由得再次在心里感叹,严嵩门下真是人才众多。联想起鄢懋卿之前的种种业绩,嘉靖感觉,此人怕是我大明的福星呢。于是,便在心中有了个念头…… 鄢懋卿赶紧再次跪下,说道:“托圣上洪福。文正公乃我江西先贤,忠君爱民,是微臣之楷模。作为晚辈后生,能为做点事情,实在不足挂齿。酒是微臣家的管家鄢五,根据鄢氏祖先周文王第四子召公姬奭,借杜康秘方改良的酿酒秘方酿造而成,此方后经本家唐朝节度使武安王燧武公改良,微臣又在此基础上稍加改进了一下而已。除每年给圣上进贡二十坛,给首辅大人送十坛外,余下的就大体上是自用了。因为此酒难酿,产量不是很大,往外出售的不多。酒资仅够日常用度而已。”传说鄢公酒,后经唐朝燧武公改良而得,应是不假。 鄢氏燧武公,号召南,唐朝人。生而颖异,气宇轩昂,度量宽洪。唐德宗贞元年间,官升荆南节度使,奉令南征,奏凯而归,圣旨嘉封武安王。末年致仕复归江西庐陵,途经清江樟树镇,停舟上岸游玩,见一白兔,命其子鄢箕辉拔箭射之,白兔忽而无踪。父子随后追索,终不见白兔踪影,但见地势盘旋,山明水秀,流连忘返,遂筑室以居十余载。时见枯樟树内妖蛇出没,啖噬镇民,且施妖散瘟,祸害百姓。公仗剑斩之,力除民害,并根据召公姬奭酿酒之法,亲自精研曲酒一款,以御瘟神。今之蛇溪,即其遗迹也。其时镇内火灾频发,公命人凿七星井以镇之。万民感其德,树大德门以纪念之。晚年返庐陵,升天之日,得道为神,显应远近,皇恩赠之曰:“鄢公福惠真人”是也,立庙永祀,夫人余氏佩享千秋。后世名其故址为鄢公巷,御瘟神之曲酒为鄢公酒。鄢懋卿又在此基础上精心研制,才获得嘉靖如此赞许。 “是啊,比朕的御酒还有来历,朕早年便已听闻过此传说,就不要在这里炫耀啦。这么好的酒,产量多了,那还了得?也正因为产量不多,所以才贵嘛。听说有人出一百两银子,也难买到你一坛鄢公酒啊。你倒是真是老实得很,我知道你只送了严嵩十坛。不要只顾着卖钱,也不要只知道送朕和严嵩两人,朝堂行走,还是要世故一点。少卖几坛,多交几个朋友,没什么不好的。” “是。谨遵圣谕。微臣从江南回来就照办。” “照不照办是你个人之事,酒是你酿出来的,用不着遵什么圣谕。退下吧。” 鄢懋卿再次拜辞,起身退出大殿,快退到殿门处才转过身去。身上的内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经殿外凉风一吹,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抬头走几步,刚跨出殿门,正遇到门外昂首站立的朱七,二人对视的一瞬间,朱七凌厉的目光又令他再一次胆颤心惊。殿外的风让他感觉更加冷酷无情,仿佛像一把利剑挥过来,只感觉脖子一阵冰凉,脑袋便咚的一声掉到地上,滚了几个滚,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按说,这些年见圣上也不是十次八次,为何从前没有这种感觉,这回却害怕成这个样子,他自己也不理解。也许,是身上的担子重了,心事也重了吧,他觉得只有这么解释。 鄢懋卿定了定神,也没与朱七打声招呼,保持着将装有尚方宝剑与钦差大印的托盘举过头顶的姿势,疾步而去。朱七本是鄢懋卿儿子鄢子云师傅,照理说不应该害怕,只是朱七生就一双目光凌厉的眼睛,又是圣上身边近侍宠臣,秘密地帮圣上办过不少事,不能不怕。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双方都明白,不宜交谈。 吕芳看着鄢懋卿颤抖着离去的背影,摇摇头,叹息一声,正要离去,却被嘉靖叫住:“吕芳,你叹息什么?” “主子恕罪,奴婢只是担心,他能否担当得起如此大任。”吕芳回头躬身回道,他在试探主子,叹息声也是他故意发出来的。 “你发现什么啦?”嘉靖不解地问。 “主子,不是奴婢责怪您,如此重任,怎么就交给他一介书生?奴婢见他浑身颤抖,定是贪生怕死之徒。”吕芳装疯卖傻,进一步试探道。 “吕芳,这回你错啦,此人才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呢,他是怕交不了差。” “奴婢愚笨,请主子明示。”吕芳打躬作揖,道,“主子就不怕他书生误国?” “这个差事,责任有多大,只怕你不会明白。但他明白,所以才战战惊惊。要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吓得这个门都进不了啦。这个差事是严嵩举荐他做的,他又是严嵩的得意门生,全国的盐商是严嵩把持的多,还是徐阶把持的多?要是这把宝剑不斩向严嵩的人,他就收不到一两银子。要是斩向了严嵩的人,就算老东西能放过他,严世蕃也不会放过他。他不是怕死,他是怕得罪了严家父子,会不得好死啊。此人之能力,朕是相信的,此番前往,必定有所作为。”的确如此,有的大臣,一旦有看似完成不了的差事,便宁肯装病推搪,也不会接手。不接手,最多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以后有这类事便不会再找到他头上。接过手后若完成不了,那将比不接手还要糟糕百倍千倍。再说,严嵩推荐鄢懋卿总理盐事,也只是脱不了情而为之。就像当年去永嘉沙城盐场一样,徐阶与高拱都不举荐自己的人,严嵩作为首辅,自然推无可推,勉强找个人去应付差事了事。只是谁都未曾想到,鄢懋卿能将差事完成得那么漂亮而已。当然,严嵩这次举荐鄢懋卿,倒是比前次认真多了,也有他的私心。 嘉靖帝很少当着吕芳的面赞赏谁,这回却对鄢懋卿赞赏有加,这让吕芳心里高兴。这么多年来,难得遇上一个主子赞赏之人,看来,自己的眼光没错,平日里的用心也没白费。 “主子圣明,奴婢还是不太明白,这余盐税不过区区六十万两,犯得着又是加官进爵,又是封为钦差大臣,还搭上尚方宝剑的?”吕芳做出真愚蠢的样子,诱出嘉靖的好心情。 “吕芳啊吕芳,你真是个老狐狸。没事逗朕开心呐?朕现在心情很好,就让你也开心开心。告诉你吧,鄢懋卿折子上说,他要把今年全国的余盐税提高到一百万两,并且还要将前几年来欠收的余盐税银一并收回。要真是那样,这可是几百万两的银子啊。这些年,定盐税银都一年不如一年,何况余盐。要是他鄢懋卿真能把这些银子收回,何乐而不为之?这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嘉靖警觉起来,不再往下说。 吕芳还在装傻充愣:“主子圣明,最主要的是主子发现了一个能臣干吏。他真要是能顺利完成主子交办的差事,说明此人能力不在严嵩之下,主子确实应该高兴才是。”吕芳之言,道出了他内心的真实秘密。 嘉靖瞪了吕芳一眼,他原本是想说“最主要的是考验了严嵩党羽是否铁板一块”。最近,朝野上下,“倒严”风声越来越紧,给鄢懋卿一个机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到时办起事来,就顺手得多了。但考虑到吕芳这老狐狸,一向以大局为重,怕他认为“倒严”时机尚不成熟,又向严嵩提供情报,到时岂不坏了大事?吕芳顾全大局,嘉靖心里一直明白,但最近,他总是在一些小问题上,多少有那么一点点不与自己合拍,令人讨厌。这种讨厌,却不是真正的讨厌,是那种带着爱与信任的讨厌。 最近,嘉靖没少受吕芳影响,时不时的,便能从吕芳口中,听到鄢懋卿之事。他其实知道吕芳用意,只是,这样的事,怕是在他这一朝,实现不了。因此,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假装听不懂吕芳之言。 想到这些,嘉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他加重语气问吕芳:“朱七来了吗?快传他进来。” “回主子,朱七已在殿外恭候多时。”吕芳的确认为现在还不是“倒严”的最佳时机,但也不至于向严嵩通风报信,透露圣上意图。跟了嘉靖四十多年,主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其实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作为一个奴才,不能在主子面前表露得太过聪明。太聪明的奴才都是不长命的。能掌管皇宫十万奴才,几十年长盛不衰,脑袋真不是白给的。吕芳确实是一个顾全大局的奴才,凡事总往家国大事处着想,处处维护嘉靖利益,帝王颜面。他也的确不只一次给严嵩“通风报信”,但每次都在关键时刻,改变了事态,挽救了危局,并未给主子增添一星半点麻烦。只是奴才始终是奴才,眼光总是有一定的局限性,思维也总是有一定的局限性,即便旁观者清,眼光与思维都能超过主子,但这奴才的地位,终究限制了他不应该比主子聪明,更不会表现得比主子聪明。因此,在嘉靖面前,他抱定一颗忠心,凡事都能点到即止,总能讨得帝心愉悦,不至于惹祸上身。他其实已经明白了嘉靖所说“最主要的”是什么了,但就是故意往别处说,聪明人嘛,倘若保不住自己性命,怎么算得是聪明人?他这个故意往别处引,也有他目的。人的思维很奇怪,有人时常暗示一些什么,便会往这方面去思考。吕芳就是在潜移默化他的主子。 吕芳向殿外一招手,只轻轻叫了一声“朱七”,朱七便应声阔步进入大殿。离吕芳还有一丈开外,就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他,意思是问主子的心情是否安好。吕芳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朱七,并伸手示意他恭听圣上旨诣。 朱七面对嘉靖站定,躬身拱手的瞬间,目光飘向帐幔里的嘉靖,只见一道寒光射出帐幔,不由得心尖颤抖了一下,他立即收拢精神,跪地说道:“主子圣安。奴才朱七恭请圣谕。” 嘉靖也看到了朱七眼里的精光,但他喜欢朱七眼里的这种精光,大内高手嘛,眼里无神还算什么大内高手?嘉靖说:“朱七,这次朕派你到浙江去,主要是调查清楚‘改稻为桑’之事,适当时候,把杨金水给朕押解回来。另外,鄢懋卿这一路的安全问题,朕就交给你了,这个担子非常重大,你要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是,主子。不过,奴才不大明白,鄢大人既是钦差大臣,主子又为他做了周密安排,还会有谁吃了豹子胆,胆敢以下犯上不成?请主子明示,奴才好有的放矢。”朱七斗胆相问,他是真不明白,当今世上,还有谁胆敢动钦差大臣。在他有限的视野里,即便严徐两党斗争不断,也应该不会有人敢动圣上的钦差大臣。 “狗奴才,当好你的差使便是。倘若到时有甚差池,拿你是问。还有,他的一举一动,都要随时如实向朕汇报,奏报直接呈给朕。退下吧。”嘉靖好像明白了朱七的意思,只是不愿在奴才面前暴露太多自己的内心活动。他自然知道,能混到大内来做一个统领的人,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夫,自有他过人之处,不然,混不到今日。他喜欢朱七,是因为朱七办事一向唯他命是从,从来不参半点水份。 “是,请主子恕罪,奴才多嘴。奴才一定完成钦命,确保鄢大人万无一失。”朱七说罢,跪拜而去。 朱七说万无一失,是可信的,但鄢懋卿做的事,是在老虎嘴里拔牙之事,不能大意。对于鄢懋卿来说,严嵩是老虎,徐阶又何尝不是老虎?其实,任何一个实权者都是老虎。一个副都御史,不管是左是右,在皇帝身边还算是个官,一年之中,总能与皇帝见上十数面。只要能与皇帝见上面,那就管用。出了京城,其实就是狗屁,尽管是钦差,有尚方宝剑,无论是严嵩的党羽,还是徐阶的爪牙,都不会真正把一个副都御史当成官的,倘若真要和你作对,有的是办法。倘若自己没有能力,尽管执掌着尚方宝剑,也等于手握着一把砍柴刀罢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嘉靖不得不把细节都盘算清楚,尚方宝剑原本是可给可不给的,但兹事体大,要人办事,不给根打狗棍,也不是那么回事。大明江山万里,疯狗可不少。现在,打狗棍已经给了,会不会打狗,就看他自己了。也就是说,戏台已经搭好,角儿已经妆扮完毕,就等待一声开场锣鼓敲响,各色人等,就要粉墨登场。他倒要看看,严嵩父子与徐阶高拱以及裕王他们,接下来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嘉靖明白,这回同意严嵩提议鄢懋卿巡盐,其实是顺水推舟,抛出一粒棋子,看看各个对手,下一步怎么走而已。任何一个皇帝,心中都非常清楚,觊觎权力之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太子皇子。让鄢懋卿先出场热热场子,将水搅浑,看看有多少鱼跳起来。这也是嘉靖同意严嵩推荐的原因之一。 此时的鄢懋卿,是严嵩的一颗棋子,又何尝不是嘉靖的一颗棋子,又或者说,他有可能还是裕王的一颗棋子。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在历史缝隙里寻找蛛丝马迹,颠覆历史人物,重塑“贪官”形象。您会发现,在皇权党争中,是非黑白并不是那么明显。同为贪官,徐阶、张居正与严嵩以及本书主人公鄢懋卿,历史待遇却是那么的不同,皆因徐阶张居正师徒掌握着记录史书大权,又兼大明文坛主席王世贞与严党有杀父之仇。前者伐其身,后者诛其心,所谓历史便是由此生成。本书逆流而作,无意对抗历史潮流,只是作者匠心独运,试图离经叛道还主人公一个可能之清白而已。) 卷一 2、裕王府徐高张珠胎暗结 1·3·2:裕王府徐高张珠胎暗结 徐阶、张居正已经静立裕王两侧,就等高拱前来。 高拱人未到,声音就响彻大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谁能告诉我,圣上竟然同意了鄢懋卿巡盐,还赐予尚方宝剑,授命钦差。人未出京城,便亦给他升了一级,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嘛?总理全国盐政啊,这是我朝自太祖以来,从来没有过之事。”高拱来到裕王座前,先向徐阶与张居正投去质询的目光,最后才温和地望向裕王,行礼参见。 “肃卿,你就不能改改这急脾气?这不是大家都来了吗,商量一下吧,看看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徐阶无奈地看了高拱一眼,责备他没有眼色。 裕王默坐正中,作思考状,面带苦涩,不理会众人。 张居正微笑一下,看了众人一眼,说道:“依下官看来,这也是圣上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何解?”其余三人都向他投来不解的目光,异口同声地询问道。 “严嵩用自己人巡盐,领全国盐事,原意是想扳回严世蕃‘改稻为桑’之败局,表面上看,是想为圣上分忧,实际上,是想让自己人尽握天下利柄,继续把持朝政,扼住圣上咽喉。殊不知圣上授鄢懋卿尚方宝剑,钦差大臣衔,官升一级,并单独召见,谁也不知道圣上对他说了些什么。以鄢懋卿性格,必定会小人得志,招摇过市,大张旗鼓地到各地盐课司、盐场催收税款。这样一来,势必得罪严党盐商,到时候,那不就是狗咬狗一嘴毛啦?” “叔大说的不错,让他们自己人内讧去吧。”徐阶老成持重地说道,“鄢懋卿才不会做小人得志之事呢,这个人办事稳重得很,在严党中算是一号人物,不可小觑。当然,倘若真如鄢懋卿所言,能为圣上收回这些年的余盐税款,也不失为一件大好事,解了圣上的燃眉之急,我们的日子也会稍稍好过一些嘛。” “徐大人,我的次辅大人,难道你不知道,到目前为止,全国盐商中,有三到四成是与你子升兄有牵连的吗?倘若他们仗你子升兄的势,不买鄢懋卿的账,如何是好?鄢懋卿这个小人,领的可是钦命,手中握着尚方宝剑,是可以先斩后奏的啊,要是到时候坏了我们的‘倒严’大事,可如何是好?”这高拱可真是急性子,还没说上十句话,就把他们的秘密透露出来了,好在当场没有外人,不至于泄密。 徐阶对他很不满意,厌恶地看他一眼,还是耐心地说道:“肃卿啊肃卿,我说你这臭脾气呀,要怎么才能改得过来呀!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嘛。他鄢懋卿一个小小的左副都御史,倘若真敢杀我的人,倒叫我对他刮目相看了。不用着急,单是他严党内部,就够他杀的了,哪里还有时间杀别人的人啊。” “我倒不这么看。”张居正沉着地说道,“这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伤人,也可能伤己,反之亦然。倘若鄢懋卿能像邹应龙一样,为我所用,在这个关键时刻,能对严党反戈一击,我们倒是省了不少的事呢。” “叔大你这是瞎扯淡。就是新科邹状元,现在也还不敢保证他有这个胆魄呢,事到临头反悔的人多了去了。这些年弹赅严党的人还少啊,哪一个是得到了好下场的?严嵩的南昌府老乡有几十位都是同党,现在就已经有一多半倒向我们了,其余的都能争取。但就是这个鄢懋卿与户部左侍郎万采,怎么样明提暗示,都不买账。证明这两个人,是毛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人物。”高拱第一个反对张居正的看法,在他心目中,叔大一向沉稳老练,现在,他怎么看都觉得他很幼稚,不由得嘴巴撇了一下,明显地表达出他的轻蔑来。 张居正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笑一笑,不再说话。 徐阶见了,为了缓解气氛,说道:“鄢懋卿还真不是个小人,跟了严嵩十多年,有根深蒂固的利益纠葛,他是不会出卖主子的。再说,他不像某些伪君子,许点小利就能争取过来,还美其名曰‘为正义而战’。叔大,肃卿说得对,我们不能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那就先下手为强。”高拱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裕王,却发现裕王狠狠瞪他一眼,便不再说话,垂了头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脸的赎罪感。 裕王轻咳一声,细声细语道:“鄢懋卿领钦命巡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理会。倒是父皇授予他尚方宝剑,还为他配备五彩舆,准许其夫人同乘共行,本王确实看不透其中的奥妙所在。”裕王看不透圣上圣意是真,他是担心鄢懋卿被父皇下了套而不自知。其实他对鄢懋卿印象非常好,只是碍于严嵩隔在中间,不好向他表示而已。像这样忠君忠事、尊师重道之人,放眼朝廷上下,可是不好找。 张居正红着脸试探道:“依王爷之意,我们应该如何应对才好?” “圣意深邃,我们还是不要妄加猜测的好,既然圣上这么做了,应自有其深意。本王告诫你们,不许动鄢懋卿一根汗毛。倒严事宜以后再说,别坏了父皇大事。这是本王这么晚了还叫你们来的意思。”王爷见他们也不知所以,反而会错了他的意,心里很是不悦。严嵩父子深得嘉靖喜欢,却将自己的儿子凉在一旁坐冷板凳,作为指定接班人的裕王,心里对严嵩之恨,自是不在话下。尽管如此,裕王也不愿意徐阶他们,借鄢懋卿倒严。 “王爷,夜深了,早些歇息,保重身体要紧。”徐阶听得王爷如此说,便带头拱手告退,高拱与张居正也同时拱手告辞。在徐阶看来,裕王与鄢懋卿有亲戚关系,自是要保他一二,不希望他这个表妹夫,成为倒严的工具而已。尽管他们早已没有往来,还是让徐阶有所顾忌。 辞别裕王,三人来到裕王府门前,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好像都有话要说,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好像不想先开口。还是徐阶先开口了,他对高拱道:“要不叔大给海瑞捎个信去,要他提防着点鄢钦差?”高拱对海瑞没什么交情,更没有感情,徐阶如此说,只是试探一下他而已。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高拱先是没有回过神来,见张居正向他会心一笑,才恍然大悟,随即诡秘地笑道:“徐大人请放心,这事不需要海刚锋这个呆子出面,我自有办法解决。” 张居正听了不放心,嘱咐高拱道:“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刚锋不善此道,千万不要让他掺和进来,免得生出别的事端,到时不好收场。”张居正心里也打上了海瑞的主意,但他嘴上却说出了另一个意思。 高拱认真道:“不用这个直人,我高拱办事你们就放心好了,不会坏事的。”说罢才想起,海瑞不是与徐大人和张大人更熟么,怎么总是让我与他扯上关系?但他顾不得多想这些,只想到鄢卿懋得了好事去,此时不除掉此人,怕有一天会骑到他头上,便脸上透露出浓浓杀气。徐张二人见了,也不再说什么,三人各怀心事,就此散去。 高拱其实是演技派,只是嘴里说说,在二人面前表表决心,算是口头派,真正做事的人,还是徐阶这样实力雄厚的主。说白了,高拱的性格,也不适合搞阴谋诡计。倒是徐阶与张居正,二人结合,简直是天衣无缝,威力无穷。但高拱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只是他不愿与徐阶他们一起办这件事而已。 高拱表表决心便离去了,这个时候并没有真正起歹心,倒是徐阶与张居正,又留在那儿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由叔大给海瑞写信,授予机宜;由子升在五彩舆上做些文章,在舆论上先将事实做出来,然后才好进行下一步的事。他明白,鄢懋卿不是小人,办事更不张狂。这些年,凡是由他出面办的事,没有一件不成功的,也没有一件办得不漂亮的。要对付这样的人,必须得搞坏他在公众眼里的形象,将他打入张狂小人之行例,才能让人相信他做的事。永嘉沙城盐场一事,他们便在不知不觉间,让鄢懋卿占得了先机,原本看似不可能的事,居然让他做得非常成功,非常漂亮,就是因为当初太过大意,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修建沙城盐场,鄢懋卿充分展示了他那非凡之能力,让朝中重臣对他刮目相看,也对他再三提防,忌惮三分。徐阶曾经暗中试探过鄢懋卿,希望他能看清眼前形势,从严党阵营里反将出来,投入到他的门下,必保他富贵前途均可无限。然而,鄢懋卿装疯扮傻,假装不明白次辅美意,继续死心塌地追随严嵩。这让徐阶碰了个软钉子,便怀恨在心,心中块垒难消,时常都在找他的茬,一有机会便给他小鞋穿。 高拱之所以憎恨鄢懋卿,也几乎有徐阶同样的遭遇。自从鄢懋卿将沙城盐场修建起来,回朝缴旨后,高拱也迫不及待地找到鄢懋卿,希望鄢懋卿能为他所用,也曾暗中许下诺言,保他前途富贵。鄢懋卿也在来人面前,装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傻瓜似的,蒙混过去。从而,表明了他死心塌地追随严嵩的态度与立场。 四人内阁,鄢懋卿明显得罪了二人。还有内侍监掌印大太监吕芳,也曾派人试探过鄢懋卿口风,只是,他代表的是圣上。鄢懋卿自然是忠于圣上的,但他也隐约表明,不会因为忠于圣上,就反了恩师。那样的话,便与唯利是图之小人无异。吕芳心里非常高兴,脸上却无任何表情。他觉得,鄢懋卿忠君忠师,忠人忠事,这样的人,才是大明朝真正的中流砥柱,才是主子的肱股之臣。圣上此番之所以赐予鄢懋卿尚方宝剑,赋予他先斩后奏之权宜,是与吕芳早前探得了鄢懋卿底细分不开的。尤其是严嵩推荐鄢懋卿总理全国盐政后,吕芳只要逮到机会,都在嘉靖面前,或直接功间接地为景修说好话。吕芳一直认为,人是可以潜移默化的,何况,这种潜移默化,是以大局出发,并无半点私心。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卷一 3、严嵩府父子间诚惶诚恐 1·4·3:严嵩府父子间诚惶诚恐 鄢懋卿匆匆赶到严府,将圣上召见他的过程一五一十讲给了严氏父子,尤其着重讲了圣上在授予尚方宝剑时说的那句话。严嵩听了也就听了,一直沉默着,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爹,你倒是说话呀,你对圣上授予景修尚方宝剑这事怎么看?”面对久久无语的严嵩,严世蕃显然非常不耐烦。从得知鄢懋卿被圣上单独召见,到鄢懋卿回到严府,他已经多次催促父亲说话,他心里没底,拿不准嘉靖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根据最近事态发展,尤其是浙江“改稻为桑”事件,被郑泌昌、何茂才搞砸后,严世蕃是越来越不耐烦。他为父亲的用人策略感到不解,有时候,甚至产生强烈质疑。先前鄢懋卿还未到来的时候,就已经向父亲提出了自己心中的质疑,他担心景修会被皇帝收买,到时反戈一击。这种事最近出得不少,以前对他父子唯唯诺诺之人,现在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等到鄢懋卿从宫中回来,第一时间就到严府向严嵩汇报情况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疑虑。 严嵩本来没对儿子的怀疑产生疑虑,还教训世蕃要用人不疑。现在得知皇帝授予景修尚方宝剑,并为之配备了五彩舆,还恩准其夫人同乘共行,这样的恩宠,即便是他这个首辅大臣,也是没有得到过的。对圣上赐予景修尚方宝剑,他也没想明白,钦差大臣出巡,并非都要赐尚方宝剑,既赐予了尚方宝剑,只说明圣上这是在笼络景修,为其“倒严”做准备,从内部瓦解我严嵩阵营。难道景修真是一个小人,会与圣上联手坏我?浙江“改稻为桑”策略没成,严世蕃下令“毁堤淹田”,又被人抓住把柄。胡宗宪要做圣上的忠臣,顾全大局,尽管挽回了一些局面,却还是辜负了自己一番栽培。近来诸事不顺,郑泌昌、何茂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人抓住把柄不放,手下的人眼看一个个裁在徐阶手上,难道我严嵩真是气数尽了不成?看来,皇帝是要下手了,推荐景修,等于是给皇帝递去了一把利刀啊!严嵩打了个寒颤,看了鄢懋卿一眼,感到这把刀正向自己刺来,胸口顿感一阵发紧,喉咙里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往上涌,还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赶紧压住胸口,另一只手掏出手帕捂住嘴,硬生生将涌到喉咙中的鲜血咽了回去。不能让人看到自己这个形象,更不能让人知道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严世蕃见状,焦急万分,上前一步,躬下身,关切地问道:“爹,您怎么啦?” 罗龙文、赵文华、鄢懋卿三人,也向严嵩围过来,着急得不知所措,只是异口同声问道:“爹(恩师),保重身体要紧啊。” 严嵩摆摆手,喝了口茶,慢慢地说道:“我没事。大家都回去歇息了吧。景修明天要出远门,不要耽误了圣上的大事。东楼,你与含章一起,给外面那些人打个招呼,让他们不要为难景修。景修是握着尚方宝剑的,不要往那上面碰。景修也不容易,当着皇差,掏自己人兜里的钱,也够难为他的了。这种时候,大家都给我把眼睛睁大点,不要往刀口上碰,免得景修为难。” 鄢懋卿突地一声跪到严嵩面前,感动地说道:“恩师,还是您老人家疼爱学生。”说罢倒头就拜。他听出严嵩话语中夹枪带棒的含义了,话语里还有几分忌妒,几分试探。说实话,鄢懋卿从来就没有过反水的念头,更别说害恩师了。因此,他便只当严嵩的话是真诚关照,特意不往讽刺挖苦上想,因而他的表情与行为,也显得单纯而感恩。 罗龙文在一旁看了,嘴角撇一下,一副不屑的表情。他讥讽道:“景修这回真是得了个好差事啊。有了圣上庇护,这把尚方宝剑怕是要砍到干爹脖子上来了。” 罗龙文煽风点火,并无作用,严嵩对他们几人的了解,自然比罗龙文要透彻得多。他只是狠狠瞪了罗龙文一眼,罗龙文本来还想说什么,便赶紧闭嘴。 赵文华却不开口,一直冷眼看鄢懋卿。他心中也有疑问,这个人会不会背叛干爹? 鄢懋卿并不理会罗龙文的讥讽,也不理会赵文华的冷眼,起身坐回座椅上,忧心忡忡地说道:“恩师、东楼兄、含章兄,文华兄,景修愚钝,请你们为景修参详一二。圣上赐予尚方宝剑,授命钦差,办的是皇差,理的是国帑,是国家大事。这个都能理解,但他为什么要赐予景修五彩舆,还恩准夫人同乘共行,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意图了。这样出行,会不会太过招摇,授人以柄,留下祸根,抑或连累恩师?” 严嵩望向严世蕃和罗龙文与赵文华,意思是你们认为呢?但三人都不搭话,他只好说道:“彰显皇威,使其办事顺利。应是别无他意吧?至于五彩舆嘛,或许当年景修在沙城盐场,一待就是三载,圣上特意补偿你的吧?!” 罗龙文这时却说道:“圣上现在真是穷疯了,收点税款也搞那么大排场,未免操之过急了些吧。” 赵文华也说道:“搞那么大的排场,也许另有深意呢。” 严世蕃道:“什么深意浅意,要是当初浙江的‘改稻为桑’政策再强硬一些,何至于落得眼下这个地步。景修你也是,老爷子举荐你巡盐,左不过是让你下去走走过场,弄他个三五十万两银子回来交差便是。现在倒好,要是弄不回三五百万两,看你怎么收场?真是的,没事找事,递什么折子嘛。”严世蕃眼里充斥着一股不易发觉的莫名杀气。鄢懋卿看到了,严嵩也看到了。 “住嘴!”严嵩发火了,他狠狠瞪了严世蕃一眼,说道,“你懂个屁。景修的意思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他这是在救我们的命呢,蠢货!”严嵩摇摇头,叹息一声,接着道,“要是我死了,你将来怎么在官场上混啊!就你这点道行,只怕是将来被人卖了,还屁颠屁颠的为人家数钱呢。” 严世蕃一脸迷惘,不知这其中的奥妙,但见父亲发火了,只好悻悻地向严嵩道歉:“老爷子啊,别上火。我这不是着急嘛,景修又不言明,谁知道他什么意图。” 罗龙文也是一脸迷惘,不知道鄢懋卿究竟搞什么名堂,多向自己人收钱,怎么就能保住咱们的命了。见严嵩发脾气了,也不敢多问,只好垂头呆坐一旁,冷眼旁观鄢懋卿怎么解释这个中缘由。 赵文华好像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但他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还是少说为妙,他已经看出来了,严嵩自己都已经害怕,朝野上下,倒严正在紧锣密鼓,怕是好景不长了啊。 可是严嵩并不让鄢懋卿解释什么,一挥手,严厉地说道:“很晚了,都回去睡了吧。记住,千万不要让他们乱来,一切以皇上交办的差事为重。” 严嵩再次打发各人回去睡觉,不知具体是什么意思。鄢懋卿正求之不得,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也不管恩师究竟是何想法,反正他并无害大家之意,不管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只有让他们到时候再看自己的行动了。 严嵩不愧是只老狐狸,鄢懋卿的用意居然被他一眼看穿。是的,鄢懋卿之所以要下大力气整饬盐场,将盐税提高,还向嘉靖表示,他可以将前几年欠收的余盐税一并收回来,就是要填补严世蕃在浙江“改稻为桑”时,在嘉靖面前失去的信任,只要他办好了这趟差事,圣上对严嵩的就能找补回来。严世蕃一失败,朝野上下倒严之声浪日高,嘉靖也已似有明显厌恶严嵩之意,倘若严党再不做一二件大事,严嵩在嘉靖面前,那就真没什么价值可言了。因此,他才“临危受命”,勇挑大梁。只要他这回巡盐收回税银,那就证明严党还能做大事。这个差事可不是一般人敢接的,严嵩之所以推荐鄢懋卿,是因为他发现了景修身上有一股子韧劲儿,多年来一直没地方尽情发挥。鄢懋卿不但接下来了,还主动要求增加难度,这也说明严嵩没有看错人。而鄢懋卿其实也是看在恩师面子上,放手一搏,倘若严嵩不支持他,那么,他一准儿失败。现在,他听到恩师发话,让下面的人大力支持,那他超额完成任务就有保障了。仅凭巡盐、总理盐政,圣上是不会赐予尚方宝剑的,只有将难度加大,让圣上感觉事难到不可为之的程度,才会赋予他这些特权。鄢懋卿办到了,不胆得到了圣上赋予的特权,还取得了严阁老的支持。 严嵩要是在嘉靖面前真的没有了价值,只要嘉靖睁只眼闭只眼,马上就有很多人扑上来掐死他。因此,说鄢懋卿这么做,是为了挽救严嵩的性命,也并不牵强。最主要的,还是严嵩明白了鄢懋卿丢卒保帅之用意,恩师遇到大难题了,以前严嵩罩着的人,现在该为此付出点代价了,该交的钱交上来,以免首辅为难。此事不趁此次总理盐政之机办理,便再无机会。严嵩推荐景修出任总理盐政之钦差,也是暗含了这层意思在里面的,只是从来没有说出口。鄢懋卿深谙恩师用意,便顺势而为,因此,才增加了收缴税银的数量与难度。严嵩也是刚刚才明白景修之意,心中不免叹息,不好好读《易经》,真是害死人啊。景修用意之深,实在难能可贵。因此,他才突然呵斥严世蕃。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卷一 4、鄢氏府不速客寅夜暗访 1·5·4:鄢氏府不速客寅夜暗访 时间已到戌时三刻,鄢懋卿疲惫地从轿子里出来,人还未进大门,总管鄢五就迎上来,搀扶着他,小声道:“老爷,七爷在书房里等候多时了。” “哪个七爷?这么晚了还候着,怎么带他进了书房?”鄢懋卿感到这个晚上很不寻常。 “大少爷师傅、大内高手朱七。他说有重要事情找你,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来过。大少爷正在陪着他手谈呢。”鄢五明显感觉老爷身体疲惫极了,只好托着他前行,一只手置于老爷后背,顺便输送一些真气过去,以便让老爷精神好起来,不至于让人看到他的疲惫。 “汗青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鄢懋卿有些惊喜。两年前在沙城盐场,子云不考科举,却执意去了欧洲,父子俩还闹了一场小矛盾。前些日子收到信,说还过几天便到家,不曾想却回来得这么快。见不到时想念,现在突然听说儿子回来了,仿佛心中那两年前的不愉快,又接续上了似的。心里惊喜之余,就又产生了忿忿然的情绪。 鄢五见老爷一惊一喜的,也不便多说别的事,只是淡淡地回道:“今日上午到家的,洗漱一番就睡下了,一直到申时三刻才醒来。后来朱七爷来了,便考校了一番少爷的功夫。朱七爷说,大少爷的围棋功夫亦见长了呢。” “出去这些年,汗青的武功没有荒废吧?” “自然。听朱师傅夸奖说是突飞猛进。” “依你看呢?” “回老爷,在奴才看来,倒也名符其实。” “比你如何?说实话,不要害我。” “还差三几成吧。嘿嘿。”鄢五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说的是实话。 “你与朱七比,谁的功夫更好,他应该不知道你会武功吧?” “回老爷,应该不知道吧,奴才从来没在人前显露过功夫,更没与他交过手,不好说啊。” “估计一下。” “估计一下嘛,使暗器奴才可能不如他,其余的嘛,嘿嘿,可能奴才会技高半筹。” “有自信好啊,但不能过头哟。这些年你没少帮助汗青练功,辛苦你了。” “谢谢老爷,不辛苦,这都是奴才份内的事。” 鄢懋卿侧身看了鄢五一眼,说道:“我说过多少次了,没人的时候,我们兄弟之间,不要这么称呼,随便一点。” 鄢五说了声“是”,便搀扶着老爷,进到书房。便见朱七与汗青师徒正在酣战,汗青执白,朱师傅执黑。棋盘上,一条白龙和一条黑龙相互交织,厮打得难分难解。二人都没发现鄢懋卿与鄢五到了他们身边,棋下得真是全神贯注。棋局以鄢懋卿看来,汗青要略胜一筹,心里便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朱七是从玉熙宫出来时,王爷的人便将他带到王府的,从王府出来便直接来了鄢府。一到府上,见汗青回国了,就迫不及待地要考校他的功夫,看看这两年荒废了没有。这个徒弟,是朱七最欣赏的徒弟之一,武功虽说不算他徒弟中最好的,人却是他徒弟中最聪明的,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与外国人交流起来,在全京城,恐怕没有第二人。 朱七见主人进来,起身行礼道:“下官朱七参见钦差大臣,这么晚了还等在这里,真是打扰大人您啦。” 鄢懋卿还礼道:“朱大人客气,这么晚了还等候在此,一定是有什么重大要事?” 朱七看了一眼鄢子云和鄢五,示意他们回避。 汗青向朱七抱拳道:“师傅,徒儿告退。”又向父亲躬身告辞,但未招呼父亲,好像儿子也还记着两年前的事一样,让人看来感觉有些别扭。 鄢五这才收了功,松开按在景修背上的手,打躬作揖道:“见过朱大人。老爷、朱大人,奴才告退。”说罢与大少爷一起出了书房。 见书房里没其他人了,朱七为难地说道:“鄢大人,朱七这么晚还来打扰您,是奉了王爷之命。” 鄢懋卿吃了一惊,他与裕王素无来往,这个时候派朱七夜访,定是有天大之事。他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道:“王爷有何谕旨?” “王爷得知鄢大人奉旨巡盐,知道此番出行,无异于虎口夺食,凶险无比,心里甚是担忧。王妃听说圣上还要您带上夫人,就怕您家小公子和小姐无人照料,想把小公子和小姐接到王府去,好陪世子玩,等您办完了差再去接回来。这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就派两个精明的下人陪同即可。” 鄢懋卿听了,心里又是一惊。这是王爷不放心自己,要拿犬子与小女做人质么?但见王爷是派朱七前来办理此事,心里便安稳了不少,料想王爷起的不是坏心,应该不是自己所想那样。自己正愁两个小孩子在家不安全呢,王妃此举,怕是也有保全他家人的意思。他满脸微笑地说道:“王爷和王妃太有心了,替微臣考虑得如此周到,只是这君恩难报啊!七爷,王爷就没对您说点别的什么事?” 朱七一脸茫然道:“鄢大人所指何事?” “比如此番出去,有没有交待过,王爷要微臣特别关照一下什么人什么事?” “这倒没有,王爷只是说过一句话,但不是特别交待我的,是对王妃说的。王爷说‘在这关键时刻,景修接下这趟皇差,怕是凶多吉少’。王爷说过这话后,王妃便恳请王爷把小公子和小姐接过去陪世子。王妃说,‘我这个表姐夫,从来不迈王府的门,显然是被严蒿老贼给吓住了。’王妃是说完这句话,才给我下达旨意把公子和小姐接到王府去的。大人,您是奇怪王爷为什么如此担心您和您家人的安全问题吧?”朱七的话有些言过其实,鄢懋卿不是奇怪此事,而是不明白其中原委而已。 “是有些疑问。众所周知,严、徐双方水火不容,下官是首辅之人,次辅是裕王之人,王爷似乎没必要多此一举吧?徐大人高大人他们,可不只一次地呵斥羞辱过下官,就连张居正,仗着是储君的侍读世子的师傅,对下官也很是不屑。王爷王妃这样做,的确让人难以理解。”当着朱七,鄢懋卿不必隐瞒自己的想法,他相信朱七不会传他的闲话。 “大人想多啦。大人是我大明响当当的才子,著书立说颇有成就,又是能臣干吏。作为一个储君,怎么会有如此短浅之目光?王爷还读过大人那六卷《易经正义》呢,那可不是一两篇青词能比的。大人现在应该能明白王爷之心意了吧?公子和小姐去陪世子之事,是机密,王妃特别交待,不能让外人知道,免得节外生枝。王爷派我今晚来传谕旨,是让您有个心理准备,等到明天大人出发后,我就亲自来接他们过去。”朱七之言,说得很是婉转,显然,他也是来替王爷传话的。王爷之心思,也如徐阶、高拱他们一样,只是他们二位拉拢不成,便要趁此机会下手了。他们要做的事,王爷好像早已了然于胸,为了制止事态发展得不可收拾,抢先一步,落实到实际行动上了。尽管如此,鄢懋卿并未曾有奇货可居之感,相反,倒感觉问题甚是严重。 徐阶高拱之流要拉拢鄢懋卿,那是臣子与臣子之间的事。这王爷如此做法,总是让人感觉也是在拉拢鄢懋卿。可王爷与臣子不同,尽管他没有此意,也会让人产生如此联想。因此,鄢懋卿感觉王爷此举考虑欠妥,却又不好拒绝此番美意。王爷主动示好,要是让圣上知道了,定会产生嫌隙。圣上会认为鄢懋卿,平时所谓“忠一君能一事”之言,全是口是心非的推搪之言罢了。倘若让圣上产生联想,任何联想,不管好与坏,都不是件好事。朝堂之上行走,最忌讳之事,便是与储君过从甚密。尤其是身份不够之人,更不能给人有半点僭越之嫌。倘若此主意出自李王妃,那倒是可以理解,或可另当别论。毕竟他们是亲戚,尽管隔得有些远。 送走朱七,子云迫不及待跑进父亲书房,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磕罢头,也不起来,望着父亲说道:“父亲大人,孩儿不孝,几年没在身边照顾您老,请父亲大人责罚,恕儿子不孝之罪。” “快,快起来,回来了就好。以前的事就不说了,为父也有不是之处,不该逼迫你走科考取仕之一途。说说吧,这几年都有什么收获?”鄢懋卿见儿子终于向自己认错了,便也作出让步,间接承认了自己当年的错误。他是真想儿子在欧洲这两年,有一些收获,学到一些知识,不说报效朝廷的大话,至少自己应该长了不少见识。 “其实,法国也很乱,政治上与我们大明差不多。只是,人家查理九世国王,虽然与海军上将科利尼不睦,却也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鄢子云说起国外见闻,就有说不完的话题。还想继续说,却被父亲制止了。 景修说:“睡吧。既然回家了,明天就和你母亲一起,陪我南下临城,好好保护你母亲。这些事在路上再说吧。”鄢懋卿哪里听得进去这些欧洲所谓的政事,自己都为了这些政事焦头烂额了呢。 鄢五不知老爷已打发公子休息,兴高采烈地提着一个“白金桶”进得书房来,要让老爷看看大少爷从法国带回来的宝贝。他喜悦地说道:“老爷,这是大少爷带回来的‘白金桶’,您看,真稀奇。” 鄢懋卿拿着桶掂量掂量,指头轻轻弹了两下,说道:“胡说,这么轻的东西,能是金子铸成的么?最多也就算一个白铁桶罢了。” “父亲大人好本事,从未见过的东西,居然也能说得出它的学名。这就是一只白铁桶,但我们大明王朝照此下去,只怕还有三百年也造不出来。”鄢子云看起来很是兴奋,他又要开说欧洲见闻了。 鄢懋卿手一抬,示意退下休息。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卷一 5、大钦差出征前夜不能寐 1·6·5:大钦差出征前夜不能寐 鄢懋卿一夜没有睡好觉,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吵得夫人雷氏英娥也睡不好觉,夫妻二人便半卧床上,说起王爷王妃要接小儿子兄妹过王府陪世子之事。心悸一阵,又感慨一阵,都感觉王妃既然开口,不管是好事坏事,只有遵从的份,不能忤逆。 景修与英娥结婚,是因为前妻王氏,于鄢懋卿考中进士后的第三年去世,才在京城娶的雷氏英娥。结婚七八年来,一直没动静,直到嘉靖三十一年,才生下一对龙凤胎,简直乐坏了夫妻俩。因当时景修正在出资整理《文山先生全集》二十八卷,并亲自刊刻,又想到大儿子名叫子云,字汗青,便随口给小儿子起名为子龙,字丹心,给小女取名子凤。雷氏英娥与李王妃是远房表姐妹,皆因李王妃入裕王府多年不育,常不得志,表姐英娥怕影响妹妹,便有意疏远之。等到李王妃诞下世子,恩宠骤增时,景修也已深附严嵩,双方都已感觉不便走动,于是便放下了这门亲戚。而子云,也并非是景修的大儿子,更不是雷氏所生。皆因王氏生下四个儿子,前三个都早年夭折,后来生下一女却得以存活。可是,当生子云时,便难产,子云倒是存活了,他母亲却难产而亡。 夫人依偎丈夫怀中,幽幽地说道:“到底还是姐妹,关键时刻这心还是向着自己人的。” “但愿如此。皇上对恩师,迟早是要下手的,只怕是到时他不会放过我啊。”景修忧心忡忡,“到了今时今日,就算有王妃在,王爷也是不会把我们真正当‘自己人’的,因为我鄢懋卿从来就不是王爷的‘自己人’啊。”鄢懋卿面对王爷示好,却从心底里不敢接受。此番出巡,少不了要触及到徐阶高拱这些人的利益。触动他们的利益,便是等于给王爷过不去,自然,始终还得与王爷保持一定距离。 “你就不能主动与王爷变成‘自己人’吗?王爷这次已经向你发出信号,还把梯子递到了你面前,何不趁机爬上去?”夫人仰望着景修,希望丈夫顺应时事,与时俱进,抓住机会保全自己及家人。 “夫人啊,你倒是说得轻巧,做人不能做墙头草!既已深附恩师,就必不负他。不能学邹应龙那小子,一边干爹干爹的叫得人起鸡皮疙瘩,一边却搜集网罗他干爹罪状,随时都在想着倒戈一击,好让自己上位,拜相入阁。还有我们那些老乡,这么多年来,得了恩师那么多好处,现在却人人都想划清界线。一看便是小人行径嘛!难道夫人希望自己的夫君,也做这样的小人不成?” “这不是大人小人的事,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只有保存了自己,才有可能报答恩师的恩情。这么多人都想扳倒他,你为什么不学学人家,说不定到时还能升个一官半职。到那时,恩师也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啊。”英娥的话,触动了鄢懋卿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鄢懋卿不是没想过,严嵩大势已去,趁机转投裕王,必定可以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可是,如若这样做了,便是对恩师落井下石。世间有滚刀肉,可滚刀肉的下场,莫不是最终还是被人切碎嚼烂,咽进肚子里,变为粪便了么?做人,还是要有一定之气节,否则,便不可谓之人。 鄢懋卿拍着夫人的肩膀,坚定地说道:“夫人啊,我们可不敢这么想,也不能这么做人。正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说的就是为夫我现在的处境。没有恩师,我一个普普通通的进士,能做到现在这个职位么?大明朝要是没有严首辅,圣上能十多年潜心专研道法?徐阶老儿倒是清名满天下,可他就是一个小人,一个伪君子,一心想位极人臣,取代恩师做首辅。不择手段培植党羽,打击政敌,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为自己捞取好处。仅全国的盐场一项,现在已经有三成左右落到了他的党羽手上,所交之盐税却还不足二成。人人都说恩师是巨贪,他老人家掌握着四五成盐场,却已交足了应该交的正盐税与余盐税,真正的巨贪是他徐老儿。此番奉旨巡盐,焦点就在徐阶的盐场,另外还有近两成盐场产权归属不明,一直收不到正盐税,余盐税就更收不到了。因此,此番出巡,凶险重重,只怕会有生命危险。夫人啊,此番跟随为夫出征,凶险无比,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你怕还是不怕?” 说起这些事,鄢懋卿心里便有些不爽,只好将话题岔开。他知道,夫人也是为全家人考虑,才有此一说。朝堂之上,本应如夫人所言,站在皇上一边,才有可能永远不倒。现在又有王爷主动示好,更是机会难得,不必主动攀附,只须顺水推舟即可。可事实上,这哪是那么容易之事,皇上倘若一心用在朝堂正事之上,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皇上也并不是一个可以真正值得托付生家性命之人。从眼下所见,裕王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像是一个明君,倒是可以依附,也有这个条件,然而,不纳投名状,谁又真正把你当回事?可这投名状,最好的办法就是严嵩或者严世蕃的人头。这可不行,倘若为了自己的利益,要利用恩师人头,实非君子所为。决不能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能与夫君同生共死,妾身求之不得,何惧之有?”英娥说罢,拥抱着夫君,渐渐进入梦乡。夫人其实并非是没心没肺之人,她深知,一切既成事实,自己根本无法改变,那么,此时自己的言行,便会左右老爷心情。既然无法改变,倒不如坦然接受与对面,给自己的丈夫在心情上给予支持。夫妻本是同命鸟,祸福来临必相依。饱读诗书的英娥,此时此刻该做的,便是充分相信老爷,像小鸟一样依附于他,不要给他添下半点心理压力。 果然,鄢懋卿抚摸着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夫人,听到她无比坚定的话语,心里顿时生发出一种无比惬意的心情。前路一切的担忧与惧怕,都在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此番夫人能够同行,是因为当年出使永嘉,修建沙城盐场,三年时光夫人都不在身边,在生活上造成了很多不便。尽管因此成就了一段佳话,却也是皇帝对下属不够关心的表现。因此,嘉靖便特意准许他夫人同行。这是皇上对臣子的关心。永嘉之行,让嘉靖看到了鄢懋卿的能力,看到了他的赤胆忠心,知晓了他亦如尊翁时升般廉洁,具有此般非凡能力之人,岂有不细心呵护之理?当然,也让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看到了严党阵营里,是有能人的。鄢懋卿自是明白,此番巡盐,不同于永嘉修建盐场。永嘉之功,在于自己能够一手把控,没有掣肘,涉及利益均为百姓,众多官员均未看好其中利益罢了。要说永嘉修建盐场,开初是一个烫手山芋,后来便是一个狗头金。即便后来大家都已知晓是一坨狗头金,但它已经牢牢把控在圣上之手,任何人都无法再打主意。而此番巡盐,涉及的,全是盐商与各层官员利益,自然而然地,阻力与危险,相对要大很多。 鄢懋卿不在乎阻力,也不在乎压力,他始终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办好圣上交待之差事,尽快回朝缴旨,回报圣上知遇之恩,回报恩师知遇之恩。至于生命危险一说,他更是毫不在意。一来,大丈夫在世,能为圣上办一件大事,能为恩师办一件大事,能有机会展现自己毕生之所学,让世人看到自己绝世之才华,即便是付出生命,又有何妨?人生一世,不是人人都能遇到这种机会的。二来,即使真有生命危险,想来五弟与子云联手,定当确保自己与夫人无虞。何况,还有大内那么多高手随行。景修始终坚信一条,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即便明知此去就是赴死,也要慷慨些。就像南宋左丞相陆东江,崖山海战兵败,背着卫王赵昺赴海而死。此乃何等壮烈,何等英雄?因而便与自己崇拜的文正公一起,被后世称为“宋末三杰”,这是何等荣耀之事?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卷一 第二章:钦差出京 6、城门下众大臣赋诗送行 第二章:钦差出京 国贫家穷百姓苦,皇宫更是难超脱。唯有伸手向苍穹。难得,擎天玉柱横空出。 满朝文武赋诗送。可贺,莫道人间尽浑浊。临危受命涉旋涡。匪贼、宵小怎生奈他何? (——戏仿“定风波”) 2·1:题外话 嘉靖三十九年三月,皇朝三大殿重修,平倭寇拒鞑靼等皇朝重大事务,资金奇缺。在“国库匮乏,聚财大难”之际,严嵩与众内阁大臣一致举荐,嘉靖帝任命懋卿,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之职,总理两淮、两浙、山东、长芦等地盐政,节制七省。四月,懋卿奉敕赴任。 鄢氏懋卿领钦差衔,冒九死一生险。原本一默默无闻京官,瞬间成为各方势力争夺之焦点。官场争斗,无一例外不涉及到利益之争斗。全国盐场,尽在两浙、两淮、长芦与河西。大明开国以来,盐税一直是朝廷重要经济支柱。太祖成祖年间,全国盐税每年征收高达千万余两,直到嘉靖二十年,还能每年征收到五六百万两。自从嘉靖皇帝一心问道,将朝廷大事交由严嵩掌管后,便逐年下降,到嘉靖三十九年,却只能征收到一百四十余万两正盐税银了。人口在不断增加,盐场在不断扩大、增多,盐税却下降得这么厉害,可以想见,其中有多少人在啃噬国帑。 鄢氏懋卿,临危受命,一头闯进湍急的政治旋涡。为挽嵩之颓势,挺身而出,主动要求增加工作难度系数,为君上分忧。因而牵扯出各方势力,纷纷粉墨登场,搅得大明江山霜雪满天,怨忿四溢。景修自置风口浪尖,一头扎进一张天罗地网,浑然不惧自己已然凶险万分。大有挽狂澜于既倒,置生死于度外之气慨! 2·2·6:城门下众大臣赋诗送行 是日寅时三刻,景修分别单独嘱咐两位得力下人,一位留守府内,不得生事。一位跟随公子小姐入住王府,各自用命,尽心竭力做事即可,不得与王府里任何人滋事。鄢五亦已经分别吩咐过二人,只有负责与公子小姐进入王府那人之外,其余人等均不知此事。 鄢五打开大门,见到眼前景象,吓一大跳,正欲转身向老爷汇报,景修手捧尚方宝剑、钦差大印托盘,夫人轻挽他胳臂,已经迈出大门。二人一看,也是吃惊不小。旗锣绛伞列阵在前,执事太监居其次,五彩舆居中,轿子后面是各部相关吏员,后面是一队锦衣卫官兵,站在高头骏马一侧,个个显得威风凛凛。其余人等,均面向鄢府大门跪地行礼。带队的却不是朱七,而是人称八爷的王八王中正。前后阵势,都是钦差出巡的正常排场,唯一不同的,是居中的五彩舆。而五彩舆为皇帝钦赐,也不足为奇,让人奇怪与害怕的,是执轿的十二名轿夫,她们不是年轻有力的壮汉,而是娇小纤弱的女子,这可不是皇帝钦赐的内容。晨风吹起她们洁白的罗裙,在身后飘飞,引得街道两旁路人驻足指指点点,影响极坏。钦差出巡,乘五彩舆就已经足够惹人瞩目,用纤弱女子抬轿,极不符合规制,虽不忤逆圣意,却有点不伦不类。如此阵势出门,何年何月才能完成帝命回朝复旨? 鄢懋卿心里极为不快,顿时便有遭人暗算之感觉,他将尚方宝剑交给子云,将托盘交予鄢五。汗青接过宝剑抱在胸前,虔诚恭敬而不失威严,亦步亦趋紧跟父亲左侧。鄢五将托盘托于胸前,恭敬地伫立一边。 鄢懋卿站在台阶边沿,厉声喝道:“王统领,近前回话。” 王中正把缰绳交给旁边一卫士,跑步到台阶下,仰望钦差大人,抱拳行礼道:“请问钦差大人,您有何事吩咐?” 鄢懋卿在王八站在阶下时,已经平息了心态,他指着十二女子,温和地问道:“王大人,这也是圣意乎?” “回钦差大人,五彩舆轿夫有男丁,也有女子,圣上并未明言用哪一班人。” “既然如此,本钦差是出巡盐政,并不是游山玩水,就应该用男丁轿夫,脚程快,好尽快办结差事向圣上复命。用女子抬轿,且慢不说,还不伦不类,这是谁安排的?” “回大人,下官也是奉命行事,且职责只是保护钦差大人安全,其他事宜下官一概不知。” “谁知道,快说。” 王中正回头,望了一眼正跑步近前的一位总管模样之人,没有答话。 来人是司礼监六品太监张扬,朝廷凡有钦差出巡,大多都是他任总管,负责一干人等一路之上衣食住行,并根据钦差大人意图安排行程路线。不巧的是,这个张总管恰好是徐阶的人,自然,不必多问,用女子抬轿的损招,必定出自徐阶。用意非常明白,就是要延缓路上行程,使其不能尽快完成钦命,这是其一。其二则是要让路人产生错觉,感觉钦差大臣是如何的奢侈与招摇,居然胆敢越制行事。 的确如此。但徐阶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用则用了女子轿夫,可女子轿夫是三班三十六人,个个都身怀绝技,练就了一身行走如飞的本领,抬着五彩舆平常行走,一天行上七八十里路,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况且,朱七事先在三班人中,挑选出武功最好耐力最强的十二名,组成这一队女子轿夫。还向她们下了死命令,即便是丢掉自己性命,也要保障钦差大人与夫人安全。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女子,从十二岁就被锦衣卫从全国各地挑选来,经过专门培训,为的就是执行一些特殊任务。圣上要朱七保障钦差大人安全,朱七行事,从来没失手过,何况是皇命。因此,他早就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这一切,破了徐阶一招杀着。事是耽误不了,但影响还是极坏。 张扬走到王中正左侧,行礼道:“参见钦差大人,徐大人考虑到轿内有钦差夫人,用男轿夫执轿不方便,便改为了女子,是为大人着想。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请大人万勿怪罪。时候不早了,请大人与夫人上轿。” 鄢懋卿见此情景,深感无奈,便不再多问,示意众人起身后,只是说了四个字:“且前带路。”随即便上轿起程。 三通道锣敲响后,钦差队伍出发了。 旗锣降伞一应人等在前,尚方宝剑与钦差大印,放置于一金色木架之上,由四位彪悍卫士抬着。汗青全副武装,腰挎宝剑,骑马跟随其后。鄢府总管鄢五,骑马行走在轿子左前侧。司礼监钦差事务总管张扬,骑马走在轿子右前侧。十二个白衣女子压轿、起轿,抬上五彩舆,简直就跟玩儿似的,一点也没显得吃力。脚步细碎,轻快、平稳,不颠不颤,不偏不抖。盐课提举司从三品都转运盐使周一苇、四品同知杭伯均、六品判官牛百精并排随其后,还有六部其他相关吏员,跟在轿子后面。王中正统领走在这些官员后面,由两列锦衣卫兵士殿后。全队人马足有百多人,浩浩荡荡离京而去。 钦差队伍齐天浩浩,钦差大旗与鄢字大旗迎风招展,钦差出巡、代天寻狩、回避、肃静等牌子一路张扬而去,尤其是十二女子抬的五彩舆,太过招摇,惹得路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人群中有人说起,这个鄢钦差就是严嵩老贼举荐的,随即便有人叫骂开来,说这下江南又不知道有多少贫民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了,所到之处,肯定要刮起三尺地皮,等等很多难听之言,还有人冲着远去的队伍吐口水。流言蜚语像风一样往前吹,后面的人一边跟着轿子走,一边议论叫骂。前面的人一边避让,也一边议论叫骂,鄙夷的目光与厌恶的脸色一点都不收敛,简直肆无忌惮,毫不避讳。仿佛五彩舆就是一辆囚车,里面坐的是罪大恶极的囚犯,正押往午门斩首示众似的,就差没扔烂菜叶子与臭鸡蛋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民众的思维里,凡是提到严嵩二字,一定会招来不少非议与责骂。爱屋及乌,恨屋也会及乌,这就是大明可爱的子民,真是可爱到了极点,爱憎分明,敢爱敢恨。 鄢懋卿隔着轿子,虽然听不清路人的话语,却能透过轿子窗帘,发现路人的表情。他的心里,原本还在为这样的安排而闷闷不乐,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路人情状。现在却顾不得想这些,心里只有愤怒的份了。他可以断定,这是徐阶等人别有用心,特意造成的“事实罪状”:“乘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目的是为了扳倒严嵩一党制造舆论,造成严党都是穷奢极侈之辈的普遍印象,制导舆论,收买人心。他想请王统领帮忙,用锦衣卫兵士将十二女子换下来,细想又觉不妥。倘若真这样做了,那就是违抗皇命,对方照样会制他一个大不敬之罪。鄢懋卿甚至可以分辨得清路边叫骂的人中,哪些是他们安插的媒子。有一瞬间,他想让王中正将这些人抓起来,收拾几个。但仅仅是瞬间的念头而已,倘若果真是这么做了,那就真上他们的当了。 此番巡盐,当真是陷阱重重,危机四伏,招招夺命,步步惊心。鄢懋卿揣摸不透,圣上为何要来这么一手,好端端的,正规的钦差大轿不用,赐什么五彩舆? 子云骑在马上,看到了,也听到了这一切,心里很是难受。但又不能发作,唯一能做的,便是稳稳坐于马背,不时腾出左手握一下腰间的佩剑,仿佛只有这样,才有安全感。 鄢五的表情特别严肃,他听不得有人这样污蔑老爷,倘若不是碍于钦差随从之身份,就用手中当马鞭用的软鞭,狠狠抽这些不分是非黑白之人几鞭子,以解心头之气。他心中明白,那些叫嚷得最凶的人,便是被人雇来煽动的,里面有几张因为心虚而显得丑陋的脸,他甚至还有些熟悉。不用问,这些人都是那些小官宦之家的家丁,有的人平时还有过交往。 一队人马,唯有司礼监钦差事务总管张扬,脸上表情喜出望外,仿佛他对路人的表现非常之满意,不时投去鼓励与赞许的目光,情不自禁时,甚至还拱手抱拳,以示褒奖,仿佛这台戏他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光天化日之下,得意成这副模样,小人嘴脸,暴露无余。 鄢五侧目瞥之,遂明白个中缘由,随即面带微笑,泰然处之。既是小人,便没必要为之生气。这些人也是受人蛊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罢了。 来到城门口,便见內阁大学士严嵩、大学士徐阶、吏部左侍郞李玑、工部尚书雷礼、刑部尚书张永明、太子洗马裴宇、考公郎张守直等,一众官员等候在旁,说是来为钦差大臣送行,惊得鄢懋卿立马下轿施礼答谢。 严嵩也不客套,首先说话道:“景修此番巡盐,责任重大,为师并无别的嘱托,赋诗一首,以壮行色: 君行万里越山川,荆棘丛生莫畏难。 天子赐予尚方剑,如遇妖邪龙泉斩。 严嵩当着众大臣,算是表明了心迹,鼓励景修尽管放手去干,不要怕谁,即便是我严嵩的人找你麻烦,你也给我斩啰。鄢懋卿明白恩师心意,自是感激不尽,施了师生礼,表示感谢恩师信任。 严嵩诗才了得,却偏偏吟咏出这么浅显直白的诗句,意在让路人也能听得明白,好将他的意思传递出去。也有便于邸报刊用,让大小官员都能明白之意。当真是用心良苦。 徐阶见首辅表态,也不得不附和,随即说道:“景修此去,道路艰难,山高水长,一路保重。子升无以相赠,步严阁老后尘,亦赋诗一首”: 关山万里险重重,舟车劳顿且倥偬。 劳逸彬彬莫伤身,留得青山更从容。 吟咏完毕,冲严嵩道:“献丑,献丑,让首辅大人及诸位大人见笑了。”徐阶诗意,表面上是劝鄢懋卿保重身体,要劳逸结合,不要劳累过度。实际上含有手下留情之深意,劝他不要将事做绝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徐阶用意,自然亦在于路人与邸报,赠诗相送,最好是朗朗上口之句,太过引经据典,反倒不好。这样的诗句,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与之相关人等,自然一看便明了。 聪明如景修者,自是听懂了这层含义,但他只能感谢次辅大人关爱,以官礼敬之。 吏部右侍郎李玑不甘落后,也赋诗一首,曰: 天公抖擞出剑泉,圣意谆谆重任肩。 云霓早降凝甘露,禾苗翘首待润田。 李侍郎诗意再明白不过,天公降下景修(号剑泉)这等人才,现在又得到圣上重用,希望你不要辜负皇恩,早点把银两弄回来,还有很多人几月未领到薪资,大张着嘴巴等米下锅呢,不要辜负了大家的重托哟。李侍郎之意,也在路人与邸报,既然严嵩、徐阶可以利用邸报说事,想必我也会,不在乎诗的严谨与工整,在于意境,在于所要表达之内容。吏部侍郎管理着一应官员,李侍郎的诗意则是提醒大家,钦差大臣是去为大家挣饭钱的,不要不知好歹,在背后搞人小动作。 鄢懋卿拱手施礼,示意明白大人心意,本钦差定不负圣上及大家的重托,保证完成任务。其实,鄢懋卿还听出了李大人另外一层意思:即此番巡盐,要多行仁政,少使用雷霆手段,不要树敌太多,更不要为难老百姓。李侍郎之担心倒是多余的,盐巴虽与老百姓息息相关,此番巡盐,却不会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 工部尚书雷礼与鄢懋卿沾亲,算是远房叔伯老丈人,平时虽未常走动,关键时刻却还是担心,贤侄女婿接下这个棘手的活儿,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完成,手握至高无上之权柄,不要随意滥杀无辜才好,便赋诗嘱托道: 贤婿手执尚方剑,挥时三思落时掂。 万物生灵皆有法,不到万难莫随便。 即使妖邪恶无边,也要忖度三五遍。 顺口嘱托莫嫌烦,贤婿要留余身恋。 雷尚书之言,劝勉侄女婿鄢懋卿,不要随便使用国之利器,尚方宝剑挥起来容易,落下了后果就不堪设想,遇事要三思而后行,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做事要留下余地。雷礼并不避讳他们的亲戚关系,开门见山地表明自己的意思,算是劝勉侄女婿,好自尊重。 对这个并不经常来往的叔伯老丈人一番苦心,鄢懋卿自是感激不尽。虽为钦差,还是得以晚辈之礼仪拜谢。 刑部尚书张永明,一直看好鄢懋卿,觉得他是一个有能力之人,此番圣上钦点他为盐使,的确是知人善用。今日相送者皆不是普通人,既然都赋诗相赠,他也甘不落后,便信手拈来: 西松雅安仓场饬,永嘉碣石功德存。 如今再踏征程路,希冀万世留美名。 张尚书的诗,赞美了鄢懋卿在巡按御史任上的功绩,整饬西昌、松蕃与雅安仓场时,初次显示了他的办事能力,后来在浙江永嘉修建沙城盐场,又被永嘉百姓立碑铭记他的功德,还赠送万民伞,以彰显其为永嘉百姓带去的福祉。这一路走来,都在为黎民办好事,那么多那么难的事,在他手上都迎刃而解,希望这回也能顺利办好皇差,那就留下能办大事的美名了,以后老夫才好向圣上要人,以便重用。 鄢懋卿自是明白张尚书之用意,张尚书在这种场合为他表功,并希望他再立新功,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夸赞功绩,而是备有后手的。他心里自是明白张尚书的良苦用心,感激一番,以礼还之,表示愿意接受这番美意,等我回来,就来为您效力。 太子洗马裴宇是鄢懋卿的朋友,同科进士,只是排名比鄢懋卿更后的一百三十四位。他的出现,自是代表了裕王,因官位低,自觉地排在后面,但考公郎张守直等官员,都礼让他三分,那可是将来朝堂上的红人,官位品级稍低之人,无不礼让。裴宇见让来让去也不是办法,抓紧时间要紧,便当仁不让地上前,也赋诗一首: 学兄高贤进仙班,手持擎天玉柱还。 此去临城千万里,乞望一路保平安。 与裴洗马虽为同科进士,鄢懋卿年龄却要大他不少,对这个年少老成的学弟,自然也是敬重三分的。以为裴宇代表裕王前来,将要在众人面前暗示些什么,不料人家半点不提裕王,心下虽有一丝不爽,却不表现出来,同样笑呵呵地礼拜一番。看来,裕王并不想在这种场合表达意见,裴宇只是代表个人前来送行。不过转念又一想,既然太子洗马到场,即使裕王不暗示什么,也算代表了裕王。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一种隐喻,还需要求什么呢? 还有张守直等其他送行官员,都一一各赋诗送行。耽误了大约半个时辰,大家才分手各自赶路。 赋诗送行场面的确壮观,这在嘉靖一朝,还是头一遭,表明了鄢懋卿在朝中,的确有些地位与面子。但谁都知道,送行之人,各怀心事,从大家的诗中,不难看出。送行诗也是附庸风雅之作,都没尽力表现自己才华,只是表达心意心境而已,看起来,就像是一句句顺口溜。这种应酬之作,很难留下千古名句,这倒是真的。但是,诗的艺术质量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与气势。首辅、次辅以及各部大小官员代表二三十人,均到城门赋诗送行,单凭这一形式,便表现出了十足之气势。 首辅严嵩、次辅徐阶,亲自率众大臣城门赋诗相送的场面与内容,被官方抄录下来,作为邸报送达各相关衙门,晓喻各级官员,钦差大臣奉旨巡盐,内阁成员都是非常重视与支持的,大家醒目些,不要抗忤。也被民间好事者抄录下来,作为小文人们茶余饭后谈资,草偃风从,激励孩子们发奋读书的典型教材。尽管路上行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对钦差指指点点,但钦差出行这种场面,还是让人艳羡的,这是要多大的能耐与地位,才能铺排出此等排场来啊!鲜花与掌声,总是让人心向往之;权利与欲望,总是让人趋之若鹜。尽管在这些东西的背后,有叫骂与诅咒,怨恨与仇视,嘲笑与讥讽,甚至还有暗器与生命危险。 为显隆重与声势浩大,严嵩老成持重,煽动徐阶出席了这个送行场合。他没有去找高拱,此人脾气火爆,经常在公开场合给脸不要脸,他怕激将他来了,说一些不着调的话语,会弄得大家下不来台,有首辅和次辅出席,场面便足够。的确如此,首辅次辅均已到场,说明朝廷对钦差大人的重视程度,也说明鄢懋卿此番出行肩上责任之重大。有了二人出现在这种公开场合,鄢懋卿到了目的地办起事来,便要顺手得多,一般的麻烦,自是不会再找到他头上来了。严嵩的如意算盘真是管用,首辅次辅城门赋诗送行之场面,就像风一样,早已传遍三山五岳。自此后,鄢懋卿所到之处,还真的没遇上什么小麻烦。 (城门赋诗送行,等于是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向全国相关部门和单位,通告中央派出钦差大臣的意图与决心。各有关部门、有关人等必须提起注意,不要阳奉阴违,顶风作案,必须积极配合钦差大臣开展工作。否则,皇帝赐予钦差大臣的尚方宝剑,便真要落到你脖子上来。此时,权倾一时的内阁首辅所说之言,便是重申了皇上的重要指示精神。再加上各部门相关重要领导均已到场,更说明了钦差使命之重要性。不出三日,首辅次辅城门赋诗送行的主要内容,均被刊上邸报送达全国各地,诏告天下。)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卷一 7、驿馆里贼盗窃钦差大印 2·3·7:驿馆里贼盗窃钦差大印 小麻烦虽然没遇到什么,可遇到的都是大麻烦,而且是要命的大麻烦。 第一日行走了一百里路,终于到了第一家指定驿馆,一群人浩浩荡荡开进去,却是人满为患。人人都非常疲惫,尤其是十二名抬轿女子,饶是她们个个都有功夫在身,也实在受不了。夫人见之,甚是怜惜,吩咐鄢五首先安排她们住下。驿馆确实太小,安排了其他人,就只剩下一间房子,王统领只好让他的兵士轮班睡觉,上半夜由二十名兵士站岗,下半夜再让睡觉的二十名兵士轮换。驿馆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安保工作做得相当扎实到位。 景修睡不着觉,他在回味出城时以及官道上路人的表情,他感觉自己脸上仿佛贴了一张字条,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得想办法改变,不然,这趟差走下来,必定会遭遇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虽有内阁首辅次辅带领一班大臣城门相送,勉强可以挽回些面子与影响,但民心与官场不同,丧失了,就难以挽回。这人真是阴狠歹毒,居然用这么一手,让人防不胜防,还不敢反制。这是一个不祥预兆,说明已经有人迫不及待,且明目张胆抵毁钦差大臣,藐视皇威,利用百姓,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制造民愤,施加压力,使之投鼠忌器。民意,在历朝官员与皇帝老儿眼里,都是大过天的东西,很多时候会引导一个事件的走向,导致结果大相径庭。所谓民意,有时候比谣言更为可怕,历朝历代都有万民贴万民伞存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常常会利用所谓“民意”抬高自己,或者打击别人,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鄢懋卿根据自己能力,得到过民意,得到过万民伞,虽说当场便转赠给了别人,虽说最终并无作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是有人未雨绸缪,制造舆论,抢先占领道德高地,扰乱钦差心智,使其乱中出错,为以后行动打下基础。 夫人也睡不着觉,她在可怜那些抬轿的女子,这些孩子要是不干这个差事,起码个个都在家相夫教子了。她对景修说道:“老爷,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这些孩子。这才一天,就把人折磨成这样,往下还有几千里路呢,还不知道她们将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景修回答道:“是呀,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这都是徐阶老儿造的孽,却让我来背黑锅。最关键是,第一天才走百十余里,往后只能越走越少。尽管后天就上海船,但上岸后还是有很多陆路要走,这样下去,何时才能走到盐场,何时才能完成这趟钦命差事。时间拖得越久,圣上就会越不高兴。是得想个办法加快脚程才是,不能如了他们之意,让圣上砍我全家脑袋。” “要不,换成男轿夫吧,起码每天要多走五十里路呢,还不会让人感觉如此张扬。”夫人出主意道。 景修想了想,叹口气说道:“不行啊,夫人。换成男轿夫就犯下了欺君之忤逆大罪,也是要杀头的,这就是徐阶的毒辣之处。” 夫人忧伤地说道:“那么说,这事就没得解了么?老爷,总得想个法子出来才行啊。倘若这些孩子累出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于心不忍啊!要不,就看看能不能在轿子上做做文章,或者将她们女扮男装?”夫人试探着问道。 “女扮男装对孩子们无任何意义。轿子上做文章?这个倒真是可以考虑。”鄢懋卿若有所思,片刻,他眼睛一亮,说道,“有了,夫人,我想到办法了。夫人,您真是我的大福星呀。夫人,赶快与为夫研墨。” 鄢懋卿经夫人提醒,很快便想出了一个办法:给五彩舆装上四个轮子,改为马拉车,便又快捷又省事。现在的问题是,只须要做一个车架,将五彩舆往车架上一放,插好插销便大功告成。兴奋中,他很快便画好了车架的形状,让鄢五量了五彩舆各处尺寸,又写了一封信,信中还恳请天津钦差行辕总管刘福,要他帮忙准备十二套小号军服。鄢懋卿将信交给张总管,要他马上派人,连夜将信送到天津钦差行辕刘总管手里。 是夜四更时刻,驿馆闹贼了。贼人将驿馆内所有的人都迷昏,又窜到钦差就寝的房间,盗走了钦差大印。百密一疏的盗贼,翻墙而出时,被墙外蜘蛛形的蚕丝网绊住,让外围站岗的兵士发现,将其捉拿。兵士遂向王统领汇报,却怎么也叫不醒他,兵士们着急得不行。盗贼却在一旁发笑,兵士甲突然想到,应该是盗贼使用了迷魂香,便端来一碗凉水,向王统领脸上泼去。王统领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立即审问盗贼,得知盗贼受人指使,直接冲钦差大印而来,虽并无害命之意,却事关重大。王统领斥问盗贼受谁指使,盗贼便三缄其口,任其责打逼问,再不言语。 王统领意识到兹事体大,所牵涉的问题,已经不是一个锦衣卫统领能解决的了,必须马上叫醒钦差大人。王统领用兵士叫醒他的方法,叫醒了鄢总管和鄢汗青,再由汗青采用同样方法叫醒了钦差大人。 鄢大人听完王统领汇报,感觉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盗窃行为,针对性非常强,不用逼问盗贼,他心里已经知道是谁指使的了。他要兵士放了盗贼,兵士不解,王统领也不解。鄢懋卿说道:“让他去吧,不要为难他。”说罢又吩咐鄢总管,“给他二十两银子。” 盗贼也莫名其妙,不知钦差大人究竟何意,不敢接受银子。 鄢懋卿对盗贼说道:“你虽犯死罪,但只要本钦差不追究,就没人再可杀你。拿上这些银两,做点小本买卖,以后可再不敢做这一行了。” 盗贼将信将疑地接过银子,呆立片刻,突然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叩谢钦差大人不杀之恩,在下愿意把一切都告诉您,小可是奉了……” 鄢懋卿将手一抬,即时制止了他往下说,摇摇头说道:“你走吧,我不需要听这些。先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躲躲吧,躲过这阵儿再做点小买卖。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再不许提及半句。” 盗贼凝视钦差大人片刻,突然往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对王统领说道:“这是甚么网,这么厉害,居然越挣越紧。”也没等王中正回答,便消失在驿馆门外。 在场的王统领和兵士,以及汗青与鄢总管,都不明白大人此举何意,又不好多问,只是呆立原地。 鄢懋卿见此,微笑一下,手指绕着指了大家一圈,说道:“今日之事,仅限于我等知晓便是,绝不允许外传,大家就当没这回事。”他向鄢五示意了一下,接着说道,“给捉住盗贼的兵士一人赏五十两银子。”又对王统领说,“这二位兵士很机警,以后有机会王统领可得多多提携。” 王统领抱拳行礼道:“多谢钦差大人,一定遵从大人意思办就是。” 两位兵士跪地叩谢钦差大人恩典,也叩谢王统领恩典。收了银两,乐颠颠而去。 王统领不明白钦差大人之意,等兵士离去,还是没憋住,问道:“大人为何如此轻易放过盗贼,至少也要追问出主谋之人是谁,人家都已经主动开口了啊。” 鄢懋卿微笑着说道:“是谁都不重要。上天有好生之德,能不杀人就尽量别杀。再者,知道了是谁,本钦差又能怎么样?好在大印失而复得,这便是不幸之大幸耶。” 王统领还不死心,继续说道:“倘若盗贼今晚成功了,大人,下官斗胆问一句,您考虑过后果吗?” “我自挥剑仰天笑,去留肝胆有昆仑。”鄢懋卿本来还想说“这次办差,本来就是九死一生,即便是把这趟差事顺顺当当办好了,我鄢某人很有可能迟早也逃不脱一死。追究那么多干吗呢?放过对方一马,说不定自己还能有条生路,倘若抓住不放,其结果就是两败俱伤,根本不可能扳得倒对方,只是徒增烦恼罢了。”但他没说,他不想让更多人了解他的处境,更不想让王统领这样八面玲珑之人,知道了那个可能要面对的结果。 王统领听了大人这两句话,似懂非懂地同鄢总管一起,退出了房间。 汗青似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没有多问,正在退出房间,却被父亲叫住:“子云,到了杭州,等差事办得差不多时,你就取道广州府,回到欧洲去吧。” “父亲,不急,这个时候儿子是不会离开您和母亲的。再说,儿子离开大明只是为了逃命的话,丢下父母亲及弟弟妹妹,即便自己能活下来,活着也没意思。儿子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来,越是艰难便越是要一起面对。”汗青认为,自己刚从欧洲回来,现在却又要离去,感觉不妥。一来是在父亲前次就坚决不允许的情况下,离开了他,内心过意不去。二来他也觉得父亲年岁增长,越来越离不开他了。作为儿子,二十来岁尚未婚配,已经觉得对不起祖先,已经是不孝了,倘若在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候,真的离他而去,那便是真正的不孝子孙。 鄢懋卿叹息一声,说道:“如此亦好,那就随你便吧。我鄢氏祖宗家门有幸,绝无孬种矣!”鄢懋卿之所以要让子云离开,不要卷入这场政党纠纷中来,是想保存一颗鄢氏一脉之种子,不要因为他而让人将其全家赶尽杀绝了。 这个晚上,鄢懋卿再也没睡着。他梳理了一下盗贼盗窃钦差大印的过程,感觉应该是在他们进入驿馆前,盗贼就已经混入驿馆,然后等到三更一过,就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吹迷魂香,实施他的盗印计划。盗印是为了他这个钦差大臣不能成行,搁在半路上,去也不能去,回也不能回。用迷魂香迷倒全部的人,是想即便盗不到大印,也不能让他们顺利前行。历朝历代,还没有钦差大臣丢失过钦差大印的事发生,倘若丢失大印,后果将是什么,可想而知。 鄢懋卿明白,这次盗印,只不过是一个警告,下次再派出的人,可能就是取命了。以后的每时每刻,可能都将危机重重,都将面临着生命危险。特别是晚上,更要万分小心警惕,否则,怕是真的到不了临城。还有一天多就能上船了,到了海上也许会好一些。 寅时三刻刚过,王统领便把大家叫起来,洗漱完毕,草草吃罢早餐,钦差队伍便向着天津钦差行辕进发。绝大多数人都萎靡不振,但并未产生怀疑,只当昨日赶了长途,晚上没休息好,身体不适。一个惊心动魄的案件,就这样被鄢懋卿云淡风轻般地处理完毕,其余随从至死都不知道,有过这么一个危险万分的插曲。盗贼要是成功,他们中可能有好多人,都会因此而没命。不知道最好,免却了一场虚惊。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卷一 8、官道上钦差忆辛酸往事 2·4·8:官道上钦差忆辛酸往事 为了减轻轿夫负担,鄢懋卿向驿馆老倌买了一匹马骑,让夫人一人坐轿。这样,轿子上就要轻将近二百斤,就能加快一些行程。因为运河有好几处河段都还没有疏通,钦差船队规模又大,进不了内河,只能从天津最近的渤海码头下海,走海路,不但行程快,乘坐大船也不需要那么大的船队。从驿馆到天津钦差行辕,有一百二十里行程,从天津钦差行辕到码头,还有六十里。也不知鄢懋卿昨晚去信,吩咐行辕总管赶造的车架造好没有,要是造好了,那六十里路倒是不难应付,要是没造好,那就麻烦了。 经过昨晚的事,鄢懋卿心事更重了。骑在马上,与子云并肩前行,看到英姿勃发的儿子,镜头闪回到自己当年年少时的情景。十八岁时,娶槎市富家千金王氏为妻,生下三男一女,大儿子二儿子均未存活,唯独汗青命大,长大成人。子云大姐嫁于城内后街贤能坊国子生甘湛初,日子虽过得平平淡淡,却也幸福美满。 鄢懋卿年少时,身高就已六尺一寸,人称“鄢长子”,少年俊颜,风度翩翩,风流倜傥。槎市首富王员外,家有三女,个个貌若天仙,一个比一个聪明贤淑。老大老二眼光独到,均嫁于富家公子,过着阔太太生活,唯独老三,甘愿下嫁当时还一无是处的鄢懋卿。岳父六十大寿,王家三个女儿均带着女婿祝寿,大姐二姐及大姐夫二姐夫,都得到老人家盛情款待,唯独三女儿与三女婿鄢懋卿,被岳父要求走后门进家,免得羞了祖宗先人。进得门后,又被家人晾于一旁。小女儿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的侮辱也是刻骨铭心的,她拉了夫君就走。至赣江边,发现自己头上唯一值钱物件便是金钗,是父亲作为唯一陪嫁之物,愤愤然间,将金钗掷于河中,发誓再不与父亲来往。不料,金钗正中江中漂浮木柴。鄢懋卿见状,拍手叫好,喊道:“夫人好也,天无绝人之路,中了中了。”鄢懋卿虽说年少无成,但对夫人却不错。他知道夫人在娘家受了气,气大伤身,闷在心里可不是好事,便借机逗她开心。不过,老丈人的态度倒是真正伤了他的心。见夫人如此生气,虽说不是生自己的气,却也是因自己而起,便觉得再不努力,就对不起一心向着自己的夫人。嘴里在逗夫人开心,心里却是在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鄢懋卿性格坚毅刚强,少时玩皮好奇,虽幼承家学,却不怎么用功。后入丰城县学,为邑庠生,但年少并不得志,屡次考举皆不中。时值祖父鄢谧大病,听说孙子在岳父家遭受如此欺辱,临终前把愈卿、懋卿兄弟俩叫到床前,拿来别人借契五秩钱,谷约二百石,跪告于天,道:“以此遗子孙,日后祸莫可言”,言毕,举火焚之。握着懋卿手说:“汝当奋志功名,以不负我厚望。”说罢,瞌然长逝,眼角还流出两滴眼泪,却不闭目。此举触动了懋卿心灵,想起岳父不齿行为,眼看祖父死不瞑目,内心受到巨大震撼,遂发愤攻读。从此,懋卿朝诵暮习,妻子日纺夜织,陪伴身边安慰丈夫。嘉靖十六年,懋卿转读于号称江西四大书院的白鹭洲书院就读,当年斋室生瑞芝二枚,五月懋卿夺省亚魁中举。庶斋曰:“芝乃鄢懋卿之瑞兆也”。可懋卿却认为:祥国家之瑞,在人而不在物。自恃者,在德不在瑞。予才谦薄乌足以当。四年后,懋卿根据斋室生瑞芝一事,撰《瑞芝堂记》,中辛丑科沈坤榜三甲第九名进士,时年三十三岁,即嘉靖二十年。同年状元为沈坤。懋卿与沈坤等人同时参加廷试,廷试以《郊庙之制》为题,而懋卿作《瑞芝堂记》,表面上,与廷试《郊庙之制》的题目有出入,因而错失状元及第之良机。 鄢懋卿的《瑞芝堂记》,详细论述了祥瑞之说的多面性,点题便是所谓祥瑞之说,不过是时事所需要而已。重点论述了国家之祥瑞,在于人才的培育,执政者的贤明,不在于区区一物。倘若非要牵连其中,那么,也在于执政者之德行,而不在于瑞。结论则是,国之祥瑞,不外乎是国富民康,只有将权力交予德才兼备之人手中,为民办实事,才能体现出国之祥瑞。这样的论述,参糅进易学之玄妙,再加初出茅庐之尖锐,语辞极为犀利,行文尤如流水,新颖而又别致,独特而又超群,且具有唯一性,更具有超前意识,很是切合当时之时政。引起了多位主考官之广泛兴趣,皆觉此乃贤才、大才。以严嵩为首的众主考官,在沈坤与鄢懋卿之间选择状元人选,多数人倾向于懋卿。以首辅夏言为首的反对者则认为:《瑞芝堂记》不切题,且杂糅易学,艰涩难懂,个性激进,欠缺圆润,并有抨击时政之嫌,不仅不能点为状元,连三甲都不可进。嘉靖采纳了夏言部分意见,一锤定音,因而,只点了三甲第九名赐同进士出身。状元则由论述四平八稳,周详典雅的沈坤夺得。时年状元沈坤、榜眼潘晟、探花邢凤,钦赐进士出身有高仪、董份、陈升等九十人,钦赐同进士出身有周鳌、王养浩、陈王道、鄢懋卿等二百零九人。 而状元沈坤,其家虔信关帝。传说沈坤赴京会试前夕,曾在家中祈祷关帝暗示试题,适为其一来访之友偷偷看见,便借机捉弄沈坤,随即胡乱偷拟了七道题目,趁沈坤不备,放置于关帝像前香案之下。次日沈坤又来焚香,一见便如获至宝,以为关帝爷真的显灵,回家即依题拟稿,背得滥熟。及入考场,试题竟然与此巧合。捉弄他的朋友也与他一同参加了此科考试,在捉弄别人的时候,他万万没有想到,老天亦在捉弄他,他把当时自做聪明胡乱编拟的七道题目忘得一干二净,结果沈坤会试状元及第,自己却名落孙山。廷试以《郊庙之制》为题,沈坤应对措辞周详典雅,博得嘉靖皇帝欢心,被擢为状元。沈坤最终官至国子监祭酒,被人构陷,殒于监牢,时年五十八岁,及嘉靖三十九年,正是鄢懋卿钦差巡盐这一年的春天。可见,状元之材,却不一定能担当大任,也不一定有机会担当大任。也间接证明沈坤之状元,得之偶然。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传言之可能性。懋卿与沈坤的状元之争,实际上是严嵩与夏言的首辅之争,时任次辅的严嵩,没过多久便坐上了首辅宝座。 鄢懋卿高中进士后,第二年便回乡省亲,答谢父母亲的养育教导之恩。自然而然,便要去老岳父家拜见二老。来到岳父家大门前,王氏夫人却不让丈夫大轿进大门,一定要夫君的大轿走后门进府。鄢懋卿劝解夫人饶过岳父,王氏却不答应,如若不然,便回府就是。鄢懋卿只好依了夫人,坚持大轿从后门而入。王员外见此情况,只好立即着人将后门撤除拓宽,迎接进士姑爷进府。此番回家,孕育了子云,可子云母亲,却未能享受到人间之福。家乡同时传说着两个故事,一个是槎市王府后门大于前门之说;一个就是王氏承受不起鄢懋卿那么大的纲常,被剋而亡,无命享受这份福分。鄢懋卿在京城得知王氏难产而殒之不幸消息,本欲赶回奔丧,无奈仕途不顺,也没有假期,更请了不假,便只好作罢。为王氏守节一年后,便娶了雷氏英娥。 看着眼前的儿子子云,便想起王氏,觉得自己不但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的是王氏夫人。想当年,倘若不是夫人激励,陪伴,自己只怕还是一无是处。夫人之所以会在生子云时难产,最主要还是当年陪伴自己熬更昼夜,消耗了大量心血,后又遭遇二子夭折,精神与肉体均受到极大摧残所致。想到对不起夫人,又更觉对不起儿子。子云从小失去亲生母亲,却能坚强长大成人,养成现在的性格,也是多年不在父亲身边所造成。好在子云懂事早,与继母雷氏相处也融洽,能衷心认雷氏为母亲,并称呼亲切。倒也弥补了他心中一些遗憾与失落。 子云唯一不如他意之处,就是无心仕途,潜心西学,妄想用西方知识改变朝廷,改变社会,改变现状。懋卿不止一次告诫儿子,这种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汗青无话可说,只要求父亲,不要逼他参加科举考试,就可事事顺从父亲大人,一生好好孝顺。于是,父子二人好像达成默契,互不干涉,却又互相牵挂。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卷一 9、存气节却被迫严府拜师 2·5·9:存气节却被迫严府拜师 嘉靖二十年,鄢懋卿三十三岁,留下夫人王氏,北上京城求取功名,没想到一路顺风顺水,秋围科场取士,一举夺得三甲第九名进士。由于传说与沈坤状元之争,首辅夏言一直不看好他,当然也未引起圣上重视,吏部官员只给了他一个行人司行人官衔,正八品,做一些打杂事务。一干就是多年,没人重视这个默默无闻的书生。尽管勤奋,没有背景,没有后台,也只能做一些端茶倒水,抹桌洗地,倒啖盂涮便厕的工作。 鄢懋卿并没有自甘坠落,在正常工作之余,他抓紧时间阅读各种书籍,并开始著书立说,这些年中,他基本上完成了六卷《易经正义》初稿。易学为家学,祖父鄢谧与父亲鄢高都是易学高人,他之所以能成就《易经正义》六卷,便是站在祖父与父亲肩膀上,吸取两代人研究之精华,自成一家的。 父亲对懋卿之影响,不仅仅是在易经学说上,还在于平时的为人与处事。他时刻要求愈卿、懋卿兄弟,做人做事要讲忠孝节义。知识智慧可以经过努力而后天获取,可以有,也可以无;唯独做人的气节,必须按家传的做,必须要有,否则,便不是我鄢氏子孙。祖父的遗言,父亲的谆谆教诲,时刻都在鄢懋卿心里翻转,早就已经烙下深深烙印,已经根深蒂固。 一个偶然机会,严嵩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他在著书,而且还是为《易经》正义的书,很感兴趣。便想起了他曾经为此人与沈坤的状元之争,觉得此人之才能,并不在沈坤之下,可以提拔重用,便吩咐管家把鄢懋卿叫到严府,经过交谈,得知原来他们之间很有些渊源,便责怪小老乡离乡背井,也不知道找个老乡走动走动。 听到这些话语,景修大为感动,就说道:“拙荆还是贵府老家家人做的大媒呢。”景修在此说的,却是王氏夫人。景修父亲时升,当年就任江西泰和知县,幸得严府关照,为景修保媒,才得以与王氏佳人婚配。无奈王氏夫人命薄,于嘉靖二十二年殁,生下三男,其二早殁。留下一子一女,子则汗青。子龙、子凤,则雷氏夫人所出。雷氏夫人,是王氏过世后,嘉靖帝受裕王之妻李王妃之托,保媒的,这份恩宠相当难得。但嘉靖对鄢懋卿其人并不太了解,当年所谓状元之争,便对其产生不良印象,因此,也并未对其在仕途上特殊关照。 严嵩闻言,吃惊地说道:“既如此,为何不早到府上走动走动,也好早点让老夫为我大明朝廷发现人才嘛。” 鄢懋卿淡淡地说:“下官位卑身贱,不敢劳烦大人操心。” 严嵩语重心长地说道:“景修见外啰。年纪轻轻独身在外,以后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把我当成你父亲吧。令尊时升,那可是我大明朝大名鼎鼎之清官,在福建与江西为官,都有上佳官声,只是性格太过固执与古怪,不大入流,未能高升,确是憾事一件。你可不能像令尊那样,得做出一番事业来,光大门楣,光宗耀祖。” 鄢懋卿感激严相对父亲的认可,却并没有向他表达依附的意愿,这多多少少让严嵩有些失望。鄢懋卿虽已近不惑之年,可受父亲性格之影响,不太愿意依附别人,但受人呵斥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他始终认为,凭自己的才能,就不相信得不到圣上青睐。因此,对严嵩的关心,总是不以为然,根本没真正放在心上。 此后不久,鄢懋卿便被升任为湖广道监察御史。景修其实是一个不谙世事之人,到了此时也并未开窍,虽然知道自己升职,是得到了严相关照,也明白应该到严府去答谢一番。但他并未准备厚礼,只是把自己的《易经正义》六卷试刊本,作为礼物呈上,希望严相斧正。此时的严嵩,早已任首辅宰相,国事家事堆积如山,哪有时间和精力,去给一个不入流的愣头青斧正手稿?就算是王公大臣的手稿给他“斧正”,也未必真会得到重视。因此,一等又是好几年时间,才从湖广道监察御史升为太仆寺亚卿之职,虽然比行人高了几级,但干的活儿还是那些。刚刚升任御史时,倒是没有人再让他做那些活儿,一年多后,那些活儿又找到他头上来了,好像是不约而同似的,各位吏员都不干,最终还是由他来干。只有出差在外,才能摆脱那些杂役。比如去松蕃、雅安、西昌整饬仓场,到湖广道去监察官吏,只有走出去了,他才能获得自由。现在升为太仆寺少卿,才摆脱了那些繁琐事务。 在此期间,鄢懋卿虽然也不时就会到严府去走走,却没有得到严相接见过几回,就是接见了,也只是聊一些家常事宜。而严嵩,几乎每次见他,都透露出希望景修把他当父亲看待,把严府当成他的家。这种情谊,对于一个常年在外之人,其实再正常不过,作为老乡,关照一二,说几句客气话罢了。鄢懋卿一直这般认为,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何能耐,讨得首辅青睐,人家非得认下这门干亲不可。 有一天,罗龙文实在看不下去,就把鄢懋卿拉到一边,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鄢懋卿啊鄢懋卿,你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干爹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要让严相拜你为干爹不成?” 一听此话,鄢懋卿倒头便拜,诚惶诚恐地说道:“下官不敢,多谢大人指点。”至此,鄢懋卿才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升任御史后一段时间里,没人敢让他做那些杂事,那是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严首辅的干儿子了,不敢造次。后来又让他干,是因为发现原来并不是这样。倘若不是严相的干儿子或门生,这官场上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严相多次说起当他像父亲一样看待,这分明是要他认了干爹。朝堂之内,经过近十年磨砺,鄢懋卿深感没有背景和后台,要想出人头地,简直比登天还难。事到如今,话也挑明,不能再装傻卖乖,必须要走这一步了。倘若不顺了严相心意,怕是这少卿都做不成。人家三番五次提出来,就说明严相在心里是看重你的,不能不识抬举。书生意气不能当饭吃,清高正义更不能说明你有骨气。就当下眼前之事,倘若不依附严相,只怕就寸步难行。鄢懋卿对着故乡方向,向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希望父亲能原谅他,不是儿子不听父亲教诲,因为时事弄人,有些事不能不为,不得不为。不过,不管如何,儿子一定不做有损家声之事,决不给父亲大人丢脸。依附严相,是大势所趋,但只要不做损人利己之事,想来也未必不可。 鄢懋卿正在犹豫之际,又想起了父亲的教诲,心中顾虑便增加了一些。 罗龙文见鄢懋卿心有所动,便趁热打铁,想把他拉到严相跟前,当即就把事办了。 鄢懋卿挣脱罗龙文拉扯,自己走到严相面前,倒头就拜,虔诚地说道:“恩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说罢就叩拜起来,算是正式拜了严嵩为师。鄢懋卿并未如严嵩所愿,拜他为干爹,而是拜为了恩师。拜恩师不比拜干爹难为情,鄢懋卿考中进士那年,正是作为次辅的严嵩出任的主考官之一,即便不拜,严嵩也是他的恩师。所以,鄢懋卿认为,这个事,应该不算违背父亲教诲。认干爹与认门生,那可是有很大区别的。认门生,本来就是学生,不在意愿之外。认干爹,就有点出卖祖宗的嫌疑,在别人听来,那是很不光彩之事。尽管朝野上下,认干爹的风气之盛行,很多官员,不认严嵩为干爹,也认了夏言、徐阶、高拱为干爹,只不过他们没有像严嵩那样,把事情做在桌面上来,也就是说,没有那么明目张胆罢了。 严嵩并未感到突然,甚至没有多少失望,未能如愿收个干儿子,收个得意门生也不错。不管干儿子还是学生,只要是磕下了这个头,膝盖触到地上,便说明此人傲气已经消散,孺子可教也。他好像期盼以久似的,朗声大笑,又突然停住笑声,宽容地说道:“景修快快请起。这一时刻老夫期待了五年,你让为师等得好苦啊。” “以前都是学生不懂事,要不是罗大人点拨,学生还懵懂不知。请恩师恕学生愚昧,往后诚望恩师多加提点。”鄢懋卿起身,垂立一旁。 “我的好门生,都察院已经待了五六年了吧?给你换个地方干干,明天先去太仆寺待一阵子,以后再去大理寺待待。好好干,为师是不会亏待你的。”严嵩满脸笑容,仿佛捡到了宝贝似的,非常愉快。平时,景修是怎么也看不到,严嵩这种随和亲切之表情的,只有在此时,严嵩好像并不是首辅,真的像一个父亲,像一个师长般关爱下属。 这就是鄢懋卿从一个六品御史,一下子升任为四品少卿的过程。这让他感到了严嵩的威力,他这时才终于明白,不管你有多大本事,倘若没人提携你,重用你,就得一辈子干粗活重活,累死累活,也没有出头之日。一个人要想干大事,总得要先有一个平台,没有一个大的平台,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没地方施展。等到你有了一个大平台,那时,才可以遵从内心的想法,做一些自己想做之事。太仆寺是管马的地方,与朝廷命官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关系。从六品直接升为四品,倘若直接升为管人的官,就说不过去了。一来是升得太快,众人不服;二来是严嵩也有自己的考虑,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真正能做事之人,是不是甘愿任他驱使。鄢懋卿去做管马的官,虽然心里有些不快,却也不表露出来,很快就干的得心应手。他甚至明白严嵩给他连升三级的用意——看看你经不经得起考验。 在大理寺少卿任上的鄢懋卿神采飞扬 嘉靖三十一年初,鄢懋卿升任大理寺少卿,官拜正四品,掌管全国重大案件审理拟判。虽说太仆寺少卿也是正四品,但那是管马的官,大理寺少卿这个正四品,却是管人的官。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职位,多少人都盯着,又多少人都不愿去,不敢去。掌管全国重大案件审理拟判,包括审理犯法犯罪的皇亲国戚,也在大理寺少卿的职权范围,倘若稍有不慎,便要引火烧身,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支撑,就算你有那把金刚钻,也揽不下这个瓷器活儿。就算你有后台,没有过硬的能力魄力,也做不好这个差使。在行人司与都察院磨砺了十年之久,又在太仆寺待了一年的鄢懋卿,现在有了严嵩庇护,自然也就不在话下,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同时,在这样的位置上,才展现出他的办事才能,以及处事作风。他的确是想与严嵩保持距离,但又不刻意而为之。好在严嵩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心意,尤其是这样,严嵩才更高看他一眼,觉得这人有骨气,办事让人放心,是真正能办大事之人。这样的人,一旦决定的事,是不轻易更改的,更不会轻易背叛。所以,严嵩并没有因为,鄢懋卿对他时刻刻意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而心中不快。严嵩对有能力有本事之人,心中是非常推崇与敬佩的,他也非常愿意提携这样的人,即便别人不认他为干爹或者门生,他也不在乎。至少表面上是不在乎的,他要的是一颗心,一颗忠心。相比之下,严嵩在用人方便,在明朝一代嘉靖帝期间,是首辅大臣中最为开明的一人,也是最会用人的一人。实际上,他所用之人,并不是所有都要拜他做干爹,只不过是得到他提拨后,为了报答他,主动认了他为干爹或者恩师而已。因此,遇到鄢懋卿这样一个不认干爹,而只认门生之人,他心里始终是更为敬重的。所以,他一般不让鄢懋卿为他做太多隐密之事。因为敬重,便要好好爱护;因为要好好爱护,才不能让他做不适合他做的事。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就是严嵩的高明之处,这种高明,很多人都望尘莫及。即便是后来的状元邹应龙,上赶着拜他为干爹,投在他门下,他也心知肚明对方用意,还是在嘉靖帝面前,为他讨了个八府巡按之职,因而才有了邹应龙借八府巡按之机,搜集到严嵩所谓若干证据。 由此,阴差阳错中,鄢懋卿彻底上了严嵩这条“贼船”,再也下不来了。至少,在外界看来,就是如此。当然,尝到了甜头的鄢懋卿,有这样一把大伞乘凉,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脱离开去。这也是人之常情。 鄢懋卿在大理寺干了四年少卿,审理了不少重大案件,虽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却也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与严党对立的官员,已经对他有了切齿的仇恨。人们往往就是这样,心中痛恨严嵩,却又拿他没办法,便将心中的痛恨转移,转移到他手下具体办事的人头上。经过痛恨转移,这股痛恨便更加深了一层,因为,随者相对弱小,反弹之力相对轻微,经过转移后之痛恨,便更显得力量之强大。 嘉靖三十五年春,鄢懋卿转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职衔虽然还是正四品,但部门改变了,职能也改变了,权力更大,实权在握。一旦出任了左佥都御史,便可督抚某一行省行政军事要务,上可直达天听,皇帝召见的机会就更多了,与严嵩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多了。就是在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任上,鄢懋卿到浙江永嘉整饬盐场,足足在盐场里待了三年之久。这是鄢懋卿的幸运,在永嘉沙城盐场,看起来是大材小用了,却让他有了更多接触底层的机会,更多了解劳苦大众的机会,也让他更加熟悉了盐场业务。便有一个潜在之巨大好处,就是不必日日面对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之局面,心中省了烦杂,可以清净读些书,做些实实在在之事。 官做大了,能力自然也突显出来,嫉妒仇视之人自然更多,莫名其妙之仇家,也就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只是都仗着严首辅面子,没人敢直接找茬。嘉靖三十九年初夏,没想到,此番奉旨巡盐,又让鄢懋卿莫名其妙地升了一级,从正四品一下子升为正三品。虽然皇帝大有欲先夺之,必先予之的考量,却也是实实在在地给足了鄢懋卿面子。 此番奉旨巡盐,大有可能触及到很多人切身利益,因此,杀出一些江洋大盗,或者跳梁小丑,甚至所谓的正义大侠,也不足为怪。自从被人归入严嵩一党,鄢懋卿就知道,这些事,是迟早都要来的,这些人,是迟早都要面对的。因此,鄢懋卿在刚刚升任大理寺少卿时,就把子云接进京城,将年仅十二岁的子云托付给朱七习武功,以求自保。 子云五岁就随鄢府总管鄢五一起练习武功,打下了良好基础,朱七一见孩子骨格清奇,又有良好的武功底子,便二话不说,就收了这个徒弟。以后便悉心教授,想把毕生武功都传授于汗青。朱七自然是知道鄢懋卿内心动机的,只是在一个好学生与其父亲的动机之间,需要作出选择,习武之人,自然是选择前者。孩子在自己手上,要把他教成什么样的人,还是有一些主动权的。鄢子云经过朱七教授,虽然没有达到朱七预想的程度,确乎也没有给他丢脸。只是,子云不想入仕,朱七心里也还是有些想法的。他想,倘若鄢子云要是参加科举考试,说不定能考上一个武探花。直到现在,朱七还有这种想法,只是没告诉过子云,倘若子云真要是考上了武探花,将来镇守边关,那可是比任何将军都要有优势,因为,他能懂英格利士语言,亦可直接听懂来犯之倭寇一些话语。鄢子云的英语水平不低,倭寇话也能说一些,能懂一些。在朱七看来,他这个学生能直接听懂倭寇说话。朱七原先确实寄予了厚望,子云只要有心仕途,说不定还能入将拜相,将来作为可比其父更大,也可能比戚继光更有作为。但人算不如天算,因了鄢懋卿之背景,子云看淡了官场风云,不屑于跻身其中,受人闲气。亦是因了其父处境,到后来,即便是他愿意入仕,亦无机会。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 卷一 10:众劫匪齐叩谢不杀之恩 2·6·10:众劫匪齐叩谢不杀之恩 鄢懋卿正沉浸在回忆中,前面的队伍一阵混乱,停下了。抬头看处,只见路面上横卧一颗大树,树后面呈八字形站立着一彪手持大刀长矛之人。一人横立当中,骑高头大马,手持双斧,长相有点像黑旋风李逵,却比李逵还要高大许多,一股不怒自威之气概逼人而来,让人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此人并不喊话,一看便知,这不是一般蟊贼。显而易见,他们知道这是钦差队伍,还敢横刀立马挡住去路,自是来头不小。倘若是一般宵小,早就远远躲避开去,哪里还敢摆出如此阵势。这分明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直接冲着钦差大人而来,意在取人性命。 鄢懋卿心想,来得好快啊!倘若我是对方,便不会在去路上阻拦,等到银子收到手后,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再发难,那样的话,说不定可以财命双收。很显然,此人太过着急,办事没有经过大脑,倘未出得京师地盘便动手,这不是闹着玩儿么?这样想来,他便觉得不足为虑,对手不过如此。 见这阵势,张总管便让队伍停下来。尽管张总管知道路上不太平,但这一道,他并不知道是谁摆下的,也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为钦差随行队伍人员安全起见,他不得不叫队伍停下来。其实,他不叫停,队伍也会自动停下。 轿子刚刚停稳当,两边树林里,突然间便飞出四把镰刀,一边两把,直取五彩舆轿顶。目的非常明显,是冲着轿子内的钦差大人而来,倘若镰刀飞到,轿顶便要被割裂开来,里面的人便会非死即伤,后果不堪设想,相当严重。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钦差大人不在五彩舆内,说明他们并不认识谁是钦差大人。可轿内有夫人,轿子旁边还有两个不会武功的婢女,照样不能有半点闪失。就在后面的王统领,前面的鄢子云与鄢总管,他们都还没回过神来应对的当口,只见四道白色影子一闪,四把镰刀已经握在四名女子手中,随镰刀上系着的绳索,用力一拉,四个大汉就像四坨牛屎似的,飞到五彩舆周围,而镰刀早已便架在了四人脖子上。其余抬轿女子,瞬间形成棱角队形,护在五彩舆周围。这样的护卫,都是平时练习过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好险,不过眨眼之间,局面完全扭转。鄢懋卿只觉得背心里冷汗直冒,就在他感觉后面有问题而回头的瞬间,局面完全被四名娇滴滴的抬轿女子所控制。如若不然,轿子里的夫人便性命堪忧。 鄢懋卿见夫人安然无恙,料想这些女子已是训练有素,武功高强之人,既如此,夫人便不会再有甚危险,遂放心下来,泰然自若地稳坐马背之上,静观事态发展。自己就在劫匪眼前,劫匪却不认得,既然不知道谁是钦差大人,那就好办了。这也进一步证明自己的判断,对手真是一个不动脑筋之人,果真不足为虑。 其实,敌人不认识谁是钦差大人是真,但他们想不到钦差大人没坐在轿子内,这倒是让他们出乎意料。 鄢子云与鄢五,勒马伫立于鄢懋卿身边,丝毫未动。五彩舆有十二女子保护,应该无恙,最重要的是保护好钦差大人。 司礼监张总管却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即使他知道这一路上不会太平,也被眼前这阵仗吓得六神无主。他的坐骑好像也如他一样,跺着后蹄想往后缩,却被鄢懋卿的坐骑顶着,无处可退。刚才他还有些幸灾乐祸,现在却有些害怕了,他怕带灾,死于非命。由于他武功不高,不敢逞强,便有些畏缩不前。 王统领大吼一声:“保护大人和夫人。”说罢,带着四十名锦衣卫兵士冲到前面来,将钦差队伍围在中间。他冲到队伍最前面,对着那人喊道:“哪路英雄好汉,快快报上名来。锦衣卫统领王中正在此,不杀无名之辈。” 那贼人首领见镰刀阵并未奏效,心里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回复平静。见王中正打马上前,知是钦差护卫统领,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所得到的命令,是不要与钦差护卫统领纠缠,直取钦差大臣鄢懋卿性命即可。于是便傲慢地答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江湖小辈,受人之托,取钦差狗命,无关人等速速滚开,免得误伤尔等性命。” “既是江湖小辈,见了钦差大人,为何还不回避,莫非真想见识我黄山剑之厉害不成?”王中正之所以能成为锦衣卫十二统领中的一员,就是凭借一把黄山剑独步天下,赢得了“黄山剑客”之美名,所到之处,无不敬他三分。 江湖传言,黄山剑谱缘自武当剑宗,剑锋有张三丰之太极遗风,一旦舞开,霸道凌厉,两丈之内,剑气亦可伤人。因此,只要黄山剑一出,自己左右之人必须回避,不然,就有误伤自己人之可能。 对方并不啰嗦,扬鞭催马就向王中正奔来。 王中正也不含糊,缰绳一提,黄彪马前蹄一跃,等到马蹄落地的瞬间,黄彪马早已跃出一丈开外,迎上敌人。那棵横垣在路中的大树,早已落在王中正身后。王中正的黄山剑并未出鞘,只是握着带剑鞘的宝剑招架对手,他要试探对方,是不是真的玩命。师傅黄山叟传授他黄山剑时,曾教导于他,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一般不要取人性命。有些山贼匪首,尽管拿了顾主钱财,倘若见对方太强大,也不玩命,只不过事后把钱财退回,告诉顾主拿不下这单生意了事。遇到这样的人,便要适可而止,不宜取尔性命。行走江湖,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对方没有坏到自己的事,便可饶恕。可是,对方并不想就此善罢干休,不但不退,还直冲上前,且招招取人性命,真的个来者不善。 十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步步紧逼,并无知难而退之意思,而且,人家根本就还没有使出全力。王中正暗自忖度,看来今日是遇到强手了,就算自己使出全力,也未必就能取胜。就这十几个回合,已经在体力上输给了人家,若是继续纠缠下去,可能真要裁在此人手里。此人武功一般,却力大无穷,后劲十足,尤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江湖上居然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看来,隐藏得很深,且来头还不小。王中正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已处于两难境地,倘若宝剑还未出鞘就求救,那也太伤面子。如宝剑出鞘而不胜,这“黄山剑客”的名头就算到头了。现在,他是多么希望有人来替换一下,使他不至于失了面子。但又转念一想,在这一干人等中,还有哪个男人的武功高得过自己,难道要那些女子来解救自己不成?如若这样,自己不但不能在江湖上混,就连宫中也混不下去了。因为考虑得多,不能集中精力对付强敌,便渐渐露出败相。当然,不会功夫之人,见他宝剑倘未出鞘,还以为他是在有意消耗对方体力,以柔克刚,纠缠对手呢。 就在王中正左右为难之际,鄢五错马一跃,一闪之间来到近前,手中鞭子一抖,便把王中正宝剑挡开。鄢五对王中正道:“王大人休要与这厮客气,您且一旁压阵,待在下来会会他。敢劫杀钦差大臣者,必死。”说罢软鞭再一抖,便缠住了匪首一把利斧,旋即用力一甩,斧头脱离匪首之手,落在一个匪徒头上,只见那匪徒脑袋一歪,冒出一股脑浆,便倒地气绝身亡。这招变化太快,对手几乎都没看清来者何人,便被夺了兵器,且还搂草打了兔子,自己一方白白损失一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鄢五已经看出,王中正不是人家对手,尤其是在力量上,双方悬殊太多。倘若自己还不出手,当真让他出丑,那就太不厚道。为了解救王统领,还不让他失了颜面,必须找个理由,于是他才说了这番话。因为,鄢五知道,不能纠缠下去,更不能让那些女子来救王大人,不然,不仅仅是王大人没面子,就连钦差大人,也会更没面子。在这关键时刻,救下王大人,便是救下了自己主人,也为主人在朝中赢得一个朋友。这笔买卖很合算,何乐而不为?鄢五看得出,王中正不坏,虽然武功不太高,却是锦衣卫里比较正直之人,交下这个朋友没有坏处,尤其是在这出巡路上。此去路途还很遥远,老爷一路上也少不了锦衣卫保护。自己纵使有通天本事,也是需要人帮助的,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旁观者要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嘛。走到一路上,目标一致,救他便是理所当然之事。 王中正见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这个时候出面为他解围,先是不悦,继而不爽,正要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却见此人手中马鞭,突然伸长了很多,像长了骨头一样,直挺挺从眼前刺过去。能将软鞭子在瞬间变成一根长矛,坚不可摧,说明此人内力十分了得,一定在自己之上。他这才放下心来。一路上,他见鄢五手中马鞭,与别人不同,但一直没在意,现在终于明白,这可不是一根马鞭,这是一个内家高手的拿手武器。 鄢五手中软鞭,是三根千年葛藤编织,再缠绕上非常细致的精钢丝而成。卷起来握在手中,是一根马鞭,虽说稍长了些,可他从来没展开过,一般人并无感觉异样在哪。甩开来伸直了,灌注内力,便是一柄丈八长矛,威力无比。使用长矛者,一般都是内力深厚之人,单手使用长矛者,一定是内外兼修的大行家,不然,根本不能将马鞭使得得心应手。对方斧头劈来,那力道与气势,尤如沉香华山救母的神斧,可是,遇到鄢五,便像劈进水里一般,斧头反而被鞭梢缠住。只要用力一拉,便能起到四两拨千斤之效果。即便斧头不被缠住,斧头离对方身体也还差一丈多远,根本够不着。这两种武器相碰,简直就是典型的以柔克刚,使用斧头一方,任凭你力大如牛,也一点办法都没有。顷刻之间,匪首已经丢失一把斧头,立时便处于下风。那可不比宝剑对斧头,硬碰硬,刚对刚。长处与优势,立马便能见出。使斧头者,有股子力气即可,使软鞭者,可就不单是需要力气。上乘者,就是绝顶高手,那是需要内外兼修,并且达到一定火候。需要力量时,要无坚不摧;需要柔韧时,更要柔若蚕丝,缠住对手,纵使力大如牛,也解不脱如此缠绕。鄢五其实就已经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是,只是他修炼到家,平时很难让人看出他的本事。 鄢五正要乘胜追击,直取匪首首级。鄢懋卿见状,急忙大喊:“休要伤人性命。”鄢五闻听,便收了手上力道,只制服于人,而不伤人性命。只见他抖动着一条软鞭,围绕匪首上下齐发,左右开弓,三几招功夫,就把匪首的另一把斧子打落在地。再勒马一跃,右手一抖动,软鞭便缠住了匪首脖子,用力一拉,便把匪首拖下马来。锦衣卫几名兵士,跳下马来,一拥而上,将其缚住。其余匪徒见状,作鸟兽散,唯恐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亦有三五个忠于匪首者,呆立一旁,诚惶诚恐作械备状。 匪首开始垂头,自认倒霉,随后便态度傲慢,拒不认罪,始终梗着脖子,斜眼望向天空,作对抗到底状。因为他知道,昨夜有盗贼盗取钦差大印,都被钦差大人赦免无罪,料想今日自己生命也应无虞,所以,看起来,匪首简直就是有恃无恐。他要看看,这个钦差大臣,是不是在做戏给别人看。他本来也想过挣扎,但他一想到对方用一根马鞭就将他缚住,便知道,一切挣扎都是徒劳,便不再动弹,任凭事态发展。 果然,钦差大臣鄢懋卿,正如匪首预料一般,真的大手一挥,说道:“放了他们吧。”又向众人说道,“本钦差并非姑息养奸,只是源头不在他。你们就当切磋了一次武艺。” 匪首这才知道,原来这位锦衣骑马者才是钦差大人,他还以为是某位随行三品吏员。他不相信钦差大人不坐轿子而骑马,世间上哪有这样的钦差大人?据委托方提供的消息,钦差大人是一个骄奢淫逸之徒,眼下看来,好像名不符实。仅此一点,匪首便有受骗上当之感觉,他后悔,没问清楚青红皂白便接下这单活儿。 见匪首并不离去,且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站立原地,鄢懋卿又说道:“怎么,你不相信本钦差说的话?倘若还不服气,就将本钦差头颅砍去,本钦差绝不皱一下眉头。”说罢微闭双眼,好像真在等待匪首上来砍他人头似的。 倒是旁边的汗青,一时之间不知父亲何意,高度戒备,以防万一。 匪首瞪着钦差大人看了片刻,终于垂下那高昂的头颅,叹息一声,说道:“知道钦差大人不会杀我,但不料大人竟然如此坦荡,就凭大人不坐轿而骑马,证明大人并不是传言般不堪。在下误信谗言,有眼无珠,愧对大人。大人不杀之恩,铭感五内,今生无以为报,只有来生再行报答。大人不杀在下,在下也是断断活不了的,大人既然仁义,在下便卖个人情于大人。”匪首说罢,招呼余众一起向钦差大人跪下磕头,感谢钦差大人不杀之恩。叩谢完毕,匪首起身扑向自己手下,抓住一匪徒之手,匪徒手中大刀,直插匪首胸膛,只听得噗的一声,匪首便当场倒地身亡。匪首心态陡然变化,主要来自于鄢懋卿态度坦荡,真的不杀与做戏,是能看得出来的。他还想到,那个骑马的才是钦差大臣,他一直以为钦差大臣应该在轿子内。女子抬轿,一个大男人敢坐,那就杀了也不冤枉他。谁知并非如此,定是来人传达指示时添油加醋,把钦差大人说成了一个该杀之人。因此,他感觉自己被人利用,也再无脸面活在世上,便饮刀自尽。当然,指使他杀害钦差大臣之人,目的和动机都不在于此,只是匪首收了二万两银子定金,现在感觉钦差大臣并不像来人所描绘的那样,便转念自杀而已。他不死,这二万两定金便要退还,他一死,便可为兄弟们挣得这笔银子。他觉得,唯有自己死了,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在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愣怔片刻,钦差大人发话了,他叹息道:“唉,真豪杰也。只是走错了路。”鄢懋卿向鄢五吩咐道,“管家,赏他五十两银子。”又对众匪徒说,“好好安葬你家首领,不得有误。尔等日后改过自新才是出路,倘若继续为非作歹,怎生对得起你家首领。” 四位白衣女子,听钦差大人如此说,便放了手中匪徒。几个匪徒对望一眼,收了银子,将匪首尸首抬到马背上,再搬起那具匪徒尸首,落荒而去。 王中正感激鄢五为他解围,抱拳道:“鄢总管,谢了。” 鄢五回道:“王大人与我家老爷一样,都太慈悲了。对敌人慈悲,往往会害了自家性命的。” “鄢总管说的是。想不到总管大人也会武功,而且还是一流上乘高手。府上真是藏龙卧虎啊。”王中正明白鄢总管已经看出他的功底,不禁有些不自在。但也感激他解围时的巧妙,没让人看出他的窘态来。 “王大人太过谦了,在下就是有些巧劲儿而已,一时侥幸获胜,谈不上会武功,更不是什么高手低手。倒是王大人,‘黄山剑客’名不虚传,佩服佩服。”鄢五说罢回到队列。 鄢懋卿下马来到五彩舆前,先抱拳谢过了几位女子,便撩开轿帘询问夫人,是否受到惊吓。夫人答曰:“妾身无碍,请老爷替我感谢孩子们的救命之恩。” 鄢懋卿再次向十二女子感谢一番,便上马起程,前往天津钦差行辕而去。 轿子两边的婢女,差点儿吓得尿了裤子,好在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很快便恢复过来。 由于正在实施山东夏镇至清江浦河段黄运分流的开泇口运河、通济新河、中河等运河梳理工程,客船不能直接抵达杭州,大运河这条路线走起来,耗时较长,下水上岸点多,没有二十多天或者一个来月,根本到达不了,所以改走海航线。春夏之交时间,原本海面并不平静,但大天监测算出,有十来日相对平静的日子。航海风顺,在天津唐沽下海,大战船便可在十日左右抵达杭州。以上工程全部都能在春节前完工,回程走京杭运河,正是时候。 疏通运河工程,也是鄢懋卿此番钦差任务范围,他向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运河梳理工程指挥使符道成下了死命令,倘若年底前河道不能疏通,便要拿他性命交差。符老头天天忙于各河段,他向工头讲了钦差大臣的死命令,他说,就是忙死累死在工地上,也不能让圣上的尚方宝剑砍了头去。符道成年逾花甲,虽说身体还挺棒,毕竟年岁大了,搞了这么多年水利工程,原本非常明白,河道为何总是疏而不通,年年疏浚,却毫无进展。那是因为每年拨付给河道修缮工程的款项,总是以各种理由到不了位。工程款不到位,便请不到民工干活,就他一个人,忙前忙后也是等于零。现在可好了,挟钦差大臣威势,第一批工程款钦差大臣还未出京城,银两便也到了他手中。因此,他认为,即使是忙死累死,都要干出点名堂来,让那些人看看,有钱了,我符老头还是能办事的。 鄢懋卿临行前便将修缮河道的事务,全权交由符道成负责,他只负责将所需银两按时拨付到他手上。等到他将盐税收缴完毕,回程时便要检查验收河道修缮情况。鄢懋卿知道,专业事务,一定要交由专业人才来处理,不然的话,可能会事倍功半。符道成可以说是大明朝治理河道的专家,由于各种原因,一直得不到重用,即便是得到重用了,不是所需银两不到位,便是外行去指挥他这个内行,搞得他束手束脚,办不成事。这回,他之所以将梳理河道之重任全权委托给他,一来是他没有时间与精力处理这些事务,二来也是他自知不如符道成懂行。再者,鄢懋卿明白一个道理,功劳不能由一个人独揽了,否则便没人愿意为你死心塌地办事。符道成年近古稀,做了一辈子河道修缮事务,即便有些功劳,都让别人揽去了,因此,才一直得不到升迁。他打定主意,倘若这回他符老头要是真能按时按量完成这项事务,便要奏请圣上,升任他为工部侍郎。 做领导之人,不能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必要时,一定要将为你办事的下级官员推荐上去,不为博得个什么伯乐的好名声,也不为自己将来办事更顺利,只为自己的良心,只为对国家与人民有利。这是鄢懋卿研究易经的成果,也是易经里非常正面的内涵。他为易经正义,就是正的这类义。为国家和人民,为大多数人谋福祉,便是易经之真正精髓。任何一部书,其含义都不只是一种解释,像《易经》这类内涵丰富的书,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解释,都有其道理的。《易经》既是为官的哲学,更是做人的哲学。鄢懋卿的《易经正义》,亦可从多方面,多角度去理解。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任何盈利性质转载出版,必须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否则,作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寻找纸质出版商与影视合作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