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楔子 清晨的微光透过高档五星级酒店咖啡色天鹅绒落地窗帘的间隙,与半透明亚麻织锦条纹的白纱交错,肆无忌惮地扫射进来,落地窗旁那一排光泽细腻的真皮沙发前,站着一个几乎全身赤裸的妙龄少女。 她茫然地站在硕大的房间中央,眼神不经意之间一掠,立刻看见乌木茶几上搁置着的一个精美的钱夹,它很厚实,封口半敞开着,里面隐约可见现金支票的边角。 茶几上除了钱夹,还有一张酒店的便签条。 她不由自主地快步走过去,看到便签条上的字迹,两道纤细柔美的柳眉立刻紧皱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一把抓起那张便签条,瞬间将它揉成一团,远远地将它扔在地毯上。 她身上包裹的白色浴衣顺着身体滑下,将她曼妙的身姿完全展现,空间里微凉的温度让她顿时不寒而栗。 ——他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完全没办法思考,更没有办法像平常一样镇定,在酒店的房间里赤身裸体固然荒唐,但这种荒唐与今晨的惊讶相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值一提。 “叮咚——叮咚——”房间外有人在按门铃。 苏挽月闭着的眼皮轻轻抖了抖,强行睁开眼睛,却并没有做出回应。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来者竟然锲而不舍。 她不得不从紊乱的思绪中将自己抽离,从地上捡起那件浴衣,赤着双足向门口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 门外赫然站着两名警察,一男一女,各自表情庄严肃穆。 男警察一个箭步冲了进来,眼光锐利地四处梭巡,仿佛在寻找猎物;女警察年纪看起来也不太大,长得眉清目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充满了杀气,眼神直勾勾地扫过苏挽月的头发、眉毛、脸蛋、颈项,以及她裸露的胸口和小腿。 “小姐,请出示身份证。 我们接到举报,这间酒店有人从事非法活动。 ”女警察很淡漠地开口。 身份证?苏挽月的头有些疼,她的身份证在哪儿?应该是在随身携带的包包里。 可是她的包呢?她火速回头去看,卧室空空荡荡,除了一件连衣裙和散落的内衣,再找不出任何私人物品来。 苏挽月暗自叫苦,她的包呢? “我……身份证不见了!”她抬头如实对女警察作答。 “不见了?怕是以前备过案子挂过号吧?”女警察的态度立刻变得冷厉起来,“做你们这一行的,能不能有点新的说辞?当我们都是傻瓜吗?” “我们做哪一行的啊?”苏挽月脑子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别以为人已经走了,我们就拿你没办法!”男警察察这时候已经从房间里踱步出来,眼神里带着明显的鄙夷之色,“今年几岁?做了几年了?没带身份证是吧?你跟我们走一趟,去局里做个笔录,把昨晚的情况说说清楚!” 苏挽月隐约有点明白过来,这两个警察显然不是普通的户口调查员。 看他们的眼神和态度,莫非把她当成了——失足妇女?! OHMYGOD! “我不是那种人啊,我是T大的学生!”苏挽月一醒悟之后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忙解释,“我可没有做过违法的事啊!” “那这是什么?”男警察眼睛里快喷出火来,他左手掂起那个厚厚的钱夹,右手展开一个小小的纸团,冷着脸说,“你不会告诉我,这张纸条是你自己写的吧?” 纸条! 苏挽月脑子顿时懵了,那张让她无限郁闷的纸条!刚才为什么不一把将它撕掉?没想到,此刻竟然成为警察手里坚定有力的证据,足以证明她早已沦为“失足妇女”中的一员!都怪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账男人!他竟然厚颜无耻地在便签条上写“谢谢你昨晚的陪伴,现金支票请收下,我会永远记得你……Alexander.Su。 ” ——他,竟然把她当成那种女人?!这未免也太坑爹了吧? 想起昨晚的遭遇,她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苏挽月上初三的时候,父亲的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母亲又生病要长期喝中药,她从那时候开始就体会到了人情冷暖,由于家境骤然变化,每天晚上,只要学校没有晚自习课,她就会“勤工俭学”到学校附近的夜市去打工挣钱,卷着袖子在T大附近的夜市卖红豆饼。 生活的困顿并没有让她变得沮丧,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善良和乐观。 虽然已经入秋,但夜晚天气还有些闷热,苏挽月忙得不亦乐乎,汗珠一粒一粒从她的鼻梁上沁出来,她随手拿毛巾擦了一把,接着投身到烤饼卖饼的机械重复动作中,在夜市嘈杂拥挤的环境里,她白白嫩嫩的小脸显得很特别,甚至有些憨态可掬。 时间将近晚上九点,人流稍微少了些,她收拾好了摊位准备离开,刚走到马路旁,前方忽然快速行驶过一辆大越野车,风驰电掣地向他们所站立的非机动车行道快速行驶而来,车灯闪烁着刺眼的亮光,刚好反射到她的面门,她不由自主地晕眩了一下,脚下一滑,手里的小推车瞬间溜出了好远。 “砰——砰——砰——”推车被撞得四分五裂,越野车里匆忙走下来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看着她说:“你没事吧?” 苏挽月看了看他的模样,他鼻梁高挺,面容俊逸,衣着低调简洁而不简单,用料十分考究,手腕上戴着一块卡地亚蓝气球手表,看起来或许不到二十五岁,属于看不出年纪的那种男人。 她摇了摇头,看着地面上四散的零钱和自己小推车,叹了口气,准备自认倒霉收拾残局。 他敛了一下眉,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夹子里的信用卡卡片,很快速地说:“对不起,请等我一下好吗?我身边没有带那么多现金。 ” 苏挽月站在一旁,脸颊因夜风的吹拂微微涨红,她摊了摊手,无所谓地说:“算了,只是小本生意的东西,不用你赔。 ” 男人没有说什么,他见她准备弯腰去捡地面上的零钱,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说道:“我打电话找人来帮你收拾,你和我在旁边那家水吧坐一会儿,好不好?” 苏挽月想了想,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后悔药吃,如果能够让时间倒流回那一瞬间,苏挽月保证自己当时一定会立刻拒绝,然后以她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那个男人的身边。 假如她没有答应跟他一起去水吧,就不会得知他那么多的心事。 假如她没有得知他那么多的心事,就不会告诉他那么多她自己的秘密。 假如他们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状态能够稍微控制一下,也许……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十七岁的苏挽月,刚刚走进大学校门,她和所有的妙龄少女一样,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她比很多女孩都长得漂亮,有着乌黑如云的秀发、洁白细腻的皮肤、明艳亮丽的五官和玲珑有致的身材,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坯子。 对苏挽月来说,和陌生男人共度一个夜晚,是她此前完全不可能想象的。 可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完全不记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俩之间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几乎都毫无印象,脑子里只隐隐约约记得他的手轻抚过她柔黑长发时,掌心传来的那一种小心翼翼的力量,是那样温暖而坚实。 “不要磨磨蹭蹭,快点穿衣服跟我们走。 到了警局,再通知你们学校和家里人来领!”女警察喝令苏挽月去卧室穿衣服。 “警局?我不能去啊!叔叔阿姨,拜托你们听我解释一下!我真的不是你们想像的那种人,也没有做过那种交易啊,昨天晚上,是一个意外……”苏挽月无力地试图再做一次辩解。 让学校和父母来警察局领人?父亲苏明博会不会气死?学校老师和同学们以后会怎么看她啊? 然而男警察和女警察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理她了,他们眼神里的鄙视凌厉得像刀子一样,简直让她无地自容。 苏挽月欲哭无泪,只好去浴室换衣服,她推开浴室的房门,赫然发现宽大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个红色丝绒的盒子,盒子口是敞开着的,洁白的天鹅绒底托上,是一枚光华璀璨的钻石戒指。 她好奇走近,看见它的形状很奇特,有一个银白色的圆形底圈,透明的钻石被切割得棱角分明,在酒店浴室极好的照明系统下,它显得那么璀璨迷离,几乎晃花了她的眼睛:这么大的钻石,这么好的工艺,是几克拉?VVS级?还是VVVS级? 就在这一瞬间,她仿佛被一种魔力吸引,不由自主地将它取出来。 她刚刚触碰到它,立刻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吸引力,整个身体被它牢牢粘住,一道异常刺目的白色眩光,如离弦之箭从那颗钻石里冲出来,光芒中心直射苏挽月的双眼,将她眼前的一切冲击得支离破碎。 耳边不断响起气流涌动的细微声响,她试着睁开眼睛察看周围的景物,却只看到一道道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芒。 紧接着,她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跟随着那道光被卷入了一个黑暗漩涡的中心。 正文 第2章 君系何人 “苏宛岳!你到底知罪否!”黑暗中传来一声暴喝。 她惶恐地睁开眼,眼前是纷纷扬扬满天飞散的东西,正当她还在纳闷为什么那些东西为什么那么小、落在脸上为什么那么冰的时候,一个狠狠责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维。 ——苏宛岳?苏挽月?是在叫她吗? 她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却还沉浸在对无边黑暗的恐惧之中,刚刚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位发问的大爷:他头戴一顶圆帽,脚着皂靴,一身古装锦衣打扮,白面无须,面色红润,娘娘腔,看上去油头粉面,全无男人气概,难道……他是太监不成?看这幅打扮还真有七分像。 苏挽月顿时糊涂了,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一定是她的幻觉!第二反应是她一定在做梦!然而,她左顾右盼了半分钟,竟然发现旁边的人全部都是古装打扮,再低头打量周围,收拾一下四零八落的脑神经,她发现:自己此时此刻是趴在雪地里的,然后屁股超痛!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怎么了? “苏宛岳!公公问你话呢!”那个铁青着脸的凶太监旁边站着一个俊俏小生,他斯斯文文的声音将苏挽月从神游天外的境界拉了回来。 苏挽月眨了眨眼,盯着那个小生看了半天,敢情他也是一副唱古装戏的打扮,一身褐色衣衫,上面绣着龙头鱼身图案,腰间佩刀上刻着一个“锦”字,这飞鱼服和绣春刀,正是明朝锦衣卫的标准装扮。 “我……”苏挽月有点茫然,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能够突然跳出一个正常的现代人,告诉她这是一个真人COS游戏节目,然后再借个手机向电视台投诉,这个整人节目确实很过分!但是,她看来看去,好像旁边都是正儿八经的古人,不像是在演戏,除了那个凶巴巴的太监还有长相俊俏的锦衣卫,周围站着的都是拿着廷杖的彪形大汉,据她目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什么你?还不快点认罪!”俊俏小生再次出声提醒,而且幅度极大地向苏挽月使了个眼色。 真是莫名其妙,认神马罪啊?她这会儿身体很痛,脑子很乱,但凭着相信帅哥的直觉以及以前对明朝各种历史常识的积累,苏挽月只好装模作样地趴在地上挤出了几个字:“小的知罪。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了再说吧。 司礼太监见她肯认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那人刚刚走远一些,俊俏小生立刻招呼着站旁边的那些壮汉:“快,快,将她抬到房里去。 ” 苏挽月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几个大汉手忙脚乱地往房间里抬,刚进门没多久,门外立刻“呼啦啦”地涌进了一大帮子人,简直是人头攒动,挤得房间里黑压压的一片。 房里果然还是暖和很多,不像外面冰天雪地,几乎要将人冻僵。 趴在床上,苏挽月很痛苦地发现,这个房间的帐子褥子枕头都十分具有古代气息,四方枕啦、织锦帐啦、红木花雕床啦,逼真程度与博物馆展列的文物简直不相上下,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时空。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意接受除了幻觉和做梦外的另外一种可能——她穿越了? 她侧头看见那俊俏小生一张脸离她奇近,这么丰神俊朗的一张脸猛地杵在眼前,苏挽月吓了一跳,“你干嘛?!” “苏总旗,你觉得怎么样?”站在俊俏小生身后的一名身形魁梧的黑衣少年满脸焦急问着。 “很痛。 ”苏挽月觉得别人问得白痴,自己答得也白痴。 “知道痛就好,你下次别再冲撞指挥使,否则又免不了吃一顿廷杖八十棍的苦头。 ”俊俏小生冷着一张脸训斥她。 苏挽月听着他的风凉话,心里忍不住一万头“草泥马”在咆哮:这是哪门子来的指挥使啊?她连指挥使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冲撞啊?她可是规规矩矩的天朝良民。 依照明朝律例,廷杖责罚一共八十棍,每五棍换一人,一共要十六人。 看来这满屋子的人每个都有份打了自己的。 苏挽月一想到这里,身体下半截更是抓心挠肝地难受,痛得面部神经都快扭曲了,却是有苦说不出。 “你没事吧?”俊俏小生疑惑地问了句,然后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句,“兄弟们都有数,掂量着气力下手的,你顶多修养个十日就可康复。 ” 难道还要我感谢你们啊?苏挽月简直欲哭无泪,她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立刻将头抬起来问:“现在是哪一年?” “成化二十一年。 ”满屋人被问得面面相觑。 “明朝成化二十一年?”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眸子黑黑亮亮,差点没从床上弹跳起来,但幸亏她此刻是趴着的,一屋子人都团团站立在周围,鲜少有人看到她面上表情。 明朝成化二十一年?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穿——越——了!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穿越!原来那些穿越小说真的有原型的!可是,这种事情怎么就降临到她头上了呢?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T大学生,家境不好无所谓,她从不抱怨辛苦,从不懈怠,只想努力学习毕业再找个好工作,一家人和睦平安过日子足矣。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照顾”她,把她送来这个莫名其妙的明朝哇! “你们是谁?”苏挽月垂头丧气地问了句。 “你问我?在下锦衣卫千户牟斌。 还要不要我对你更客气点,我们重新认识一次?”面孔英俊的男人一脸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站他后面的人也是面面相觑。 牟斌?明朝牟斌……她记得历史上的这个人是明朝弘治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现在只是成化二十一年,他的官职没升上去,倒也符合情理。 苏挽月的脑子瞬间乱得不可开交,但看样子这群人不像是开玩笑,她必须先给自己找个“安全”的身份。 “没忘没忘,只是挨打太痛,一时没想起来而已。 牟斌,牟大人是吧?”苏挽月找了一个很烂的理由支吾过去。 “你脑子坏了不要紧,以后别再顶撞指挥使大人就行了。 ”牟斌貌似很好对付,暂时对她并无怀疑。 “我下次决不会这么做了。 ”虽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她还是顺着牟斌先前的话说了下去。 指挥使可是锦衣卫的大老板,刚听那个黑汉子称呼自己“总旗”,看来这个明朝的“苏挽月”也是锦衣卫的一个小官呢,不过,她还真想不出一个小头目有什么理由去顶撞老板的老板的老板? “总旗,你要真的明白就好了。 ”黑衣少年张允忽地插了一句话。 虽说那些人的表情变化极其细微,还是被苏挽月看到了:“你们怎么好像一点都不信的样子?” “这个……”张允面色尴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苏挽月见他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说:“我一定会让你信。 下次见着指挥使,保证对他毕恭毕敬。 ” “你才挨了八十大板,还要去惹那个老瘟神啊?!”先前插了句话的黑衣少年听着苏挽月的话,又嚷嚷了一句。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声如洪钟,隔着几丈距离传到苏挽月耳朵里还有回声。 牟斌闻言,立刻沉下脸训斥道:“休得放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传出去了,还有你的活路么?” 那名叫张允的少年被训得低下了头,语气还是有些满不在乎:“千户大人,我们自家兄弟私下说说,能有什么事?兄弟们又不会传到老瘟神……指挥使那里去。 ” “你们先出去吧。 ”牟斌下了逐客令。 “属下告退!”虽然言出突然,但众人都不敢迟疑,一齐行礼退了下去。 那黑衣少年张允,临走的时候很不放心地盯着榻上的苏挽月,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眼,似乎很担心她的样子。 苏挽月忍不住冲他笑了笑,她对这个喜怒形于色的直爽少年很有好感,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也那么讨厌那位指挥使,但她看得出他是一个憨厚正直、偶尔有点莽撞的性情中人。 明朝成化二十一年,时令正值冬季。 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因为烧着炭盆,所以格外温暖。 古色古香的红木床榻附近,还有一尊金狻猊的香炉,升起一缕缕轻烟。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牟斌上前给苏挽月盖了被子,再走过去挑旺了下屋内的炭火。 “得罪了万指挥使,看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走到她的床头,盯着她发问。 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都是一副云里雾里、搞不清楚状况的茫然表情。 牟斌觉得有些奇怪,以前那个精明干练的苏挽月,似乎被廷杖打没了,留下个只剩皮相的空壳子。 八十廷杖的威力果然不是盖的,苏挽月怎么调整姿势都觉得难受,不盖被子又觉得冷,盖被子难免会碰到伤口,她呲牙咧嘴地用肘弯支撑着身体,半仰着头说:“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好的建议?” 她机智地把问题皮球踢回给了牟斌,她知道怎么办才怪!连现在自己是谁都没摸清楚。 “你的脾气该收敛一点了。 ”牟斌走到苏挽月床前,在床沿坐了下来,替她掖好被角,看她面目扭曲、娇小的身体在被子里像蚯蚓一样地缓慢蠕动,他掌心稍微用力压制住她,“别动,怎么动都会痛的,你只能忍耐一时了。 ” 苏挽月被他按住动弹不得,脖子也趴酸了:“忍耐多久啊?难道我要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吗?” 之前牟斌说过,他们下手都掌握好了分寸,大概十天之后她就可以下床,虽然只是短短十天,但对于苏挽月来说,可是个长得不得了的时间。 她实在不明白,难道古人的医术这么差劲?小小的皮肉伤都要歇息小半个月才能下地? “以你的功底,应该不需十日。 ”牟斌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向苏挽月侧着的半张脸,眼神却很温柔。 “我真有这么厉害?”苏挽月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善意,带着试探性地问他。 这个明朝的“苏宛岳”究竟是谁?为什么恰好和她同名呢?她现在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完全不足以去判断她所附身的这具皮囊原本是怎么样的人,而且光凭一个“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历史时间点,她也无法推断此时朝内朝外、锦衣卫署衙里具体是什么状况,锦衣卫与宫廷关系密切,本来就是龙潭虎穴,稍微站错队只怕就会小命不保。 “你锋芒毕露,太惹人注目,所谓树大招风,迟早累及自身。 ”牟斌依然面无表情,但言语没有神色那么不近人情,“谁都知道万家上下仗着万贵妃的荫蔽在朝中肆意横行,你何必如此执著?受了皮肉之苦不说,反倒更涨了万氏的气焰威风。 ” 苏挽月忽然想起来,明朝成化年间皇帝在后宫专宠万贵妃一人,那时候的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可不就是万贵妃的胞弟么?这个“苏挽月”看来是个倔脾气,居然敢顶撞万通,万通是什么人?那可是正宗的国舅爷,皇亲国戚啊,人家踩死你跟踩死蚂蚁一样。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苏挽月还是懂的,她本人可不会吃这种眼前亏。 “你说的对,我以后做人一定低调。 ”苏挽月顺口回应了一句,她觉得自己渐渐有点入戏了,“谨言慎行总可以吧?” “你能做到就好了。 ”牟斌轻微挑了下眉。 “千户大人,我被打成这样,为什么还没有医生来看我?”她的伤口隐隐作痛。 “医生?”牟斌目带疑惑,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 苏挽月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个不恰当的现代词汇,“我说的是大夫啦。 ” “大夫?”这下牟斌明白了,但他眼里疑惑的神色更重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幼时丧母皆因庸医开错药方,我从你十岁那年认识你,这七年时间里你从来不屑于看大夫,只把他们当做草菅人命的侩子手,你何时开始愿意让他们诊治了? 穿帮了!苏挽月故意苦着脸说,“我都忘记了,你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呢?我不喜欢别人提我母亲,只会惹我伤心。 ” 她临时撒了个谎,只觉得胸闷得很厉害,要想把假话说得跟真话一样顺溜,原来并不简单。 “抱歉。 ”牟斌自知理亏,“言语冒犯,本非我意。 ”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她被牟斌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只好假装无辜地垂着眸子,睫毛眨啊眨,伪装小白兔。 她用眼角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皱着眉头,神情显得有些纠结,顿时长舒一口气。 看来“哀兵必胜”这一招很有用! 果然,牟斌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起身说道:“我帮你上药吧,上完药我就走。 ”说完要起身去拿药瓶。 “什么?!”苏挽月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睛瞪得巨大,他来帮她换药?要知道明朝可是个超级封建的王朝,男女拉个小手都要被责斥“行为不端”,她伤的地方又是……怎么着也算是隐私部位吧,怎么能让牟斌说看就看?怎么办?怎么办?苏挽月想装晕,可晕了不更好给人下手么? 她整个人一下子僵掉了,从后脑勺到脖子到后背,都挺直成了一条线。 冷静冷静!她脑子转了几百圈,但实际用时不到五秒,终于想到一条理由委婉拒绝说:“不必这么麻烦,男女授受不亲,算了吧。 ” “锦衣卫无分男女。 ”牟斌板着万年不变的一张扑克脸说,“何况你我相识那么久,相互上药早就习以为常。 ” 苏挽月顿时语塞,差点就要抓狂,这个牟斌,他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怎样?如此猥亵的行为,他竟然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她面上不好发作,只得继续抗争说:“以前是以前,人总是会变的嘛,我就是忽然觉得我们以前这样做不妥……” 牟斌突然不说话了,他目光凌厉地瞪着她:“说,你究竟是谁?” 屋内被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屋外在下雪,北方的冬天吸口气都冻鼻子,但现在让苏挽月心生寒意的不是天气,而是此时此刻的气氛。 “男女有别,你我纵然亲厚,却从未越雷池一步。 ”牟斌说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几时碰过你的身体?” 苏挽月一听,脑子里“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 这个牟斌,长得确实帅极了,双眉入鬓、剑目星眸、一脸正气,原本以为他只是喜怒不轻易浮于表面,情怀深藏内敛,一副颇有城府的样子,没想到他这么腹黑阴险,竟然设套子给自己钻! 她心情高度紧张,唯恐他看出破绽,却又要装得若无其事,平静地说:“那么久的事,我哪里记得?” “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牟斌不吃她那一套,继续追问。 他的语气让苏挽月觉得,她今天已经被识破了行藏,就算装晕装死都躲不过去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真相啊!此时此境,她不可能坦白对任何人解释她的来历,决没有人会相信她,或许还会将她当做怪物或外星人,送去大街上展览……她脑子转了转,立刻反问了一句说:“我就是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牟斌盯着她又黑又亮的眸子看了片刻,才说:“你不像你,像是变了个人。 ” “变了个人,还是换了种性格?人都是会变的嘛!”她很理直气壮地、鼓起勇气盯着他。 以进为退吧,苏挽月心想。 牟斌扬起嘴角笑了一下:“你从小性格直率鲁莽,与张允简直半斤八两,但从来不像今晚一样伶牙俐齿。 我与你相识整整七年,唯独今晚,觉得你像一个陌生人,不知你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苏挽月觉得头皮发麻,只好跟着干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的另一面。 ”她心虚地说完,立刻侧过脸去偏向了另一边,“我腿疼,要休息了。 你请自便!” 过了好一阵,她感觉床边没有人了,才逐渐将头转过来。 牟斌果然已经离开了,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走得如此轻悄,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正文 第3章 风雪邂逅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外面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依稀可闻簌簌喇喇的雪粒子敲打在纸窗上的声音。 明朝毕竟是古代,入夜时分没有电,没有日光灯没有电视更没有所谓的“城市夜生活”,这种迷离的黑暗让苏挽月觉得特别孤单。 在无边的黑暗中,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老师和同学们,甚至夜市上那个卖酸辣粉的大娘,公元2012年的那个自己,就这么突然从酒店里消失了,加上之前又一夜未归,她的父母会不会急得头发都白了? 她差点被两个警察抓进公安局拘留,却鬼使神差地捡到了一枚戒指,然后莫名其妙地附身到了一个也叫“苏挽月”的明朝女锦衣卫身上,这个锦衣卫偏偏还够倒霉的,刚刚挨了一顿板子。 苏挽月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凭什么别人穿越碰见的要么是阿哥要么是皇子,自己差点被撞死了,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吧,却先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将她带到这个陌生时空里来的呢?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苏挽月被那声响惊断思绪,警惕地望向门口。 一个年纪十六七岁、体态苗条的少女,正举着灯笼站在门口,她身穿一袭粉色的厚袄罗裙,乌黑的额发上覆盖着未融化的雪花,发梢上也带着雪珠子。 “苏大人好些了么?奴婢来给您掌灯吧。 ”那女孩温柔体贴地走过来,对着她福了一福,紧接着还行了个跪安之礼。 苏挽月乍受如此礼遇,简直受宠若惊,忙说:“你是谁?不必客气,起来吧!” 那少女起了身,挑亮了桌子上的油灯、换了熏香,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到床边说:“苏大人,公子遣奴婢来照顾您几日。 ” “哪位公子?”苏挽月茫然发问。 “我家公子姓牟。 ”少女垂着头回答,显然不敢直呼主人名字。 苏挽月愣了下,立刻明白了她所说的“公子”是谁。 她听张允他们叫牟斌“千户大人”,按照明朝品级制度,锦衣卫千户属于正五品官职,朱元璋从开国时代起就设立了锦衣卫署衙,起初锦衣卫只挑选孤儿养育作为皇家专用的特别警卫,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官宦子弟也进入了锦衣卫当差。 她记得历史上并没记载牟斌他爹是谁,应该不是特别有名气的明朝官员,不过照她推断,牟斌也不像是普通老百姓的后裔,否则决不会这么年轻就混到了五品的官职。 那少女见她不说话,又道:“奴婢给大人做了红豆羹,可以促进伤口愈合,大人可要用一些?” 苏挽月听得头大,说道:“你别奴婢大人的了,你叫什么名字?” “蓉儿。 ”那小姑娘低着头回答,一张巴掌脸本来就小,越埋越看不见了。 “我叫苏挽月,你可以叫我宛岳。 ”果然人如其名,这个蓉儿看上去很是温顺、柔弱,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腰间,垂头站在那里,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 不得不说,古代的名门望族的奴仆规矩都教得好,就连一名普通侍女,行为举止也很有风度仪态。 “奴婢不敢。 ”蓉儿头埋得更低了,她绑的是最简单的瑶台髻,头发从两路分下,将两股发再编成一束,十分清新可爱。 “我才跟你说了,别再叫自己‘奴婢’了啊!”苏挽月一脸无奈,明朝果然是中国封建礼教规矩最根深蒂固的一个王朝,竟然能把人教得这么奴性顺从。 “奴婢不敢。 ” 苏挽月顿时无语,面对这类肤白幼齿的软妹子,她完全没脾气。 嗅到蓉儿手里的红豆羹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她才想起来睡了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 “红豆羹给我,我快要饿死了!还有别的点心没有?”人一旦发现自己饿了,就会非常非常饿。 蓉儿立刻使劲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举着灯笼出去给她觅食。 半刻钟后,蓉儿已经将一大堆好吃的点心送了过来,有豌豆黄、驴打滚、爆肚、火烧、桂花糕、栗子糕、馄饨……虽然这个时辰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但幸亏明朝锦衣卫署衙员工福利够好,后厨的夜宵是从来不间断的。 苏挽月吃着东西的时候,蓉儿就站在一旁看着她。 苏挽月擦了擦嘴角,问她说:“牟斌在哪里?” “公子酉时应了一份急差使,被皇太子殿下召进宫去了。 ”蓉儿连忙回答。 “你不是锦衣卫的人吧?”苏挽月旁敲侧击地问,按照明朝律例,锦衣卫署衙门里是没有侍女的。 “蓉儿是公子家中的婢女,”蓉儿不敢抬头看苏挽月,答得小心谨慎。 “今日老爷听闻大人受伤,也嘱咐蓉儿务必尽心照料。 大人和公子从小交情甚好,老爷早将大人视如半女,大人也是奴婢的主子。 ” “我改日再去拜谢你家老爷。 老爷公务也忙么?”苏挽月顺水推舟说了一句,然后等着蓉儿接话。 “老爷前年就已卸任了,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并无公务可忙。 ” 苏挽月闻言,不禁狡黠地笑了一下。 看来她的猜测果然没错,蓉儿口中的老爷应该是牟斌的父亲,古人认为入仕是极好的,从商贱之,毫无疑问牟斌来自一个官宦之家,他果然是明朝的“官二代”。 据历史记载,明朝的廷杖之刑是非常厉害的,轻则重伤,重则丧命,仅嘉靖前后三朝就曾经当庭打残一百多个言官,打死过二十多人。 苏挽月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三夜,蓉儿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个侍女虽然不识字,但绣得一手好女红,苏挽月看她熟练地穿针引线,不由得一阵羡慕。 不要说刺绣了,她连一张普通的十字绣都搞不定。 等到她伤口都结痂之后,蓉儿搀扶着她下床试着走动。 下床之后,苏挽月第一件事就是找镜子。 她很好奇这个明朝与自己姓名读音相同的奇特女孩“苏宛岳”,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蓉儿乖巧地搬来一面铜镜,苏挽月往镜中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 镜中人影分明就是她自己,只不过装束俨然是一个身穿月白绸衫的明代少女,虽然五官面目与她本人几乎一模一样,身材也相差不远,但眉目之间的气质却完全不同。 这个苏挽月气质也算干净飒爽,但总觉得娇滴滴的没有力度,她们这些古代女子跟身为现代都市女孩的本尊一比,还是显得柔弱太多。 苏挽月瞪大眼睛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她。 蓉儿在一旁忍不住温柔提醒说:“大人这几日虽然有伤在身,但看起来并未清减太多,气色反而更好了。 ” 苏挽月默默地将视线离开镜子,心里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蓉儿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是觉得蓉儿伺候得不好,所以心情郁结?” 苏挽月摇了摇头,说道:“跟你没关系。 ” 蓉儿试探地向镜中看了一眼,又说:“恕奴婢多嘴,是否因为大人平时总是穿男装,如今突然换了女装不习惯?衙门里的其他女官,奴婢也曾见过许多,她们都是穿女装的,大人若是愿意,何妨一试呢?” 苏挽月见她这么说,不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跟男装女装也没关系。 ” 蓉儿这下彻底糊涂了:“如此……奴婢就不懂了。 ” 苏挽月心道,我的心事你怎么可能懂?只怕这里的人一个也不会懂。 如今,这个明朝的苏宛岳像她也好,不像她也好,身体都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了,不接受也要接受,否则这件事情所带来连锁不适反应将会双倍倾注在她身上,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时至此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服自己,接受这次穿越的事实了。 那黑衣少年张允每日必来报道看望苏挽月,每次他一来,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隔着房门十步远就听到他铜锣样的声音。 “总旗果然好得快,才八天就能活动自如了!我就说您不会被一棍子打趴吧。 ”黑汉子刚进屋,就看见苏挽月已经穿着飞鱼服,一身抖擞地站在刀架前,摆弄着刀鞘。 “我身体基础好嘛。 ”苏挽月想想还是很开心,她踢了踢脚上靴子,扭了扭腰稍微活动了下,十日之期将到,她的伤差不多快好了。 她身上这套锦衣卫飞鱼服虽然式样复杂,但行动还算方便。 “总旗是不是觉得闷啊?要不,我带您出去走走?”张允眼睛一瞪,就自己出了个主意。 “好!去哪里啊?”苏挽月这些天简直快要闷坏了。 她的想法跟张允不谋而合,她也想出去走动走动。 这几天她醒醒睡睡,已经烦不胜烦,每次睡去的时候都暗自祈祷醒来时能够回到新世纪,但事不遂愿,总是一睁眼又看到明朝的绣花枕头,让她大失所望。 “我带你去午门城墙上走走,那里视野开阔!”张允永远声如洪钟。 按理说张允是个校尉,苏挽月是个总旗,官级比他大了两级,张允应该在苏挽月半步后随着。 但张允天生阶级观念淡薄,他要和你谈得来,就并着肩称兄道弟,他要看你不顺眼,岂止是让半步,应该在后面百八十步隔着,也不想扯上话说。 这一点换做别人可能受不了,但恰好对苏挽月的胃口,两人怎么看对方都觉得特别投契,俨然一对知交老友。 苏挽月此前所住之处,是北镇抚司后面的锦衣卫署衙,大部分锦衣卫都聚集于此。 只有锦衣卫中的皇帝侍卫亲兵,才能住皇宫里面,而其余分管侦缉的锦衣卫一律住南镇抚司。 南北镇抚司都属于外城,午门以内才算内城,苏挽月至今还没去过内城,张允要带她去的,正是内外两城连接之处的城墙上。 明朝紫禁城的午门分“三明五暗”。 在皇宫通往外城的众门中,午门最尊位置最险要,是紫禁城的正门,由锦衣卫亲自把守,就算同为亲兵,也需令牌才能通行。 正中门只有皇帝才能走,西侧门供皇亲国戚进出,东侧门才是文武百官的出入口。 张允带着苏挽月到了午门东侧门,张允亮出了锦衣卫通行令牌,苏挽月愣了一下,差点就要怯场,忽然福至心灵,她果断从腰里摸出一张和张允一模一样的令牌,亮给值班侍卫看。 好险,幸亏蓉儿细心周到,早上给她拿衣服的时候,就将这块令牌挂在她的腰带上。 所幸她没有被为难,值班的侍卫礼貌性地点了个头,将他们二人放了进去。 苏挽月不知道自己以前认不认识这些人,但还是礼貌性一一回礼。 “总旗,这里风景不错吧?”张允望着面色凝重的苏挽月。 苏挽月垂着手走上城墙台阶,心头忽地一动,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某年某月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种感觉十分怪异,但又说不出怪异在何处,只隐隐有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聚集。 她手扶着垛墙,探出头向外看。 明朝的紫禁城,就是现代的北京故宫博物院。 虽然经历了好几百年的洗礼,但苏挽月记忆中的故宫与眼前的宫殿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出入,相比之下,眼前的紫禁城反而显得更稚嫩一些。 垛墙后面是宇墙,墙头所覆盖的六色琉璃瓦和油笔彩绘,比六百年后的故宫更加鲜活灵动。 苏挽月冲着张允笑了一下,这里风景确实不错,只可惜,她再也不能回到曾经与父母双亲携手同游北京故宫、登上城楼的那个时空了。 “对了,总旗或许还不知道,牟千户大人前日已正式调入宫中当差了。 ”张允忽然说。 “他是升职了吗?”苏挽月听见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牟斌升官了。 “只是平调为宫中禁卫军统领,并非升职。 听说是万指挥使调度的,可我总觉得那老瘟神必有阴谋!”张允皱着眉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他是个粗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太过高明冗杂的手段他通常都猜不出,但只要涉及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直觉就告诉他没好事。 苏挽月暗想,宫内禁卫军由锦衣卫千户统管,这是一支离皇帝最近、最受信任的亲兵,他们不用管稽查事项,只负责皇帝的安全。 虽说责任更重,但毕竟日夜在帝君身侧,随时可能因为龙颜大悦而获得升迁的机会,总得来说,万通如此调度安排,从职位上看不算很坑人。 “这事未必是坏事,牟千户应该能做好吧?”她试着问。 “问题是,千户大人一走,谁来当我们的头儿?如今管侦缉那帮孙子,有几个像牟千户这样能干?”张允说得义愤填膺,“只知道拍老瘟神的马匹。 我看我们以后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见他一口一个“老瘟神”形容万贵妃的弟弟万通,苏挽月忍不住想笑。 据历史记载,明朝宪宗皇帝专宠万贵妃,而且倚重宦官,以至奸佞当道,朝纲败坏。 然而最让众人诟病的并非后宫专宠,而是万贵妃的年纪竟然比宪宗皇帝大了整整十七岁!现在是成化二十一年,朱皇帝三十九岁,却仍然宠爱年近六十的万贵妃,连带她的家属也鸡犬升天,如果这不是真爱,那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爱啊! “算啦,别在这里做无谓担忧了。 既然朝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也只能认命啦!你也不必唉声叹气,先做好自己的事吧!”苏挽月轻声安慰着张允,“人在做,天在看,命运之神自有安排。 ” 张允“哼”了一声,没接话,茫然看天。 苏挽月不禁笑出声来,她觉得张允这家伙呆愣的时候实在很可爱,最萌不过天然呆啊! “当今朝中谁是道,谁是魔?”垛墙下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苏挽月全无防备,顿时吓了一跳。 她蓦然惊觉墙下有人,回首看时,只见石阶上缓缓步上一个人,他身穿一袭白色狐裘,上绣五彩蛟龙出水的图案,腰间玉带玲珑剔透,脚踩一双金线云靴,腰背挺得笔直,高高的衣领遮盖着大半张脸,看不清真面目。 他缓步而来,于斯文优雅中透出几分雍容与傲气。 身后还跟随着一名太监和两个侍卫。 苏挽月乍见此人,脑海里竟然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句诗,“与君相逢来世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 他们刚刚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甚至连来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张允立刻拉着她的衣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苏挽月突然之间被张允拉得一同跪倒,扯到了刚刚愈合的伤口,顿时疼得她七荤八素。 她知道明朝规矩,臣子是不允许直视君主和其皇子的,认为这是亵渎皇权的大不敬,她始终低着头跪在地上,看着一袭白袍衣角立在眼前,却没有抬头看。 她原本从来都不相信皇子是“真龙转生”这种说法,但刚才看到那位明朝皇太子,未来的明孝宗皇帝朱佑樘,却真的比平常人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威慑力,他根本无需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人觉得很压抑,也许这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气场”。 “你叫什么名字?”许久,苏挽月听见头顶有声音传来,冷冷清清的,不傲慢,也不浮躁,完全听不出情绪。 “回太子殿下,微臣是锦衣卫总旗苏挽月。 ”苏挽月回答着。 如果眼前这抹青衫的主人是当朝太子,那他身世坎坷、孤傲高洁的历史传闻看来是不假了,半丈之内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清冷淡泊之气。 天气渐渐阴沉,空中飘下一团又一团的雪花,夹裹着大颗粒的雪珠子,,落在地上化成了水,不消一会地上浅浅湿了一层。 苏挽月只能低头看着地面,她是第一次感受北方的冬天,这里的冬天相当肃杀冷冽,但没有南方的湿冷,风很大,但没夹杂着湿气的大风尚且只能刮划人的皮肤,不会冷蚀人的骨骼。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那皇太子说:“你,先起身,回去吧。 ” 她抬头看了看,发觉他说话的方向并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张允。 “微臣遵命。 ”张允迟疑了一下,而后站了起来,苏挽月不能看到张允的表情,但感觉他犹豫地站在那里,并没有立刻就走。 “殿下叫你走,你还愣着干什么?等赏呢?”这话是那位跟着的公公说的,语气已然不太耐烦。 “是。 ”苏挽月低着头,听见张允离开的脚步声,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不是她和张允两个人一起走呢? “殿下,外面风雪大,您快点回宫吧,当心受了风寒,奴才可担当不起!”那公公换了个关切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那皇太子没有答话,苏挽月看见绣金线的靴子挪动了一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苏挽月,你就一直跪着吧。 ”声音很平淡,仿佛在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熟人随意聊聊天气。 苏挽月一听就蒙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啊?自己做错什么了吗?但她不敢立刻就问,毕竟入乡随俗,她还没有胆大到捋龙须的地步。 隐隐约约之间,她感觉到那批人渐渐离去,才稍微抬头。 只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披着一件白色银狐披风,在风雪之中渐行渐远。 正文 第4章 情愫暗生 雪花飘落如柳絮纷扬,天气越发寒冷,滴水可成冰。 苏挽月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历史时空里,在北京紫禁城午门城楼之上,被皇太子朱佑樘下令“罚跪”。 被司礼监下属太监们监督着打板子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厄运并没有结束,而且一轮接一轮! 好在,苏某人一直是个乐观主义者! 她努力让自己想想开心的事情,比如小学时代恶作剧抓蚱蜢放到同学的座位上啦、初中考试连夜打小抄贴在手腕上顺利过关啦、高中时期倒卖电话卡赚了一笔不少的零花钱啦……这些乱七八糟的狗血事件想起来依然很有趣,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但是,毕竟是大病初愈的身体,她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等牟斌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十分狼狈地跪坐在雪地里,面色苍白如纸,平时亮晶晶的眸子也黯淡无光。 “你怎么样了?”牟斌看到虚弱不堪、身体摇摇欲坠的苏挽月,立刻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总旗!”张允带着惭愧和懊恼叫了一声,“都怪我出的馊主意!好好的来逛什么城楼,害得你被罚!”倘若不是他拉着苏挽月来这里,就不会碰到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皇太子殿下,也不会让前几日刚受了廷杖的她再遭一回罪。 “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 ”牟斌冷冷说一声,“你去毓庆宫通报太子殿下,就说苏总旗在城楼罚跪已久,眼下不省人事、生死未卜,我们先带走了她。 ” 张允立刻点头,领命离去。 “我可没有不省人事,也没有生死未卜。 ”苏挽月想到朱佑樘那副冷漠的脸,再看看牟斌的神情,不由得想笑。 任他朱佑樘再精明,也有被锦衣卫下属蒙蔽的时候呀! “你还敢笑?”牟斌斥了一句,他伸手解下自己的黑色羽缎披风,披在苏挽月的肩膀上,伸出一只手试图扶她起来。 “我……站不起来了。 ”苏挽月刚想支撑站起,但膝盖只略伸直了一点,就传来一阵钻心地疼,这石面的冷气太吓人了,沁到骨头里。 北方的冬天毕竟不是吃素的,晚间更是大幅度降温,苏挽月此前跪了足足几个时辰,体力已到极限,全靠精神力量给自己打气,此时困境解除,才发觉自己已经透支太多力气。 她已经冻得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尽管她穿着锦衣卫的冬季制服,里料扎绑着的棉料也挺厚实,还裹着牟斌的貂毛披风,却仍是浑身冰凉。 “我若不来,你今天只怕会死在这里。 ”牟斌眼底掠过怜悯和疼惜之色,嘴上却说,“你刚刚得罪了指挥使,又来皇太子眼前捅什么篓子?嫌小命活得太长?” “我哪里敢招惹太子啊!”苏挽月只觉得有冤无处诉,“只不过跟张允私下说了一句话而已,谁知道他从我们背后突然走出来……” 牟斌舒了一口气:“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臣民背地里本来就不该议论朝政,更何况这里是皇宫禁苑?太子殿下这次出手惩诫你,正是要你长点记性,切记以后不可再犯。 ” 他眼看苏挽月艰难地想支撑自己站起,又不得不匍匐佝偻下去,忍不住伸出双手搀扶着她,将她半抱在自己怀里,这才让她勉强从雪地里直立起来。 “明朝皇宫规矩真多……我以后会小心的。 ”苏挽月不是第一次听牟斌的教训,但她看到牟斌的神情少有地严肃,不敢再胡乱回话。 她发觉牟斌带着自己并不是往午门之外走,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不禁好奇地问,“我们现在去哪里?不是回镇抚司衙门么?” “北镇抚司太远,我今夜在宫中当值,先去我那里吧。 ”牟斌淡淡应声,带着她加快了脚步。 “我留在宫中,会不会不方便?”苏挽月眼珠转了转。 “只要你不惹乱子,就没有不方便。 ”牟斌冷着脸又训了一句。 “我的衣服还有生活用品,都在镇抚司衙门里呢!”让她住在锦衣卫宫中寓所没问题,但要她每天乱七八糟地不刷牙不洗脸脏兮兮地在宫中住宿,实在有违她的生活习惯。 “叫蓉儿收拾好,张允给你取来就是了!”牟斌简直要抓狂,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就因为她此刻身体状况极差,几乎去了半条命,他才急着要带她回宫中寓所疗养,她却只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女人果然是女人。 “这几天蓉儿一直很照顾我,我还没向她道谢。 ”苏挽月低声嘀咕着,蓉儿真的是个很贴心的女孩。 “你都没向我道谢,反倒想着向蓉儿道谢?”牟斌有些好笑,他笑起来脸色也没那么严肃了,鼻子很挺很直,嘴角很浅淡地勾勒了一抹笑意。 “我好冷。 ”苏挽月闭着眼睛躺在牟斌怀里,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将身体蜷缩在他怀里。 “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牟斌走得更快了,他犹豫了片刻,伸手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午门之后就是太和殿广场,天黑后除了宫内值守的侍卫,鲜少有人经过此地。 穿过广场,左转经过两重殿殿,再经过一道穿堂垂花门,沿着东边的回廊再往里走,就是牟斌等人在宫中的歇息之所。 一名侍卫看到牟斌满身雪花走来,臂弯里还拖着个奄奄一息、体态娇小玲珑的人,被吓了一跳:“千户大人,可要属下帮忙?” “不必,你们各自值守吧,让他们多送几盆炭火进来。 ”牟斌示意那侍卫退下,伸手推开房门,转身把苏挽月放在床榻上,亲手展开棉被盖住她,苏挽月只觉得全身抽痛,脑子如同被一柄利刃在切割,她扯着被角蜷着身子,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气息,炭火越烧越旺,她感觉到脸颊热得发烫,身体手脚却依然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若冰火两重天。 在暴冷与骤热之间煎熬,她的思维也越来越混沌,渐渐昏睡过去。 “宛岳,宛岳。 ”她隐约听见耳畔有人在呼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立刻看见他坐在床头。 此时,牟斌已脱下了锦衣卫飞鱼服,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素色锦袍,低垂着头轻吹着药碗,她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颊。 他的鼻梁高直而坚挺,面孔清秀俊逸,嘴唇红润,下巴挺直,微微有些黑色的胡渣印,看上去却非常干净整齐。 毫不夸张地说,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脸确实长得很帅,但谁能想到,脱下锦衣卫的包装之后,他本人的气质竟如此俊美纤柔,俨然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苏挽月努力睁开眼睛,应了一声:“我刚睡着了……” 他将手伸过来,放在她的额头上,立刻被那种温度吓了一跳:“居然烧成这样。 ” 她觉得他的手好冰,唇角干裂得厉害,人体温升高了,会蒸发体内水分,细胞的水分流失就让皮肤干裂,看样子她病得不轻。 他将手里的碗送到她唇边,温柔地说:“全部喝下去。 ” 苏挽月抬眼看见那碗漆黑如墨的不知名药水,从小最怕喝药的她,在他眼光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喝了一口。 她吞了一口药汁,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苦透了,而且那种苦并不是咽下去就结束,它会一直残留在口腔的每一个味蕾中,后咽下去的部分弥漫在你食管和胃部,就像分裂繁殖的单细胞生物一样,一分二,二分四,直到你整个身体都叫苦不迭。 “这药是苦胆熬的吗?”她有气无力地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多苦都要喝完,一般的伤寒药没办法逼出你的寒气。 ”牟斌重复了一遍,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端着药碗,语气完全没有商量余地。 “我喝不下去,太苦了!”她忍不住哭丧着脸,脑子因为高热已经糊涂了。 她全身都在发烫,整个人也被裹得密不透风,但没有一个地方在出汗,寒凉之气聚集在体内散不出来。 “良药苦口,听话。 ”牟斌见她如此难受,不由得换了一种态度。 人病了的时候特别脆弱,她虚弱无力地靠着他的胸口,头越埋越深,眼泪如断线珍珠一下沿着面颊滑落,她头顶的柔软发丝掠过他的下颚,他几乎可以嗅到她轻微的少女体香。 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看过她额头上的汗水、看过她身上的伤痕,看过她倔强而叛逆的眼神,看过她不肯服输的脚步,却惟独不曾看见过——她眼中的泪水。 苏挽月,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这种改变,毕竟她本质上就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啊! “喝一半行不行?”苏挽月仰着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她真的没办法再咽下任何一口药汁了。 他想了想,将药碗放在床沿,轻声看着她说:“我有办法,让你不会那么难受,你按我说的话去做。 ” “好。 ”苏挽月乖乖地应了一声,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导气令和、引体令柔。 你慢慢感受在你身体流窜的虚火,然后尝试控制它们,不要一味得去抵触,想象成你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容纳他们。 ”他低头在她耳侧轻声低语,“以鼻纳气,以口吐气,纳者一息,吐者六气。 ” 他将手掌抚上她的背心,轻轻柔柔地按压着她背部的穴位。 神马跟神马?这是武功口诀么?苏挽月完全听不懂啊!她只觉得他的手触碰着自己的时候,身体里好热好热,身体里像要爆炸了一样。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温柔的声音,这种声音促使她迷迷茫茫地跟着他的话去做。 她试着用鼻腔吸气,用口呼气,不消几次呼吸均匀平缓了很多。 “吹之去热,呼之去风,唏之去烦,呵以下气,嘘以散滞,泗以解极……不要去想别的,你内功深厚,只需知道怎么去运用,就能有大成效。 ”牟斌轻声鼓励她,手掌暗暗运气,将自己体内的真气一缕一缕地输送给她。 苏挽月只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手法很温柔,不知不觉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明代一度推崇宋朝朱熹的理学,讲究对天理的追求,万物有它自己运转的轨迹,人要去顺应那些规律。 牟斌教给苏挽月的,其实不仅是内功心法,也是道家的练气,既是一种思维的抗衡,但也有体力的对抗。 比如苏挽月的风寒之症,若学会承受,摒弃了那些自寻的烦躁和抵抗,病痛带来的折磨也会相应小了许多。 苏挽月虽然不懂武学精髓,但她很聪明,只要明白这个道理,不再拿着常人一样的莽劲去抵触病情,平顺了呼吸再想明白其中道理,气息均匀之后也会好受很多。 “好点了么?”牟斌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看着侧靠在左肩上的她,松了口气问。 苏挽月睁开眼,冲着他笑了下,嘴唇却干裂得严重。 “还有半碗药汁,继续喝完吧?”他问。 苏挽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双手接过碗,她皱着眉头,吸了一大口气,闭着眼将药汁一饮而尽。 她不是个怕吃苦的人,意志力坚定抵得住任何精神摧残,但说到肉体的折磨,她可没有那么强大的抵抗力。 牟斌看到她娇憨得有些可爱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这几口药不成?” “我讨厌生病!”她仰头发现牟斌起身要走,蓦然觉得心头一阵慌乱,急忙问道,“你去哪里?” “我今晚还要巡夜当值,你好好休息,我稍后来看你。 ”牟斌重新穿好了制服,抖顺了下搭在衣架上的黑色羽缎披风,再披在身上系好。 近些天宫中频发事端,万通命他们加强巡视,每晚监督查看宫中侍卫们的值守情况,要是有缺席或者偷懒的情况,属败坏纲纪的罪责,必将严惩。 将近年关,宫中诸人唯恐有事,更是小心翼翼。 “偷一天懒不行么?”苏挽月的身体状况好了些,又恢复了顽皮。 “不行。 ”牟斌答得斩钉截铁。 虽然他出身优越,但进入锦衣卫也同样是皇家的奴仆,可以在人前官威赫赫,见了皇族依然要毕恭毕敬。 记得当初刚入锦衣卫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曾在太祖诏谕前发过誓:永不玩忽职守,誓死效忠皇家。 这些誓言,谁都不敢、也不能忘记。 苏挽月对明朝的情况也有所了解,“大明锦衣卫”乍听起来是一个很威武响亮的名字,不但有官有品,享用皇家俸禄,还有太祖洪武皇帝御赐“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权。 这个机构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也参与收集军情、策反敌将,向上直达天听与皇帝对话,向下权同大理寺,可自行抓人进诏狱审讯。 尤其是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如洪武朝纪纲、永乐朝蒋献等人气势和风采过人,是文武百官争相结交的红人。 但是,自从永乐皇帝朱棣登基设立“东厂”,由宫中司礼监掌管东厂机密要务之后,镇抚司锦衣卫的风头立刻被削弱了一半。 明仁宗洪熙年间,锦衣卫指挥使陆秉完全没有当日纪纲等前任的威望,不但被皇帝疏远,更受制于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袁琦。 到明朝成化年间,因为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是国舅爷的关系,锦衣卫地位略有上升,与东厂之间的矛盾也明显激化。 “我什么时候会痊愈?”苏挽月看着牟斌问了一句,她相信他的判断。 牟斌脸色阴了下,停顿了几秒,才说:“你这次伤在五脏六腑,较之上次皮肉之苦更甚,不可掉以轻心。 若有什么需要,就叫门口当值的侍卫。 ” 苏挽月并没觉得情况有这么严重,敷衍地答应说:“好啦,我知道了。 ” 牟斌起身离去,他回过头来闭合房门的时候,看见苏挽月裹着被子,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和苹果一般通红的小脸,只觉得心头一阵悸动,他忍着不再看她,迅速转过头,将门“吱呀”一声关上。 “千户大人。 ”门口站着的侍卫见牟斌出来,行了个礼。 “附近情况如何?都巡视过了么?”牟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晚云层密布,月亮被遮蔽了,料想明天不会是晴天。 “回千户大人,一切如常。 ”侍卫垂首答话。 “好。 你留心在这里值守,注意房内的动静。 ”说完,牟斌迎着风出了回廊,披风扫在积雪的地面,带起了一阵风。 窗外北风呼啸,房间内温暖如春。 苏挽月的体能在炭火与药力的双重作用之下,渐渐恢复过来。 牟斌教给她的内功口诀,明明需要上乘的内功底子才能运用,而她几乎一窍不通,但奇怪的是,她竟然可以吐纳随意,融会贯通。 如今的她,真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白天认认真真上课学习、晚上夜市卖红豆烧饼的现代女孩苏挽月了。 牟斌似乎知道她的变化,但他并没有因为这种变化而疏远她、离弃她,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她什么都没有,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可幸运的是她还有他这样一个可以真心依赖的好朋友。 她正要昏昏沉沉睡去,只听见门外有人在喊:“总旗,您醒来了么?我送蓉儿的包裹来了!” 张允的大嗓门一喊,想睡也不可能了。 苏挽月还没应声,门就被推开了,张允已经迈步走了进来。 他一眼看到病榻上的缩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她,立刻嚷着说::“腿伸直,伸直!练武的人怎么可以弯着腿这么久?再一直这么弯着你明天会废了!” 她垂着眼睛,嗓子干哑得厉害:“别管我的腿了……拜托你倒点水给我喝吧……谢谢你。 ” 张允忙不迭端来一杯水,然后不管不顾地隔着被子来拉她的腿,硬是将她的双腿给掰直了,还拿来两个大枕头压住,不许她乱动。 苏挽月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很感激他,这个张允行为虽然莽撞,但心地确实善良。 此前牟斌未必不懂得这个道理,但他并没有出手强制矫正她,或许是觉得她当时情形太可怜,不忍心再逼迫她了吧? “你去毓庆宫传话,太子怎么说?”苏挽月担心牟斌的托词会被揭穿。 “太子殿下说,等你好了之后,要赐你死罪。 ”张允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她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这明朝皇太子也未免太草菅人命了,只不过随便说了一句话,就要赐她死? “哈哈哈!”张允笑得前仰后合,“骗你的!牟千户都那么说了,太子还能说什么?不了了之呗!兄弟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 “你骗我!”苏挽月快气坏了,这个大大咧咧的张允居然还有这种幽默感,她噘着嘴,“这个笑话冷极了,一点也不好笑。 ” “对不起啦,”对自己做错了的事,张允一向敢认错赔罪,不过他紧接着说了一句让苏挽月又开始提心吊胆的话,“太子殿下还说,等你病愈了,立刻到毓庆宫去见他,另有训示!” 苏挽月听到最后一句,头顿时又开始痛了。 正文 第5章 似曾相识 这天傍晚,苏挽月闲得无聊,顺着侍卫居所从回廊下走出来。 她在宫中休养了三日,也许是牟斌给她的药汁有奇效,她并没有大病一场,症状渐渐都消退了,只是相对有些虚弱而已。 此际夕阳已落山,天色渐渐阴沉,淡淡的暮霭萦绕着紫禁城。 宫殿门前的灯笼都掌起来了,一串一串红色的灯光随夜风轻轻摇曳,一弯新月如眉,仿佛有些羞涩的少女一般,半遮半掩地从乌云后飘出来,零零淡淡的月光肆意地洒满一地。 不远处,隐约有宫人在拨动琴弦,琴声悠扬中别有一种宁静细碎的温柔,晚风急速滑过苏挽月的面颊,沁凉的感觉清晰而又明朗,令人心旷神怡。 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苏挽月安安静静地站在垂花门外,远远地看着露出一角的乾清宫,还有宫门外摇曳生姿的红灯笼。 冷风吹乱了她的发梢,怅惘的情绪在夜色中缓缓升腾,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历史沧桑感油然而生。 在这寂静宁谧的一刻,她有些恍惚不知此身何在的感觉。 忽然,她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人走路的声音很轻很轻,因为她刚才一直走神,才没有发觉此人已经距离这么近。 苏挽月刚想转头看看他是谁,对方却先开口了,逼问她说:“你是哪宫的宫人?为何在此长立不走?” 她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迅速回头看过去,却立刻怔住了。 眼前站着一个风神俊朗的男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脸型十分完美,双眸璀璨如星,眉如墨画,鼻梁高而挺直,身穿一袭白袍,头戴一顶紫金冠,他背手而立,身形清俊无比,如同一株临风玉树。 ——Alexander.Su! 苏挽月怔了怔,她完全没想到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因为,他竟然与她那天晚上遇见的混账男人长得一模一样,这……这未免也太诡异了吧! 对面的男人看到了她的脸,似乎也有些惊讶,扫了她一眼问:“是你,你怎会在此?” 这声音并不陌生,她脑子转了转,努力辨别着这个声音,他是——明朝皇太子朱佑樘!是他没错,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今日穿着一套月圆领甲的褐色侍卫服,头发扎成一条马尾,绑着一根淡青色的绸带,额头光洁,下巴略尖,五官精致清丽,明艳动人,虽然脸色因为大病初愈显得有些苍白,但衬着一双黑水银般晶亮的大眼睛,整个人宛如天边升起的一轮新月,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灵秀逼人。 苏挽月从心底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皇太子朱佑樘,他的相貌确实太像那个Alexander.Su了!如果不是刚才那个冷冽的声音让她余悸犹存,她差点就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但那个冷冽的声音提醒了她,她强迫自己将快喊出口的名字给咽了回去,硬着头皮行了个半跪礼:“臣苏挽月,给殿下请安!” 之前被他惩罚的阴影还留在脑子里驱之不散,想起那天跪在雪地的情形,她的膝盖就隐隐作痛。 “你本该三日前就出现在毓庆宫,为何迟迟不来觐见?”朱佑樘冷冷开口。 “殿下恕罪,臣之前感染风寒,卧病了数日。 ”苏挽月此前已经被张允提醒过,如果再见到朱佑樘,无论太子说什么,要么听命,要么跪下求他恕罪,万万不可去辩解。 她抬眼看了看朱佑樘,突然想起不能和君上平视,只好将目光略往下移,落在朱佑樘的锦袍边角上,盯着他白袍上的龙纹。 “你在看什么?”半晌,才听得朱佑樘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苏挽月发觉说错了话,立刻又说,“殿下恕罪!” 朱佑樘冷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 苏挽月被迫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原本以为他的目光会冷得渗人,却意外看到了一道温和的眸光。 “你起来吧。 ”他看到她低垂着颈项,一副吓坏了的模样,语气略微缓和。 “是!”苏挽月怕他反悔,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 “牟斌说你那日不省人事,生死未卜,有那么严重么?”朱佑樘没有回头,沿着东六宫的回廊一直往东走,他身穿的白色袍子滚了一圈貉子毛领,皮草柔顺光亮,在后面看着甚是威风。 “当时臣有点晕,记不清楚了。 ”苏挽月想了想,拿捏着分寸答着。 牟斌说过“伴君如伴虎”,跟皇族打交道从来就是份苦差事,既不能说牟斌他们夸大事实,也不能承认那就是事实。 “若你那日真的冻死了,也不配做大明锦衣卫。 ”朱佑樘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不由得让苏挽月有些怀疑,眼前的人真的是历史上那个宽厚仁慈的明孝宗皇帝吗?他不但言语霸道、咄咄逼人,而且简直毫无怜悯之心啊。 不过,她渐渐懂得,在皇宫这个地方,不管心里多么愤愤不平,嘴上也不能乱说话。 所以,她很违心地说了一句:“太子殿下说得极是。 ”说完这句咬文嚼字、典型阿谀奉承的话之后,她自己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了一地。 朱佑樘扫了她一眼,直接了当地问:“你的腰牌呢?” 苏挽月匆忙取出腰牌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锦衣卫腰牌,说道:“牟斌已调入宫中,如今你应该是沈彬的下属。 ” 她心道我哪里知道沈彬是谁?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是!” 他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神情,说道:“你来宫中做什么?若是办差,办完就该立刻出宫;若是巡夜值守,就不该擅自离岗。 我看你在这里站了不下半个时辰,难道这也是沈彬给你安排的任务?” 苏挽月唯恐他借机找茬,灵机一动说:“臣今日是来办差的,因为觉得皇宫夜景雅致,所以稍作停留。 臣身为锦衣卫,只是出宫稍晚一些,并没有违反宫规。 ” 她说完这句话,特地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作低眉顺眼之态,垂首侍立一旁。 他似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故意刁难她的迹象,轻声说道:“看来你并不是真傻。 那你可知道,那日我为何要你跪在城墙之上?” 苏挽月早已如惊弓之鸟,闭了闭眼睛,将事先准备的台词背了一遍:“微臣不该胡言乱语,尤其是不该在宫闱之内擅自发表议论,微臣罪该万死!多谢太子殿下小惩大诫,对微臣格外开恩!微臣此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朱佑樘原本一副板着脸的严肃模样,听完苏挽月的话却忽然笑起来,他的笑容很开朗,就像天际的明月一样,既有光泽照耀却又没有阳光炽烈刺人,有一种温柔典雅的灿烂,就像他的人一样,看似温文尔雅却又不失锋芒。 他笑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说:“你……你从哪里学来这番说辞?” 苏挽月实在害怕他那种穿透力超强的眼神,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 朱佑樘抬头看着苏挽月,一言不发,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就像要将苏挽月的心思看穿一样,过了半晌才说:“并非我定要和你计较,只不过看你口无遮拦、信马由缰,给你一点警示而已。 切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以后不可在宫中造次。 ” 他这番话在情在理,也还算中听,也极为符合他皇太子的身份。 苏挽月正要抬头答话,却只见远处突然起了一片喧嚷之声,紧接着有几人步履匆忙地从垂花门外的小径上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 那些人一眼瞥见了朱佑樘,立刻不敢再跑了,纷纷跪倒在地叩首:“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 朱佑樘不再像刚才那样和蔼了,他盯着那个领头的太监,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轻声斥责说:“何事扰攘?冯良,你身为宫中司礼监下随堂太监,入夜时分如此狂奔,成何体统?” 那太监冯良看起来已有一把年纪,胆子却极小,被朱佑樘一呵斥,立刻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说:“奴才,奴才知错。 太子……殿下容禀,奴才并非有意在宫中逾越规矩肆意狂奔,只是事发突然,适才在翠缕宫,可把奴才吓着了……” 朱佑樘眉头微微蹙起,问道:“翠缕宫?可是眉妃居所?那里发生了何事?” 冯良哭丧着脸说:“正是眉妃居所,天刚擦黑的时候,奴才听人来报说那边出了事儿,奴才立刻带了几个人赶了过去,一去就看见……眉妃七窍流血,死状阴森可怖,奴才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情形……故此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不小心冲撞了殿下的御驾……” 妃嫔在宫中暴毙,这件事对大明皇朝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CASE。 朱佑樘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他扫了一下跪在面前的几名太监,说道:“速报锦衣卫万通及东厂怀恩。 ” 那些人得令,立刻飞奔而去。 朱佑樘回头看了苏挽月一眼,说:“你随我来。 ” 苏挽月见他发话,不敢违抗,也不敢多问,只得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夜幕低垂,翠缕宫内外一片寂静。 高高的宫墙之外,密密地栽种着一排垂柳,正当寒冬时节,柳条并没有丝丝弄碧,但枝条依旧柔软婀娜,宛如姿态优美的舞姬迎风舒展长袖,景致妖娆;宫墙内亦有一片密林,却是梅花,间或有一两枝腊梅从墙头逃逸而出,将艳光肆意舒展,引得路人侧目。 宫门处的红灯笼依然朦朦胧胧,却因为宫墙之内今夜发生的不寻常事件,原本的朦胧变成了昏暗凄惨。 几个太监侍女战战兢兢地迎了出来,一起跪倒在朱佑樘面前,其中一名侍女更是脸色苍白,吓得涕泪交流。 朱佑樘走到宫门前,看着他们问:“今夜是谁负责眉妃饮食?” 那名流泪的侍女立刻叩头不止,啰嗦着说:“奴婢回太子殿下:今晚服侍娘娘的是翠儿……适才她看到娘娘七窍流血中毒而死,早已吓得昏过去了,奴婢平日里只负责娘娘的起居,御膳房的事都交由翠儿管理……” 朱佑樘抬了一下眉毛,说:“你们都跪在这里,等候发落。 谁带本宫去现场看一看?” 那名领头太监一听他要进现场查看,立刻叩首劝阻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太子殿下万金之体,怎能去那种邪祟不吉之地?即使要看,也要等锦衣卫来人方可,奴才冒死阻了殿下的驾,也不能让殿下进去呀!” 朱佑樘闻言,立刻回头看了苏挽月一眼,说道:“本宫身边有锦衣卫保护,何须惧怕?让她陪本宫进去,都让开。 ”他说着话,还向苏挽月暗暗递了一个眼色。 苏挽月心领神会,掏出腰牌向前一步,大声说:“我是锦衣卫总旗苏挽月,恰逢今夜进宫值守,翠缕宫中出事,锦衣卫责无旁贷要了解案情!阻挡者便是妨碍公务,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没想到,这番虚张声势竟然超级有效,那太监果然不敢吭声了,其余众人也自动地闪开了一条道。 苏挽月将腰牌放好,对着朱佑樘做了个“V”的手势说:“微臣先去开道,太子殿下请!” 朱佑樘跟着苏挽月一直向前走,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廊檐下,苏挽月正要推开眉妃寝宫的门,却不料他忽然抢上前来,低声说:“你闪开,我先进去。 ”他看到了她质疑不解,又补充了一句说,“你初来乍到,不如我熟悉地形。 ” 苏挽月点了一下头,闪身让他先进。 正文 第6章 眉妃之死 寝宫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粉色荷叶边的帐幔低垂,遮掩着眉妃的床榻,殿中烛火明明灭灭,隐约有种阴森的气息。 朱佑樘远远地看着帐幔之后的眉妃,忽然俊眉一挑,双目精芒四射,倏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长约三尺的龙泉软剑,手起剑落,一剑就将那些枝枝蔓蔓的帷幕全部割断,纷纷掉落在地上。 这一刻,身体僵硬的眉妃和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一丈远。 苏挽月足以将她的面目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眉妃不愧是一个美貌女子,看起来大约只有二十四五岁,她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四肢都伸得笔直,嘴角和鼻腔、耳洞内向外渗出的鲜血已经渐渐干涸,在她美丽的脸上凝结成一幅奇怪的图画。 附近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碗,盛装着喝了一半的、奶白色的杏仁露,似乎就是这碗杏仁露夺走了她的性命。 朱佑樘凝神看了一阵,目光开始在寝殿内四处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琴架前,墙壁左侧所悬挂的一幅古画之上。 那里挂的是一幅“洛神”图,并非东晋顾恺之手笔,但图画极其精美,洛神身材修长、秀丽端庄,转身回眸衣带飘扬,神情婉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乘云徐徐行于浩淼的水波之上,另有若隐若现的平缓的山峦数座,意境空灵、幽深,旁边还有一首绝句题词:“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当时窈窕身。 能赋已输曹子建,善图唯数卫山人。 ”落款“云林子题卫明铉洛神图,戊申。 ”苏挽月对书画一道并无研究,见朱佑樘久久凝视那幅画,估摸着应该是一幅珍贵的画作,那“云林子”、“卫明铉”应该就是题诗绘画之人。 苏挽月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那幅画中有什么端倪,只好走到那玉碗之前,低下头去嗅了一嗅。 碗内的东西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杏仁和蜜糖混合的味道,很是清甜,很像她在现代常喝的西米露。 她心中疑窦顿生,眉妃果真是喝了这碗杏仁露才突然中毒死去的吗?宫中究竟是谁要将眉妃置于死地?杀人动机何来,是仇杀还是情杀?谋财还是害命? 突然,寝殿之门大开,从外面急匆匆冲进一群人来,领头的人仿佛火烧着了眉毛一般,人未到声音已先到了:“奴才怀恩率众见驾来迟,太子殿下恕罪!” 此人说话中气很足,虽然嗓子也有些尖细,却是高亢明亮,不像其他太监那么温吞低沉,一听便是很有气场的宫中实权派人物口气。 苏挽月回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太监神情焦急地赶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太监侍卫之类的人,此人生得高高大大,黑面无须,眼睛不大但十分有神,脚步还没站稳就忙不迭就要给朱佑樘叩首,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 朱佑樘见他到来,神情变得舒展了些,语气平和地说:“来了便好,不必见礼。 ” 怀恩忙不迭地叩了几个头,自怨自艾地说:“奴才刚知道翠缕宫今晚出了大事,正要赶过来,路上听说太子殿下已先赶过来了,奴才只恨老眼昏花、最近腿脚风湿不灵便,不然早已到了,还请殿下恕罪!” 朱佑樘听说他摔跤,立刻关切地问:“你的风湿病,可有大碍?” 怀恩越发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举手抹着脸,也不知是擦汗还是假装擦泪,说道:“奴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奴才无碍!倒是殿下不宜久留此地,这里毕竟不大吉利,殿下早点返回毓庆宫歇息要紧!这里一切,自有奴才及东厂打点处理。 ” 怀恩一说话,朱佑樘竟点头说:“我是该回去了。 ” 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对这个貌似忠心耿耿的东厂老太监怀恩一点好感都没有。 他对朱佑樘的那份恭谨与忠诚,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做作出来给大家看的,很有一点演戏演过头的嫌疑。 但令人奇怪的是,朱佑樘明明不傻,却偏偏好像很吃怀恩那一套,对他就像亲信一般,这一点实在让苏挽月想不通。 恰在这会儿,怀恩也发现了苏挽月,他犀利地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如此胆大,竟敢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苏挽月还没有开口,朱佑樘便道:“她是新入宫的锦衣卫,千户沈彬下属。 适才事情紧急,我找不到人护驾,临时遇见了她。 ” 怀恩又盯了苏挽月一眼,说道:“沈彬下属?咱家倒不曾听说过你。 ” 苏挽月见他盘问起来,忽然之间却不知哪里来的灵光一闪,顺着朱佑樘刚才的话道:“属下以前是牟斌千户大人手下。 今日入宫办差,恰好在垂花门前遇见了太子殿下。 ” 朱佑樘目光一转,看着怀恩说:“你可听见了?别查问她了,速办你的正事。 ” 怀恩立刻低头,大声说道:“奴才遵旨。 恭请太子殿下起驾回宫。 ” 出了翠缕宫门,只见立着一大群人,都是朱佑樘的随身太监、宫女之类人物等候在外,他们一见到皇太子,就跟见了凤凰一样,如获至宝一般将他团团簇拥起来。 朱佑樘抬头看了看苏挽月,忽然说:“沈彬可有交代,要你何时出宫复命?” 苏挽月硬着头皮撒谎说:“千户大人说速去速回,倒没有规定时间。 ” 他略点了一下头,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回一趟毓庆宫,今晚月色不错,适宜赏月品茶,你稍晚再出宫不迟。 ” 苏挽月觉得无比惊讶,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请她去他的宫殿里“喝茶”?她跟他不过萍水相逢而已,照说并没有什么交情,喝哪门子茶?如果说有交情,也就是眉妃这件公案了,莫非刚才苏挽月陪他视察了“现场”,他要跟苏挽月讨论讨论查案的心得不成?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管苏挽月同意不同意,自己带着一帮太监侍女就走。 苏挽月呆怔了一会儿,一个脸圆圆的小太监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奴才是殿下的贴身太监福海,大人跟奴才来吧!毓庆宫的各色茶叶,可都是天下最好的极品,大人今日福气不小。 ” 苏挽月跟着福海到了毓庆宫前,只见宫门大开,灯光明亮如同白昼。 迎面是一堵浅青色的琉璃照壁,上面绘制着凸起的五彩飞龙图案,地面上四季常青的绿色藤萝曲折蜿蜒攀爬,绕过照壁之后,眼前是一个简洁的小庭院和数间并排而列、宽敞明亮的殿阁。 朱佑樘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廊檐下的侍女们身穿着粉红色的宫制长裙,一起跪地迎接朱佑樘,称道:“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 苏挽月跟着福海一步步往里走,途中经过一所偏殿,不由得向里望了一望,只见殿内设有三间宽大宫室,进门是一间专供主人日常起居的前厅,屏风桌椅件件簇新精致,中庭似乎是一间书房,摆放陈列着各种古玩和书架,还放置着一架古色古香的筝,北面一扇大窗,窗外是一片密密的梧桐树林,隐约可闻雏鸟低鸣之声。 福海带着苏挽月一直走到宫内的一所假山前,步步登高上了假山顶上的一座四面纸窗封闭的小亭,才对苏挽月说:“这里温暖且视野开阔,最宜冬日赏月,大人就在此等候殿下吧。 ” 月亮皎洁灿烂,与数百年后那个时空里的月亮一模一样。 小亭内早有一名巧手的侍女熟练地泡着茶,举手投足十分有风度。 桌上放置着一套精美的功夫茶具,此刻散发出袅袅的清香。 清风、明月、茶香,凝合成一种温和典雅的气氛,令人心旷神怡。 苏挽月站在小亭内向外张望,因为占据地势之利,这里几乎可以将整座皇宫西面的殿阁一览无余。 翠缕宫那边灯火摇曳,隐约有些扰嚷之声,想必是锦衣卫和东厂诸人都已到场,正在清理善后。 她想起那个无端殒命的眉妃,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这个美丽的明朝妃嫔,她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谓抵达了人生巅峰状态,但是这些富贵荣华对她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倘若连生命都不在了,其他的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呢? 月上柳梢之时,朱佑樘终于来了。 不过片刻工夫,他竟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月白色锦袍配上淡蓝色外褂,他摘掉了金冠和玉带,少了那份贵气和威严,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很多,就像一个儒雅书生,很是平易近人。 朱佑樘坐下之后,对苏挽月说:“坐吧。 ” 苏挽月乖乖坐定,一名垂髫侍女将斟上的新茶送到他们面前,介绍说:“这是最纯正的龙井春叶,全部采自西湖龙井台上那一株茶树。 ” 她一口就喝掉杯中茶,敷衍地赞了一句说:“好茶。 ”对作为中国国粹文化代表物品的绿茶,她并不是不欣赏,但确实喝不惯,如果让她选择,她宁可喝一杯珍珠奶茶。 朱佑樘看着苏挽月大口喝茶的样子,叹息说:“可惜。 ”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小声地问:“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苟言笑,说道:“你懂的。 ” 她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讪讪地说:“臣确实不懂得欣赏天下极品的好龙井,像臣这种俗人粗人,本就不配来这里喝茶的。 ” 朱佑樘又摇了摇头,注视看着苏挽月说:“你错了,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请人来毓庆宫品茶么?我是有事问你。 你身为大明锦衣卫,敢靠近已故之人,敢以身试毒去嗅那玉碗,都并不算什么稀奇。 唯一让我诧异的是,你当时看眉妃的表情,与常人不同。 ” 苏挽月心道我这些年来N部侦探悬疑电视剧可不是白看的,而且身为T大考古系的学生,老师经常带着她们一起去看古人墓葬和尸骨,这些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她故作糊涂,说道:“殿下是不是太高看臣了,臣看眉妃与殿下看眉妃都是一样的时间和角度,不知哪里不同?” 朱佑樘轻轻抬手,亲自斟满了一杯茶,然后说:“常人都会看她的脸,你却在看她的手。 ” 诚然如此,她不禁暗自佩服朱佑樘的观察力,在那样紧张混乱的状态下,他不但观察眉妃,观察宫殿内的摆设,竟然还在观察她。 她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臣确实仔细看过她的手,她的手很白,很瘦,很美,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分别戴着一个金戒指,十个指头涂的是粉红色的指甲油。 看她的服饰妆扮,足见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如果没有她右手手背上那一点墨迹污染,她的手堪称完美无缺。 ” 朱佑樘听她说完,盯着她说:“除此之外呢,你还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苏挽月料想他是要故意考她的细心程度,继续说道:“臣以为,眉妃如果是毫无知觉被人毒杀,那么她临死之前的表情一定不会那么安详。 她确实是七窍流血而死,但她的五官依然美丽动人,照常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一个人再高贵优雅,在生死攸关之际也会只剩下求生呼救的本能,而她完全不是。 ” 朱佑樘听苏挽月说完,问她说:“你可注意过房中的那幅《洛神图》?” “臣对字画知之不多,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本是实话实说,鉴赏字画这些雅事,还真不是她的强项。 朱佑樘肃了肃脸色,站起身来背对着苏挽月,过了好一阵才说:“那幅图是赝品,并非卫明铉真迹。 你不知道此画来历,此画是当年先皇成祖皇帝尚在燕王任上时,一名江湖友人所赠,画中洛神之容貌是卫明铉照先皇生母瓮妃容颜所绘,先皇视若珍宝。 两年前明军大败蒙古,获得女俘数名,父皇见其中一人竟然酷似瓮妃,以为是瓮妃族人或远方亲眷,所以特地赐封她‘眉妃’之封号,并将此画也交由她保管。 ” 他说的事情简直千头万绪,其中更有许多苏挽月不知道的历史秘密,她花了好半天才理清头绪。 原来明成祖朱棣并不是他父亲朱元璋嫡妻马皇后的亲儿子,他的生母是一个叫“瓮妃”的蒙古族女子。 明宪宗皇帝的手下前年俘虏了一个很像瓮妃的蒙古女奴,因为两人长得太像,明宪宗皇帝觉得这女人应该跟自己的祖宗生母有亲戚关系,所以皇恩浩荡娶了她做妃嫔,还将那幅珍贵的洛神画像赐给了她。 照这样看来,那幅画相当于眉妃的“护身符”,应该十分珍贵了,怎么突然变成了赝品呢? 苏挽月猜测着说:“殿下觉得凶手可能是为了换走那幅画像,才对眉妃下毒手?” 朱佑樘摇头说:“不是。 ” 苏挽月仔细琢磨了一下,心头忽然涌现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立刻说道:“臣明白了……难道是因为画像不慎遗失,眉妃知情之后自觉有罪对不起皇上,所以一时想不开,索性服毒自杀了?” 如果是这样,眉妃死前的从容淡定之态就完全可以得到解释,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心求死呀! 朱佑樘居然穷追不舍,问苏挽月说:“那她手背的墨迹又如何解释?” 这确实是个问题,苏挽月想了一想说:“也许……那幅赝品正是出自她的手笔,恰好那天刚刚绘画完毕,还没来得及擦净手。 ” 朱佑樘神情肃然,背着手在小亭内走了一圈,然后说:“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还有几分道理,且等怀恩他们调查之后再说。 你今晚在宫中逗留太久,早些回去吧。 ”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其温柔,有一种悉心叮咛的感觉。 苏挽月站起身,正要掉头离开,却听见他说:“你品尝过了我宫里的极品龙井,连道谢都没有一声么?” 她没想到这个皇太子还懂得跟她开玩笑,立刻就说:“臣多谢殿下的好茶,告辞了!” 他扭过头去,只留一个背影对着她,说:“快走吧。 ” 苏挽月如获大赦一样走出毓庆宫,想到刚才跟朱佑樘喝茶的情景,心里只觉得这个大明皇太子表面看起来又高傲又严厉,但总体来说还算聪明正派,貌似现代历史学家对他的评判也还不错。 只是,他竟然如此神似那个与她在酒店内共度过一晚的神秘男人Alexander.Su!她想起那个差点让她进拘留所的男人,就忍不住恨得牙痒痒。 正文 第7章 花街柳巷 苏挽月离开毓庆宫,回到牟斌的锦衣卫寓所时,已将近一更时分。 门口站着的人是张允,他一见苏挽月,立刻就说:“千户大人有命,让你回来之后立刻出宫。 他有一匹马名叫‘追风’,是一匹西域良驹,拴在午门外马厩营,以后就给你当坐骑。 ” 她心中好奇,问道:“他要我出宫做什么?” 张允翻了翻白眼说:“我只是奉命行事。 你若有疑问,见面之后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苏挽月拿着腰牌,与张允二人顺利出了紫禁城,策马向前飞驰。 月光洒在宽阔的街道上,马蹄声发出“得得”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道。 她原本以为张允要带她回锦衣卫署衙,却发觉他竟然一路向西,没过多久,便到了北平城西的杏花楼前。 此刻,杏花楼正是人声鼎沸、迎来送往之时。 青楼妓馆的门面永远都是一派温柔绮丽风范,更少不了觥筹交错、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张允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他一进门就朝热情如火般迎上来的戴一顶绿头巾的迎宾人员挥了挥手,那名迎宾人员识趣地退了下去。 苏挽月跟着张允上了二楼雅间,一推门就看见牟斌与一名花枝招展的歌姬在喝酒划拳,另一名歌姬弹着琵琶,依依呀呀在唱曲: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牟斌似乎已经喝了不少,眼神已微带醉意,飞鱼服的领口也敞开着,说道:“好一首‘妾薄命’,杏花楼里有这么多人关照宠顾你们,你们还算薄命么?不如唱点别的欢乐的曲子来吧。 ” 另一名歌姬与他猜着拳,见牟斌猜输了,她立刻笑着将自己手里的酒对着他灌了下去。 他们所坐的是一张八仙桌,屋子里坐了四个人,除了牟斌与他左拥右抱的两名歌姬之外,对面还坐着一位年纪二十出头、淡妆素服的丽人,那丽人看着他们三人厮混成一团,居然还能视若无睹地自斟自饮,相当淡定。 苏挽月突然看到这幅情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能倒退三步,但张允那个大个子挡在门口,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站在当场,假装喉咙不舒服“咳咳”了两声。 牟斌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随即对那两名歌姬说道:“你们下去罢!” 两名歌姬乖顺地离开他的怀抱,坐在八仙桌对面的丽人却并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打算出去的意思。 牟斌整了整衣襟,示意苏挽月说:“你过来坐。 ” 苏挽月看到他和两个歌姬亲热,心里竟然有点淡淡的不舒服。 虽然她知道他们是古代男人,那时候去青楼喝喝花酒估计跟现代唱KTV一样正常,但她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一点。 最要命的是,那名丽人竟然对他们的亲热举止视若无睹,还安之若素地坐在对面,也太奇葩了吧! 她想到这里,不禁又向那丽人看了一眼。 牟斌看看她,又看看对面的女子,说:“你们俩是自己谈谈私房话,还是当着我面谈?” 那名丽人倒是落落大方,她肆无忌惮地将苏挽月从头看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之后才抿嘴一笑说:“看来这皮肉之苦也没将你怎样。 就当着牟千户大人的面谈罢,我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秘密。 ” 苏挽月左看看,右看看,貌似这丽人与她很相熟的样子,可是,她是完全不认识她呀! 那名丽人见她毫无反应,不禁笑道:“才不过五年未见,你已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苏挽月假装尴尬地说:“我最近比较倒霉,连累脑子不好使了!” 那个冒冒失失的张允不知就里,居然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要说京城杏花楼花老板的名号,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有多少客人慕名而来只为见你一面,你这位妹子居然说她不认识你!哈哈!” 花老板? 那名丽人淡淡一笑,看着她说:“如茵妹妹,你当真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么?” 苏挽月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耳旁却传来一缕细细的声音说:“你们这一辈女锦衣卫都是以‘风花雪月’为姓、草木为名,风宛芷、花似堇、雪若芊三人都是你的师姐,宛岳是你的本名,若按她们的排行,你的名字应该是叫月如茵。 ” 牟斌表面不言不语,暗中却将声音利用内力轻轻地送了过来,直达她的耳际。 经他提点,苏挽月立刻明白过来,假装恍然大悟地喊了一声说:“原来你是……似堇姐姐啊!” 花似堇嫣然一笑,挑衅一般看着牟斌说:“看来你估计失误,她并不是全然忘记了我。 ” 牟斌将桌上的酒杯拿起一饮而尽,然后说道:“你们姐妹重逢,不妨多聊几句。 宛岳渐渐长大了,长住锦衣卫署衙多有不便,以后就留在杏花楼这里。 若有当差值守任务,张允自会差人来此通知她。 ” 苏挽月有些诧异,此前的“苏挽月”虽然是一个女儿家,但在锦衣卫署衙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为何突然说她长大了要安排她在外面居住?这绝不是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或许是因为牟斌被调入宫中,而那个新来的千户“沈彬”与她又不甚相熟,所以他借机给她一个安全的落脚之处。 花似堇点着头说:“你只管放心,她虽隶属锦衣卫镇抚司,但毕竟是夫人的入室弟子,算是半个暗卫营的人,我这里便是她的家。 ” 牟斌点头道:“有你担待,我自然放心……” 他话音未落,只见刚下楼去唤人添酒的那名歌姬快步而来,她眉头略蹙,向牟斌福了一福说:“禀千户大人,宫中出了大事,眉妃在翠缕宫中被人毒杀身亡,万指挥使请大人速回!” 花似堇闻言神色立刻变了一变,苏挽月心知东窗事发,牟斌最为镇定,他并没有太惊讶的神色,只问:“东厂可先到了?” 那歌姬回道:“来人说,东厂第一时间便已到现场,锦衣卫全无动作,所以万指挥使十分生气。 另外据密报,东宫适才下旨,向锦衣卫调用一人,到毓庆宫当差。 ” 牟斌脸色立刻变了,问道:“太子殿下要调谁?” 那歌姬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答道:“正是苏总旗。 听说万指挥使已令沈彬放人,着苏总旗明日一早便去毓庆宫报到。 ” 苏挽月没想到这么快事情就轮到自己头上,朱佑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点名要她去毓庆宫?张允一听就说:“太子此番怎么如此纠结?就算苏总旗说错一两句话,已经罚她在雪地跪了半日,害她卧病好几天,也足够了,不至于没完没了地整她啊!” 牟斌眼中忧虑重重,他什么都没有说,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苏挽月料想他是担心她前途未卜,不由得追赶上去,冲着他的背影说:“牟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记得你的话,不会再乱来的!” 牟斌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叹息一声道:“你好自为之。 ” 苏挽月看着他闪身出门,张允紧随其后一起离开,她知道他们有公务在身,时间紧迫要入宫查案,没有时间和她多说,只得眼睁睁看他们走掉。 房中烛火明亮,花似堇命人重新换了几样新鲜的菜肴点心上桌,虽然她殷勤款待,苏挽月却是味同嚼蜡。 花似堇给她舀了一碗莲子汤,笑着说:“我在此经营杏花楼已有十载,极为妥当安全。 你日后若有时间出宫来,就在此处落脚。 ” 苏挽月点头说:“多谢姐姐安排。 ” 花似堇嫣然一笑,说道:“锦衣卫个个风流,那千户沈彬更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尤好女色,常常酒后失德,牟斌不让你住在锦衣卫署衙,本是一番好意。 ” 苏挽月想起牟斌离去之时担忧的表情,再想到他深谋远虑为自己打算,心中对他更是感激,说道:“我明白。 晚间我在宫中走动,已经先行知道眉妃的死讯了,但愿万指挥使不要因为锦衣卫比东厂晚到一步而迁怒于他。 ” 花似堇看了她一眼,说道:“宫中妃嫔暴毙,非同小可。 无缘无故定然不会自杀,倘若是被人谋害,就更值得探究了。 ” 诚然,以眉妃今日的身份地位,确实不会毫无理由了结自己的性命。 苏挽月猜测说:“如果她真的是被人谋害致死,会是谁下的手呢?难道是妒恨她的其他后宫妃嫔么?这后宫也太可怕了。 ” 花似堇淡淡扬起脸,说道:“可怕的岂止是后宫?我们明里拿着朝廷锦衣卫的俸禄,听上司的安排,却要秘密背负暗卫营任务,我们的处境比宫妃们更危险一百倍。 没有任何人可以帮我们,我们只有自己认清形势,趋吉避凶,才能保住性命!” 苏挽月好奇问道:“姐姐说的‘暗卫营’,是个什么组织?” 花似堇给她倒了一盏清茶,扫了她一眼才说:“你年纪还小,资历尚浅,等到过些时候,若是符合暗卫营人员资格,自然有人会告诉你的。 ” 苏挽月听得一头冷汗,莫非花似堇她们这批人都是属于“无间道”的?那个“暗卫营”听起来似乎是一个比锦衣卫更神秘奇特、更严格的机构,但愿那帮人千万不要看上她才好!看来“苏挽月”这个大明锦衣卫的“金饭碗”里,看来装的并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拌着毒药的蜜糖哇! 花似堇没有再深入说下去,带着关切的语气说:“时间不早了,我找人给你安排一个清静的居所。 你跟我来吧,楼后另有一座小院,单独留有出入之门,与前面毫不相干,尽可放心居住。 ” 杏花楼后院房屋建造得十分清幽雅致,廊檐形成“回”字格,东面一排三间厢房,布置得整整齐齐,完全听不见前面杏花楼的灯红酒绿之声。 北面果然另外有一扇通往外面的小门,旁边还设有马厩,十分舒适方便。 苏挽月大病初愈,倒在床榻上就沉沉入梦。 不知道睡了多久,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她穿鞋下了床榻,循着声音来处往外看,发现那声音是从后门出传过来的。 明代的治安貌似并不好,她担心有贼撬门进来,顿时吓得睡意全无,随意披了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门附近。 站在马厩里的“追风”的耳朵机灵,他看到苏挽月走过来,立刻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她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它不要出声,没想到它竟然听懂了,很老实地低下了头。 苏挽月透过后门间隙往外看,顿时吓了一跳。 门外小巷内竟然面对面站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人黑纱蒙面,低垂着头不停哭泣,看身形像是一个姿态聘婷的女子;另一人长身玉立,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看样子也是锦衣卫。 他神情肃穆地看着眼前的黑纱女子,声音粗哑地说:“……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肯对我说实话?” 黑纱女子低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实话我早已对百户大人说过,是您不肯相信而已……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你这样纠缠我也没有用……” 那人一阵烦躁,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那日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你……你说你根本不懂武功,我姑且相信你,但我伤口上的天山雪莲圣药本是皇宫大内御用的贡品,你从何得来?” 黑纱女子一阵错愕,沉默良久,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说:“我都说了不是我……我怎知道大人的药从何而来?大人为何认定了就是我呢?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楼女子,跟大人有过几夕露水情缘不假,但别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大人何苦为难小女子?您三番两次闯入我房中赶走客人,还要我怎么在杏花楼做生意?求您放过我吧!” 那人见她哭得十分凄惨,只好放开了她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气,恨恨地一拳砸在小巷墙头上,说道:“好吧,你既然咬紧牙关不肯说,我就不再问你。 不过,如果真的是事实,就算你滴水不漏,我也能查出真相!” 黑纱女子倒也淡定,继续啜泣着说:“……那么小女子就祝愿大人早日达成心愿,找到救命恩人。 我可以回去了么?” 那人挥了挥手,示意让她走。 黑纱女子弯腰屈膝福了一福,随即加快脚步从后巷离开,看她的行走方向,应该是从后巷转到杏花楼正门。 那人独自在后巷长吁短叹了一番,无奈匆匆离去。 苏挽月无意中看到他们拉拉扯扯这一幕,心里十分疑惑,照花似堇所说,这些锦衣卫们个个风流花心,但这个男人竟然对这个温文柔弱的黑纱青楼女子如此专一钟情,还算不错,偏偏对方还对他不屑一顾。 感情这件事,有时候还真是匪夷所思。 正文 第8章 蛇蝎贵妃 内廷东六宫之一的毓庆宫,自明朝英宗皇帝登基后就取代了文华殿,成为当朝皇太子的宫殿。 据说,紫禁城是明永乐年间依据《周礼》和阴阳五行学说建立的,外朝为皇帝与朝臣处理政务服务,内廷则供皇帝家庭成员日常起居使用;紫禁城的东部,“谓之青”,潜含春天万物勃发之意,是皇子们居住的区域;西部因“谓之白”,寓秋天万物萧条之景,当为太后、皇后、妃嫔们的住所。 苏挽月一早赶到毓庆宫前,只见一名头发花白、手执佛尘的老太监,早已等候在宫门口。 老太监为人和气,向前一步说道:“苏大人早。 ” 苏挽月知道这些皇宫内侍通常都是实权派,万万得罪不起,须得小心维护关系,忙回礼道:“公公也早!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老太监笑了笑说:“咱家名叫陈敏。 ” 据历史记载,朱佑樘的母亲纪氏本是一名普通宫女,他们母子二人当年被万贵妃迫害,差点命丧黄泉,全靠一位陈姓太监暗中帮忙才能隐秘生存,朱佑樘能够顺利登上太子之位,此人功不可没。 苏挽月料想陈姓太监就是这个陈敏,如此看来,他不仅是实权派,更是朱佑樘的心腹死党了。 她立刻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陈公公好!以后还请陈公公多多关照提点。 ” 陈敏微微颔首说:“互相照顾罢了。 太子殿下此刻不在宫中,你且随我来。 ” 毓庆宫往东,是内廷东西六宫里面最冷清的院落。 明朝自英宗皇帝开始,就不再实行殉葬制度,这些宫人们都被安置在冷宫内。 住在此地的,多是不受宠的妃子或者前朝宫嫔。 苏挽月随着老太监陈敏一路向东,走到回廊附近,就看见朱佑樘肩披着一袭玄色貂裘,独自站立在高高的九曲回廊上,他目光清远,向西面的重重殿阁眺望。 陈敏一路快步走过去,嘴里碎碎念着说:“太子殿下在这里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了,要是被风吹出病来,奴才如何担待得起?” 朱佑樘闻声回头,他看了苏挽月一眼,对陈敏说:“你先退下,我和她还有话说。 ” 苏挽月见他视线所及之处,正是西边永宁宫的方向,应该是万贵妃的居所。 朱佑樘缓缓侧转身,见她今日依然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只是脖子上加了一圈棕色水貂,头上束着银色发圈,看上去清爽宜人。 她看似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一双眼睛却不停左顾右盼,向那些冷宫所在一一打量,眼中充满好奇之色。 “今夜子时,你随云天到此地一行,”他声音低沉地吩咐着,“不需要你出手,你的任务只是监视他。 ” 苏挽月本想问“云天是谁”,猛然想起规矩,立刻应道:“是。 ” 朱佑樘向她走近半步,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突然出手,向她面门招呼过来。 幸好苏挽月警觉,她发觉情势不对,一时之间来不及多想,上半身迅速向后闪避。 然而,她只是轻轻一折腰,造成的动作幅度之大却令她无比惊讶,她发觉自己腰部的柔韧度简直快赶上体操运动员了!她仅仅是做了一个后仰的动作,竟然十分灵巧地闪避过了朱佑樘的突然袭击,非但如此,她的右手还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地抽出了腰间的一柄短刃。 她看到利刃出鞘,自己惊得呆了一呆,就在她停留的这一瞬间,朱佑樘迅捷无比地将手伸过来,一把握住了她颤抖的手腕。 这一刻,她的身体似乎不再受她自己掌控,右手使出劲道与他相抗,两种力量相拼之下,短刃从她指尖脱落,打着旋儿向她柔嫩的脸颊划过来。 那柄短刃本是削发如泥的神兵利器,一碰到她的脸,苏挽月感觉到一丝微痛,只见朱佑樘迅速挥开一掌,掌风过处,短刃“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苏挽月吓了一跳,立马退了一步,她只看见朱佑樘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广袖长衫,衣袂当风,露出的手腕温润如玉,一下子怔在当场。 紧接着,朱佑樘做了一个让她更为吃惊的动作。 他竟然伸出手指,在她脸上轻抚了一下。 她的脸颊被男人略微粗糙的指腹摩挲而过,不由得浑身僵硬,她顿时满脸红晕,咬了咬下唇。 “锦衣卫千户牟斌说你武功极差,不适合留在毓庆宫。 ”他轻描淡写地收回指尖,从袖筒内取出一块洁白的锦帕,将指尖的那滴血渍拭去,“我看并非如此,你的轻功不错,只可惜剑法薄弱,才会功亏一篑。 ” 苏挽月完全没有心思听他说什么,她的脑子还有点发懵,他居然摸她的脸颊!这是什么行为?她这样算是被皇太子非礼了么? “今晚你随云天前去执行任务,听命行事,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朱佑樘背着手立在那,眼神很平淡,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苏挽月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忍不住说:“既然殿下不要臣出手,莫非臣只是去监视云天的监工?” “正是。 ”朱佑樘点了点头。 “那殿下又为何相信,臣会是个好监工呢?”她有些想不明白,看来这些皇帝太子们果然都很腹黑,又谨慎又多疑,派人执行任务不算,还要专门找个人去监视执行任务的人,他又怎么那么有把握派去监视的人不会伙同背叛他? “我几时说过相信你?”朱佑樘看着苏挽月,语气仍是那样清淡,“百密尚有一疏,我并非信任你,也不需要收买任何人的忠心。 我只要你知道,到了毓庆宫就是我的人,记住死心塌地效忠于我即可。 ” 苏挽月终于明白,为什么像蓉儿那样的奴仆能够被主人教得那样顺从了,所谓奴仆,是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和情绪的。 朱佑樘,他身为明朝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他从小所受的教育,自然而然地教会了他将天下人都当做了他的奴才。 “殿下既然不相信臣,也不觉得臣武功过人,那臣就不明白了,锦衣卫中有能耐的人众多,为什么会选臣来毓庆宫?”苏挽月不敢回嘴,但心里的疑惑实在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听闻你半月前当众顶撞万通,扇了他心腹手下一个耳光。 小小一个总旗,敢与他们斗,你的胆子不小。 ”朱佑樘的语气里听不出褒贬。 皇宫之内,果然处处都有耳目。 提及此事,苏挽月心里恨得直咬牙,如果不是那个“苏挽月”像蛮牛一样惹恼了万通,她怎么会一穿越过来就挨八十廷杖? “宫中有人重利,有人重义,”朱佑樘欺近身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说,“我若不将你为人打听明白,怎敢要你?听说你与千户牟斌情同兄妹,你若是胆敢在毓庆宫胡闹,我不但会惩罚你,还会将他一并降罪。 ” 这一席话,苏挽月听得心头火苗直窜,神马跟神马啊?他这是在威胁她么?他意思很明显,就是说跟万通斗,大不了她自己受点皮肉之苦;若是跟他朱佑樘斗,不但她倒霉,连带牟斌一干人等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昏君! 苏挽月心里暗骂,一张脸立刻皱得如同苦瓜样,嘴上却说:“殿下真是用心良苦。 ”想要她就范,像蓉儿那样做一个惟主子之命是从的玩偶娃娃?在她这里是绝对行不通的。 “你可听明白了?”他盯着她。 “微臣完全明白!微臣从今日起,就是毓庆宫的侍卫,一定奉殿下命令行事。 就像当年在太祖诏谕前盟誓之时一样,要恪尽职责效忠皇族,为保命而败坏朝纲之事断不可为。 ” 朱佑樘听她说完,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为何你每次对本宫说话,都像在戏台上背戏词?” “这……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她觉得自己真的快成演员了。 “但愿你肺腑之中,真的有毓庆宫。 ”朱佑樘这句话说得很快,声音也压得很低,他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一眼都不再看她。 苏挽月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不敢不搭理,只得胡乱匆忙应道:“殿下说得极是!” “简直荒谬。 ”朱佑樘一拂袖,飞快离开了回廊。 苏挽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她站在他适才远眺的地方,朝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万贵妃的寝宫,那一座富丽堂皇的殿阁如同一只花豹子,在空阔的西宫庭院内拔地而起,气势十分嚣张。 永宁宫内熏香四溢,宫中设有地笼,不管外面如何冰天雪地,这里也是暖意熏人。 宫中陈设富丽繁华,器具用品每样都极尽奢华精致,甚至连明朝颇少有的西洋明镜都有好几幅。 隔绝内外的山水屏风,全系纯金打造,屏风上雕刻的花鸟虫鱼,皆用宝石镶嵌,光彩夺目。 此刻,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斜倚在贵妃榻上,正是明宪宗冲冠后宫的贵妃——万贞儿。 她的皮肤极为细嫩,妆容极尽华美,服饰更是精致,但毕竟是五十多岁的女人了,再美丽的修饰也抵挡不住岁月的摧残,细看之下,脸部皱纹仍是清晰可见。 榻前跪着两个小宫女给她捶腿,锦衣卫指挥使、万贵妃胞弟万通,此刻正在珍珠帷帘外垂手站立。 “贵妃娘娘,您看太子是何用意?”虽说两人是同胞姐弟,毕竟尊卑有别,但自从姐姐入宫以来,就算是万家叔父长辈之类,见了贵妃,也不能不跪下来叩头请安。 万贵妃轻轻挥了挥玉手,跪着的两个宫女低着头站了起来,一名宫女扶着她起身,另一名则走至珍珠帷帘前,恭恭敬敬掀开了软帘,候着万贵妃起身出去,如同伺候凤凰一般。 “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就没有做过一件让本宫省心的事!”万贵妃瞪了一眼万通,屈身在紫檀木的软榻上坐了下来,开口就是责备,“眉妃之事,可是你做的?” “此事与臣无关!”万通急忙辩解,“臣没有得到娘娘的懿旨,怎敢胡作非为?太子先行闯入翠缕宫,皇上知情后责成锦衣卫与东厂一起查明真相,臣眼下也是毫无头绪。 ” “既与你无关,你怕什么?让怀恩去查便是,看是何人在背后装神弄鬼。 ”万贵妃杏眼圆睁,带着一丝不满,“你说锦衣卫千户牟斌行事周密,堪为大用,所以将他调入宫廷做帮手,为何太子随后也调了一名锦衣卫入毓庆宫?” “娘娘恕罪,臣没料到太子竟然步步跟紧我们,此前恐怕低估了他。 ”万通也是满腹怨气。 “我从未低估过他。 朱佑樘若真是柔弱无能之辈,怎么有命活到今日?恨只恨当初你有眼无珠,被那些贱婢所蒙蔽,以致留下祸根!”万贵妃想起往事,忍不住目带怨色,“太子绝非善类,他若能顺利登基为帝,只怕我万氏一门就此灭绝,也未可知!” 想当年,皇太子朱佑樘的生母纪氏不过是一个掌管后宫衣冠穿戴的卑贱库房宫女,却无意中遇见宪宗皇帝,春风一度后珠胎暗结,她几番使计铲除都未遂。 更有那宫人陈敏暗中保护他们母子,将年幼的朱佑樘送去周太后处抚养成人,稳稳当当做了明朝的皇太子。 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的肚皮不争气,自从长子早夭之后,这些年来虽然宪宗皇帝一味专宠,但就是没有再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无法撼动太子朱佑樘的地位。 一旦让他登基,那时候他想起幼时所遭受的委屈,岂能不为自己的生母鸣冤,将她这个“皇太妃”除之而后快?到那时,只怕万家满门都死无葬身之地。 “你时刻警醒点儿,要是真让朱佑樘坐上了皇位,就凭当年害死纪氏一事,也够你死几回的了!”万贵妃疾言厉色提醒万通,“朱佑樘继承皇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 “娘娘教训的是,臣知道其中利害。 只是太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实在挑不起什么事端来。 ”万通听得脸色遽变,坐立不安,他何尝不想铲除朱佑樘?每天脑子里最大的念想就是想让皇帝废了太子,但无奈太子为人谨慎,口碑良好,也不沉迷声色犬马,完全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你先坐下,我还有事交给你办。 ”万贵妃知道再骂也没有用,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娘娘请吩咐。 ”万通唯唯诺诺地走近一旁,小心翼翼地落座。 “其实皇上也有改立之意。 若真是要改,后宫皇子之中,你觉得何人最适合取而代之?”万贵妃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诈。 万通略加思索,才谨慎答道:“倘若论年序,该是邵宸妃所出的兴王;若是论聪慧,该是德妃的益王了。 ” 万贵妃鼻子冷哼了一声,道:“要他聪慧做甚么?” 万通会意,忙改口说:“臣明白。 宸妃邵氏,为人性格平顺,臣看她对娘娘十分恭敬,若是我们扶持兴王登基……”他压低了声音,“邵宸妃还不感激涕零?必定对娘娘言听计从。 ” 万贵妃凤目一闪,缓声说道:“我过几日去看看邵宸妃,同她商量商量。 ” “贵妃娘娘圣明。 ”万通拱手恭维了句。 万贵妃端起茶盏了一口,看了眼万通说:“至于太子这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他真的没有犯错,我们也可以让皇上以为他犯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看你本事够不够而已。 ” “娘娘的意思是……” “太子党羽中,哪位言官最引人注目?若是皇上明斥太子之非,谁会首当其冲为其美言?”万贵妃气质优雅地拿起一块锦帕,轻轻拭去唇角边的茶渍。 万通毕竟是万贵妃的亲弟弟,他脑子转了一圈,立刻明白了胞姐的意思。 朝中如今最不怕事、最正直无私、最敢说话的言官,非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恕莫属。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文武百官,只要被王恕发现了不法行为,他一定会参你一本,认理不认人,所以外面有句民谣道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依臣看,我们就从王恕下手?”万通语气阴狠地说。 万贵妃并不明确表态,语气却显得亲热了许多:“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罢。 姐姐岂有不帮自己人的道理?” 万通心领神会,应道:“娘娘放心,臣一定办得周到妥帖,决不让娘娘失望!” 正文 第9章 刺杀皇后 当晚,苏挽月奉朱佑樘之命与侍卫云天碰头,她一眼认出了他,竟然就是那天晚上在杏花楼后门与黑纱女子拉拉扯扯的锦衣卫,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云天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精悍修长,面相倒是很普通,麦色皮肤,五官看上去很舒服但却很难让人记住,不说话站在那也是很安静的样子。 “苏总旗。 ”见苏挽月走过来,云天拱手打了个招呼。 “你认识我?”苏挽月问他,“我们经常见面吗?” 云天道:“我最近一次见到你,是万指挥使过来的那一天。 ” 原来是那件糗事,一提到这个,苏挽月的脸都快皱起来了,不想有人说起她那天的狼狈。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我当时并不在场。 ”云天似乎很会察言观色,他见苏挽月的表情难堪,找了个理由遮掩。 “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苏挽月忍不住甜甜地笑了,一下子对云天印象极好。 云天礼貌性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与牟斌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锦衣卫,牟斌永远有种不怒自威的模样,表面严肃,其实内心善良仗义;云天呢,似乎是那种天生就有亲和力的人,脸上的笑意友善谦和,但隐隐含着有距离的生疏感。 “今晚的行动,我需要做些什么准备?”苏挽月虽然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外行,但不问清楚,她担心自己晚上会死得很惨。 “亥时你同我一起在毓庆宫面见殿下,才知下一步行动。 我现在并不知晓。 ”云天解释着。 “这么机密?”云天的回答让苏挽月有些意外,朱佑樘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唯恐他们提前知道走漏风声。 他的谨慎和防备之心本来是不错的品质,但她总觉得过头了些,人总是需要试着去相信一些人的,不是吗? 云天答道:“殿下行事向来周密。 我们遵照执行便是,无须过多揣测。 ”这应该是他对苏挽月的告诫。 苏挽月点了点头,也不再言语,她想到晚上那件神秘的“任务”,心中顿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酉时,夕阳染红了半边紫禁城,回廊地下被光线分割得斑驳陆离,只是琉璃瓦下的彩绘在夕阳映衬下闪闪夺目。 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几乎有着所有让平常老百姓羡慕的东西,威严,整洁,富有,大明朝的奇珍异宝几乎都聚集在这里。 但苏挽月觉得,除去这些身外之物,宫殿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老太监陈敏已将她的住所安排妥当,在离毓庆宫不远的一处小院落内,回廊下左手第二间。 根据皇宫规矩,内廷所有侍卫、御林军、锦衣卫总人数接近千余人,居所皆就近安排。 毓庆宫是太子东宫,从宫门入口到两侧偏殿堪称“五步一岗”,所有宫人加起来不低于五十个,负责毓庆宫的固定轮值侍卫也有十余人,平日饮食起居都在一起。 苏挽月趴在属于她的那间小小斗室内的一张八仙桌上,百无聊赖地闭着眼睛养神,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和云天一起等候朱佑樘传唤。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 “进来。 ”她应了一声,像猫一样懒洋洋地直起腰。 “奴婢绿痕,给苏侍卫请安。 ”进来的女子一手推开房门,口里称呼虽恭敬,行为却十分坦然,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身穿一袭鸦青色宫装裙袄,眉黛烟青,一举一动都很得体大方。 苏挽月看她口称“请安”,料想是毓庆宫的侍女。 她至今还记得牟斌家的蓉儿那晚来见她的情景,那个乖巧的姑娘举着灯笼愣愣地站在门口,很似怕生而有些胆怯的样子。 对比起来,现在进来的这位姑娘神色镇定自如,不愧是宫里的人。 “你叫绿痕?”苏挽月问了句。 “是,太子殿下命奴婢来伺候苏侍卫用膳。 ”绿痕垂着首答,她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显得温婉秀美。 她落落大方地走到桌边,打开食盒,从里边一样一样地往外取食物。 “不敢当,我自己来吧。 ”苏挽月实在不习惯让别人伺候她。 但绿痕像没听见去苏挽月的话似的,机械地继续她的动作。 苏挽月看着她拿出的各种汤羹糕点,完全没有食欲,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筷子,喝了半碗藕粉羹,勉强应付过去。 绿痕一直侍立在旁边,她脸上像带了一层面具,完全看不出喜怒哀乐。 等到苏挽月吃完,她就过来收拾残局,手脚十分干净利索。 收拾完之后,绿痕又取出一个包袱。 “这是什么?”苏挽月看到包袱里露出一角绸缎。 “是宫人服饰。 太子殿下让您换好衣服,再随奴婢去毓庆宫。 ”绿痕打开了包袱,是一套普通的宫女服,上衣是一件水蓝色大襟短袄,外护袖镶白色锦绣,下裳是白色百褶裙,裙边垂着长约两寸的缨络。 这套衣衫看似朴实无华,其实那些精湛绣工都极费工夫。 苏挽月没想到朱佑樘竟然要她换掉侍卫服改穿女装,虽然一头雾水,还是勉强换上了。 明朝的苏宛岳,正值二八妙龄,这个年纪的女孩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苏挽月还是第一次真正地将古代女装穿上身,她对着镜子看了好几眼,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心中竟然还隐隐觉得还是锦衣卫的飞鱼服更适合自己。 “苏侍卫,奴婢要给您梳妆了。 ”绿痕替她系好前襟的最后一个扣结,退了半步说。 “这个……没必要吧?”苏挽月觉得莫名其妙,她今晚究竟是去执行任务,还是去相亲?难道朱佑樘打算要她色诱某个老太监然后好让云天顺利行动不成? “殿下有旨意如此,奴婢要给您梳妆了。 ”绿痕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 如果说蓉儿是个可爱的萝莉小女仆,那么这个绿痕,简直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机械欧巴桑了。 不知道是不是毓庆宫的人都随了朱佑樘的性格,都有一种不以物喜或者己悲的皇太子气质? 苏挽月被迫坐在铜镜前,看着绿痕拆了自己头上的绸带银环,一头乌丝顿时散落了下来。 明代讲究简洁之美,发髻远远不及如唐宋的式样繁琐,绿痕的手很巧,随意几下编拧,便束好了一个简单又美观的发髻。 “梳理好了,苏侍卫其实很适合女装打扮。 ”妆毕,绿痕看着铜镜中的小美人儿,总算多说了一句题外话,“若是入了后宫,美貌也不输给各位娘娘。 ”虽是一句恭维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是冰冰凉凉的。 ——那是因为你们妃子太丑了吧! 苏挽月想起以前曾经在网络上看过的明清后妃画像或者照片,简直是惨不忍睹,但人家恭维自己,她嘴上不得不谦辞一下:“哪里哪里,一般人而已。 ” 梳妆完毕,苏挽月习惯性地去拿绣春刀。 绿痕转过身来对她说:“苏侍卫,您这身打扮,再带刀剑未免太过引人注意。 ” 苏挽月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无论我穿什么,只要我还是锦衣卫,都该刀不离身!”想要她不带刀跟云天去执行任务?太危险了吧?借她十条命她也不干! 绿痕见她神色坚定,料想劝说无用,只得开了房门,引着苏挽月往毓庆宫的方向走。 毓庆宫正殿之外,站立着两个小太监,其中一名正是苏挽月见过的福海,他看到她,很友善地笑了笑。 云天从正殿内疾步而出,向她使眼色招呼,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苏挽月料想他已先行接到“任务”指示,凑过去问:“他告诉你了吗?要我们怎么做?” 云天点头,低声道:“我这里有令牌一面,太子殿下要你扮成永宁宫宫女,今夜前往景阳宫……若有人查问,只说是万贵妃派你出来办差。 我会在暗处一路跟随。 ”他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绣春刀,“你这是干什么?哪个宫女会带刀出门?” 在他的目光胁迫下,苏挽月不得不将绣春刀放在毓庆宫,孤身上阵。 夜色深沉,苏挽月揣着云天给她的令牌,心怀忐忑地提着灯笼,走在去景阳宫的路上,她一路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脚尖,尽量模仿着绿痕她们那种宫女的小心翼翼的刻板神情,唯恐太过高调被人家看见。 宫里敲梆子的声音传过来,这是提醒宫中各处走动之人该回宫了。 只要子时一过,皇宫九门就会上锁,夜间进出都要请示事务房拿钥匙,还要严格登记。 因为此前眉妃暴毙,宫中守卫更加森严了,任谁在皇宫之内走动,都能查得清清楚楚。 “什么人?”到了景阳宫前,门口侍卫喝住了去路。 “侍卫大哥,行个方便。 ”苏挽月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了永宁宫的令牌,带着一点柔和的声调。 当值的侍卫拿过令牌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跟另外个侍卫说了几句。 “两位大哥,我是来替贵妃娘娘办事的,耽误了事情我可担当不起。 ”苏挽月的潜台词很明显,希望能够吓住那俩人。 那两名侍卫互相对了个眼色,又来回盘问了她几句话,就在这短短数秒之内,她眼角余光瞥见云天穿着夜行衣已经翻过墙头,猫一样的消失在夜色中。 “进去吧,别太久。 ”把令牌还了回去,当值的侍卫很快就放行了。 苏挽月礼貌地侧身福了一福,大摇大摆地提着灯笼走了进去。 景阳宫不愧是冷宫,一进来就有股肃杀冷冽的味儿,这里住的是被废的吴皇后,因万贵妃嫉恨陷害,宪宗皇帝一怒之下将她打入了冷宫。 因为宫中杂役并不经常来打扫,地上落满了枯叶和积雪,宫门外也只是歪歪斜斜扫出了一条小径,不像其他地方规规矩矩、干干净净。 苏挽月不由得无限感慨,在这座皇宫里,哪怕是皇后,一旦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地位简直还不如普通的太监宫女。 按明朝宫里侍夜的规矩,门口站两人,夏天站纱帘外面,冬天站棉帘里面,此外内庭要有一人,内庭到卧室这段走廊要有一人,再就卧室里面帷帐外面要有一人。 吴皇后早已经没有了这般排场,苏挽月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内殿。 宫内十分冷清,一直走到吴皇后的寝殿之外,才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侍女。 那侍女本来靠着南墙在打盹,平日里也不怎么见生人,苏挽月忽然出现,她被吓得够呛,打着哆嗦说:“你是……你是……” “阿姨你别怕。 ”苏挽月觉得她十分可怜,担心会吓着她,立刻停下了脚步,候着她平静下来。 那侍女发觉她并无恶意,拍了几下胸口,捋顺了气:“你是哪位娘娘宫里的小丫头?这么晚了,来景阳宫做什么?” 明朝的苏宛岳其实已经十六岁了,年纪也不算小,她听见那侍女称她“小丫头”,顿时笑了笑说:“我可不是小丫头,今晚我是特地来见你的。 ” “小丫头别胡说。 ”那侍女摸不着头脑,有些愠怒地说,“你再满嘴胡言我要叫人了啊。 ” 苏挽月笑吟地站在当地,用一种很诡异语气,轻声说:“我今晚是奉万贵妃旨意,来景阳宫取吴皇后性命的!若是你日后变成了厉鬼,也不要来怪我,怪只怪你跟错了主子。 ” “你?……要做什么?”那侍女听着苏挽月的话,被吓得面色铁青。 “万贵妃要你们的命,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苏挽月没笑了,很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你连我也要杀……”侍女忽然醒悟过来,情急之中放声大喊道,“来……” 她本想说“来人,救命”,但只吐了一个字,就被云天从背后敲晕了。 “你手脚这么慢,我都要演不下去了!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苏挽月瞪着云天,松了一口气。 “你必须让她确信,今夜是万贵妃派人来此。 ”云天蒙着面,只露出两个眼睛,苏挽月几乎认不出他了。 “她不会有事吧?”苏挽月有些担忧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侍女,感觉有些对不起她。 她应该年过五十了,头上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在宫里待了二三十年,大半辈子都在伺候人,最后还要被他们利用。 “你操太多心了。 ”云天应了一句,转过身进入吴皇后的寝殿。 房内一灯如豆,光线黯淡模糊,只隐隐约约看得到帷帐后面躺着的人影。 云天拎着刀疾步走过去。 “你要做什么?”苏挽月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压低声音问了句。 “让开。 ”云天现在没空和她说话。 “不行,你不能杀人!”苏挽月有些着急了,他明摆着是来杀人的!人命关天啊,更何况是行刺皇后?朱佑樘说要她跟着来监视云天做一件事,刚才她不过是对那侍女信口胡言乱语,想随便抹黑一下万贵妃算了,但没想到一语成谶,云天竟然真的要杀吴皇后! 云天没想到她竟然出手阻拦他,但袖口被她扯住,无法行动自如,他急急说道:“你疯了?快放手!” 苏挽月的心吓得一阵“咚咚”乱跳,拼命摇头说:“我不能放!” 两人拉拉扯扯的时候,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哼了几声。 云天有些急了,如果让外面的侍卫听到声响,事情败露,不仅是自己一个人杀头倒霉,更会牵连到太子,此事体大,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任何人捣乱。 他心念一定,立刻狠下杀手,看准时机狠狠击了苏挽月一掌,将她一把推开。 苏挽月全无防备之下,胸口被云天打了一掌,几乎痛晕过去。 她抬头看见云天掀开了帷帐,举着刀刺了下去。 隔着帷帐,只见他的身影手起刀落,床上之人“啊”地惊叫一声,就没了声息。 她惊慌失措地冲到帷帐之内,只见床上躺着的吴皇后瞪着一双惊恐而幽怨的眼睛,韶华不再的脸完全看不出当年的风采,胸口刀伤十分恐怖,鲜血汩汩迸流而出,不过片刻工夫,已然气绝身亡。 “是太子殿下叫你来杀皇后的?是他指使你这么做的吗?”苏挽月第一次看到这么鲜血淋漓的场景,她虽然胆子大,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活生生的“犯罪现场”,一时之间有点发懵。 难道她看错人了?是朱佑樘指使云天来杀皇后的吗?他为何如此心狠手辣? “你可记得你来的任务?不必多问了。 ”云天压着声音怒斥一声,回过身抓着苏挽月就往外走。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杀皇后?”苏挽月紧追不舍地问。 云天一言不发,拉着她跳上东面的墙头,等到他们二人踩上墙头的时候,吴皇后的寝殿内渐渐喧闹了起来。 苏挽月胸口痛得厉害,忍不住咳了一声,云天看了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递给她,然后急匆匆地说:“适才情非得已,你不要怪我,你的伤并不重,服下这颗丹药就没事了。 我先去侍卫营一趟,你直接回毓庆宫向太子殿下复命!”他说完紧走几步,跃上房檐,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仰头将丹药吞下,只见远处灯火通明,隐约听见喧嚷的人声向这边而来。 苏挽月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她很想去找牟斌,但两地相隔太远,只怕还没有到牟斌那里,她已经落入皇宫侍卫们手中,若是让万通抓去,她的下场一定惨不忍睹。 一念及此,苏挽月不得不勉强支持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向毓庆宫飞奔而去。 虽然她对朱佑樘已起了怀疑之心,但此时此刻,除了他,她宫中已经没有人可以投奔了。 正文 第10章 同床共枕 如果是在现代,苏挽月绝对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是正确的。 但是,如果现在谁跟她说这个观点,她绝对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想当年,说出这句话的陈胜虽然揭竿而起了,杀了几个尉史贪官,带动了那么多人造反,但最后做皇帝的并不是他。 也许你能投胎到富贵人家,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当皇太子的好命,能坐拥大明王朝万里河山的人,必须具有朱家最纯正的血统,除此之外,还需要一颗足够坚硬冷酷的心。 不用说别的皇子,只要看看朱佑樘,这个被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满口称赞、谥号“孝宗”的“好皇帝”就知道了。 苏挽月忍着胸口的伤痛,依照原路返回毓庆宫,她按照云天之前的交代,从毓庆宫的暗门入了内殿。 内殿本是朱佑樘的书房和寝宫,没有他的允许,一般谁都不敢随便闯入。 她偷偷摸摸地来到朱佑樘的书房,飞快地溜了进去,冬天室内室外温差极大,因为这里极其温暖,她瞬间觉得身体热燥得厉害。 她顺势向寝殿那边看了一眼,只见一副鹅黄的帷幕遮掩着内殿,料想后面就是朱佑樘的床榻。 透过薄薄的轻纱,可以看到朱佑樘床榻周围的罗帐静静坠地,连一丝小小的响动都没有,难道他睡着了? 苏挽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正想找个地方看看自己的伤势如何,忽然听见有个很清淡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说:“你回来了?” 深更半夜,空旷的大殿之内突然冒出一个这样的声音,差点没将苏挽月吓得神灵出窍。 朱佑樘!他不是明明睡着了么?怎么会神出鬼没地藏在苏挽月身后? 苏挽月惊觉回头,殿内放置着一盏暗淡的烛火,明明灭灭十分可怕。 他伸手将附近的一颗夜明珠上蒙住的黑绸揭开,寝殿内顿时亮堂了起来,将他的身形照得分明。 此时他仅穿着一袭白色的丝绸睡衣,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结实的小麦色胸肌。 他的一双眼睛像黑水晶一样澄澈,眼角却微微上扬,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挽月。 苏挽月不敢抬头看他裸露的胸膛,迅速转过身去说:“原来殿下没睡着……你知不知道这样半夜在人家背后会吓死人的!” 他很淡定地说:“是吗?” 他一袭白衣立在那里,周身散发出一种冷傲出尘的不屑,似乎今晚之事与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苏挽月暗自咬牙,鼓起勇气说:“臣没想到,殿下今晚竟然叫云天杀人!殿下为何当初不与臣说个明白?” “如果你预先知道,会怎样?”他突然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凑在她耳畔说了一句。 因为两人距离太近,他呼出的气息轻轻飘拂到了她的后耳根,她觉得有点窘,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如果臣预先知道,即使被殿下责罚至死,也绝不会跟他一起去。 臣以为,不管殿下与皇后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毕竟是一条人命,难道殿下不怕那些被害死的冤魂半夜来索命喊冤吗?” 苏挽月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胸口更是疼得厉害,她一时没忍住咳嗽,一大口污血从她唇角喷出来,滴落在她蓝白色的衣衫前襟上。 朱佑樘的神情诧异,他一个箭步走来,伸手扶着她说:“你为何受伤?” 苏挽月没有答话,她的头疼得厉害,胸腔里也闷得发疼,不知道是因为气候的缘故,还是刚才目睹云天杀人的情景尚未平复心情,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一手扶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猛然伸手扯开她的衣襟,她雪白娇嫩的胸口肌肤立刻暴露在他眼前。 “干什么?”苏挽月下意识地伸手保护自己,她又羞又怒,抬起手试图推开他,但立刻被朱佑樘压了下来,双手也被他抓着按在头顶,“不要碰我啦!”她被他限制住了手脚,想挣脱但是毫无还手之力。 朱佑樘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低头凝视着她的胸口。 他仿佛听不见苏挽月的喊叫,根本无视她的羞涩与窘迫。 灯光映照之下,他已经看到了她贴身穿着的一件水蓝色小肚兜,肚兜上缘,隐隐露出一角红色的掌印。 “是云天出手的?你是否没有听我的话,中途对他加以阻挠?”朱佑樘一看到那个掌印,立刻盯着她问。 苏挽月此刻恨他恨到咬牙切齿,眼睛睁得很大地瞪着他,含怒顶了一句说:“难道要我助纣为虐帮他杀人吗?” 寝殿之内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恰在这时,只听见书房之外的殿门被人急促地敲击了两下,紧接着听见陈敏的声音道:“太子殿下,是奴才!外头有急事禀报!” 朱佑樘无视苏挽月的瞪眼,一手压制着她,回头对着外面说:“何事?” “殿下,万指挥使带人过来了,说是追截宫中刺客,外头就要拦不住了。 ”陈敏匆匆忙忙在门外说着。 朱佑樘拧紧了眉心,沉声说道:“知道了。 ” 苏挽月见他脸色极为难看,料想万通夜闯毓庆宫之事已然惹怒了他。 通常子时之后,宫里的人都已经歇息了,尤其像皇帝、皇太后、皇后、皇太子等身份尊贵的主子,锦衣卫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深夜扰人,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更不用说强行带人硬闯太子寝宫了。 万通胆敢如此狂妄放肆,分明是仗着自己姐姐万贵妃的权势,不把朱佑樘看在眼里。 “我和云天从景阳宫出来的时候,后面似乎有人在追赶我们。 ”苏挽月忽然有些紧张,难道是她留下了蛛丝马迹?还是云天行藏败露被抓了? “跟我进来。 ”朱佑樘脸上的神色还是很平淡,他拖着苏挽月往内殿疾步而行。 苏挽月不明所以,强行被朱佑樘拉着走,看到他掀起淡黄色的帷幕,直接走到最里头的床榻边。 看着那张奇大无比、以柔软锦缎和兽毛铺设的锦榻,旁边还散放着男人的一些贴身衣物,她顿时吓得低下了头。 他什么话都没说,将她拦腰横抱而起,放在那张锦榻上,紧接着俯身压在她的身上。 她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这,这也太荒唐了吧?他想做什么?强暴她吗?身为大明皇太子,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最可怕的是,她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紧紧地贴靠过一个成熟男人的身体,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的身体构造与女人是不一样的,简直……非常可怕!可怕极了! 她急剧地喘息,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红晕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我……我……你放开我啦!” 朱佑樘左手覆上她的脸,轻轻摩挲了几下,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说:“幸亏今日那柄刀不够锋利,否则你脸上就要留下一道长疤了。 ” 寝殿之外,一片喧闹吵嚷之声,万通还是带人闯进来了,毓庆宫中此时情形相当混乱,有械斗声,有叫骂声,简直一塌糊涂。 只听见陈敏在那大声质问说:“万通,你是想反了不成?连太子殿下的毓庆宫也敢随便闯入?!” “陈公公,今夜非比寻常。 景阳宫里出现刺杀皇后娘娘的刺客,万通奉皇上之命捉拿刺客,多有得罪,望陈公公海涵。 ”万通眼带霸气,话说得虽然客套,但语气非常坚决不容反驳。 “你们捉拿刺客,与毓庆宫何干?殿下已经歇息了。 ”陈敏寸步不让,提高了声音据理力争。 “陈公公,我们正是担心刺客潜藏在毓庆宫,被我们一紧逼,狗急跳墙之下伤了太子殿下。 ”万通冷笑两声,转身跟身后的人说,“为保殿下安全,你们给我仔细地搜!” 陈敏和毓庆宫的侍卫们已经无能为力了,数名锦衣卫立刻鱼贯而入,向朱佑樘的寝宫直逼而来。 锦榻之上,薄薄的粉色纱帐完全挡不住帐中春色。 远远看去,只见朱佑樘伏在帐中女子的身上,低头亲吻着她的发丝,两人身体紧密贴靠在一起,都已衣衫不整,依稀可见女子的头发散乱,更令人面红耳赤的是,锦榻一侧的地面上,竟然散落着一件女子外衣。 这般情景,常人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二人正在做什么。 万通一马当先地闯入内殿,他掀了帷帐进来的时刻,恰好就看到这么一幕,他的眼神明显呆滞了几秒,反应过来后,立马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迅捷无比地跪倒在帷幕之外。 “何人放肆?”朱佑樘含怒发话,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听得出已怒到了极处。 “殿下恕罪。 ”万通立刻跪在地上,重重地叩首请罪。 朱佑樘迅速起身,理顺了身上的衣服,掀开帷幕走了出去,对着趋近过来的陈敏说:“万通狂妄胆大,给本宫掌嘴。 ” 陈敏果然毫不客气,上前就赏了万通一个巴掌,还冷笑着说道:“万指挥使,咱家得罪了!” 这一巴掌的力道,不用说也知道不轻。 万通当众被打耳光,几乎颜面扫地,他显然没料到朱佑樘胆子这么大,竟敢完全无视他的后台,对他说打就打。 看来还是他那个贵妃姐姐说得对,如今的朱佑樘已经长大成人,羽翼渐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随时任人宰割的柔弱小孩了。 “奴才就是奴才,不教训就要爬到主子头上去了。 ”朱佑樘挑眉冷笑了一下,一时间内殿鸦雀无声,刚刚陈敏那一巴掌,足以让横行无忌惯了的万指挥使威风尽失。 万通像一只被斗败的老公鸡,黑脸紫涨,想他养尊处优多年,在宫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被个没阶没品的太监打耳刮子,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开口辩解道:“殿下恕罪,微臣只是奉命行事。 ” “奉谁的命?”朱佑樘目光凌厉地看着他,仍没有让万通站起来。 “微臣奉皇上和贵妃娘娘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又念及殿下安危,所以先来毓庆宫巡查一趟。 ”万通无计可施,只好扔出杀手锏。 万贵妃在本朝可以说是通天的金字招牌,她既有本事年老色衰也让皇帝围着她转,也有本事让朝中大臣为了和她攀上关系改了族谱,当朝华盖殿大学士万安就是一例。 “万指挥使,捉拿刺客没错,但没有查太子寝宫的道理,锦衣卫职责是保护皇族金枝玉叶,可不是惊扰主子。 ”说话的是云天,他已经从夜行衣换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从殿门进来直接走向朱佑樘,护在了他的身侧。 “大胆!一个小小百户,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万通恼羞成怒,狠狠地斥责了云天一句。 他自然是认识云天的,理论上他还属于锦衣卫,也算是他万通的下属。 “这里谁都可以说话,唯独你不能。 ”朱佑樘冷眼看了下万通,“本宫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训。 ” 万通被这句话噎得难受,但也不敢拿重话反驳。 毕竟他是当朝太子,可以随口训人,可一旦臣子教训起主子来,就是送了个把柄让敌人抓去。 他心中暗道:朱佑樘,我们暂且将这笔账记下,迟早要你好看! 此刻,毓庆宫内已是灯火通明,殿外廊檐下有一人长身玉立,他等候了半天,才缓缓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息怒,属下以为万指挥使今晚决无恶意,只是护主心切。 ”牟斌拱手行了个礼,出来解围。 “殿下素来宽宏仁厚,就念在指挥使大人一片忠心,恳请开恩。 ” 万通顿时感激涕零,巴不得牟斌多说几句。 朱佑樘看着牟斌,冷冷地不发一言。 牟斌竟然率众跪地,再次恳求道:“求殿下开恩,若是殿下定要责罚,就请连微臣一起责罚。 微臣统领宫中锦衣卫,是微臣失察在先,才会招致刺客有机可乘。 ” “牟斌,你说说看,今晚究竟发生了何事?”朱佑樘根本不看万通,也不叫他起身。 “回殿下,景阳宫刚刚进了刺客,刺伤了皇后娘娘,太医已经赶过来了,所幸娘娘没有生命危险。 ”牟斌拱手答着。 外间所发生的一切,苏挽月在寝殿全都听在耳内。 她只觉得无限奇怪,怎么会是“刺伤”?而不是“杀害”?她明明亲眼看到云天将刀插入吴皇后的心脏部位,鲜血流得那么凶猛,难道还有活路?还是说牟斌搞错了情况? “何方逆贼,如此大胆?”朱佑樘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和惋惜,他似乎有意提大了声音,“本宫幼时受过皇后娘娘几个月的养育之恩,若她什么不测,本宫一定不会放过那下手之人。 ” “殿下仁厚,与皇后娘娘母子情深,世人皆知。 ”牟斌抬头看了朱佑樘,却见他神色很平淡,看不出喜怒。 “万指挥使,”看向万通,朱佑樘语气如常,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既然如此,你要全力追查此事,务必于十日内将真凶擒拿归案。 ” “微臣正在追查,但暂时并无线索。 ”其实,万通早已知道此前“永宁宫的宫女”来过景阳宫看望吴皇后,但这件事万通眼下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此事非同小可,如今锦衣卫的办事能力,本宫实在不放心。 云天身手胆识过人,就让他跟着万指挥使一起追查此事,也为你们添个帮手。 ”朱佑樘侧过头对云天说,貌似是做一个顺手推舟的人情。 “殿下体恤,微臣感激不尽。 ”万通急忙答,他知道朱佑樘表面上是卖了个人情给自己,实际上却是派人监视,他可不会领情。 小小一个云天,他还是可以对付的。 牟斌暗自留心看了一阵,并没有在寝殿内发现苏挽月的踪影,他心中有些疑惑,却不敢轻易开口。 朱佑樘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说道:“都下去罢,本宫要歇息了。 ” 万通立马顺着台阶下了:“微臣告退。 ” 他今晚当众出丑,巴不得朱佑樘这一声,立刻带着牟斌等人,匆匆忙忙地离开毓庆宫而去。 不消一会,内殿的一干人等都走得干干净净。 朱佑樘掀开帷幕,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 “难道殿下没有让云天杀人吗?”等到众人散去,苏挽月早已穿好了衣裙,等候在帷幕之后,她看到朱佑樘进来,立刻急匆匆地问他。 “谁说我杀人了?”离她只有半寸距离,朱佑樘问得很轻。 “刚才牟斌说,皇后并没有死,只是伤,臣听得清清楚楚。 臣相信他不会看错,也不会乱说话!”她的眼睛带着几分欣喜,也有挥之不去的隐忧。 却听见他回答说:“常人的心在左室,吴皇后的心却在右室,我要云天刺的是左侧,死不了人的。 ” 她十分惊讶,抬起头看着他,但见那双眼睛如同冬日寒潭,简直深不可测。 “就算不是杀人,右心室被刺一刀也会流血、也会痛吧?”她据理反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并不详加解释。 诚然,吴皇后对他有过养育之恩,在他和亲生母亲二人被幽禁在安乐堂的时候,是她派人给他们送来了衣食。 但他更清楚,吴皇后不过是为自己被废一事愤愤不平,希望借他们母子之力来搬到情敌万贵妃,好出一口心头恶气,并不是真心诚意对待他们母子,所以不过短短数月,她就将他们弃诸脑后了。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过曾受过吴皇后的恩惠,在行事布局的时候,早替她想好了后路,并没有完全视她性命为草芥。 苏挽月愣了下,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人生观到底是黑色还是白色?他的心思如此缜密,手段看似狠厉决绝,却又并非完全赶尽杀绝,他或许算不上是个好人,但也并不能称之为一个恶人。 殿中烛火微微跳动,她微微咬紧下唇,静静地站立在原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还在想什么?今晚不打算就寝了么?”朱佑樘伸手过去,食指落在她两眉之间,似乎想要抚平她眉心的皱折。 她蓦然惊醒过来,试着躲避他的亲热举止说:“殿下自重!这是殿下的寝宫,不是臣的。 ” 他伸手指了指锦榻说:“你今晚在寝宫值夜,就睡此处。 ” 什么?他这句话让苏挽月顿时庐山瀑布飙汗,睡他的床?那他睡哪里?别说按皇宫规矩没有这个道理,就算放在现代,她也不敢随随便便跑到一个男人的床上去睡觉啊!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刚才情急之下被迫就范,她不是小器的人,也不与他计较,但此刻她打定主意,不管他今天安的是什么心思,她也坚决不从。 朱佑樘见她毫无反应,又说:“怎么了?我将床榻让给你睡,不比你睡外面好么?你还想怎样?” 她憋着一口气,拉长着脸说:“臣不能去。 第一,不敢以下犯上;第二,不敢以身犯险。 ” 岂料,朱佑樘听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迅速站起身来走近她,伸手揽住她纤细的柳腰,冷漠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放荡不拘的神情,用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说:“事到如今,你还有何险可犯?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有一种乌云罩顶的感觉在头上回旋。 他伸手摸了一下苏挽月的脸颊,说道:“不过,我此刻可没有这种心情。 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好好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 苏挽月眼看着他掀开帷幕,径直向外间书房的贵妃榻走过去,悬起的一颗心才算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