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对号入座人物簿 阿苏那境内: “我”:被芙蕾雅捡回来的年轻男子,失去大部分记忆,被告知本名为阿尔德隆,昵称是“栋”,身份是阿苏那特种部队“月影”的前团长,以及,龙女芙蕾雅的爱人与生存希望。 芙蕾雅:自称天空之龙的女儿,外表是堪称完全的人类少女。 阿戈玛:阿苏那王子,在母亲死后继承了王位。 俄瑞安:半人少女来自远方被撒兰毁灭的半人国度:斯巴兰,俄瑞安是斯巴兰王的长女,两年前于斯巴兰与阿戈玛偶然邂逅并结为好友,互相抱有朦胧的爱恋之情。 拉杰尔:流星雨前诞生的最后一位守护者(头衔),身为英雄,在旅行中不断打倒为害的怪物,为了同可迈拉的约定,一路来到阿苏那城。 可迈拉:狮身有翼,魔兽般的半人,随同拉杰尔一起游历,与他保持着纯粹的肉体关系,享有他单方面的迷恋。 安苏娜:自称是阿苏那的某代月神,其身份本应是这个国度的守护者。 康.巴恩斯:熟练的老魔法师,月影中的高位者,负责图书院典籍的管理。曾作为一名守护者活跃,直到两名弟子全部被可迈拉所杀。 何塞.托雷斯:月影现任团长。 撒兰境内: 乌鲁德尔:被天国架空,成为虚君的撒兰王,其在数年前背叛了痛恨的父亲,与天国勾结篡位,而后间接杀害了自己的亲生兄弟伊修达尔。 阿干:真实姓名无从知晓,阿干是乌鲁德尔为她取的昵称。撒兰本土的狐狸半神,精通预言和诅咒,剑术无对。曾预知到自己的人格将会扭曲,因而刻意压抑了感情,以至于最终也未能对所爱之人坦白心迹。目睹了他的死,她开始深深憎恨自己。 伊修达尔:撒兰的小王子,剑术受阿干教导,虽以师徒相称却互相爱慕。卷入万赞城之变,而后被俘遭到斩首。 天国: 无名者:五年前击杀天空之龙,占据其遗体的新神,一度支配了撒兰,却因遭到了此世唯一半人女神的极恶诅咒而功败垂成,不得不在龙血中长眠修补身体,再也无法离开天国,但他的苏醒已经近在眼前。 雷:即黑骑士,原本是人间的英雄,其灵魂拥有常人不能企及的强韧,且带有魔法的残余,在机缘巧合下接触了龙血重塑肉体,成为莲的守护者,为她抵挡来自那些黑甲的刻骨仇恨。 莲:被无名者剿灭的翼人族的最后一个,无名者的代行人,记忆被其抹去,又在安苏娜的帮助下逐渐恢复了。 正文 猎奇设定集(长期更新) 天之原: 故事发生的陆地可以视为一个平面世界,世界的尽头并不是陆地尽头的海洋,因为人们抵达过荒芜的对岸,知晓了向外的探寻是不能穷尽的,真正的世界尽头正是这片土地的中心,也就是天之原的所在。 自从人类离开这片乐土以后,天之原对人类和全部的走兽关闭了,除非得到命运的指引,否则绝对无法进入,就算笔直地前往也会在无意间绕开,迷失在茂密的丛林中。她的神秘流传至今,传说其内部的时间相对外界是完全静止的,因此被视为隔绝病痛与衰老的圣地,是某些人追寻一生的目标。 在那里面的中心耸立着高大的兹戎树,她的树干需数千人合抱,枝叶可抵苍天,即使在天之原外,很多地区的人们也能在夜空中看到她朝四方伸展的枝条。她是大陆意志的具现,是为人类接生的巨手,跨越千年的时光,静静地守望着过往与未来。 关于生育与性别权力 第一个婴儿会剥夺母亲九成以上的魔力,这并不是致命的,因为母亲作为魔力的容器,她属于被降格而非受到直接伤害,也就是通俗的“削减上限”,但这终究是危险的,母亲们需要在今后承担很大的风险,主要体现为不可逆的虚弱。由于自身的保护机制,生育第二个孩子的行为是不被身体允许的,女性很难二次怀孕,即使成功,生出的先天病弱的孩子也极易夭折,活下来的也绝不能使用魔法,这点和生下他们的母亲一样。另外,多胞胎的魔力分配并不平均,也有差异巨大的可能。 这导致女性魔法师非常之少,因为生育意味着失去自己的职业,她们要么独身,要么就得寻觅可靠的避孕方式。 由于孩子的体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亲,在旧神代,男性神裔作为父亲是比较尴尬的,他们若不能和女性神裔结合,后代便只能是凡人,为争抢女性神裔的交配权的战争时常发生,较为弱小的男性神裔尝试霸占更多女性来延续他们魔法的传承,但这种做法实际上意义不大,受魔力量限制,他们与女性凡人的后代很难成为强大的魔法使,一部分人淡然地接受了事实,而另一部分则更痴迷于对血统高贵的女性的追求。相比较,女性神裔对伴侣的选择权就大得多,强大的她们不需要依附于男性,安然注视着男性神裔们为她们争风拼命,而最终,她们经常选择下嫁到凡人之中。 这便是大陆母亲对人类的限制,神明会在几代内消灭,神代崩溃,被人的国度取而代之,这是早已注定的结果。最后,魔力这种能量作为久远的馈赠,终会返还给母亲,大地上的人类会成为不知魔法为何物的种族,因母胎之锁的解放,就此茁壮繁衍下去吧。 可以说旧神代正是女性权力的高峰,可惜持续的时间太过短暂了。 阿米耶早已通晓了其中的道理,但在他的时代,低生育率和普遍流行的半人通婚正使得人类走向凋零。半人血统可以有效地抵消孩子缺乏魔力导致的病弱,半人女性可以实现两次以上的怀孕,尽管生下的孩子体内魔力较少,但通常都很健康,也会保留母亲的血统特征(而男性半人与人类女性结合,孩子便和人类区别很小),此外,半人女性具备种种优势和同样喜爱后代的心理,因此她们与人类男性的通婚蔚然成风。然而,这种婚姻的结晶全部是半人,只有血统浓度的区别,这些半人大都保留了母亲的半人特征,她们又与男性交媾,这样下去,人类的血脉在几代内就会完全混杂。阿米耶在他庞大的帝国和附属国全境内禁止了这种通婚,剥夺了女性的独身权,鼓励人类之间的再生育。 正文 《生者的歌谣》年代记及角色生平(仅记录到足够您理 不知何时诞生的这块大陆上本来只有原生的植物存在,直到某日,一条受伤的巨龙自天外降临了这个世界,它选择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接受了它。它流出的血适应了天地间各式各样的环境,化为无数种鲜活的、能够思考的动物,其中最为纯净,与母亲相近的就是所谓龙类。就在那个时候,大陆的意志也觉醒了,一棵巨树从大地的中央生长出来,那就是兹戎树,是大陆意志的具现。她承载了天空之龙的身躯,将它洒下的血加以利用,赋予龙血一种后世称为“魔力”的能量,创造了她的爱子——人类,以及魔力远高于常人的“神”作为他们的领袖。至于如何生存下去,如何发展起人的文明,大陆将这样的的知识也一并赐予了,那就是现存最古老史书记录的起点。 蒙昧时期 0-约500 人们生活在天之原的伊甸之中,靠那里的沃土自给自足。天之原是隔绝了一切危害的乐土,野兽在那里也会变得温和亲近,有不知晓差别的人类与它们交媾,半人由此而生,它们与人类说一样的话,一起生活繁衍。 启示之日无人能够确定,那一天人类的神们接受了树的启示,要带领已成规模的族群离开天之原,在外面的世界建立自己的国度,不久后,树的意志在所有人脑中觉醒,于是人们一起离开了那里,从此那里对凡人永久封闭了,他们同时理解了人类与野兽的高低之别,半人遭到排挤,失去了一切依靠,没有属于自己的神的它们就此与人类分道扬镳,远遁到世界的角落。 旧神代 500-933 人类开拓出自己的疆土,在大地上飞速建立起灿烂的文明,在拥有魔法伟力的神明指引下,人类建成了不可思议的都市与殿堂,艺术和技术也爆发式地进步着,因为一切的蓝图早已潜藏于他们的思想当中。然而这个过程伴随着无尽的战争和分裂,神就是王,他们为了争夺一切而战,授予普通人攻击魔法,再将他们放上战场,魔法从最初的助力变为征伐和杀戮的武器,到了旧神代的后期,战争已经演变成全天下、全人类的混乱。 549 古阿苏那定国,建国者为第一代月女神安苏娜。 约890可迈拉进入天之原,吃下树果。 夜神代 933-1267 魔力的过度使用使得古神们的寿命走到了尽头,他们在旧神代的中后期陆续死去,女性神的子嗣纷纷上位(注),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斗,这时,天下的争夺者中最富有力量的一位两神之子阿米耶,他继承了父母的强大权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最终于933年扫荡了全部敌对者,建立了其庞大的帝国——古撒兰(933)。在他治下,纷争的大地迎来了短暂的和平。阿米耶禁止了魔法的一切使用,魔法的继承发生断代,由此而生的事物就此陷入停滞,同时被禁止的还有与半人之间的通婚,半人遭到残酷的抓捕,大量沦为生育士兵的机器,他在撒兰和附属国的领土上建立了无数审判所,用以监督和惩戒违规的“异端”。面对这样的时代,许多尚存的古神和神子选择了长眠,由忠诚的臣下将他们藏进早已建好的地宫之内,等待几百年后的再起。 1267 夜神阿米耶死,他的统治终结了,撒兰分裂为数个国家,但他超越国界的意志仍然在这些国家中沿继。 1332 “坠月之战”以撒兰为首的十国联军以古阿苏那王纳半人王后为名联合对其宣战,拥有阿苏那王室血脉的亲王安卓参与了讨伐,趁机第一个攻入阿苏那主城,并拒绝联军进入,而后将他们击退,并宣布接管阿苏那全境,同年新阿苏那建立,一切沿袭旧制。 1373年 拉杰尔出生 1375年 乌鲁德尔出生于撒兰万赞城。 1377年 阿尔德隆出生于阿苏那国格罗镇。 1378年 乌鲁德尔的弟弟伊修达尔出生。 1379年 帕翠西娅出生于艾因希尔。 1382年 阿戈玛出生于阿苏那城。 1390年 阿干与伊修达尔第一次相遇。 1392年 帕翠西娅随父亲逃到格罗,与阿尔德隆相遇。 1393年 拉杰尔被逐出教团,开始流浪生涯。 1394年 拉杰尔与可迈拉相遇,又很快分别。 1395年 阿干与伊修达尔第二次相遇。 新神代 1397—— 拉杰尔成为灾难前的最后一位“守护者”,接受了康.巴恩斯的徽章。 1397年秋,天空龙被无名之神所杀,芙蕾雅诞生。泼洒而下的龙血使接触到的人类肉体变异为怪物,他们的灵魂也被新神抽离出来注入黑甲,作为天国的军队,在地上留下无数饥饿无知的怪物,这些东西聚集的深渊——死亡之口在各地出现。龙的碎片化为流星毁灭了无数城镇,包括阿苏那的王城和边境防线,阿苏那王安代尔也死于这场灾难。撒兰王率军长驱直入,直捣阿苏那城,王后紧急登基,死守王都。 这一代的月神安苏娜在震荡中苏醒,身体却已遭到不可逆的破坏。 1397年冬,黑甲彻底毁灭了翼人的国度,无名者将一位幸存的翼人少女抹去记忆,作为自己的代行人,那便是莲,她在天国遇到了因龙血获得新生的、彷徨的战士雷。 1398年春,无名者潜入撒兰王都,煽动乌鲁德尔反叛其父登基为王,伊修达尔前往阻止,交战中他斩断了雷的右臂,但最终被俘遭到斩首,伤心欲绝的阿干用血咒将无名者打成碎块,无名者的残骸被莲送回天国,在龙血中等待复苏,但他的仆从已经完全控制了撒兰,身在前线的撒兰王被迫与阿苏那停战,在赶回的途中被暗杀,万赞城内,乌鲁德尔也只剩下王的名号。遭到追捕,虚弱至极的阿干被乌鲁德尔救回,藏进王宫之中。 阿尔德隆接受神启,帕翠西娅离开格罗。 同年夏天阿戈玛建立月影,芙蕾雅来到阿苏那城并加入,阿戈玛着手于王之谷打造巨炮。 1399年 龙背上的芙蕾雅对天国的第一次进攻以惨败告终,阿尔德隆来到阿苏那城,加入月影,受到阿戈玛赏识,接受了圣枪阿波利斯。 冬,帕翠西娅抵达艾因希尔。 1400年春,阿戈玛出海远行,被安苏娜暗中用写魂镜阅读,她断定阿苏那会在他手中灭亡,着手召集信徒,创办神恩救济会。阿戈玛来到斯巴兰,与王女俄瑞安邂逅,同年踏上归途。 1401年,阿尔德隆成为月影团长,随后在调查某地死亡之口的任务中失踪。拉杰尔前往寻找可迈拉。 本书的记述开始于1402年秋,过往的故事均会在日后详陈。 正文 封面授权 個人の方へ。 私的利用または非営利の範囲内であれば、イラストはご自由に保存?お使いください。 転載したい場合は出典として作者名(ミニョン or mignon)とオリジナルイラストのURLを付記し引用の体裁を取ってください。 どちらも連絡は必要ありません。 商用利用の場合は必ずご連絡ください。 pid=24234 正文 前言 请移步第零卷 正文 第一章 注定 我已抵达终点,旅途结束了。 如果生命能选择自己作为什么度过一生,那么这世上就不会有花和树吧。从不奢望知道更多,只知道向着阳光的一面伸展枝叶,只了解雨有利而旱有害,甚至在旱季偶然的落雨中傻瓜一样地开出花,眼看着它们被烤焦,那份单纯实在可怜。我非得生而为人不可,这就是我回应呼唤的理由,我不知道“它”为何找上了我,我只是本能地信赖着那份善意。 强烈的感情将我注满了,如愿以偿的欢喜,求而不得的悲伤,有些细腻,有些狂野,虽然全都不属于我,但这已够了,存储了这种数量的我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了,因此再也没有畏惧,当我醒来,我将会舍弃这长久寄宿于万物的意志,汇入到他的生命之河里,开始新的旅程。至于河水会流向哪片海,流过怎样的岸,那都不是我需要了解的。 她捧起我的脸,我们四目相对。 一双深井般幽黑的眸子充满了视线。我好像真的在凝视一口井,被里面漆黑的水面拉着,挪不开眼光。我们的脸太靠近了,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的神情是怎样的?是悲?是喜?无从得知。我只感觉到她竟然把我抱得那么紧,就凭这点,我想我可以依靠她。 所以。。。是姐姐吗?是恋人么?她是我的什么人?而我又是谁?终于察觉到自己一无所知,惶恐一瞬间包围了我。 我转了转尚不灵活的脑子,信了它的邪,做出来一副十分无辜,可能还带着点天真纯良的表情。这并不难,只要把眉毛微微挤出八字,睁大眼睛,再稍微张开点嘴,就相当于在脸上写着“我是完全无害的,请信任和爱护我”这些大字,没错,就像那种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我自以为这是最好的方式了,因为我还不了解状况,乱讲话只会犯错,直到我看见那双眸子里映出的自己,才发觉伤害已经不可挽回。 我不可能不认识她。虽然我完全不记得她,可能是昏迷了太久,也许病倒了,也许撞了头或者随便什么理由,这位关心我的女性正在这里等待我醒来与她相认,却等到这混蛋一样的表情,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伤害么?一时间我手足无措,胸口很有些发堵,我想移开视线,可她捧住我脸的双手并没有放松,我看见我那张蠢脸的倒影渐渐模糊,在那里有泪水正溢出眼眶。 她这才放开我,稍微仰起一点头,视线投向我身后的天空。就算这样,泪水还是固执地滑落下来,左边那颗泪珠显然要快些,便等着另一边的,最后他们汇聚到一起,顺着女孩白皙的脖颈流下去了。我很难过,很害怕。我伤害了这世上第一个关心我的人,也许是唯一一个,比起内疚,我更害怕她会失望离开,丢下我自己在这里。我焦急地想做点什么来补救我的愚行,可我却动弹不得。 我无法信任自己,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这样过了一阵,对我而言大概有一年那么久。寂静中,女孩压抑着的呜咽也变得十分清楚,更多泪水沿着未干的泪痕滑下,攒成大滴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滴在我们坐的地上。我无助地低头看着泪珠砸落的痕迹,无法从那里找到任何办法。 我注意到自己支在地上的手,那是一只挺不错的手,白皙,手指算得上好看,细长却没有明显的关节突起,嗯,一只年轻男子的手。我觉得它很适合为面前这一位拭拭泪。我很高兴它能听我的指挥,这家伙虽然慢吞吞的,却并不犹豫地伸了出去。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她很没来由地问我,我想她大概没听清楚。 “全都是我的错。。。可是,不要离开我。” 我努力组织着虚伪却必要的措辞,没有她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知道这一点。现在的我就如婴儿般脆弱,我是如此需要她,她一定也很清楚。只要她愿意帮助我,随便要我怎样都成,尽管提出要求吧,无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支付。这样思考着的我并不能理解她突然的激动,女孩压抑许久的哽咽功亏一篑,竟一下子哭了出来,就好像她已经等了这句话好久好久一样。 她握住我即将触碰到她的手掌,另一只手草草擦了擦脸上的泪。很显然她没弄干净,也不可能,因为新的泪水又在不停淌下来。她自顾自地摇摇头,狠狠吸了下鼻子,破涕为笑,看着她,一时间我竟恍惚了。她的脸小而精巧,鼻梁不长但很挺,和她明亮的黑眸十分般配,当她望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正在林间空地上席地而坐,被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小狐狸盯着看。那样的眼光是很魅惑人的,我想不起自己有没有见过狐狸,但我很喜欢她的眼神。 “我很开心啊,栋。” 栋?那大概是我的名字吧,只有一个音节,倒也不错,很是简洁明快。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可能是喉咙吸进了鼻涕的缘故。 “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所以我。。。是在高兴啊。”看着她满眼的泪水,我并不认可“高兴”这个词可以用在这里。 “我不该指望你会记得我,这不是你的错,栋已经很好了,栋。。。最好了。” 刚刚吸的一口带着青草味的空气就噎在喉咙里,半晌都化不开,她又像狐狸那样盯着我了。我看得出她是认真的,她说是这样,那一定就是这样了,她喜欢我。我想我们一定是一起经历过什么生死离别,才会有这样的牵绊,虽然我完全忘记了,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她很漂亮,她喜欢我,所以我也该喜欢她,所以我抱住了她。 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难以言喻。我没有走过夏天的花田的记忆,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摘下过成熟的果子闻它们的味道,可我就是知道它们闻起来应该是怎样的不同,苹果的清香就是有别于桃子的甜腻,她闻起来不像苹果,更不像桃子,她比两者都好得多。我记不得自己读过几本书,但它们的内容却召之即来,美好的词汇我可以立刻讲出上百个,尽管如此,我还是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她。 拥抱她的瞬间,我想我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她怎么了? 我一定是冒犯了她吧。如果真的与她相爱、相拥过,她的身子不可能僵硬成这样,我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根有心跳的木桩。“完蛋了”,我心里又打起鼓来,可没等我收回手臂,她就先把我推开了。 “喂,我说,你睡了这么久,该不会把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母亲吧?你是小熊崽吗?这就扑上来要奶吃?”她笑道。 “没有,不会的,对不起。”我缩了缩身子。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抱她?明明应该更谨慎地试探,可对她那种莫名的亲近感忽然突破了控制,她没说错,我就和见了母亲的幼崽一样,可她当然不是妈妈,她现在无法拒绝我,只因为爱情的渣滓还有残留,可那总会消失。为了今天的相遇,我不知道她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于她而言,结果真是太苦涩了。 我看着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好像正在让自己接受这个“新身份”,我战战兢兢地望着她,既怜悯她,又因害怕被看穿而颤抖。 “要下雨啦,该回家咯。”最后她站起身来,很夸张地把我从地上一下子拽起,抓着我的手走向远处的马车。现在正是黄昏,夕阳西沉,云霞漫天,我看不出一点下雨的意思。原野上没有人的踪迹,头顶的天空看起来竟是圆的,近到似乎要坠落到里面去。 在我久远的意识里,世上有那么一片叫做“天之原”的原野,在那里时间不会流逝,只有很少的人能找到路,去往那个与世隔绝的所在。恋人若不为世俗所容,他们可以去那里相爱,直到世界改变。现在的我们是在那里么?那么我们将前往的人世又会是怎样?大概已消除了所有的痛苦与悲伤吧?回首望去,忽见无数鲜花在我们起身之处迎风而绽,自一点蔓延着,铺展着,如一条条臂膀伸向远处的小丘,大片的原野覆上了花,夕阳下它们都是一般的鲜红。我停下脚步,示意女孩看这奇迹般出现的花海。她并没如何的惊讶,不过看我呆呆望着,似乎觉得十分有趣而微笑起来。 “芙蕾雅,嗯,我的名字,就算你只会道歉,那也用得上。” 我红着脸看她,她却专心地望着那片花海,就那样伫立了片刻,才拉着我爬上两匹马拉的车板,这时,天空忽然落下了雨。 看着原野在雨幕里模糊,我裹紧了身上宽大的袍子。其实我并不很冷,毕竟这是太阳雨,阳光的温度还在,她的唇间吐出某个我没能理解的词语,我想她在说这场雨,那大概是什么地方特有的说法,我只听懂了“眼泪”这个词嵌在里面,于是我问她。 “泪雨,北方管太阳雨叫这个。”她解释道。 “有什么来历吗?”我小心地问道。她讲的话越多越好,我必须尽快了解她的一切,于是我假装自己是一个好的倾听者。 “曾经在北方有个大国,这个国的神与人都不擅战斗,为了抵御邻国的掠夺,便在边界修了很长很长的高墙。”她比划了一下,示意那是个很大的工程。“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栋,国王,也就是那位神找来很多男人来为他工作,日夜不息,还有数百位法师一字排开,为高墙注入强大的魔咒,于是就像长出来的一样飞快,这堵墙在两年后完成了。要知道,这堵墙不需要人守卫,因为它的每一块砖都渗透着驱逐和杀伤的力量,触者即死,就算用什么武器攻击,魔咒也能传导到人,那本是害人的术,但把那用在保护人民的墙壁上,似乎也不好判断善恶了,你说呢,栋。” “我不知道。” “那些分断来建造的墙体最终被铸成一块,但在那一瞬间,上面还留着没能撤下来的人,你猜他们怎样了?”她很平静地问我。 “会死吗?”老实说我不太想回答,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未免也太过残酷了,她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些,难道,世界并没有改变过吗?。 “是啊,都死了,反正其实也没有几个人就是了。民众欢呼和平的到来,饱受折磨的边境居民彻夜不眠地庆祝,歌唱和欢笑,因为他们知道以后的夜晚终于可以安眠,欢笑声中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哭泣着,她粗心大意的丈夫死在了墙下,几个人沾上魔咒的尸体没人敢搬动,就用土草草盖在墙下,如果你是她,你会怎样做?” “会去收尸吧?可是,究竟怎么,你说那个会传导。。。她也。。。死了?”这种结局实在让人心里难受,这故事我大概会记住很久,可我不喜欢,也不会再想起了。 “是死了,捧起尸骨的瞬间,她也失去了生命。不过,在那之前,女人悲恸的号哭直达天穹,阳光里降下滂沱暴雨,大雨持续了数月,平地泛起洪水,最后高墙在水中垮塌了。建成高墙后,那个国家再也拿不出什么来抵抗敌人了,冬天战火燃起,到了春天国家就灭亡了,没剩下男人,女人孩子全被抓走,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她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吗?栋,这正是爱情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根本不知道那对夫妻的爱情究竟是怎样的,结局倒是很惨烈,可他们是怎样相遇,怎样相爱的,我全都不知道啊。。。一般会觉得她这样很极端吧,毕竟在结果上害了那么多人,连累着国家都没了。” “所以呢?” “但是,我觉得,怎么说呢,明明是让人难过的故事,我却觉得。。。很美。” “我就是这样爱你。如果是你死了,我都懒得哭,我直接先把那墙给拆了,不用等别人打进来,我就把那个国家毁掉,然后在废墟上一个人想你。” “真的吗?”我笑道。“能被你喜欢还真是幸运。” “你以为呢?”她撅起嘴,挑起一边的眉毛,气鼓鼓地盯着我。“喜欢你便怎样?” “那我也喜欢你。” 正文 第二章 美兽 我们离开了那片原野,马车走了好一阵子才上大道。芙蕾雅没有驾车,和我坐在车板上看夕阳。她并没有主动和我说话,可我看得出她心情不坏,路上遇到归家的农人,她便开心地和人家寒暄,意料之外地收到好几个新摘的苹果,于是她又开开心心地啃起苹果来,两条腿荡在下面晃啊晃的。我也抓起一只苹果在很新的袍子上擦了擦,夕阳下它发出好看的光。 我有很多话想问她,关于我自己,关于我们俩的关系,我知道,如果我问她,她就会回答。这条路看起来很长,我可以问很多问题,我可以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身旁的女孩把苹果大块咬下,嚼得咔嚓作响,汁水四溅,抬头看天上的晚霞,低头看手上的苹果,她不看我。她在等我发问,她会笑着告诉那个全然忘记她的人,关于他们是怎样相遇,又是怎样相爱的。我没有勇气看那种笑容,所以我不问,我假装什么都知道。第一口苹果已被我含到变软,我咽下它,重将牙齿插入,酸酸的汁液流到胃里,忽然觉得饿得不行,肚子叽叽咕咕叫了起来。 “有点饿。” “给。” “不要苹果,越吃越饿。” “那我们今晚住在城外那一家,不回去了,早早吃些东西,这样好么?” “好呀。” “不远了,不远了,要忍住哦,栋。”她狡猾地笑了。一声口哨,两匹马忽然像被各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卖起力来,手里捏着苹果的我险些滚到下面去。 “看那边,栋。”天色已暗,随着她的目光,我看到远方已经沉浸在夜色中,我们经过的大道从黑色的雾气中伸出短短一截,稍远一些的景象完全被吞没,自己好像是已经消逝的年代里的异端,被吊在深井里,手腕绑着绳索,看着身下的黑色水面渐渐抬高,谁知道水里有什么?那感觉噩梦般攫住了我,我仿佛看到那片原野上无数的花在黑暗中战栗,随后凋落成灰烬,那些灰烬也是漆黑柔软的,缓缓向天空飘散。忽然我的胸口一紧,心脏好像被捏住一样难受,我知道有什么东西紧随我们来了,刚刚它感觉到了我,用它黑色的目光远远看了我一眼,要我和那些花一同粉碎。 “芙蕾雅。”恍惚中我念出她的名字,我的唇齿同我自己一样,已记不得她了,它们拙劣地配合着发出“芙蕾雅”,并为它们的灵活而沾沾自喜。我有些心痛,那种感觉一瞬间甚至盖过了恐惧。 “我在。” “我害怕。”,我听见有人说,带着可怜兮兮的调子。那家伙就只想着依赖她,实在令我恼火不已,我真的很想让他滚,可他不是别人。 她沉默了几秒钟。 “栋,不要怕,你可以想想你的烤鸡呀。” “啥?”这跳跃式的转移让我摸不着头脑。 “那帮大叔很会养鸡的,做的烤鸡你以前很喜欢吃,我们吃过好几回,油乎乎的,不过味道很棒。” “我知道啊。” “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刚说的,我刚知道。” “你这人。。。那你应该说【我知道了】。” “那我知道了。” 黑暗中,她准确地一下子捏住了我的嘴角,又是拧又是摇,沾着苹果汁的手指留下凉凉的印记。我其实不是有意敷衍,只是思绪忽然就飘到旅馆的长条凳上,想着自己伸手去撕那油汪汪的烧鸡的大腿,把其中一条递给她。 当她认真地让我去思考那只烤鸡的时候,我着实愣了一下,随即想要笑出声来,身上的压迫感顿时消散了。并不是觉得很滑稽,只是这种事情想一想就从心里觉得开心,和喜欢自己的漂亮女孩子一起啃烤鸡,这样世俗的幸福感实在是很难战胜的,至少我在这世上不是孤单一个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我刚才还以为那边有什么跟着我们,现在好多了。” “是有啊,所以让你看看,吓吓你嘛。” 我也想反捏她的脸,却被灵巧地躲开了。 我到底也没能实现“亲手撕下两条鸡腿”的愿望。盛着烧鸡的木盘半路上就被她起身接了过去,放在她的那一侧。她提起手指戳了戳烧鸡金黄色的背部,指甲一划便冒出同样金黄的油来,顿时浓香四溢,引人侧目。我听到角落里有人抽鼻子,便把目光投过去,落在一双狡黠的细长眼睛上,眼睛的主人是个雌性。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那个裹在一大块松垮的布料下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一只大猫,安静地蹲在长凳上面,我还不至于浅薄到认为世间只有人这一族,所以并不怎样惊讶或是畏惧,何况她是那样美丽。她有细长撩人的双眼,薄薄的嘴唇看起来俏皮得很,我回头看看芙蕾雅,她只是低头就着面包和浓汤猛啃烧鸡,把背上的皮整张剥下来卷在一边,一起放着的还有一个鸡腿。她在车上明明没有附和我喊饿,现在却露出这幅模样,想来隐藏的倒是蛮深。我确认了,在见到另一张动人的脸庞之后,芙蕾雅的美也丝毫没有褪色,这让我很安心,于是又扭过头去瞟了一眼那个身影,那双眼睛对我弯了弯,似笑非笑,我回头时目光从她身边的男人身上一掠而过。那家伙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只是看起来很壮的样子。 面前的木盘里,鸡骨头胡乱堆叠着,上面星星点点挂着肉丝,底下配的洋葱,胡萝卜倒是动也没动,好像一起组成了一道别的什么古怪的菜肴,少女开心地吸吮过手指,光溜溜的指尖点了点那张鸡皮和那条鸡腿,示意那就是给我留下的全部了。 “这莫不是什么老规矩?”我打趣说道。 “就是老规矩嘛。你以前就吃得很少很挑剔,把剩的全塞给我,搞得我胃口变好大。” 我竟无言以对,只好提起那张滴着油珠的鸡皮扔进嘴里。她果然给我留了好东西,焦香里带着点丰腴,似乎细嚼慢咽倒是亵渎了美食,舌头只一卷便下了肚。 “完全。。。不够吃啊。”我心里嘀咕着,把面包掰成一块一块的扔进汤盆里去,看着它们吸饱汤汁,载沉载浮。 大厅里逐渐热闹起来,想来在夜间赶路并不是什么好主意,虽然这里距离王都阿苏那已经不算很远,但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去也并非易事,若是被挡在外面反而要折回来。旅店的大门开开合合,进来的旅者把门甩得呯然作响,径直便找空位落座,招呼伙计端上饭菜,有些家伙似是远道而来,整张脸上都写着疲惫,等到四平八稳地坐下,卸下行囊拍在桌子上,气喘的差不多了,这时候就舒展开眉头的皱纹,咧开嘴,喊上一声“麦酒!”。 “我们要不要喝一点?”看着这些家伙,我不知哪里来的兴致。 “你以前可不会喝酒。” “哦,那。。。算了。”像被撞破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我移开了目光。 “别啊,喝!两杯麦酒!”她举起手臂挥了挥,打了个响指。唯一的伙计正被支使得陀螺一般四处旋转着,正端着一堆吃食往另一边送,百忙中无暇回顾,也不敢怠慢,只得使出缓兵之计。“小姐,您刚刚,点的什么?”我知道他明知故问,心里暗暗发笑。 “是麦酒,麦酒啊,两杯。”我学他那样,故意拖长了语气大声说道,顿时便有人大笑起来,她也在笑,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讲了什么了不得的妙语似的,微微得意起来。那伙计放下盘子,转回身歉然一笑,便去给我们取酒。这时一个声音盖过了大厅里嘈杂的人声,我看到角落里正是那男人,那个身旁有一个神秘身影的男子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头铁灰色的短发,他说道“有人要坐过来这边吗,喝酒我请。” 他的那张长桌只坐着他和他的同伴,就算裹着袍子,人们也可以明显地看出她并非寻常人类。大厅里人满为患,却没人愿意坐在那一桌,旅行者大都秉持少惹麻烦的原则,宁可和贩夫走卒挤在一起,也不想靠近这一对怪人。 “真没有人想喝一杯吗?”男子又喊道。他并没有与魁梧身材相称的面孔,一张脸没什么凶相,反而带些弱气,若是把胡子刮去,想来竟像个小镇上的寻常青年。这想法真是奇怪,我曾经在哪个小镇上住过吗?没有谁回应他的邀请,人们有意无意地避开目光,压低了谈笑声。他叹了口气,耸耸肩。 “来两杯麦酒。” “是四杯!”芙蕾雅冷不丁站起来,拖着我坐到他们对面。我还依依不舍地在汤盆里捞面包块子,我真的很饿,希望坐过去之后那大家伙能再请我吃一份什么东西才好。对他们两个我倒是没有恶感,厅里这些人真是过分小心了,活该没有酒喝嘛。 “四杯,四杯。”男子倒也爽快,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请人喝酒,大概他心情真的很好,我想他可能是这一趟赚了大钱。大厅里不少视线都投向我们,我猜他们都盼着闹出点什么乱子,好让他们消遣消遣。这时候,男子的同伴,那双如丝媚眼的主人故意甩了甩头,抖掉了头上的包布,一头淡金色的长发便在众人的视线里如水泻下,她看向四周,挑衅似的笑起来,嘴角露出尖尖的牙齿。 “是怪物。”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当那容光渐渐收敛,她非人的特征无疑让人们感到不安了。我看到有个人极力装作自然地溜出屋子去,几步路上向这边瞄了数眼,像要确认她真的不会暴起伤人,那眼光里的厌恶和恐惧让人心凉。不一会,外面响起尖锐的哨音,我猜那是紧急求援的意思。 哨声响了四次,一次比一次短促,却一样的刺耳。吹哨的家伙应该是害怕被追上抓住,或是因恐慌力有不逮,草草结束了表演。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而她只是笑,大笑,像看着一群傻瓜。 “怎样?过会儿就会来人杀我了对吧?”她对男人说道。 “是吧。”男子把手伸向怀里掏了掏,摸出了一块什么,丢在桌面上。他没刻意遮掩,我注意到那东西看起来像颗胸针,是金属制品,很重,从响声可以听得出。“趁现在,我们先干一杯。”他面不改色,把酒杯推到我们俩身前,挥挥手让我和芙蕾雅不要担心,又好像是他只要一只手就能摆平的意思。那真的是一只很大的手。 冰凉的酒液滑进喉咙,带着难以下咽的苦涩气泡,把我的胃整个儿填满了。我不喜欢这个味道,看来这一点一直没改变,我只是晓得这玩意有它独特而神奇的功效,比如解乏忘忧,至于能增加勇气的无稽之谈,倒不如说是让人头脑发昏,不自量力吧。还有人喝这个喝上瘾,把闲钱都花在这上面,那些家伙可真行。大概我从没喝过这种麦酒,或者是这一家酿出来的劲很足,我感觉血一直往脸上涌,眼里看到的什么都带着点说不出的好,那些不善的眼光仿佛穿过了自己,投向遥远的某处。芙蕾雅笑盈盈的瞧着我喝干,似要等我露出些窘相,她真是可爱极了。无论是多情的黑色眼眸,搭在一边肩上的蓬松发辫,或是小巧鼻翼的阴影都是的,我想,我认为,我觉得如果能和她共度余生,世上没有比那更好的事了。而在这一刻,我希望能吻她脸颊上的红晕,我知道自己脸上也会有那样的红,只是一定不如她的美。 桌上的蜡烛已燃烧了一指宽,虽然同这一男一女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是朋友,我俩却讲义气似的没有离开,都默默喝完了自己那一杯,看着面前的奇景。方才男子起身讨了个干净木盘,把他同伴的那一杯倒进去,挪到她低头正好够得到的地方,她便玩儿一样摇头晃脑地舔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这便是酒?”她问道,没等男子回答,一伙汉子就冲进来,把我们这一桌围住。我看那些人并非怎样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没有甲胄,胸口裹着勉强算是皮甲的玩意,手里抓着的器械大概疏于擦拭,看着灰蒙蒙的,想来平常也用不上几回,这群人摆出一副围困凶猛猎物的架势,横眉立目却不敢上前。我喝得晕乎乎的,没想到自己也算是身处险境,只是慵懒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等着看戏。就算我俩这种无关者卷进去了,芙蕾雅也一定有办法的吧,我又生出那样无能的想法。 “大道民兵队,队长巴龙。”其中一名男子上前一步,将斗篷扯了扯,给人看上面缝着的铁徽章。“我接到报告,这里有杀过人的怪物,凭人王的法条,月神阿苏那之名,我们要逮捕她。”他紧紧盯住我的身后,我知道那里有双狭长的眼睛也在看他。 “带走之后呢?”她问道。我想她知道结果,就连我都猜得出那一定很不妙,她这是在戏弄面前的男人么?我扭回头,那眼光里却并无戏谑。 “负责任地说,你会被公开审判,看来你懂得我们的语言,如果你能为自己辩护,证明你并无罪孽,还是能得到赦免的。” “我自然有罪孽。” “那就不要抵抗,老实跟我们走,谁也不用受伤。” “谁也不用受伤吗?我呢?只有我会死,这样的结果你们最喜欢了,不用付出代价,公平得很。” “女人你不要尝试抵抗!我已经派人上报王都,等到月影来这里,你连接受审判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会当场杀了我?” “是的。。。你会被就地处决,为你自己好,呆在那里别动,我们不想伤害你,至少现在不会。” 我看得出,这个巴龙队长不是个莽夫,他极力想避免战斗,凭他的队伍捕捉怪物什么的还是太勉强了,他不愿让手下的人无谓地流血,何况对方是一位美艳的女性,在我看来,她不过是肢体比较接近野兽的半人,离怪物可差得太远了。但大厅里的人们早都离开座位,远远躲开瞧着,这些人希望亲眼看见这只怪兽被制服的场面,现在他们发出不满的嘘声,催促队长赶快动手,我想他们倒是希望见点血,最好这怪物再咬上两口人,更正中他们下怀。 “你是个好人呀。”她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我很少吃好人,他们应该活得长一些。” 听到这话的人都吓得脸色发白。 “职责所在。”叫做巴龙的男子沉默片刻说道。“无关者不要乱动,动手!” 十余名民兵挺起枪尖,缓步逼近,我缓缓起身坐到这一桌稍远的地方,他们的眼里根本没有我和芙蕾雅。芙蕾雅两只手环绕我的脖颈,沉甸甸地坠着,像是喝醉了,那样的姿势却让我十分安心。我伸手用指尖在她的背上敲了敲,这时候睡着可不行呀。她稍微晃晃身子,大概表示知道了。 男子站起身,长桌上投下的身影与地板上的交错,他真是个壮汉。这帮人一定也认可我的想法,脚下不自觉地退了退,枪尖往上提到男人胸口的高度,以防他突然发难。 “我曾立誓不让她被人伤害,你们不能再往前了。”男子低头看看胸口,那里被冰冷的铁指着,他却不为所动。那些兵器的品质看起来不怎么样,可是刺穿他应该不成问题。 我听到围观的人里面爆发出一阵议论,他们显然惊异于如此的誓言竟然不是骑士对女王的守护,反而是女怪诱惑了愚蠢的男人,八成用了什么邪法让他死心塌地,我看其中一些似乎同属一个团体,好像光是听见这番话就令他们作呕,朝地面呸呸呸地空唾着。他们是笃信什么宗教吗?据我所知阿苏那是崇拜月神的国度,这里离王都并不远,怎么在眼皮底下出了异教?还是我的知识早已过时了?看他们居然这样深恶痛绝,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什么重要的事,毕竟我的脑子到现在还很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男子漠然看着那边的夸张举动,那些人也并不吝啬于展示他们的恶意,低声咒骂着。某个颧骨高高的家伙冲男子大喊:“你这家伙忘记自己是谁了吗?居然和魔物混在一起!”顿时相似的谴责此起彼伏,其中大半来自于比较理性的人们,因为他们的质问里还带点自以为是的善意,劝诫他不要被连累遭殃,早早认清状况。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对另一位怀有一星半点的善意,她明明那么美,美得让人不忍心伤害。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也许她真的吃人也说不定,可是那些人又何尝比我更了解她呢?他们中绝对没有人亲眼见过她作恶,却都见到了她的美,可是他们宁可选择相信传言,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所见。我想我不了解这世上的人们,可谁又真的了解呢?巨龙吗?还是创造人类的大地本身?无论如何,没有生命生来就该被厌恶。我寻找那双眼睛,他们的主人目光茫然,安静望着蜡烛的火光发呆,没什么表情,也不作辩解,好像压根儿听不到那些话似的,看着男子越发哀伤的神情,我心里有些酸楚。 男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胸针一样的东西,缓缓转动手臂,让所有人都看到,随即人群沉默了,我想那东西象征某个特殊的身份。“银角徽。”我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是勇者啊。”人们窃窃私语。 “银角徽。”男子重复道。“我是为七大人类国度承认的守护者,这是我身份的证明,持有这个,只要在这些国家的疆土之上,我和我的同伴都当受到尊敬,不被诋毁侮辱。” “勇者?”队长的神情变得很滑稽,我想他不会料到和所谓怪物一道的竟然是堂堂守护者。我只依稀对这个词有些许印象,但这个词本身也简明到不需要解读,那就是讨伐魔物,保护人们的勇士,在军队不能顾及之地活跃,可不是能受一支民兵队胁迫的身份。我并不惊讶,他看起来本就不是常人,只是巴龙队长的处境变得进退两难了,我倒是有些同情他,不过不用动手就没人会受伤,这却是很好的,随即我发现自己错了。 “如果没人质疑的话,那么只要我不被审判,就没有人能审判她。”男子这样说道,表明了勇者的身份后,他缓缓吐出的字句好像夹带了沉重的分量,再没有人胆敢指责他。先前那几个家伙僵硬地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和动作,开始向人群的后面移动。 “有人那么想这女人死,可她从没伤害过你们,这样她会很难过,所以我现在也很难过,我希望能把这事说清楚才好。”男人用一种很诚恳的语气说着,并没有看谁,他面前的年轻民兵手臂却发起抖。男子伸出一只大手把枪推到一边,从缺口走出去,没人试图拦着他,更没人敢趁机对那女人动手,他走向大门,有几个人正一点点向那里挪动,他们见到男子走来,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看来这些人少不了一顿揍。 “守护者从不伤人,可这会儿我不是。”男子把那块徽章随手交给一个人,“帮我拿一下。”那人听话地接住。我看到那几个人靠着墙壁,像是被逼到角落的老鼠。 “不要过来了!”几人从袍子下掏出防身的刀来,“我们可以收回那些话,你不要过分了!这不远就是王都,不是你能为所欲为的地方!” “为所欲为,不至于吧。”男子笑道,一把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胸口,扭身把那家伙从头顶抡过去摔在一张长桌上,桌面立马从中间断成两截,那倒霉的家伙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一盆浓汤扣在他头上,流了一地。男子弯腰提起一只脚,把人丢到大门外面去,看也不看剩下那几个,从别人手里接过身份的证明,便径直回座,现在他又是正儿八经的勇者了。 正文 第三章 邪兽 大厅里鸦雀无声,安静得可以听到屋顶上有东西在爬动。那不是猫,我看到有灰尘从上面落下,那是房梁在抖动,没有猫会那么重。我想起马车上笼罩自己的视线,一阵寒意从我的脊梁溜过。“不要怕,栋,我在这里。”芙蕾雅坐直了,握住我的右手。 我们听着瓦片的碎裂声从那边响到这边,碎块擦着屋脊滚落到外面的砖石地上,有什么断断续续地蹭过墙壁的外侧,听起来好像几块石头在一起摩擦。摩擦,而后化为粉末落下,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趾爪在上面印下巨大的痕迹。幻觉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东西来找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明明那些声音来自头顶,来自四面八方,让所有人都面如土色,有些旅者钻到桌子下面去,手里紧紧握住匕首,巴龙的民兵队在正试图用长桌堵住大门,他们的枪夹在腋下不敢离身,可是我感觉到只有自己被注视着,渴望着,墙壁阻挡不了那些黑色的视线,它们刺穿我,蹂躏我,我无处可逃。大门被狠狠拉上的前一刻,我望向门外,那里全是雾,黑色的,像是潮水,这里是最后一块未被淹没的礁石。 我尝试止住了颤抖,放松手掌,拇指在女孩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我很想告诉她我不害怕,可我不能说谎。我希望这个时候会害怕得发抖的人不是我,而是芙蕾雅,那样我就算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她,可以紧紧握住她的手,怎样都不放开。现在的我不堪一击,如此缺乏勇气,保护她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拼上性命这一点努努力还做得到。我很希望自己可以死掉,只是不要遭什么罪就好了,就仅仅为了她死掉就好了,那是最省力的办法了。 “哦,那家伙还在外面吧,和他一起的,喂,你们没人想把他扛回来么?”男人故意等到门被关上,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木门发出沉闷的巨响,好像在回答他,那是扇很厚的门板,很难被打破的样子,所以它整个从门框里飞进来砸在地上。看到黑雾中蜿蜒而入的东西被光照亮,我那些自暴自弃的热血瞬间结出冰碴,一张诡异的脸转向我,慢悠悠地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如同受尽折磨的人终于得以一死前的解脱,苍白肌肤下,黑色的筋脉疯狂蠕动,牵动那张嘴夸张地咧开,似乎要诉说什么欢喜,却只能看到鲜血往外直冒,像井水缓缓漫过井沿。一条肿大的舌头从里面翻出来,死物一样垂着。 那张脸长在一条蛇上面,没有脖颈,或者说,那整个身躯都算是脖颈。在我最深最恐怖的噩梦里都不会有这东西造访,我无法想象世上竟然可以有如此的扭曲和纯粹的丑恶,那不是人身蛇尾或是人身蛇首的半人,只有凭最邪恶的想象,把两种生物在手里泥巴一样捏成稀烂的一团,才会有这样的造物。我看到人的手脚像无用的枝丫四处伸着,看起来都被随意地折断了,可能是阻碍了爬行的缘故。上面的骨刺就那样戳在地上,或是指着空气中的虚无,黑血肆意淌着,一直流到我脚下。我希望自己会什么咒语,可以一瞬间从这里消失才好,我无论如何都不想面对这个,就算给我最锋利的剑,给我可以摧毁一切的强大魔咒,就算身边有爱我的女孩亲口说要我保护也做不到。我只想立刻离开这里,我想要活下去,尽管前一刻我还心心念着要为某人而死,可我不会责备自己,只要身在此地,能看到那个,任谁也不会责备我。 如果这些人知道我才是最鲜美的饵食,还会这样愚蠢地挡在前面么?他们会让出一条道,然后推搡着挤出门去吧?不知道呀,可芙蕾雅绝不会的,她那么镇定,她见过这种景象吧,她会是位深藏不露的大魔法师或是女剑客吧,她必须是,我需要她是呀,就算以后要我还多少恩情,要我做多少事才能让她不厌恶我,现在请务必救救我吧。那家伙又像可怜的小动物一样看着她了,还巴巴地拉着她的手,她扭头一笑,竖起拇指比了比,便松开手走上前去。 巴龙的民兵队早已经调转了枪尖,徒劳地对着那怪物,金属的光一闪一闪,是那些人的手在发抖,没有人上前哪怕一步。芙蕾雅拨开一个人的肩膀,正对着那卧在地上仍比她高出半个身子的怪物,不慌不忙地念动了一串什么,那是什么厉害的咒语吗?我可以感觉得到,以她为中心有什么正汇聚着,那股力量使她的身影包裹在一圈朦胧的光晕中。所有人都给她让开地方,于是她脚下好像踏着鼓点的节奏,口中不可辨认的吟诵也加快了,我只看得到她的背影,纤细孤单,为我挡住那充满食欲的视线,我看着她的光芒照进我的心中,阴影如雪融化,恍惚中只想触摸那温暖又饱含爱意的光,竟不自觉站到她的身旁,再看那丑恶的生物,我竟带着些怜悯和蔑视,自己似乎是站在高天云上的神祇,高贵不可侵犯,凌驾于所有的生命之上,这种感觉仿佛来自曾经的我,那个芙蕾雅深深爱着的人,这一刻我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 我的接近让那怪物几乎发狂,身躯一阵扭动,猛地向我弹射过来,那张脸上流露出得见救赎的狂喜,就像扑向多年不见的恋人,那东西也想拥抱我,用它沾着血的尖牙利爪把我变成它的一部分,我静静看着,它的动作笨拙到极点,在我的眼中缓慢到可以拆解成无数个片段,可是我感受不到自己,我的意识游离于空斩断了牵连,我无法操纵它回来,我找不到我的身体,我无从躲避,没用了。 我听到芙蕾雅的惊呼,我看到她的手一抹,那里就有无数的光芒出现,像是漫天星河,每一颗细小的星辰都钻出无数金色的纤细脉络,他们紧密相连,纺织出细密,牢不可破的防御。怪物强行终止了进攻的动作,射出的前身硬生生地僵在那里,可那星河还未受到冲击就骤然崩碎成粉末,芙蕾雅忽然弯下腰,好像小腹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原来她身上本就带着伤。 她摇晃着吐出大口的鲜血,随即在一连串的猛咳中面朝下倒在地上。我看到她挣扎着用膝和肘支撑着自己想要离开地面,可她太着急了,她只想着要保护我,可能又触到了痛处,身体就猛地缩紧,颤抖着喷出更多的血。她很痛苦,她要死了,我就要失去世上唯一的,最珍贵的东西了。当我止不住地流出泪来,我发现身体又能动了,可现在我已经无路可逃,死亡只在片刻之间,这点时间或许可以留给我挣扎一番,或者找个角落藏着,可我哪里都不去。 我跪在她的身前,俯下身,吻她的面颊。那里沾着她的血,很温暖,我伸出舌尖舔了舔,很香。她的唇凑过来与我的相接,温热的血流滑进我的喉咙,泛着甜腻的腥气。背后响起低沉的吼声,我想那只东西正在咽口水,我没有回头。 “我们才不会死。”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空气撕裂的声音从我头顶掠过,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我身后倒下了,发出一声闷响。液体溅在我的背上,透过袍子灼烧着皮肤。我回过头去,那怪物栽倒在地板上,脸上插着一把大号的铁剑,黑血如喷泉从伤口中射出,蛇一样的身躯还抽动着,长尾在自己的血泊里扭摆。 “你们俩在玩什么呢?亲热也看一看场合啊”高大的男子挠挠头,一脸困惑。“这不是有我在吗?”随即他走近蹲下来,查看芙蕾雅的状况。她伸出一只手将他挡开,又是一口血吐到我身上。 “我没什么,请你多砍两下,要切碎才死得了” “哦,这样吗?”男人扯出剑来抡圆了,像打铁一样乒乒乓乓砍了几十下,在他惊人的膂力驱动下,每一剑下去都血肉飞溅,大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臭,终于那东西成为了一滩烂泥,怎样看都没有任何生机了。 “扶我起来。”芙蕾雅搭着我的肩,让我把她放到凳子上。我害怕她坐不稳,就站在她后面让她靠着,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她自然把我当成了靠背,全部的重量都压将上来。她的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还行么?我这有止血的内服药。。。嗬,了不得。”男人俯身用手指沾了些芙蕾雅的血,闻了一闻,眼光锐利地盯着她看。她的血怎么了?我刚刚就喝了一大口,也并没觉得怎样。“这就吐血了,你还不至于吧?” “我病了。”她的语气透着点不耐烦,“屋顶上还有一只,那个也拜托你了。” “应该的。”男人抄起剑,剑柄在手掌里旋转一圈,被他很潇洒地握住了。这时,我听到屋顶上一阵乱响,有东西发出刺耳的哀嚎,随后有什么滚了下来,一路压碎了不知多少瓦片,最后在外面的砖地上砸出“砰”的一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也随之戛然而止。片刻,门外走进来一伙人,这些人都很年轻,身上披着黑色的长衣,银线在上面勾勒出漂亮的图案,像是黑色夜幕上的群星,今晚是我记忆中第一个夜晚,我还未曾留意过星空的样子,不过我想差不多就是那样了。这群人自称来自巴龙提到的“月影”,他们接到报告来捕杀怪兽,然后刚刚就消灭了一只。令我担忧的是,他们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那位女性。 “我真是懒得再说一遍了,你们一个个都是蠢货吗?什么是怪物分不清楚吗?”男人脸色阴沉得好像可以挤出水来,“一起上吧。”他平端着那把宽得不像话的剑,在身前划了个弧线,那剑上还糊着黑血。看来他真的不打算废话,这种事原本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讲,这些人要杀的人正是他发誓要保护的人,所以他必须要战斗,既分胜负,也决生死,他若是败了,她就会死,如此而已。 “喂喂喂!”芙蕾雅突然拍着手掌大喊,那些人便朝这边看来,她让我扶她走过去,烛光在那些人的脸上映出无比震惊的神情,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把亮好架势的勇者扔在一边晾着,齐齐走到我们身前,整齐地低头行礼。我听到他们喊“团长!”便惊异地看看芙蕾雅,我没想到她竟有那样的身份。可她狡猾地看着我笑,像一只小狐狸作弄了人一样得意。 “说的就是你,看什么看。” “我?” 正文 第四章 夜话 他们仔细检查了所有人,芙蕾雅告诉我那东西的血是剧毒的,沾上兴许也会变成那副模样,我倒吸一口冷气,背上便忽然火烧火燎地痛起来,那时候果然是溅到了不少,可他们说我好得很,大概是我神经太紧张了。 他们叫我团长呐,我以前居然是那么风光的人物,真是不得了,我自己可一点印象都没有。芙蕾雅只是吃吃地笑,唇色鲜红,那里的血迹还没擦去,但她现在看起来倒是好多了。 她没事,真好啊,自己一下子多了个大身份,似乎也是不错的,回过神来,我想自己是应该笑么?我这样一个既无才能,也没武勇的家伙要做一支军团的团长,大概几天就会被推下去吧,毕竟我不再是那个人了,他的一切都被我忘记了,就算曾经和这些人积下了多少深厚的情谊,让他们不至于立即发作,最后我这个冒牌货总是要被赶走的,只是希望那时他们能客气一点,不要说我是骗子之类的就好。这位子反正是白来的,丢了也没什么可惜,我原本就一无所有嘛。可是,到那时候我就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想想就很难受。芙蕾雅那么聪明,她该知道我不是他,她以为我是脑子还不清醒,看我愣头愣脑的反而觉得很可爱,我想她很快就会厌倦带孩子的生活,那时她就会离开我,可我心里希望她永远留下来。我看到这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她,我想一厢情愿地把她变成我的私有物,我爱她。我不是傻瓜,我没有那个权利,也没有那个能力,这我知道的,所以啊,自己要是个傻瓜就好了,不去想这些事,还可以和她开心地笑。 我恳求他们不要再纠缠那位守护者和他的同伴,他们便毫无异议地服从了,我原以为会有人站出来说这是原则性问题不能错放之类的,暗暗酝酿了些句子准备搪塞过去,可是没人质疑我的决定,这些人对我很尊敬,敬意中透着生疏,莫非自己曾是个不苟言笑,对下属凶巴巴的长官么? 芙蕾雅简单解释了几句,大概就是说她把头部受伤,基本失忆的团长大人从哪个荒山野岭捡了回来,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自执行秘密任务失踪以来已经一年多了,而芙蕾雅找了我整整一年。现在我俩要随他们回到王都去,等到明天,“月影”团长的归来的消息就将通报给王,这支部队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的长官回来了。出门时,那男人冲我竖起拇指,可那双弯弯的细长眼睛却仍呆呆望着不知什么地方。 我们的马车跟在他们队伍的后面,前面那辆的车板上,黑布蒙着两头怪物的尸骸,淡淡的腥臭飘来,转瞬间就被夜风吹散。浓雾散去,月光皎洁,芙蕾雅抱膝坐着,低着头,把脸藏在阴影里,时不时轻轻咳嗽两声,便抬手擦擦,月光下手背上面淡淡的血迹很是刺眼,我悄悄握住那只手掌,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她用食指做出“嘘”的手势,又指了指为我们驾车的那人,示意我不要说话,另一只手安安静静让我握着,那是只柔软而温暖的手掌。 早已下闸关闭的城门为我们打开,若在白天看去,那一定十分宏伟气派,月光下,高耸城楼上无数整齐排列的砖石散发着温柔的光辉,而那气度却威严无比,厚重的底部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我们的队伍就在这阴影中穿过了城门,我看着那条明暗的边界在我们身上溜过,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悄悄改变了。银色月光下,女孩的黑眼睛望着夜空,今夜的月亮几乎是无缺的圆满,这样的背景下,那个高悬天空的黑影让人很难忽视,我知道那是新神的宫殿,关于这世界我知道很多,自从望见这座都城,越来越多的事涌入我的脑海,还有零星破碎,不成片段的记忆。 我记得那个夜晚,那一夜无名者击杀了天空龙,取而代之成为这世界名义上的掌控者,我想那还没有过去太久。巨龙的碎片如流星一般燃烧着从黑色的天穹滑落,那时我好像站在什么高的地方,亲眼目睹了那场面。那真的很难忘记。村庄,市镇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凝聚数百年建筑工艺的都城毁于一旦,比如阿苏那。升月之塔已经毁了,我刚刚才想起来。这座城市最美的建筑现在只剩半截,自己是否曾有幸看到过圆月如镶嵌在塔顶的宝石,照耀整座王城的景象呢?现在我来到这里,我却只能想象了。可我总比某些人幸运得多,记得阿苏那的王死在了那一夜,王子不知道现在即位了没有,在那一夜失去了他的父亲,至于无辜民众,又有多少人的家庭破碎了呢?我对那位神明殊无好感,至于自己,倒是没有失去什么重要的人。。。。吧,可是为什么,胸口会隐隐作痛呢? 我开始拼命回忆,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人被我永远忘却了,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曾拥有这些人吗?他们会不会像芙蕾雅一样一直记挂我,到处寻找我好久好久?我活着,我想让他们知道,可是我忘记了所有人,我很难过,直到马车最后在院子里停下,我都没能记起任何一个。 月影的人在我发愣的时候走得一个不剩,只留下我和芙蕾雅,他们没有盘问我,也没有表示关切慰问,就这么走了,挺好的,因为无论哪一样都只会让我尴尬。 “这是我住的地方,今晚我们住一起。”她牵着我从院子花池里铺的青石板上走过去,来到她房子前面。门一推就开了,借着月光,我看到她用手指在口中蘸了蘸,走到黑影里去,不用片刻屋里便亮起了潭水一样的淡淡绿光,我注意到光是从角落里架子上搁的透明水缸里发出的,那大小像是用来养小鱼的,可里面来回游动的竟像是那绿光本身,灵动得像是在水里窜动的一缕烟,我走近去看,芙蕾雅把手指伸进另一个相似的缸子里,随即淡淡的橘红色又亮了,和那绿混为一种温柔的,说不清颜色的光线,那些小东西在缸里打转,光影投在四处,像是养了一屋子的鱼。 “这养的是什么啊,芙蕾雅你好厉害。”我盯着那两个缸子,看得眼花缭乱。 “难说。”我听见她笑,再看她,竟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轻袍,胸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肌肤,腰间用长毛巾一样的东西随意扎起来,她走到桌旁,赤脚踩在木头地板上发出细小的声响,桌子对着唯一的窗,她坐在月光里伸了个懒腰。 “栋,我们来聊聊吧,你有很多话想问,不是吗?”她拉了把椅子放到身旁拍了拍。“别坐那边,来,坐这里。”说完便用手指伸进一头长发,灵巧地把辫子解开,又探身去架上拿来几小瓶不知什么油膏,挖出些涂在头发上一点点捋着,直到再也看不出绑过辫子的痕迹。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我听话地坐在那里只是看着。 “怕我难过,所以不问我,然后去找别人问么?”她说。“你为我考虑我很喜欢,可是你要知道,这里的人很多都讨厌我,他们会告诉你我如何如何不好,找到你怕是要利用你来谋求权力等等类似的话,就算知道你会信任我,我也并不好受。” “哈?那你以前就有很大的权力嘛。”我笑道,这可真是滑稽,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那时我还是货真价实的团长,她在月影里岂不就是一人之下? 我察觉到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很不安,可那慌张转瞬即逝,被温柔的笑容取而代之。我想她总不会骗我,就算她真的犯过什么错,就算她对别人并不像对我那样温柔亲切,那又有什么所谓呢?不管是什么样子的她我都愿意接受。 “也许吧。”她没有看我。“可你现在还有什么好利用呢,栋?你这样子能帮我什么呢?你很多事都不会做,反而我什么都要帮你,至于这位置被人夺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们觉得我很精明吗?其实我是个傻瓜啊,我就是想这样爱你。” “栋,你也会爱我吧?” “当然。。。了。”怎么会有人不爱她呢,这世上的一切都该爱她。 “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旅行好么,去北方或者哪里看看吧,这里就要打仗了,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栋希望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啊,反正我总是没见过的。” “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四处旅行了好久,去过寒冷的北方,嗯,还有温暖的南方,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还没遇见你。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也没什么钱,随便帮人家做点事,就在那里住上一阵子。” “没去过什么特别冷的地方。其实我还蛮怕冷的,最远就是艾因希尔了,那里不怎么冷,冬天那条穿过城的大河也不会结冰,只是流得慢了,所以那里的人冬季庆典也能放河灯,几千人一起放,那么多灯把整个河面都点亮了,我那会儿就划条小船到河中央,用桨推那些灯玩,那些灯都做成水莲的形状,就感觉自己像在采莲一样,哦,那是南方的花,很大,粉红色的整片开在水上,北方水太冷,可没有这种花。” “采莲是南方的事,那是工作,采来要拿去卖,所以还是很辛苦的。那边好多大大小小的河啊湖啊,这种花到处都是,水里还到处长着高高的草,所以小船比较有利,一条船上一个人,多数是女孩子,不过也有年轻男子,有时候就会有美好的邂逅,两个人便一起把船划到水草茂密的深处去。” 说到这里她坏笑着冲我挤了挤眼。 “你来这里的时候,这座城市还很美吧?” “不是的,那时候这里已经毁了,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风景。”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觉得这里离妈妈会比较近,什么时候抬头看,她都在那里,我好想见她一面。”她的神情暗淡下去,“一直一直,我都是这样想着,可我从没见过她。”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黑影也沉默地注视着我,它离我很遥远,所以看起来像是一颗星星,只不过是黑色的,而且不会眨眼。我知道那实际上是一座巨大的空中宫殿,是用被杀死的巨龙的身躯塑造而成的永不坠落的星辰。 “你说妈妈在那上面?” “我妈妈是那条龙,我也是龙,别跟别人说啊。” “喂,看什么啊,怎么没有尾巴翅膀什么的我就不能是龙啦?你要是喜欢那样,等会儿我可要吓死你哟。”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会变龙。栋,是你赢了。”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吧。” “她还活着,我能感应得到,只要活着,一定有办法救她的,嗯。”她用力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话,像个没长大的女孩子那样,可那语气却是苦涩无比的。“有几万个恶灵在那混蛋的麾下,他要比那些个加在一起还要厉害,妈妈逃不了,她需要我,可是我变不出翅膀去那里。。。。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成功过。” “芙蕾雅,我,能够帮你什么吗?”我小心地问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我也清楚,自己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只是看到她难过,不说些什么的话,竟感觉心都要被撕碎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明明是她的事,我却会有这样感同身受的悲伤呢? 她沉默了半晌。“如果说天上天下还有谁能帮我,那只能是你了,栋,以前的你。” 我好像整个人沉入到冰冷的水里,慢慢坠落,好冷,好孤单,快要透不过气了,她站在结冰的水面看着我,离我越来越远。 “可是找到你这件事我不会后悔,我对你的心意不会改变。如果你真的想帮我,栋,那。。。。。算了,你还在,我此刻能拥有你就已经很开心了。” “也许是时候放弃了。” 我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说算了?我想帮你啊。我对你也。。。芙蕾雅你不知道么?”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来,我刚刚来得及扭过头,便有泪水落下,我赶紧给擦掉了。我没有资格这样自以为是,她若是真的求我帮她找到妈妈,我却永远都做不到,那又当如何?她只是为我好,不想让我徒添烦恼。 “栋,你知道么,你现在真的很温柔,比以前要好得多了,我宁可你找不回以前的力量,也不要你变成曾经的样子。帮忙的事以后再说吧,就算我终究要利用你,至少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今晚早些睡吧,这几天有的你忙。”她似乎不愿意再提这件事,显得有些冷漠地起身去铺床,这时我才想到自己其实真的有很多事要问,比如关于我在这里的身份问题,这种事要我怎样处理呢,就算缩在她家里也会有人找上门来吧,那我就去当这个团长了?要是什么挂名职位我觉得自己装装样子倒似乎能糊弄一阵,这种指挥手下去冒死奋战的角色,肩上扛着那么大的责任,一点也疏忽不得,我干怕是要连累别人了。 芙蕾雅的床足够我们俩并肩躺下,一条长枕头我们各分半边,床意外的很硬,我原以为她会把床铺得很软,垫上好几条在阳光下晒得蓬松的棉褥子,闻起来香香的。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困得直打哈欠了,就算给我一张石头床我也能立刻睡给你看,可我还有问题要问,想了半晌,翻个身却见她朝墙卧着,用背对着我。那两个缸子里的光熄了,只有月光从拉下一半的木帘下进来,停在床边,并不惊动上面的人。我想轻轻戳她一两下,却怕扰了她清梦,她累了,也许刚沾床就睡着了。我就那样发了一会儿怔,屋里静悄悄的,黑暗中听夜风在她柔软鼻孔里往复呢喃着,似乎自己翻身回去都会发出大的声响,打乱那微妙的节奏。夜有些凉,大概已过初秋了,我轻轻往上拉了拉被子。就这样吧,我想,明天的事留给明天好了。这时她却发出声音来。 “栋,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说话,我在想一些事情,晚安了。”之后她再没说过一句话,而我片刻就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我梦到田野,小镇,房间里燃着红色火光的壁炉,我也梦到人,很多人,他们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可我知道自己认识他们每一个。他们一个接一个在我眼前出现,晃荡一圈,在我来得及回忆起他之前又消失不见,换别的谁取代了他的位置。有人和我说话,那些声音来自遥远的过去,像是隔着幽深湖水传向我,可我知道那意义,他们思念我了,他们想我回去。有长发在舞动,灰白色的,在我身前飘飞,那身影纤细美丽,渐渐远离。那种心痛的感觉又忽然涌来,我还没想起她是谁,就要永远失去了,无从挽留,然后不再相见。“栋。”我清晰地听见那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如耳边的低语,从柔软的唇发出,随着吐出的温热气息钻到很深的地方。 “我们约好了。” “我去找你。” “栋。” 恍惚中睁开眼,竟满是泪水,辗转中又坠入无数浅梦追寻那身影,却终究不见踪迹,半梦半醒之间,似乎看到芙蕾雅站在床边望着我。 正文 第五章 母与子 夜已经很深了,这偌大的城市里仍有未眠人,巷子里的酒馆还开着张,从窗子里透出昏黄的光,里面显然还有人意犹未尽。今夜月光皎洁,等到他们醉醺醺地离开时,大概不会因为看不清路而摔倒在街上,就那样一睡到天亮。门口停着的马车上,车夫用帽子遮住脸打盹,等着把一两个醉汉拉到他们的住所去,这时候多要一点钱也没关系的。那马和它的主人一样睡得香甜,满心希望不要被敲醒赶路才好。 年轻的王子站在王宫的露台上俯视着这座城市,明天他将成为这座城数十万人民的王,他的国土从这里向西,一直绵延到陆地尽头的大海。可这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的父亲就是阿苏那的王,父亲死后则由母亲继承了王位,他没有兄弟,从来都知道自己必然成为阿苏那的王。可当上王能给他带来什么呢?这个国家也许就要毁灭了。 这城里只有极少人知道,撒兰的大军正在朝这里前进,而他想不出赢得这场战争的方法。边境的城镇已经在那铁蹄下粉碎了,他的人民正在遥远的地方死去。如果没有任何阻挡,不要二十天,就可以望见那个国家的旗帜,再有二十天,那旗帜就会插到他脚下。他是末代的王,他会和书上记载的末代君王相似,年轻,所以理所当然的软弱,没有挽救自己国家,成为伟人的命运,只是作为一个国家的终点,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可有可无的痕迹,那只是表明有这么个人存在过而已,至于这个人是否抵抗过这种命运没有谁会关心。民众只要自己过得下去日子就行,上面换了人又有什么所谓呢? 现在已不是那个吟游诗人活跃的年代了,那时候这种事还会被写出悲歌来传颂,只要王不是直接开城投降,都会被美化为不屈的英雄。阿戈玛听过一个上了岁数的吟游诗人的表演,确实很夸张。那一天是父亲的忌日,在老者的唱词里,父亲成了一个在天灾面前挺身而出保护民众的伟大国王,他的死被描绘成大无畏的牺牲,加上老人多年修炼的的高超技艺,在场的人很多都感动极了,只有他和母亲苦笑着对视。没人看到父亲死去,那一夜燃烧的流星把半个王城变成了废墟,是他和母亲最后把父亲一块一块挖了出来。后来他才知道老人那么卖力地讨好他们的原因,他老了,旅行对他而言已经十分吃力,于是他想攒一点钱留在这座城市。他说自己是最后的吟游诗人了,晚年想找个人或者写本书把这门技艺传下来。 “这么悠久的东西可不要失传了。”老人在离开王宫那天对他说道。那时他已经和老人混熟了,便请他留在这里住,因为外面的世界哪里有人愿意学这玩意呢,倒不如留下来教自己唱歌。阿戈玛当时觉得像老人那样唱歌能让人感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没有一年老人就去世了,他那本书没有写完,阿戈玛也远远没能达到自编自唱的水平,不过唱歌的技法倒是大有长进。他本来就只是想学唱歌而已,因为那时生活是很空虚的,他身边没什么朋友,也不忍再给母亲添乱,整天无所事事,想着如果要能找个女孩唱歌给她听就好了。 “妈妈,您睡了吗?”他轻轻敲了敲门,听到踢踢踏踏的便鞋声过来,门开了,白色的女人开心地抱住他,他微微俯身,让母亲可以容易地搂住他的脖子。这几年他长高了很多,母亲总是打趣说他很贴心地想要为她分忧了。 在阿戈玛的心里,母亲一直是那么好,她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有不属于这个国度的样貌,肌肤雪白,长发亦然,眼睛很漂亮,睫毛长长弯弯的,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对他总是温柔地笑着,一笑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就弯成月牙儿。 可她忽然松开他,往后退了几步,转过头狠狠咳了起来,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朝他伸着摇了摇,叫他不要靠近。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她一点点止住咳,飞快地把满满一掌心的血和口水抹在背后什么地方,然后缓缓直起腰身,费力地笑笑。看着那两弯皱巴巴的月牙,他的泪就流下来。 母亲是不愿让别人同情的,就算是他也一样,他宁愿让她觉得真的掩饰住了什么。她不知道,他昨夜就来了这里,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敲门,悄悄坐在外面听她咳了一夜。 再也忍不住了,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母亲,把头埋进她的胸口,哭得一塌糊涂,他原本也想做出坚强的样子,可所有的事都让他很难过,除了母亲的怀抱,还有哪里能让他这样哭泣呢?可他也只能哭泣而已,很多话都不能说,很多话都说不出口,那些都化成没完没了的眼泪。 他感觉到母亲的慌乱,她总是那样,小时候自己受了伤,她便惶急的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总要跑去找父亲。他听到母亲的声调都颤抖着。 “孩子你是怎么了?怎么哭了啊?告诉妈妈。。。这样子我好害怕。” “。。。。是因为我吗?不要担心我,我有按时喝药的,没事的。。。没事。” 最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叹了口气,用那只不知在身后蹭了多少遍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明天要加冕的,阿戈玛,你的大日子,眼睛不要哭肿了呀。” 他松开她,擦着眼泪,摇摇头。 “不只是我,妈妈,城市终于修好了,这是您的事业,明天等放上最后一块砖,我们的阿苏那就又完整了。爸爸如果能看到,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阿戈玛,我们一起看看这城市吧。”她走到露台边上,扶着栏杆,夜风把白色的薄裙吹得鼓起波浪。 “今夜月光真好,让我想起以前的日子。” “以前?和爸爸?” “嗯,真好啊。”看着月亮,她稍稍出了会儿神。“不过现在有你陪我,也挺不错的。”她抱着肩,又轻轻咳了两下。 “妈妈,你冷了吧,我去取件衣服。”他说着话,就取来长衣给母亲披上。手指触摸到她肩上的棱角,才发觉她已瘦得不成样子,之前没注意到,大概是母亲脸上的浮肿给他的错觉。衣服显得很宽大,披上了总是往下掉。 “你会是个很好的王,你总能为别人着想。我常常听说你在城市里行善,那很好啊,以后民众都会爱戴你,我就放心了。” “不,我不爱那些人,我只是随性而为罢了,我恨这里的人,也不要他们爱戴我。” “因为他们不爱你啊,妈妈。” 说完这句话他又止不住地落泪了。 正如母亲所知道的那样,他总是离开王宫,到下面的城市去,不动声色地和人们打成一片,但绝不深交。在下面,他了解到人们对母亲,对这位阿苏那女王的看法,不管对她还是他而言,那些言语都无疑是令人心碎的。 人们说这位王的统治只为阿苏那带来了两件事,一纸屈辱的停战条约,和数年繁重的建筑工程。他有时在酒桌间试探着谈起她,得到的回应只有不甚顾忌的轻蔑嘲讽和恶意诋毁的字眼。那时候他就沉默着离开,悄悄收起本要拿来请客的金币,等到早上买一点集市上的玩意带给母亲,有时是一束带露水的白铃花,有时是一块油乎乎的肉饼,她总是开心地收下,那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儿时记忆里那个大姐姐一样的女人,笑得花枝招展的。 这几年她老得很快,现在她病得很重。 他觉得母亲是个英雄。王都被砸毁,撒兰兵临城下时,是她接过王位,保全了国家,这些年又把残破的都城几乎恢复到原来的样貌。人们说那是耻辱的乞和条约,因为阿苏那割了相当多的地,王都几乎暴露在撒兰人的面前,她的重建工程耗费的人力物力也十分庞大,被讥讽为有偿徭役,确实母亲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填补,千疮百孔的阿苏那再怎样也回不到五年前的样子,可是那些创伤明明是所谓的神造成的,为什么弥补这一切的可怜女人要替他受责难呢?这里的人都是混蛋吧?他想,是这样不会错了,因为他们对天上的那家伙无可奈何,口水吐不到,谩骂也传达不到,可是总要有人为这一切承担罪责,那不如归罪于这位王好了,万一听到这些怨言,能让她多一条皱纹,或者难过得流一两滴泪,他们就十分解气吧。每每想到这里,他总想从在下面学来的脏话里挑一个狠狠骂将出来,可是没一个词儿能胜任。 这感情被他藏了起来,从某天起他开始更加频繁地造访下面这座城市,带着大把的金币,张扬地帮助那些可怜人,有意无意地表露出身份来接受热烈的感谢。可惜他太年轻,做事浮躁又急于求成,他只想帮到母亲,做什么善行都以她的名义,不厌其烦地重复宣传着她的善良,告诫人们她的辛苦,结果除了受助者愿意相信他,其他人几乎都把这看作是女王拉拢人心的手段,而他则只是个工具。他假装不知道,像个傻瓜一样干了很久,徘徊在街头巷尾,一个一个找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偶尔有游手好闲的家伙来他这里碰碰运气,编造一套不幸的说词,却被他轻易识破,后来他们换了一套招术,就是把女王的功绩添油加醋地吹捧上一通,他们知道这时王子就会神色古怪地掏出钱袋来。 自从父亲死后,阿戈玛始终都想着要守护母亲,他觉得自己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可在这个夜晚他忽然感到后悔不已,看着面前的母亲,他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这几年他一直在走弯路,为了心里好受些,他刻意回避着母亲,不去看她日渐憔悴的模样,想当然地做着自己那一套,结果也不如人意,最后他既没能守护母亲的名誉,也没能守护记忆中的笑容。他想,从一开始他就应该陪在她身边支持她,那样至少可以趁她的身心尚未疲倦之前留下更多的回忆,若是他争气一点,早些把她的重担接过来,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一步。事到如今他无话可说,只能流泪而已。 “不要再哭啦,我都有点难过了。”母亲抬起手臂捧着他的脸,用拇指为他擦去眼泪,阿戈玛抓住那只手摁在脸上,怎么也不放开。 “阿戈玛,你要懂得,王是没有借口的,她没有得到宽容的权利,因为那么多人都依靠着她,她什么事做得不好,就有很多人要受苦,就算她有怎样的苦衷也不是理由,这件事我很早就晓得了。” “况且我做这些多半都是为了自己,我是个自私的人啊。我希望这座城市能保全下来,多少能恢复些原来的模样,因为在这里我有很多重要的回忆,那年和你父亲去看常花树,然后结婚啊,还有生下你,这些事就能永远陪着我,看着这里慢慢修补好,就像时间没有流逝一样,感觉一切都没有发生,都还来得及。唉,我是在骗谁呢?我都这么老了,你也大了。”她抓了抓头发,好像要扯下几根白的证明一下似的,忽然想到自己原本就是白发,便笑了起来。 “然后把一座崭新的城市留给你,你看,我就是这样想的,他们说我并没有说错啊,我还是任性了。阿戈玛,是你太袒护我了哟,因为是妈妈,所以见不得我吃苦,受委屈,是吧?” “嗯。” “所以,不要责怪自己了,你已经尽力了啊,想到你为我做这么多我很高兴,这几年你也受苦了,谢谢你,我的骑士。” 他的泪决堤一样涌着,原来母亲一直都知道的啊。 “只可惜我的命不好。”她轻声说,哀伤的字句在夜空里零落。 “再多陪我会儿吧,我好好看看你。” “。。。还在哭,你这个样子明天眼睛一定是肿的,多丢人哦。” “啊,是啊。” 他只是攥着那只手,把泪都抹到上面去。 他的命也不好,母亲却不知道。在她病重的日子里,一切消息都先汇报到他那儿,他当然把那件事扣下了,他不会让母亲知道,她辛苦为他留下的阿苏那转眼间就会沦落到撒兰人手里。明天他依然会庄重地带上王冠,和她一起实现最后的愿望。母亲的病治不好了,她的生命已经是风中残烛,她还能活多久?十天,一个月,也许半年,他请来的那十几位各有各的说法。 妈妈是那样温柔的人啊,他想,自己虽然恨下面的人,却从未真的伤害过谁,为什么他们深深爱着彼此,结局却是这样呢?这些年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成徒劳,所有的愿望都要破碎,这是什么道理呢? 月影逐渐隐没,远处的天空微微亮起来,看着城市另一边山顶那棵巨大的常花树万花层叠的树冠被一点点照亮,他便向母亲道别。他要回去做加冕典礼的准备了,熬了一夜,眼睛还是肿的,总不能就这样见他的民众。 “妈妈我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见。” “嗯,一会儿见。” 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走下铺着厚重红毯的白石台阶,两边的墙上挂着历代阿苏那新王旧王的肖像,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位末代的继承者,来到父亲的肖像前,他停留了片刻,似乎从父亲那里得到些鼓舞,脚步变得轻盈许多。 这场仗并非毫无胜算,阻挡在那些撒兰人和阿苏那城之间的亚希腊山是月神赐予他们的壁垒,这条钢铁的防线守护着阿苏那的国门,那位由被称为“阿苏那护臂”的迪尔莫德将军镇守的关隘依然坚不可摧,撒兰的大军会被困在山前的洼地里,那边布满危险的沼泽,近年来更是魔兽肆虐,如果坚守成功,那里会成为埋葬撒兰军团的大坟场。他刚刚得知,阿尔德隆竟然在大战前夕归来了,他本没指望月影能在这样的大战中发挥作用,可是那家伙既然没有死,而且还站在阿苏那这一边,那么他的作用必然是决定性的。阿戈玛决定亲自去拜托他,那武器还在王宫里,现在该还给它的主人了。 如果一切顺利,就算不能击退撒兰的军队,也能为他和母亲争取到逃亡的时机。他是绝不会死守这里的,到时候他就带着母亲从城下的密道逃走,带上很多钱,逃到风景好的乡下去。在最后的时间里,自己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了,他在心里盘算着,似乎在这无尽的悲伤里,还有着一丝希望,拉住他不至沉溺。 他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王,政治不通,也从未指挥过一次像样的战斗,和撒兰签订合约以来,双方边境偶有摩擦,都远远达不到战争的规模,儿时那几次参观战场的机会,他的马车要比王的更加靠后。父亲死后,他更是被母亲过分地珍视着,溺爱着,像一块精致的玉器,唯有精致可言。因为无能,所以也不必在乎王的尊严,实在打不过,逃走就是了,他并没有丝毫的愧疚,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虽然珍贵,却不能和他们的命比。他倒是很想知道凭自己的才能是否有机会逆转这样的局势,如果能尽力试试看就好了,可他必须放弃这无谓的纠结,他和母亲的未来绝不能寄托在这上面,他是无能的,要承认这一点。 太阳升高了,王城的黑暗开始退却。阳光总是带给人希望,让昨日的悲伤随阴影消融,为这座城市带来新的开始。王宫高处最后的黑暗里,白色的身影缓缓坐倒,下一刻,光明终于攻陷了全城,秋日清晨的阳光也无私地照耀着那女人,可她的身体不会暖起来了。她低垂着头,洁白衣裙上张扬地开满了红色的花。 阿戈玛把脸浸在凉水里反复几次,驱散了困意,擦干了照照镜子,那张脸看着还勉强说得过去,一会来人帮他往眼睛这一块擦点粉盖盖就成了。忽然想到母亲昨夜显露的老态,平常在人们面前她的妆容总是那么精致,显得神采奕奕的,自己竟时而犯傻,以为她真的没关系,还撑得住,便把该学习的东西放在一边,安心出门游乐,想来悔之晚矣,只有自责罢了。记得当年她刚刚继位,那时母亲还像个大女孩一样,为了显出王的威严,妆都化得老些,渐渐的,却变得要往年轻的样子装扮了,好像她的半生都在这短短几年里过去了。 他想,在这所剩无几的日子里要怎样弥补母亲才好呢?走出门去,隐约听见后厨的刀勺响,他从没起得这样早过,竟赶上他们准备早餐。他的房间靠下面,离厨房不远,半夜饿了叫夜宵是极方便的。他想自己可以过去看看,和这些勤劳的人们道个早安,挑新烤的糕饼装上一盘,端过去和母亲一起吃。平常他们在餐桌上总是坐在两边,中间隔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食物,这样的机会真是难得。出乎他意料的是大早上居然预备了新鲜的甜莓,年轻的女仆笑着解释说是为了他重要的日子准备的,他也笑了,便给他们分了些,剩下的全被他码在装点心的超大圆盘周围端走。 这些自己吃一个就够了,他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