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神秘传闻 清冷的月光透过五彩玻璃穹顶,倾泻在铺着红色地毯的大理石地砖上,留下斑驳如画的魅影。 贝多姆大陆腹地,中央城邦圣城麦先。 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中,安格鲁斯神圣大教堂迎来午夜。 然而,圣坛旁仍有隐约可见的人影。 浮现着与俊朗外表不相称的邪恶笑容,寂静中只听到令人不安的低喃。 “七年,整整七年了,你知道吗?哈哈哈哈……终于回来了吗?释——终于……再一次回到我的身边了?哦!真是——太高兴了啊!但是——呵呵呵……哈哈哈……” 说话的男子,神经质地将言语阻断,兀自发出阴森的笑声。 空荡荡的正厅内,立刻充斥着惊悚的回音。 不过,很快,笑声也戛然而止。 男子收敛了笑意。 探下身子,白色的大祭祀长袍也拖到地面。 微微蹙起眉毛,问那名伏地参拜的部下。 “你确定吗?真的有人,啊!那如火焰般的红发——” 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看到了红发的,变成了狼一样的野兽吗?” “据西部城邦的教廷传报,应该确定无疑了。” “呵呵!释!果然、你果然还活着……吗?真是——真是太棒了!果真当初选择你是对的!快点来我身边吧!呵呵,很期待呢!呵呵呵呵呵……” 意义不明的低喃,仿佛只是狂人的自言自语。 再次发出笑声,男子站起身来。 “大人!” “啊——我知道的……去吧!汉尼拔·班!不妨先去打个招呼……哦!对了!他在哪儿得你自己去找!” 并没有因为部下擅自打断自己的笑声而恼怒。 男子仿佛瞬间恢复理智般,正色说道。 但随后稍稍压低了声音。 仿佛害怕隔墙有耳,他小声吩咐着。 “要是……你正好有时间的话,顺便去看一下枫……啊!也的确是时候该叫醒她了!不过……当然,至于跟释的纠葛,那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想怎么做——就完全按照你自己的意思来就好了,我们当初是有过约定的,不是吗?放心放心——我不会多问的啦!” 摆着手,男子这样说道。 那名部下闻言很干脆地点点头,瞬间消失于黑暗之中。 看了一眼透下月光的穹顶,男子嘴角再次浮现笑意。 开始与结束都过于突然的对话在此终止,被暮色笼罩的教堂再次陷入沉睡。 此时,星辰漫天的大陆西海岸,流浪汉模样的懒散旅行者,躺在离地足有二十码的高大树杈上。 睡梦中,好像被人点名似的,他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 “混蛋……欧洛,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阿、阿嚏!” 趴伏树干的脸换了一边,却并没有醒过来。 似乎还沉溺于梦境,男子喃喃地发出呓语。 “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我一定……一定会把一切都弄明白的……” 眼角闪过晶莹的泪光,被风一吹,那闪光的微粒瞬间滚落。 月光下,显眼的苍蓝色发丝在风中飞舞着…… 人们并不知道,常年被血雨腥风笼罩的贝多姆大陆,将会随着这名不起眼的流浪汉到来而重获新生。 然而,背负此等重要使命的主角,却仍旧浑然无知。 不仅如此,他甚至忘记了某些更为关键的东西。 ——记忆,那些在漫长岁月里,累积下来的悠久记忆。 关于自己、关于这块被称为“贝多姆”的大陆。 正因为他忘却这所有的一切,所以才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所以才一直在失去……无法挽回的失去了很多东西啊!释……” 在遥远的未知之境,未知身份的声音,如此无奈地叹息着。 愚弄人般,在这片被未知力量包围的大陆上,知晓真相的人们,要么早已灰飞烟灭,要么再一次的,准备向他伸出罪恶之手。 不过,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因为,他所渴求的,只是一份也许并不存在的真相。 ——一份对逝去的友人、爱人的执念而已。 “喂喂!你们听说了没有?” “什么?” “那个西部半岛克尔舍村的,怎么说呢……就是那个,关于红发流浪者的传言吧!” “噢噢!这个事情倒是听过,最近的传言好像很多啊!” “是呢!我也有听说呢!是从那边撤回来的同僚那里!听说可真是够呛呢!整整一个团的战力全灭……” 在名为“神之休憩所”的酒吧中,混在熙熙攘攘食客里,一桌酒徒满脸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微醺的醉意,伴随着有可能被扭曲的实情,毫无保留地吐露到觥筹交错的小方桌上。 人们似乎并不担心隔墙有耳,反正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出没的家伙,多半是市井之徒。 即便他们出了这里的门后,会立刻穿上威严的羽翼教团军服在大街上巡逻,但也免不了被当作只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名为“羽翼军”的普通人罢了。 从本质上来讲,他们与那些往来于各个酒桌,穿梭讨酒喝的酒鬼并无二致。 当然,也就更不会有人对这种时候,从打结的舌头中编织出来的话信以为真了。 “一、一个团吗?!” 显然有所震惊,一名酒友惊讶地咂舌惊呼道。 不过,声音虽然不小,但却很快就被周围频频发出的木杯碰撞以及打诨声所淹没。 “这好像还不是最吓人的吧!” “唉哟!难道还有什么更不得了的新闻吗?来来来!快、快说来听听!” “——呜!” 略显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咧开嘴,向刚才那名表现出惊讶的同伴投以轻蔑和嘲弄的视线。 “你们大概不会想象到吧!那家伙——是个连守节者都可以吃掉的野兽哦!” “什、什么?野兽?!喂喂喂!你可不是——因为、因为喝多了就开始胡说八道的家伙吧!” “啊——果然……果然是有这回事吗!” 并没有像那名提出质疑的同伴一样进行指责,另一名酒友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醉意朦胧,脑袋也完全没有余裕模拟出他所想象的复杂场景,但是迟钝的舌头还是在第一时间给予了最重要的声援。 “喂喂喂!你又知道了什么?你说的,果然,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到的传闻,对!传闻里可是有野兽的哦!好像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狼啊什么的,所以说,能吃守节者的野兽……什么的,应该不会错哦——呜——” “瞧!我可没有胡说八道吧!我可是亲耳听在那里的同僚说的啊!再说——现在这边的教团都封锁了消息,我想啊!肯定是因为克尔舍跟那个大主教穆拉索有关系……所以才这样的吧!” 稍稍压低了的声音,四个滚圆的脑袋凑近到一起。 这一幕完美地诠释着——被提到的穆拉索可不是一般人物的事实。 “听说那个穆拉索也被打败了?真有这样的事吗?” “具体细节,当然……我也不清楚呢!总之是失去了对那个地方的控制,唔!而且,据说那个红发的家伙所使用的魔法是贝多姆从来没见过的——连咒印、咒词什么的都不需要,威力巨大的瞬间魔法,但——又不同于普通的火球术……好像听说堪比战略级——” 方才还将期待之情溢于言表,但听到这样的传闻后,其他三人瞬间露出略显担忧的神色。 “喂喂喂!话说……这个可怕的家伙不会跑到我们这里来吧?我可不想和这样的怪物交手啊!” “放心——放心呢!估计是不会来我们这里的吧!克尔舍离我们这里也不过半个月的路程,要是来我们这里早就该来了吧!而且,要是真有这么得了的家伙,估计教团早该派人来了,不会觉得一点动作都没有很奇怪吗?” “那你的意思是——传闻也不一定是真的咯?” “——呜!谁知道呢!” “呯——” 尽管只到腰际的双开木门并没有发出多大声响,但风风火火推门而入的高大身影,还是立刻就吸引了这一桌醉意熏熏的酒客们的注意力。 “喂喂喂!不会是这个家伙吧——我是说传闻中的那个流浪汉!” “不、不可能啦!别、别吓人好吗?看清楚他的头发——头发颜色好吗?根本不是传闻中的红色吧!” 径直走到酒吧台前,这位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有着显眼的苍蓝色长发。 然而,与发色给人的高贵感不同,打理方式则毫无气质可言。 如炊烟般,它们杂乱地飘在脑后。 更让人鄙夷的,则是他那身破破烂烂的行头。 完全是流浪汉的装束。 所谓的惊艳一瞥,大抵就应该是和眼前这一幕相衬的字面意思了。 不过,即便是在一刹那吸引了大部分食客的注意力,但很快人们就失去了兴趣。 毕竟这在海港小城费卢明来说,或许就是稍微不太常见却又稀松平常的事情。 作为贝多姆大陆与西部半岛的枢纽,除了特产最下酒菜的风味鱼干外,往来的商贾与讨饭的流浪汉也是城镇的一大特色。 沸沸扬扬的酒吧大厅,并未因为蓝发男子的闯入而陷入沉默,人们继续红光满面地碰撞着木杯,大声地吵闹欢笑着。 酒侍们穿堂而过,一杯接一杯地给那些醉意熏熏,同时又舍得花钱的酒客们到前台打着酒。 “喂!小伙子!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这里可不欢迎流浪汉!当然更不会提供剩饭剩菜就是了!如果你有这个打算的话,最好还是乘我没有——” “叮——” 划着完美的抛物线,一枚金属落在被无数人趴抚过的光滑木质吧台台面上。 耀眼的金光随着急速的旋转时隐时现。 带着魔力般,这些金光好像也将老者有可能不太友好的下半句话,堵回了肚子里。 “老爷子!我就是想问个路线嘛!不知道一枚金币够不够就是了。” 完全无视了自己抛出的金币,满脸胡渣的蓝发男子裂开嘴,嘿嘿一笑地说着。 站在吧台内侧,正擦拭着木制酒杯的老者不由一愣。 停住手中动作,身为酒吧老板的老者,下意识地重新审视面前陌生的到访者。 然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的模样,不仅衣服破破烂烂,连头发与胡子都没有好好打理过的样子,全身上下无不散发出穷酸的乞丐气息。 流浪汉般打扮的家伙,竟能出手如此阔绰! 然而,那持续旋转着的“嗡嗡”声,宜人地敲击着耳膜,让老人略微有些迟疑。 当然了,如果一个外乡人真想打听消息,来到“神之休憩所”的确是最好的打算。 若真以这个为前提来假设的话,那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不过…… 显然眼前这名流浪汉所提的要求,完全不像是需要花高价来买的消息才是。 那么—— “呦!小哥——” 突然从后面拍了一下这个风尘仆仆的流浪汉肩膀,乱入他人对话的女子,像幽灵一般瞬间出现在面前。 捋着微微发黄的齐肩短发,一身游骑装扮的少女自来熟般打着招呼。 下巴右侧,三颗呈倒三角排列的小痣,在她上翘的嘴角下微微颤动。 “啊?你……干什么?” 疑惑不解地回过头来,蓝发男子表情有些僵硬。 一副“你打扰到我了”的不快溢于言表。 “嘻嘻!我呢!是个占卜师哦!就是从中央邦过来的,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指路呦!” “喂喂喂!看见没有——那家伙又开始了哦!” “嗯嗯!虽然我也觉得蓝头发的家伙好像一进来身上的味道就不怎么好闻呢!不过……我其实现在开始有点同情他了哦!” “对吧?对吧!我也有同感呢!那女人——每次只要执行任务起来几乎都会不择手段呢!估计这次,这个倒霉的外来户要被她利用了噢!” 附近刚刚喝到微醺地步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显然,在吧台边勾搭食客,对于这名身材娇小的女子来说,已不是头一遭。 不过显然事件中的那名男主角毫无自觉。 明明就是初次见面,并且还是完全来路不明的“插足者”,但在听到女子可以带路这样的话后,蓝发男子竟如同忘记了之前正与吧台的老者正在交谈的这一事实般,直接转过身子来。 “哦——” 看着那双摆明就是要魅惑自己的棕色双眸,蓝发男子拖了个长音。 仿佛他就是在等待着此刻,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名自称占卜师的女子一般,眼中闪着星光。 “那个……要是真能给我带路就太好了!” “喂!伊泽妮——” 半张着嘴,只吼出名字的酒吧老板,却因为短发女子凶狠的瞪眼而蓦然停顿。 本想好心提醒这名被短发女子花言巧语诱骗成功的流浪汉。 又或者说,想要提醒那名作为酒吧常客的短发女子,不要做的太过分。 但却无法遂愿。 ——来不及表达的言辞,瞬间就消失在仍旧闹哄哄的大厅中。 “老爷子?怎么了?” “唔噢!没、没什么!就是想问——呃……如果有她给你带路的话,那这枚金币——” “咳!这倒也是啊!那么——给我随便来点什么吃的吧!这就当是饭钱了!怎样?够吗?” “啊!好、好好,够的够的!一会就给你上!” 放下终于擦干净的木质酒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轻轻摇着头。 不过,老者还是很利索地滑动手指,书写完简易咒印,然后,将那枚金币迅速收入写上咒符的带锁抽屉中。 “嘻嘻……小哥,当然我是可以给你带路走上一程啦!不过你是准备给我多少报酬呢?” 面带让周围酒桌上人们习以为常的厚颜无耻的微笑,短发女子继续与流浪汉进行着交涉。 “啧!只要能抄到近路,钱什么的肯定不会少的啦!” “抄近路对吗?放心放心哦!我能保证你在十天之内进入北部之境!肯定比你自己漫无目的或者按照地图上走来得快的多!当然呐!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命就是咯!” “什么意思?” “这样吧!我先给你占卜一下!看看——你适不适合走那条路!” “喔哦?这么厉害?” 露出惊讶表情之余,蓝发男子不由自主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后脑勺。 ——如果眼前的占卜师能够为除此以外,更为遥远的前路占卜命运的话,一定是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 不过,面前的小妞可不是什么天赐的馅饼。 “当然的吧!我可是这附近最厉害的占卜术者,只要是我占卜的没有不准的!” 挺着还算有些姿色的胸脯自夸着,少女脸上自信满满。 “行吧!那要不你先给我算算,要是好的话,后面——” “占卜加上带路!一共五个金币!” “你、你你打劫吗?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原本想要占便宜的得意表情从脸部卸下,蓝发男子露出不加遮掩的原始面貌。 方才凛然阔气的态度消失无踪,他守财奴般地伸出宽大的五指,在短发少女面前晃了晃。 “你以为五枚金币,是我这种样子的流浪汉能拥有的财富吗?” “哦?呵呵……你左腰被硬邦邦的袋子顶着,难道不会有些难受吗?” “啧!你、你这女人!怎么知道的?!我可是——” 瞬间就被拆穿了谎言,但还是故作没事般,流浪汉顺手摸了一下大衣内侧的钱袋。 手心传来饱满的触感,表示所有的财富都还完好无恙。 于是,下意识地,他咽了一口吐沫,顺带将后面的话也咽回了肚中。 “啊哈!那还用说嘛!小哥可不要小看身为占卜师——我的能力啊!这回该信了吧!这可都是占卜出来的呦!” “唔——这么说来,还真有些相信你这个家伙的能力呢!” 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其实,早在流浪汉检查腰包前,他的钱袋就被少女那“惯偷”的快手摸过了数遍。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外来的蓝发男子被少女三言两语地攻陷了。 “喂喂喂!你们听到没有!那个女人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啊啊!果然是……每次都用这种伎俩骗人呢!” “嘘——小声点啦!别被她听到哦!听说那女人的官职可比我们大多了……总之啊——别惹她的好,据说还是中央城邦特派之类的头衔!来头不小呢!” “知道的啦!不就是为了什么教团巡查之类的东西嘛!真是的……既然是有身份的人,干嘛还要做小偷小摸的事啊!” 靠近大厅最深处的角落里,之前那几名讨论着克尔舍村传言的羽翼军团雇佣兵,小声嘀咕着。 碰撞酒杯的间隙,他们不时瞟一眼吧台前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流浪汉与短发少女。 对同僚且上司的女子毫无敬畏可言,他们发出同其他酒桌前食客们相同的鄙夷言辞。 至于已完全放下戒备心的流浪汉旅行者,则对下面叽叽喳喳讨论着自己的话题毫不知情。 忠告也好,劝诫也罢,谁让没有一个人敢于堂堂正正地来到他面前,拆穿这名看似娇弱的女子“阴谋”呢? 几十分钟后,二人酒足饭饱,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酒吧。 边收拾餐具边摇头,一直默不作声的老者轻叹了一声。 “哎!伊泽妮那孩子……肯定又是为了防止他妨碍到自己的公务吧!这孩子,每次都这样可是会把我这里的招牌给砸了的呦!哎——” 叹息声俨然无可奈何,却无一例外再次被大厅中嘈杂的声音所吞没。 正文 03 流沙的羁绊 呃……红色…… 怎么又是红色? 咦……不对……那是燃烧着的熊熊烈焰的颜色吗…… 混蛋……住手啊! 已经说过不要自说自话地做这种事情吧……混蛋…… “呯——呯、呯——呯、呯——” 被外力推下的黑影从火光冲天的钟楼上滚落,没有丝毫犹豫。 隐约能看到火红发色的身影,在狭窄的楼道间四处碰壁,磕碰出很大的声响。 但那要滚到钟楼底部的决心丝毫不受动摇,只是旋转翻滚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地面。 钟楼顶端,受了重伤的男子正站在刚刚黑影跌落前的位置,一脸庆幸地伸头朝下观望。 明亮的红色火焰将他那头中分的微黄色头发映照得熠熠生辉,灼热的气浪将这些发丝掀得一根根站立起来,仿佛汹涌海水中摇曳的海带一般,这些金灿灿的发丝在热浪中不住地扭动着。 微微佝偻着背,黄发男子一手捂着俨然已被鲜血浸透的腹部,另一手拄着楼梯的扶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尽管很狼狈,但他还是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喂!大将!你……那副臭脸……真的可以收一收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讨厌的家伙……跟在你后面唠叨了……你可要活着啊……活着……让尤雅——” “轰——” 足以让人万念俱灰的巨大火舌,将未能说完的嘱托吞没,连痛苦挣扎的叫喊也未能留下,只剩了“噼啪”作响的火星在空中纷乱飞舞。 那座被熊熊烈焰吞噬的钟楼明明如此嘈杂,但周围漆黑一片的街道却如此安静。 没有人从其他完好的建筑中探出头来,更没有人救火,甚至连这种场面中应该出现的惊恐尖叫声都听不到。 整条街道,整个市镇,似乎除了那个幸运的黑影外,便再没有任何活物了。 谁?有谁……喂!我是说……还有什么人在的…… 来人啊……来人…… 求求你们了……谁来帮帮我!帮帮我…… 救救他!救救他…… 混蛋! 班……你这个混蛋…… 可恶…… 为什么只把我踢下来…… 可恶! 为什么! 为什么…… 在狂气的漩涡中痛苦挣扎着,想要改变那一切的灵魂,一瞬间猛然睁开双眼。 下意识地抚摸粗糙扎手的脸颊,冰凉的触感传来。 ——满是汗水,以及——泪水。 又是这样吗…… “可恶!只要一踏上这片土地,被诅咒的身体就会有所回应吗?!” 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从梦中惊醒的旅行者摇了摇头。 “啊啊!大家……都是在提醒我,让我去尽快把这一切都了结掉,是这样……吗?” 喃喃自语地说着,蓝发旅行者抬眼望向青黑的天际。 瘦若枯丝的暗云正紧紧贴附于幽深的天幕,那无边无际的深色夜空中竟看不到一颗发光闪烁的星辰,淡白清冷的月光兀自倾泻下来,将透着粗线条纹理的沙海照得一览无遗。 此刻已是夜幕十分。 但是。 我现在难道还活着吗…… 这样想着毫无悬念的问题,在得到了那份肯定答案的同时,蓝发旅行者苦笑着再次摇了摇头。 那么……我这又是在哪儿…… 警觉,但却茫然无措地观察着眼前的世界。 只见一只沙漠壁虎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快速扭动着细长的身躯,那迅速隆起的小沙包,不一会儿便将其渺小的躯干完全掩藏在沙粒之下。 只露出两个黑点般的鼻孔在外面,静静蛰伏着,等待送上门的虫子。 在四周安静到使人局促的夜色中,刚刚每一粒沙子在壁虎身上翻滚的摩擦声都无比清晰。 更远的沙坡上,隐约晃动的斑驳影子,透过沙棘丛映在黄白相间的沙地上。 回过头,他终于发现影子的主人。 就在离自己不远的沙丘上。 无论是敌是友,总之现在要去看看。 这样思忖着,蓝发旅行者循着光源,蹑手蹑脚地摸上沙丘。 烧旺的柴堆腾起明亮的篝火,不时发出噼啪的脆响。 影子的主人此时正背对着自己在烤火。 “终于醒了吗?” 不带任何敌意的问询传来,只是烤火的男子并未回头,仍旧在火堆前摆弄着什么。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不慌不忙的腔调却让蓝发旅行者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然而,戴着头巾的男子却很快就转过头来,面带善意的微笑。 “太好了!差点就以为你没救了呢……不过……你的生命力也不容小觑嘛!” 歪着头说出令人安心的话语,看样子,眼前的年轻人不像是敌人的感觉。 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眉清目秀的头巾男。 宽大的白色长衫拖到脚跟,灰色的粗毛呢披风罩住整个肩膀。 当然,尤其显眼的自然是头顶的白色裹巾,精心修饰过的裹巾恰到好处地将年轻人所有头发都藏匿在其中。 这样看来,多半是尤因族了。 不然可不会穿这么标准的沙漠民族服装才是。 盯着站在伸手可及位置的头巾男的眼瞳,略显迟疑地开口。 “我说……是你救了我吗?” “啊!其实……也谈不上救你吧!只是看你倒在沙丘上,然后就给你灌了点水而已……大概你不记得了,你尝到水的味道后,眼睛都在发光哦——” 嬉笑着做出瞪眼的表情,不过头巾男模仿的,可不像是眼睛在发光的口渴之人。 在蓝发旅行者看来,倒更像是得了眼疾疼痛难忍的病人变成了神经病。 “我的水袋可都是被你给咬破了呢……” 继续着夸张的模仿动作,没心没肺地数落他人的“恶行”,年轻的头巾男那宽大的长衫也随之在无风的空中频频舞动。 然而,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给眼前的被救者造成了某种困扰。 “让你见笑了……哎……” 抽动着无比干涩的嘴角,蓝发旅行者道着谢。 “哈哈哈……哈哈……” 配合着头巾男滑稽的表情与手舞足蹈的动作,礼节性地笑着。 只是这样的笑声总给人一种流于表面的嫌疑。 “呀!你可不用在意……真的……不用在意!反正也用挺久了的,被你咬破当然嘛……也是正常啦!嘿嘿……” 如果想要我不用在意…… 那么……就快点停止你那令人在意的动作啊…… 喂…… 对于继续着缺心眼般解释、从始至终都堆满和善笑意的头巾男,蓝发旅行者只能再次报以讪笑。 然而,却在心里忍不住地抱怨。 大智若愚,抑或是——放荡不羁的好事之徒。 啊……真是招架不住这个家伙呢…… 不过…… 却并不令人讨厌。 总之,从这种拙劣的安慰方式上来看,这家伙并不是坏人的样子。 若是有可能的话,蓝发旅行者甚至觉得,自己会跟他成为相处得颇为合拍的挚友。 当然,前提是没有推销过什么令人做恶梦的黑暗料理的情况下。 “要来点么?” 下一秒就从火堆里挑起一团烤得黑乎乎的东西,头巾男变戏法一般扬了扬眉毛,以一脸期待的神情问道。 只是这样的东西外表实在有些吓人。 “喏!吃的……” 朝蓝发男子使了个眼神,连眉毛也会逗趣说话一般,上下跳动了两三下。 这家伙…… 难道是马戏团的小丑不成…… 这样想着,继续盯视着头巾男如此表情的蓝发旅行者差点就被逗乐了。 然而,一阵不合时宜的“咕咕”交响曲陡然奏响。 即便只是有些微弱的声响而已,但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茫茫沙海中,果然也是荡气回肠、清晰无比呢。 连头巾男也立刻怂怂肩膀,示意蓝发旅行者看向自己的腹部。 被饿扁多时的肚皮正毫无顾忌地发出此起彼伏的抗议声。 “为果腹之物折腰不算丢脸,不是吗?嘿嘿……” 盯视着蓝发旅行者晒出丢脸声音的腹部,头巾男不失时机地歪着脑袋,再次晃了晃手中的食物,微笑着帮他解围。 罢了罢了…… 我吃就是了…… 望着嘿嘿一笑的头巾男,蓝发旅行者不免表情尴尬地吐出一口气。 微微颔首后,这才毫不客气地坐到火堆旁。 接过头巾男手中的食物,一口咬下去。 虽然外表果然不忍直视,但猛烈撞击着味蕾的鲜嫩与柔滑,的确瞬间打消了蓝发旅行者对那团黑乎乎食物的抗拒。 “唔——说实话!真的非常——不错呢!竟能让我这样一个周游过……世界……唔……尝遍天下美食……的美食家……觉得美味——” 毫无保留地大嚼特嚼,并且不吝惜辞藻地给予赞赏。 在四周都被黑暗吞没,仅存的这一团火光中,蓝发旅行者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感。 连此刻沙漠中因为落日而骤降的气温也被这样温暖的表情所融化。 “唔——乘你小睡的这会儿,抓了几只沙漠岩鼠,这就是那——” “咦、咦?等等——什么!咳咳咳……老、老鼠肉?!” 惊愕地瞪大双眼,旅行者前一刻还温暖四溢的表情瞬间结冰,僵硬地转动眼珠,来回扫视着手中几乎啃食所剩无几的食物残渣与头巾男,希望能得到否定的回答。 “是哦是哦……货——真——价——实的!沙漠岩鼠,味道堪比牛排,对吧?啊!对了对了!我放了点孜然,看你的装束,不像是我们北部边境的人,可能会有些吃不惯吧!” 然而,并不能如愿。 年轻的头巾男乐呵呵地说着,仿佛根本没看到蓝发旅行者石化的表情般。 继而热情满满地又从火堆中挑出另一团烤熟的岩鼠肉,做出要递上来的姿势。 “再来一只呗……一只可不像是能够喂饱你的样子,放开肚皮吃……今天我吃点亏……少吃点好了!” 哦不…… 你绝对不用吃亏…… 真的…… 而且…… 我的肚皮可没你想象的那么…… “够了够了……已经足够了……我向来知足常乐……这是你辛苦抓来的……应该你吃——” 连忙摆手道谢,蓝发旅行者后悔自己先前那不留余地的夸赞。 陷入尴尬的处境,对于热情好客的头巾男,这样的答复似乎过于牵强。 但是,胃中因为心理作用不时传来的汹涌翻搅,还是让蓝发旅行者坚定着自己的信念。 强压着喉咙深处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继续解释着。 “我从来不认为占别人便宜是一件好事……真的……我够了……” 这种时候如果吐出来,大概是非常不礼貌的表现。 然而,旅行者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可不要跟我客气啊……过了这村可再没这店了呢!这在北部之境可是上等美味!” 继续无视着蓝发旅行者快要跪地的表情,头巾男不遗余力地推销着。 “不……真的不客气!已经很饱了!再吃可就要吐了……” 虽然前面的话是违心的,但最后一句绝对是大实话。 不掺杂任何造假成分。 如果再吃一只,绝对会吐得满地都是,连熊熊燃烧的火堆都能被浇灭的那种程度。 “真的?” “真的!” 大概终于注意到蓝发旅行者脸上略显苦涩的表情,并确实理解了这个表情下所掩藏着的盛情难却的托辞。 头巾男最终不再强行推销自己的老鼠肉。 “凉了可不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喃喃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头巾男将递在半空中的烤鼠肉收回到自己面前,张嘴咬了一大口。 “怎么会一个人徒步穿越这片沙漠的?” 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年轻人鼓着腮帮子边嚼边问。 与之前给人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感觉不同,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头巾男脸上倒是少了很多不正经的成分。 “这个……啊!有一些……一些非办不可的事情,本以为是可以抄近路的……哈哈哈——” 当然不能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给骗了,然后自投罗网地走到这样一片“死亡之地”的“笑话”了。 “可是,怎么什么补给都没带呢?这里可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穿越的地方啊!” “唔……一开始……压根就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大片的沙漠嘛!” 拇指抹了一把油滋滋的嘴角,其它四指抚住下巴那几撮仿佛杂草丛生般的碎胡渣上,蓝发旅行者陷入思虑。 头巾男的刨根问底自然让他不得不仔细回味之前所经历的一切。 谁也不会料到刚经过西部半岛的海湾地区,就立刻会步入荒无人迹的漫漫沙海,原本,他以为那只是一片沙滩罢了。 哎!自然都还是那个自称占卜师的女人给害的…… 果然漂亮女人的话都不能信呢…… 恨得牙痒痒的旅行者,想起在路过海边小镇费卢明时,那个在“神之休憩所”酒吧里极力推销自己的嘴角有三颗小痣的短发女子。 本以为她能给自己指一条更快捷的路线到达中央城邦的,谁想却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你要去哪儿?” 瞬间转折的提问,很干脆地将旅行者飘远的思绪拉回火堆旁。 “中央城邦……大概……现在是叫这个名字吧!” “中央邦……是吗……啊——那你一定要经过佩索都吧?” 擅自将陌生地名说出口,头巾男眼里突然闪过一丝莫名的光亮。 “嗯嗯——肯定得经过佩索都的!你看……要不要跟我同行?” “和你一起走?” 面对着完全错误打开方式的邀请,蓝发旅行者条件反射地跟着反问了一句。 “嗯!瞧!反正我们是顺路的嘛!更何况……一个人在沙漠里也不怎么安全,我们结伴走还能相互照应照应!” 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理会一旁跟不上节奏的蓝发旅行者浮现的错愕表情。 “……” 这家伙…… 莫不是脑袋什么地方比普通人少了一块肉吧…… 这样想着,虽然有所迟疑,蓝发旅行者倒还是耐着性子,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面露兴奋之色的头巾男的脸庞。 虽然的确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但无论怎么想都会觉得有点来路不明…… 然而面对不露声色观察自己一举一动的蓝发旅行者,年轻人并不打算就此妥协。 “你看!我的骆驼上还有很多的水和干粮,应该够我们两三天的行程,你也不可能再自己去找补给吧?” 指着在不远处沙脊上休息的双峰驼,头巾男仿佛看穿心思一般继续说道: “不是有一些非办不可的事吗?再倒在这样的沙漠里真的没问题吗?” 这家伙…… 可真敢说…… 然而…… ——就算是现在,也依然想要不惜任何代价尽快去到中央城邦,那些被托付的和未完全理解的一切,必须搞清楚,弄明白,然后告慰死去的人们。 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哪怕曾经被什么人欺骗过,哪怕差点倒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默默死去。 因为有着即便是那样也不会放弃的的执念。 所以—— “啧……啊啊……好吧……就按你说的,一起到佩索都便是。”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蓝发旅行者瞬间感到之前积郁在胸口的狂气有所减轻。 “太好了!有个伴的话……这旅程也就不那么孤单了,那么……我叫穆萨,你呢?” 再次缺心眼地转换了表情,头巾男将油滋滋的右手伸向蓝发旅行者。 “我……唔……水……水政!嗯……感谢你救了我!” 不得不握住头巾男的手,礼节性地再次道谢。 “呜哇!好奇怪的名字!不过……呵呵!也没什么啦!别在意、别在意……我说的——” 嘴上尽管说着让人不要在意的字眼,表情与动作却是如此惊讶。 穆萨将最后一口岩鼠肉吞入腹中,然后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总之啊……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噢——瞧!总不能看着同族躺在那里见死不救嘛!” 不经意地说出理所当然的话,却让水政心里猛然地咯噔了一下。 同族……吗?真是个令人讨厌的说法啊…… 这么说来…… 这家伙……难道是图门族吗…… 还是说…… 手下意识地抚向胸口,藏在大衣中的银翼信物传来冰凉的触感。 黑暗中,蓝发旅行者的表情竟有些落寞。 算了……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也许早已不会还有人记起了吧…… 这样想完,水政勉强挤出一丝干笑,算是回应了穆萨的好意。 啧!真是糟糕的一天…… 要不是被这样的怪物女缠上…… 可恶…… 抱着如此想法,水政小心翼翼地从藏身的小巷中探出头来,眼见一队身着红底白边制服的羽翼军从不远处的大路上匆匆小跑而过,他赶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外面的街道很安静,空荡荡的街巷上,除了几片店旗迎风招展外,竟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简单清扫过的地面不时腾起灰黄的沙尘。 眼前的一切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局促。 ——就算的确是逃走了两名尤因族囚徒,这个地区的羽翼军团也未免也太认真了些。 大白天的搞全城警戒…… 难道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吗…… 仰望无云的青空,水政喟然而叹。 “走了吗?” 听到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扭头的一瞬间,视线正对上迎面而来的晶莹双眸。 肤色略显黝黑的曼妙女子猫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凑到水政跟前,她小声问话的时候前倾了上半身,弯下裸露在外的纤细腰肢,于是一头黑亮的秀发也瀑布般从那裸露在外的肩头倾泻而下,笔直的发丝在起风的小巷中微微扬起。 如果忘记身处逃亡的现实,那么任何男人都会愿意时间在此定格。 实在是秀色可餐的美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这是一名尤因族少女,只稍看她那一身土黄色的狩猎装束便可一目了然。 完全取自兽皮的天然短打做工有些粗糙,大概是因为缺少相同毛料的缘故。 当然,或许也只是少女心使然,故意裁剪出这样能凸显美丽身姿的模样。 少女的背心只到了肚脐眼以上的地方,下身的短裙也只大概到达大腿的二分之一处。 它们恰到好处地将少女那凹凸有致、毫无赘肉的惹眼身材突显了出来。 “应该走了吧!这次我可没偷吃的哎……” 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水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多少带有调侃成分,但他现在也确实是饿了。 所以除此以外,他找不到更好的说辞了。 从两天前开始,他就被困在这个佩索都小镇里,几乎进退不得,如果按照这种进度下去,恐怕再有个十天半个月,他都没可能逃离这个被沙漠环抱的北方小城了。 不免沮丧地再次抬眼望向天空,暮霭沉沉的灰黄色调中透着浓浓的忧郁。 在到达佩索都后,水政便与穆萨分道扬镳了,然而紧接着,无法避开的莫名遭遇便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实在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被卷入洪流的水政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而导致他被这些恼人事件缠上的罪魁祸首,显然正是身边这名被水政暗地里称作“怪物女”的尤因族少女。 原本只是想到集市搜集些关于路线的情报,却没料到刚进入集市段几步路,水政就被那些不时经过的羽翼巡查队拦住了。 盘问在所难免——谁让他这扰乱市容般的打扮呢。 然而,更要命的是,不知为何,这些盘查者似乎对这名首次出现在佩索都的陌生人充满了敌意,尽管理由很牵强,但秩序的维护者们还是不由分说地将这位风尘仆仆的流浪汉装束者押解去了监狱。 理由什么的似乎再简单不过,无非是因为这名陌生的蓝发男子能够让被关在笼子中的“贝多姆游隼”感到躁动、兴奋,就算那是微乎其微的一个暗示,但也已足够证明他,就是现在这个贝多姆大陆的秩序干扰者——尤因族人。 在这样一个由图门族所占领的偏远小镇中,所有被贝多姆“魔物”所“指认”的人都会被关进监狱,等待他们的除了不公平的审判还有严酷的刑罚。 毫无根据的惯性思维,逃避着一切的本源,忽视着眼前所发生的现实,只追求被大人物们断言的真理——这就是现世的大部分图门族人的精神世界。 宁愿相信着尤因族人都是野兽的化身,也不愿与之和平相处。 被认定为尤因族的蓝发旅行者自然也不能例外。 当三名手持短剑的羽翼神行者反剪着这名蓝发男子的双手,准备将他丢进一辆由普通的双座马车改装成的囚车时,命运之轮开始了蛮不讲理的转动。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于下一秒。 那是囚车看守打开那扇木门迎接这位倒霉的流浪汉的一瞬间。 “呯——” 轻盈敏捷的身影从门中飞快地窜了出来,守在门边的一名护卫立刻就被反弹开的木门击倒在地。 “可恶!这女人是怪物吗?怎么这么大力——” 听到囚车中的男人气急败坏的咆哮。 “呯——” 然而勉强探出囚笼的脑袋随即被再次反弹回去的木门撞得永久沉默了。 “赶快制服她!小心她的胳膊……” 这句话尽管及时,却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那名已经飞身扑上去的护卫志在必得,张开肌肉结实的双臂,本以为凭借自己庞大的身躯绝对可以制服看起来瘦小娇弱身影。 但是…… 根本没料到迅捷的身影会从眼前消失,然后鬼魅般闪现到自己背后。 护卫用难以置信的表情偏转头部,但还没来得及看到背后袭击者的模样。 飞速而至的手刀已狠狠劈在其后脑勺上。 “啪——” 上翻着宛如死鱼的眼白,口吐白沫,扭曲着表情的护卫顿时倒地不起。 可怜了他那一定勤加锻炼才得到的魁梧身形,今次竟完全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快去帮忙!快!快!快——” 押解水政的羽翼神行者显然有些错愕,但还是第一时间冲几百码外,被拥堵的人群封住了视线的巡查队大声求援。 然而此时,正值集市交易的黄金时段,尽管是在集市尽头的边缘,但这样的呼声也未免有些微弱。 小贩的吆喝、你来我往的砍价声,瞬间就将羽翼神行者的呼声淹没。 而对于已习惯了常常会出现逃犯与护卫打斗场面的商贾与市民来说,眼前的场景也只不过是一出不会伤及自己的小小闹剧而已。 ——反正羽之教的那帮家伙会搞定的。 这样想着,人们顶多也只是暂时搁置了手中的买卖,驻足观望了几秒。 不过很快就会如往常一般失去兴趣。 ——开市的时候,自然是买卖最重要了,这在沙漠中的任何边陲小镇可是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人们自顾自地做着手中的活儿,不过也都很有自知之明地让开了好一段距离——自己并不擅长战斗,为避免被伤及无辜,还是远离是非之地才好。 于是,这条通往另一座城门的大道,此刻就如被人清场一般,七八码的范围内并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 被人们奉为秩序守护者的教团军也不需要担心会放不开手脚。 羽翼神行者们自知求援声并没有传递到大部队那里,但是现在抽调人手去求援显然来不及了。 不能放跑任何一个异端者。 这是他们的职责。 所以两名神行者迅速从腰间拔出十字型短剑。 冲向囚车的同时,其中一名神行者用未握剑的手在空中刻画起来,于是红色的刻印在空中闪现。 ——攻击系的强化魔法,可以使身体得到异于普通人的速度与力量。 这是羽翼军团近战军种常用的术式。 押解水政的神行者一共三人。 现在有两人被囚车中逃逸的身影所吸引。 那么…… 如果想要脱身,就绝对不能放过现在这个机会…… 水政自然不会看着送上门来的大便宜不占。 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身侧那名被前方打斗吸引的羽翼神行者,由于此刻双手被魔力环反绑着,水政所能依靠的,唯有双脚的突袭了。 然而,水政还没来得及出手,便被银铃般的呼声抢了先。 “路——咦?” 以不可思议速度闪现到水政身边的魅影,兴奋地呼出令人匪夷所思的音节。 但是,未免虎头蛇尾的音节末尾,却又毫无预兆地转为一声惊叹。 “你……身上为什么有他的味道?” 耳畔飘来似乎有些泄气的呢喃声。 不过声音的主人却已消失不见。 不,准确点说,应该是又退回到刚刚的囚车旁。 被如此离奇的一幕惊扰,不仅水政有些不知所措,连那名还留在水政身边的看守也一瞬间露出狐疑的神色。 未能理清思绪的护卫愣在原地,视线仍旧定格在方才飘过黑影的头顶上方。 “啧!不管了!” 并没有丝毫犹豫。 水政猛然蹲下身子,一头苍蓝色的头发也瞬间因惯性全部站立起来,黑色的风衣被热风吹得鼓胀成一个不规则的气球,那名留守的神行者这时才茫然发觉出异常。 然而,那团乱糟糟的蓝发已转瞬飞到他眼前。 “呯——” “啊——”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粘稠的吐液瞬间在空中四散飞溅,一颗沾满血丝的门牙也随之蹦出护卫的血红大口,兀自在空中划着孤单的抛物线。 水政的脑袋硬生生顶在神行者脆弱的下巴上。 不会有什么比这样的攻击更具杀伤力了。 崩掉了门牙,连颌骨都数处骨折的神行者,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已完全丧失继续战斗的能力。 瞬间而至的骚动,不仅吸引了不远处还在忙于交易的人们的视线,更立刻引起了那两名正与娇小身影缠斗的神行者注意力。 但显然条件反射地回头观望是不明智的。 两名神行者所面对的绝不是普通的逃犯,而是一个像野兽般凶悍的尤因族精英勇士。 飞速而至的黑影不带丝毫怜悯,似乎要玩弄猎物于鼓掌似的。 轻蔑地先闪到两人眼前晃了一下,当他们意识到该举剑挥砍时,那黑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迟钝的二人身后。 “咣当——” 交错传来金属落地的脆响,如烂泥般瘫软的身躯发出毫无意义的惨叫。 因为施法者失去了意识,束缚了水政的魔力环也瞬间没了效力。 “神呐!那个怪物……” 之前还抱着看热闹心态,无视那些护卫们被人当猴耍的围观者们,此时一脸惊恐地发出惊呼与嘘声。 直到这时候,人们似乎才意识,这一次的逃犯并非他们想象中那样简单。 一口气打倒了囚车加押解犯人的六名羽翼军,这已超出了他们过往的认知。 在佩索都民众之前的记忆里,尽管曾有无数个雷同于此次的“开局”,就算也有过打倒了一两名羽翼军的逃犯存在,但也还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逃犯能最终逃脱秩序维护者的抓捕。 以至于羽翼军刚开始处于下风时,围观中的多数人竟在心里暗暗给逃犯们加油。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心灾乐祸,而如今变成了——乐极生悲吧。 终于深刻理解到,两名尤因族逃犯的确“凶恶”,围观的民众再不敢心存侥幸。 没有任何犹豫的,所有人一边向后退着,留下更大的空间,一边传递着不安的神色。 而靠近打斗这一侧的、原本喧闹不堪的集市也突然间安静下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这里的逃犯跑了!快抓住他们!”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撒开嗓子吼了一句。 连锁反应一发不可收拾,这样的呼救声开始在集市上蔓延起来。 向远处传递着更为清晰的信号。 相信被阻隔在集市另一端的羽翼巡逻队很快就会了解这一侧发生了多么不得了的事情。 见此情形,水政转身便要开溜。 然而…… “喂喂喂……你——要干什么?” 还没迈开步子,肚子就被蹲在面前的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低头看时,微微皱起挺拔的鼻梁,被一头黑发完全遮住面容的的少女,正如小狗一般贴紧水政的身子嗅着。 这名头也不抬地在水政胸口拱来拱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从囚车中逃出来的黑影。 “为什么……为什么你身上会有一样的味道……” “哈?” 对于一而再再而三做出奇怪举动的女逃犯,水政感到莫名其妙。 这家伙…… 莫不是饿昏了头…… 准备把我当肉不成…… “不好……那群家伙要来了!” 突然停止了令人不解的举动,少女蓦然直起身子,幽幽地说着。 “跑!快点!” 瞬间,那清澈透亮的女声再次于耳畔响起。 “咦?” 随风飘动的青丝即刻从眼前飘过,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冰凉柔软的手指扣住。 直到这时,水政才看清咫尺之距的黑影模样。 那是足以让所有男人心神荡漾,难以抗拒的魅惑五官。 然而,真的深究起来却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妖娆。 充满自信的脸上,有的只是纯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自然之美。 显然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女,有着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 一套土黄色的狩猎短打罩在略显黝黑的肌肤上,灵动的身躯宛如春天里刚降临世间的小鹿般,活蹦乱跳,全身上下无不透着鲜活的青春气息,让人忍不住地停滞目光。 但是,现在可没有赞叹与感慨的时间。 “呯——” 急速而来的红色光球,不偏不倚地砸在囚车附近,迅速就在地面留下一个腾起黑烟的大洞——那是正从集市另一段赶来救援的巡逻队所施放的魔法光弹。 “快走啊!还楞着干什么?” 眼见水政还有所迟疑,少女用完全不是少女的方式,粗暴而不讲理地猛拉了一把仍呆立在原地的水政。 无论身手如何厉害,面对即将潮水般扑来的全副武装着的羽翼军团,逃跑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跟我走!呆在这儿太危险了!” 不容分辩地口吻从散发着沁人香气的娇美身姿中传来。 并没有给水政片刻犹豫与思考的时间。 这位连姓名都未可知的少女,立刻就不留余地地将眼前陌生而毫不相干之人卷入了逃亡之旅。 迅速从惊愕的人们视线中跑开,尤因族少女拽着水政朝人烟稀少的旧城废址方向跑去。 身后再次喧闹的人声也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 好在少女似乎天赋异禀,总能挑选到空无一人的小巷穿行。 看来,似乎是暂时摆脱了羽翼军的大部队…… 这样想着,水政的目光落在前方仍如疾风般跑动的少女背影上。 不禁有些出神。 手腕处传来的强力拖拽感让他有些哑然。 速度与力量,跟眼前的少女身姿完全无法划上等号…… ——该怎么形容呢…… 那个…… 大概…… 就是那种…… 宛如关太久的凶兽猛禽突然间寻获自由一般…… 正在尽情地撒泼放纵着…… 啧…… 似乎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总之…… 这样的家伙…… 果然还是应该像先前那些羽翼军所称呼的一样…… 该叫做怪物女才是…… …… “喂……喂喂!怎么睡着了?” 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水政纠结游离的思绪。 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看向自称蒂莎的尤因族少女。 “唔——没办法嘛!总是一直躲在这里……除了打盹睡觉……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打发时间了!” 不紧不慢地答着话,水政慵懒的身体完全放松地靠在一堆废弃的木架上。 现在这般提不起干劲的状态,甚至让他自己也有些焦虑。 然而,就算表现出了焦虑,也不会对现实有任何改变。 ——连旧城废址区都能每隔半个钟就看到一次巡逻队,那么,城门边恐怕更是有数不清的守卫在等待着了。 毫无办法,所以只能听之任之。 再次回归到流浪汉那吃了这一顿就完全不知下一顿在哪里的生活,让人多少会有种“果然还不如去吃牢饭的好”这样的想法。 “我去弄点吃的,你要帮我看着点儿,记住了——银色头发的人,如果看到,请一定要拦住他!” 好似看穿水政心思一般,少女在破布与碎木屑组成的垃圾丛中慢慢直起身子,嘱托的时候,特意将脸凑到近前,直视着水政的眼瞳。 似乎对这怪物女来说,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呢…… 啊啊…… 真是的…… 估计又是因为什么奇怪的理由吧…… 比如说……味道很像什么的…… 想起两天以来,尤因族少女总会有意无意地凑到自己跟前,嗅着水政身上气味的一幕,于是免不了一阵胡思乱想。 ——该不会这个怪物女那秀气的鼻子里面,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构造吧? “知道……知道啦!” 这样想着,水政一边用敷衍般的口气给予回应,一边嘟囔着。 “不知道你找那家伙有什么事,不过……放心——我会好好发扬你的传统的……不过不是用鼻子……嗯!” 舔了舔干涩的嘴角。 “对了……我现在可是很饿呢!快看看我这张饿鬼脸吧!只要他是活的,敢从我面前跑过,我是有信心让他有来无回的!所以——放心放心……不会放跑的啦……” 一边信口开河地说着,一边避开那张令人遐想的漂亮面孔。 再次打了一个哈欠,颌骨顺势发出咔哒一声轻微的脆响,仿佛因为用力过猛而错位了一般。 然后,翻了个身,水政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 “快去快回!我可保不准哪天会饿到把你也给吃了!” 尽管多数是调侃的成分,不过,如果一直凝视那样精致的脸蛋,总还是会让人有胡思乱想的可能。 蒂莎有些错愕地看着水政睡过去的背影,没有做声。 就算能听出带有戏谑之意,但眼前的蓝发男子也确实答应了会好好做她所交代的事情。 然而,尤因族少女仍然心存疑惑。 ——一个从西部半岛而来的流浪汉身上,为什么会有自己恋人的味道呢? 不仅方向上完全相反,不可能相遇,甚至对于蒂莎所描述的样貌与姓名,这名蓝发的“同族人”都完全没有印象呢? 真是个让人在意的男人…… 蹙着细长的眉毛,蒂莎心事重重地径直走出小巷。 然而,只刚过去十来分钟,水政便听到有嘈杂声从小巷另一头传来。 微微睁开惺忪的双眼,祈祷着绝对不要是坏消息的转过头去。 但是,立刻跃入眼帘的是映红半边天的红色魔法咒印。 窈窕的少女身影迎面飞奔而来,后面“叮叮当当”传来金属靴子与地面的撞击声。 与祈祷完全相反的糟糕预感撞击着空白的脑袋。 于是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气。 喂喂喂……不是吧……这女人……当真又去招惹那帮巡逻队了…… 水政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前额绝望地想着。 知道自己应该是没看走眼。 蒂莎已风驰电掣地冲到自己跟前。 “快走!” 再次不由分说地,少女一把揪住水政的大衣长袖,粗暴地将半坐的同伴拖起身来。 “我说……就不能不要找麻烦上门吗?” 这样下去大概真的会精神衰弱…… “没惹麻烦……不过……是正好……我看到被他们关起来的‘噜噜’,还有我的刀……然后……就……顺带都拿回来——” 望了一眼身后沙尘骤起的巷道,水政知道,蒂莎口中的“拿”绝不会是字面意思。 错不了…… 一定又是抢…… 甚至还是嘲弄人般地弄出了很大动静…… 不过,对于新出现的单词,水政有些好奇。 “噜噜?” 扫了一眼的确与之前有些不同的少女的腰部,那里挂着一柄像是弯刀的武器,但至于蒂莎口中的“噜噜”是什么,则完全没有实感。 “嗯!你瞧!” 边喘气边抬手的少女,将修长的食指指向头顶前方。 水政望时,只见一只贝多姆游隼正在空中自由盘旋,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这不就是之前在刚进集市时关在笼子里的魔物吗…… “哦——天哪!好吧……这团会飞的肉是你的?” “嗯!从小就一起长大的伙伴,盘查的时候被卫兵们搜去的。” 就为这点都不够吃上一顿的肉块引来了一堆追兵…… 而且…… 只要它飞在天上,就一定会给那群气急败坏的羽翼军指明目标吧…… 糟透了—— “是是是!那么——你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水政已无力再想接下来的对策,只能下意识地将问题抛给蒂莎。 “咦?” “咦你个头啦……” 啧……果然是根本没想过后果的样子吗…… 这个怪物女……不知道你也敢招惹他们…… 摇着头,仿佛是对自己责备般,水政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本就该想到是这个答案的。 为了纯粹想法而作出直率行动的元气少女,那不谙世事的清澈眸子似乎早就注定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么多人……总之……只要逃掉应该就没事了!” 完全没注意到水政头痛般抓狂的表情,蒂莎只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圆润小巧的耳垂。 尽管感到过意不去,但乐观的少女一想到取回了重要的武器和小伙伴,立刻就变得心情好起来,于是干劲十足地说着在水政眼里完全是不可能的话。 “嘭嘭嘭——” 刚跑出小巷,红色的光弹立刻就在无人的街道上炸裂开来。 瞬间被释放的冲击波,立刻汹涌地朝水政与蒂莎扑来。 毫无防备的两名逃亡者眨眼就被灼热的气浪掀翻在地。 混蛋…… 还没吃到肉呢…… 怎么可以先吃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啊…… 到底没能幸免。 诅咒着施法者的水政忍痛爬起身来,本就破损不堪的风衣上出现了新的裂口,右半边脸因为直接与地面的亲密接触,擦出几道血印,在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些破皮。 “呸呸呸——” 吐着倒地时吃进嘴里的满口泥沙,水政一脸厌恶地吐着黑黄白三色掺杂的吐沫。 蒂莎则迅速地一个翻身跳起,好像没事一般,只是脸色熏得更黑了。 仿佛烤熟的岩鼠肉般——这让水政想起了那一晚有肉吃时候的幸福感觉。 当然,前提是完全忽视掉那是老鼠肉的事实。 因为倒地耽误了时间,后方的羽翼军也追到面前。 更糟糕的是,竟然还有从并行的另一条小巷中钻出来的一队人马,此刻也突然冲到眼前。 成掎角之势,两队人马把两名逃犯半圈围住。 “你们逃不了的!尤因狗!别以为这次还能逃走!” 气喘吁吁的队长从队伍中往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蒂莎,似乎有些忌惮着尤因族少女般,手中的“魔狙”提前在空中刻画了一部分咒印。 当羽翼巡逻队展开阵型,堵住两名逃犯的退路后,那名队长的表情才有所缓和。 “喂!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乖乖投——” “嗖——” 没等“降”字从队长口中发出,蒂莎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呯——” 从小巷另一头不知何处飞来的红色手掌瞬间预判了少女的动作,直接抢在蒂莎落地前狠狠地锤向地面。 御斗术——攻击系的远程近战魔法。 显然,小巷中还有专门作为后援的术士小队存在。 因为提前做了准备,所以蒂莎想要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并没能讨到便宜。 在躲开红色手掌的锤击后,少女落回原地。 “哈哈哈……魔法阵也已经布好了!你们逃不掉的!乖乖去接受羽之教的惩罚吧!尤因狗们!” 羽翼队长趾高气扬地叫嚣着。 显然,在他看来,这一回是胜券在握了。 看着蒂莎表情有些凝重的侧脸。 水政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大衣内侧。 虽然对怪物女的战力抱有期待,但毕竟都到这个地步了,水政不得不考虑“大不了拼了”的作战方式。 用眼角的余光环顾四周,破败的景象稍稍坚定了他的动作。 旧城区本就住户稀少,这里又都大多是废址,即使将街道两旁的建筑整个摧毁,恐怕也不会伤及无辜吧…… 这样想着。 手指摸在带着些许体温的金属表面。 然而,一瞬间触及带有纹理的光滑触感,却又让水政有所犹豫。 ——那是他从异域带回贝多姆大陆的火药爆弹。 尽管威力巨大,可数量也极其有限——哪怕水政自己的确可以补充制作,但这些在域外生活期间利用那里的文明所造出的武器绝非魔法。 在极短的时间内,用一个就少一个,绝不会因为还有体力就能瞬间再多出一个来。 假设在一场战斗中不能杀一儆百,假设面对的是源源不断的敌人,那么,这样的冒险最终也会没有未来。 轻视这个因素将会得到不可原谅的后果…… 但是…… 绝不能在这里止步不前…… 已经等待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回来这里,回到贝多姆…… 怎么可以在这里就结束了…… 咬牙碾齿地吐出一口气,水政皱着眉头扫视着那些紧逼而来的羽翼军。 显然不打算给逃亡者们再次脱出的机会,早已施洗过强化术的盔甲无一例外地闪烁着微红色荧光。 食指,汗涔涔的,但已穿过拉环。 只要轻轻一拉,然后,立刻就将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金属爆弹丢出去。 接着,一切就会…… “嘭——” 惊人的巨响传来。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有些愣神。 卸去刚刚还得意满满的表情,羽翼队长脸上浮现无法理解的惊愕。 水政食指扣住的拉环并未拔出,金属爆弹仍在腰间。 然而,却有什么东西在他出手之前就已经爆炸了。 显然,威力巨大的爆炸并非是水政从异域带回的“藏品”所致。 被完全出乎意料的响动惊扰,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发生骚动的地方去了,以至于原本要开战的气氛都被破坏殆尽。 爆炸的地点位于巡逻队的最后方,大概是羽翼军团术士小队所在的位置。 紧接着便听到乱哄哄的打斗和呼救。 困惑着的羽翼队长竟忘了继续发令,兵士们更是有些不知所措,都茫然看向腾起黑烟的小巷方向。 发生了什么…… 难道…… 水政几乎下意识地撇头看向蒂莎。 然而,尤因族少女此刻正安静地站在原地,喘气的双唇晶莹湿润,双肩还在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 几滴浑浊的汗液顺着她侧脸恰到好处的曲线滑落,挂在精致的下巴上。 仿佛说好一般,那张焦炭般漆黑的漂亮脸庞也快速地转过来,凝眸注视着水政所在的方向。 挑起好看的眉毛,蒂莎用困惑的眼神示意水政。 “你干的?” 原本以为是侧后方的怪物女所干的好事,不过显然,尤因族少女比水政还茫然。 不会又来了一个逃犯吧…… 多少藏着些许期待,两名逃犯心中被巨大的问号所占据。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 “嘭——” 又一声巨响。 这时候,水政才发现那是魔法光弹。 只有会魔法的图门族才能使用的远程魔法。 光弹兀自在包围着两名逃犯的阵型中央开了花。 整齐的队形转眼被炸得七零八落,处在外围的人们被气浪推倒伤势不重,而内侧的羽翼军则倒地不起。 竟然还是中阶以上的施法者…… 难道是内讧了…… 到底是什么鬼…… 越来越感到莫名其妙,水政与蒂莎甚至忘了乘机逃跑,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哀嚎遍地的羽翼军。 “混蛋!什么人?” 羽翼队长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四下张望却看不到暗地里偷袭自己的人影,于是气急败坏地朝天吼道。 “嘭——” 红色的魔法光干脆利落地再次落下,对倾尽怒意的身影没有任何怜悯。 爆炸点就在离羽翼队长不远的地方——算是对他的回答了。 “喂——到这边来!快快!” 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小男孩,站在街道另一侧的小巷口,一面招手一面朝被巡逻队追击的一男一女喊话。 这个小家伙用的魔法? 不不…… 不可能…… 可为什么要救我们…… 飞快地转动脑子,却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在确认小男孩的确是在对自己和蒂莎说话后,水政和蒂莎互相使了个眼色。 迅速跑动起来,朝着小男孩所指的方向。 “来人啊……给我——” “嘭——” 再次的,对费力绞出声音的身躯做出回应。 急速飞来的红色光弹在那名羽翼队长的头顶上方开了花。 如烟火般灿烂的火团瞬间就将一旁木质的指路标灼烧起来。 不会再有任何疑问。 ——这一次,这位不曾放弃的羽翼队长终于闭嘴了。 而受伤倒地的兵士们也无力再进行追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名逃犯从眼前消失。 不过,就算这条街道上的巡逻队暂时失去战斗力,也不代表整个佩索都小镇的羽翼军都会善罢甘休。 追随异象而来的增援部队在街巷的另一边躁动着。 大概是早已有准备,那名躲在暗处的袭击者,同时对多条街道的巡逻队展开了攻击。 原本宁静的旧城废址变得从未有过的喧闹与嘈杂。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四处腾起的黑烟已然揭示了目前陷入一片混乱的旧城区。 “快点快点!来!走这边!” 不等两名逃犯跑到面前,小男孩便已迈开步子。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们?” 上下打量着面前顶多八九岁孩子,水政发出疑问。 单从岁数的层面上来看,或许就不该问如此愚蠢的问题。 水政也有些后悔贸然地提问。 瘦小的个子,打着卷的暗黄色短发,不时转头查看后方情况的小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雀斑。 ——明明连心智都未长全的模样,怎么可能用自己的意志,只身前往亡命之地呢? “待会到了就知道啦!现在先别问了!逃命要紧!” 果然与料想中一样,小男孩用不是孩子的口吻答道。 尴尬地看向蒂莎,咬着嘴唇的尤因族少女并没有搭腔,也只是微微点了点下颌。 于是三人不再交谈,沉默着全力奔跑。 被小男孩从容不迫地带着,在令人晕头转向的小巷中迂回穿行了约七八分钟,瘦小的身影突然放缓了脚步。 “看!” 意义不明的单词从小男孩口中飞出。 不过,当加上指向半空的胳膊时,终于理解了其含义。 先前那只被蒂莎救出的贝多姆游隼,适时地结束了盘旋,收紧茶色的翅膀,朝一座架在水道上的拱桥桥洞俯冲下去。 “去那儿!” 小男孩再次说出如命令般简短的句子。 “喂喂!我说……蒂莎?你的那团会飞的肉、哦不!鸟……鸟发现什么了?” 完全不能令人心安的展开——最后竟变成那只魔物给所有人带路。 这难道是在玩打猎游戏吗…… 吐槽般道出淤积于胸口的强烈好奇,水政小声问着身旁的尤因族少女。 然而,蒂莎只是面带困惑地耸耸肩,一副完全不清楚的模样。 疑惑不仅一点没有减少,反倒有越积越多的趋势。 然而,现在已暂时摆脱了追兵,所以也不用太过着急。 除了跟过去一探究竟,也别无他法……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水政跟在两人身后朝桥洞走去。 沙漠地区为减少蒸发,保证水源不枯竭,所以渠道也挖得格外深,街道与水道的垂直落差怕有五码以上。 沿着几乎陡峭的阶梯,终于到达水道的堤岸。 然而,与街道上的烈日骄阳相比,显然桥洞内很是阴凉,而且似乎还有些光线不足。 以至于背靠着桥墩的男子几乎被阴影完全遮挡了面容。 见小男孩领着两名逃亡者走到堤岸上,那名男子不失时机地扬起平放着的右臂。 原本已落在那里啃食着什么的“噜噜”伸展了一下翅膀,乘势跃到相对而去的蒂莎肩头。 “路……路威……真的是路威吗?” 突然间加快了脚步,飞身扑上前的娇美身影发出温婉柔细的声音,呼唤的人名正是之前反复问了水政几遍,却总是让水政感到陌生的名字。 然而,让水政感到惊奇的果然还是蒂莎的态度。 ——那是从认识到目前为止,蒂莎第一次真正展露少女该有的柔弱姿态。 听到有人叫自己,阴影中的男子往前迈了半步。 “啊哈!蒂莎!果然已经逃出来了吗?之前真的没看错呢……” 顺势张开双臂,同样有些兴奋的男子接住飞身扑入怀中的蒂莎。 “太好了!路威也还活着……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真的……太高兴了!这几个月我一直都提心吊胆的……” 脸蛋蹭在男子的胸口,带着撒娇的口吻,蒂莎欲言又止,仿佛忘记了身后还有其他人在场的事实。 这个怪物女…… 竟突然变得小鸟依人了…… 而且…… 而且还让人不敢相信地在撒娇……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眼前的蒂莎与水政已有的认知高度不吻合。 习惯于尤因族少女凶悍一面的水政,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嘿嘿……好不容易才躲过羽翼教团的追捕,跨越了拉莫塔尔沙漠,拼尽全力才逃到了这里来,一路上可够辛苦的呢!不过……真是太好了!还好我们都活着!” 毫无紧张感的嘿嘿一笑,在阴影中的男子对蒂莎愉快地回应着。 ——就男子所叙述的事情而言,显然用如此轻松的语气会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然而,蒂莎似乎完全不在意。 大概…… 这就是真爱吧…… 目睹此景,水政茫然地摇了摇头。 想起一些无法挽回的事,一些无法挽回的人。 但是…… “主人!这个男的也顺便给救出来了!是不是也收他做您的家奴呢?” 无视着一旁露出惊愕表情的水政,硬生生地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先前给逃亡者们领路的小男孩一边朝缠绵的二人做揖,一边毕恭毕敬地请示被称为主人的神秘男子。 “喂喂喂!你这小家伙……谁说要做家奴了……你当自己是谁啊!” 摆着手,单闭一只眼的水政一边朝小男孩抗议,一边转脸看向仍被阴影遮住面容的神秘男子。 竟然被人莫名其妙地扣上一个家奴的身份,更何况说出这样话来的还是一名才八九岁的孩子。 任谁也都会不乐意吧! 不过正好乘这个机会,可以与那名躲在阴影中的男子搭上话了。 “我说……虽然要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是不是应该先露出真容啊……朋友——” “放肆!” 对于明显不像自己那般带有敬意的水政,小男孩立刻就一脸愤怒地给予呵斥。 “密苏鲁……不可对他无礼呦!他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是说过的嘛!有你一个家臣就够了……” 能感觉出神秘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 仍旧充满愉悦的声音,但男子温柔的话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那么说出这样话来的人,究竟会是个怎么样的家伙呢? 仿佛回应着水政的想法般,一直背靠桥墩的男子这时候也拉着蒂莎的手,缓缓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 “喂喂喂!这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大了……怎么会是你?!” 因为完全出乎意料,所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水政瞪大双眼,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惊呼道。 仿佛赫然眼前的人影瞬间变成了怪物一般。 “我说……你不是说自己叫穆萨的么……难道连名字都是假的!?” “呀……对不起……对不起啦!真的是非常对不起啊!特殊情况嘛!当时我也不确定你到底是什么人,总不能跟你说我也在逃亡嘛……万一你拿了我去报官,那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呀!” 连连摆手道着歉,脸上堆满微笑的神秘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沙漠里救过水政一次的穆萨。 然而,此时此地,穆萨身边,哦不,应该说路威身边,没有了骆驼,头上的裹巾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名叫密苏鲁的仆从,以及一头银白色的短发。 阳光穿过水道上方的路崖,照射在路威那头漂亮的银发上,竟给人一种闪闪耀眼的感觉。 对于路威与水政这样的对话,蒂莎似乎也幡然醒悟过来。 “怪不得身上有路威的味道呢……” 这样努着嘴,小声低喃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尤因族少女侧目看了一眼哭笑不得的水政,也不禁抿嘴一笑。 “你这家伙……骗得我好辛苦啊!竟然还利用我来做诱饵,原来你早就想好了我有可能会被蒂莎碰到……” 对于从始至终以一副无辜表情应对着自己,不断陪着笑脸的路威,水政尽管满腹牢骚,倒也只能不痛不痒地埋怨几句。 生气什么的,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姑且是打算把路威所说的那些令人在意的话问个明白的。 ——究竟眼前的两名年轻人为什么会被羽之教追捕。 关于这个原因,水政感到好奇。 当然,因为与教团扯上了关系,或多或少,对于再次踏上贝多姆寻求真相的水政而言,也会有所帮助。 “那么,也就说,在没进入北部之境前,你们便已经被羽之教视为眼中钉了吗?” 待三人都席地而坐后,水政这样问道。 “眼中钉倒也不至于——不过……你那样说也没问题啦!” 边说边扭过头去,抬起手臂招了两下手,路威示意恭敬站在身后的密苏鲁也坐到自己身边,然后与蒂莎对视而笑后说道: “如你所见,嗯……瞧!蒂莎是尤因族,而我,是图门族,呃……不要这么坏心眼地故意挑起眉毛来看我们啦!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般,被水政似乎刻意表现出来的异样眼光盯视后,路威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急忙解释。 “正常来说,两族当然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不过……我们也是因为一些原因才在一起的……嗯……我们是在一场战役中相识的。” “战役吗……” 扫视着此刻依偎于路威怀中,一脸温情的蒂莎脸庞,因为这个词而陡然触动某些遥远的记忆,水政下意识地跟着喃喃低语。 还真是一个会让人瞬间感慨万千的奇妙词语。 “只不过那时候,我们俩是各自为战的敌人关系,我是羽之教的教团军护卫长,而蒂莎,则是尤因族部落军的领队。”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吗?” “说不定还真是那样……” 可是,路威明显蹙起眉的苦笑表情告诉水政,这样的回答似乎另含隐情。 “我们的确是在那场战役中相识的,不过我们俩可并没有交过手。” “是这样吗?” “是的。” 对于水政投来的征询目光,蒂莎哑然一笑地回应道。 “要真是这样,那还真是幸运呢……” 在战场上若是一对一碰上蒂莎这样的怪物女,恐怕任何一名羽翼军团将士都会头痛不已吧。 更何况单从体格来看,路威显然并不擅长近身肉搏战,哪怕受洗过高阶强化魔法,凭他单薄的身子,也未必是蒂莎的对手。 “没错哦!这一点我也是无比认同的,要是一上来就让我和蒂莎对阵的话……估计我也活不到今天呢……” “那么,然后呢?没交过手又是怎么就变成了在一起的?然后还被羽之教追捕?难不成你当了逃兵之类的……” “水政你……果然是个很坏心眼的家伙吧……” 这么说着,路威眼神怪异地用手指着水政的胸口,然后侧目与仰面望来的蒂莎相视一笑。 “竟然总能平静地说出如此一针见血的问题来……你难道是俯瞰贝多姆大陆的神明后代么?” “啧!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开玩笑的吧?” “嘿嘿……当然是开玩笑的嘛!这可是对于你这个坏心眼之人的惩罚哦……” 对于完全没跟上节奏,竟然一本正经反问的水政,在场的其他三人瞬间就被逗乐了。 这是有预谋的反击。 水政本该注意到的,在路威与蒂莎使眼色的时候,就注定了众人想要拿水政开玩笑这样的结局。 不过,对于进行着并不有趣话题的人们来说,能稍稍活跃一下气氛,并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啊,和你所说的那种逃兵果然有些区别。” 收敛了些许笑意后,路威接着刚才逃兵的话题继续说道。 “那果然还是逃兵……” “是是是……当然是逃兵,不过我与蒂莎可不是在我成为逃兵后认识的,那是在成为逃兵之前。” “那……到底怎么回事?” “这样说吧……蒂莎被羽翼军团俘虏了回来,当然,使用了些不太正大光明的手段。” 路威的说法的确让水政有了富余的想象空间。 所谓不太正大光明的手段,一定是为人所不齿的偷鸡摸狗的勾当。 “原本是想要用她的血来做祭祀仪式的,因为教义上所说的——不仅要解放被奴役压迫了上百年的图门族,更要为牺牲的亡魂们做超度。” “现在的教义是这么恶趣味的东西吗……”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水政喃喃说着。 早已扭曲了最初的教义,现在羽之教所行之事,或许与索多王朝结束后,那些失去了荣耀之心的尤因族暴徒们所做的残暴行径并无二致。 ——只是受虐者与施虐者的身份做了互换而已。 “然后你出于同情心,救了蒂莎吗?” “不、不……那时候的我,恐怕还远没有这样的觉悟……” 竟十分难得地显出一丝痛苦的神情,路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以为尤因族是如教义上所说的,是茹毛饮血,没有人性,嗜杀成性的怪物,所以并不会对关进牢笼的蒂莎有任何怜悯之心,只是祈祷着她能被尽快奉献给羽神而已……” 转过脸,看向水道远方无云的晴朗天际,路威这样说话的时候,完全收敛笑容的表情下,似乎正回忆着令他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过去。 “那是怎么……” “因为后来族人们把我救了出去。” 从路威怀中直起身子,蒂莎抢过路威的话,接着说道。 “然后也顺便掳走了当时来巡视的路威……” 对于这样一波三折的展开,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我的族人们自然想要将身为羽翼军团一员的路威处死,不过在被俘虏的那些日子里,我也发现,羽翼军团里的人们并不是真的想要置我们尤因族于死地,大家只是被疯狂的教义蒙蔽了双眼而已……” “是的,多亏了蒂莎……谢谢你!” 收回遥望天边的视线,路威温柔地看了尤因族少女一眼,眼神中充满无限爱意地道着谢。 “蒂莎不仅阻止了他的族人们,更为受伤的我疗伤,让我待在只有上宾才能进入的内帐区修养身体……” 从稍显阴翳的过往记忆中缓过神来,路威再次展露微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虽然时间不长,但我的确能感受到,蒂莎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因族也是人类,也会哭泣,会愤怒,会同情,会悲伤……我突然间发现以往的认知都是错误的……然后……” “然后?” “然后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爱上了身为尤因族的蒂莎!” 不由自主地用胳膊环住蒂莎的双肩,说出令人脸红心跳宣言的银发男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尤因族少女的黑色眼瞳。 “所以就成了逃兵吗……” “是的。不仅成了逃兵,还想要与蒂莎一起,找到可以离开所有纷争的地方,过只属于我们俩的生活……” “啊啊……但愿你们能如愿以偿。” 深吸了一口气,水政吐出真心的祝福。 这是被“诅咒”之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这对冲破了世俗的年轻人还有追寻幸福的未来,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无限可能。 无论如何……加油吧…… 只是…… 算了…… 水政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阴翳地抬眼看向桥洞顶部。 映照在石壁上的粼粼波光闪闪耀眼。 忽然间没来由地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或许触景生情。 对那个曾失去过往一切的自己感到无可奈何。 为那个无法像眼前的路威一样,不敢大声地将真实心情如实表达出来的曾经的自己而自怨自艾。 为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爱意而悔恨不已。 尽管水政自己也知道。 ——逝去的不可能重来。 唉…… 无所谓了…… 早都已经…… 无所谓了…… 但是,真的无所谓吗? 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藏在胸口大衣下的那枚银翼饰物,想起那些错过的,和无法挽回的遥远过去,不免有些伤感地眯起眼睛。 “你们……我是说……大概已经知道的吧?前路会很艰辛呦!” 这样说着,视线里的情侣二人默默点着头。 路威说从自己成为逃兵那一天起,从前线秘密潜逃时起,就已做足了思想准备。当然也明白前途的险恶。 ——教团对于叛教者可不会轻易放过。搜查队的追捕,盘查口的布告……为躲过这些危险,自然少不了东躲西藏。 而身为尤因族的蒂莎在旅行途中更是举步维艰。 一路上,为从中央城邦与北部城邦的交界处逃到这里来,两人已经失散了多次。 但是,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逃到羽之教触手无法染指的地方,过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尽管微微笑着的路威脸上,表情平静如止水,但透过那些明显沉重的字眼,水政仍能隐约觉察出一丝莫名的忧虑。 “亲爱的……别担心!一切总会好起来的!就算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手的!” 纤细的手指轻抚过路威那英俊的侧脸,嚅动红润的双唇,蒂莎柔声安慰道。 虽然路威的突然袭击的确将追捕水政与蒂莎的羽翼巡逻队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这也激怒了原本并未认真对待逃犯事件的佩索都教团军。 经过足够的整备后,羽翼军团倾巢出动,在整个旧城废址区地毯式搜寻起来。 被找到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所以在短暂修整后,桥洞中的逃亡者们也匆匆起身,准备沿着水道悄悄逃到路威事先寻到的出城暗门处。 然而,满怀着希望的四人所不知道的是,除了佩索都的驻军,还有个更难缠的家伙盯上了他们。 刚移动到另一座石桥下方,蒂莎突然绷起了脸,警觉地仰面看向天空。 “天上有什么吗?” 对于正步步逼近的危险毫无自觉,路威茫然地看着已然收住脚步的恋人。 “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张望着无云的灰黄色天际,此时的烈日仍旧刺目,闷热的空气里也完全察觉不出一丝异常的气息。 但是,尤因族那野兽般敏锐的生存本能,还是让蒂莎在一瞬间因为感知到了某种危险,而蹙起眉毛。 不会错的,这种令人浑身皮肤长出鸡皮疙瘩的感觉,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修长的手指抚在弯刀的长柄上,蒂莎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然而…… “嗖——” 并没有打算给逃亡者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凭空出现的金属羽箭前端,毫无预料地陡然闯入众人眼帘。 满载着红色的攻击咒印,后端的箭尾也不可思议地,转瞬从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抽离出来,迫不及待地扎进逃亡者们所在的堤岸地面。 ——施加了高阶的波段隐匿术,所以能在肉眼无法感知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飞到目标的眼前。 “叮——” 持续发出红色荧光的咒符刻印,在金属箭头没入地面的一刹那骤然升起,预启型魔法阵边扩大边升腾到半码的空中,将整个桥洞的石壁与地面都映照成了红色。 “快趴下——” 来不及施展防御型魔法,路威大吼一声,以最快的速度挡在蒂莎身前。 “轰——哐——” 随着一声骇人的巨响,被红光笼罩的整座桥梁轰然坍塌。 暴雨般飞溅的碎石块,仿佛无头苍蝇般在一切行将淹没前横中直撞着,陡然集聚的气浪将飘浮在水道上方的微小灰尘,掀到空中。 于是,在短短数秒钟内,褐黄色的尘埃便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大有遮天蔽日之势,而已化为废墟的这座石桥,也被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 “咳咳咳……” 强压着咽喉深处汹涌而来的呻吟,咳嗽着。死气沉沉的废墟里探出被鲜血浸染成红色的脑袋。 “该死……竟然用战略级魔法,这帮畜生!” 挣扎着撑起手臂,微微咧开滴血的嘴角,路威咒骂着。 令人心疼的,路威单闭着被飞溅的碎石划出伤口的左眼。 此刻,那头耀眼的银色短发已被艳丽的血色占据,血液从左前额流出,汹涌地流过左眼睑,以至于完全遮挡了视线。 因为失血,原本帅气俊美的脸庞,也在瘆人血色的掩盖下,隐约呈现毫无生气的惨白。 然而,即使是这样,路威也没有打算放弃。 用力弓起身子,好不容易才将一大块压在背部的花岗岩碎片顶开。 这才完全挣脱了束缚,扭曲着的面容也浮现欣慰的笑意。 ——路威眼瞳里倒映着蒂莎安详平静的脸孔。 并未因刚才的莫名攻击而受伤,尤因族少女精致可人的脸上,却满是鲜红的血渍。 那是俯卧在其上的恋人的鲜血。 因为低头的缘故,继续奔流而下的红色液体绕过路威痛苦的嘴角,吧嗒吧嗒地滴在他极力想要保护的蒂莎脸上。 完全失去了知觉,蒂莎此刻岿然不动。 尽管脸上血迹斑斑,但在恋人眼中,她仍然如睡美人一般令人怦然心动。 颤抖着,路威将磨破皮的手指伸向蒂莎的鼻翼。 “还活着……只是被爆炸震晕过去了吗……” 放宽心般喃喃地说着,路威总算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有所缓和。 似乎已忘记自己身受重伤的事实,路威用充满无限爱意的温柔眼神,默默注视着心爱之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拂拭少女那因为自己滴下的血污而显得脏兮兮的脸颊。 “好在你没有事……但是……要让这样的你……也有痛苦的回忆……那可真是罪过啊……” 诉说着意义不明的温柔耳语,在无人觉察的瞬间,路威用轻抚蒂莎的食指,径直在半空中刻画着。 旋转着的微小绿色咒印在完成的一刹那,立刻飞入少女的身体。 ——辅助系的篡改记忆术。 对于任何人来说,让至亲遗忘自己的存在,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知道那份沉重与悲哀的男子做了最痛苦的决断——无可畏惧地、无所动摇地只为他所爱的那个人不会有沉痛的悲伤回忆。 义无反顾地让她忘掉自己的存在。 “哎呀……尤因族的身体可真不是盖的……咳咳……” 血沫在施法完结的一瞬间涌上口腔。 路威自嘲般自言自语着,声音有些沙哑。 然而,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依然不忘开玩笑。 “早知道我有今天……前世真应该投胎来做尤因族才是啊……上神大人呦……咳咳……咳咳咳……” 故作镇静地强颜欢笑,路威当然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有点晚了。 双腿已失去了知觉,不知是因为直接受到了魔法的攻击,还是因为巨大的石块砸坏了神经。 “动不了了呢……果然只有那样做了呢……” 仰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绝望的气息笼罩大地,路威下定决心般,扭着嘴唇说道。 清楚的明白着,如果现在自己带上蒂莎一起逃,那么,逃不了多远也一定会被追上。 重伤员再加上昏迷的少女,再怎么拼命也无济于事。 但如果他自己留下来战斗,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再怎么说,他也曾是羽翼教团的精英副官,就算不能打败眼前的所有追击者,但至少,可以为自己心爱的女子争取到更多的逃跑时间。 正短暂沉浸于思虑的时候,路威身后的废墟里传来很大的动静。 那是一只满是老茧与伤口的手掌,在摸索了片刻后,终于找到了支撑点,于是倏然冲破阻碍。 从满是石砾碎片的地面腾空而起的,是如鸡窝般乱糟糟的苍蓝色的脑袋。 “呦!你还好吧……” 早已做好了搭把手的准备,浮现如释重负般笑容的路威,仿佛根本没受过伤似的,轻松的打着招呼。 将右手伸过去,在水政握住的同时,乘势直起上半身。 于是,灰头土脸的水政转眼就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呸呸呸……看这样子应该是没死成!” 一边吐着满嘴的泥沙,一边也附和着路威调侃的态度,水政苦笑着。 歪了歪脖子,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仿佛从地下千年的古迹中挖出的古董般,水政耸着肩膀,使劲抖着破烂不堪的黑色风衣,于是无数呛人迷眼的灰尘也随之散落下来。 尽管模样有些狼狈,但水政似乎没有想象中伤得严重。 或者说,几乎就没有受伤。 而事实上,刚才的魔法攻击对他来说,也实在算不得威胁。 反倒是突然坍塌的石桥差点要了他的命。 不过,还好他反应够迅速,在看到羽箭前端划破空气的那一瞬间,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有桥墩的地方,这才在爆炸的那一刻,避过了大量从天而降的巨型花岗岩石块,因此,他只是右臂有些许皮外伤。 “我说……密苏鲁呢?” 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显然情况很糟糕的路威,感觉少了一名同伴的水政不经意地问着。 “吓……他嘛……唔……不用找了……他本来就不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 “嗯?难道……不是人类吗?” 点着头,强忍着疼痛摆出嬉笑表情的路威觉察出水政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于是接着解释道: “反正……放心啦!他没事的……那是我们家族世代流传的一个封印而已……魔法召唤的仆从……估计是……刚才的魔力过大……被反噬回去了……过会就——呃哈……” 似乎能将脑髓都绞尽的钻心疼痛猛然袭来,路威感到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从牙缝中漏出痛苦的呻吟。 “喂!小心!” 仅存的一点意识茫然听到水政振耳发溃的呼声。 路威知道不能在这里倒下去。 完全空白的大脑此时只是茫然地响彻着心底的执念。 ——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让蒂莎死在这里!争气点!别倒下!挺住!必须挺住! 可恶…… 谁会就这么一无是处地倒下去啊…… 路威几乎下意识地向前伸展舌尖,然后狠狠咬下去。 “呃啊——” 滚热、血腥,令人厌恶的味道,瞬间充斥在口中,憋气般猛然张开血红的口腔,路威蓦然睁开浸透血色的眼瞳。 “喂!你没事吧?流这么多血!” 发现水政正架着他的身体。 显然,由于水政及时出手,路威才没有倒地,不然,一定会给下方仰面而躺的蒂莎造成伤害。 “唔……没事!没那么容易就死的……放心啦……嘿嘿……咳咳咳……咳咳……” 说着完全与现状名不副实的回答,路威抹了一把满是血污的左脸。 映红的视线这才变得稍微清晰了点。 倔强地推掉水政的搀扶,恢复了些许精力的路威,俯身注视着仍处于昏迷状态的恋人。 “水政……帮我把蒂莎拉出来……” “你的伤太重了!让我来吧!” 直到把蒂莎完全从碎石堆中解放出来,水政才看清造成路威虚弱的最大原因。 ——那是路威的左腹,伤口成贯穿状,直接从后腰到前腹,以至于那件宽大的长衫也被血水连累成了红色的血衫。 “呼!应该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哈啊……快点!快点离开这里!带上蒂莎……离开这里!水政……” 在用强化魔法简单处理过身体上的伤口后,路威气喘吁吁地拉着水政的手。 卸去平日里不羁表情,令人鼻酸的扭曲脸上,无法隐瞒地显出疲惫。 “那你呢?” “你们走……快点!别管我!你们都不能用魔法,待在这里毫无意义,不仅不能帮我……还会成为累赘……咳咳……混蛋……” 发出愤恨与不甘的声音,路威粗重地喘着气。 “要是不被偷袭——总之……拜托了!水政!一定要带蒂莎逃出去!逃到安全的地方!我会赶上来的……” 大概也料到,并不会出现什么奇迹,但是仍要在此展露令人放心的一面,末尾的话尽管没有说服力,但仍旧毫无动摇地拍胸部保证着。 低下头,路威眼神阴翳,但却饱含温柔,结痂的嘴角颤抖着,带着微微笑意,凝视着仰面躺在自己怀中的少女。 此刻的蒂莎仍旧安静安详,舒展的眼眉注定了她在做着什么美好的梦。 “拜托了!” 路威又一次重复着不可推卸的话语,然后转过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水政。 “……” “没时间了!快点!真的拜托你了!咳咳……” 不得已,水政从路威肩上接过昏迷的蒂莎。 “能赶上来吗?” “放心吧……我好歹也曾是个副官啊……快走!到水道的尽头……” 再次袭来的裂心疼痛,让路威蹙起眉毛。 这样激动的说话会牵动草草处理的伤口,原本止住血的伤口再次缓缓渗出鲜血。 但他没有停下嚅动的双唇。 “咳咳……你会找到一个名叫‘猎蜥者’的小客栈……我的骆驼寄养在那里……来……带上这个……” 吃力地抬起手臂,将一枚沾血的粉红色四角星纹章放在水政的手心上。 那是一枚家族纹章,镶嵌在其上的水晶正微微折射出晶莹的炫光。 水政一眼就认出这是末裔家族世世代代相传的东西。 “这个……记得给店主看,他会帮你们……” “可是……” “该死……快走!” 路威面露愠色,用尽浑身力气猛地推了水政一把。 完全没有料到的水政,踉跄着,连续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脚步。 “快走!” 再次裂开伤口的嘴角滴着血,路威发狂般吼着。 看着路威那赴死般决绝的眼神,水政突然感到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想起那些久远的往事,想起尤雅临死前那双深蓝色晶莹的眸子中所闪烁的光芒,那跟此刻路威的眼神如出一辙。 比任何时候都自愧地叹了一口气,狠狠地摇了摇脑袋,任凭脏兮兮的苍蓝色头发甩在自己脸上。 可恶……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路威…… 千万别死了…… “喂!记得你说过的……要追上来!” 抛下不容抗辩的沉重声音,水政迈开脚步。 肩上的尤因族少女并不很重,所以还有余裕回头再看一眼。 弥漫着流沙与灰尘的石桥废墟里,染血的瘦削身影依然倔强地挺立着。 “放心吧……精英哪会这么容易就嗝屁啊……” 背靠着一块碎裂的石墩,路威戏谑地笑着。 只是,打颤的身体在目送同伴身影完全消失的一瞬间,颓然地滑向地面…… 沿着水道,在路威提示的方向上,水政扛着蒂莎,跑了大约半个钟的样子。 并没有出意外,便找到靠近城墙边的“猎蜥者”客栈。 “你醒了?” 感到肩上的娇躯正在推自己,水政下意识地喃喃问道。 “唔……” 迷迷糊糊地应着,蒂莎似乎并不理解眼下的状况。 “我们……这是发生了什么吗?” 挑着好看的眉毛,蒂莎一脸困惑地望着如血染般褪去烈日光辉的天空。 “被袭击了,你晕了过去,我和路威受了点伤。”水政简短地答。 “路威……路威?是谁……” 茫然地瞪着有些空洞的黑色双眸,似乎绞尽脑汁思考却并未得出答案的少女,开玩笑一般,眼神异样地看着水政。 “啧!这种时候开这样的玩笑……可是有点过啊……” 摇着头,水政微微有些不快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捉住已经站在地面上的少女的手臂。 “那家伙可是你的恋人啊!” “咦?怎么……怎么可能!你开玩笑的吧?我可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蒂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猛然摇了摇头,立刻就挣脱水政的手掌,然后“啪啪”拍了两下面前同伴的脸颊。 “你是不是在做梦?” “不……” 挡开少女的手掌,水政有些愕然地喃喃自语着。 难道说…… 这家伙……失忆了? 不…… 说不定…… 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水政也突然茫然无措起来。 然而—— “轰——” 连地面都为之震颤的巨大爆炸声传来。 两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传来响动的旧城方向。 浓浓的黑烟袅袅升起,在无风的空中格外显眼。 ——正是路威所在的方向。 不行…… 现在可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必须立刻离开佩索都! 这样想罢,水政毫不犹豫地拉起蒂莎的胳膊,冲进客栈。 “喂!你做什么?还没解释清楚路威到底是谁呢?” 然而,对于蒂莎的抗议,水政完全充耳不闻,只是一脸严肃地走到客栈的前台。 “老板!” 冲着柜面里侧微胖的秃顶老汉嚷着: “麻烦你,带我去取一下寄养的骆驼!” 说这话时,水政将路威给的那枚粉色的四角星纹章往柜面上一拍。 对于突然间拿出强大气场的水政,蒂莎似乎明白了什么般,没有再闹别扭,只是心事重重地跟在身后。 “司格尔家的朋友吗?” 听到柜台前的呼声后,老汉转过头来,透过单边老花镜看了看徽章又看了看水政,以及水政身后的蒂莎。 司格尔…… 这是一个多么熟悉却又令人感到陌生的名字…… 但是,水政却完全想不起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事情来。 几乎下意识转过头去,眺望了一眼窗外,远处的天空此刻已黑烟密布,遮天蔽日的黑云中,隐隐有绿色与红色的咒印在涌现。 简单地打量过两位客人后,老人没有再多话,只是把他们领到马厩处。 指着最角落里那只跪在地上吃着草料的双峰驼,老人不慌不忙地捋着下巴上的几根白色胡须。 “喏!在那儿,去吧,带上这个。” 一边面无表情地说着,一边将一个灌满水的皮水袋递给二人。 “从马厩后面的小门出去,右拐,有一条废弃的旧水道,沿着那里走,可以出城,不过……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修缮了,可能会不太好走……” “不会碰到教团军吧?” 斜眼瞥着发出嘟囔的蓝发男子,老人似乎有些不快地摇了摇头。 “快点去吧!我也该打烊了!” 然而,看样子只是在催促两位逃亡者尽快上路而已。 见老人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水政只能叹了一口气,去解了骆驼的栓绳。 不过,当他与蒂莎正准备绕道马厩后的小门时,后方竟又传来老人那不紧不慢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绕过德兰拉诺,那里是北方边境的前沿哨所所在地,你们……唔——总之,那里可能比佩索都还要危险……” 老人如此告诫。 停下脚步,水政有些狐疑地望着单纯只是多嘴的老人。 “还有别的路吗?如果我要去中央城邦的话——” “翻过扎卡罗尼山脉或许也可以……嗯……不过会费点时间。” 没想到老人这一次竟会答话。 “多久?” “运气好的话十九个月左右,不过那座山,大部分时候都是有去无回……” 也就是说,除了从德兰拉诺穿过外,想要去中央城邦的水政别无选择。 知道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否则一定会浪费了最佳的出城时间,这样想着。 水政再次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与老人道谢后,水政让蒂莎坐上骆驼。 不知何时,那名魔物小伙伴“噜噜”也再次飞到二人身边。 于是,紧随着二人一骆,茶褐色的小身影也转瞬消失在马厩后的隐秘小门内。 火焰和黑烟持续在旧城区的水道上空蹿升,惨叫声四处想起。 在渐渐褪去白昼刺眼光华的夕阳下,佩索都小镇的轮廓在流沙与黑云的缠绵中渐行渐远,伴随着几缕耀眼的红光,仿佛羁绊般牢牢锁住的微弱绿色光芒转瞬即逝,将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喧嚣之中。 正文 07 执拗与疯狂的咏叹调 卡缪醒来时,天已大亮。 深红的朝阳早已爬上沙丘顶端,冷嘲热讽地俯瞰着身下的世界。 仿佛想要远离人间的腥风血雨般,瘦若枯丝的云片紧紧贴着灰黄色的天幕。 缓缓地,缓缓地,前进着。 在水政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中。 少年就这样睁开惺忪的睡眼。 感觉到一丝热风吹来。 于是朝着风起的方向,昂起脑袋,迷茫地望着充满荒凉的世界。 啊……这是哪儿…… 模糊地视线里,没有熟悉的兽皮卷帘,也没有白色的帷幔。 显然这里不是哈萨部的营地。 啊……原来是到了外面来了吗…… 嚅动干涩的嘴唇,粘稠的口腔里中除了一点酸涩的食物碎渣,甚至连托鲁那令人厌恶,却习以为常的汗馊味都不曾闻到。 隐约感到后脑勺有点疼…… 卡缪浑身乏力,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地垂下脑袋。 于是眼前的世界再次变为单调的黑色。 ——那是水政后背风衣的颜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 记忆还有些混乱,不太记得起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感受到肩上的少年正在扭动,水政停下脚步。 “喂!终于醒了么?” 扭过头来的蓝发男子似乎心情不佳,以至于话里带刺地调侃着卡缪。 “还以为你会就一直这么睡到再也醒不过来呢!” 听到这样的问候,卡缪很自然地皱起眉头。 刚才还有些紊乱的思绪,却因为这明显会刺激人的狂妄言语而重新找到合理的编排方式。 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卡缪猛然挺起腰板。 咬牙切齿地和水政对望了一眼。 “混、混蛋……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你那时候将我打晕的,对吗?” 嗯!绝对错不了!一定是那样的…… 看着一向爱和自己作对的水政的表情,卡缪几乎下意识地在心中肯定地回答着自己。 “少年呦!到底你的脑子在想些什么呢……可别冤枉好人!那可是蒂莎——” “用不着狡辩的!大叔……你以为我会信你吗?在水道里放屁时,你不也是这种表情么?还要赖到蒂莎姐的头上……” 对于水政不耐烦地回答,卡缪打一开始就没准备相信。 没等水政解释,少年立刻扭曲着面部的表情,打断他的解释。 “啊啊——不干了不干了!” 一边摇头抱怨,一边不考虑后果地直接将卡缪从肩上撂了下来。 水政一脸“很麻烦”的表情,冷眼看着瞬间滚落沙地的瘦小身影,没好气地抛出过于残酷的事实。 “我说啊,你这混小子……难道要一直这么糊涂下去么?且不说我没有理由要救你,就算是我打晕了你,你也该说句道谢的话。更何况……我背着你走了那么久……真是有点看不下去了。啧!怪不得那个什么卡鲁达能骗到你呢!一直这么天真下去真的好吗?” “呸呸呸!噗呸……” 卡缪不停吐着口水。 因为被水政冷不防地扔了下来,脸朝下的少年吃了满嘴的黄沙。 无惧地抬起脸,卡缪充满怨毒的眼神狠狠瞪视数落自己的水政。 ——仿佛这名居高临下的蓝发男子就是自己杀父仇人般。 “不许你说卡鲁达哥哥坏话!” 不甘示弱地吼着,卡缪抹了一把沾满沙子的脸颊,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身来。 明知道水政是对的,明知道自己的判断毫无根据。 但卡缪就是不愿承认水政所说的就是确信的现实。 然而,现在根本没时间纠缠事件的对错。 因为少年清楚的知道。 得回营地去…… 立刻! 现在!! 马上!! 不能再耽误了!!! 这样想着,他猛然转身,旋即朝三人前进的反方向狂奔起来。 “喂!你去哪儿?” 眼见卡缪转身,水政感觉有些气急败坏。 尽管刚才故意说了些刺激人的话,但那也只是让少年改改不经大脑做事的毛病。 然而,冲动的卡缪并不能理解,更不用谈领情了。 咬着牙,卡缪头也不回地吐出赌气般的回答。 “不用你管!” “你给我站住!你是要回去送死吗?”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就算知道自己这样做或许并不正确。 但卡缪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似乎已经开弓的箭就回不了头,只能任凭横冲直撞的情感肆意妄为。 愤怒、后悔、害怕、执拗、疯狂…… 所有能体会到的情感此刻化为凶猛的野兽,将少年推向巨大的漩涡之中。 颤抖着声音,嘶吼出也许本不该如此过分的言辞。 “听着!我从来……从来也没有拜托过你!更没有拜托过你带我走!明白吗?” 跑出一段距离后,卡缪突然停住脚步,扭头看向仍站立原地,一脸凛然表情的水政。 也许这声怒吼并非要针对这个虽然嘴上不饶人的但实际行动却无疑不坏的邋遢大叔,然而,已经知道说出无法挽回话语的少年只能闭上双眼,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漠然地转身而去。 当听到后方愈演愈烈的争吵声时,走在队伍最前方的蒂莎停下脚步。 回望后方,却惊讶地察觉那名被自己打晕后带上路的少年竟健步如飞地在往回跑,于是,她急忙飞身冲了过去,拦住去意已决的卡缪。 “卡缪!别冲动好吗?你知道的,我也想救卡拉尔长老,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 紧蹙双眉,扭着干涩嘴唇的蒂莎蓦然察觉,即使理由充分,劝慰之语也显得苍白无力。 ——不能在如此危急的关头对自己的师傅施以援手,本就让极富正义感的尤因族少女感到痛苦万分。 但是,只要一想到临行前卡拉尔长老那似乎托付了一切的眼神,她就感到不能轻易妥协。 现在自己所做的都是必要的。 不能让卡缪回去……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去送死! 如此在心中告诫自己,蒂莎很干脆地再次嚅动双唇。 “如果你能体会自己父汗送你走时的心情,就不要再糟蹋卡拉尔长老的这份好意了,他真的真的很爱你,希望你能继承——” “你的意思是——要我就这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远远地离开?然后去接受我的哥哥和我的父汗相互残杀的现实吗?” 控制不住如火山喷发般奔流而出的情绪,卡缪抢断蒂莎未完全表达的劝慰。 只有当想法真正变为语言后,才发现这个现实会演变得有多残酷。 原本并不想察觉这个现实,以至于一直在否认卡鲁达哥哥叛逃的事实。 是的——自己的哥哥与父亲很快就将兵刃相见。 无论对错与否,哪一方都是自己的至亲。 一旦真正觉察到这样的场景将会在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演变成真,卡缪就感到未来黯淡无光、充满苦难。 他深知,如果自己再不选择做点什么,一定会有重大的悲伤在前方等待着自己。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现在的自己只是在将弱小无助的怒气,迁怒到他人身上而已。 也许,过不多久,他就会真正体会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事实上,即便他选择了在此刻做点什么,也不能改变结局。 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蛮不讲理。 “不,卡缪,我不是这个意思……” 内心被少年的话语剧烈翻搅,想要解释却无奈地哽住喉头,凝视着少年尚未完全脱离稚嫩的脸庞,蒂莎自己都开始挣扎起来。 到底怎样才能彻底地说服这个孩子呢? 或许,自始至终她甚至连自己都未曾说服吧。 又怎会不迟疑呢? “你当然不会理解!你根本就不会理解!” 就像发了疯的小狮子般,卡缪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挣脱蒂莎的束缚。 “总之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我才不管什么哈萨部的未来,也不管什么图门族与尤因族的恩怨,这些东西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是!我是没有那么伟大!” 卡缪痛苦扭曲的表情让蒂莎感到心疼。 然而,就在她愣神的瞬间,卡缪则抓住机会,猛然挣脱。 “对!或许水政你说的对,我就是一个没有长大的总让人操心的小鬼头,如果这样我就能够挽回我的亲人们的性命,我宁愿做一辈子不懂事的小鬼!” 声嘶力竭地吼着,眼泪顺着沾满黄沙的脸颊流下来,卡缪的声音有些哽咽,发出嘶哑的咆哮。 “可恶!混蛋混蛋混蛋!我不会让你们就这样死的!等着我!我绝不容许你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消失!” 抹了一把不争气的眼泪,少年毅然决然地冲向哈萨部所在的方向。 现在,已经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了,发狂的卡缪就像开弓的利箭一般,转瞬消失在沙丘的顶端。 蒂莎呆呆地站立原地,突然间感到自己的无助。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连一个半大的少年都拉不住。 或许是自己曾遭遇过相似的悲恸经历,又或许是眼前少年的悲愤与不甘也将她感染。 半晌,蒂莎才缓过神来,扭过头,凝眸注视着一直未作声的水政。 “水政……” “嗯?” “帮帮他吧!” 蒂莎双手轻抚樱唇,眼中似有泪光。 这是水政第一次看到蒂莎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 ——卸去强悍的外表,抖落霸道的气魄。 如此娇美、柔弱,浑身上下无不透着正常少女该有的阴柔气息。 眼前的蒂莎,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强大如怪物的尤因族战士。 “能帮帮他吗?” 少女的声音中满是恳求之意。 “我知道的,你有那个力量。你一定有办法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隐藏了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你绝不是普普通通的流浪汉……要是、要是你真有那个力量,请帮帮那个孩子吧!” “又要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来威胁我吗?” “对不起,这次我不会那么做……” 以轻微的摇头回应,蒂莎毫无犹豫地单膝跪地,谦卑地朝水政弯下腰。 “你这是做什么?” “恳请你帮助那个孩子,以刹武铎部族继承人的名义请求你,帮帮那个孩子!” 抬起此刻令人怦然心动、楚楚可怜的脸庞,少女如是说道。 “……” “大概你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抱歉!” 见水政怔在原地沉默以对,蒂莎不由地发出叹息。 “或许我这样的请求也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你也不是我的什么人。” 自嘲般微微一笑,蒂莎再次面朝水政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么,谢谢你……谢谢你一路以来的照顾,后会有期!” 不等水政反应,蒂莎已飞快地起身,纤瘦的身影转瞬就奔向荒凉沙丘的尽头。 站在原地,水政似乎还未能完全理解现实。 ——他根本就没有料到蒂莎会露出那般楚楚可怜的表情来,并且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傲的天性来恳求自己。 这是自相识以来,蒂莎头一次不那么悍然地与他对话。 水政原本想闭上眼使自己静一静,却满眼都是刚才蒂莎那忧郁哀伤的表情回放,使他不得不喟然而叹。 喂喂喂! 这样子不就又跟从前一样了吗? 水政啊水政! 你忘了吗? 曾经,你为什么失去了那么多东西? 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多少人离去才能满意? 少女娇小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很快就与黄沙融为一体。 胸口一阵莫名疼痛,感到心中某处的记忆被牵动。 不知为何,竟会突然想到尤雅。 ——那个自己愧对一生的恋人。 无数与之相关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纠缠,肆无忌惮地拼命拉扯水政那根掌管着忍耐限度的神经。 深深地吸了一口干热的空气。 过了几秒钟。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终于忍不住地爆发出来。 朝着无人的沙海倾吐胸中的烦闷与燥热。 “够了!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狂人的呓语,水政毫无顾忌地呐喊起来: “一个一个……一个一个……一个一个!” 被意义不明的字句充斥,甚至不能确定他此刻是否清醒。 “你们都是这样,都是这样,为什么都是这样!擅自地闯进别人的生活,又擅自做着决定突然要离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一个的一个一个的一个一个的……总是这样!不知道这样会给人添麻烦吗?为什么知道一切都不肯告诉我真相,明知道我怕麻烦,为什么还要把希望寄托给我!” 他就这样,彷若癫狂者发作似的狠狠地咆哮着。 直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犯傻。 ——仰面朝天,紧闭双眼,雕塑般站立了近十来分钟后,水政的嘴角终于扯出一丝苦笑。 “啊啊啊——够了,真的是够了,你们这帮……啧!一群混蛋!混蛋……” 咒骂的词语一瞬间就混杂进来。 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水政终于睁开双眼。 “给我记着啊!别擅自说离开,都已经惹了那么多麻烦给我了,还想要全身而退吗?混蛋!” 挠了挠被风吹乱的长发,他皮笑肉不笑地咧嘴吐出怨念。 然后,水政用力拍了拍斗篷上的沙尘,终于迈开步子,也朝着蒂莎和卡缪离去的方向追赶。 “卡拉尔汗!东南方向已经发现敌人的先头部队了,不过……” “迪里·托鲁·阿萨斯!已经到这个关头了,没什么好顾虑的,但说无妨!” 犹豫了两秒,这位正直忠诚的‘迪里’最终还是继续说下去: “先头部队举着带红白羽翼标志的金顶帐旗……” 果然,这是逃不开的命运之路吗? 尽管早已知晓无法回避这样的时刻,但当真正到来时,卡拉尔汗还是免不了感到心痛万分。 冷哼一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大概就是宿命了……我那个被荣耀冲昏头脑的笨蛋儿子啊,连先祖的族徽都舍弃了吗?” 老首领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在热风中乱舞,蓬乱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更显苍老。 意识到一切都将无法挽回,结局一定会残酷而不讲道理。 卡拉尔汗吐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从长条凳上缓缓起身。 “好吧,那至少让我亲自与他做个了断!” “等等!卡拉尔汗!” 然而,并没能成功地跨下首领席。托鲁一个闪身上前,急忙拦住了浑身是伤的老首领。 “您还是留下养伤吧。” “让开,迪里·托鲁!” “不!求您了!那只是些先头部队,交给我就好了!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养伤,哪怕只有几个钟的时间——” 面对卡尔拉尔的狐疑眼神,托鲁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让我眼睁睁得看着你们流血厮杀,我自己却在远离战场的地方无动于衷吗?” 卡拉尔汗蹙起眉毛,眼神凌厉地盯着这位亲卫队队长的棕色眼瞳。 “我知道您于心不忍,但这也是您身为族长的责任!” 毫无惧意,托鲁眼神坚定地迎上老首领的犀利视线。 “往后应该还有羽翼教团的正规军,前面的这些就交给我和外帐区的勇士们去解决,请您相信我,以迪里的名号为誓,绝不辱使命!” 凛然而坚决的眼神让卡拉尔汗犹豫。 半晌,他终于妥协般露出苦笑,缓缓又坐回长条凳。 “妇女和孩子们都避难完毕了吗?” 语气有所缓和,他摆了摆手示意托鲁不必在意刚才顶撞了自己的事。 “是的,在您回来的当晚就已下达了避难讣告。” “现在所有去战斗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和谁战斗吗?” “您放心,我都已经和他们每一个人明确的说清楚了,那些没有战斗意愿的人,现在都同老弱妇孺一起到避难地去了!” “这样就好……哎!” 卡拉尔汗如释重负地捋了捋下巴上繁茂的白色胡须,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你的能耐吧,卡鲁达。” …… 与此同时,在荒凉大漠的干冷晨曦中,吵吵嚷嚷的一大队人马早已将那毫无生机的宁静沙海搅得躁动不已。 “科玛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证明我们是荣耀高贵的图门族,而不是野蛮下贱的尤因族的最后机会,这次可绝不容许再有失败了!你听明白了吗?” 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两只战驹所拉的四轮战车上传来,顶着初升的骄阳,人们却很难看清这个令人厌恶的声音背后是怎样一种表情挂在脸上。 不过如果你确实想嘲弄他一番也不是没有机会。 只需看他那一身装束就能找到许多笑点十足的猛料。 那是一幅极魁梧健硕身躯的拥有者,却穿着一件十分不合身的短小法袍。 哦不!这样短小的法袍我可从没见过! 这应该只能算是法衣吧! 但是,法衣的下面却并没有穿上符合魔法师品味的法袍或是长筒裤,替代的是紧身且少料的游骑装。 然而,这还不算完,因为同样让人感到别扭的,还有他的武器。 ——这样一个大块头的身躯,使用的竟是斜挂在左腰上的一把三寸长短的蛇型匕首,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在表演一出啼笑皆非的哑剧。 “卡鲁达大人,请您放心吧!这次我们一定会连您父亲一起,当然,如果卡缪大人还是那么方脑袋的话,他也一起,总之……这一次,我们一定会将所有反抗我们的人全部除掉,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敢对您光复哈萨部入列图门族这一丰功伟绩指手画脚了。” “希望你不要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而已!” 对于属下明显带有吹捧成分的回答,车上的男子冷哼一声。 几十分钟后,这群高举着红白羽翼金顶帐旗的小部队到达哈萨部的外帐区营地前。 远远的,人们就可以看到一群着简陋猎人装束的勇士们呈一字排开,挡在这只部队的必经之路上。 这些都是精挑细选的哈萨部勇士。 眼神决绝,毫无胆怯之意。 他们脸上都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好似地狱返世的小鬼,要在此拦截一切擅闯的活人。 托鲁正站在这群猎人勇士的最前列。 当高举着金顶帐旗的先头部队进入视线,托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他们厉声吐出酝酿多时的言语。 “卡鲁达!” 一眼瞥见那个彪悍熟悉的首领之子的身影正趾高气扬地坐在战车车顶。 “卡拉尔汗有令!如果你现在摈弃之前错误的行径,哈萨部的族人还会像从前一样迎接你回来。” “迪里·托鲁·阿萨斯!哦不!我已经不是你们现在这个哈萨部的人了,我应该叫你托鲁才是!” 轻蔑地俯视着前方相对而立的亲卫队队长,卡鲁达满脸鄙夷。 “对了,托鲁,你听着!我——卡鲁达,绝不会再回去这个让我感到恶心低贱的哈萨部,我要带领愿意光复的人去开辟另一个属于正统的哈萨部——图门族哈萨部的未来,如果你非得在这里阻挡我,那么,可别怪我,我一定会碾着你的尸体一直往前走下去!” ——对于哈萨部亲卫队队长抛来的橄榄枝,卡鲁达毫不犹豫地给予回绝,不留余地宣泄自以为是的抱负。 或许,在他的眼中,无论是身经百战的迪里·托鲁,还是强悍如斯的卡拉尔汗,都已经成为渺小无力的过期英雄。 甚至,眼前像雕塑般列队阻挡的部族精英勇士们,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罢了。 ——拥有了图门族的魔法力量后,他所带领的哈萨部人,一定是贝多姆大陆的最强存在。 想到此,战车顶端的健硕身影不由自主低下头,扫视着自己左右两侧跟随自己叛逃了部族、身体稍稍经过图门组魔法强化的年轻人。 眼里满是疯狂之色,卡鲁达突然放声大笑。 果然已经没有必要再交涉了吗? 虽然托鲁早已心知肚明非这个结果不二,但他还是有着些许不甘。 大概是因为他想到了那个是徒弟,亦是首领未来继承人的少年——卡缪。 那个冲动的孩子从始自终都希望自己的哥哥卡鲁达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一直相信着他只是一时误入歧途,不会错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然而现在,那个孩子应该也必须要彻底死心了。 现实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一厢情愿而改变。 ——此战过后,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谁能活到最后,卡缪都必须得正视那个血腥痛苦的结局。 无法靠一己之力改写的结局终究会令那个少年痛苦万分。 托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睑,沉吟片刻后,他猛地睁开双眼。 “所有人!准备战斗!拿出你们属于尤因族战士的骄傲!不要放一个反叛者过去!” 高亢的战意在凝成宣战的号召后,立刻在哈萨部的队列中迅速蔓延。 托鲁一马当先,从背后抽出那两把特制的袖珍弩枪,离弦箭般冲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他的身后,受到号召感染的族人勇士们也随即一跃而起,踏着滚热的黄沙,挥舞着致命的武器,视死如归地跟随他们的迪里冲向敌阵。 “你们听着!” 眼见敌方先发制人地发动攻击,科玛尔也在他主子的示意下拔起武器,将锋利的长戟对准不远处汹涌而来的哈萨部勇士,开始做出站前最后的动员。 “你们都是金顶帐区最有眼光、最忠心的战士!现在卡鲁达大人正朝着我们所有人理想中的道路在前进!抽出你们手中的武器吧!献上你们的鲜血吧!你们的图门族盟友之前已经为各位做过了身体强化,不要畏惧!不要心存疑虑!那些都是必要的牺牲!为了图门族哈萨部的未来,上吧!勇士们!” 人们被蛊惑,为了本就不存在的荣耀抛弃了族人与至亲,如今,更要与他们兵戎相见,直到你死我活。 残酷而蛮横的现实即将上演。 ——或许,他们只负责拼杀,至于谁是谁非,也许只有立于战车上的那位自负之人才清楚。 然而,现在,他的头号鹰犬——科玛尔已纵身跃起,率先冲入了战场。 科玛尔身后,那些装备比起哈萨部勇士更加精良,身体被魔法施洗过强化术后变得更为健壮的叛逃者们也潮水般横扫过去。 这是一场无法想象的惨烈战斗。 他们原本是同族、同伴,甚至是至亲,但是此刻都为了自己所笃信的未来而拔刀相向,厮杀到底。 直战到只剩一方留存,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泪水、汗水、血水,在这北部之境的炙热沙海里纵情挥洒、相互纠缠,留下悲壮的残影。 那些被魔法强化后的卡鲁达先头部队,战斗力显然比起留在图门族的同胞们更胜一筹,他们那从尤因族血统中继承来的力量和敏捷基因使他们能够同最善于征战的尤因族勇士相抗衡。 而受洗过图门族魔法的强化术后,他们将原本的基因优势发挥到尤因族同胞们也许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并且由于强化术带来的痛觉神经麻痹化,这些超人般的存在已近乎机器般强大、坚韧。 他们各自为战,高举着武器,麻木不仁地在人群中冲杀着。 不断品尝咒骂,忍受仇恨。 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是强大的,强大到能够以一抵多地不断创造战场奇迹。 鲜血、肉块、武器,不甘的咒骂、不屈的眼泪、不悔的进击…… 混乱而悲壮的拼杀场面震撼灵魂,连上神都会因此动容。 这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幅彷若史诗般悲壮的巨幅油画。 托鲁在人群中左突右闪地穿梭着,不断用他独有的兵器——袖珍双弩枪,对那些杀红眼的“背叛者”予以一箭封喉的“暗杀”,以此帮助被压制的尤因族哈萨部勇士减轻压力。 个人的单体强悍,并不会使战局产生决定性逆转。 即便卡鲁达的先头部队都是超人般的存在,但他们终究只是凡人。 哪怕有好几十个这样不讲理的蛮横存在,也犹如杯水车薪。 ——毕竟追随卡鲁达的只是哈萨部金顶帐区的少数年轻人,即使已经受洗过图门族的强化魔法,终究也不是潮水般前赴后继的尤因族哈萨部精英勇士们的对手。 很快,最后一个反叛的哈萨部年轻人被数只涂满绿色毒液的长矛挑翻在地,再也无法加入到战斗中。 现在的战场上,只剩下满身是伤的科玛尔,以及不远处驾乘着战车的卡鲁达。 或许是对自己过于自信产生的恶果无法接受。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表情扫视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惨象。 ——尽管躺在地上的大多数尸体是哈萨部精英勇士的,但目睹自己那些装备精良的兵士竟也一个不剩混杂在倒下的尸堆中,卡鲁达还是震惊了。 是自己太过自信了吗? 还是本就估算错了形势? 卡鲁达不禁自问。 或者说,自己太拘泥所谓的尤因族的标签了呢? 他自己也不清楚。 原本,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而已,证明自己想要引领哈萨部去往图门族身份荣耀的决心而已。 ——以至于在交战前,他并没有同意科玛尔的提议,不允许这些追随自己的部下们使用尤因族哈萨部战士们所惯常使用的哈萨部毒液。 然而,正是他那不知从何时而起的、对过去一切的盲目鄙夷,亲手毁掉了他自己的军队。 他更不会愿意相信,他所不屑一顾的哈萨部毒液,却恰恰正是眼前那群被自己视作蝼蚁、完全不入眼的哈萨部勇士们最有效的杀敌利器。 ——就算那些背叛者们拥有更强壮的身体,就算他们拥有更为敏锐的直觉,并且完全不惧疼痛,但只要受了伤,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伤口,致命的毒液也一定会慢慢损耗他们的生命力,直到他们心脏停止跳动,成为亡魂。 “卡鲁达,你该收手了!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吧!投降吧!乘现在还未铸成更大的错误之前,没有造成更多牺牲之前,罢手吧!” 托鲁的双手弩枪已打完了最后一筒羽箭。 望着不远处正驻足战车顶端观望战场,一时无法接受眼前惨痛的现实而陷入震惊状态的卡鲁达,他再次好言相劝。 “托鲁,别以为你已经赢了,你休想阻挡我!” 气急败坏地咆哮着,就算大势已去也绝对不要低头认输。 卡鲁达深知自己所选的是一条不归路,所以此刻,他绝不会接受托鲁类似同情般的提议。 “你也不用浪费口舌了,我是不会回去那个肮脏卑劣的尤因族哈萨部的,我以身为这样部族的子孙为耻,我必须重振作为图门族哈萨部的荣耀,我不会罢手的,除非……除非我死了!” 回不了头了。 事已至此,唯有将自己所笃信的未来坚持贯彻到底。 这是信仰。 ——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贯彻信仰。 从腰间拔出那把与身形极不相符的短小匕首,卡鲁达一跃而起,跳下战车。 “托鲁!今天总有一个要倒下!不是你就是我!” “嘭嘭嘭嘭嘭嘭——” 然而,连续的巨响倏然而至,瞬间将剑拔弩张、即将交战的二人注意力吸引到红光落下之处。 本以为将会胜利,但哀嚎声立刻从托鲁身后传出。 ——尤因族哈萨部的战场优势被顷刻瓦解。 红色爆弹如冰雹般倾倒在荒凉惨烈的黄色沙海上,陡然坠落的光弹在靠近尤因族哈萨部人的战场一侧给予在场的勇士们致命的打击。 该死!羽翼教团的正规军已经赶过来了吗? 为什么这么快? 托鲁无助地蹙起眉毛,望向持续遭受魔法光弹轰击的战场后方。 显然,原本大好一片的战局就要被逆转。 死伤在加剧,站立的人影在四处奔逃,来不及反应的人则瞬间倒下…… ——如果没有羽翼教团的搅局,他甚至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最终战胜卡鲁达,然后将他绑回去。 但是,现在,这个希望无情地被现实碾压破灭。 “混蛋!” 咒骂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本已伤亡过半的外帐区勇士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轮突如其来的魔法爆弹吞噬掉大半,不免又惊又恨。 逆着刺眼的强光,托鲁愤恨地望向远处。 在被高温炙烤到扭曲的地平线上,羽翼教团那标志性的红色军服格外醒目地映入眼帘。 突然间,托鲁感到红色军团中有什么显眼的东西跳入视线。 ——光洁得几乎在烈日直射下反出耀眼亮度的头颅。 怎么、怎么会……这样?! 心脏瞬间猛烈抽搐着,不好的预感旋即传来。 那个…… 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也来了吗!? 经历过惨烈浩劫的身体,因为预示将再次遭遇相同危机的而大汗淋漓。 的确来了。 并没有什么不可能。 现实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 当那个得意洋洋令人厌恶的光头人偶师的嘴脸完全进入视线,他身边簇拥着的手持长剑的羽翼军团军也潮水般涌现在沙海尽头。 托鲁知道预感无疑已被印证。 在还未消散的淡红色光晕下,图门族的魔法攻击系圆形咒符刻印正在术士们的手指间慢慢涌现…… 托鲁下意识地啐了一口干涩的吐沫,用手抹了一把额头,那上面异常干涩,汗液已被高温蒸发掉,留下粘稠的质感。 “所有人!听我命令!” 他猛然转身,朝后方还在拼死抵抗的勇士们发出号令。 “现在!全部!都给我退到内帐区去!” 他这样倾尽全力,朝那些还未战死的同族们放声吼着, “听着!都给我走!回去重整旗鼓!所有人都不许恋战!迅速撤离战斗区域!快!” 说完,他便迅速朝后方跃起,藏青色的身影急速在红黄相间的沙海中曲折移行。 再待在这里显然已毫无意义,此时此刻,哪怕是毫无羞耻心地拼命逃跑也不应受到任何人的责备。 ——更何况做这样的决定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哈萨部。 不能将卡鲁达带回到卡拉尔汗面前虽然有些遗憾,但总好过把几乎半数以上的哈萨部战力都交代在这里。 扫视了一眼战场上濒死的科玛尔。 ——此刻早已成为血人的身影正费力地用长矛拄地,勉强使自己不倒下去。 看来已经只剩了半条命。 胜负已分,托鲁并不打算再用暗箭了结其性命。 当然,此时托鲁也没有多余的羽箭了。 退到战场的后方时,羽翼军团的魔法攻击已接近尾声。 望着倒下的大片同族尸体,托鲁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才平复心境。 ——尽管早就知道结果一定会死伤惨重,但亲眼目睹还是让人忍不住痛心疾首,满腔怒意。 然而,事已至此,作为“迪里”,他也只能顾全大局了。 深深朝战场鞠了一躬,托鲁嚅动干涩的嘴唇: “抱歉,我亲爱的兄弟们,等这一切结束,只要我还活着,我迪里·托鲁·阿萨斯一定会回来厚葬大家,所以,请大家等我……” 说完,他从近旁一名勇士的肩上接过另一位负伤的勇士,互相搀扶着,以最快地速度向绿洲方向退去。 他身后,尚有气息的人们紧随其后。 心有不甘,但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撤离这个血泪交融的伤心之地。 …… 卡鲁达并没有阻止托鲁以及哈萨部勇士们的撤离,尽管他一开始的确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但是,只是光杆司令的他,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同时力敌拥有最强战士称号“迪里”的托鲁,以及剩余那些虽然精疲力竭,但会以死相拼的哈萨部精英勇士们的围攻。 他并不想冒这个险。 既然已经看到那些自后方飞出的魔法光弹,毫无悬念地砸在哈萨部阵营后方,那么,也就意味着自己根本用不着拼命了。 ——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做,去完成,去开创。 那就是为了自己所笃信的未来,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理想。 所以,他必须继续活下去。 对!只有活下去,他才能开创那些愚昧的先祖们未能开创的辉煌回来。 这样理直气壮地在心中宣誓,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眼睁睁看着战场上哈萨部的活人气息渐渐走远、消弭。 直到最后,偌大的交战区域中,只剩下了他与科玛尔两个人。 为时不久,浩浩荡荡的羽翼教团大部队终于抵达这块被鲜血浸染的平坦沙地。 “卡鲁达!难道说,你就这么点儿能耐吗?” 戈蓝·泰勒刚一抵达,便给卡鲁达一个下马威式地质问。 “……” 失败就是失败,作为一个失败者,卡鲁达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辩解十分苍白无力。 更何况眼前这名图门族的独眼中尉是出了名的“凶恶暴徒”,如果不想被他借机当人肉靶子,那就保持沉默,谦卑地接受他所有的恶毒言辞。 “咦?难道是我的另一只眼也瞎了?看错了什么吗?你的人呢?你那些引以为豪的最强战士们都跑去哪儿了?” 戈蓝·泰勒绕了绕脖子,眯着独眼,惊讶地来回扫视着不远处的战场。 过了两秒,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一般,他朝卡鲁达昂了昂下巴。 “难道……难道都死了吗?啊?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我是不是看错了?看漏了?啊?” 无比惊恐地瞪大单眼,戈蓝·泰勒疯狂地挠着自己没有一根头发的脑袋,尖细的嗓音陡然提升着音量: “哦——太惨了!太惨了太惨了太惨了……真是太——惨了!为什么会这样?卡鲁达,你那些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战士们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呢?哎呀!噢——真是难以置信!真的是太难以置信了!” 短暂的停顿,虚伪挤出的苦涩表情僵住,然后,即刻流露的疯狂恶意与不加掩饰的笑意顿时在枯瘦的脸庞上蔓延。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像没看错啊?的确是他们!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恣意的、毫无人性的嘲笑。 完美的暴虐狂人的本性表演。 再一次,为了羞辱眼前这位进退两难的哈萨部族前继承人,戈蓝·泰勒自导自演了一出双簧。 一个疯子,一个狂人,一个嗜杀、嗜血无度的变态! 所有人都不敢有所阻拦。 更不敢出言相劝。 只是忐忑地等待着这位长相怪异吓人的指挥官自己恢复平静。 终于,过了几分钟后,戈蓝·泰勒笑够了。 “洛卡纳哈恐怕要对你失望了吧!” 一转轻浮,板起面孔。 发出比之前深沉几倍的声音,戈蓝·泰勒的脸上终于卸去刚才那比哭还难看的放肆笑容。 “连最基本的外帐区都突破不了的人,还妄想与羽神的代言人——图门族做交易吗?” 扶了扶因为仰头大笑而略显歪斜的黑色眼罩,戈蓝·泰勒再次望向涂满鲜血的惨烈战场,摇了摇头, “真是糟糕的决策啊!无比糟糕,再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决策了……哦?呵呵……我看他——是不是太把你当回事了,你说呢?尤因族的卡鲁达?” 戈蓝戏谑的口吻溢于言表。 “尤因族”三字被戈蓝一字一顿地着重强调着,这在卡鲁达听来尤为刺耳。 对光头中尉的说法反感至极。 因为从卡鲁达想要光复自己身为“图门族”的身份那一刻起,他就将自己与“尤因族”撇清了关系,彻底划在了对立面上。 既然以身为“尤因族”为耻,被戈蓝·泰勒这样当众定义为“尤因族的卡鲁达”,自然就跟侮辱自己没什么区别了。 血气直冲头顶,卡鲁达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牙齿狠狠地咬在一起,似乎要相互碾碎彼此一般。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却满脸怒意地狠狠瞪视着戈蓝·泰勒那空荡荡的身躯。 然而,尽管怒意暴涨,让他几乎要咆哮出来,但他毕竟是部族的前继承人,在这种不堪的状态下更懂得隐忍。 就算有再大的恨意,他都不会让自己表现得像头蛮牛。 但是,那名追随他而来的贴身侍从显然并没有这样觉悟和眼力。 “喂!戈蓝……不许你对卡鲁达大人无礼!” 尽管只剩了半口气,科玛尔仍旧发出令人不敢想象的咆哮声。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怒吼了,就如他快要消失的生命力一般。 在最后的时刻回光返照,贯彻着自己毫无信仰可言的倔强。 拖着已几乎完全报废的身体,科玛尔费力地拄着长戟,一步一挪地从战场中央的位置走到卡鲁达的身边。 昂着满是血迹的脏脸,科玛尔表情狰狞,望着正以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眯眼看向自己的戈蓝·泰勒。 大概以为戈蓝会对他的主子不利,科玛尔挪到卡鲁达身边后并没有停下步伐,而是一瘸一拐地继续挪动,直到卡鲁达与戈蓝之间,才不甘示弱地停下脚步,毫无惧意地瞪视着戈蓝。 “你……你可别忘了!” 艰难地吐出气息与声音。 然而此时,声音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魄力与震撼力,只有在其身边的人才能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愤慨也如同遗言般虚弱无力: “之所以……卡拉尔汗能回来……所有的过错……都在你、你身上!要不是……要不是你非得……只身一人去设那什么舞台剧!根本……根本就不会有今天这糟糕的一切!” “呸!” 回应他的是一口吐沫。 不过不是在科玛尔脸上,而是在卡鲁达的脚边。 戈蓝·泰勒蹙着淡到几乎看不清有无的眉毛,催动魔法轮椅,缓缓凑近科玛尔。 “是这样吗?尤因族的卡鲁达!” 歪过脸,故意再次用“尤因族”做为称呼的前缀,戈蓝挑衅地看着卡鲁达。 与此同时,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勾住科玛尔正在滴血的下巴,不坏好意地嘿嘿一笑, “喂喂喂!可别搞错了好吗?千万别把我跟你们这样的家伙混为一谈!懂吗?你——只是一只连吠都不敢吠的丧家之犬!” 卡鲁达的眼里都快喷出火来,然而,却只能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戈蓝。 见卡鲁达仍旧没有被激出一句不满的言辞,戈蓝再次啐了一口吐沫。 不过这次是吐在了科玛尔的脸上。 科玛尔想要挣扎,却完全无法挣脱戈蓝那根细长如枯枝般的手指,只能任由戈蓝摆布。 ——污秽的脸上,眼皮已几乎完全耷下来,然而身子仍旧倔强地挺立在沙地上。 科玛尔的生命力似乎随时将会凋零。 “至于你——不过是丧家之犬身上的虱子而已!有什么资格和我理论?” 戈蓝“咔咔”地歪了两下脖子,陡然提高音量。 发现科玛尔已经对戈蓝的咒骂失去回应,卡鲁达心中一颤。 ——或许这个伴随他多年的侍从已经在垂死的边缘,他于心不忍地闭上双眼。 然而,戈蓝的羞辱仍旧喋喋不休,无休无止。 “提醒你们一句,我可不是洛卡纳哈!要不是受命到北部地区协助平乱,我可不会同意带你们这群废物上路!” 卡鲁达本该明白,接受了洛卡纳哈的条件,就相当于抛弃了自己的尊严。 此刻,他只能压抑自己胸中的怒火,凝神屏息地忍受耳边戈蓝污言秽语的洗礼。 那张如同怪物的脸上,汇集了无穷无尽的鄙夷之色。 “听着!我只会按我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明白了吗?谁也管不了我!他洛卡纳哈也不过只是一条守卫地方的看门狗而已!至于你……呵呵呵哈哈哈哈……” 毫不掩饰眼中的狠厉之色,暴虐的笑声甚至让戈蓝身后的羽翼军团成员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更轮不到你这种连狗都不如的东西来对我指手画脚!” 猛然扬起的胳膊,犹如死神的皮鞭,只一下,便将科玛尔摇摇晃晃的身体甩出好几码远。 他踉踉跄跄地在沙地上连续后退了好一会儿,但是,浑身是血、身受重伤的身体并不甘屈服于戈蓝的淫威。 ——身为曾经哈萨部中仅次于迪里·托鲁之下第二强大的战士,科玛尔也拥有自己的傲骨。 尽管他为了追随自己所认定的大人——卡鲁达而背叛了亲人与族人,但他并不后悔。 打圈的双腿反复踩踏着不断凹陷的沙地,他倔强地挣扎着。 如果说,这辈子他为谁屈服过,那么恐怕只有那名站在戈蓝身边,正红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自己的魁梧男人了。 ——也只有这个魁梧的男人,才配成为他此生愿意用生命换取效忠并臣服的的王者。 然而,他的夙愿终要向残酷的现实低头。 耗尽体力的双脚在毫无征兆的下一秒失去平衡。 “混——” “住口!科玛尔!戈蓝中尉说的对!” 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卡鲁达抢在科玛尔那句拼尽余力的咒骂声吼出前,强行打断他。 违心地厉声呵斥并不能拯救远处颓然倒地的身影,这让卡鲁达心如刀绞。 他再次缓缓闭上双眼,不忍再看倒地不起的科玛尔脸上的表情。 ——现在除了忍辱负重,已别无他法。 干涩的双唇仍口不对心地继续吐出令他自己都感到恶心的恭维话语: “我们的确辜负了洛卡纳哈大人的期望,更没有完成身为图门族人的使命!不过,请您放心,戈蓝中尉!我们一定、一定会不负众望的!接下来……我和我的侍从愿意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听从您的调遣!请在羽翼军团行动的时候带上我们一起吧!” 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不得不将自己暂时出卖给恶魔,因为,这是完成那个伟大夙愿的试练。 嘴角隐隐泛着猩红的血光,因为强烈的不甘心与愤慨,卡鲁达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品尝了自己酿下的苦果,咸涩的血腥味让他眼中闪现疯狂之色。 以自残的方式激励着自己。 因为—— 除了在这里杀出一片令自己满意的辉煌,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够帮助他通往自己那宏大而高远的理想了。 ——所以,他必须借力,借助眼前像怪物一般,拥有绝对实力的戈蓝·泰勒。 “哼!随你们的便!” 冷哼一声,戈蓝再次以鄙夷和不屑作为回应。 “就是可别妨碍到我平乱!” 头也不回,戈蓝猛然挥动那骨瘦如柴的手掌。 身后早已战战兢兢的红色军团成员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前进的信号。 所有人都不再提心吊胆了。 因为,至少短时间内,那名以“暴虐”著称的“人偶师”已不会将先头部队覆灭的怒意迁怒到他们的身上了。 …… 当看到内帐营区前方的沙丘尽头,佝偻着的身影三三两两步履蹒跚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时,卡拉尔汗的心一阵刺痛。 负罪感涌上心头,无限的愧意将他淹没。 站在绿洲的边缘,被流沙侵蚀的土丘之上,高大魁梧的身影将双手交叉贴附于胸口前,然后,他朝着这些身影的方向,满怀敬意地深深鞠了一躬。 不为别的,就为那些将自己的至亲——儿子、丈夫的性命全都交由自己差遣的族内妇孺们,为那些将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托付给自己的哈萨部勇士们。 为逝去的生命们献上赞礼,为深明大义的妇孺们呈上敬意。 这是他身为族长此刻唯一能做的。 但是,在这以后,他能做的或许可以更多一些。 ——那就是,在接下来的那场蛮横而不讲理的大战中,带领哈萨部的族人们战胜进犯的敌人,取得最终的胜利。 无论敌人是谁。 是那个被所谓的荣耀冲昏头脑的大儿子也好,是那名穷凶极恶的图门族“人偶师”也罢,他都必须要取得胜利。 尽管这样的想法可能多数会是种奢望。 卡拉尔汗略一闭眼,深吸了口干热的空气,缓缓调节着因为思考那难以承受的结果而变紊乱的气息。 他知道,接下来的大战并不轻松,或许自己都无法全身而退。 但他早已没有了退路。 “迪里·托鲁·阿萨斯!” 睁眼的瞬间,卡拉尔汗表情恢复坚毅,战意十足的目光扫在最后进入眼帘的黑发男子脸上。 “卡拉尔汗?” 藏青色的斗篷经过上一场战斗早已破破烂烂,托鲁回过神来,被老首领的气势所感染,因为痛失族人的沮丧感有所缓解,但仍心有不甘地叹了一口。 “卡拉尔汗,抱歉!我们……我们没能守住!” 自责地低下头,这位迪里的内心无比痛苦,脸色凄然地向老首领道着谦: “对不起!外帐区的勇士们几乎全军覆没……我没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投去宽慰的视线,卡拉尔汗重重地拍了拍托鲁厚实的肩膀。 “可是——” “托鲁呦!”强行打断托鲁的自责,卡拉尔汗摇了摇头, “这注定就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恶战!我们谁都没奢望过可以全身而退,你不是心里比谁都清楚吗?我们,其实只需要对得起我们自己,先祖就会在地平线的尽头祝福我们了。” 卡拉尔汗的这句话并非只是在安慰眼前这位勇冠三军的亲卫队队长,更多的则是在安慰他自己。 身为族长,他完全明白拥有“迪里”之名的托鲁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 如果可以,想毕托鲁一定会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然而,现实残酷而蛮横,并不会让处在绝境中的人们遂愿。 况且,造成如今无可挽回的局面,本就不是托鲁一个人的责任。 这是整个哈萨部族人的责任,是他们无法逃离的宿命。 ——上万年的纠葛,包含了这块大陆上两个民族间的过往恩怨,此刻因为众多的偶然,导致必须在一个叫做“哈萨部”的部族身上展开清算。 或许尘封的记忆也会因此契机被世人窥探,但自始至终却仍没人能够察觉。 卡拉尔汗下意识地望向远方,灼热升腾的气浪将地平线处被羽翼军团踏起的沙尘之影描绘得更加浓重。 被此时此刻老首领强大的气场所震慑,托鲁没有再难为自己强拦下所有责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好了!重整一下还有战意的外帐区勇士们吧!我已将亲卫队全都召集了起来,接下来的战斗恐怕会更加残酷,你大概没时间休息了……迪里·托鲁·阿萨斯!” 又一次拍了拍托鲁的肩膀,卡拉尔汗粗犷的嗓音中含带着些许伤感。 他不知道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就算拿出毕生的虔诚去祷告胜利,也不知道结局会走向哪一个结果。 “或许这次恐怕就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你了吧!我的迪里!” “不会的!卡拉尔汗,我们一定会再次创造一个奇迹!所以——” 满是倦意的脸上强行挤出一抹自信的微笑,托鲁伸手紧紧握住肩膀上那只粗糙的大手手背,吐出遗言般的决心: “您就尽管放心地继续麻烦我好了,我可是您的迪里啊!堵上身为迪里的名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一直战斗下去!” 这样说着,这位亲卫队队长转过身去,面对着沙丘下,早已列队整齐、等待检阅的亲卫队成员们,面色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亲卫队!” “在!” 士气高昂的精锐们热烈地回应着托鲁的召唤。 “拿起你们身边的武器,需要你们献身的时刻到了!” 旋即,金属与皮革的敲击音有节奏地响彻沙地,人们高举着武器,仿佛在誓约般高呼起来。 “战到最后!战到胜利!” “向先祖起誓!不辱使命!” “向先祖起誓!不辱使命!向先祖起誓!不辱使命……” 炸雷般的呼应声响彻云霄,震撼天地。 因为战意激昂而跺脚腾起的黄沙,在热风的吹拂下,在绿洲边缘蔓延开来。 不多时,满眼的昏黄沙团就将涂满油彩的强壮身影们席卷着推向地平线处,与相向而来闪耀着红光的羽翼军团一起,所有人都被无尽的黄沙所吞没…… “呵呵呵哈哈哈哈……” 当两军即将开始交战时,只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从羽翼军团的阵列中传来。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投降吧!你们这群舞台上的小丑!” 阴阳怪气地挑衅着,轮椅上的光头转动着令人恶心的独眼,冲那名敌阵前方的老首领劝降道: “既然是演员就应该好好遵从剧本的安排,喂!卡拉尔!你如果愿意现在跟我回去,或许我会考虑留你们一族活口!” “呸!” 啐了一口吐沫,站在卡拉尔汗身侧托鲁很干脆地回应戈蓝: “别妄想了!哈萨部可没有出卖自己首领的献媚者!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说没有献媚者呢……” 怂了怂瘦削的肩膀,戈蓝·泰勒一脸遗憾地看向自己右手边那名身材魁梧的微胖男子。 立刻感受到戈蓝视线里透出的浓烈羞辱之意,卡鲁达忍不住朝卡拉尔汗方向看去。 ——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冥顽不化的固执老人造成的,如果当初他愿意支持自己的想法,或许根本就不用走到如今的地步。 所以—— “父汗——” “住口!你这个不孝子!你不配做我卡拉尔的儿子!” 难掩心中的悲愤,冷冽瞪视着站立在羽翼军团旁的卡鲁达,卡拉尔汗不等这个叛逃者开口劝降,便咆哮起来, “就是因为你,因为你那无聊的虚荣心,还有你那自以为是的荒唐理想,哈萨部才迎来了千年的浩劫……你!身为哈萨部的族长之子,难道一点儿都不感到羞耻吗?卡鲁达!?” “羞耻?” 仿佛听到了无比怪诞的奇闻异事般,卡鲁达显露令人难以理解的戏谑表情。 紧接着,猖狂放肆的大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犹如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昂着肥大的脑袋,卡鲁达旁若无人地笑着。 将内心所有的不甘与愤懑都化为此刻的恣意而一吐为快。 笑毕,他摇了摇头,反问那名气得满脸通红的老首领。 “为什么要觉得羞耻?” “你——” “父汗!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我呢?是不是一直到死……您都不会理解我那个理想的伟大与光荣?” “一派胡言!你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多久?” “执迷不悟?啧!” 冷哼一声,卡鲁达脸上的笑意瞬间冰洁,冷冷地扫视着曾经的族人们,他再次摇了摇头。 “就算把你们的意志强加给我,那也无济于事,知道吗?告诉你们吧!哈萨部的可怜族人们啊!我——卡鲁达,现在要做的就是毁灭,让腐朽的一切都毁灭,我要让哈萨部在毁灭中迎来新生!看着吧!你们这些抵抗新秩序到来的卑贱尤因族人,你们终将成为那一伟大时刻的见证——” “呯——” 伴随离弦箭一般冲入敌阵身影的是刀刃相接迸发的脆响。 不等卡鲁达疯狂的宣言完结,按耐不住心中熊熊怒火的卡拉尔汗早已拔地而起,挥舞着沉重的三叉戟,毫不犹豫地朝这个昔日的儿子、曾经的未来部族接班人砍下去。 锋利的兵刃擦出火花,寒光映照彼此脸庞,相差无几的健壮身躯如角力般对峙着。 ——因为突然感受到危机扑面而来,卡鲁达以最快的速度拔出腰间的匕首,勉强挡下气势汹汹的三叉戟。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吸引。 “啪啪啪——” 掌声孤零零地响起,戈蓝带着平静的笑意,歪了两下脖子。 “这样看来,好像真的没的谈了呢!” “卡拉尔汗!” 闻听此言,托鲁瞬间回过神来,大吼一声,立刻举着双弩枪,踩着卡拉尔汗的脚印追了出去, “喂!你在看哪儿?你的对手可是我,别去坏卡鲁达大人的好事!” 然而,想要掩护冲入敌阵老首领的想法瞬间落空。 意想不到的声音令人困扰,迟疑的刹那,托鲁感到脑后有一阵冷风袭来。 他本能地屈膝歪头,转身想要确认现状,却见一只熟悉的长戟倏然而至,在擦着耳根的地方笔直地切了下去。 戟刃在距离托鲁脖子只有几毫米的地方扑了个空,但极速而强劲的刀风仍在他的后颈处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印。 “科玛尔!?”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身后那腾跃在半空中的身影,托鲁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你怎么还能战斗?” “砰——” 回应的只有毫不留情地斩击。 长戟轻盈地转了个头,瞬间又反方向从下面挑了回来。 托鲁躲闪不及,只得再次用金属弩枪的底托挡了一记。 “呯——” 兵刃交接,接连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嗡鸣。 无法接近卡拉尔汗的身侧,突然遭遇措手不及的偷袭,托鲁无奈之下只能无功而返,他一连朝后退了十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这样! 完全不能理解眼下的状况,托鲁死死盯着那名暂时不再追击自己的高瘦身影,不禁在心中自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科玛尔这家伙,为什么会活着? 为什么会比之前还强壮、还难缠呢? 托鲁实在想不通。 难道……在外帐区那场惨烈的战斗中所遭遇过的那个科玛尔是鬼魂不成? 绞尽脑汁,努力回忆着几十分钟前自己撤离外帐区战场时,眼底映入的那个濒死的科玛尔的身影,以期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现在遭遇令人费解场面的疑点。 然而,却徒劳无获。 ——根本不会有什么线索。 这位心思缜密的亲卫队队长感到茫然。 但是,他还是感到冥冥之中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下意识地扫视着已陷入混乱的战场. ——两方的战士在卡拉尔汗与卡鲁达兵刃交接的下一秒已投入了战斗。 武器的寒芒,攻击魔法的红光,以及飞溅的鲜血与四散飞扬的黄沙,此刻都在喧嚣声中纠缠交错。 然而,却看到那唯一一个几乎静止在原地的身影。 ——戈蓝·泰勒。 那个长相令人作呕的光头男子,似乎完全没有要加入任何一方去战斗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嗖——” 迅捷的黑影再次突袭到眼前,托鲁被冷不防出现的科玛尔吓了一跳,连忙射出羽箭进行反击,但是他视线没有离开刚才的焦点。 一瞬间,托鲁似乎明白了什么。 ——因为,那名“人偶师”骨节突出的细长手指正不知什么原因而快速舞动着,眼球突出的单眼正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自己。 “呯——” 接下又一次仿佛能将自己手中弩枪震裂的强力斩击,托鲁终于意识到,戈蓝那丑恶的嘴脸上不时浮现出的令人作呕的笑意的确是冲自己而来的。 是吗?原来是这样吗? 混蛋! “你成了他的傀儡吗?科玛尔……” 喃喃自语的托鲁心情复杂。 这的确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本该死去的科玛尔竟然成了“人偶师”戈蓝·泰勒所操纵的傀儡。 然而,或许托鲁怎么也不会想到,科玛尔是自愿成为木偶师的工具的。 ——在失去意识前与戈蓝完成交易,为了自己的主人——卡鲁达的愿望能实现,哪怕出卖身体和灵魂都在所不惜。 没有对与错,没有是与非。 单纯的只是无奈之举,对于科玛尔来说。 但至少到最后,他也贯彻了自己作为仆人与侍从的意志。 现在,他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获得了重生。 ——不仅不需要为自己本已报废的身体机能担忧,更不需要害怕在战斗中受伤死亡。 毕竟他现在已经成为完完全全的“人偶”,只要“人偶师”活着,他就可以继续毫无顾忌地战斗下去。 并且,战斗力也得到了大幅地提升,连哈萨部最强的战士——迪里·托鲁·阿萨斯都有点招架不住。 “托鲁!” 冷哼一声,被戈蓝破例赋予了自我意识的科玛尔面带戏谑之意。 “想要过去搀和卡鲁达大人的战斗,就先过了我这一关!我们俩应该还有很多帐要算!” 欺身而来的身影如鬼魅一般迅捷,在前一场殊死搏斗中凝结的血迹让科玛尔看起来犹如恶鬼降临般恐怖。 再次用弩箭拉开距离,托鲁喘着粗气,一连退出十几步。 “兄弟们!快去帮卡拉尔汗和迪里大人!” 注意到己方的首领和大将遭遇苦战,哈萨部的亲卫队队员们立刻向红色军团的腹地深入。 飞扬的尘土和漫天的红光不再局限于两军对垒的一侧,而是弥漫到整个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血战。 所有人都拼尽此生的绝学和能力。 只有最幸运的人才能活着见到残阳下的落幕之景。 没人知道结局会去往何方,只能一味的拼杀。 ——借助身体强悍的天生优势,哈萨部亲卫队的成员们快速地清扫着还未完全进入战斗状态的羽翼军士兵。 战意不足让红色军团最前排的人成为替死鬼。 未来及吟唱强化术与抗毒术转化咒词的羽翼剑士受到带毒长矛的致命打击。 多米诺骨牌般倒下的红色身影脸上写满不甘。 然而,哈萨部人的先机也只持续了几十秒。 毕竟,羽翼教团军后方的术士部队也不是等闲之辈。 ——红色的战术攻击魔法阵在曼舞的沙尘中不时被刻画出来,巨量的红色光弹如飞蝗般砸向混乱不堪的战场。 拥有抗魔力体质的哈萨部人在第一波的光弹雨中并未受到致命的打击。 但是,当成组的魔法小队轮番轰炸,接着,施洗完强化术与抗毒术的羽翼军剑士们潮水般与哈萨部战士们短兵相接后,哈萨部人的优势逐渐被消磨殆尽。 黄色的沙海内,血肉横飞、呐喊四起。踩踏而过的杂乱脚步不分敌我,无名牺牲者们被流沙所掩盖,沉入漫漫黄沙之中,最后变得无迹可寻。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真是太棒了太棒了!” 沉浸在血腥与杀戮带来的极致快感之中,戈蓝·泰勒激动地浑身颤抖,癫痫般大喊大叫起来: “这是何等、何等壮观而美丽的场景啊!绝对是天底下最棒最棒的舞台了!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环顾着四周的令人生理性不适的血腥场景,因兴奋而扭曲的丑陋嘴脸继续发出狂人般的呓语。 然而,战场上无尽喧嚣与厮杀声却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就将戈蓝尖细变态的嗓音淹没在炙热高温的沙海之中…… “父汗!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 混战的人群深处,父子二人的宿命之战进入白热化。 “理解你?!” “呯——” 毫不顾念父子之情的凶猛斩击被阻挡,发出刺耳的金属音。 这或许就是最直接、最直白的回答。 ——绝对无法理解,绝对不可原谅。 每一击都是为了直取对方性命。 卡拉尔汗很干脆地用三叉戟的边刃横扫着向卡鲁达的脖子切过去。 “这就是我的理解!” 怒喝声中,三叉戟与蛇形匕首狠狠地交抵在一起。 鼻尖仅有数尺之隔,几乎要触碰到对方。 无尽的怒意在四目相对时汹涌地喷出,仿佛那两双眼瞳中住着烈火与闪电,随时都会迸射出来一般。 “像你这种没有感恩之心的混账家伙不配获得我的理解,更不配做尤因族哈萨部的继承人!” 愤怒地咆哮着,这位哈萨部的老首领眼神决绝地瞪着自己曾经最为看重的大儿子。 “是吗?我不配做继承人?” 梗着脖子,卡鲁达揶揄地摇了摇头,苦涩的嘴角却漏出失心疯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 匕首艰难地推动戟刃,将锋利的边缘推到离脸颊更远的地方,卡鲁达突然板起脸。 “你这是在说笑吗?我的父汗大人呦!我可是知道的,你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让我做继承人,不是吗?估计就连徽章现在都应该已经交给到卡缪那个傻小子手里了吧?父汗?” “真是无可救药!” “告诉我!是不是那样!” “是又怎样?” 已经累了,不愿意争辩。 就算这个不孝子误会了一切,也都无所谓了。 迎着卡鲁达充血的眼瞳,卡拉尔汗凄然一笑。 “卡鲁达,你听着……即便你将这整个哈萨部都出卖了,你也永远都得不到那枚族徽,而且你那个荒诞的想法也注定将会以失败的结局而告终!” “呵呵呵呵……” 冷笑从卡鲁达扭曲哆嗦的厚嘴唇中发出。 因为嫉妒、懊恼、仇恨、不甘而暴起的青筋在额头与脖颈上瞬间浮现。 卡鲁达满眼杀意地瞪视着他的父汗。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大概终于接受了那个始终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冷冽的脸色竟有些释然。 “那个方脑袋的傻瓜卡谬吗?你竟然还满以为他能继承你的一切?” “非他不二!” “哈哈哈哈哈哈……” 再次以狂笑表达心中的愤懑与失望,卡鲁达连连摇头, “非他不二?真是一个笑话!哼!就算你交给了他,他也不懂得好好利用!卡拉尔汗!” 此时连“父汗”这个词都不愿意用了。 卡鲁达咬牙切齿地从口中吐出不甘的宣言:“你一定会为没有托付给我而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一定!我保证!” “呸!想都别想!” “呯——” 两把急速抽离的长短兵刃再次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擦出火光,带走曾经的血亲之情。 父子二人的交流将以此为契机被斩断。 不会再有言语上的交流,若要交流,则一定只剩下寒意逼人的杀气,还有冷冽渗人的兵刃寒芒。 相互纠缠,不死不休。 …… 当卡拉尔汗与卡鲁达的生死之战还在僵持的时候,不远处,托鲁与科玛尔的宿命之战也在继续。 本是要前去帮助卡拉尔汗,却不曾想会被“人偶师”操纵下的科玛尔阻拦。 不仅如此,还落了下风。 ——因为拉不开距离,托鲁一直疲于应付。 弩枪在近身搏斗中果然毫无优势可言。 面对科玛尔步步紧逼的贴身战术,托鲁根本没有精准瞄射的机会,被迫不断地重复闪避与抵挡的动作。 ——用弩枪底托接住飞速而至的戟刃。 于是,伴随着不间断发出的“呯呯”声,那把象征着迪里·托鲁身经百战的荣耀之弩枪,也已经伤横累累、遍布伤疤,如断崖般的豁口随处可见。 幸好它们都是特制的金属弩枪,否则,早就该在科玛尔的凌厉攻势下化为粉末。 尽管没有直接受到长戟的攻击,但托鲁还是满身伤痕。 近距离内,足以使皮开肉绽的锋利刃风,早已将这位亲卫队队长的上身衣物撕成了破碎的布块与布条,它们藕断丝连的挂在托鲁身上。 数不清的细小裂纹与新鲜伤口正在缠着白色绷带的紧实肌肉上默默增加着。 然而,科玛尔的攻势却越来越凶猛,仿佛永不会终结。 每一次的挥砍、斩击都不留余地。 “迪里·托鲁!啊啊啊啊啊啊——去死!” 如怨念般喋喋不休地咆哮着,当身为对手的迪里·托鲁·阿萨斯将每一次凌厉的攻击都勉勉强强地挡在几寸之外时,科玛尔的怒吼便会再次响起。 青黑的眼角因为极度愤怒而崩裂,鲜血汩汩流出,这让他的表情更显狰狞。 “混蛋科玛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还不醒一醒!” 面对托鲁的质问,回应他的却是劈头而来、沾上猩红血迹的锋利戟刃。 “你就那么相信卡鲁达所描绘的未来吗?那个所谓的理想乡究竟有多疯狂、多虚假,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吗?科玛尔!” “呯——” 再次强行用弩枪枪身接住斩击,托鲁后撤了几步后迅速射出几发金属弩箭。 然而,并不凑巧。 那个被操控的前手下败将如今就像是神明附体一般,不!准确来说,的确是被附体了,不过不是神明,而是恶魔。 无视惯性与关节伸展的极限。 科玛尔快速折返,前刺的武器戛然后撤,翻动手腕。 于是,高速旋转的长戟成为无懈可击的盾牌,刚一接触到托鲁的弩箭,便将它们轻易地弹飞了。 化解危机后暂时停止攻势,科玛尔不羁地将长戟担在肩头,眼神阴翳地摇了摇头。 “让我来告诉你吧!迪里·托鲁。我,科玛尔,可不管卡鲁达大人的理想疯狂与否,也不关心未来究竟会怎样,我所知道的,只是——只要是与你为敌的事我都会去做!要问为什么……那只能怪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青春,我的荣耀,我的未来,从你在我手中夺去迪里的名号那一天起,我就发过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战胜你!并且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也品尝品尝绝望的滋味,我要把我所体味过的羞辱加倍奉还给你!” 托鲁有些难以置信地怔怔望着科玛尔,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前的那场胜负竟会使眼前的男人心理扭曲到如此地步。 “科玛尔……” 喘着粗气,托鲁吃力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诚恳之言。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何苦要执着于虚名,更何况莫拉并非因你我争夺‘迪里’才香消玉损,你这样岂不是自欺欺人?” “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迪里·托鲁,这可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了!” 并没有因为托鲁的话而动摇杀意,科玛尔猛然从沙地里跃起,脸上的笑意与惆怅也瞬间灰飞烟灭。 “喝——” 科玛尔大吼一声,向浑身是伤的亲卫队队长扑过去。 长戟再次恢复嗜血的本性,凶猛地飞向猎物。 擦着托鲁的左腰,原本衣不蔽体的黝黑筋肉因为突然袭击而闪避不及,顿时被绯红的色彩占据…… …… 两队人马的领军者与大将还陷于苦战之中,一时难分难解。 但是战场的总体局势已渐渐清晰明了。 毫无疑问,哈萨部的勇士军团已是强弩之末。 在羽翼军团术士小队和剑士军团的联合打压下,哈萨部的阵地正在被一点一点的被蚕食。 最开始时几乎势均力敌的方阵对峙格局,正在逐渐变为一边倒的局面。 从德兰拉诺出发的几股教团军已经完成了对哈萨部混编军团的合围。 无论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羽翼军团都更胜一筹。 这样下去,等待着哈萨部人的只有死路一条。 “该死的!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全军覆没……” 在心里咒骂着残酷无情的现实,托鲁比任何时候都深感自己的无力。 从未停止过观察战场的形式,即便是在同科玛尔的单挑中一直被压制,处于劣势。 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身为“迪里”的职责,身为哈萨部亲卫队队长的使命。 迪里·托鲁·阿萨斯!你必须得想办法!必须! 当看到身边又有亲卫队队员含恨倒地时,他这样告诉自己。 红色军团的包围圈正在不断地缩小,越来越多的哈萨部勇士衣不蔽体、倒地不起。 哈萨部混编军团的颓势已经越来越明显,被绞杀只是时间的问题。 托鲁下意识地望向十几码外混乱不堪的人群。 ——卡拉尔汗依然在与卡鲁达鏖战,然而,挥舞沉重三叉戟的背影已渐渐显现疲态。 这让托鲁心神不宁起来。 ——如果再继续缠斗下去,如果还是没有人去帮助卡拉尔汗,已经满身是旧伤的老首领或许会遭遇不测。 不行! 我必须要去帮他! 但是—— “你以为自己还有闲工夫管别人吗?托鲁!” 冷哼声陡然在耳边响起,回过神来时,仿佛死神黑镰般的长戟已直直刺进托鲁的怀中。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托鲁手忙脚乱地举起双手弩枪,本能地交叉在胸口,准备硬生生地接住这来势汹汹的致命一击。 “呯——” 闪耀着寒芒的长戟从眼底掠过,擦着弩枪的弓面,滑向一侧,却正好将一只弩枪的从中穿过。 尽管这一击没有达成本来的目的,但是科玛尔的脸上仍不加掩饰地显现出得意之色。 “啊——” 伴随长戟微不足道的上挑轨迹,托鲁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也随之凝固,他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 左手厚重的熟悉抓握感瞬间消失,巴掌大小的黑影从眼底迅速起飞,然后迅速消失于视线的尽头。 ——弩枪被长戟强行夺取了。 得手的科玛尔猛然蓄力,接着大力地挥动胳膊。 于是,旋转的弩枪如同般射出的弩箭一般急速朝着戈蓝·泰勒所在的地方飞去。 “啪——” 饥民般瘦长的胳膊高举在空中,宛如干柴的手指顺势俘虏了刚好飞旋而至的弩枪,戈蓝·泰勒咧开干瘪的嘴角,在不怀好意地笑容下,他得意地冲托鲁昂了昂下巴。 “嗖——噗!” 随着令托鲁预感糟糕的声音传入耳畔,戈蓝·泰勒那几乎没毛的眉毛轻扬了两下,接着,便看到那只弩枪已被戈蓝扔进了自己的后方——羽翼军团的阵地中央。 想要取回已经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下可是遇到了大危机。 ——本就处于下风,现在连武器都少了一半,继续对峙下去恐怕不会再有任何胜算。 “混蛋!” 吐出无奈地咒骂,托鲁开始后退。 然而,终于完全占据主动优势的科玛尔根本没准备给托鲁任何逃跑的机会。 灵蛇般游走的长戟再次折返,凶猛地朝着托鲁已失去武器庇护的左侧砍去。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悬念,也不会有任何转机。 托鲁躲闪不及,也无法用右手的武器做有效抵挡。 于是,肌肉结实的粗壮臂弯成为最后的防护被用于保护胸腔。 “噗嗤——” 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被锋利的戟刃劈中,然而,托鲁却只能继续绷紧肌肉,任由长戟宰割。 鲜血宛如绿洲中新挖到的泉眼,霎时喷涌而出,溅在托鲁刚毅顽强的脸上。 突然间感到乏力,感到空虚,感到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托鲁茫然低头,这才发觉造成这一切幻觉的罪魁祸首已经静静地躺在了脚边。 ——一截被鲜血与黄沙侵染的断臂,那毫无疑问正是他托鲁的左臂。 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但是,思绪却开始变得有些粘稠。 也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自己去理解眼前的结果。 因为—— 就在这位哈萨部最强战士、亲卫队队长愣神的一刹那,科玛尔已毫不犹豫地抖落长戟戟刃上的血迹,在半空中划着刺眼的半圆型轨迹,迫不及待地朝他砍了过来。 “受死吧!托鲁!” 满脸快意地叫嚣着,科玛尔在狞笑声中锁定了托鲁的咽喉。 这将会是完美的最后一击。 志在必得,并且毫无悬念。 ——反向回转的身体迅速而精准,因此回旋力而甩出的长戟,威力将比任何时候的全力一击都巨大得多。 “呯——” 然而,却听到不可思议的声音传入耳膜。 紧接着,伴随而来的巨大推力和反作用力,将得意忘形的科玛尔震退了好几步之远。 混蛋! 怎、怎么可能? 这绝不是切割在肉身上应有的声音,哪怕是人体最为坚硬的头骨或者牙齿,都不会发出这样令人恼怒且沮丧的脆响。 既不是托鲁的皮肉或者筋骨,也不是他那把依然在右手上的破破烂烂的袖珍弩枪。 至少从声音上来判断,科玛尔可以肯定,这绝不是托鲁身上应有的东西。 ——这是只有砍在一块硬物,并且是金属上才会有可能发出的声响。 蹙着双眉回头看去,却差点以为自己被热昏了头。 “怎么是你!?” 以为是看见了海市蜃楼的幻象,科玛尔惊呼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 对于科玛尔惊慌失措的疑问,少女冷冷地反问。 “为什么……” 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的事实就是事实一般,科玛尔不甘心地喃喃自语。 经历了那么多苦痛,忍受了那么多羞辱,直到与“恶魔”订立了“契约”,这才终于走到刚才哪一步。 才终于可以强大到得到那个机会,从那个人——迪里·托鲁·阿萨斯手中夺回一切的机会。 ——亲手打败他,在宿命的对决中亲手结果了他。 明明已经近在咫尺,明明只要再多一秒,不!半秒,就只要半秒就足够了。 但是,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愿望被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少女无情地劈成了碎片。 单膝着地、蹲在地上,眼前的长发女子正手持长柄弯刀,高高举过头顶,刀刃朝天斜背着,略显黝黑的精致脸蛋上,不屑之意一览无遗。 “废话少说!旧账新帐咱们可得好好算算!” 蒂莎嘲弄人般微微一笑,不等科玛尔调整气息、恢复战意,便立刻启动。 娇美敏捷的身影只一瞬便腾跃到半空之中,闪着寒芒的弯刀直冲一脸惊愕的科玛尔…… “托鲁!托鲁!托鲁!” 带着哭腔的呐喊声由远及近,当蒂莎飞身冲向科玛尔后,另一个略显瘦小的黑影也在无人注意的瞬间,迅速闪进混乱的交战人群中。 “卡……卡、卡缪?!” 混乱而模糊的意识因为那熟悉的呼唤声而猛然惊醒,失衡倒下的身体在一头扎进柔软的怀中后,更加让托鲁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怎么样了啊?托鲁,你没事吧?” 少年慌乱地用衣袖擦拭着托鲁的满脸血迹,却突然惊叫起来: “啊!你的手……” 可是,发出惊呼的主人很快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妥,于是又强装镇定,道出自我安慰般的低喃:“不、不不!你不会有事的!” “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别死……求你了!不对!我命令你!迪里·托鲁·阿萨斯!你不准死!” 这样无视轻重缓急的动作,以及语无伦次的口吻,显然除了那位冲动易怒,却笨拙心软的部族未来继承人、身为亲卫队队长的徒弟——少年卡缪,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喂……喂……” 虚弱地吐出气息,托鲁有气无力地翻动着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泛白的双唇。 “傻、傻瓜……卡缪……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面对拼命想要堵住他左臂喷血大洞的少年,托鲁一脸苦涩地轻摇了两次下颌。 “你这样……这样,岂不是要毁掉我‘迪里’的一世英名么……我可不想背上……背上……害死族长大人的罪名啊……” 堵不住的鲜血宛如托鲁此刻越来越浓重的遗憾。 ——他不能再为这位眼前泪流满面的小首领做更多的事情了,因为已经感到自己到了极限。 生命力正在慢慢流逝。 想要救他,却已无能为力。 一想到或许因为自己的原因,就将害得卡缪惨死在这片荒凉无尽的沙海之中,他就心有不甘。 但是,绝望的阴冷感已经深入骨髓,直达心灵深处。 “托鲁!别说了!求你!别死!别死!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求你了!” 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世界逐渐化为混沌的白光。 能够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污秽的血迹也被冲散。 “吧嗒吧嗒——” 大概是卡缪的眼泪。 挤出最后一丝力气,伸出仅存的那只右手,想要抚摸少年的脸颊,却怎么找不到正确的位置。 “啊……你可……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未能抚摸到卡缪的手臂颓然坠地,唤起少年发疯似的哭喊。 “托鲁!托鲁!托鲁——” “喂!再这么什么都不做的继续叫喊下去,他可就真的得死了!” 无视少年悲痛欲绝的表情,冷静道出破坏气氛的直白言辞,这个声音的主人只是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声嘶力竭的卡缪头顶。 “族徽,把族徽给我吧,哎!” 他这样不知是。 “嗯?” 迷茫地抬起头,卡缪的视线在某一点聚焦,然后嘴巴瞬间变成一个“O”字。 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映入眼帘。 ——那个满脸胡渣,曾无情拒接自己请求的大叔此刻竟然就在眼前。 这……这怎么可能?! “大、大叔?!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惊呼着,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手血污的卡缪揉了揉双眼。 不过,再次睁眼看到的现实仍然不会有什么改变。 一脸苦笑,水政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与托鲁。 “喂喂喂!能不能快一点?少年呦,不然可没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 “啧!” 不快地咂着嘴,水政眯眼盯着卡缪藏匿着族徽的胸口。 “你最好现在、立刻、马上就把你的族徽给我!否则,我可没办法保证托鲁还有救!” “还有救吗?!” 一听到这样的话,少年泪眼婆娑的脸上立刻浮现欣喜若狂的表情。 “要是你速度快一点的话……” 无论水政现在说的是真是假,卡缪都愿意相信他所说的话是真的——他可以救托鲁。 少年已经品尝过太多太多悲恸的瞬间。 失去同伴、失去至亲的磨人煎熬让他感到无助,被害怕再次失去什么的想法包围,他甚至连应有的犹豫都省略了。 不想轻易放弃。 ——哪怕要用上那枚珍贵无比、异常重要的族徽来换取。 噙着眼泪,少年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那枚珍藏的族徽,墨绿色的光芒瞬间将他周围都照得通亮。 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被这阵怪异的光芒所吸引。 但是生死存亡的刹那间,留给战场上厮杀的人们观望犹豫的时间并不多。 当然,这个令人惊异的时刻同样被卡鲁达所察觉。 渴求密宝多时,已经沦为图门族“羽之教”“走狗”的卡鲁达舔了舔嘴唇,从牙缝中挤出惊喜的字眼。 “卡缪?!” 眼中闪着贪婪之色,发出精光的健硕男子突然浮现令人心悸的阴冷笑容。 “父汗!看来你果然托付错人了,我那个傻弟弟现在可是没有如你所愿,反倒跑到这个地狱来送死了呢!哈哈哈哈……” “什么?” 背对着卡缪的方向,卡拉尔汗并未发现太多异常。 但是,大儿子卡鲁达的话的确让他瞬间感到一阵恶寒。 用三叉戟奋力推开那只像沙蛇般游窜的锋利匕首,这位体力已衰竭过半的老首领稍稍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后方。 ——被墨绿色的深邃光芒所包裹,那个跪坐在地上的瘦小身影不是他的小儿子卡缪,还会有谁?! 混蛋……那个笨蛋孩子! 为什么要回来?! 卡拉尔汗的心猛地紧缩起来,步调与心神完全被扰乱了。 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儿子,虽然当时被迪莉娅·蒂莎打晕带走,却没想到还是倔强地跑了回来。 为什么会这样?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 作为父亲来说,他感到些许欣慰。 但是,作为部族的族长来说,他却感到羞愧、恼怒。 这可是关系到整个部族未来的大事。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那个孩子…… 想到这里,卡拉尔汗感到手中的三叉戟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然而,现实却如此残酷。 望着卡鲁达疯狂的脸庞越来越狰狞的表情,意识到那只闪着寒芒的蛇形匕首也像被注入了魔咒般,越来越快速地向自己刺过来时,卡拉尔汗爆发出迄今为止最为高昂的战意,振臂咆哮起来: “卡鲁达!你休想过去……想去找卡缪,先过我这一关!” 毫无保留地使出所有力气,已是强弩之末的老人挥舞着三叉戟,拼命拦住那个一心想要奔袭到自己弟弟身边的狂人身影…… 战场的厮杀仍在继续。 蒂莎逼退科玛尔的同时,还在不断清扫着水政等人身边想要靠近偷袭的敌军。 这让此刻被绿色光团围绕的水政与卡缪就像是异类。 不关心战局,也不被周围人所打扰。 水政就这样面色平静地从卡缪手中接过光芒四射的哈萨部族徽,然后,迅速扯下挂在胸前大衣中时隐时现的那枚银翼挂饰,接着,用空闲的左手拇指伸入口中,猛一用力地咬下去。 眨眼间,暗红色的血液从他嘴角缓缓流出。 不知道水政突然而至的自残行为究竟是要做什么,卡缪有些呆滞地长大嘴巴,茫然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蓝发男子。 缩回带血的拇指,水政将整个左手都扣向墨绿色的秘宝。 族徽触及到血流的一刹那,奇迹突然发生了。 时间与空间仿佛定格一般,风沙也被阻挡在水政身外。 原本顺着他手掌往下流淌的血滴竟突然平白无故地飘起,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大小均等的血球。 如同受到召唤,这些血球在完全形成的刹那,便开始缓缓流向水政右手持有的银翼,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其吸收。 “坚韧的地之精灵啊,像母亲一般地包容它们吧……” 低吟着令人困惑的祝献词,此刻水政的表情褪去不羁与玩味。 咬破的手指不知为何停止渗血,银翼完全将血球吞噬殆尽。 当莫名的气浪从水政脚底腾起,撩起他那杂乱蓬松的苍蓝色长发,鲜红色的魔法阵便骤然在水政所站立的黄沙上刻画起来。 瞬间,耀眼的红光将他堙没在一片猩红之中。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异象。 水政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事实上仅有数秒之隔。 卡缪甚至来不及合上因为惊讶而张大的嘴巴,就蓦然看到包裹着水政身体的红光转眼被风沙吹散。 ——再次出现在面前的水政已非人们所熟知的模样。 火焰般鲜红的冲天发纷乱飞舞,令人感到陌生的威压感从其魁梧高大的身上源源不断地向四周飘散。 当注意到水政手心闪耀着的青蓝色微光,卡缪扯动嘴角,茫然开口。 “水政?你……怎么?” “嗖——” 然而,面对少年的质疑,水政并未回答,只是一抬手臂。 那一簇青蓝色的光团霎时飞出水政掌心。 卡缪惊恐地看着它扑面而来,然后毫无阻拦地直接进入到托鲁的体内。 “你、你你你做了什么?托鲁!托鲁!托鲁……你对他做了什么?” 语无伦次,并且结结巴巴地嚷了起来,卡缪率真的模样让水政勾一抹笑意。 “少年呦!为什么不先看看托鲁的情况再大喊大叫呢?他不过是昏迷了而已,我已经帮他止了血,可能还需要继续强化一下他的筋脉,要是你还有多余的体力在这里吵吵嚷嚷,不如帮帮忙,先把他扶到我这里。” 一听到水政说出“昏迷”二字,卡缪发热的脑袋瞬间冷静了许多。 “真的只是昏迷吗?” 不再嚷嚷,只是哀求般问道。 当得到水政肯定的点头,卡缪一直绷紧挺直的身子也如释重负般稍稍有些塌陷。 将伤重气息微弱的托鲁交由水政,少年默默地起身,手持武器警戒着四周混战的人群。 “栖身于水之国的精灵啊,请将你最柔软的那部分赐还给这个人吧……” 再次专心吟唱祝献词,水政在半空刻画起符文。 紧接着,在托鲁左臂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伤口的截面处,青蓝色的咒印缓缓描绘起来。 当看到伤口处的血流开始变缓,在魔法的催动下,托鲁竟然微微蹙起了眉,卡缪终于也松了一口气。 于是,少年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彼时父汗与兄长缠斗的方向。 战场上人们激烈的打斗早已使细小的沙粒飘上半空,周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连向来霸道的阳光都一时有些暗淡。 但是,此时此刻,卡缪却没有发现他所要找的身影。 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接着,便听到侧后方不远处传来那带着粗重喘息的熟悉声音: “卡缪!” “父汗?!” 少年不免又惊又喜。 但是,转眼却发觉视线内的父汗表情有些愤怒。 “你这个傻孩子,为什么还要回来……” “因为我没法丢下大家啊!” 尽管知道自己理亏,但卡缪还是眼神坚定地看着卡拉尔汗的眼睛。 “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的话呢……” 卡拉尔汗脸色复杂,突然感到自己很失败,至少在教育后代这件事情上。 ——他的两个孩子都有些我行我素,关键时刻还有些一意孤行。 “对不起,父汗!我……” 因为违背了老父亲的意志,糟蹋了他的好意,卡缪这才理亏地低下头,不敢再正眼看卡拉尔汗的脸庞。 但是,却蓦然听到老父亲那不容质疑的坚定声音。 “抬起来……不要低头!” “可我——” “快跑……” 的确又气又急,但到了这种时候,卡拉尔汗也只能认命。 半张着干涩的嘴唇,在剧痛中他绷直了身体,双脚死死钉在沙地上。 他的一只手牢牢扳住后方想要抽离自己身体的手臂,不让前倾的身体再向前挪动哪怕一步。 “父汗?” 察觉到自己父亲的异常,卡缪这才听从卡拉尔汗的要求,僵硬地抬起头。 然而,却发觉他的父汗正圆睁着鼓胀的双眼,表情狰狞地瞪视着自己。 ——仿佛是生气到了极致,连嘴角都在不自然地抽搐着。 “快跑、快……” 卡拉尔汗那粘满黄沙的下巴吃力地一张一合,勉强挤出这几个字来。 “父汗?!您怎么了?” 面对表情甚至有些怪异的父亲,卡缪不知所措。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 ——在曼舞的黄沙之中,他隐约看到那一串粘稠的鲜艳液体从卡拉尔汗的嘴角溢出,然后缓缓滴落在沙地上。 突然感到头皮发麻,连鸡皮疙瘩都猛然席卷着全身。 “父汗!” 卡缪下意识地大吼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卡拉尔汗。 “啊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阴冷刺骨的笑声却陡然痛击着耳膜,令少年顿时止住脚步。 “卡缪弟弟——我可是终于等到你了啊!” 将扭曲到极致的笑脸缓缓从卡拉尔汗的脑后移到显眼处,卡鲁达鼓起颧骨下方如多肉小山包似的脸颊,满眼杀意地瞪视着自己的亲弟弟。 “卡鲁达……哥哥?!” 透过昏黄色的飞沙帐幕,卡缪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少年僵住表情,连思想都在一瞬间冻结在原地。 ——期望与失望反复交叠,少年曾无数次地否认未来,却还是在毫无预兆的瞬间与那个想要极力避免的未来撞了个满怀。 卡谬怔在原地,感到眼前的画面竟是那样地令他难以理解。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慢慢揣摩,更不许他犹豫。 “快——跑!” 声嘶力竭地怒吼在少年耳畔炸响。 ——赌上了今生所有的力气,卡拉尔汗扯着麻木干痛的嗓子朝小儿子咆哮。 极速流失的血液让老首领缠满绷带的左腹变得猩红耀眼,生命力正在成倍地枯竭。 卡拉尔汗气若游丝地瞄了一眼惊呆在原地的卡谬,终于无力地垂下眼睑。 当看清在渗人的红色纱布中那一抹不寻常的黑色时,卡缪终于意识到——那是他哥哥卡鲁达的惯用武器——蛇形匕首的刀尖。 他的身体猛然一颤,长刀穿心而过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几乎跌倒。 然后卡缪终于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所看到的画面到底代表了什么。 无情的现实碾压着他的幻想,迎接卡谬的是他最不愿目睹的惨烈事实。 ——自己的哥哥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就在自己的眼前。 突然间感到呼吸受阻,浑身颤抖。 眼底被热流灼烧,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连门齿都在打架般发出清晰的嘎嘎声。 血液在意识到现实被理解的瞬间而沸腾,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从胸口喷涌而出,然后一直冲到脑门上,将卡缪的脑袋撞得一片空白。 现在除了阵阵轰鸣,他感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双手,颤抖不止地紧握着铁头棍,仿佛快要断气般剧烈喘息的少年咬牙切齿、满面狰狞。 “卡鲁达!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双眼赤红,卡缪冲那个曾经最为依恋的哥哥,第一次直呼其名地咆哮起来: “你疯了吗?你真的是疯了吗?” 质问,抑或是自问。 自己的父亲就这样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被贯穿身体,而那个痛下杀手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自己曾经最为信任、最为亲近的哥哥。 ——血腥的一幕终于让少年认清了现实。 “混蛋!你真的是疯了!为什么要这样!卡鲁达——” “呵呵!你说为什呢?我可是疯了啊!的的确确疯了……不过,那也是被你和父汗逼疯的!” 面对肝肠寸断、悲愤交加的卡谬,卡鲁达不为所动。 他冷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猛然拔出匕首,一脚将自己的父汗踹向前方。 但是,濒死的老首领没有倒下,只踉跄了两步就像雕塑般屹立在黄沙上。 然而,这样的动作无疑彻底激怒了卡缪。 “混蛋!” 再也无法控制身体里源源不断溢出的浓烈杀意,卡缪不顾一切地挥舞着铁头棍砸向卡鲁达。 “呯——” 蛇形匕首并没有变的迟钝,而是完完全全地阻挡了铁头棍的杀招,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也即刻响起。 “哈哈哈哈……卡缪啊!我的傻弟弟,你难道真以为就凭你自己能打得过我?” 带着戏谑的冷笑,卡鲁达微微摇了摇头, “离开了托鲁和父汗,你根本就是个扶不上墙的臭小鬼而已,就算你得到了族徽,也依然是个废物!” 挑衅地朝卡缪勾了勾食指,卡鲁达挥刀拨开铁头棍的横扫,旋即转身,立刻向人群深处退去。 “混蛋!卡鲁达!别跑!给我站住!” 杀红眼的卡缪咆哮着,不管不顾地也紧追其后,愤然扎进茫茫混战的人群之中…… …… 按理来说,守护系魔法并非水政专长。 或许是七年前尤雅的“诅咒”也让他获得了部分守护系魔法的天赋。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 不过,就结果上来说,水政的确勉强用守护系魔法保住了迪里·托鲁·阿萨斯的性命。 然而,这的确太耗费精神力,以至于从头到尾,水政都不敢分心去留意身边的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重新获得魔力眷顾的身体时刻散发出野兽般凶悍的威压,并且蒂莎不时回头照顾水政的四周,恐怕他对托鲁的持续施法并不会这么顺利。 当他心无旁骛地完全刻画好咒印,将最后一缕蓝光逼进受伤的托鲁体内之后,这才终于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给那个少年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如此想着,水政站起身,转过脸来,满脸自鸣得意地昂着下巴。 本以为会看到卡缪感激涕零表情,然而,却蓦然发觉少年已不在身边,替代的则是一尊涂满鲜血的人形雕塑立在几码之外的沙地上。 ——表层暗红色的血液已经凝成血痂,卡拉尔汗奄奄一息地矗立在距离水政只有几码的沙地上。 “喂!老爷子!?” 意识到他还有微弱的气息,水政赶紧冲上前去,扶住这位昔日曾叱咤“北部之境”沙海老英雄。 “呵……原来……原来是……这样……吗?” 被水政的呼声唤醒,卡拉尔汗吃力地微眯双眼,喃喃自语。 “怪不得……果然……” 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卡拉尔汗抚摸着水政火红色的长发。 “你、你……就是那个一度失踪……令尤因族溃不成军——” “别说了,老爷子!” 不等卡拉尔汗说完,水政就毅然打断老首领的话。 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认错人了,我叫水政。” 见卡拉尔汗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水政眼神阴翳地再次摇了摇头: “冰释已死,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或许,即使到今天,“血魇红狼”冰释的名号依然在这块贝多姆大陆上响彻天际,让很多人都闻风丧胆、有所顾忌。 但事到如今,那个被很多人描绘为叱咤图门与尤因两族的嗜血怪物确实已经死了。 ——在七年前海滨的那场莫名奇妙的战役中就被埋葬,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消失,更没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茫然醒过来时,他就已经失去了自我,变成了一个“废人”。 被魔法厌弃,被上神抛弃,甚至被贝多姆忘记,就那样被所有意志拒绝后流落到异世界。 ——成为连死都不能死去的行尸走肉。 这样的家伙,怎么还配再拥有那样的称号呢? 更何况,现在的他也根本没有理由,更没有意愿再回到曾经生活中去。 即便是这副解封了魔法之力名为红狼的“躯壳”重新出现在了贝多姆,那也只是为了解开谜团,找寻真相而已。 这是支撑水政现在活下去唯一的理由与动力。 大概是水政的淡然表情使卡拉尔汗明白了什么,老首领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苍白的嘴角,然后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地瞪视着远方。 ——那样子就像是暗示着什么一般。 “老爷子,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吗?” 原本想要施法救治卡拉尔汗,不过当简单地用辅助魔法探查过后,水政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这位哈萨部的老首领实在伤得太重了,即使是倾尽水政所知的守护系魔法,恐怕也有些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了。 “蒂莉亚……” 无比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卡拉尔汗的声音微弱不堪。 顺着老人僵直的视线,水政终于明白卡拉尔汗此刻正在盯着的是那名与科玛尔酣战的黑发少女。 “蒂莎?她怎么了?” 尽管如此,水政依然感到困惑不解,他原本以为卡拉尔汗要交代一些关于他小儿子的事情,却不曾想提及的却是那名怪物女蒂莎。 “关于……她的身世……” “她的身世?” 老人微乎其微地眨了两下眼睛。 “在族姓中……” “蒂……莎?” 老人再次眨了两下眼睛,却又微乎其微地摇了摇下颌。 这让水政疑惑不已,搞不清卡拉尔汗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吗?” “反……反过来……念——” “SA-DI?” “不……尤因……祭文……读……会吗?” “SAU-DAO?” 水政试着发音,当音节传入自己的耳朵后,他猛然醒悟过来。 “索多?!” 几乎脱口而出,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让水政震惊不已,他没想到蒂莎竟会和那个著名的“猎人王”有关系。 卡拉尔汗眨了两下眼睛,表示肯定。 然而,可以看出,他已是命不久矣。 ——耷拉下去的眼皮异常缓慢地再次睁开,沉重得似乎下一次有可能再也抬不起来似的。 不过,这次卡拉尔汗似乎还尽可能微微点了点下颌,但又好像没有点。 “请一定……” 紧紧攫住水政的一只手,老人颤抖着仿佛老榕树树根般的手指,勉强从怀中掏出一把绿莹莹的魔精,放入水政手心。 “帮我转告……告诉……那……那孩子……如果有一天……她想了解……更多的……请……带她去东部……的……拉杰……歌……森……那里……那里——” “喂!老爷子!” 察觉到卡拉尔汗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乏力,盯视着远方的眼神也越来涣散,水政几乎下意识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喂!老爷子!老爷子!那里怎么了?喂!喂喂!” 尽管水政的呼唤很及时,但卡拉尔汗的生命力终究还是流逝得一点儿也不剩了,就如同他腰间汩汩滴落的血液,被干燥的黄沙吞噬后便一去不复返一般。 未尽之言戛然而止。 最后的一丝不甘似乎还残留在老人的双眉之间,只是握住水政的双手已在上一个瞬间陡然滑落。 或许卡拉尔汗还想向水政拜托一些关于卡缪的事情,但已不能遂愿。 ——这位哈萨部的老首领与众多无名战士一样,颓然殒命、战死沙场。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水政将卡拉尔汗已逐渐僵硬的身体缓缓放平在沙地上,然后站起身来。 环视四周,战场上的厮杀并没有因为哈萨部老首领的战死而终结,一切还在继续。 迎着风沙,水政可以感受到战场上蒂莎与科玛尔交战时的疯狂,卡缪对卡鲁达的执拗,还有那些被包围的死伤越来越多的哈萨部勇士军的悲壮。 在更远的地方,满脸兴奋的光头男子——戈蓝·泰勒正扭曲着丑恶的嘴脸,兴奋得手舞足蹈。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水政感到莫名惆怅与不甘。 狠狠地闭上双眼,黑暗中他体味到一种久违的悲怆。 又是这样吗? 又留下了什么遗憾吗? 到底要经历多少次这种毫无办法的时候,才是尽头呢? 尤雅啊尤雅,你为何要让我活下来呢,为何再次让我回到贝多姆? 然后,再次的,或许是一次又一次地经历那个与离别时几乎如出一辙的惨烈战场? 你究竟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呢? 血液在沸腾,久违的战意直冲脑门。 苦笑着摇了摇红发飘舞的脑袋,水政再次在风沙中轻叹一声。 接着,伴随“叮——”的一声,鲜艳的咒印瞬间浮现在水政面前,冲天的红色光芒如同神明降世一般笔直地冲入云霄,昏黄的纱幕也因此印上火红的光晕。 ——呈等边三角状分布的三个六边形红色魔法阵缓缓在水政四周升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蹙双眉,被红光包围的水政吐出压抑已久的呐喊。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战场上陡然发生的异变,人们有些茫然地看向那个红色的光柱。 “怎、怎么可能?” 但是,只有戈蓝·泰勒突然僵住表情,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光溜溜的脑袋。 瞪着圆睁的单眼,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视线尽头所看到的人影。 “冰、冰大人……怎么可能!?难道、难道真的是你?!” 红色的,宛如鲜血般飘舞的长发,这戈蓝·泰勒惊呆了。 ——正在释放耀眼强光的魔法阵列中,巨大的红色狼型光影正笼罩在水政身上,在戈蓝的记忆中,贝多姆大路上,有且仅有那唯一一个男人会有这样的能力。 然而,与人偶师过激的反应有所不同,战场上的其他人并不会因为那道红色光柱而动摇心志。 人们只是短暂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无论是脚步还是动作都未停下。 因为,对于尤因族勇士来说,处于劣势的他们只会认为又多了一个敌人,而作为羽翼军的图门族来说,那红色魔法阵中出现的,只会是盟友。 ——人们不可能也没有时间去一探究竟。 尽管他们都有所迟疑,但是手中挥舞的武器和正在释放的魔法都没有因此而停下。 这毕竟是生死之战,即便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在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没有谁敢掉以轻心。 很快,那团转瞬即逝的红光便被烟雾弥漫、杀声震天的战场再次淹没。 …… “卡缪,你的棍子难道是蜥蜴尾巴做的?这么软绵绵的恐怕只能敲打沙尘吧!” 并没有因为远处水政引发的那阵红光而分散注意力,卡鲁达挥舞蛇形匕首,很轻易地化解了卡缪又一次略显笨拙的攻势。 讥讽着眼前满眼泪水、一脸怒意的少年,卡鲁达甚至感到此时的战斗是一种享受。 ——享受着强者玩弄弱者的快感。 “混蛋!卡鲁达!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被挑衅的话语扰乱了心性,更因为目睹父汗被亲哥哥手刃而悲愤交加,卡缪气急败坏地吼着。 然而,他手中的挥舞的铁头棍愈加没了章法,但却使上了十二分的蛮力,似乎要将这辈子及后半生的力气全部都在此用尽一般。 “就凭你这样的棍法还想杀我?你连父汗的一半都未够,还想报仇吗?” “混蛋!卡鲁达,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你可真是方脑袋,卡缪,你不知道这样就会有荣华,还会有富贵吗?” 不急不忙地引诱着冲动的少年,为了发挥较短的匕首的优势,卡鲁达一边用话语激将卡缪,一边继续向后退去。 卡缪不知是计,紧跟其后。 “你、你是在说真的吗?这就是你杀死父汗的理由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变成这样……” “不相信?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别傻了,我的傻弟弟,这就是现实啊!” 见情绪失控的卡缪已被引诱到离蒂莎等人足够远的地方,卡鲁达这才停下脚步。 “你是时候该长大了,卡缪,这回我可不会再陪你玩过家家一般的打斗游戏了!” 狠狠地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卡鲁达的眼中瞬间聚满杀意,蛇形匕首也陡然向前游去。 “唰唰唰唰唰唰——” 卡鲁达手腕灵活地快速旋转着,在卡缪笨拙的棍舞下,这把奇形怪状的匕首游刃有余地来回穿梭,不一会儿,便将卡缪最外面的白色罩衫大卸八块。 少年裸露出的未发育完全的稚嫩胸膛则瞬间留下鲜红的血印。 “记着,卡缪,这才是大人间的战斗!感觉到疼了吗?这可不是你平时与托鲁玩的师徒游戏!” “嘶——哈……” 卡缪疼得呲牙咧嘴,虽有一万个不服气想要反驳,但此刻,他根本没有余裕吐露只言片语。 留下鲜红印记的胸口火辣辣的,仿佛淋了沸油一般滚烫灼热,破损的新鲜伤口转瞬就被汗水浸透。 令人快要晕厥的强烈痛感直达心口。 “让我再教教你什么是恐惧吧,卡缪……听着,在这片战场上的战斗可不是像你这种连赴死的决心都没做好的小鬼来玩的地方——” 又一次逼近自己的弟弟,贴着脸颊,卡鲁达在少年耳边戏谑地一笑,匕首再次向着卡缪的胸口游去。 “可恶……” 从牙缝中挤出不甘的咒骂,卡缪拼尽全力拔地而起。 他想要跳向后方,这样就可以摆脱卡鲁达的近身缠斗。 然而却有些徒劳,因为就在他起跳的刹那,卡鲁达的匕首已赫然闪现至自己的右腿边。 “噗——” 闪着冷冽寒光的黑色匕首就像扎番茄似的,毫无阻力地瞬间撕开卡缪细嫩的皮肤,直接刺入他的小腿内侧。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次,再也忍不住裂心的剧痛,闭紧的牙冠也无力阻止喉咙里争先恐后涌出的声音,卡缪惨叫起来。 …… 而就在卡鲁达与卡缪进行着兄弟之战时,战场的另一处也在上演着更为惊心动魄的战斗。 “喂!你在做什么?” 扭头看向正一脸愕然望着红色光柱的戈蓝,科玛尔不满地嚷道。 原本,他还算勉强可以与那名攻势凌厉的尤因族少女打个平手,可就在战场上出现了那团红色的异变后,他就明显感到,自己这副被戈蓝操纵的身体瞬间变得迟缓下来。 ——要是持续这样下去,他早晚会被强悍的尤因族少女剁成肉泥。 “不要发呆啊……混蛋!你这样下去我可会很困扰的,都已经按照你说的把身体完完全全地交给你了,那就快给我好好利用啊!” 科玛尔一边抱怨一边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现在的情况下,他可不敢正面硬接蒂莎的攻击,只能寄希望于戈蓝快点恢复常态。 然而,再次看向后方的瞬间,他却依然只看到光头人偶师那呆若木鸡的表情。 “你在看哪儿?” 听到银铃般的怒喝时,科玛尔已嗅到了迫近的危险气息。 但他已来不及躲避。 并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蒂莎紧追不舍地再次挥出弯刀,刺眼的白刃在科玛尔眼前从天而降。 “唰——啪嗤——” 干脆利落的响声过后,早已结满血痂的一截胳膊瞬间颓然滚落沙地,鲜血旋即随着整齐的切口喷涌而出,浓重的血腥味也立刻弥漫在空气里。 “你这怪物……” 科玛尔有气无力地咒骂了一句,却再也无力反抗,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然而,这位叛将的上半身仍旧倔强地挺立着,满是血污的脸上写满不甘。 但是,红色的魔法物质还是毫无留恋从其身体中逃逸,径直朝愣神的蒂莎飞去。 “嘁——真是没用的杂碎!” 歪了歪脖子,戈蓝一咧嘴,露出满口阴森的白牙。 大概是终于从看到水政“变身”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戈蓝在科玛尔倒下的一瞬间恢复了常态。 飞舞的红色魔筋随着人偶师迅速舞动的手指朝蒂莎袭去。 少女下意识地举刀迎击,却发现红光一闪而逝。 “啊——” 发出惨叫声,蒂莎举刀的双手茫然定格。 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只在刹那间,少女感到身体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有什么冰凉彻骨的东西钻入了自己的体内,紧接着,身体便不受意志的控制了。 “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完美了!” 戈蓝·泰勒以手抚额,仿佛要笑出眼泪般抹了一下眼角。 “可真是一幅极好的身体呢!” 他舒展眼眉,如此喃喃自语。 但是,他并没能高兴得太久,片刻过后,倏然而至的怒喝在其耳畔响起。 “泰勒!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就知道……就知道会是您。” 缓缓垂下枯瘦的手掌,戈蓝·泰勒微不可查地摇头低语。 望着那个迎面而来的红发男子,望着令自己悲喜交加的、熟悉却又陌生的高大身影,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真的是您吗?冰大人冰大人冰大人……” 无视着水政的质问,戈蓝发出狂人般的呓语, “啊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您为什么会现在出现在这里呢?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别疯了,泰勒,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回答我!” “唉——” 叹了一口气,戈蓝·泰勒挑动淡得出奇的眉毛,再次摇了摇头。 “没什么噢!我不过是在想——” 故意拖长了尾音,戈蓝·泰勒霎时舞动枯瘦细长的手指,伴随这样的动作,被他控制的蒂莎也听话地迅速转过身来,将长柄弯刀反手握住,径直迎着水政而去。 “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不是您的对手——不过,冰大人呦!这个女人大概对你很重要吧?” “……” “只要看你现在这样愤怒的表情,我就明白了,所以……呵呵呵……我也只能耍点小手段了!” 尽管言辞中充满敬畏之意,但戈蓝仍挑衅地昂了昂下巴,示意水政看向正将刀尖拖在沙地中,划出一道细长痕迹的蒂莎。 “您有办法对她下手吗?冰大人。” “啧!” 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吐沫,水政蹙起双眉。 望着迎面而来的蒂莎,发现少女正满面愁容,一脸痛苦地凝视着自己,水政立刻心下了然。 ——蒂莎中了戈蓝·泰勒的魔筋控制术,尽管她在努力抗争,想要夺回自己对身体的主导权,但也的确毫无办法。 “喂!泰勒!我说——”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水政收回视线,然后抡了几下胳膊,盯着戈蓝·泰勒仅剩的独眼喊道。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卑鄙小人了?” “小人?!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在发出一阵阴惨惨地怪笑后,戈蓝·泰勒突然一脸严肃地蹙眉凝视着前方那名邋遢如流浪汉般的红发男子。 “这可是您——您害的啊,我的冰大人!您都做过什么,难道您已经忘记了吗?突然抛弃我们所有人,完完全全的消失,然后,现在倒要来对我们所做的事情指手画脚吗?” “……” 无法辩驳,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于戈蓝·泰勒的质询,水政竟感到无言以对。 恍然意识到,或许不远处的光头人偶师还是那个自己所熟悉的得力副官,只是,时间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惨烈的印记。 ——已然过去的7年时光对所有人来说,都如业火灼烧灵魂般煎熬。 深吸了一口气,水政心痛地闭上双眼。 ——他多么希望一切可以回到7年前,回到那个可以抓住一切,把握一切的时刻,然后找出真相,让所有离他而去的人或事回到他们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和地方。 但水政知道,这已不可能了。 ——耳畔传来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预示着选择的时刻迫在眉睫。 那是被戈蓝操控的蒂莎。 早已开始了加速,高举着削铁如泥的锋利弯刀,少女正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冲杀过来。 “泰勒,你疯够了吗?你不会真以为我下不了手吧!” 猛然睁开双眼,水政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冰大人……传说您被下了诅咒,这是真的吗?不然,我可不相信曾被誉为‘血魇红狼’的家伙,会好到有这等耐心与敌人讲这么多废话,您可不是什么善类啊,不是吗?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面对戈蓝·泰勒的嘲讽,水政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 “泰勒!我再问你一句!愿意罢手吗?” “您这是在求我吗?嗯?哈哈哈哈……” 看来已经没有必要再交涉下去了。 这种时候,唯有绝对的强者才能有话语权。 深谙此道,所以只能以强者的姿态结束这令人憎恶的争斗。 ——不紧不慢地蹲下身去,水政以单膝跪地的姿态,从容不迫地从腰间掏出那把左轮手枪。 然后,他歪着头,一手拄着下跪的膝盖,一手握着左轮手枪。 “那是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冰大人啊冰大人!难道您已经堕落到要对我这样的人下跪求饶了吗?” 戈蓝·泰勒夸张地捧腹大笑着,这次的确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而被操控的蒂莎也已冲到水政面前。 只见娇美的身影纵身一跃,闪耀寒芒的弯刀毫不犹豫地朝着水政的头顶劈了下去。 “快点躲开!不要——” 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身体,蒂莎在心中绝望地呼喊,但她知道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奢求眼前的红发男子可以躲开,但她也知道或许不会有奇迹出现。 不可以…… 求你了! 水政……快点躲开! 害怕见到那个令自己愧疚一生的悲伤之景,少女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双眼。 “呯——” 然而,突进的刀锋没有遇到坚硬的阻碍,从未听过的金属叩击声瞬间闯入自己的耳膜。 接着,令蒂莎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自己的身体竟然立刻恢复了控制力。 但是,尽管已经拼劲全力撤回下劈的动作,但长柄弯刀还是切到了水政的头皮。 几缕艳红的发丝随热风滑落,隐约可以看到绛色的液体正缓缓地从水政的发际线处流淌下来。 “水政!?” 蒂莎惊呼着,眼中闪烁泪光。 突然感到脚下一软,少女瘫坐在沙地上,猛烈的酸楚感直冲鼻腔。 蒂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就是无法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想要得到抚慰。 ——的确是千钧一发! 若是再晚一秒,眼前这个总爱抱怨麻烦的谜一样的男人就该性命不保了。 然而,水政只是轻描淡写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迹,按部就班地将冒着青烟的左轮手枪收回大衣内侧。 然后,他朝蒂莎淡然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女汗湿的额头。 “我没事,先待在这儿!” 留下这样的交代后,水政径直朝戈蓝·泰勒所在的方向走去。 ——胜负已分,毫无疑问。 在逐渐消散的风沙中,几十码外的轮椅上,歪斜瘫软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个再无力作恶的光头男子正惊愕地瞪大双眼,看着正缓缓走向自己的红发男子。 ——一发子弹已毫无怜悯地贯穿了戈蓝·泰勒的左侧胸腔,鲜血将他空荡荡的下摆染成了红色。 “为、为什么?这是什么……咳咳咳……” “名为手枪的异世界武器。” 面对一脸惊骇的前副官,水政报以苦笑。 “原来、原来是这样……” “是的。” “咳咳咳咳……” 戈蓝虚弱地干咳了几声。 “冰……冰大人!” 比起鼻孔中连续不断滴落的鲜血,从其喉咙中挤出的声音实在有些不连贯。 “呵呵呵呵呵……冰大人……” 伸出了枯瘦的双手,紧紧攫住已走到身前,站立不动的水政的大衣下摆,戈蓝·泰勒突然满脸释然。 “泰勒!” 一眼望见人偶师现在的表情,水政恍然察觉到,那个曾经他所熟悉副官——戈蓝·泰勒竟然回来了。 “呵呵呵呵呵呵……咳咳……我没有在做梦呢……果真是冰大人啊!这才像是我所认识的冰大人嘛!” “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的一条路,泰勒……” “呵呵……冰大人……咳咳……这应该是我想问您的啊……冰大人……” “问我?” 看着这张今非昔比的丑陋面容,水政心痛得难以复加。 “为什么?” 俯下身子,水政凝视着戈蓝·泰勒那似乎有些湿润的双眼,蹙眉问道。 “当然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个捉弄人的世界啊!冰大人……你、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当初……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当初……可是你……是你……突然抛下了我们所有的人……就这么突然间销声匿迹了……可如今……你又为什么又要回来……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 一脸凄然,面对泰勒的疑问,水政哽住喉头,竟无语凝噎。 ——他也很想知道造成自己那些遭遇的原因,如果能知晓那一切,或许所有的悲伤都可以在此终结。 “泰勒!” 因为急速的失血,人偶师似乎连抬头都已经做不到了,水政只能慢慢托起戈蓝·泰勒濒死下垂的头颅。 “告诉我,泰勒!这块大陆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教团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告诉你?” 费力地转动眼珠,戈蓝有气无力地扬了扬眉毛,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喷涌而出的鲜血将水政的双手也染成了红色。 “呵呵呵……告诉你……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能……你能改变这一切吗?你能改变在你离开……这七年多已经死去的……和活下来的人们……大家……已经偏离了的生活轨迹……吗?” “我……” 张了张嘴,水政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劝慰。 因为他知道,逝去的一切都不可能重来,无论是人或者事。 瞬间涌入脑海是无数惨烈到令人窒息的记忆。 茫然发觉,哪怕是七年前的那样强大的自己,也从未改变过什么。 ——若不是因为尤雅,若不是因为那个深爱着自己的傻女人用自己的命换回了他如今的时间,恐怕他自己的时间早就已经定格在那片染血的沙滩上,成为静立不动的永恒过去式了。 “呵呵呵呵……咳咳咳……冰大人……您不该回来啊……冰大人……”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将死,卸去之前所有的残忍与冷酷,戈蓝·泰勒那浅棕色的眸子恢复了应有的人性,泛红的眼角也早被泪水充盈。 “您知道吗?当被告知……您突然消失后!我们是多么希望那是假的啊……是多么希望您能像每次执行秘密任务时……那样,隔一段时间……又跟没事一样……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啊!可是您……可是您……就这样毫无声息地消失了!就突然人间蒸发了!你知道吗……咳咳咳咳……我们……我们所有圣将团的将士们……每天、每天……每天都在期盼您能回来……期盼您……能回来!再带领我们去战场大干一番啊!可是您……可是……咳咳咳……您终究……还是没有回来!就这么消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看看我现在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吧!我曾说过要把身体献给教团……和您并肩作战,可最后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幅破破烂烂的身体!你为什么现在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回来!为什么到现在了才回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仿佛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虽然在被水政击败前,戈蓝·泰勒的确是一个可恨刽子手,但目睹他现在的模样,的确就连地狱的恶鬼都不禁会为之动容。 “泰勒……我现在回来了,我们还可以再一起并肩作战的,不是吗?” “晚了……冰大人……晚了……真的晚了……冰大人……我真的……其实……真的……好想再同你一起去做我们当初歃血立志时的事情啊……咳咳咳……啊——啊……但是我知道的……现在的我已经不配了……而且……我大概也回不了头了吧?” “为什么?” “你明白的……冰大人……算了……算了……够了……已经……够了……我感觉好累啊……真的很累了……不过……还是很高兴……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回来……也挺好的……冰大人……最后、最后由你来结束我……啊啊……” 戈蓝费力地咽了一口血沫,略带满足之意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水政。 这个人,可是他曾经一心向往的“羽之教”的圣将团的大将,传说中“三圣将”之首的“血魇红狼”啊! ——那个令万人崇拜的,号称贝多姆大陆最强的图门族战士,那个任何时候都会被人说摆着一张臭脸的冰大人啊! 没想到他现在也会露出这般温和的表情,真是令人遗憾啊!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才见到您回来呢? 冰大人…… 啊啊!算了!总之也该结束了…… 想到这里,戈蓝凄然一笑。 “冰大人!” 抽动涂满鲜血的嘴角,戈蓝一脸严肃地吐出遗言: “您可要……可要小心汉尼拔大人呐!” “什么?班?!为什么?班他还活着吗?告诉我,泰勒!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不给水政询问的时间,几根红色的魔筋不知何时已攀上了濒死人偶师的脖颈。 “给您添麻烦了,冰大人……抱歉——永别了……” “住手!泰勒!不要——” “啪啪啪——噼啪——” 来不及阻止,耳畔霎时响起颈椎骨断裂的脆响。 早在前一秒已不约而同收缩的魔筋,紧紧扼住这位一度耀武扬威的光头男子的咽喉,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指只轻轻颤抖了一下,便永久地僵直在那里,光溜溜的脑袋颓然低垂,一动不动,只有鲜血还在不遗余力地流淌。 炙热的西风将细小的黄沙洒落在其身上。 人们应该再也不会因为看到那令人生厌的嘴脸而担心了。 ——人偶师戈蓝·泰勒永久地闭上了单眼,再也不会醒来。 “可恶!” 狠狠地捶着松软的黄沙,水政不甘心地咒骂着。 ——再一次体味自己的渺小与无力,在时隔那么久以后。 不知道自己还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生离死别的瞬间,但水政知道,这一切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已。 闭上双眼,他仿佛能看到昔日坐在教堂大厅内,汉尼拔·班正在一个劲劝酒的无赖相,戈蓝·泰勒讪笑着帮自己挡酒的表情,还有尤雅不时偷偷从后方袭击自己头发时的顽皮模样,以及欧洛不苟言笑地故意数落众人的架势。 ——这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昨日,历历在目。 但睁眼的瞬间,水政意识到,这所有的人和事都已一去不复返。 深吸了一口气,水政转过身去。 ——不忍再看这位昔日副官的身体,如果可以,他希望眼前的这副躯壳是海市蜃楼的幻影。 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假象,一切都是现实。 眼下也没有余裕去伤感,水政知道自己有责任尽快结束这场已经衍生太多悲伤的战斗。 于是,他再次刻画咒印,绿色的符文瞬间闪现。 “所有的羽翼军都听着!迅速撤离!你们已经没有战斗的理由了!” 利用扩音术,水政朝四周发出振耳发溃的吼声。 其实,停战通告什么的,似乎早已没什么必要了。 那些身处水政周围的羽翼军,在目睹了主帅的惨死后,早已失去了战斗的意志,他们茫然无措地看着站在戈蓝·泰勒尸体旁的红发男子,惊愕地连连后退。 而远处,隔着曼舞的黄沙,在混战的人群里似乎还在搏命的兄弟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周围的些许异样。 不过他们并没有打算就此罢手,因为他们的战斗还未分出胜负。 卡缪半蹲在地上,右脚早已淋满鲜血,他被卡鲁达压制得只能用铁头棍挡在额前,护住自己的要害,脸上也全是被匕首划出的血痕,瘦弱的身躯上,衣服零碎得就像是叫花子的裹尸布。 怎么可能! 戈蓝和科玛尔都失败了吗? 听到水政的停战通告,一心求胜的卡鲁达还是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朝那两人所在的方向望去。 “啪嗤——” 就在卡鲁达走神看向远方时,卡缪抓住机会,他乘机迅速双脚蹬地,猛一起身,将铁头棍旋转了九十度,一个突刺直直戳中卡鲁达的胸口。 “喂喂!你这个傻瓜弟弟——卡缪!” 卡鲁达面带戏谑的笑容,转过头来,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你用的可不是带刃的兵器,棍子用戳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啦!” “卡鲁达哥哥——” 卡缪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干笑了一下。 “我是比较傻啦!所以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用有刃的兵器去捅死人的,不过——我的棍子现在即使没有刃也是可以贯穿的——多亏你从小到大不断地告诫我这件事啊!” “什、什么——” 卡鲁达迟疑地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胸口。 令人讽刺的是,剧烈的痛感也终于从心窝处传来。 看到自己前襟那凹陷的红色伤口,以及被血浸透的上衣,他咧了咧嘴,想继续刚才潇洒的笑意,然而,却感到眼前一黑。 “噗——” 颓然向前扑倒的魁梧身影立刻落入卡缪张开双臂的怀抱。 “我是不会恭喜你的,卡缪……” 有气无力地撇了撇嘴,卡鲁达挤出不甘心的话语。 恍然回过神来的卡缪霎时恢复了心性,因为意识到自己竟亲手命中了哥哥的要害,他的眼里涌现悔恨的泪花。 “卡鲁达……哥哥!” “哼!你是傻瓜吗……卡缪……你该高兴的才是。” “可是——” 拼命地摇着头,卡缪狠狠地咬着自己干涩的下唇,直到现在他也不愿意相信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就是真实。 “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臭小鬼……你还未够资格明白啊……傻瓜卡缪……” 叹了一口气,卡鲁达吃力地抬起头,仰望着开始湛蓝的天空。 ——风沙已随着战斗的偃旗息鼓而慢慢褪去,令人目眩的毒辣日光再次笼罩大地。 “卡鲁达哥哥,当时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回来同我商量一下呢?” “喂喂……我可不是你这种半吊子……还需要别人帮我做决定……咳咳咳……所以说……你是个傻瓜小鬼……跟你商量的话……我还怎么做哥哥?” “……” “未来、未来……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这可是你选的路……可要好好负责啊!” 自顾自地喃喃低语,卡鲁达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他明白自己终究逃不过一死,所以表情变得释然。 “负责?卡鲁达哥哥?” “傻弟弟,哈萨部……就拜托——” 未能说完的不甘嘱托戛然而止,蛇形匕首兀自从尚有余温的手掌心滑落,径直斜插在松软的黄沙上。 ——卡缪肩头的卡鲁达已巍然不动,好似睡去一般安静。 “不要!卡鲁达哥哥!卡鲁达哥哥!” …… 声嘶力竭的悲切呼唤并不能挽救卡鲁达已枯竭的生命。 ——卡缪的抗争最终没能挽回任何东西。 沙场上空回荡着阵阵悲鸣,犹如流连的夏季季风,迟迟不肯与这一片一望无际、周而复始的沙之国度说再见。 …… “不要放过他们!就算死也要拉他们一起下地狱!” 本以为哈萨部的残军会因为羽翼军团失去主帅后的主动撤离而庆幸,但显然现实并非如此。 就在水政都以为这场生死之战已接近尾声,行将尘埃落定之时,在一侧被压制已久、渐渐失去反击能力的哈萨部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这浸满悲壮之意的言辞犹如强心剂,让满心怨愤、浑身是伤的勇士们再次燃起拼死一搏的战意。 ——在羽翼军群龙无首、毫无战意的情况下,这或许是反击的最佳时刻。 “我们有这么多族人都死在了这里,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对!用他们的鲜血告慰先祖之灵!” 杀红眼的尤因族哈萨部人陆陆续续地响应着。 ——无视敌方人数与战备的巨大优势,这些伤亡过半、几乎精疲力竭的哈萨部勇士们如此轻易地被激发了斗志。 没有人胆怯,更没有人后退。 他们要报仇,要证明自己身为尤因族人的桀骜,哪怕会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 因为,就在这片染血的黄沙之中,在这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白昼之下,这个历经万年传承的古老部族失去了许许多多的鲜活生命。 ——令人敬仰的老首领饮恨而终,战死沙场;拥有“迪里”之称的最强勇士也断臂命危、昏迷不醒;就连那个曾为自己笃信的正途而叛离部族的继承人此刻也都已魂归西天、死不瞑目。 惨痛的现实蛮不讲理,持续在这些被逼入绝境的哈萨部族人眼前上演。 不甘、悔恨、愤懑,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这些负面情绪犹如脱缰的洪水猛兽,将他们最后一点可以压制疯狂的理性全部都撕咬成了碎片。 于是,心底的悲愤化作力量,支撑起了无牵挂的残破肉体。 他们现在所渴求的是心底的某种平衡,哪怕拼到断气,哪怕拼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都要让入侵者付出更多的代价。 这种无畏而疯狂的想法,使得好不容易迎来了休战化为泡影,持续了近一个白昼的血战并没能因为优势的一方准备罢手而结束。 短暂的休战只不过维持了数秒,便转瞬被斗志昂扬的尤因族勇士们踩进了漫漫黄沙之中。 然而,水政却难以相信现在的这只尤因族哈萨部军队可以取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即便现在的羽翼军团群龙无首、全无战意,但也不代表图门族的教团军就会任人宰割。 ——对手毕竟是受训过的正规军,绝非什么乌合之众,就算哈萨部的口号喊得再响亮,决心再无畏,也不可能瞬间就逆转颓势,一口气将这群强大的敌人消灭殆尽。 尽管重燃斗志的哈萨部勇士变得愈加凶狠拼命、气势如虹,但他们也只不过能与一心想撤离这片沙海的羽翼军团打个平手。 哈萨部人几乎未讨着任何便宜。 局势再度胶着,几乎所有在场之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迎接着将要变得更为惨烈的厮杀。 然而,破空而出的鸣响却惊扰了人们的决心。 “嘭、嘭嘭嘭——” 逐渐昏黄的天幕蓦然划过四枚光弹,染上霞光的沙海也霎时平添了几抹绚丽的淡彩。 三黄一绿。 ——这是羽翼军团专用的撤军魔法信号弹! “难道真正的指挥官一直没有出现吗?” 望着突然没来由出现的信号光弹痕迹,水政忽然警觉起来。 已经成为一具死尸的戈蓝·泰勒并非真正的指挥官,那么,真正的指挥官又会是谁呢? 下意识地朝东南方向远眺,在被余晖涂抹成金色的地平线尽头,水政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渐渐显露身影的一个十人左右的小部队,正快马加鞭地朝战场所在地奔袭而来,那排模糊的人像差点让战场上的水政误以为是海市蜃楼的幻境。 但是,水政还是意识到这群家伙的与众不同。 或许会很难缠。 ——从他们那统一的深灰色斗篷便可看出端倪。 那并不是羽翼军应有的红色装束,每个人的头上都罩着宽松的兜帽,完全遮住了脸庞,只露出眼睛,让人无法看清他们的模样。 领头走在队伍最前列的家伙身材纤瘦,却颇具领袖风范。 并且令人惊奇的是,她的坐骑竟是一只不太常见的魔物——彩羽沙漠陆行鸟。 这可真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水政蹙眉凝视着那个急速而来的指挥官。 从衣着来看,至少可以判定他们都是图门族人,然而奇怪的是,身为图门族的指挥官反倒与跟随在其身后的军士们格格不入,竟骑着一只只有尤因族的上位勇士才有可能驯服的魔物。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呢? 水政再次扫视着战场,以期从羽翼军团的方阵中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 但是,羽翼军士兵却并未表现出他想象中应有的惊讶与困惑。 ——红色军团几乎毫不犹豫向那队人马迅速聚拢过去。 丝毫没有因为赶来的指挥官骑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魔物而显出任何的犹豫。 单从这一点判断,便可知这位骑着陆行鸟魔物的人在整个羽之教声名显赫。 “估计来头不小啊……” 喃喃自语地摇了摇头,水政不禁感到有些棘手。 ——身边的哈萨部勇士们早已失去了应有的理智,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只是执着于拼死一搏的想法,在怒吼中继续执着追击着黄色沙海中急速退却的红色大军。 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水政立刻朝追击中的哈萨部族人大吼起来: “喂!不要追了!都回来!那家伙很危险!都回来——” 然而,他的呼声实在有些空洞无力,根本无法阻止执拗疯狂的哈萨部族人。 更糟糕的是,那名骑着魔物的指挥官竟然瞬间加速,顷刻冲到羽翼军团的红潮尾部。 随着几名冲在最前列的哈萨部勇士毫无还手之力地颓然倒地,惨叫声也顿时传入耳膜。 大概是指挥官的那只魔物——陆行鸟发动了本能非吟唱型魔法技——静态加速,并且还是以强化技的形式直接施洗在了驾驭者身上,否则,那名指挥官是不可能直接避开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从战场最后端移动到战场最前端的。 夕阳为这位指挥官的战斗身姿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膜。 伴随舞动中银白细十字长剑折射出的耀眼眩光,指挥官身旁的哈萨部勇士接二连三的倒地不起。 眼看那名指挥官几乎没费什么力,便轻松而直接地将一个个看起比她强壮数十倍的哈萨部人砍倒,挥斩的巨大惯性竟使那些尤因族战士飞出好几码远。 水政不禁咂了咂嘴, “好像越来越麻烦了……这家伙很强啊!” 以手扶额地感叹着,水政想到了最糟糕的可能。 ——能够驱使魔物,并且还精通肉搏战,如此强悍的家伙大概也和他自己一样拥有一部分尤因族的血统。 因为即便是做过身体强化的图门族,一般人也很难有如此强劲的腕力和爆发力。 大概会和蒂莎有的一拼,也是个怪物女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水政忽然有些后怕。 然而,却偏偏听到银铃般熟悉的怒喝声霎时掠过耳廓。 “住手!” 伴随一闪而逝的黑影,风声也呼啸而过,立刻就将水政的思绪扰乱。 之前还瘫坐在身后沙地上的蒂莎已然不见。 娇美的身影早已窜到前方的追击阵列中,在滚烫的沙地上,少女飞快地踮脚疾行,长长的黑发在热风的撩动下飞舞。 为了减少阻力,蒂莎将提着长柄弯刀的右手微微别向身体内侧。 ——犹如一只捕食中全速前进的沙漠壁虎,她笔直地扑向正在哈萨部阵营内大开杀戒的指挥官身影。 “嘭——” 但是,蒂莎并没能如愿直接与指挥官交上手,一记红色光弹精准地在她身前炸开。 ——毕竟是指挥官,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靠近的。 那些一同赶来的随从们显然觉察到从敌阵中全速冲来的黑发少女身上散发出了危险气息,于是毫不客气地刻画咒印魔法阵,对蒂莎进行压制。 倘若平时,对于这样的光弹攻击,蒂莎定可以轻而易举的躲开,但是这次,她却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或许是因为之前与科玛尔的战斗消耗了太多体力,又或者是被戈蓝操纵身体后花去了大量体力去进行反抗。 总之,蒂莎这次没能完全避开魔法光弹的杀伤半径,瞬间就被冲击力产生的气浪卷起,狠狠地摔在了沙地上。 少女娇小的身影在沙地上孤寂地翻滚了几圈,最后仰面朝天地倒在离指挥官只有四五码的地方。 眩晕感困扰着蒂莎判断力,肌肉也有些酸痛,但她知道自己必须马上起身防御。 然而,闪耀着冷冽寒芒的细长剑刃倏然而至。 感受到阴森的杀气已经指向自己的咽喉,蒂莎下意识想要挥刀抵挡。 但是,自己的胳膊却被突然而来的一只脚死死踩住,竟完全无法动弹。 阵阵寒意袭上心头。 完了!来不及了! 突然间感到自己的无力,因为无法动弹而转瞬意识到浑身上下的强烈酸痛感。 ——那是连续几场拼死搏杀留给蒂莎的后遗症。 大概是预料到生命将在此终结,画上永恒的休止符,所以连身体里一直勉强自己的细胞也不由自主地释然放松下来。 难道我会就这样死掉吗? 或许还真是这样…… 力气用完了,剑锋已至。 一旦意识到这样的现实似乎就再也无法鼓起勇气面对一般。 蒂莎认命的闭上双眸,任由折射着刺眼银光的剑刃扎向自己的脖颈。 “叮——” 但是,就在她认为自己将必死无疑的那一刻,巨大的鸣响却忽然从那把银色的细十字长剑中发出。 绿色的符文魔法阵旋即在剑尖处显现。 似乎在抗拒着持有者的意志一般,银白细十字长剑猛烈地颤动着,不停发出宛若悲鸣的嗡响。 音纹和声波持续朝四周扩散,一瞬间就让战场上的大部分人失去了战斗力。 ——被鸣响折磨的人们纷纷丢下武器,捂住双耳。 指挥官的刺击并没能伤及蒂莎毫发。 锋利的剑尖定格在躺卧沙地、等待受死的少女脖颈前,陡然出现的绿色微型魔法阵将志在必得的细十字长剑拦在半空中。 更加令人吃惊的是,绿色的咒印竟在无人书写的情况下,快速地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刻画着外圈更大的魔法阵。 于是,细十字长剑被完全封住行动,任凭指挥官如何使力都无法动弹。 “裘娜大人!小心!” 听到随从的惊呼,正在为自己那把不听话的武器而苦恼的指挥官这才回过神来。 然而,瞬间俯冲到面前的红光已将她的视线完全阻隔。 指挥官刚准备拔出腰间的另一把佩剑进行反击,就被如巴掌般的数缕红光叠罗汉似的完全包裹起来。 惊骇于眼前应接不暇出现的一幕又一幕,蒂莎竟忘记了此时应该逃跑。 但是,耳畔却传来令人心安的嚷嚷。 “我说……别再发呆了,赶快跑啊!” 这个有些没好气的声音自然是出自水政之口。 刚才那团袭击指挥官的红光也是他杰作。 然而,恍然理解现实的蒂莎似乎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她只是茫然地扭过头,凝眸注视着正在向自己全速前进的水政脸庞,然后,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蒂莎?” 面对情绪似乎失控的尤因族少女,水政有些愕然。 但是,并没有时间给他犹豫,因为立刻就听到身旁的红色光团中传来的冷哼。 “你是什么人?尤因族也会束缚术?你以为凭这种低级魔法就能困住我吗?” 光团霎时被剑锋撕裂,那名指挥官的身影再次占据视线。 只是这次,人们可以看清她的模样了。 ——因为兜帽被红光扯烂,于是一头凌乱的金黄色齐耳短发映入水政与蒂莎的眼帘。 这是一名长相姣好的少女,在其圆润漂亮的耳廓上,联排的蓝色耳钉在夕阳下异常耀眼。 “喂!别楞了!快走!” 水政气急败坏地再次冲蒂莎嚷起来。 ——短暂恢复魔力的身体就快到极限了,他迅速地再次召唤了一团红光朝名为裘娜的指挥官扑去。 “咦……” “咦你的头啦!快抓紧我!” 不给蒂莎任何反驳的机会,刚冲到其面前水政便赶在她挣扎之前俯下身去,瞬间一个公主抱将蒂莎揽入怀中。 “喂!你刚才发什么呆?” 得手的水政一边拼命奔逃,一边低头望着有些反常的尤因族少女,如是问道。 然而,却发觉蒂莎竟还在泪流不止。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哭……” 蒂莎的眼神迷离,似乎还在梦游一般,痴痴地问水政。 “哈?这是我想问你的吧。” “我不知道。” “不会是因为刚才你害怕了吧?” “不!那不是害怕,我知道的,那不是害怕的感觉……” “那是什么?” “不知道,只是突然间感到心痛。” “心痛?” 水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从没想过会从强悍如斯的怪物女蒂莎口中听到这个词。 “就是心痛。” 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蒂莎歪过脑袋,越过水政的肩膀看着那把持续悬浮在绿色魔法阵中的银白细十字长剑,表情凄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当那把剑刺向我的时候,心里莫名涌上一阵悲凉,莫名其妙地非常、非常难过……” “……” “喂!红头发!你、你是什么人?” 就在水政因为蒂莎的回答而无言以对时,背后猛然传来一个略显男人气的声音。 终于再次摆脱束缚术的女指挥官裘娜,高傲地举着自己的另一把佩剑,蹙眉喝问。 然而,根本就不会有人理会她。 ——那名头发脏乱的红发男子只是不顾一切地拼命挪动脚步,连头都不回一下。 很快,这个身影就消失在混乱不堪的人堆之中。 “这个混蛋家伙!” 裘娜愤恨地咒骂了一句,盯着水政身影消失的方向,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您真的回来了吗?哥哥……” 但是,她转瞬又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一声。 “不可能了,不是都说您早就死了吗?” ——或许那个曾经的圣将大人根本就不记得她这个无名的小囚徒了吧。 在把手中的佩剑收入剑鞘后,裘娜再次将注意力转向那把已经停止鸣响悬在半空中的银白细十字长剑上。 然后,她伸手紧紧握住剑柄。 奇怪的是,包围在剑身的绿色魔法阵却瞬间消失了。 ——这一次,这把由前副官留下的遗物没有再抗拒她的意志,乖乖地回到了她腰间的另一只剑鞘之中。 “笨蛋路威……” 裘娜喃喃自语,俊俏的脸上浮现一丝不甘, “你要找的,难道就是她吗?” 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平复心中的万千思绪一般,她抿着红润的嘴唇,再次自言自语: “就算是你所爱的人,如果真是敌人,我也不会手软的,所以——下次……下次可不会这么好运了。” “裘娜大人!” 终于也赶到“红潮”尾部的随从打断了裘娜的思绪,将她拉回现实。 “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放他们走!” 摆了摆手,恢复凛然姿态的指挥官如此命令随从: “收队,不要再追了,我们来这里可是为了救人,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将士为如此无聊的任务牺牲性命,明白吗?” “是!” 扫了一眼在夕阳余辉下已缓缓开始退却的尤因族哈萨部军队,裘娜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那只陆行鸟魔物此时也通人性般缓步走到她身边。 裘娜只纵身一跃,便骑到那只陆行鸟魔物的背部,然后她拉动缰绳,陆行鸟长啸一声即刻转身,几名随从也立刻跟上。 现在,红色军团的士兵们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撤离了。 …… ………… 这场关系到哈萨部生死存亡的大战终于结束。 无数鲜活的生命在这片荒凉炙热的沙海中消逝。 为了他们所坚信的未来,为了他们所坚守的人或者事。 幸存之人被悲伤笼罩,无人幸免。 清理完血迹斑斑战场,埋葬完自己的族人,卡缪身后勇士们都显得无精打采、毫无生气。 终于渡过了危险期,满脸疲惫之意的托鲁也沉默不语,静静遥望着羽翼军团退去的地平线尽头。 “蒂莎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无遗憾地望着面前表情坚毅的尤因族少女,卡缪这样问道。 然而,蒂莎只是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一手抚摸着噜噜的头顶,另一只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耳根后,蒂莎眼神阴翳地嚅动双唇: “我想自己需要一个答案,为了弄清楚那一刻所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在被那把剑刺杀时会感到那么的悲伤,那莫名奇妙的心痛感究竟是什么?还有那把剑为什么会阻止那个人杀我?心中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等待着我填满,我想,我必须把一切、把答案找回来,所以——” 转过头来,蒂莎扬了扬细长的眉毛凝视着身侧那名流浪汉模样的蓝发男子, “水政!” “嗯?” “一直听你说自己要去中央城邦,现在也还是如此,对吗?” “啧!” 表情玩味地瞟了一眼身前的尤因族少女,在察觉到她眼神中的坚定后,水政深吸了一口气,转瞬卸下玩世不恭。 “变不了的啦!那可是我从始至终唯一渴求的地方了!” 下意识地将手伸入风衣内,抚摸着那枚贴身的银翼信物,水政喟然而叹。 “瞧!事情就是这样啦!如你所见,卡缪——” 带着尽可能轻松的笑意,蒂莎指了指身旁的水政, “大概我得追随这个有点不靠谱的家伙一起上路了呢!或许只有这样,我才有再次见到那个金头发女人的可能了。” 卡缪会意地露出苦笑,挠了挠鼻尖。 “喂!水政!” 打断似乎沉浸于自己思虑中的水政,蒂莎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掌,示意面前的蓝发男子与她握手。 “干什么?” “握手啊!” “为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 霸道地捉住水政的右手,少女立刻便使劲地摇晃起来, “反正……我会做你的护卫的啦!嗯!看在我这么强——你这么弱的份上,免费做你的护卫,就这么决定了!所以,带我一起上路!” “哈?!” “抗议无效!” “喂喂……你说的什么前因后果啊!什么叫‘看在我这么强——你这么弱的份上,免费做你的护卫了’?我可没有拜托你这样的怪物女——” “……” 霎时甩掉水政的手掌,一脸怒意的蒂莎狠狠掐住水政的两颊使劲拉扯起来,这让那张不饶人的嘴瞬间失去继续吐露言辞机会。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噗嗤——” 卡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被眼前打闹的两人逗乐了。 “呦!少年,这可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唔唔唔……” 从“打斗”中抽出一丝闲暇摆了个“NICE”的姿势,水政对卡缪如此调侃,却因为两边脸颊再次被蒂莎大力地撕扯而未能说完。 “咳咳!” 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失态了,卡缪假意咳嗽了两声。 听到少年的咳嗽声,蒂莎也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太雅观,于是立刻松手放开水政。 努力憋着笑意,一脸正经地望着水政脸颊上的红红指印,卡缪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两位对哈萨部的出手相助,这样的恩情我们永世难忘,那么,现在我得和托鲁离开这里了。” “终于有点大人的模样了,别迷失方向啊,少年!” “放心吧,大叔。哈萨部的未来,我会走一条和父汗、卡鲁达哥哥所选择的都不一样的道路前行,我保证。” “加油!” 蒂莎也送上祝福。 “再次感谢二位的慷慨相助!” 右手扳住失去胳膊的左肩,谦卑地朝水政与蒂莎行了一个部族之礼,托鲁吐露最真挚的心意: “我也一定会帮助卡缪大人完成他的心愿——拼上我迪里的名号!” “嗯!有托鲁在,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那么……蒂莎姐,大叔,再会了!” “再会,保重!” “保重!” 在那一抹即将遁入黑暗的金色边缘,降温的沙海之上,成双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变得模糊不堪,最终完全消融在悄然来临的朦胧夜色里。 (第一卷上卷完) 正文 序 雨夜惊魂 “站住!站住——喂!别跑!” “哈啊哈啊……” 急促的喘息声在通往群山的小路上回荡。 “你跑不掉的!快站住!” “哈啊呃啊哈呃……” 那个微弱的喘息声已上气不接下气了,但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 “你们这帮废物!知道他有多重要吗?连一个孩子都看管不好?想让我们队的颜面扫地吗?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一群高举着火把的男子停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身着统一的深黑色的斗篷,那名为首的黑衣人正大声训斥着那余下的十几名同行者。 “所有人都听着!今天晚上,就是把这座山翻个底朝天,也得给我把他找回来!听明白了吗?” “明白!” …… “轰隆——” 一记惊雷在漆黑的夜幕下陡然炸响,伴随着乱舞的银蛇,一棵枝桠繁茂的山松被那突如其来的电光石火一击劈成了两半,轰然倾倒。 受此惊吓,周遭的生物也瞬间都作鸟兽散,惊恐地逃向密林深处。 随之而来的倾盆雨点毫不费力地将那团有可能燎原的星星之火,连同不远处那若隐若现的火把光亮都一起浇灭了下去…… 瑟缩的男孩顶着大雨,赤着红肿的双脚,慌乱地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奔跑着。 不时因为湿滑的石块和绊人的蔓藤而摔倒在水洼中,黑色的泥浆将他那头原本在月光下无比闪耀的紫银色头发粘结成脏兮兮的块状,沾满污泥的双腿肿胀得像腌渍过的萝卜,布满清晰可见的道道伤痕。 但他并不敢多停留哪怕一秒,只是跌跌撞撞地、使出全力朝着幽暗的森林深处跑去…… “啊呀!噗通——呃啊——” 男孩慌不择路,被小道上深不见底的陷阱吞没,他的惨叫声很快就被再次合上的陷阱盖所阻绝。 男孩生死未卜。 山间的大雨仍旧淅淅沥沥地浇在松软的腐殖质层上,将那一连串原本清晰的小脚印冲洗得越发模糊起来。 为时不久,那条小道上已经看不出曾有人经过的任何痕迹了,没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 正文 01 蹩脚医师 “该死!这雨说下就下,一越过特里奇可山就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下个没完没了,之前在沙漠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吝啬?你个该死的老天爷!” 沿着山路的车马道,一男一女两名旅行者模样的陌生人正行色匆匆地赶着路,落在后面的苍蓝色头发的男子没好气地对着黑魆魆的夜空发起了牢骚。 “我说,蒂莎……你好歹也拿一回行李吧?这一路走来可真把我当脚夫了不成?早知道——” 水政揉了揉酸胀的肩膀,咽了一口吐沫,稍微压低了点儿声音,冲身前那个步伐轻盈的少女提出抗议。 “真不该把卡拉尔汗的遗言告诉你……” “活——该!” 黑发女子不屑地回头望了一眼驻足休息的蓝发男子,一抬手,放走栖在其右臂上的贝多姆游隼。 那魔物接到蒂莎的指示,立刻呼啸着冲进茂密的树林深处,只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还不都是你自己要打赌的——说一路向北肯定能见到那个闪亮闪亮的金头发来着!” 蒂莎做了个闪亮闪亮的动作。 “可惜……人影都没看到!那你就该有和王族打赌的觉悟,况且做王族的苦力也算是一种荣幸吧?” “喂喂!这个赌谁说我输了的啊?嗯?我们现在可是在朝南走,听明白吗?南!都是你非要走这条路的!好不好?”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在摩索托城那个糟糕的借口——‘什么哎呦我的魔法也不是想使就能使出来的’、‘你当我是魔法机器吗’之类的不牢靠表现,最终只能拿什么大洋彼岸的火药来开路,这才直接导致我们瞬间成为通缉犯,往北的路都被严查死守了,不然我们何苦要从西部城邦的交战区域绕行?” 蒂莎连珠炮一般将蓝发男子的罪状一一数落完,不给水政一丁点儿反驳的机会。 “好吧!好吧!说到头来都是我的错……” 水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扬起半边浓重的眉毛望着少女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咂了咂嘴。 “我说……蒂莎?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呢?” “那……那是因为跟你熟了呗!” 少女仿佛恼怒一般,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跑动起来,迅速钻进路旁的密林中,紧接着,比豌豆更大的瓢泼雨点从天幕上倾泻下来。 因为跟我熟了……吗? 这算是什么回答嘛!难道这个怪物女不熟的时候天天提防着我不成? 啊啊……果然女人是个麻烦的生物! 算了!想不明白…… “啊?喂!那边是小路,你要走小路吗?喂喂!等等我!啧!啊?脚、脚,脚——喂!” 带着一脸“果然糟糕透了”的表情,心不在焉行进的水政,一只脚竟然卡在一簇乱树根中。 啧……好痛! 仿佛被针扎了一般,刺痛从被卡的那只脚踝处传来。 “让开让开让开让开让开……” 毫无预兆的急促马蹄声突然从后侧方传来,夹杂着这令人反感的命令式。 闻声望去,目力所及的地方,那个看似断头路的拐弯处,赫然冲出一辆飞驰的马车,坐在车顶驾车的男子头带一顶高脚的黑色帽子,鼻梁上架着一幅金丝边眼镜,双手白色的手套已泛黄泛黑。 绅士模样的男子手忙脚乱地拼命抖动着缰绳,想要拉住那匹受惊的枣红色骏马,不过那头畜生根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完全处于失控的暴走状态。 当那个倒霉的车夫发觉马车行驶的大道上赫然出现一位蓝头发的不速之客时,他也只能手足无措地大声警告并加以命令了。 “啊?喂喂喂喂喂——开什么玩笑啊!啊?喂!蒂莎……蒂莎——救命!救命啦!我的脚被卡住了!来帮帮我!啊啊!可恶啊!” 水政发现脚踝的骨头被树根卡得动弹不得,慌忙向密林处求救。 然而,未见任何回应。 并且也似乎来不及了,只见那匹咧嘴吐沫、喘着粗气的高头大马气势汹汹地拖着身后的两轮车厢到达离他咫尺的地方。 “嗖——”一个黑影与绅士模样的男子擦肩而过,明晃晃的刀刃从他鬓角边掠过。 “啪”的一声,迎面而来的车厢被劈作两段,失去重心的半幅车身各自向两边倾倒下去。 “趴下!” 那个黑影言简意赅地朝被困住右脚的蓝发男子发出命令。 水政照做是照做了,不过他好像太小看了点儿这匹畜生的原始直觉。 当疯狂的烈马刚跃过水政头顶上方时,水政便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想要擦汗庆祝逃过一劫。 “笨蛋!别抬头!” 只听黑影气急败坏地回身朝蓝发男子怒吼一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咜——” 腾跃而过的马蹄不知怎么竟又在半空落下一记,这一脚重重地踢在水政背部的包裹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小心我把你烤了吃了!混——”水政一个踉跄,面部朝下,直挺挺地跌进脏兮兮的水洼中。 等他爬起身,想要再发牢骚时,只见着那急速远去的马屁股倏然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他只得无奈地摸了摸被踢疼的背部。 “你是什么人?” 蒂莎将刀横在那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子的脖子上,此时,肇事的车夫正跌坐在泥泞的路旁,满眼惊恐地盯着眼前两名看起来并非善类的男女。 “啊啊啊!不、不要杀我啊!我不是间谍!不是间谍啦!” 他语无伦次地举起双手讨饶。 “间谍?哈哈哈……喂喂!老兄?那你是信使吗?” 水政突然黑起脸,带着坏笑,喘了口粗气问道。 “啊啊啊!不、不不,我不是信使!我不是信使!我是图门族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水政和蒂莎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打断惊惶失措的男子的解释。 二人这回脸上可着实是一幅恶人的模样了。 “啊啊啊,我、我、我是医生……我不过是个医生!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不要杀我!我的马刚才受惊了!不小心才这样,你们别杀我,别杀我!这方圆几百里就我一个医生了!别杀我啊……” “没人说要杀你啦!” 蒂莎忽然露出毫无恶意的笑容,快速地转身,然后收刀入鞘,仿佛没事一般,少女走到水政身旁,拉了拉依然无法起身的蓝发男子。 “喂!快来帮忙,把这个家伙弄出来!” 蒂莎冲那个已吓破胆竟大气不敢出的斯文男子大喊。 “啧!什么情况?怎么这么难拔出来?到底是怎么——” “咚——” 水政本该继续发牢骚,因为他只要发起牢骚来总是会没完没了,但是他的嘴唇忽然间就失去了言语,那高大的身影蓦然倒下,一头扎进泥泞的水洼里。 “水……政?水政!醒醒!喂!你怎么啦?别开这种玩笑啊!” 背着长柄弯刀的少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赶忙拽起倒地的男子,以免他窒息而亡。 “那是伽罗木的子代自我防御系统!快砍断缠住他的树根!” 原本刚刚还惊慌失措的斯文男子走到水政身边,此刻竟显得出奇的镇静。 他蹲下单薄的身子,把水政脚边那似乎有人手腕般粗细的枯枝仔细地查看了一番, “听我的!快点!” 蒂莎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疑惑地看着除去手套,正准备起身的斯文男子。 “快点!我是医生!” 这回蒂莎没有犹豫。 “啪啪啪!” 再没有犹豫的时间,蒂莎迅速地手起刀落,将那一堆黑色的树根斩断。 白色的液体从形同树根的蔓藤中汩汩流出,那被斩断的根茎仿佛蚯蚓一般,缓缓地扭动起来。 “得赶快给他治疗!”斯文男子侧下脸庞,听到水政渐渐急促的呼吸声,他皱起眉头。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山洞,我们先去那里!他现在需要治疗和休息!”说这话的时候,带眼镜的男子语气竟无比坚定,让人无法反驳。 他径直蹲下身子,将一只胳膊抄进蓝发男子的左肩,将他架起。 “我是文森特!医生!请多指教!”他这样对另一边架着水政右肩的少女做着自我介绍。 “蒂莎……唔……路过这里……请多指教!” “哈哈哈哈……喂!释!你怎么好像不高兴?” 一头黑发的少年掩藏不住喜悦之情,随手将自己手中仅有的半截冒着热气的红薯,抛给身旁那个有着火红发色的少年。 “欧洛你太好脾气啦!像那种人干嘛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挖到的过冬食物啊!” “释可真是嫉恶如仇啊!不过我啊,只要能让身边的人过得稍微好一点点就心满意足啦!这么多可够我们过上好几十天的啦!” 黑发少年指着地上的一小堆沾满泥土的红薯,脸上漾起幸福的微笑。 “什么嘛!欧洛总是这样!那我不成傻瓜了么?啊呜——”红发少年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略显惨不忍睹的热红薯,然后又将它抛给黑发少年。 “才没有那回事呢!要我说啊……释将来一定是个要干大事的人!既然你那么喜欢打抱不平,何不干脆成立一个组织呢?嗯……我想想,要不?这样吧!我来参一脚,将来成立组织的话,我做你的第一个成员,你来做首领怎么样?” “不许老拿我开玩笑!欧洛的头脑这么好,肯定比我当首领更合适吧!再说了,要是你来的话,尤雅肯定也要来参一脚的,我不想带她那个爱哭鬼啦!” “谁说的啊……释可真是……说别人是爱哭鬼吗?被尤雅听到可要被揭旧伤疤咯!哈哈哈哈……” …… “水政!水政!水政!水政……” 蒂莎急切的呼唤声仿佛异次元传来一般,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躺在蒲草铺子上的苍蓝色头发的男子微微睁开双眼,隐约看到那个与自己同行多日的少女正在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肩膀。 “水政?你怎么了?突然笑成那样!灵魂出窍了?” 蒂莎略显紧张地问已然睁开双眼的病号。 “唔……我笑了吗……” 对了!一定是刚才那个梦的缘故,水政浑浑噩噩地想着,伸出右手揉了揉太阳穴,感到脑袋有点麻木,只觉得浑身乏力,连发声都有些困难。 “怎么回事……我……难道……睡着了吗?” “不是!你晕倒了,听文森特医生说,你中了伽罗木子代的防御毒针……” 蒂莎还在说着些什么,但水政却听不进任何内容,只觉得那应该是他现在那个昏沉沉的大脑所很难理解的语言,又或者说那是一堆对他而言毫无用处、不知为何的噪音。 啊……好累……感觉眼皮像灌了铅似的……啊……好冷……感觉身体像在冰窖子里一样……啊……好烦……感觉脑袋像被大棒猛敲过一般……啊啊啊……好累……不想说话……好难受……呼吸不能了……啊啊……真是让人讨厌的感觉…… 蒂莎说的都是些什么呢?我晕倒了?我怎么可能会晕倒呢? 文森特?文森特又是谁?我这是在哪儿? 该死!想不起来……啊啊……搞不明白……算了……也不想搞明白…… 水政此时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连思考的欲望也打消了,依稀记起刚才梦里的光景,回忆着那个黑发男孩所说的话,耳边听到的却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外面还在下雨吗?啊啊!真是让人讨厌的雨天…… 他这样想着,再次昏睡过去。 听见水政微弱的鼾声,蒂莎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的一番话有大半未被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听进去,她有点恼怒,但转瞬又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貌似铁打不坏的男人竟也有倒下去的时刻,少女心里总算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平衡感了。 看你一天到晚的,还敢跟我装神气! 少女作势照着水政那乱糟糟的头顶就拍了下去,只是这一掌算好了距离,只是在距离头顶两三寸的地方空挥了一下。 “唔!他醒了吗?” 淋成落汤鸡的眼镜男刚进山洞,就一眼望见蒂莎脸上略显诡异的笑容,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蒂莎收起笑意,微微点了点头。 “刚醒过,又睡了。”她简短地答。 “是吗?我看看!” 文森特将满手的绿色植物丢在一边,在自己的衣摆上擦了两下满是泥巴双手,快步走到蒲草堆边,他脸刚一贴近蓝发男子,就感到一股滚烫的鼻息扑面而来。 “这可不太妙啊……他在发烧!” 文森特用手摸了摸躺在地上熟睡男子的额头,有些担心地抬起头来。 “快想办法生火,至少把他周围搞得暖和一点!” “好!” “还有!伽罗木毒素的解药,用这个!” 文森特走到洞口旁,指着刚刚被他丢在地上的绿油油的草叶草根。 “得把这些熬成汤给他喝下去,应该会有点效果!” “……” 眼镜男不提醒还好,当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那堆草药上时,蒂莎才猛然感到一阵像是发酵的动物粪便般腥臭的味道飘进鼻息中。 少女飞快地捏着鼻子,后退了几步。 “好难闻的味道,我去找点东西来生火,你照顾他!” 蒂莎说着,逃命一般冲出山洞,头也不回地扎进雨帘中…… “医生!你确定这种东西真的能喝吗?” 当蒂莎终于将那碗粘稠如岩浆般的深褐色草药汤喂入水政腹中后,看着些那仍散发着浓烈腥臭味道的药渣,少女不由自主地开口问文森特。 “放心吧!这些都是我常用的草药,我家的安迪经常误踩到伽罗木时我都是这么给他治疗的!” 医生倒是自信满满地给自己打着包票。 只不过这个包票刚打完就出现了意外! “哇——” 迷迷糊糊地水政侧身吐了一口不明性状的黑色呕吐物,刺鼻的味道立刻充斥在整个山洞的空气里。 “喂!水……水……给我水……” 只见苍蓝色头发的男子虚弱地朝这边交谈的二人发出呻吟。 蒂莎起身走过去,顺手抄起身边的软皮水袋,手刚碰到水政的脸颊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缩了回来。 蒂莎一脸惊异的表情,转过身来,看向仍面带笑意的文森特。 “喂!医生!他的额头都可以煎肉饼了!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吗?” “这个……只要喝了那些草药应该会没事的……吧?!” 眼镜男扶了扶金丝框眼镜不置可否地咧嘴笑了笑。 “你确定吗?这脸可太烫了点!不能治治他的烧么?” “可我从没有治过发烧的病人,这个我的确没有办法……” 文森特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你不是开玩笑吧?医生!发烧的病人应该是最常见的!怎么会从来没治过?” “可是我的病人中的确就没有谁有过发烧的病史!” “你家的安迪也从来不发烧吗?” “对!从来不发烧,她的身体可硬朗了!你们不是还见过她么?” 从刚刚开始,蒂莎就觉得与文森特的谈话总会陷入奇怪的境地,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当交谈到这里时,她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医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请说!” “你说我们见过安迪?” “是啊!不是还踢了他一脚吗?” 文森特指了指躺在蒲草堆上翻来覆去的蓝发男子,反倒一脸疑惑地看着蒂莎。 “喂!莫不是在说那匹——” 蒂莎觉得已经没必要再问下去了,索性飞身冲到眼镜男面前,将明晃晃的长刀架在还未反应过来的文森特的脖子上。 “咦?!”文森特被蒂莎突然而至的架势吓得不知所措。 “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啦!我真的千真万确只是个医生啊!” “还想骗我?”蒂莎眼里闪过一阵寒光。 “我、我、我是兽医啦!我真的、真没骗你!没治过人啊!”这个斯文的男人眼泪都快出来了。 “兽医!?”蒂莎猛然收住手中的力道。 文森特无辜地点了点头,表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那堆燃烧正旺的火堆持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飞溅的火星不时飘向文森特所站的位置,将那双不住颤抖的双腿照的透亮。 蒂莎无奈地将手中的武器收入刀鞘,一只手抚着微红的耳垂。 “医生……”少女仰起那张略显忧郁的动人脸蛋,神情严肃地看着文森特的眼睛。 “告诉我!他会死吗?” “这个……恐怕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文森特单手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镜框,越过薄薄的镜片,他瞄了一眼神情严肃的少女,又转而看了看仍昏迷不醒的蓝发男子,撇撇嘴,轻叹了一口气。 “讨厌!释——总让人家为你担心!你要再这样我可要和欧洛告状啦!” 有着苍蓝色长发的少女撅着惹人怜爱的樱色双唇,娇嗔的模样仿佛一件稀世珍宝。 “咦?尤、尤雅!这里是圣厅……圣厅啦!你、你、你要注意一下身份!不可以这样啦!” 那个身穿一席黑色大衣的红发男子一边避开少女咄咄逼人的眼神,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边退边提醒迎面而来气势汹汹的蓝发少女。 然而退路什么的,似乎早就被看穿了一般,被称作释的红发男子只稍稍退了几步而已,后背便被硬梆梆的椅背顶住,再无地方可退,他微微向后仰起身子,挠了挠火焰般绯红的后脑勺。 “你可是圣女……可不能给别人看到你现在的这副模样,会被认为不检点的啦!”红发男子煞有介事地告诫道。 “我不管啦!真是的!释每次都拿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我!自从教团拓展到伯拉格自由邦联后,你就尽执行那些危险的任务!还时不时地突然消失,你知道——” 少女好看的柳叶眉突然一拧,上翘的睫毛飞快地上下翻飞,带着哭腔,那样子,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无数泪点倾盆雨下似的。 “呦!释——回来啦!呃……我看我是不是打扰到二位了?” 刚从侧门进入圣厅的白衣男子笑着走来,手捧一本黑色封皮的经文,当走到台阶前时,被宽大的廊柱遮挡住身影的少女这才映入他眼帘,于是他下意识地做了个尴尬的表情,耸了耸不太宽阔的双肩。 “笨、笨、笨蛋欧洛!我们在谈正经事啦!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的话——” 红发男子如同被人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结结巴巴地掩饰着,连连摆手表示白衣男子误会了,更是急急忙忙地转身,机械地挥动双臂想要逃离圣厅。 “释!?哼!你想干嘛去?” 蓝头发的少女一手抚弄着自己鬓角打卷的发丝,一手死死拽住红发男子的大衣后摆。 “欧洛也偶尔帮我说说释啦!他老干这些危险的事情,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感受嘛!释!不许逃跑!难得你回来一趟,还想躲着我吗?” 少女有些不依不挠。 “呵呵呵呵……”白衣男子捋了一把黑色的头发,带着灿烂如阳光般的微笑,他作势拍了拍想要逃走的那个事件主角。 “尤雅姐姐说的对哦!释不要瞒着我们去干那些危险的事情啦!” 黑发男子说话的时候特意提高了些微音量,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 他边说边偷偷地朝红发男子飞快地眨了下眼皮,然后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语气满是不高兴地开口。 “释——既然回来了,就多陪陪尤雅姐姐嘛!你不在的时候,她可是天天和我抱怨说教团派给你的活儿太多太多啦!所以……今天抱歉——” 欧洛微笑着做了个饶命的动作,双手摊开高举过头顶,然后猛一合十,朝少女和红发男子所在方向,拜了一拜。 “今天就饶了我吧!让我耳根稍微清净清净,拜托二位了!好不好?” “欧洛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啊!咦?啊——释!啊?”就在少女分神与白衣男子辩解时,红发男子猛一加力,顺利逃脱成功,只一溜烟就跑到圣厅的大门处。 “啊?释!你给我回来!不许跑!” 少女气急败坏地也追了出去,丢下一旁一脸坏笑的白衣男子,只听少女那细声细气声音从外面传来。 “这回可别想又偷偷摸摸地出去执行任务啦!你怎么能忍心每次都让我这么提心吊胆的啦!快给我回来!释——” …… 耳畔开始有鸟雀的鸣叫,眼皮上有微微亮光传来,水政转了转眼珠,并没有立刻睁开双眼。 这一觉似乎睡得很沉、很香,以至于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只是背上还有点痛,他闭着眼睛想,还是睁开眼看一下吧! 睁眼的瞬间,柔和的光线进入瞳孔,此时天刚刚亮,很清爽!这是他看到微微泛黑的洞顶岩壁的第一感觉。 不过,随后,他的身体便感到一种沉沉的负重感,不太舒服,有什么东西正压在胸口,并且还带着些微脉动。 “蒂莎?” 水政吃力地低头看过去时,困惑的眼中却倒影出蒂莎那熟睡的侧脸,此时,那名黑发的尤因族少女正将头伏在自己的胸口处,静静地睡着了,细长上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夜里凝结的水气此刻化为细小的露珠沾在她睫毛尖上。 虽然水政试图回忆起一星半点造成这种状况的记忆残片,但终究还是有些徒劳,不过看这架势,一定是蒂莎守了他一夜,直到困顿至极才倒头睡去。 “好吧!不管怎么说……辛苦你了,害你担心……” 他默默地看着熟睡少女的脸庞,情不自禁地会心一笑,摸了摸少女的头。 “唔……水政?” 当蓝发男子抽身坐起的同时,少女也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弯曲到极致的S型曲线在透进山洞的曙光下,仿佛镀了层金色的光膜,令人不由惊叹这是上帝创造的最美尤物之一。 “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蒂莎问。 “就刚刚,比你早不了几分钟。” “唔……” 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少女前倾了身子,迅速伸出稍微有点冰凉的手掌,贴在蓝发男子的额头上。 “嗯?终于没事了?” “喂喂!什么话嘛!当然是没事了!大概……” 水政下意识地避开少女那赫然眼前的充满诱惑的胸口,不由自主地伸出胳膊轻轻挡开少女俯身贴近的姣美脸蛋,又指了指一旁趴在草堆上,淌了满嘴哈喇子的眼镜男。 “我说……蒂莎?这家伙是谁?” “哦!医生!文森特医生!一个兽医!你倒下前可是见到过一面的!”少女的回答显得如此啰嗦,似乎为了强调眼镜男那与实力并不相符的称呼一般。 “唔——啊!对了!”水政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一骨碌爬起来。 “啊啊!就是这个家伙!我想起来了!就是他的臭马踢了我一脚,我说怎么总觉得背上疼呢!喂喂!快起来给我踢一脚!你这块软不垃圾的瘦肉干!” 他边说边毫不含糊地拎起文森特的耳朵将他的头拽离草堆。 “唔……”文森特显然还在梦乡中,只是慵懒地抬了抬眼皮,不知所谓地哼了一声。 “喂!别激动啦!好歹也是他救你的!”蒂莎过来劝阻激动的蓝发男子。 “怎、怎么了?” 显然水政下手不轻,刚才还有些迷糊的文森特瞬间就被突如其来的骚动吓得清醒了不少,他有些惶恐地大叫起来,那耳根处传来的疼痛让他有些受不了。 文森特表情痛苦但带着一丝无辜,表情古怪地看向一脸怒气的蓝发男子。 “疼疼疼疼疼……啊?不、不不要杀我啦!不要杀我啦!我不是间谍啊!真的不是间谍!” 败给他了!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梦话,为什么每次碰到危险他都是这句话呢? “好了!没人当你是间谍!不会杀你的!丢了!” 只一瞬间水政的气就解了,说丢就丢,完全没给眼镜男准备的时间。 “呯——” 文森特因为反方向用力,一个踉跄便向后倒去,一屁股摔在地上。 “喂!我说,你是当地人吗?”水政一本正经地问正要起身的眼镜男。 “唔!不是!”文森特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又揉了揉摔疼的屁股。 “怎么了吗?”他很是不解地反问水政。 “走了!蒂莎!”水政没有回答,只是径直回到洞深处,捡起放在地上的行李。 “水政!怎么了?这就走了吗?”蒂莎也不明白水政想干什么。 “再不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里的群山了!我们俩可没时间在这里耽误!” “你们要出山吗?” “对,有什么问题吗?” “我带你们走吧,我对这里很熟悉的!”文森特自告奋勇地推荐自己。 “咦?你刚才不是说自己不是当地人吗?” “啊!话是没错啦……我的确不是当地人,不过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了,可以的话,我想二位还是到我家里坐坐,我也帮你把背上的外伤稍微处理一下,怎么说都是我家安迪弄的……” “这……” “我家就在这座山头后面的半山腰上,我想你们如果要越过整个山区,那你们一定需要一些必要的情报,毕竟现在这里属于交战区,没有哪个民族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我至少可以把那些危险的禁区标记下来,或许对你们有帮助。”文森特如此建议道。 “水政……”蒂莎迟疑地望向洞口处,只见背着包裹的蓝发男子停住了脚步。 水政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看来也没别的好办法了,不是吗?” 水政回过头来一耸肩膀,无奈地干笑了一下。 虽说昨晚睡了个好觉,不过毕竟是大病初愈,一旦走起上坡路来,水政还是感到腰酸背痛,双腿打圈,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三人行,他落在最后。 “两位,等一会儿下山的时候要注意点儿,那一片是尤因族经常出没的地段,如果碰到了尤因族的猎户,请一定不要多说话。” 当快要行到山顶时,文森特如此告诫两位旅行者。 “噢?那正好,说不定他们能提供一些更具体的地形信息!” 一听有可能碰到同族,蒂莎略显兴奋地接过话茬。 “啊?啊……还是最好不要跟他们打交道啦……他们不那么好说话的,像野蛮人一样……” 这句话显然带了点侮辱的色彩,特别是当着尤因族本人的面。然而不知者不罪,蒂莎只是转过头来,朝水政使了个眼色。 尽管众人挑了最好走的大路行走,但连续几日的暴雨过后,道路仍不可避免的水坑连连、泥泞不堪,以至于每个人的鞋跟处都挂了一层厚厚的软泥,尤其是最后一段差不多达到50度的坡道,更让人感到抬脚是件吃力的苦差事。 两位旅行者都心无旁骛地赶路,没什么心情观赏周围如画的景致,倒是最前面的医生似乎兴致很浓,没有放过任何一个采药的机会,不多时,他随身携带的小皮包已变得鼓鼓囊囊,双手则再次被一堆花花绿绿不知名的植物所占据…… 水政正想从文森特那里请教点什么,突然,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路旁的密林里冲了出来,带着一阵呼啸飞上蒂莎肩头。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蒂莎边安抚肩头受惊的噜噜,边警觉地观察四周草木。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一头巨大的刚鬃野猪赫然从水政身后的密林里窜出,只见它脊背上的硬鬃一根根地站立着,沾满黑色泥沙的獠牙上,一道道深及釉质层的伤痕显示着它那身经百战的光荣战史,它高昂着头,小小的黑色眼珠愤怒无比注视着突然出现在其眼前的三位过路者,似乎正是他们让自己陷入了莫名的焦躁中。 “喂喂!你不是真要和我打吧?”水政试探着和野猪交谈,不过手却不老实地去腰间摸匕首。 “小心!”蒂莎边提醒水政,边从靴子旁的暗器筒中快速地抽出几枚细小的掷箭。 但那头畜生似乎也很聪明,并且更快人一筹,它根本没有给水政摆开架势的机会,就“哼哧哼哧”地冲着蓝发男子的右臂袭去。 水政躲闪不及,臂弯处的衣服被野猪锋利的獠牙撕出一道狭长的裂口。 惯性使那只暴躁的野兽继续前冲,蒂莎抓准机会,稍稍蓄力后,少女用腕力将手中的三只金属掷箭甩向发狂的野猪。 几枚掷箭虽然精准地命中了野猪的身体,但是因为这畜生的皮实在太厚,并且似乎早有准备一般,那周身蹭上的一层凝固成铠甲状的松脂帮了野猪的大忙,以至于这些本可以造成致命伤的暗器最终没能贯穿野猪的身体,只是在这畜生皮毛上那一层硬邦邦的松脂上开了几个洞,锋利的箭头并没能在野猪的身上讨着多少便宜,顶多只是把厚厚的外皮扎了几个小口,尽管有些疼痛,但却要不了野猪的命。 这畜生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只竖起杂乱而硬挺的鬃毛,狠狠地甩了甩头,猛地抖动了一下背部,那些并没能扎深的掷箭便七零八落地掉到烂泥地里。 野猪此时已被激怒,瞪着黑漆漆的小眼睛,发出一阵长啸。 “喂喂!蒂莎!看来今晚不吃烤猪肉可真对不起大家呢!” 水政揉搓了一下嘴唇上参差不齐的胡渣,看向那名脸色不太好看的黑发少女。 蒂莎皱着细长的眉毛,舔了舔红润的嘴唇,似乎为了回应水政的调侃般,少女扭过头来微微一笑,长柄弯刀已经出鞘,灵动的身影像箭一般从水政眼前飘过。 “等等——” 水政的话出口时,已经有些晚了。 他感到头顶上方凌厉的杀气劈头盖脸地袭来,但顾不得许多,水政只是急忙伸手,脚下猛然发力,追上近在咫尺的少女身影,一下子抱住少女那柔软的腰部,一侧身子,将那个娇小的身躯整个扳向身体的右侧。 “嗖——啪!” 也就在同一时间,一只细长的白羽箭从天而降,箭身带着强劲的气流涡旋,只一瞬间,那根羽箭便一头钻进松软的土中,竟深深地嵌进了三分之二的长度。 这是有备而来专门朝着蒂莎的冲刺路线所射出的一箭! 如果不是因为水政,蒂莎现在恐怕凶多吉少! 继续失重翻滚的两人急速冲出小路,重重地撞在小路旁的一株冬青上,将那可怜的矮灌木压成了矮子中的侏儒,卵形的叶片散落了一地。 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野兽嚎叫声传来。 寻声望去,只见密林深处凭空飞来的一根绳套,正死死勒住那头发狂的野兽的脖颈,绷紧的绳子有两根成人指头粗细,似乎为了尽快解决战斗般,那绳子另一端的持有者猛地一收缩,旋即将那头巨大健硕的畜生直直拽离地面,随着绳索与树皮不间断地摩擦出“嘶嘶”声,那只野兽也被头朝上的吊到了一棵大树的主干上。 野猪本还想挣扎,凭着巨大的块头在半空中使劲扭曲着身体,四肢也在空中一阵乱蹬,不过那个绳套似乎还在继续收缩,水政可以清晰地听到像是野猪脖颈处的骨头被勒断的噼啪声,不多会儿,这只原本气焰嚣张的畜生便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挂在了树上。 “什么人?” 蒂莎蹲在冬青旁,手握长柄弯刀,冷冷地冲幽深的密林喊了一嗓子。 目睹了眼前的一切,让人不得不警觉,显然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不怀好意,竟霸道地对路过此地的人们随意射杀。 “喂!女人!抢我们的猎物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呦!” 声音随着黑影从天而降,就在刚刚羽箭下落的位置。 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黑发男子轻盈地落在众人眼前,他一身土黄色的狩猎服,腰间缠了一块厚亚麻布裹巾,那小锅盖般的发型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少年老成,不得已才弄了一副假发来避人耳目,但是,更让人感到滑稽的则是在他左眼下方的脸颊上,有一个仿佛伤口般胡乱编排笔画的刺青。 虽然整个装束颇带喜感,但挎在左臂的简易反曲弓还是昭示了这个家伙就是刚才那个准备对蒂莎痛下杀手的未遂者。 男子赤着脚,走到羽箭落地的位置,准备回收自己的箭矢。 “呦!医生!怎么又是你?” 紧接着又一个黑影从挂着野猪的高大阔叶树上走下来。 什么?走下来? 对!没错,的确是走下来!并且是几乎与树干成垂直角度地走了下来!当然!是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 这个走下来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只超过自身两倍高度的长矛,腰间束满绳索,右胳膊上,巨大的如棘刺状的伤疤清晰可见。 他满脸戏谑地看着一反常态镇静无比的文森特。 “啊!比德斯兄弟,我、我带我的新助手们来采点药草,这些,是刚刚采集的,有没有你们需要的?” 眼镜男此时竟一脸奉承,堆满令人恶心的微笑,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将皮包中的草药打开,抖了抖带子,让两个不速之客查看。 “喂!” 当文森特经过水政身边时,蓝发的男子非常小声地喊了他一句。 文森特只是微乎其微地摇了摇头,并使了个眼色给水政,当看到眼镜男使的眼色时,水政立刻打消了原本的想法,转而拦住气愤不已的黑发少女。 “呦!嘉法!不错呢!这是之前给过我们的……嗯……治疗烫伤的药草!喂!医生!这两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真的是你的助手吗?” 那个拿弓的短发男子走到文森特面前,解开围在身上的亚麻布裹巾,兜住文森特倒出来的草药,又看了看一旁表情稍显凶悍的两位旅行者。 “啊……啊!是!确实是不太讨人喜欢呢!呵呵!没办法呢!他们刚到这里,可能对这里不太熟悉吧!哈哈……现在对所有的东西都有所戒备啦!” 文森特讪笑着解释道。 “最好叫他们不要随便出来,这里可是我们部族的狩猎场所,这些长矛和弓箭可不长眼睛!另外,进入这个区域最好不要动属于我们的东西!” 那个被称为嘉法的年轻人将长矛插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走到蒂莎面前,定睛看了少女一眼,突然目光定格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游隼身上。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有魔物跟随你?”他又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蒂莎的装束,眼里露出一丝别有意味的笑意。 “外来的尤因族么?” 蒂莎并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现在水政正用尽浑身的力气地拦住这个怪物女,好让她不能惹是生非。 “哼!眼神不错呢?要不要做我的女人?” 嘉法缩回脖子,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然后转头看向他的兄弟。 “多卡!这个女人看起来挺厉害的,也带她回营地去,怎么样?” “喂!别闹了!嘉法,不要做多余的事!快点收拾完了回营地去!回去晚了首领可是要大发雷霆的,别为无聊的事情耽误时间!” 刺青男子一边给草药打包一边头也不抬地给嘉法回话,似乎对他兄弟感兴趣的东西全无好感。 “知道了!这就走!” 好在嘉法并不执拗,恐怕刚刚的那个提议只是想戏弄一下满脸不快的少女而已。 他很快便如失去了兴趣一般转过身去,拔起扎在地里的武器,接着,他猛一发力,瞬间跃上挂着野猪的巨大树杈。 收拾完的多卡也紧随其后,两人没费什么工夫就将野猪弄到了其中一人的肩上。 就如同来时一样,两个尤因族猎人像一阵旋风般卷走了草药和野猪,不一会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总算是走了! 文森特和水政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如果再持续几秒,恐怕一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水政!放开我!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刚才都那种情况了!” 不知为何,水政总感觉相处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下来后,眼前的尤因族少女已越来越多地展现出正常人该有的情感,似乎与那个刚开始所认识的不多话、做事稍显刻板的怪物女比起来,现在的蒂莎竟也时常会做出一些像她这个年纪的少女该做的傻事来。 于是,他不由地会心一笑。 但这也使自己抓着少女的双手稍稍松了些力道,以至于两位尤因族猎人刚一离开,蒂莎便猛地挣脱了他的束缚。 少女没好气地一把推开正暗自庆幸、如释重负的水政。 “医生!对他们那样的人如此献媚,真的好吗?你看不出来他们那是强盗行径?” 少女数落完水政又接着对文森特开火。 “呵呵!好啦好啦!我们不是也没什么损失嘛!” 文森特嬉皮笑脸地摆摆手,想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我说,文森特?你一早就知道会碰到这样的事?所以才一直在路上采药的,对吗?”水政蹲下身去,顺手拔起一株无名的草叶,叼在嘴里,然后斜眼看着眼镜男问道。 “啊……算是吧!呵呵,快走吧!今天只是拿了一点点草药而已,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看来文森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语调倒很是轻松。 “不过啊!似乎也有可能是对蒂莎——你——有意思……” 眼镜男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还在生气的蒂莎,见少女横眉冷对,于是语气有所加重,扶了扶眼镜。 “所以他们才没有动粗呢!” “医生!” 蒂莎不依不挠。 “你就甘心这么一直受他们的掠夺吗?” “嗨——不甘心又能有什么办法嘛!” 文森特依旧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不过啊,也幸好今天遇到的是比德斯兄弟而不是别人嘛!他们俩在这个地区还算是比较有人情味的尤因族了,换做是别人,恐怕我今晚回家就得光着身子咯!” 眼镜男收拾了一下已经空荡荡的小皮包,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然后像对待小孩子一般,摸了摸蒂莎的头。 “好啦好啦!来,快走吧!不早了,希望能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到家!” “水政——” 蒂莎见拿文森特没辙,转而怒目圆睁地看向一旁毫无紧张感的蓝发男子。 不过,水政也只是站起身来,依旧叼着那根草叶,无奈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 “我说啊……蒂莎,你就省省体力吧!你看!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嘛!算啦!算啦!蒂莎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吧!本来我们就没什么损失,既然文森特都说算了,那就算了吧!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惹事的好!” 按照水政的性格,他本就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怕麻烦的家伙,最近之所以稍微变得有了那么一点点人情味,完全是因为与蒂莎相处久了,被传染了“爱管闲事”的病。 “真是的!你们这俩……够了!果然是……男人没一个靠的住的!” 蒂莎气愤不已地鼓着腮帮子,跺了一下脚下的黑泥,一转身,长长的黑发甩在水政的风衣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喂喂喂!也不用这么生气吧!这个怪物女,最近到底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水政郁闷地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 往后的一路,三人再未交谈,各自怀揣着心事,默默地走路。 正文 02 被激发的父爱 快到第二座山的半山腰时,已临近傍晚。 累了一天的太阳悄然蹲下身去,挂在离地平线稍远的地方,微红的光线透过茂密的树林倾泻下最后一点点余温,在人们经过的道路上留下斑驳的树影,而喧闹整日的各类鸣虫此刻也疲乏一般渐渐安静下去。 “快到了!看!” 就在众人又累又饿无精打采之际,文森特突然吼了一嗓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水政等人看到不远处的树顶上,有袅袅的炊烟升起,被风一吹,歪歪斜斜地飘往渐渐暗淡天幕。 接着再走了不到五分钟,眼前的小路豁然开朗起来。 那是一栋极简陋的灰白色小木屋,周围的空地大概因为主人常年精心的照顾而长满各种长势喜人的植物,迎面的木制牲畜围圈外,一个梳着双马尾辫的小女孩正站在一条长凳上,垫着脚尖背对着众人,吃力伸着脖子,在给一匹枣红色的温血马梳洗着脖子上的毛发。 水政定睛看时,才发现那匹悠然自得、非常享受的枣红色高头大马,正是前天夜里让自己吃苦头的家伙。 真是冤家路窄!真希望今晚就吃烤马肉!他在心里想。 “未娅!” 文森特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面带欢喜地冲那女孩喊道。 “爸爸?啊!太好了!真的是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双马尾辫的女孩扭过头来,起先她还有些迟疑,不过当她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文森特时,立刻笑开了花,女孩兴奋得直接将刷子扔进了木桶里,溅起一阵花白的沫子。 她一下子就从长凳上跳到地面,欢快地冲三人的方向跑来。 “你可回来了!爸爸,这两天你都去哪儿了?安迪早早地都回来了,也不见你回来,这次出诊的时间可有点长呐!” 待文森特将女儿揽进怀中后,未娅贴着父亲脏兮兮的衬衫蹭了蹭,隔着汗湿的衣料,她撒娇的声音有点嗡嗡的回音。 “呀!安迪已经回来了吗?啊哈哈哈……抱歉抱歉!爸爸出了点小事故,耽误了点时间呢!”文森特哈哈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准备蒙混过关。 “咦?爸爸!他们是什么人?” 重聚的温馨劲还没有释放完,小女孩便警惕从文森特怀中探出小脑袋,她尽可能将整个身体躲在父亲的怀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文森特身后的一男一女两位陌生人。 “啊!哦对……他们是爸爸在路上捡回来的助手——哦不!我的朋友!呵呵呵!”当不经意间看到蒂莎圆瞪的杏眼时,原本准备开玩笑的文森特旋即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是爸爸的……朋友吗?”小女孩学舌一般又小声念叨了一遍,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朝蓝发男子一阵盯视,将水政直看得浑身不自在。 “对!是爸爸的朋友哦!来!未娅也和他们打个招呼吧!这是蒂莎……这是——” “可是他一点都不像好人呢!” 小女孩打断文森特自顾自地介绍,冷不丁的发言使众人一脸惊异。 “小妹妹?我怎么不像好人呢?呵呵呵!”水政弯下腰去,将脸凑向一本正经的小女孩,尽可能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像初生婴儿一般天真无邪,他指了指自己那自以为很不错的表情,心平气和地问。 “爸爸说了!乞丐都是邋里邋遢,浑身破破烂烂的大叔模样,他们会把小孩都抓走卖掉,唔……说不定还会吃掉小孩子呢!那个……大叔你长得可太像那个……乞丐啦!唔……好可怕……” 说着未娅赶忙将头缩回文森特的怀中。 什、什、什么?大叔!?乞、乞、乞丐?!这个臭小鬼! 水政尴尬极了,脸色也因为未娅的一席话而急剧地变红,然后又变白,走形的微笑比哭还难看上几百倍。 喂喂喂!文森特!你到底是怎么教导孩子的! 虽然水政只是在心中的一股怨念,不过此时文森特还是感到自己的脊梁涌现一阵凉意,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扭过脸来,视线刚好迎上蓝发男子那张黑成恶鬼般的愤怒脸庞。 “哈哈哈哈!哎呦!哈哈哈哈!” 小姑娘的话可把一旁的蒂莎逗乐了,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在地上打滚。 “我说,水政!孩子们的判断可是这个世上最不容置疑的真理,这回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哈哈哈哈!哎呦!我的肚子!哈哈哈……” “啧!啊啊……真是不讨人喜欢的小鬼,真是的,难得我拿出这么诚心诚意的表情,竟然糟蹋我那脆皮肉饼一般脆弱的心灵!可恶!你——以后可别再想让我对你笑了!可别想了!可恶!” 水政一转脸,生气地把头仰得老高。 “好啦!好啦!未娅,可别再这么欺负这位大……哦不!好人了!我们还是回家吧!嗯——这是水政,这是蒂莎,都不是什么坏人,这两天会住我们家一阵子。” 文森特赶紧笑嘻嘻地将小女孩从怀中抱到众人面前,示意未娅不要再捉弄蓝发男子。 “嗯!”小女孩懂事地点点头,尽管仍对满脸胡渣的水政有所忌惮,不过还是露出救赎人心般的无邪微笑。 “叔叔!姐姐!欢迎到未娅家做客!请吧!晚饭我已经做好了哦!” 女孩说着便双手提起带斑点的紫裙子,左脚交叉到右脚后方,微微偏过脑袋,有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啊啊!又是叔叔!见鬼! “叔叔就叔叔吧!别闹别扭了!哈哈哈哈……哎呦……” 蒂莎很明显地看出水政对带“叔”字的称呼很是不满,于是,从蓝发男子身边过时,她特意踮起脚尖,在蓝发男子身边小声耳语一下,又回身朝水政眨了两下黑色的眸子,也学着未娅用同样的口气喊道。 “嗯?水叔叔?你难道不想进屋一起共进晚餐吗?” 蒂莎!混蛋! 事到如今,水政已完全败下阵来,也不好意思跟眼前一脸无辜,露出可爱神情的未娅再生气下去了,只得不情愿地跟着众人进屋。 “啊啊啊啊——疼疼疼疼疼!啊啊啊——啊呀!” 小木屋里断断续续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让人不禁以为发生了某桩性质恶劣的凶杀案或者是某个倒霉蛋受了虐待。 “喂喂喂!我说……文森特!你就不能轻点吗?我可是受伤的病人啊!” 裸露着脊背的蓝发男子趴在长凳上,那古铜色的肌肤布满伤痕,时而青筋暴露,时而猛然抽搐,他痛得龇牙咧嘴,歪过脑袋朝那名“施暴者”大声抱怨。 正单腿跪在其腰部的斯文男子似乎并不理会,只是凑近了脸庞,到那块红肿的皮肤前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扶了扶眼镜,就像未曾听到过蓝发男子那令人揪心的痛苦呻吟和抗议一般,他脸上自始至终保持着和善的微笑。 “啪——” 又一张涂满青绿色草泥的药贴被眼镜男大力地拍在水政背部的骨骼肌上。 于是,那让人心悸的呻吟声再次在小木屋里回荡…… “真是的!文森特!你这个医生下手也太重了吧!” 当一切完事之后,水政边穿衣服边不满地朝那个笑嘻嘻、完全没有一点点自觉的眼镜男发表受医后的术后感言。 “哎?没有吧!我对我们家安迪可都是这么治的啦!人家还是女孩子呢!” 文森特呵呵一笑,也不多争辩。 “啧……跟你在这方面果然是很难交流呢!” 水政一脸郁闷地表情,看了看窗外,婆娑的树影正在初秋的阳光下摇曳。 “那么……文森特……” 苍蓝色头发的男子转换了刚才不羁的态度,稍显严肃地转过头。 “我们进入正题吧!给我们讲讲这里的地形,最好今晚我们就能走出特里奇可山!” 几分钟后…… 在磨得掉漆的棕色松木方桌上,带着折印痕迹的莎草纸平铺开来,晌午的日光透过狭小的格子窗倾斜在那座灰白小屋的厨房内,将不时摩挲着莎草纸的金属笔尖照射得闪闪耀眼。 “两位,听好了,这个地图上现在的位置就是我们所在的位置,当然画得不太好看,毕竟是我自己绘制的……” 文森特放下手中的钢笔,选择了那张手绘的等高线地形图中画三角的地方作为开篇,只见那里用黑色的墨迹标注着“未娅的小屋”的字样。 “只要一直向西南方向走——” 眼镜男右手的食指顺着地图的西南滑动着,“到达这里,你们会看到一座山中湖。” 文森特停顿的指尖轻敲了两下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到这里要千万记住!刚一看到那座湖时,就立刻停下!不要再往前去!然后,顺着长有‘贝多姆精灵’的小道沿着湖岸向东行!” 文森特抬起头来看向水政和蒂莎二人。 “一定要向东走,明白吗?”他又强调了一句。 “为什么不能再接着往前走了?”蓝头发的男子打断眼镜男的建议,指着湖上仿佛桥梁一样的标记,插嘴问道。 “那座湖是图门族的势力范围,并且那里驻守着军队,这里是有……” 文森特迟疑了一秒,但还是比较连贯地继续道:“大概有什么秘密设施存在吧!总之,你们不要去那里就对了!” 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之文森特的解释很牵强,但他仍不遗余力地告诫两位旅行者,让他们千万不要靠近那座湖的湖心。 水政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同样疑惑的蒂莎,少女会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文森特不打算说,他们自然也没必要为这种事纠缠。 “还有这里!” 文森特的手指继续在地图上滑动。 “当走到这附近时,你们要记得折回,往北稍微走一段路。” 眼镜男边说边在地图上离湖岸较远的双峰山处做了个标记。 “越过这里,再过去就是尤因族的实际控制区,那附近的几个部族间有时候也会爆发局部战争,所以保险起见,你们得绕行,从峡谷下面的水道通过。” “医生!这张地图能再画一幅给我们吗?说实话……嗯……这里地形有点复杂,光靠你嘴上说的我完全记不住啊!” 一旁专心致志听讲的少女,此时犯难地皱了皱好看的眉毛,她双手撑在桌面上,前倾了身子,洒落的日光将她那稍稍倾斜的S型曲线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膜。 “最好把行进路线直接给我们画一下,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目睹少女此时模样的男人,再怎么也无法拒绝那个小小的要求了。 “好吧!我可以再画一张地图,不过……可能会花点时间,没问题吧?” 文森特倒是非常爽快。 “没问题!”两位旅行者异口同声地答。 说画就画…… 几个钟头后,在水政和蒂莎的参与下,文森特终于将另一幅临摹的地图完成。 “太好了!有了这张地图我们应该可以很快速地通过这片山区了!” 蒂莎满脸兴奋地端详着几个小时以来的辛劳成果,似乎很有成就感,尽管她也没有出多少力。 “啧!确实帮大忙了!文森特,多谢你的礼物!” 水政也发自肺腑地对眼镜男表示感谢。 “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啦!被你们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文森特搓了搓被油墨弄黑的双手,竟真的微微有些脸红。 “反正,就算是赔罪啦!我们家安迪的那一脚实在有点对不住你!对了!嗯……我这里别的也没有,就是草药多!这些草药,你们带上,路上要记得换药,水政……还有……你们在出山的路上,千万要记得注意伽罗木,这一片山区这种植物是最多的,很容易被他们子代的毒针伤着,一定要注意!” 文森特不忘再次告诫两位旅行者,要注意远离那种危险的植物。 “会小心的!那么……医生,我们这就准备上路了……咦?” 水政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安静的窗外。 “对了!你们家的那位大小姐去哪儿了?” 问这个的时候,一直忙于画图的三位成年人也豁然发现,已经有大半天时间,没见着那位爱和水政过不去的小姑娘了。 “是呢!未娅中午饭过后就好像没见到她了!难道是因为我们要走了所以不高兴吗?” 蒂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正在挠头的同伴。 “啊……呵呵,那孩子,也许吧……” 文森特脸上闪过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苦笑。 “可能是因为一年到头都很难得才见到一个除了我以外的人吧……虽然嘴上不说,未娅那孩子——她应该还是挺喜欢你们的吧!特别是水政!” 文森特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脸颊,收敛了时常挂在嘴边的微笑。 “能有一个人可以跟她斗嘴,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想我这样的父亲是很难和他那样相处的吧?所以在她看来,对你们会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那孩子……我已经很久都没看到她露出那样的神情了呢!” “医生……”蒂莎看出文森特有些伤感,上前轻拍了一下斯文男子的肩膀。 “不用担心!没事的!我去她房间叫她一下吧,你们稍微等一等,抱歉啊!”文森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讪笑了一下,摸了摸额头,只一秒就又恢复了之前笑容可掬的表情。 “没关系!文森特,我们就在门口等吧!去吧!她来了我们才会走的,放心!” 水政双手拄着桌子,微微一笑,向这位绅士的父亲保证道。 “唔!” 几分钟后…… “水政!” 文森特气喘吁吁地从楼梯上冲下来,焦急万分地看着倚靠在门边的蓝发男子。 “不好了!未娅不在房间里!不知道去哪儿了!” “什么?” 听到文森特那明显惊慌失措地语调,两位旅行者几乎同一时间立刻站起身来。 “她通常不会这么晚还不回来的!虽然是从窗户外的平台上偷溜了出去,但每次这个时候一定已经回家了!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外面太危险了!” 文森特的表情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看那样子,似乎事情的后续发展已经严重超出了他所能预料的范围。 “水政……” 蒂莎咬着嘴唇,从椅背上拎起长柄弯刀,迅速地束在背上,然后眼神坚定地看着他的同伴。 “啧!我知道的!” 水政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他歪了歪脖子,另一只手朝身体外打开,狠命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叹息。 “喂!文森特!你知道小姑娘常去的地方吗?” “唔……知道是知道!就在这不远的地方——伽罗木之森。” 伽罗木之森? 虽然感到非常难以理解,但是没有根本时间犹豫,两位旅行者立刻夺门而出。 “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 初秋的山风微凉,夹带着令人回味的盛夏余韵,顽皮地在众人衣缝间嬉闹穿行,森林里的草木也被这些调皮的精灵戏弄得沙沙作响,与此起彼伏的虫鸣构成了一部交响曲。 倘若是在满天星辰下空旷恬静的小屋前,这恐怕的确是一幕令人神往的美妙梦境,只是,对于刚刚赶到“伽罗木之森”的水政等人来说,这实在有些阴森可怖。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淡下来,举目四望,无不是混沌昏暗的树影,那张牙舞爪的形状,好似鬼魅一般。 “大家当心!再往前走会很危险,先停一下!等等!” 刚踏入“枷罗木之森”的边界,眼镜男就立刻拦住还想继续前行的水政和蒂莎。 一阵厚重的云层飘过,遮挡住林荫地上仅有的一点月光。 黑暗中,水政还未完全适应的双眼只能勉强感到模糊的人影转身面对着他和蒂莎,然后那黑影缓缓蹲下身去。 “像秋夜弥散的白雾——升华!” 这是一句快速咏唱咒词,让人不解的是,文森特竟在二人的脚边刻画了咒印,就在他吟唱简短咒词的瞬间,两团蓝光从两名旅行者的脚边升腾到腰部位置,闪着银白色光芒的稀薄空气从魔法阵中骤然喷出,它们如同树蛇一般,迅速缠向两位旅行者的双腿,在匀速向上的过程中,那层银白色的光芒持续地将两人双腿全部封闭到白光之下,它继续向上,一直游走到膝盖处,方才停下。 “喂!文森特!你这是……” “呵呵!好歹我也是图门族子民嘛!总也该对得起身上流淌着的图门族的血液啦!虽然只会一些基础型的刻印类守护魔法,不过现在正好能派上些用场了!” 眼镜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示意两人现在可以走动了。 “医生!这个有什么用吗?” 蒂莎指了指自己靴边那环绕的一层仿佛雾气般的银光。 “主要是用来防御伽罗木的子代,因为他们的防御毒针在有光的情况下,通常不会伤人,两位脚边的雾化物是我配制的抗毒解药,加上了守护魔法的光属性后应该能派上点用场。” 文森特轻描淡写地解释。 不过蒂莎基本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但少女还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位已经耽误了时间来帮我寻找未娅,自然不能再让你们遭遇危险——” “你说什么呢?医生!总不能放着小姑娘不管吧?但是……医生,有一点我很不明白——你怎么会任由那个小姑娘经常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玩呢?” 水政打断了文森特的话,自顾自地提出疑问,说话的时候,他环顾了一眼四周略显阴森的黑色树林,别说是孩子,就算是大人,在夜晚独自一人走在这样的森林中,也不自觉地会感到浑身不舒服。 “这个……跟那孩子的体质……” 文森特似乎面有难色。 “怎么回事?” “这个……” “医生?我也有一个地方不明白——你们父女俩为什么偏偏挑这么一个是非之地生活呢?既然不是原住民,也没有必要在此固守终老吧!” 见文森特没法继续话题,蒂莎善意地抛出另一个问题。 “因为……因为我们离不开这里……未娅……那孩子离不开这里!” 文森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他本想掩饰地侧过脸去,但再次撞上水政那犀利的视线。 “离不开这里?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水政追问。 文森特低下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真的太难以启齿了。 山风不知何时停止了喧闹,树林中的虫鸣也似睡去一般,突然同一时间安静下来,周围静悄悄的,淡白的月光倾斜在枯枝丛生的“枷罗木之森”上空,斑驳地洒在三人的头顶,恬淡的一切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压抑。 “水政!我们还是先找未娅要紧!别再耽误时间了!” 见文森特不愿多说什么,蒂莎善解人意地帮忙岔开话题,少女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拽了一下蓝发同伴的衣袖。 这个尤因族少女总是会在一些非常奇怪的地方感觉敏锐,每当这种时候,水政总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或看错了什么——因为,那个平日里霸道而大大咧咧的怪物女怎么想,都不像是一个会做出如此温柔细心举动的正常女子。 “啧!好吧!” 水政咂了下嘴,他也的确觉察出这话题对于眼前的中年男人来说,似乎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于是决计不再逼问下去。 不过没走几步,水政又停下来,他转身看向神色似乎过于凝重的眼镜男。 “不过,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文森特,怎么从刚刚开始就感觉森林变得死气沉沉的,这里不是伽罗木之森吗?为什么到处是朽木的残骸?” “啊?哦……” 眼镜男像是回过神似的,扶了扶眼镜,语调稍显惊讶。 “你们不知道吗……嗯?哦!对!也是!是这样的……伽罗木是靠地下鞭茎繁育的植物,通常一片林地里的伽罗木都有可能为同一个鞭茎中衍生出的同根后代,他们一同发育,一同生长,也一同老去,一同死亡,所以就形成了这眼前成片成片的伽罗木墓地。” 文森特边说边指着近旁那一堆堆枯萎的黑色树干。 “小姑娘会到这种地方来吗?” “会的……那孩子每天都必须来……就算不是她的本意,她的身体也会渴求到这片伽罗木之森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幺小姑娘要到这么危险的——” 水政并没能将话说完,也许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他和文森特的交谈会有再次陷入尴尬境地的可能,那段问句的结尾有点不了了之,仿佛失去动力一般,水政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文森特也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两人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如同时间定格一般。 “喂!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一个大洞!” 这次又是蒂莎解了围,只见少女在前面十码开外的地方蹲着,周围的灌木似乎有被人破坏的痕迹。 那是一条通往另一片茂密树林的小路。 两个呆立半晌的大男人立刻循声而去。 到近处仔细观察时,众人才发现,那是一个仅有一人宽的空洞,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好像还挺深。 “文森特!快看这个!” 水政指着洞口处被踩踏得歪歪倒倒的草叶,那上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什么?” 蒂莎从一株长着锯齿状叶面的硬草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根微红的丝线。 “难道是小姑娘袜子上的线头吗?” “不会是掉到这个洞里去了吧!” 蒂莎有种不祥的预感。 “未娅!未娅妹妹!” 少女朝张着黑色大口的洞穴呼唤。 可惜除了回音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我下去看看!” 蒂莎说着就要往下跳。 “等等!” 文森特不由分说地一把拦住准备起跳的少女。 “别急!我去那棵树下扯点蔓藤过来。” 眼镜男边说边向不远处的一棵伽罗木小跑过去。 “像黑夜中的星辰般闪耀——奏光!” 当文森特再次回到洞口前时,不仅有了绳索,连探照光都有了,他刚吟唱完咒词,一团绿色的荧光球便一头栽进洞里。 “来!抓住这根蔓藤,有情况就喊,我们会拿你上来的!” 文森特将那根看起来韧性很强的根茎递给蒂莎。 少女二话没说,只点了点头,旋即跳了下去。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便听到洞里传来蒂莎带着回音的呼唤。 “水政——里面现在没有人——拉我上去——” 在洞口的两人心里一紧,赶忙用力往后拉蔓藤。 少女的双手一触到地面便开始发力,脚在洞壁上一蹬,整个人便轻盈地跳了出来。 落到地面的蒂莎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释然,她面带担忧地看着满脸期待的两个大男人。 “怎么样?”文森特现在心乱如麻,迫不及待地问。 “说实话,那里是个很糟糕的地方,不过并没有看到未娅的踪影。” “那就是说小姑娘应该没事咯?”水政对蒂莎严肃的表情感到不解。 “下面像是万葬坑一般,都是各种动物的尸骨,到处是腐败的味道,我发现好像有人活动过的痕迹,你们看!” 少女从腰间的布袋中掏出了什么东西,摊开手掌,一小块黑麦面包映入众人眼帘。 文森特下意识地捏起那一小块已被水汽泡软的黑麦面包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这……应该是有人吃剩的……不会太久,可能就在今天!” “里面没有别的东西了吗?”水政又问。 “大部分是野兽的尸骨,洞底有地刺,但大部分都被灼烧坏了,我估摸着曾经是尤因族设的捕猎陷阱,但是说实话,奇怪的地方太多了……” “怎么?” “墙壁上有大量被火烤过的痕迹,包括那些地刺也是,还有很多已经腐臭的尸体上有被灼伤的碳化物。” “你是说这下面很有可能发生过大火吗?” 文森特的脸上不经意地显出一丝焦虑。 “嗯……照蒂莎所说的,应该是没错了!不过这和小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吗?”水政迟疑地揉搓着手中那最后的一点线索——那根红色的丝线…… “喂!水政!你快过来看!这里也有血迹!”就在水政和文森特干着急的时候,蒂莎已经在不远处的草堆中发现了什么其他的线索。 “那里也有吗?” “不止这些!你们看!这里应该发生过打斗,瞧!这几根树枝的弯折处都非常新鲜,看来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少女将一株小树已经折断的枝桠拿到众人面前。 在蒂莎的指引下,水政也发现了这里的草堆有明显被压倒过的痕迹。 不愧是狩猎民族,追踪术果然比起图门族来说优秀太多了,水政打心底佩服。 “顺着这里过去,应该能发现更多的线索!”少女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幽暗的密林深处。 “那里如果再过去,就穿过‘枷罗木之森’了,并且会到达尤因族的领地,再过去太危险了!二位!” 文森特突然拦住想要继续前行的蒂莎。 “不管怎么说,剩下的我一个人想想办法吧!不能把你们也牵扯进来!太危险了!” 眼镜男似乎已作出了痛苦的抉择,说话的时候,脸上的五官揪作一团。 “医生!你在说什么呢!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还——” “可是……那里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 看得出,虽然文森特有觉悟,但语气中仍还有些许迟疑。 “啊啊啊!好吧!那我们回去吧!蒂莎?” 没想到这种时候,水政总是最乐得快活的那一个,只见他一脸释然地甩了甩手,转身便要离开。 文森特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黑暗中,人们看不清他脸上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喂!水政!你这个——” 急速追上蓝发男子的娇小身影,声音中尽显愤怒,飞速袭去手刀就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对准了蓝发男子的后脑勺。 不过,蒂莎的愤怒并未能发泄出来。 水政只猛地一侧,连贯地回转了身体,似乎早有准备一般,他的大手精准地钳住那即将与他那苍蓝色的脑门做亲密接触的细滑手腕。 “哎呦!瞧!文森特!我是答应不管了的!可……恐怕——蒂莎她不能答应呢!” 水政习惯性地一边用左手挠着后脑勺,一边右手拽着一脸惊讶的少女,讪笑着立在原地,无奈地耸耸肩。 “所以……就是这样!你看!不是你不让我们走!是我们不愿意走的,对吧?” 水政朝蒂莎眨了两下眼睛,玩味地挑了挑浓重的眉毛。 这个混蛋!又这样! 少女本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看到水政那样的表情,实在是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抿抿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朝文森特点头表示水政说的对。 “那么,赶快去找小姑娘吧!” 水政这次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列,他帮所有人都做了决定。 “水政……蒂莎……我……” 文森特突然有些失控,他声音微微颤抖,似乎要哭出来似的,但黑暗中,终没能看到他的眼泪。 停顿片刻,他摘下眼镜,然后面朝两位旅行者,低头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拜托了!水政!蒂莎!拜托你们了!帮帮我!帮找到未娅!” 这是一条尽显崎岖的山间小路,尽管前行的线路似乎因为被多人踩踏的缘故,留下了较为平坦的裸露地表,但在茂密的林间穿行还是让人心生烦躁。 水政一行人在穿过“枷罗木之森”后,天色渐渐明朗,继续沿着这条小路行了两个钟头,周围的草木愈加繁盛起来,而越来越多的异状也使众人感到不安。 不知为何,那些本应小心加以隐藏的陷阱,此刻竟毫不掩饰地出现在路旁的参天古木下、茂密的草丛中、光秃秃的石堆上,它们明目张胆模样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而更为奇怪的是,它们的布设方式显得十分拙劣,不过也许并不是拙劣,而是因为被什么人故意破坏后,像炫耀战利品一般,特意拿出了“尸体”来示众泄愤的意思。 那些本该藏在暗处的满弓竹箭,此时都深深刺入地面或树干,大量本不应被人察觉的绳网,尽管里面空无一物,但却都无一例外地紧紧收缩着…… 这是怎么回事?太不符合常理了! 直觉告诉蒂莎,事情可能远比他们想象得复杂。 正当众人越来越感到疑惑与局促时,掩藏在密林前方的村落传来巨大的声响。 抬头望去,明晃晃的火光将远处树顶的天空燎得通红,滚滚黑烟将与地平线相接的那块不大的山间平地笼罩在一片悲戚与绝望之中: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呻吟声正越发清晰起来…… 移动中的三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 虽然加快了脚步,但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谨慎小心起来。 当行到树林边界时,蒂莎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了视线的藤蔓荆条。 难道这里就是被文森特称之为野蛮人的尤因族营地吗? 水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眼前的一切似乎跟那个彪悍的形容完全沾不上边:倒塌的木屋,被毁坏的哨塔,燃烧的顶棚,焦黑的土地,还有那些哀嚎的人们,这些元素所组成的画面不仅不彪悍,更让人觉得应是弱小与无助的代名词。 “喂!蒂莎?” 稍不留神,水政就发现身侧的人影没了,那名长发少女此时已箭步疾驰,迈着飞快地步子冲出了灌木丛。 “啧!这女人,又要不省心了!”水政不无郁闷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身侧的眼镜男。 “喂!文森特!我们也跟过去吧!” “好!” ……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名受伤的中年妇女双腿被压在着火的木梁下,一看到蒂莎靠近,便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面带恐惧之色,有些狰狞地冲蒂莎咆哮。 “喂……不要紧张!我只是想帮你!” 看着山风不时将那根木头上已碳化成白色的部分引出灼人的火舌来,少女十分担心,她说话的时候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声细语。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们这群恶魔!你们这群趁火打劫的强盗!” 似乎着了魔一般,那名妇女只是惊恐地瞪大了褐色的双眸,扯着稍显嘶哑的嗓子,一边胡乱挥舞双臂一边朝缓步走来的黑发少女嘶吼,胸口靛蓝色的裹身布也随之上下翻飞。 “我只是想帮你……这里发生了什么?你瞧!我是尤因族!我不会伤害你的!” “不!不要!不要过来!你们这群恶魔!” 尽管蒂莎已将刻有自己部族族徽的刀鞘递了过去,但这名惊恐的中年妇女完全没打算看的意思,她嚎叫着,仿佛失去理智的野兽一般。 那持续不断的尖叫就像是催化剂,起了连锁反应,四周人们原本已渐渐力竭而微弱下去的哀嚎,也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一般,竟瞬间被带动起来。 躺在焦黑土地上已然不能动弹的受伤者们,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这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仿佛受惊吓的小动物一般,他们带着惶恐的神情纷纷冲蒂莎大喊大叫。 “喂!蒂莎,那个房顶快撑不住了!” 紧随少女赶来的水政仰头看了一眼着火的横梁,那燃烧的木头发出仿佛病人般“哎呀哎呀”的痛苦呻吟,眼看随时有断裂坠落的危险。 “呯——” “危险!” 这种时候已经完全不需要顾虑别人的感受了,当然是救人要紧。 蒂莎飞身扑向那名仍旧在朝自己张牙舞爪的妇女,同时右手迅速抽刀,奋力挥向那名受惊吓的妇女脚部所在的位置。 “咔擦——” 刀风所过之处,坚固而硕大的木梁被劈得粉碎,少女乘机挟起受惊而不能动弹的身影,脚一触到地面,立刻连贯地反向跳去。 “轰——” 断裂的横梁总算没有砸着任何人,那块被熊熊烈火炙烤的残破屋顶压哨一般,在蒂莎顺利脱出的瞬间便整个垮塌下来,将刚刚妇人被困位置的其他物品砸得粉碎。 好险!如果不是蒂莎出手,恐怕那妇人此刻就要成火下亡魂了。 “呼——你没事吧!” 蒂莎如释重负地擦了一把被浓烟呛黑的脸蛋,关切地问那个俯身一动不动的妇人,显然她被刚刚的那一幕吓坏了。 “你……你是什么人?不是一伙的吗?刚才那群人……” 直到这时候,妇人才稍稍恢复了理智,她抬起稍有擦伤尚在流血的脸庞,惊恐扭曲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不过问话仍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们是路过这里的旅行者……” 蒂莎指了指身后已在救助其他受困者和伤员的蓝发男子以及眼镜男,顿了顿,她笑着抚摸了一下受伤妇人熏黑的脸庞,温柔地看着这名无助的同族。 “他们是和我一起的朋友,我们就三个人!嗯……能告诉我,你刚才说的,难道还有什么人来过这里吗?” 妇人似乎欲言又止,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对……是的……但是更可怕的是那个……那个恶魔一般的家伙!” “什么恶魔?” “那是一个——” “喂!女人!” 突然出现在村口的彪悍男子张满了弓,箭尖正对准了蒂莎头部,那随着凶狠眼神与从背后扑面而来的杀气毫无掩饰地释放在灼热的空气中。 “放开她!”那声音又一次传来,透着股坚决的杀意。 “快放开她!这一切都是你们做的吗?” 看来这一次被误会得不浅! 那名突然出现的威胁者似乎是将蒂莎等人误认为那群洗劫这个村子的恶魔了。 不过,比起这个只是口头警告的家伙来说,另一个迅捷的黑影更加危险。 就在人们愣神之际,那几乎看不清身影的家伙已冲进受伤的人群里,混乱中只能看到他手中那根超长的武器,在空中急速转动,当他欺身到文森特跟前时,致命的武器也瞬间突刺到眼镜男胸口正前方,一个更加愤怒地声音响彻天际。 “医生!你怎么敢——” “住手!嘉法!他们帮助了我们!不要伤害他!” 说时迟,那时快,这声喝止就像一块无形的盾牌,在空无一物的地方,瞬间挡住了黑影手中飞速突进的武器,那根长矛猛然一个调转,即刻扎进地里。 出言相救的是那个被蒂莎所救的妇人,仿佛已从那段极度恐惧的经历中缓过神来一般,妇人厉声地朝黑影喊了一嗓子。 沙哑但情真意切。 被大火炙烤过的地面也旋即腾起一阵沙土,原本全力冲向文森特的长矛此刻已扎进了龟裂的地里,它略显弯曲的倒插在黑色的焦土上,年轻的男子满脸不情愿,他半蹲在呛人的沙尘团中,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 “芭夏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影站起身来,慢吞吞地拔起自己的长矛。 仿佛默契般,那名脸颊上有刺青的男子此时也收起了弓箭,他缓步走到蒂莎与妇人跟前,看了一眼不卑不亢的黑发少女,接过之前黑影的话茬。 “营地都成这样了?你说不是他们?那……都是谁干的?首领呢?首领在哪儿?” “我们被偷袭了……” 大概是由于之前声嘶力竭地尖叫和惶恐的怒吼让这名妇人消耗了大量体力,此刻她声音反倒有些微弱。 芭夏缓缓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走到被烧毁的房屋前,表情有些凝重。 “我们被图门族的驻军……偷袭了!” 直到这时,蒂莎才恍然注意到,这位妇人身上那图案粗犷、线条奔放的裹身布,竟是象征着尤因族部落相权的祭司服。 尽管刚才的情况差点让文森特丢了小命,不过躲过一劫的眼镜男只是擦了擦额上豆大的汗珠,仿佛瞬间就忘记了刚才那形同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场景似的,他扭过头去,又接着给身边的一名伤患上药。 这让水政不得不佩服文森特这名医生果然是一个尽职的家伙!当然,尽管是个兽医!嗯!对!的确是个兽医就是了! 那名妇人似乎为了平复自己在看到那些被烧毁的房屋后的心情一般,沉吟了片刻,又继续开口。 “但是最可怕的还是那个家伙……不!那是个恶魔……青眼的恶魔……噢!太可怕了!” 妇人嘴里念叨着,爬满皱纹的嘴角有些哆嗦。 “太可怕了……很多人、很多人都被他发出的那团光给吃掉了!包括首领大人……连尸骨都未曾剩下……” “什、什么!”比德斯兄弟二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恶!竟然敢这么对我们!芭夏大人!是山中湖那些图门族干的吗?” 嘉法狠狠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未能完全倒塌的残垣断壁,气得浑身发抖。 他的兄弟此时背着反曲弓走过来,拉着嘉法的胳膊,看了一眼朝南的方向,示意他的兄弟和他一起去那里。 “你们要做什么……” 妇人不无担忧地看着两名年轻人。 “还用说吗?当然是要去报仇!”嘉法代替他的兄弟说出了心愿。 “别傻了!我的孩子们……那是去送死,那个可怕的家伙,就像恶魔一样,吞噬了一切,你们是对付不了的……” “那个……芭夏大人?”一旁静静听着三人对话的蒂莎贸然介入木弗姆部的争执。 “对不起……我想说……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女孩?扎两个小马尾辫的……” 少女用手在自己的后脑勺处比划了两三下。 “啊……你是说那个孩子吗?”中年妇人转过身子,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快。 “有的,似乎是被图门族的驻军押解着一起带到营地来的。” “她现在哪儿?” 终于听到有关未娅的线索,蒂莎终于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被图门族带走的,那至少就证明未娅现在还活着,还没被妇人口中所说的恶魔给吃掉。 “被图门族带走了,同那个恶魔一起!”芭夏面无表情地回答。 “医生!你听到了吗?” 此时,结束了治疗的文森特已走到蒂莎身边,他没有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水政?” 蒂莎朝那个边打哈欠边缓步走来的蓝发男子看了一眼,此时的水政看起来非常无精打采,应该是因为睡眠不足。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 “你们……难道要去图门族的驻地吗?” 芭夏有些犹豫地看着眼前这名曾救了自己一命的黑发少女。 “必须得去!”蒂莎微微点了点下颌。 “我们得去救那个女孩回来!”她的眼神无比坚定。 “也许那里现在也遭此厄运了吧!” 中年妇女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 “既然他们带走了那个恶魔,那他们也一定也会遇到与这里相同的可怕事情!” 中年妇女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攥紧成拳头,交叉着放到胸前。 人们能明显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图门族驻军乘机洗劫了被恶魔攻击的木弗姆部,他们一定会遭到报应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个恶魔在被带走时已昏睡过去……” 芭夏顿了顿,老脸上闪过一阵令人心悸的阴险笑容。 “但是只要他再次醒来,一定会将他们都吞噬殆尽的!呵呵呵呵……哈哈哈……” 不知道她是不是伤心过度,又或者是仇恨到了顶点,所以稍微显得有些神经质,那空洞的笑声持续传来,让一旁的少女唏嘘不已。 蒂莎知道,芭夏现在一定是深陷在懊悔与悲愤中无法自拔,她也想帮芭夏,可少女也深知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任由那名中年妇人持续发出凄凉的笑声。 水政和文森特已经走到蒂莎身边,同行的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并未说话。 现在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得赶在那个“恶魔”毁灭一切之前救出未娅。 “喂!你们!等等!” 水政一行并没有走多远,就听身后有人在喊,回头看时,追上来的竟是比德斯兄弟。 “一起去那里吧!无论如何!我们要报仇!”多卡言简意赅地向三人说明来意。 “这……” “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你们去找你们的人,我们……则去找那个恶魔!还有……那些趁火打劫的图门族!” 嘉法解释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凑到蒂莎面前,面带微笑地扭头看了一眼少女那动人的脸蛋,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我们目的好像并不冲突,对吧?”男子笑盈盈的脸倏然贴近少女,然后又突然晃开。 “好吧!”水政表示同意他们入伙。 “文森特!你没意见吧?”蓝发男子又问领头的眼镜男。 “我只想找到我的女儿!”文森特的目的很明确。 “蒂莎?”水政又看向面露不屑的黑发少女,显然,蒂莎对那个想要调戏自己的嘉法没有好感,不过为了救未娅,她并未发作。 “我?我……我没什么不可以的……” 少女如是回答。 “那我们快走吧!不能再耽误了!如果真有那么强大的恶魔存在,恐怕我们都得有去无回了!” 众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到目前位置,关于那个恶魔事情,他们知之甚少,所有的来源也仅限于芭夏的口述,但是,如果能赶在恶魔未曾醒来前收拾掉一切,相信那一定是最好的结果。 “不会让这事发生的!绝不!” 文森特突然朝头顶的树丛大吼一声,将树梢的一群叶猴惊得四散逃窜。 这是这位父亲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表露心声。 为了女儿,这位父亲似要将一切都豁出去! 未娅!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文森特在心中默默祈祷。 正文 03 山中湖的秘密设施 “汉尼拔大人!32号已经抓回来了!” “是吗?” 夜色下,薄如蝉翼的窗帘被晚风吹得呼呼作响,问话的男人梳着中分头,在窗帘的阴影下,他面部的表情让人有些难以捉摸。 他的语气冷冷的,让人不寒而栗,似乎对屋中手下所说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 “是的!果然是被藏在尤因族木弗姆部了,不过似乎32号的力量也觉醒了,几乎把那个一直与我们作对的部族夷为了平地!” 汇报情况的男人语气中带着某种亢奋,用几乎难以掩饰的愉悦心情说着这一切。 “是吗?” 那个声音还是冷冷的,毫无生气,顿了顿,又问。 “枫的身体恢复了吗?” “枫大人……她……” 那个站在屋中毕恭毕敬的长发男子似乎面露难色,刚刚的兴奋劲瞬间偃旗息鼓,栗色的卷曲发丝在微风中轻轻舞动。 “是吗?好吧!我知道了!去吧!一会儿……恐怕会有贵客光临——” “大人?!” 倚靠在窗格上的黑影一挥手,示意那名下属不必再说下去,黑影径直站起身来,月光倾泻在他那微黄色的短发上,显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惨白色。 只见他纵身一跃,连贯地带上敞开的窗户后,瞬间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哼!都是些恣意妄为的……大人……吗?” 黑暗中,长发男子不屑地撇了撇嘴,他伸手捋一把自己那显然精心打理过的长发,拂袖而去…… 黎明时分,水政一行确实抵达了图门族驻军控制的势力范围——那座山中湖边。 然而很快,这个临时组成的同盟便发现,要通过这里再继续向前,几乎必须血战一番不可——沿湖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便能够一目了然地看到,那成队成对的图门族羽翼巡逻队正全副武装地巡视着,一组组亮闪闪的红色盔甲在阳光与湖中反射的波光的双重映照下,显得熠熠生辉。 一直在树梢间穿行的尤因族木弗姆部的兄弟二人似乎不为所动,他们并没有像树下的人们那样停下脚步。 失去光泽的绿叶不时从树上飘零下来,显然比德斯兄弟准备直接正面冲过去。 “等等!比德斯兄弟!不要过去!从湖中桥走太危险了!” 说话的是文森特,他仿佛知道什么一般,急忙叫住依然在树枝间跳跃的兄弟二人,边打手势,边招呼二人下到地面上来。 “跟来我来!我知道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到达湖心岛里面的设施!” 眼镜男胸有成竹地说。 “喂!文森特?你向我们隐瞒了什么吗?” 水政一把拉住眼镜男,却见文森特此刻神情严肃。 “没时间跟各位解释!但是请相信我!未娅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现在只想救她!” 文森特眼神坚定,但稍显浑浊的黑色瞳孔还是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现在的他绝不像是在说谎。 “好吧!” 水政松开手,让文森特走在最前面给众人带路。 看着眼镜男那不太高大的背影仿佛孤身一人般走在最前列,蓝发男子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悲怆感涌上心头。 看到这个背影,仿佛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水政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都到了这种时候,无论如何,如今心里最焦急的莫过于文森特自己,如果说文森特刻意隐瞒了什么的话,那也一定跟营救未娅有关,而且一定不会是无用的隐瞒。 “喂!医生!你是说你知道有更好的路线吗?” 当尤因族的两位猎人也从树梢跳到了地面上时,多卡开口问道。 显然,兄弟二人并没有听清楚刚才地面上水政与文森特间的对话。 “啊!医生之前到这里采药时发现的,大概……不用和那些守卫纠缠就能找到你们要找的恶魔了吧!” 见一时有些冷场,竟无人答话,蒂莎笑着打了个圆场。 “哦?是吗?” 嘉法伸舌舔了舔红得发黑的嘴唇,讨好般凑到蒂莎面前,低头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黑发少女,随即也微微一笑。 “那当然是最好了!速战速决!不要浪费时间才是最好的!” 众人至此便没有再交谈什么,都乖乖跟在速度稍微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医生后面,继续赶路。 但是,令人不解的是,他们现在所行的路线,却是朝着与湖岸相反的方向,在沿着盛开着“贝多姆精灵”的林间小路左右穿行十多分钟后,水政不禁有些疑惑。 怎么离湖岸越来越远了? 正当他有点沉不住气的时候,走前最前面的文森特突然停住了脚步。 原来是遇到一座挡路的小山包。 “医生!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从刚才开始就好像一直在朝着湖岸相反的方向前进吧?” 原来不止水政一个人如此觉得,尤因族的嘉法也大惑不解。 但是文森特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径直俯下身去,双手在草丛中摸来摸去,似乎要寻找什么自己曾经掉落在那里的什么东西一般。 “医生?你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蒂莎弯下腰,小声细气地问专心致志的眼镜男。 但是文森特还是没有说话,他仿佛着了魔一般,全神贯注地在草丛中搜寻着什么。 正当四个跟随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所措之际,文森特忽然压着嗓子喊了一声:“有了!” 众人更加困惑了,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自言自语的眼镜男,都要以为他是不是疯了。 只见眼镜男自顾自地迅速刨开面前湿润的泥土,于是各种细小的昆虫在他的刨动下,四散奔逃起来,只过了一会儿,手掌大小的方形金属把手便跃然地面,映入人们眼帘。 文森特坐起身来,将沾满泥巴的右手伸过去,用力拉着那块把手。 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过了十几秒,奇迹出现了,眼前的小山包竟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石质的山体缓缓向右下方转动,只几秒钟,原来的山体竟完全消失在地底,而原来小山包所在的位置处,竟平白多出一排通往地下的阶梯。 “密道?!” 比德斯兄弟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嘿!不错啊!医生!这下可省了我们不少事了!” 嘉法对这个意外的发现赞不绝口。 “文森特……你究竟是……” 水政也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嘴里蹦出了这几个字。 “现在没时间回答!我们赶快走!这条密道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但是看到文森特现在的脸色有些凝重,便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只能默默地跟着眼镜男依次钻入仅能容下一人单次通过的密道中。 这是一条古旧的遗迹排水道入口,尽管因为年久失修,墙壁和阶梯上出现了大量残破的窟窿,但规整的四壁以及等宽的台阶,仍可窥出这座古迹在当时堪称精湛的建筑技艺。或许直到今日,这个地下的排水道还在发挥着它原本的用处,以至于长满青苔的内壁上,湿寒的潮气扑面而来,时不时有冰凉的水滴掉落在猫着腰前行的众人后颈里,让人不自觉地打一个寒战。 由于完全没有光线透进来,文森特刚走没几步便召唤了一团自导式的绿色荧光在前面照明。 众人一个挨着一个,摸索着在湿滑的阶梯上前行。 “医生!” 走了不到五分钟,嘉法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样死气沉沉的气氛让他很受不了。 “嘘!” 文森特不给嘉法继续发言的机会,只见他转过头来,左手食指放在唇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嘉法本还想说点什么,后方的多卡轻轻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于是嘉法只能作罢。 不过没有发出声音是正确的,人们很快就在庆幸这一点。 当旋转的阶梯到达尽头时,文森特将那团魔法荧光碾灭。 “不要出声!” 他如此告诫跟在身后的众人。 暗门打开后,另一面的世界依然伸手不见五指,但可以听到隔着墙壁,外面有吵吵嚷嚷的人声。 这是一个不太宽敞的房间,似乎是储藏室。 踩着文森特的后脚跟,蒂莎第二个探出头来,四下里漆黑一片,可以闻到浓重的草药味道,间或夹杂了某种腐败的发酵味。 人们轮番从狭小的密道中钻出头来,磕磕碰碰地摸索到隔间的小门旁。 “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无需理会我,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记住,不要被抓住,否则,等待你们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折磨!明白吗?” 黑暗中,听见文森特语调沉重的告诫。 但是在场的人并没能完全理解那几句话的意思。 当储藏室的小门打开时,文森特显得有些如释重负,尽管耳边仍隐隐约约萦绕着某种类似梦呓一般的呻吟和叹息声,但举目朝通道两头望去,都是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影。 昏黄柔和的光线洒在门前积水的通道上,眼镜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守卫发现他们真是太好了! “文森特!这是什么地方?” 当众人跟在眼镜男身后,朝通道的右侧走时,水政代剩余的人问出这个疑问。 “监狱……” 文森特几乎面不改色地答。 “什么?” 几乎同时,另外三个人都小声惊呼起来。 “没错!他说得对!这里的确也该被称为监狱!” 然而,还有另一个声音冷不防地从众人背后传来,将原本已确信安全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文森特惊诧的回头望去,之前通道的左侧的确没有任何人,但是现在,那里却站了几名羽翼护卫,那个为首的矮子似乎是个队长。 他背着手,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几名不速之客,好像与文森特熟识一般,在扫视了众人一眼后,目光最后落回到眼镜男的脸上。 “哼!果真有老鼠溜进来了呢!呵呵……文森特医生?这是你带来的试验品吗?” 文森特没有应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瞪视着那个矮子。 “哦?看来……不是!对吗?” 矮子的话锋一转,语速变快,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哼!来人!把他们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要给跑了!” “医生!你退后!” 蒂莎不等对面动手,背上的长柄弯刀已应声出鞘,她轻灵地一个侧身碎步,便从文森特身后窜出。 “先抓住那个女人!” 矮子护卫队长大吼。 几乎同时,红色的魔法阵列出现在羽翼护卫后方的通道顶层,已经被强化术加护过的羽翼魔剑士三三两两地冲上前来。 “嗖——” 一只白羽箭搭着蒂莎肩头的顺风飞出,毫不含糊地直奔其中一名冲在前列的羽翼护卫而去。 原来是木弗姆部的多卡,只见他高傲地歪着脑袋,眯着下方刺青的那只眼睛,不慌不忙地再次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另一支白羽箭。 不过显然对方也不是吃素的杂牌军,就在那个被多卡瞄准的羽翼护卫即将被白羽箭命中之际,一发红色的光弹自其后方的纯色魔法阵中迸出,飞快地在人群中游走,瞬间便追上这名幸运的羽翼护卫,直将那只又狠又准的白羽箭击得粉碎。 “喂!女人!别抢风头!” 蒂莎一惊,用余光扫了一眼发出声音的方向,只见嘉法手提长矛,光着脚,正从墙壁的侧面以更快的速度踏着与地面垂直九十度的青砖墙面,离弦的箭一般从她身边飞奔出去。 而他手中的长矛此刻竟与腰间的绳索相连,成为可回收的投掷武器。 嘉法边跑边做投掷的姿势,那个快要与他短兵相接的羽翼护卫还未反应过来,嘉法手中细长的武器已在前一秒全速飞出去,瞬间贯穿了红色护甲的胸膛。 凄厉的惨叫立刻在通道内回荡。 “呸!” 嘉法踩着一发光弹袭来的空隙,猛地朝那个倒地的羽翼护卫吐了一口口水,似乎要捉弄人一般,他直接叉起未能拔出长矛的倒地的护卫身体,用力一挑,直将那个红色的肉盾顶在身前,挡住那枚来势汹汹的魔法光弹。 要是单从这点来看,说他们野蛮还真不为过! 水政下意识地吹了一声嘶哑的口哨,在心里暗想。 彼时,蒂莎也不甘落后,她晚嘉法一步冲入敌阵,拥有刃面最大化的弯刀只是飞快地横扫过去,转瞬便有两名羽翼护卫下盘遭袭,他们重重地摔倒在硬邦邦的地上,边抱着负伤的脚边发出哀嚎。 “啊啊——看来是完全没有我们这两个累赘的事啊!” 水政半开玩笑地拍了拍呆立在原地、被眼前血腥交战场面所震惊的文森特。 “我看……我们还是先往前走吧!有他们殿后就算再来这么多人,也不用担心!” 蓝发男子将手背在脑后,微闭着双眼,立刻便转过身去,缓缓朝前迈开步子。 “水政……” “好啦好啦!文森特要是不放心的话,倒是可以留下来继续观战的!” 水政腾出一只手来,举过头顶,敷衍地摆了两三下,示意同伴不用担心。 文森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几乎一边倒的战场,又回头望了望漫不经心踱着步子的水政,苦笑着摇摇头,继而转身,快步跟上那名蓝发男子。 身后的通道内,惨叫与叮叮当当的杂响不绝于耳…… 蒂莎等人还在酣战,不过已经觉察到水政与文森特没有准备参战的意思,所以加快了退敌的速度。 “嘉法!先挑那个队长下手!别管那些喽啰了!” 在后方拉弓的多卡大声提醒他的兄弟,话音未落,又一只白羽箭拨开通道中粘滞的空气,带着嗡嗡声扑向敌人。 “哼!都是要杀的!一个都别想跑!” 拿长矛的男子杀红了眼,溅了满脸的血迹,他毫不费力地躲开一名羽翼护卫的剑砍,鬼魅一般钻进那名护卫的视线盲区。 在嘉法看来,眼前对手的动作实在是有些迟钝,尽管他的武器还残留在另一名矛下冤魂的护卫体内,未来得及拔出,不过他现在觉得似乎也没必要拔出来了。 急速上冲的身影下,那原本没什么作为的左手,此时由掌转拳,在屈膝蓄力后,嘉法猛一提腰。 “呯——” 一记上钩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收剑不及的护卫腹部。 只见那名护卫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上翻着白眼,连同口中喷出的腥臭的呕吐物一起凌空飞了起来。 “怪物!一群怪物!” 那个一直站在后方魔法部队阵列前的矮子队长,此刻满脸惊恐地嚷嚷,似乎有些害怕一般,他往后稍稍退了两步。 倒也难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满眼望去,无不是伤亡倒地的红色军团成员,而对面的三名本以为是“猎物”家伙,则毫发无伤,仿佛开玩笑一般,继续生龙活虎地在红色军团的人群中左冲右突…… 嘉法很快便冲到魔剑士队列的最后面,眼看那个矮子似乎有转身逃跑的意思。 “嘭嘭嘭……” 连续不断的光弹袭来,将提着长矛的男子围困在弹雨中,嘉法灵活的躲闪着这些灼人的魔法,眼前转瞬腾起阵阵白烟。 “咳咳咳咳!” 嘉法被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和光弹爆炸后的烟雾遮挡了视线,不停地咳嗽着,因为看不到贴身以外的情况,他也不敢贸然前进,只是不停地用长矛抵挡着不时刺入团雾中的剑刃。 当那团烟雾终于散去时,长矛男子身边已躺了成片的尸体,而那个矮子队长和剩余的羽翼军早已不见了踪影。 嘉法从最后一个倒地的羽翼护卫右腹部拔出自己的长矛,再次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用手背擦了擦下巴。 “哼!下次来点像样的!这种杂碎可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愤恨地冲那些倒地的羽翼护卫们骂道。 “多卡!” 他又扭头看向后方已将反曲弓束回背上的刺青男子,显然这边也已经解决了战斗。 “我们去追!” 嘉法对他的兄弟提议,多卡并未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等等!你们难道不跟我们一起往前了吗?”蒂莎疑惑地看着俩兄弟。 “女人!我们只是来报仇的,哪有图门族就杀到哪儿!刚才那些家伙逃走的地方一定能找到他们的头头!” 嘉法声音缓和了一点,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喂!女人!你的身手不赖!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做我的女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已经向前方跑动起来,不过仍不忘回头朝少女招手。 “喂!要是……算了!等我们都活着出去再给我答复吧!” “后会有期!” 不太多话的多卡经过少女身边时,稍稍放慢了脚步,转过头朝着蒂莎微微颔首,然后也跟随前面飞奔的兄弟,头也不回地向通道另一侧冲去。 “蒂——莎——” 耳边突然传来水政拖着长音且慵懒声音,少女恍然缓过神来。 已经走远的水政回过头时,见少女仍旧愣在原地,于是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嗓子。 尽管不太喜欢嘉法的态度,不过少女还是打心底里希望比德斯兄弟能一切顺利,最终能活着回到他们的营地去。 “来了!” 蒂莎应了一声,不过声音小到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甩着黑亮的长发回转了身子,少女迈开步子,朝着水政等人的背影追去。 这是一条足有千米长的地下通道,水政一行人足足花了二十多分钟才跑到尽头,不过紧接着,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世界让人感到有些震惊。 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宽敞过道,两边错落的栅栏中,蓬头垢面的“犯人”们被单独关押在独立的隔间中,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铐住。 这些囚徒似乎都或多或少受过虐待,裸露在褴褛衣衫外的皮肤,满是针孔大小的伤口,很多人仿佛得了什么不可治愈的疾病一般,或浑身长满令人恶心的疙瘩,或在某个部位凭空多出一块肿瘤般的赘肉。 他们眼神呆滞,神情颓废,卷缩在地上,让人恍如置身异世界的错觉。 监狱的看守者似乎也煞费苦心,为了防止他们中有会使用魔法的图门族存在,每个人的脖子上都被安装了粉红色的魔力钳制环,它们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弱地荧光。 显然,那个从刚开始进入回廊,便一直困扰着水政和蒂莎的谜题也终于水落石出了——那些经久不息的恼人呻吟和痛苦的悲鸣,原来都是从眼前这些被伤痛折磨的囚徒们口中所发出的。 在手臂粗细的铁栏杆后,也许除了诅咒和谩骂,他们也没有更多的事可做了。 当三位不速之客闯入时,这些原本动作慵懒、眼神困顿的人们,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一般,突然眼里有了些微光亮,他们慌不迭从蜷缩的角落中爬起身来,伴随着锁链叮叮当当的撞击声,迫不及待地冲到铁栏杆前。 “救救我……救救我!” 当蒂莎在行进中环顾四周时,一名胡须和头发均花白的老者冲他哀求,长及胸口的白发几乎将老者的面容全部遮挡,他的身体一靠近铁栏杆,少女便闻到阵阵腐臭味道传来。 这位囚徒身体残破,右腿畸形,小到几乎只跟少女的拳头差不多大小。 目睹此景,蒂莎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 但是,走在前面的两位同伴似乎无动于衷,他们并未犹豫地从老者所在的牢笼边跑过,仿佛压根就没听到任何声响一般。 “喂!水政!” 少女叫住前方的同伴,迟疑地看着那名可怜的老人。 “我说……不要多管闲事!我们是来救小姑娘的!” 跑在前面的蓝发男子回头对他的同伴大声告诫。 “但是……” “喂!现在连自保都还是个未知数!你救他说不定会害死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水政的话将少女未付诸于言语的想法堵死在喉咙里。 蒂莎当然明白水政的意思。 不救他们,也许还能苟活些许时日,一旦救出,路上总有无法顾及的时候,一旦交战起来,也许立刻就会成为这些囚徒的死期。 少女有些难过得看了一眼那位老者,尽管老人还在冲她发出求救的呼嚎,并且周围牢笼的人们也不断地发出各种嘈杂声,寄望于能引起这位眼中写满悲戚之情的少女的注意,但蒂莎还是猛一咬樱唇,不得不狠心地撇过头去,无视这些可怜灵魂的苦苦哀求,继续跟随两位同伴前行。 又跑了好一会儿,众人有些绝望,压根连小女孩模样的身影都没见到过,更何况已经几乎看不到什么囚徒了,所过之处的牢笼内,都是空空如也。 但文森特依然不死心,依旧在前面奋力奔跑着,也许是他知道,在这里的尽头一定还有着什么…… “爸爸?” 一记清晰而响亮的童音,兀自冲破那令人心烦的呻吟与悲鸣的混响,将众人的心弦撩拨得无法平静。 “未娅?!” 单调而急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文森特焦急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扎双马尾辫的女孩跪坐在满是泥沙的地面上,左腿上红色的袜裤已被划出一道斜长的口子,露出里面带血的皮肉,她的手臂上满是暗红色的结痂伤痕,乌黑的脸上似有泪痕。 “爸爸!你怎么在这儿!” 未娅的声音又惊又喜,原本小巧可爱的脸蛋此刻竟有点红肿,仰起的下巴上似乎还有未完全擦干净的血迹。 “未娅!天哪!我的孩子!你真的在这儿!” 文森特似要昏厥一般,瞬间瘫坐在关着小女儿的牢笼边上,他将手伸进铁栏杆内,颤抖的手掌轻抚在未娅仰起的脏兮兮的小脸蛋上。 这个原本并无太多含义的动作,竟惹得之前故作坚强的小姑娘啜泣起来,顺着文森特满是划伤的粗糙手掌,未娅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在本就显得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一滩深色的印记。 “天哪!你的脸怎么了?他们对你做过什么吗?可恶!这帮畜生!竟敢——别害怕!爸爸这就来救你!” 尽管文森特的愤怒溢于言表,但未娅并未答话,小姑娘摇摇头,依然是那个非常懂事的模样。 “爸爸!也请救救塞伊!好吗?” 未娅抬起泪流满面的小脸,小声细气地请求。 但是,她的声音似乎谁也没有听到,不,更确切点说,即使听到了,也根本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即便是站在身后的水政和蒂莎,此刻也都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这对父女感人的重逢画面上。 毕竟未娅的声音过于微弱,以至于被文森特的怒吼完全湮没了。 那个被激怒的眼镜男此刻已站起身来,两手紧紧握住铁栏杆,拼命地向两边掰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尽管文森特涨红了脸,脖颈上一条条青筋都暴涨起来,但那铁栏杆依然纹丝不动,仍旧静静地矗立在原地,连哪怕一毫米的弯曲都不曾发生过。 “可恶!” 情急之下,眼镜男竟开始准备使用魔法,他快速地用手指在身前划出微红的咒印。 “响彻大地的——” “住手!文森特!” 身后的水政突然从背后伸出双手,猛地捉住文森特挥动的胳膊,已被刻画到一半的咒印似乎有点半途而废,在半空中闪烁着微弱的荧光。 “不要在这里使用魔法!” 蓝发男子吼道。 眼镜男似乎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另一位同伴——蒂莎也完全不明白水政这是在做什么。 “喂!文森特!这里是图门族的秘密设施,没错吧?” 蓝发男子一脸严肃地看着半空中的咒印,皱着眉头问道。 眼镜男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他不明白水政想干什么。 “既然如此,这里一定是做过禁咒加护的,会被反噬的……” 蓝发男子叹了一口气,放开文森特的右臂。 “让我来吧!” 水政的口气有些无可奈何。 “水政?” 文森特眼中充满疑惑,但同时抱有某种期待。 “喂!小姑娘!尽可能离这里远一点!到最前面的角落去!” 水政蹲下身去,摸了摸还在讶异的女孩头部,声音竟无比温柔。 “大叔……嗯……好的……” 尽管未娅也不明白蓝发男子究竟要做什么,但还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将身子缩到最里面的墙角去。 “水政!难道你——” 蒂莎其实已大概猜到蓝发男子要做什么了,她刚准备确认,却见一枚拇指大小的爆弹已经从水政手中脱出,跳跃着落到靠近铁栏杆的地面上,伴随着清脆的金属撞击音。 “轰——” 巨大的爆破力将铁栅栏炸得弯曲断裂,黑烟袅袅升起。 原本预制性的魔法禁咒刻印也在炸药的狂暴威力下被破坏殆尽,那微红的魔法阵在空洞的黑暗中闪着荧光,似要慢慢消失一般越来越微弱。 文森特顾不得地上残留的少许明火和滚滚黑烟,迫不及待地冲进铁栏杆另一面。 “未娅!” 他动情地将受尽委屈的女儿揽进怀中。 “爸爸!爸爸!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女孩在父亲的怀中痛哭。 “你这个孩子,爸爸担心死了,你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来的?” “我……” “哈哈哈哈……” 就在众人为文森特一家得以重聚的温馨时刻而唏嘘不已时,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从回廊的另一头传来,打断了未娅未曾完成的回答。 “好!很好!非常好!哎呀呀!这可真是……感人的父女重逢啊!” 紧接着,听到大量急促的脚步声紧逼而来。 “文森特医生!我就知道留你下来不可靠!要不是上面的大人说你还有一点用,这方圆百里的医生我非消灭干净不可!不过……今天……恐怕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喂喂喂!不要这么看着我!你可不要怨我!这可是你自找的!” 尽管那个说话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但却还是没能看清来者的模样。 不过,从他身侧潮水一般扑来的羽翼护卫们的身影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穆拉索!你要遭报应的!这个秘密研究所被你折磨致死的冤魂太多太多了!从今天开始,我也再不会受你摆布了!就算是死,我也要带上你一起!” 脸上尚有泪痕的文森特大义凛然地站起身来,似乎要将女儿托付给水政等人一般,他用力将未娅推给一旁错愕的蒂莎。 “爸爸!?” 女孩不知错所地看着愤然而起的背影,在她的印象中,他的父亲从来没有露出过像现在这般吓人的表情。 但是文森特没有看向他的小女儿,只是眼神坚定地盯视着前方。 这恐怕是眼镜男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点儿像是男人般的雄壮气魄,不禁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哼!就凭你对伽罗木那点三脚猫的研究还想拉我下水吗?文森特!你可别太小看我穆拉索了!” 说话的男人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火光照耀下,那头栗色的长发随着他的走动,飘逸地四散在肩后。 “穆拉索大人!这里不必劳您亲自动手,交给我们就好了。” 一个队长模样的羽翼护卫恭维地小声对长发男子说道。 “哼!文森特……还有……” 栗色长发的男子又看了看仿佛路人一般站在眼镜男身侧的一男一女,稍显迟疑,愣神了片刻,但转瞬恢复了语调:“还有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想跟我同归于尽?哈哈哈哈哈……那就等你们能活着到地上面时再说吧!” 穆拉索边说边用手凭空在回廊的墙壁上轻轻一点,于是隐藏的暗门便一下子打开了,他一撩绛色的披风。 “希望你们能有那个机会跟到上面来!” 走上阶梯后,长发男子还不忘探出头来,轻蔑地挑衅着被包围的三个闯入者。 “不过应该希望渺茫吧!哈哈哈哈哈……” 连同那令人厌恶的笑声,他的身影转瞬消失在暗门中。 “水政!” 蒂莎使了一个眼色给身边的蓝发男子,看样子,她是要做先锋给众人杀开一条血路。 “别冲动!人有点太多……喂!文森特!你能使用守护魔法的吧?” 蓝发男子表情严肃问眼镜男。 刚才之所以都没有轻举妄动,是因为水政发现那个长发男子有点眼熟,搞不好是一个棘手的家伙。 “爸爸……” 女孩声音有些颤抖,仰望着此刻形象高大的父亲。 “未娅不用担心啦!爸爸一定会保护你的!” 文森特向女儿保证道,然后又转过脸来朝向水政。 “我是个半吊子的魔法师哦!只会一点点,不过我这么多年对伽罗木的研究可不是白研究的!” 眼镜男脸上似乎重又恢复了作为医生时的镇静,愤怒的表情也一扫而光,有的只是平时那种稍微有些吊儿郎当的劲头。 “回头你可要给我好好解释解释啊!文森特!” “我答应你!一定会的!只要——只要我们都还能活着离开这里!” “像凝固的青铜般——壁障!” 为了防御前方飞速而至的魔法爆弹,文森特吟唱着几乎未能奉上足够祝献词的咒语,甚至连咒印都未来得及刻画,以至于生成的魔法防护壁的效果也大打折扣。 “呯、呯——” 那无形的防护只挨了两次远距离的魔法攻击,透明的壁障便已出现裂痕,仿佛下一秒就将支离破碎似的,发出“吱吱吱吱”的痛苦呻吟。 但好在近处的羽翼护卫们已被蒂莎接二连三地砍翻在地,让此刻只能退守在蹩脚守护魔法下的几人稍微松了口气。 水政背靠在那块透明的魔法壁障之后,不时转出半个身子,举起左轮手枪,朝那些专心吟唱咒词,正在刻画咒印的术士们放几枪,只是,对方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教团魔法师,子弹往往都被瞬间撑起的铜墙铁壁般的魔法壁障给拒之门外。 当然,如果情况危急,蓝发男子也会偶尔顺带着照顾一下围殴蒂莎的羽翼魔剑士,帮她把几个想乘机占便宜的家伙的注意力分散到自己身上来。 不过通常情况下,水政发现,自己真的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 在这样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他手中的那域外文明之物,根本没有比蒂莎的刀与羽翼军团的魔法更有作战效能。 虽然暂时还没有人受伤,但是看着通道内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攒动不止的红色盔甲,水政不免越发担忧起来。 就凭文森特那三脚猫般的守护魔法,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何况现在身处敌人的大本营,就算蒂莎可以一口气干掉这里的所有人,也不代表黑发少女有无限体力,可以厉害到再将源源不断地增援部队也尽数消灭。 而且这,也肯定是一个天方夜谭的笑话! 因为很快,蒂莎就在前方被不断涌入的魔剑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水政几乎都快看不到少女挥刀时,那灵动飘舞的长发了。 看来还得使用那些炸弹! 但水政又有所顾虑。 诚然蒂莎在敌阵中有可能被误伤,但是就凭那个怪物女的反应和速度,躲开这样的攻击应该有至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这点暂时可以算勉强说服自己。 可问题在于,这么多的羽翼军,若想全部消灭,仅靠一到两枚炸弹,似乎是有点高估了这些域外武器的威力,但如果加大用量,最该担心的恐怕是这个古老地下大坑道的承受能力问题,搞不好,可能整个监狱都会被炸得垮塌下来,真要那样,这里的所有人都得完蛋!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水政思忖着,迟迟下不了决心。 时间在一秒一秒的过去,陷入持久战后,文森特的气息越来越紊乱了。 由于不精通的缘故,他使用的不完全式魔法壁障碎裂后,魔力源并不能直接消融进元素位面,一心护女的文森特不得不护住幼小的未娅,挺身挡掉了那些飞溅的魔力残渣,虽然每次并不多,但反复多次后,这使得原本完好无损的金丝边眼镜此刻也印满裂痕。 “水政……呼……呼……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文森特转过满是细小伤口的脸,忧心忡忡地打断蓝发男子的思绪,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他早已魔力使用过度,有些体力不支。 不过也难怪,毕竟他已经连续不停地刻画了二十三次咒印,为了不让这边的壁障完全被攻破,每次当上一个壁障在第四发魔法攻击到来并完全破裂前,文森特都会进行下一次的咒词吟唱,在没有攻击手段的情况下,这完全是在拼体力的消耗战,在术士小队不间断地攻击下,这已经是文森特魔法使用的极限。 “没办法了!我本来也不想用的,但是为了未娅……” 文森特低头看了看女儿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慈爱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坚定,猛吸了一口气。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没有丝毫犹豫,眼镜男从随身携带的小皮包中掏出一团厚实的棉布。 “文森特?你要做什么?” 尽管刚才被扰乱了思绪,水政还是在边打边思考对策,利用换子弹的间隙,他匆匆瞥了一眼神情异样的眼镜男。 只见文森特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棉布打开,层层包裹下,不禁让人怀疑那里面究竟是藏了什么,竟然要如此宝贝。 那团棉布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剥离后,一枚拇指大小水晶瓶赫然出现在眼镜男手中,瓶内充斥着白色的泡沫。 文森特似乎没有要回答水政的意思。他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手中的水晶瓶,仿佛酝酿一般,他用粗糙的手指尖摸了两下额头。 这是伽罗木的浓缩毒素,里面被写入了预制型的疾速咒符,原本是留给未娅做救命用的药品,但现在却不得不作为武器使用,这可真是讽刺极了! 文森特苦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已经做过去活处理,但这个水晶瓶的危险等级丝毫不亚于一个由二十名精英魔法师集体吟唱的战略级一阶攻击魔法阵列。 眼镜男下意识地看了看前方,蒂莎的身影已完全被红色盔甲所掩盖,于是他又扭头看了看满脸疑惑的水政。 虽然可能暂时有些对不起二位,但还请你们原谅我吧! “爸爸?难道你要——” 未娅似乎明白什么,微微红肿的小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之意,仿佛想阻止父亲一般,他使劲拉了拉文森特的衣襟下摆,但文森特并不为之所动,他突然身体后倾,右手抡到脑后。 “喂!文森特?你——”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凭直觉,水政感到那个水晶瓶中的东西绝不一般。 他侧过身子,伸出手来,妄图拉住文森特已经挥动在半空中的手臂,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那枚并不起眼的小东西已毫无悬念地飞到空中,装满白色泡沫的小瓶在昏暗的通道上空急速旋转着,已经没人能阻止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了。 “呯——” 一枚红色的光弹快速从小瓶翻滚的路径上穿过,将它击得粉碎,里面白色的泡沫像雾气一样崩裂出来,瞬间充斥到整个回廊的空气中。 “未娅!记得爸爸曾经教过你的驱毒术……” 听到耳边文森特那似乎充满歉意的微弱声音。 水政突然间感到四肢乏力,脑袋像灌了铅一样,这是他耳朵所能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是文森特跟小姑娘说的,随后便“嗡——”的一声,耳朵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咬牙挺住,抬眼看向远处。 奇怪!为什么那些羽翼护卫都东倒西歪了?而更出乎意料的是,蒂莎似乎也耗尽体力一般,勉强用刀柄拄着身体。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水政不禁在心底问自己,用仅存的意志。 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在……飘? 水政感到眼皮越来越沉,他知道自己也快不行了,手中的左轮手枪也完全握不住了,断然掉到地上。 “啪——”双腿终于完全不听使唤了,他一头栽到在地上…… “释!释!释!”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这个懒散的大将!跟着你这样的家伙出门办事真的没问题吗?” 那个头发微黄,留着中分头的男子一本正经地说着,顺手拿起桌上的黑封皮经文书,直接大力地盖在打盹的红发男子的脸庞上。 看得出,他与红发男子的交情不浅,他背后的披风上,蓝白纹饰中间巨大的“圣”字甚为醒目。 “汉尼拔大人!冰大人昨天夜里到很晚才回来的……您就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 那位原本守候在红发男子身侧的,带眼罩的黑发男子,虽然一脸的惊愕,但还是一边笑着为自己的上司辩解,一边从红发男子脸上拿走那本砸人的凶器。 “这可不是理由啊!泰勒……你这么宠着他,以后可是会越来越让人操心的啊!什么嘛!喂!释!快点醒醒吧!再这么下去……新人的进团典礼可要结束了!” 黄头发的男子再次催促着,干脆直接拽了一下仰面躺在木椅上睡姿极不讲究的男子的红发。 “啊啊……什么嘛!果然又是班啊!好啦!让我再睡一会儿嘛!不是有你这个可靠的家伙在么?交给你啦!你也是大人物了,好吗?” 红发男子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似乎不为所动,仿佛痛觉神经已经丧失一般,他径直转过脸去,又继续睡去。 “喂!你可是主将啊!圣将的老大!怎么可以不出席这样的场合!喂!喂喂!” 那个始终一本正经的黄发男子似乎有些生气,不过脸上写满无奈。 一旁的眼罩男偷笑着做了个“嘘”的手势,也不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大叔!大叔!大叔!大叔……” 吵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啦!班可真是的!认真起来跟女人一样没完没了了! 水政感到黄头发的男子实在有点烦人——不是说过交给你了么?干嘛还来推我。 咦?不对,这个声音…… 还有……怎么是大叔?那家伙会叫我大叔吗? 等等!我这是在哪儿? 呃……什么东西,嘴里是什么味道?这是……怎么这么奇怪? 水政猛然睁开双眼。 眼前的小姑娘突然有点眼熟,可为什么双眼红肿着,泪流满面呢? 是在哭吗…… 水政感到身体有些虚脱,那个小女孩一边用力推着自己,一边哭喊着什么……可是……为什么嘴里这么腥?奇怪!这个味道……这个味道……难道……是血!? 仿佛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水政的脑袋开始变得清醒起来,但似乎还不够。 他开始注意到小女孩的手指上有鲜艳的红色液体在缓缓渗出,如同针砭一般,蓝发男子浑身打了一个机灵,瞬间完全清醒过来。 “未娅?!” 水政疑惑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小女孩,渐渐地,他的其它感官也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他听到小女孩的啜泣,远处的脚步,以及一声叹息…… 水政又扫视了一眼身边,他发现文森特正虚弱地侧着脸,倚靠在监狱被炸开的残垣断壁上,远处,蒂莎也拖着一副摇摇欲坠的娇躯向这边走来。 “大叔!大叔!”扎双马尾辫的小女孩哭丧着脸冲自己喊着。 “你终于醒了吗?”未娅泪眼朦胧,小手不停地摩挲着蓝发男子那扎人手的胡须。 “怎么回事?小姑娘?”水政撑着地,吃力地将上半身支起来,咽了一口嘴里泛着血腥味的吐沫,头一阵眩晕,他几乎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抽回来,抚住额头。 “未娅的驱毒术竟然对你没效果……你究竟……” 一旁的文森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在看水政,而只是望向眼前一片狼藉的回廊——那里,之前与他们酣战的羽翼军团士兵此刻都东倒西歪地躺着地上,一动不动。 “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哇啊……” 小女孩哭得更凶了,似乎并未因为眼前蓝发男子的醒来而有所收敛,她哭着扑进水政的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展开让水政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地接住未娅的拥抱,不知如何劝慰。 “未娅为了救你……把自己的血给你喝了下去!”已经稍显精神的蒂莎走到同伴们面前,她将几缕青丝撩到小巧的耳根后,看了蓝发男子一眼。 “我都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尽管少女语气平和,但仍能让人隐约觉察出其中隐藏的一丝不快。 “什么?那血是……小姑娘的?” 水政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女孩,犹豫着伸出右手,轻轻地在未娅那沾满泥沙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 “喂喂喂!别哭了啦!我这不是还好好地活过来了吗?谢谢你!” 末了,他转过脸来,一脸严肃地看向眼神稍显呆滞的眼镜男。 “文森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麻烦你给我们好好解释解释!这座设施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个危险的毒素,你一早就知道结果了,对吗?” 水政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还在啜泣的未娅。 “你知道,只要有未娅在,我们就会没事的,是这样吗?”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大叔!请你不要责怪爸爸!那不是爸爸的错!” 伏在水政怀中的小女孩抬起头来,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蛋上,竟愁容满面,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未娅……”文森特欲言又止,扶着弯曲的铁栏杆从断壁上起身,缓缓走到水政等人跟前。 “小姑娘?”水政也隐隐感到未娅还有什么事情在担忧。 “两位,其实我也不想瞒大家,只是……好吧,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吧……只是……水政,在这之前,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未娅的驱毒术对你完全没有效果呢?” 这可真是最不想回答的问题啊!又让我想到那个该死的过去了…… 水政不禁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挠了挠苍蓝的头发,发出一声叹息,似乎有点无可奈何般,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没办法……谁让我的身体被魔法绝缘了呢!” “绝缘?”蒂莎小声地重复着蓝发同伴的低语,尽管她根本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被魔法所厌弃……”水政解释道。 “被魔法所厌弃?为什么会这样?”文森特问。 “只是一个诅咒罢了……好了!这些都无关紧要!”蓝发男子顿了顿,又接着道:“文森特,我已经说完了,该你了!” “好吧……就从最开始说起吧……其实……我并不是未娅的亲生父亲。” 眼镜男平和地说出这番话来,将众人刚刚还聚焦在水政身上的目光再次收束到自己面前。 这样的开场白着实出人意料,也让水政和蒂莎感到震惊——这种惊讶完全不亚于当初卡缪等人听到水政能两次穿过“神选之海”时的程度。 “爸爸……” 未娅似乎有事要说,稍显红肿的小嘴抿了两下,但看到众人疲倦的身影,小女孩又暗自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医生……”蒂莎看着未娅迟疑的表情,似乎以为这个话题对女孩来说过于沉重。 “没事的,这些原本就是事实。”文森特一摆手,示意两位旅行者继续听他说下去。 不过,从现时的情况来看,显然是水政和蒂莎多虑了,尚未擦干眼泪的小姑娘似乎对这样的开场白并不感到吃惊,反而比所有人都淡定。 只见她从水政怀中直起身子,端坐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也许未娅本来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两位……其实……”文森特开口道:“我原本是隶属于羽翼教团西区特异研究所的一名普通研究员,啊……对了……这个研究所可能你们不太了解,这里也做一下说明,它的任务主要是研究和开发各类生化武器——那种足以匹敌战略级魔法阵列的单体战斗武器,是的,我们把那些载体叫做武器。”文森特的叙述从研究所的功能开始了。 而当眼镜男搬出这样的介绍时,水政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在脑中搜索着记忆的残片,但似乎有些徒劳:在他所知的那个年代,就连他也压根就从来没听说过教团中曾有过这样的部门。 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究竟在干什么!混蛋! 水政在心里咒骂着。 他想问个究竟,但又觉得有点操之过急,于是打算听之任之,暂时不发问。 “可以说,这个研究所最初的研究是比较正常的。”文森特的叙述还在继续,“所有的实验载体都是动植物或这块贝多姆大陆上可以寻到的魔物,但是……到后来……”眼镜男嘴角的肌肉在不为人察觉的情形下,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是一句很难付诸于言语的事情。 “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太肤浅了,往后的则是一种惨无人道的实验。” “怎么回事?”蒂莎也靠着水政坐了下来,忍不住问道。 “我也记不清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是等我察觉到时,整个研究所的实验载体早已不再局限于那些低等的生物,而是成为清一色的人类……那些被秘密送到研究所的人们,逐渐成为与各种魔物及动植物进行融合的道具,就连一度在上古图门族戒律中所禁忌的巫术类,也开始在研究中被广泛使用。似乎只要能对研究有所帮助,人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为那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眼镜男说着那些并不太久远的记忆时,似乎感到有些吃力,大概他的体力还没能完全恢复,于是索性蹲下身去,盘膝坐在众人面前。 见父亲坐了下来,未娅也便挪了挪位置,顺势靠在文森特的肩膀上。 “未娅的母亲就是一名被注入了伽罗木毒素的融合实验体……经过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实验……”文森特声音有些哽咽,低头看了看女儿,眼里满是悔恨。 “爸爸,我没事的……”未娅的小手紧紧攥住文森特粗糙的手指,安慰道。 “那都是一个个惨绝人寰的实验……那时候我还年轻,只是一心想在工作上有所建树,从未想过那些东西对我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在实验期间,我作为对生物的医护人员,偶然发现未娅的母亲已有了身孕。啊……现在想想,那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也许是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对我有所触动,加之在那以前,或多或少我已经开始对这种拿活人来实验的做法产生了强烈的质疑。”文森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平复自己的心情一般,他用力抓了一把本该梳理整齐的头发。 这些回忆多少让他感到痛苦。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更何况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想着什么时候能带这个可怜的女人逃离那座人间炼狱。是的!我一度有这种想法……可是……以我当时的能力,我是无法救下任何一个人的,毕竟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人员……”说到这里眼镜男再次做了简短的停顿,略带伤感地摘下眼睛,用脏手抹了抹眼角,尽管那里并没有泪。 水政和蒂莎都静静地听着,并未插话。 “不过,总算是等来一线希望……” “什么希望?”蒂莎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一个天赐的希望……那是大约在七年前,当时研究所的驻地在伯拉格自由邦联境内,适逢内乱……真是讽刺!”文森特干笑了一下。 “原本因为伯拉格是自由邦联,研究所为避人耳目才特意设在那里,结果却因为邦联内讧,原来的研究所最终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呵呵!的确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不过对于我和那些一心想逃离研究所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那你们逃出来了吗?”蒂莎问。 “是的……当然,只是活下来的人逃出来了。我带着未娅的母亲也在逃跑者之列。” “那可真是万幸!” “也只是暂时的庆幸罢了……” “又发生了什么吗?” “是的……那是新生命诞生的时刻,同时也是孕育者逝去的时刻……” “……” 蒂莎大概明白了文森特的意思,于是忧伤地看了看未娅,那个懂事的孩子似乎有心事一般,依旧紧紧地攥着她父亲的手指。 “我毕竟是一名兽医,而且由于在逃亡中,我们始终只敢在人烟稀少的地带露面。当分娩来临时,未娅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没有撑到最后,但留下的那名女婴,则身体特异——”文森特低头看了看依偎在怀中的小女孩,微微一笑,似乎将刚刚悲伤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了。 “爸爸……”未娅的眼中显出一丝焦虑,但仍然听话地静静待在原地。 “是小姑娘对吗?”水政问道。 “没错,这名身体特异的女婴就是未娅——我的女儿。但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未娅莫名的虚弱,并且在正常的喂养情况下,仍让人感到她随时可能夭折……没人知道是为什么,直到——” 眼镜男边说边从小皮袋中掏出那块棉布——彼时,那里包裹着装有白色泡沫的水晶小瓶,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块棉布,继续说道。 “直到有一天,当我不小心将那瓶从研究所逃离时带出的伽罗木灭活毒素打碎时,那枚仅存的有害物质却给了我一线希望……是的!确实是一个惊喜!当那些毒素液体溅到小未娅那裸露的稚嫩皮肤上时,我惊讶地发现那奇异的现象……” “什么现象?”一直默默听着文森特讲述着一切的水政终于有些按耐不住,脱口问道。 “未娅幼小的身体在没有任何魔法加护的情况下,并没有出现什么中毒反应,并且她那小小的身体,仿佛渴求着伽罗木的毒素一般,在吸收了毒株后,她原本孱弱的肌肉组织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那个原本连坐立都有困难的孩子,竟一下子就可以在地上爬动了……” “难道是因为在母体的时候,通过一系列的实验,作为二代出生的未娅,已经具有了融合后的稳定属性,对吗?”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应该是因为那些实验而产生了某种变异,使得作为第二代的未娅继承了伽罗木的部分特性,并且也为这种植物所接受,我想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在四处寻找……寻找有大量伽罗木生存的地方。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这西部城邦山区找到了伽罗木之森,于是我和未娅隐姓埋名地生活下来。但是,平静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文森特再次叹了一口气,没有被未娅握住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可恶!”他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不到三年,重建后的特异研究所竟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而更没有想的是,这样一个更为幽闭的山区不仅我看中了,他们也看中了。他们来到这里之后,依旧在变本加厉地进行那些肮脏而卑劣的研究,并且新任的所长穆拉索,是个疯狂的巫术倡导者,为了达到目的,他根本不在乎死多少人,并且很多时候会去专门饲养整村整村的逃难者,用作大型的巫术实验。” “就是刚才那个长头发叫穆拉索的,是吗?”蒂莎忍不住再次发问,仿佛生气一般,她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长柄弯刀。 “是的!” “真是个残忍的家伙!”少女愤恨地评价道。 “是的,他不仅残忍,更思维缜密。穆拉索知道做人体实验的载体一旦逃跑,存活率很低,但是如果被医生们救治后,那就有可能成为日后的隐患,所以在这个新研究所刚落成不久,周围山区的所有医生都被他们秘密抓捕起来……或发配到其他的地区,或直接用作人体实验的载体——” “文森特!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也是医生,他们为何会放过你?”水政终于开口问第一个问题,打断眼镜男的叙述。 “毕竟我是个兽医……而且……因为这里的羽翼军团时常被伽罗木的子代蛰伤,而我的这种最原始、最简单的草药疗法,则救了很多人的命,所以……也可能是认为我还有点用吧,所以他们没对我怎么样?” “这就是全部吗?” “是的,这就是全部了。” “那……文森特!密道又是怎么回事?”水政松了一口气,看文森特的表情,应该是没有在骗人。 “那条密道是之前采药时发现的,其实……如果不是今天遇到这么紧急的特殊情况,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会有机会用到那个……当然,之前我是走过一次的,知道密道可以通到这座秘密设施的内部。” “啧!好吧!还好你是我们这边的,不然后果可真不敢想象。” 水政扫视了一眼回廊中练成一片的红色尸体,感叹道。 蒂莎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末了,蓝发男子转过脸来,“文森特,说了这么多,我想大家也应该休息得差不多了吧?” 水政转了转肩膀,歪了两下脖子,发出微弱的咔咔声,然后看向他的同伴。 “现在我们得离开这里了,再怎么说都是敌人的大本营,尽管敌人以为我们一定已经被解决掉了,所以没有再派人下来,但此地还是不宜久留!都没问题吧?大家?”水政站起身来,顺手拉了一把蒂莎。 “唔!我没问题!”蒂莎答道。 文森特也已从记忆的伤感中缓过神来,他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点了点头。 “现在走的确也是最佳的选择了,那我们赶快走吧!”眼镜男扶了扶眼镜,表示赞同。 “等等!爸爸……我还有一个人要救!”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人们交谈的未娅突然站起身来表示反对,似乎刚刚她就一直在酝酿时机,选择最佳的提议时间。 现在!不!就在前一刻,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什么?未娅?你要救谁?”文森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小女儿难道不知道现在的状况有多严重吗?都到这种时候了,竟然不是先考虑怎么逃走,而是考虑救别人? 但是小女孩此刻眼神竟无比坚定,她抿了抿小巧的嘴唇,红润的嘴角顷刻间有些发白。 “求求你们了!救救塞伊吧!他是无辜的,请你们救救他吧!他也被抓到这里来了!就是为了他,我才被这群坏人抓进来的!爸爸!大叔!姐姐!求求你们了!” 未娅近乎哀求地看着面前的三人,而真相也大白了——她为什么会被抓到这座秘密设施来的原因也终于水落石出。 只见小姑娘眼角微微泛红,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攥在胸前。 “求求你们了!救救他吧!不然我自己去找他!” 虽然带着哭腔,但是未娅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未娅!塞伊……塞伊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轮到文森特露出焦虑的神情来。 因为他忽然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这个一向乖巧听话的孩子,已经长到了他齐腰的高度,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竟有这么一天,他的女儿会为了在他看来完全不相干的人和事而对他说“不”字。 对任何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文森特有些始料未及,双肩紧绷着,似乎在做痛苦的抉择一般。 “他是我的朋友!爸爸!别管那么多了!求你救救他吧!塞伊太可怜了!” 小姑娘几乎下意识地转身看向两位旅行者。 “大叔!未娅姐姐……求求你们了!救救他吧!塞伊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竟又被抓回来了……又要回到这么可怕的地方来……他也是这里的实验体啊!太可怜了!爸爸!他不过和我一样也是个孩子啊!求求你们了!” 未娅带着哭腔哀求道,尚未干透的眼角再次被泪花充盈。 而当小女孩说到“实验体”三个字时,水政明显地感觉到,站在他前面的男人——刚刚那个还意欲反对的文森特,似有所动摇一般,原本因为情急而微微上耸、绷直着的肩膀,此刻竟有所放松,看得出,他在犹豫。 啊啊!就知道你放不下吧——文森特老兄!还是我来说好了! 水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无奈地挠了挠汗涔涔的苍蓝色头发,张口准备给众人创造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医生!既然来了!总不能放着不管!我们这就去救那个孩子!” 谁知,蒂莎竟抢在水政前面帮所有人做了决定,她整了整束在背上的长柄弯刀,提议道。 水政被这个突如其来地展开搞得无比尴尬,本想一笑了之,但又觉得不合时宜,做了一半的表情也不知该如何收场,整个脸部肌肉都僵在那里,一眼望去,怪异至极。 “你怎么了?水政……” 黑发少女完全没注意到是自己的所言行造成的后果,只是在发现身边蓝发男子的怪诞表情后,她不解地问道。 “不、不不,没怎么……” 好吧!事到如今,已圆满解决,也不该有我什么事了! 水政想着,也顺理成章地接过话茬。 “喂!医生!你还有什么异议吗?我可是跟着——”他故意拖长了音节,用大拇指反向指了指一旁的蒂莎,“跟着这家伙走的哦!” 水政不忘朝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大叔!蒂莎姐!你们……” 小姑娘似乎有点来不及转换表情,从惊讶到感动,这微妙而快速的变化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好吧……三比一,你们赢了!” 文森特略显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回应众人,看得出,他比小姑娘还要如释重负一些。 接着,他蹲下身去,伸出右手的小手指。 “未娅!答应爸爸!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一个告诉爸爸,好吗?爸爸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再也不要自己一个人做危险的事情了!可以吗?” 文森特重又恢复了往昔笑盈盈的神色,似乎刚才那场头一次出现在父女二人间的争执,并未影响到他的心情一般。 “拉钩?”小女孩略显惊讶地看着父亲。 “是的,拉钩!”文森特点了点头,温柔看着爱女,“所以以后,未娅不要再一个人做危险的事情了!好吗?”眼镜男再次强调了一遍,脸上依然带着暖人心的微笑。 “嗯!”小女孩使劲点了点头,她撸了一把袖子,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右手小手指,勾住文森特那爬满皱痕的粗大指节,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未娅答应爸爸!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一定会第一个告诉爸爸的!嗯!就这么拉钩约定了!” “拉钩约定了!”眼镜男忍不住摸了摸女儿的头。 见父女俩重归和好,两位旅行者无不露出欣慰的笑容。“时间紧迫,我们快走吧!”一切完事后,水政和蒂莎招呼着这一大一小的身影,一同向那座暗门的墙壁跑去。 正文 04 青眼的恶魔 由于交战前看到过那栗色长发的男子使用过密道,众人很快便找到那个机关所在处——一块颜色稍浅的青砖,按下去后,暗门便赫然出现在眼前,于是四人开始向地上进发。 这同样是一个有着旋转阶梯的密道,进门后,文森特再次用魔法召唤来引路的荧光团。 众人没走多久,便抵达密道的尽头。只见几道光线隔着暗门门缝传来,间或夹杂着墙壁另一侧的嘈杂人声。 不过小姑娘并没有吸取之前被抓的教训,急急忙忙冲向那扇暗门。 “等等!” 蒂莎飞快地赶上去,从后面抱起奔跑中的未娅。 尤因族天生的敏锐直觉告诉黑发少女,隔着暗门的不远处,危险的杀意正在弥漫,而事实上,她也的确能隐约听到交织着哀嚎与哭喊的混响从门外某处传来。 “蒂莎姐姐?” 未娅诧异地看向身手敏捷的黑发少女。 而少女只是轻轻地捂住小姑娘的嘴唇,摇了摇头,示意未娅不要出声,然后她扭过头去,看向跑在后面的两个同伴。 “出去后!我们朝左走……我有不好的预感,那边的杀气太重了!”蒂莎单手打着简单的手势,压低了声音与身后的二人交流。 水政和文森特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于是蒂莎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将未娅挟在腰间,轻悄悄地贴近暗门边,然后一踮脚,用背一顶,那门便将蒂莎和未娅两人转送出去。 “喂!水政!暂时没人!快出来!” 水政听到门的另一面传来少女微弱的喊声。 “快点!”少女又催促了一句。 外面的光线果然要明亮很多,这是水政从暗门转到外面通道上的第一感觉。 不过现在似乎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一旦从那扇厚重的石墙里走出来后,就连水政和文森特也可以听到右侧的通道中回荡着像是打斗的嘈杂声,而且蓝发男子也的确感到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在那个方向涌动着。 “我们走这边!”水政果断地做出与蒂莎相同的决定。 “可是……”文森特似乎还有异议。 “现在解释不了那么多,安全起见,我们先朝这边走,找一个地方躲一躲,在暗中观察一下。”水政接着提议。 “对!”蒂莎也小声附和。 虽然未娅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当看到蒂莎侧脸上自信的表情时,她也情不自禁地帮腔道:“就听蒂莎姐和大叔的吧!” “唔……”文森特未表示同意也未表示反对,只是毫无生气地应了一句。 似乎他知道些什么似的。 众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左侧的通道向前,没走几步便遇到一个三叉卡口,其中一条路是通往向下的旋梯。 不知为何,路口两侧的地上倒着几名羽翼魔剑士,看样子是守卫,不过身上的伤口倒很新鲜,尚有余温的红色鲜血从致命的伤口中缓缓渗出。 蒂莎慌忙用手遮住未娅的双眼,以免小姑娘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难道是比德斯兄弟干的吗? 水政边思忖边跟着众人继续前行。 如果真是那样,或许帮了大忙——趁他们大闹一番的机会,我们这边可以兵不血刃地救人了。 就当众人行到第二个卡口时,忽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从紧邻的旋梯传来,夹杂了几声号令:“都给我快点!快点!快点!有闯入者!可不要让他们弄坏了穆拉索大人的宝贝!快点!快快快!” 那个嗓门响亮地吼着。 宝贝?什么宝贝?水政确信自己这一次没有听错,的确是听到那个移动中的发令者说了“宝贝”二字,但似乎是没时间深究了…… 正想着,蒂莎眼疾手快,一把将落在最后的蓝发男子拽进靠近通道的木门中,只轻微的“吱——”了一声,那扇虚掩的门便恢复了原样。 水政前脚安全脱险,后脚便有一队行色匆匆的羽翼护卫从旋梯中跑上来,不过他们并未停留,一路小跑着冲向右侧的通道。 正当众人以为已经躲过危险时。 “吱——” 那扇木门却突然开了,一个带眼镜的脑袋从外面探进头来。 原来,一名走在最后的研究员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身着绿色的厚重魔法防护服,在走过这扇木门时,下意识地看了看这扇虚掩着的木门,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还是走进了这扇门内的房间。 “璀璨的启明星……”他一进门便随口吟唱了句咒语,于是黑漆漆的屋子瞬间亮堂了许多。 “唔!还好!穆拉索大人的宝贝还在!”这个研究员模样的中年人走到一个平放着的金属箱体前,仔细端详了一阵,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竟露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 “这群家伙,怎么连个守卫都不放?不行!我得去找他们派几个人留守!”他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了几句,然后径直走出去。 呼!可真够险的!总算他没发现! 躲在暗处观察的水政暗自庆幸。 他不禁回头,感激地看了一眼蒂莎——亏这个家伙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想到这种方法来藏身——在这排背光的柜子下面——虽然任何一个在屋子中的人都一定能看到柜子下多出三个大盆加一个小盆,不过在那样的昏暗光线下,恐怕谁都不会以为这是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吧? 是的,当他们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时,如果不走近了细看,那绝对跟一盆盆杂物没有任何区别——与那些同时放在两侧的真杂物相比,水政等人的伪装的确可以以假乱真。 当他们费力地从那排柜子下爬出来后,三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去看看他们所说的那个宝贝怎样?”蓝发男子指了指不远处架高在一堆管道上的金属箱体,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也正想这么说呢!”蒂莎和文森特异口同声地答道,惹得两人再次对视了一下,一阵哑然。 “爸爸!爸爸!里面是什么?”小女已经第一个冲到了金属箱体前,但是她个子太矮,完全看不到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不过众人很快就惊叹起来——那是一面镶在金属箱体上的水晶隔板,透过它,可以看到一张恬静的睡脸仰面躺卧其中:紫银色的头发,浓浓的双眉,细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这是一张相当俊俏的脸庞,尽管颌下的衣服破破烂烂,并且满身伤痕,双脚还有少许红肿,但似乎并不影响他周身所散发出的那股高贵的气息。 这难道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宝贝吗? 水政感到疑惑。 “睡美人?”蒂莎情不自禁地小声惊叹。 尽管看起来应该是个男孩子,但的确俊美异常。 “在哪儿?在哪儿?我也要看!我也要看!”一旁不明所以的小姑娘急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金属箱体里究竟装了什么,于是她猛地拉了拉文森特的衣摆。 不过,与其他人惊讶的表情有所不同,眼镜男的脸上更多的是则是严肃和防备,他皱了皱眉头,顺势抱起女儿。 “未娅!你看看,难道他就是塞伊吗?” “啊……塞伊?真的是塞伊!” 当小姑娘扳着文森特的手臂,上到可以看清金属箱体内部的高度时,未娅尖声惊叫起来。 “果然……是这样吗……” 眼镜男一脸平静地看着此刻熟睡着的男孩,又转眼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喂!塞伊!塞伊!醒醒!你怎么了?”未娅似乎并未意识到紫银头发的男孩是在沉睡,她情绪激动地在透明的水晶挡板上拍了几下。 但男孩不为所动,依旧静静地睡着。 “爸爸!塞伊他怎么了?难道——” “未娅,你先别急!别担心!听我说……” 文森特边安慰边弯腰,将女儿放回到稍远一点的地上,以免她再次去拍打金属箱体,发出更大的声响。 “他现在不过是中了催眠术而已,别担心。”眼镜男向未娅解释道。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一脸疑惑的蓝发男子——水政正摸着自己的胡渣,仿佛陷入沉思。 “水政!蒂莎!你们还记得在木弗姆部的营地里所听到的关于那个恶魔的传闻吗?” 文森特神色凝重地直起腰来。 两位旅行者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表示还记得。 “该不会……就是……这个孩子吧?”蒂莎吃惊地反问,尽管她也隐隐觉得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如果没猜错的话……”眼镜男凝视了男孩那带着伤痕的小脸片刻,“不然又该如何解释他被羽翼教团称之为‘宝贝’这件事呢?” 文森特说这话的时候,未娅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轻轻地叩了两下金属箱体,打断大人们的交谈。 “爸爸!我想……那应该不是塞伊的错,塞伊他自己也不想那样的……我知道的……请你们救救他吧……” 大概是因为小姑娘见证了尤因族木弗姆部被摧毁的全过程,而且她了解一些大人们所不知道的被漏掉的重要细节,若果不是那样,想毕未娅也不会如此维护眼前如睡美人般的少年。 水政几乎下意识地与眼镜男对视了一下,此时,文森特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他缓缓蹲下身去扶住小女孩的双肩。 “未娅!告诉爸爸!你是怎么认识塞伊的?你看到过什么?” “塞伊掉在了通往伽罗木之森的大洞中,就在爸爸出诊的那天夜里……” “啧!看来那天倒霉得可不止他一个!” 水政一听小姑娘说起那个雨夜的事情就直摇头,这让他想起了后背挨的那一脚,以及味道糟糕的草药,于是一边挠着苍蓝色的头发,一边自言自语。 而文森特听到这句时,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朝蓝发男子所在的位置望去。 但是众人并没有打断未娅的意思,小姑娘的叙述还在继续。 “我发现塞伊的时候,他很虚弱,连说话都有困难,我很想救他,但是……那个洞太高了,我拉不着他,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塞伊不管,所以……我便每天给他送水、送面包……本来是,我是打算等爸爸回来后就和大家说的……”小女孩咬了咬嘴唇,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决心一般。 “我是想等爸爸工作完以后再说的……” 尽管未娅最后的几句话显得乱七八糟,但众人还是大致听明白了。 未娅口中所说的工作,恐怕就是指那天午饭后,文森特给水政治疗背上的被安迪所致的踢伤这件事。 “所以……我就先去给塞伊送午饭了,本是想告诉他很快就有人来救他这个好消息的,但是……没想到……没想到昨天下午去找他的时候,他竟然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我……很着急!就沿着小路寻找,然后就碰到了羽翼教团的巡逻队……” “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抓你的吗?”蒂莎问。 未娅再次点了点头。 “好像说是不能让任何一个看到过塞伊的人活着,然后就押着我到了尤因族的营地,在那里我看到了塞伊,但是塞伊已经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只看到他身上有一大团亮闪闪的蓝光!” 说着小姑娘张开双臂,比划着那个光团的大小,带着一丝笑意。 “我那时候还挺高兴的!想着可以带塞伊回来了,所以就想着去找塞伊,但是那些看着我的人不让,于是我……我、我就咬了他一口!嗯!狠狠的……然后就感觉下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当时还没觉疼……但是,后来……就觉得眼眶有亮闪闪的东西在乱飞……再接着……醒过来……就到这里……” 尽管未娅的叙述多少有些语无伦次,并且如同流水账一般寡淡无味,但众人所需要的可以完整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重要信息她倒是一点没落下。 在听完女儿对整个事件的描述后,文森特扭过头,征询般看了看他的两位援助者。 “总之……至少现在明白一点,只要这个叫塞依的男孩,继续保持着昏睡的状态,应该就没什么可怕的!” 水政见不仅文森特看着自己,就连蒂莎也转脸看向自己,于是不得不率先发表意见。 “而且……小姑娘对他总算是有恩的,姑且这么认为的话,我想……即使醒过来,这个家伙也应该不会对我们动手才是……” 水政再次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那簇蓬乱的蓝发,继续说道。 “怎样?现在就决定……是就这么带走,还是把他弄醒?”他问另外两个同伴。 “医生!你能解除催眠术吗?”看来蒂莎是想先把那男孩弄醒。 “我可以试试,但前提是他醒来是无害的……” “照水政刚才说的,醒过来带着走,比睡着带着走要安全,不然中途交战时候醒来,也来不及解释,那样更危险!” “先把他弄出来再说吧!”水政提议道。 “嗯!让开!我来!” 蒂莎自告奋勇。 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嚓嚓”两声,少女已收刀入鞘了,过了不到一秒,靠近小男孩头部的箱体侧面“咣当”一声掉落到地面上,发出很大的撞击声。 把站在那附近的未娅吓了一跳。 这个怪物女,有必要这么暴力嘛! 水政正暗自赞叹。 “喂!等等!”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文森特伸手阻止蒂莎的动作,少女正从破口处伸进手去,她抓住男孩的双肩,使劲往外拖着。男孩的半个头已经露在箱体之外。 不过,显然眼镜男的警告迟了一步。 话音刚落,屋顶上空骤然出现一面巨大的红色咒印魔法阵,无数红光仿佛手掌般,从魔法阵中飞出,张牙舞爪地扑向众人。 “危险!”水政吼了一嗓子。 于是救人作业不得不暂时中止,蒂莎快速地缩回双臂,顺势将靠自己最近的未娅揽入怀中,然后滚到墙角。 文森特和水政也以最快的速度地蹲下身去,避开红光的第一波攻击。 但那些魔法手臂似乎对几位闯入者毫无兴趣,只是径直飞向只露了半个头部在外面的小男孩。 眨眼工夫,它们便将紫银头发从箱体中整个拉了出来,紧接着,更多的红光扑上去,将其层层包裹住。 还在等待第二波攻击的人们,此时才惊奇地发现,那个被层层包裹的茧状光团竟已倏然退去,紧紧地贴在头顶的咒印正中央。 现在,屋顶上凭空多出一个仿佛蚕蛹般的巨大红色光团。 竟然是战术三阶的俘获术!还是预制型的!该死! 水政在心里咒骂。 看来现在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众人重新聚到金属箱体旁,正准备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却听门外再次嘈杂起来。 不过这次不再是脚步声和命令声,而是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接声,光弹的爆裂声,急促的喘息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三位闯入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难道是刚刚的研究员带着帮手们回来了? 水政和蒂莎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次的敌人恐怕绝不那么简单,因为他俩同时都感到阵阵恶寒逼近——在密道门口时的那种异样感觉又来了——某种不怀好意的东西似乎越来越近…… “砰——” 就在众人凝神屏息之际,巨大的撞击音打破了沉寂。 随着这声巨响,一个黑影随着被连根拔起的木门,夹杂着沉重的碎石块一同飞进了屋里,他们重重地砸在已被翻新过的灰色墙壁上。 木门顷刻间被砸得粉碎,那个身影在被墙壁弹了一下后,再次摔在地上。 看得出,这一下摔得可不轻,那个身影半天爬不起来。 “咳咳咳!” 地上腾起一阵黑灰,将那团黑影呛得直咳嗽。 众人正想看个究竟,不料又一个身影翻滚着飞进屋内。 不过这次的不速之客应该不是被外力打飞进来的,而是自己闪进来的。 “嘉法?!” 眼尖的蒂莎一眼认出第二个闯入的黑影手中那标志性的武器,于是小声惊呼道。 只见那人半蹲在地上,一根超长的兵器直竖起来,晃了晃脑袋,仿佛为了清醒一般。 没错!那的确是木弗姆部的嘉法,而刚刚那个被打飞进来的则是他的兄弟——多卡。 “呦!没想到你们也在这里!” 嘉法略显费力地站起身来,吹了一声嘶哑的口哨, “我们好像遇到难题了呢!你们要不要也来参一脚?哦不!看来你们也没的选择呢……” 当他带着调侃的论调说这话时,三名羽翼护卫已经冲了进来,紧跟其后,两团黑乎乎的东西也赫然映入人们眼帘。 众人看到那黑色怪物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刚刚不好的感觉就是那种东西所散发出来的,水政暗想。 只见那黑色的怪物有着像狐蝠一般巨大而宽阔的黑色翅膀,身体呈椭圆形,没有眼睛,没有双脚,与之干瘦的身形不成比例的,却是一张几乎占据身体二分之一大小的血盆大口,微微泛黄的白色尖牙阴森森的裸露在外。 混蛋!又是这种东西吗? 对了!我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呢? 水政终于回想起来,之所以在监狱回廊被包围时,自己对那个有着栗色长发的男子有所顾忌——大概是因为半年前,几乎和眼前差不多模样的怪物也曾出现过——就在西部城邦最靠近神选之海的小山村里——那些可怜的克尔舍村民,似乎就曾被当做实验品一样,遭到过这样一群怪物的屠杀…… “又发现了几只苍蝇!”一名羽翼护卫扭头朝门外大喊,似乎在向谁报告。 他响亮的嗓门打断了水政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 “大人!32号好像被它们动了什么手脚!” 另一名护卫指着天花板上那团依附在红色咒印中的茧状物接着补充道。 直到这时,被迫退到这间屋中的比德斯兄弟,才注意到头顶上方那个等身大小的“红色蚕蛹”。 “那是什么?”多卡整整了头顶锅盖般的 “假发”,终于站起身来,他饶有兴致地看向那团“蚕蛹”。 “唔……” 水政应了一声,却不想回答——毕竟这两位尤因族悍将是冲着“青眼恶魔”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了“红色蚕蛹”的真相,恐怕要徒增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你们应该早就领教过他的厉害了!” 尽管水政一行人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但是,门口缓缓走进来的长发男子,却带着一脸阴险的表情接过了话茬。 嘉法和多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还没明白这句话的具体含义。 虽然穆拉索大概已经料到刚才那个下属口中的“苍蝇”是什么了?但他还是稍显惊讶地看向蓝发男子一行人。 “噢?呵呵呵呵呵!文森特医生,你尽然能逃到上面来!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栗色长发的男子似乎在演戏一般,竟自顾自地鼓起掌来,以至于那些羽翼护卫们也诧异地望向他们的长官。 但穆拉索毫不在意,只是在狞笑间转换了口气。 “哼!不过……算你们倒霉!到了上面也就意味着——你们绝不可能以正常人的姿态迎接死亡了,你们会为自己的擅自闯入而付出代价的!文森特!” 说着,他猛一挥动手中握着的魔狙,咒印闪现间,一团高能光弹径直飞向站在金属箱体边的四人。 “呯——” 金属箱体已然面目全非,赫然出现的巨大窟窿将原本光滑的箱体吞噬,只剩下变形的边角。 好在这枚光弹并非凭空出现。当穆拉索进门时,众人就已注意到长发男子手中的武器,狙尖那粉红色的能量似乎从那刻之前便已经在积聚。 结果当危险来临时,似乎除了文森特稍微有点误判距离,被气浪掀翻在地外,其他的几人都安好无恙。 “嗖——” 没等任何人反应,一只白羽箭已朝分神攻击水政等人的穆拉索的额头追去。 显然,多卡深知一心不能二用的道理,作为猎人的他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乘之机! 嘉法也已离弦箭般冲了上去,不过,他话多的毛病一点没有收敛,一边加速一边吼道:“喂!你这只长毛的红猩猩!不要随便无视对手的存在吧!” 多卡的箭术虽然精准,羽箭的速度也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几乎已经要射入那个嘴角带着莫名笑意的长发男子的额头中央了。 “咔嚓——” 只听一记清亮的脆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见穆拉索面前已凭空多出一只黑影怪物,它牙缝间残留着白羽箭的后半截尾巴,似乎箭头已被它吞入腹中。 怎么会这样! 众人再次一惊。 难道说眼前的怪物是在保护穆拉索吗? 水政紧锁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半年前的片段——他清楚的记得,之前在克尔舍村所见过的黑影怪,是完全不懂得保护羽翼军的,只是一地味以杀戮村民为乐,而现在的黑影怪却像是有思想的,莫非…… 就在水政思忖之时,蒂莎已然拔出长柄弯刀,仿佛生气般地朝一旁的地上扔下刀鞘。 她飞快地冲上前去,补上嘉法被另一只黑影怪打退的空档。 “呸!你这个怪物!” 嘉法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跳起,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吐沫。 显然,刚才他的偷袭也没能成功。 正当他逼近穆拉索身侧时,另一只护主心切的黑影怪也从侧面俯冲下来,只一击便将嘉法连人带枪一起打翻在地。 三名羽翼护卫乘势冲了过去,将嘉法团团围住。 “你们别白费力气了!哼!挡住那个女人!” 穆拉索轻蔑地瞥了一眼迎面而来、手握弯刀的黑发少女,简短地冲身前还在咀嚼箭矢的黑影怪命令道。 原本还有些懒散的怪物一接到指令,迅速地拍打翅膀,迎着蒂莎扑过去。 可别太小看人了! 不知为何,也许天性使然,让蒂莎对那称作穆拉索的家伙的厌恶至极,她几乎下意识地咬了咬樱色的下唇,满眼杀意地盯视着穆拉索,却没看一眼飞身扑来的黑影怪。 尽管如此,少女还是迅速地将身体重心左偏,单腿着地,几乎失去平衡一般猛地歪向另一边,侧着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 黑影怪的袭击只擦着蒂莎的右肩而过,并没能得逞。 由于飞扑的力度过大,那只黑影扑空后来不及回头,径直朝空无一物的坚硬墙壁撞去。 蒂莎似乎是有意摔倒的,她看准时机,就在身体快要触地的一刹那,少女猛然伸出左臂,五指张开,用尽全力在地面上一撑,同时,右手所握的弯刀刀刃向外,身体借助左臂的支撑点和左脚尖仅剩的着地点,手脚并用,猛地从地面反向跃起。 让人意想不到的瞬间出现了——蒂莎竟以身体为中轴,犹如陀螺一般华丽地旋转起来,闪着寒光的弯刀白刃在橘黄色纹理的光线下闪耀着,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飞速旋转的刀刃便将那只已在身后未能停住的黑色怪兽从肩膀处开始,“刺啦——”一下,顷刻对半切成了上下两段。 呼!总算不能再张牙舞爪了! 落地的瞬间,少女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单膝跪地,稍稍有些晃动,大概是膝盖磕破了。 蒂莎带着挑衅般的微笑,看向不远处的穆拉索。 可是……太奇怪了!为什么那个可恶的家伙嘴角还是上扬的? 他在笑什么?怎么回事? 少女正感到无比疑惑。 “小心背后!” 水政的警告声在耳畔响起,蒂莎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这一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只见那个刚刚已确信被弯刀劈成两半的怪物,此刻竟完好无损地再次飞扑过来。 因为太过自信,原本以为已化险为夷的蒂莎,此刻竟来不及闪躲。 她条件反射地转身挥刀过去。 “呯——” 这一次轮到蒂莎被击飞了。 少女黑色的长发逆着风在空中凌乱地舞动着,仿佛一团沙包,蒂莎几乎笔直地飞向墙壁,不偏不倚正中之前进门时躲藏的那排木质柜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排柜子犹如暴晒过的脆蛋壳般,蒂莎飞速而至的柔软身躯刚一接触,它们便瞬间粉碎开来,大小不等的碎木片四散飞旋。 文森特赶忙将女儿拉进怀中,以免被碎木片划伤,水政也用双臂挡住面部,但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两名闯入者的手臂和衣服上还是被划出了不少小口子。 没想到这么棘手! 连少有敌手的怪物女也被压制住了,竟然处于下风? 水政心急如焚。他已经从腰间拔出左轮,准备参战。 现在似乎尤因族的三名斗士都陷入了苦战。 另一边,比德斯兄弟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原本彪悍的嘉法,手中一杆多用法的长枪,本可以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掉三名羽翼护卫,更别提还有弓法精准的多卡在旁帮着放暗箭了。 可现在的情形完全被逆转了:由于一直有一只黑影怪的协助,尽管几名羽翼护卫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些伤,但嘉法也全身挂彩,腰间的绳索竟泛起了毛边——那是被剑砍的痕迹。而多卡则有些站立不稳,因为多次被黑影怪从旁边袭击,他摔倒的次数最多,右脚似乎有点瘸…… 穆拉索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有些不快:他原本以为解决这些闯入者会很轻松,却没想到连最新的实验武器都派上用场了,却还需要僵持这么长时间。 他不免有些焦躁,于是再一次默念咒词,刻画咒印的同时,挥动着手中的魔狙。 这一次他对准了已经倒地的黑发少女。 “像流星一样迅捷——像青铜一般坚固——” 突然两句咒词以极快的速度和极短的间隔连珠炮一般地咏唱完毕。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呯——” 从穆拉索魔狙中发出的高能光弹打在蒂莎面前咫尺的地方,隔空瞬间爆裂开来。 水政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个一向胆小的文森特——原来眼镜男刚才通过强化自身的脚力,以极限速度闪到蒂莎的正前方,然后快速支起一面透明的魔法壁障,勉强挡住了穆拉索的魔法攻击。 那面透明的壁障这次只挨了一发魔法光弹,便已直接碎裂了。 “医生?”已经站起身来的蒂莎惊异地看着满脸是伤的文森特。 “唔……你没事吧?”文森特神情紧张地盯视着前方,他不敢大意,于是头也不回地反问少女——门边的穆拉索脸色似乎很不好看。 看得出,文森特冲到前方去保护蒂莎完全是临时起意,因为是第一次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他不免有些又惊又怕。 “唔……没事!谢谢你,医生!你快回去吧!剩下的交给我!” 少女似乎受到鼓舞一般,之前的不知所措也一扫而光,她稍稍重整了士气,脚一蹬地面,立马又冲了出去。 蒂莎这次的目标依然是那个一脸得意但又有些恼怒的穆拉索。只是,那个碍事的黑影怪又紧逼而来。 少女这次不愿再冒风险了,只是正面快速的挥刀,一阵眼花缭乱的刀花在空中旋舞,锋利的刀刃将黑影怪砍得满身是缺口,一番乱战下来,那怪物的确消停了。 但是,只停顿了几秒钟,那团仿佛死去的黑色怪物就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只见被切断的翅膀和黑影怪身体间仿佛拥有什么强烈羁绊一般,迅速地融合拼接在一起,那些被撕裂的缺口也在快速的愈合着…… 再生速度太快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水政啊水政!快想想该怎么做,不然都得都陪葬在这里不可! 蓝发男子狠命地挠着后脑勺。 尽管水政已拔枪多时,但却无从下手。那些移动中的家伙个个都是怪物,速度快得惊人,以至于水政完全没时间瞄准。 你可是这里唯一一个和这些怪物交过手的人啊!快想想吧!一定是有什么办法可以杀死这些黑影怪的! 水政拼命地回忆半年前的场景,可似乎有些徒劳,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自己是借助了守节者的魔力源,勉强使身体暂时恢复到可以使用上阶魔法的状态,那些黑影怪无疑是被魔法所吞噬的,而不是用刀砍或是箭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怎么办?现在除了文森特,根本没有可用的魔力源,可是……清楚地明白着不是普通的魔力源就能对尤雅的禁咒产生暂时的解禁效果…… 蓝发男子看了一眼退到身边的眼镜男——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双腿还在颤抖着,未娅正在给他擦汗…… 这样的家伙根本派不上用场啊! 喂喂喂!混蛋!再仔细想一想! 眼看蒂莎再次被黑影怪逼到角落,因为体力透支,此刻她只有招架的份。而远处的穆拉索竟开始嘴里念念有词地吟唱起咒语来,红色的咒印正在半空中刻画——该死!他已经要用战术攻击魔法了吗? 水政再次强迫自己回忆一点一滴更详细的记忆残片——当时在克尔舍村杀死黑影怪的,除了水政自己手中的魔狙外,还剩下那些被召唤而来的“狼群”,而“狼群”在攻击时,似乎都无一例外,先从黑影怪的头部开始,在撕咬掉黑影上半部近六分之一的部分时,那些怪物便开始一动不动了…… 等等!就是这个!对了!就是这个! “喂!蒂莎!攻击头部!头部!把那家伙的头切下来!” 就在黑影怪张开血盆大口朝无路可退的少女咬去时,蒂莎听见后方水政千钧一发地吼声。 头?哪里有头?这怪物根本就没有头吧…… 少女虽感到万般无奈与困惑,但紧握在其双手中的弯刀还是下意识地由斩击转为直刺,那锋利的刀尖深深扎入迎面而来的黑影怪的“脖颈”正中央。 紧接着,蒂莎以极快的速度将握刀方式转为反手单握,借此腾出左手,同时,她的右手顺势朝刀刃方向大力地挥砍。 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闪着寒光的刃面已从黑影体内游走到边缘,少女再次迅速地在空中换手,左手接住从右手抛出的旋转着的刀柄,刀刃已对着刚才的反方向。 这次,少女的左臂在空中抡了个超大幅度的半圈,只见弯刀从黑影怪头顶掠过,然后猛地折返,径直砍向黑影“脖颈”的另一面,那游刃有余的武器在眨眼间,已不偏不倚地再次切回刚才突刺的那一点。 片刻之后,黑影的“头部”便整个从躯干上掉落下去,那骇人的血盆大口依然大张着,只是上排锋利的尖牙已经连同“头部”一起滚落到地面上,一缕黑烟过后,掉落的“头部”已消散得不知去向了。 这回黑影怪果真不能自行愈合再生了,呆立在原地的剩余那部分身体,也仿佛引燃的烽火般,冒着滚滚黑烟,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蒂莎喘着粗气,正想擦汗,却听身后再次传来水政的警告。 “小心!” 没时间给蒂莎庆幸,穆拉索的战术魔法阵早已刻画完毕,一枚致命的火球已气势汹汹地袭来。 好在比起黑影怪,现在的魔法攻击似乎是小菜一碟了。 少女只蹬着墙壁纵身一跃,便轻松地躲开了火球的袭击,那团火球砸在刚刚已成为破烂的碎木柜上,燃起熊熊火焰。 “混蛋!别以为你们赢了!你们会后悔的!” 气急败坏的穆拉索地吼了一声,然后,他朝天空猛地一握拳,手臂倏然缩回胸口,只见那原本吸附在屋顶的红色“蚕蛹”仿佛预设了程序一般,径直飞向长发男子。 糟糕!之前怎么没发现!双重预制型魔法!水政猛然醒悟。 “蒂莎姐姐!不要让他抓走塞伊!不要——”只听未娅带着哭腔焦急地嚷着。 黑发少女拔腿去追,却不想,另一只与比德斯兄弟混战的黑影怪竟突然闪至其跟前,挡住少女的去路。 “滚开!”少女边吼边挥刀,不费吹灰之力一回合便了结了这只怪物。 但当她再次看向前方时,红色光团已随穆拉索一起消失在房间尽头。 “穆拉索大人!别丢下我们!” 勉强还没死的两名羽翼护卫似乎也发现形势不利,想要逃走,却被比德斯兄弟追上,嘉法一人一枪,仿佛串烧一般很快便解决了他们。 “叫你们仗势欺人!这回可没帮手了!” 满脸是伤的嘉法舔了舔枪杆上尚有体温的鲜血,不由地一皱眉头,咂了下嘴,随即将那口红色的吐沫喷了出来。 “呸呸呸!呕!这些图门族走狗血的味道比野兽的还糟糕!” 他没好气地咒骂道,然后用手背擦了擦沾血的舌尖,在黝黑的皮肤上带出一道浅浅的红色血痕。 “怎么办?”蒂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的同伴们。 “还用说吗?我们追!” 嘉法似乎以为少女是在询问他的意见,所以抢了话茬。 他熟练地操起长矛,垫着脚尖,径直从倒地的红色尸体上踩过,飞速地追出门去,而他的兄弟则再次紧随其后,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我们也追!” 水政见比德斯兄弟急急忙忙地冲出了破损的房门,立刻建议。 绝不能让他们先找到那名少年,不然再想救回来可就难了! 水政此刻的顾虑恐怕是多余的了,也许不久,他就会意识到这一点,当然这倒是后话。 两位旅行者正准备行动,却听身后传来小声细气的童音。 “爸爸……” 循声望去,只见未娅一脸担忧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喘粗气的文森特,此刻,眼镜男正扶着破损的金属箱体边角,勉强站立着,额上大汗淋漓。 由于魔力使用过度,他四肢不停地在颤抖,似乎连站立都是件很了不起的壮举。 “文森特?你没事吧?”水政注意到眼镜男那近乎虚脱的表情。 “唔……还好!呃哈……没事……你们先去追吧!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就会赶上去的……你们先去……哈啊……未娅也去吧……你的朋友在那里!”文森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爸爸……”未娅略有迟疑。 “不!我还是留在这里等你一起!” 小姑娘脸上竟露出大人般成熟的表情来,她仰起小脸。 “大叔!蒂莎姐姐!塞伊就拜托你们了!我们随后会赶上来的!拜托你们了!我们很快就会赶上来的!”小女孩不由分说地给两位旅行者鞠了一躬。 “未娅?” 文森特显得吃惊不已,不过转瞬即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小女儿那光滑蓬松的头顶,然后也朝两位旅行者点了点头。 “就按未娅说的……拜托你们!” “好吧!”水政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先去救那少年!文森特!你休息好了就过来!蒂莎?” 与黑发少女对视了一下。 “唔!我们走!”蒂莎也审时度势地将刀鞘捡起,将弯刀背回到背上。 …… 循着前面木弗姆部两名猎人留下的蹬蹬的脚步声,两位旅行者穿过长长的回廊,一露追踪到一个足能容纳下上千人集会的大厅中。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被再次修缮过的古旧遗迹场所,古老的方砖上满是青苔,被侵蚀的地表出现一道道镂空的痕迹,碎裂的建筑材料满地都是,所过之处显得坑坑洼洼,极不平整。 水政和蒂莎小心翼翼地摸进厅门,却突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眼前的世界有些茫然,忽然间变得很模糊。尽管墙壁上有照明的火把,但仍显得光线不足,由于看不到大厅的尽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吗? 两名旅行者都在疑惑,但是却不敢随便发出声音,因为在这样一个视线不佳的大厅中,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躲藏着敌人,更何况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人,无疑就是最先遭到暗算的人。 正当水政和蒂莎面面相觑时,寂静的大厅突然回荡起一阵碎碎念般的低吟,紧接着,他们听到前方传来比德斯兄弟的怒吼。 水政极力想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但是眼界尽头仍像夜下的迷雾一般,只是混沌的黑色。 可恶!太远了!看不清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水政正准备加快步伐,却见一团刺眼的白色光芒突然将眼前的一切照得通透明亮,那团不知为何的光球仿佛在一个祭祀台之上,它在人们眼前骤然膨胀起来,两位旅行者也终于看清,在他们前方上百码的地方,两位尤因族猎人正站在祭祀台下,背影一览无遗。 “嘉法!多卡!” 蒂莎下意识地朝他们大喊,但仿佛没有听到少女的呼喊一般,那两人只是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那个耀眼的光团还在急速地扩大…… 有点不对劲! 仿佛看到结果一般,水政有不好的预感,他凝视着前方的两个仍在前冲的背影。 只见那个急速扩张中的炽热光团仿佛要吞噬一切似的,将那两名尤因族猎人毫不含糊地包裹进去,黑色的背影轮廓在白色的光芒下扭动着,那原本平滑的黑色边缘在不断地被白光所蚕食,显现出参差的暗影,片刻之后,两团黑色背影已消融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会吧!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真的吧!比德斯兄弟难道被光给吃掉了?!他们,难道已经……死了?! 水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顷刻间,两位身形彪悍,且强大如怪物般的尤因族猎人,竟像人偶一般,连哼都没哼一声,以这种方式在人们眼前灰飞烟灭了,而且蒸发得无影无踪。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水政不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于是揉了揉双眼。 但似乎是没看走眼——当蓝发男子扭头看向他的同伴时,只见黑发少女正用右手捂着嘴唇,她紧锁着眉头,眼神惊恐地看向水政。 “哼!我可是说过的!你们会后悔的!我会让你们死得连渣渣都不剩下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见穆拉索那凶险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但却未见到他的人影。 此刻,那团耀眼的白色光团也已不再膨胀了。 只见它稳定地集聚在前方的祭祀台上,不多会儿,一个微弱的黑点在光团正中央渐渐清晰起来,继而慢慢扩大成一个人影。 在场的人们终于看清来者的模样——那是一名有着紫银头发的少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几乎衣不蔽体,他赤着红肿的双脚,机械地迈着步子,脸上的表情甚是纯粹——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只是仿佛木偶一般略显呆滞,而他那双眼神黯淡的眸子,竟不可思议地闪着蓝白色的荧光。 哦不!不是蓝白色,或许那只是因为笼罩在他身体上的白色光团掩盖了原本的光辉。 那是一双比蓝色还纯粹的青色双眸! 少年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缓缓走下台阶,径直走向两位吃惊的旅行者。 难道被操控了吗?! 水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年那暗淡无光的双眸,就像划过夜空中散尽余辉的流星,此刻瞳仁中满是被自己发出的强光所印照的奇异光晕。 啧!到底还是——可恶!变成烤人干或是手撕人肉之类的什么我可从没想过啊! 手抚着因为扑面而来的高温而充满粘稠感的前额,蓝发男子在心中默想。 与此同时,夹杂着砂石扑面而来的灼热空气,仿佛蒸笼中溢出的高压蒸汽一般,附带着足以碾碎心肌的沉重压迫感,正随着少年的走近而越发难以忍受起来。 地面蒸腾起阵阵白烟,视线都变得模糊扭曲。 男孩所过之处,凹凸不平的石质地面早已被炙烤出焦黑的底色。 “怎么办?水政——” 蒂莎此时似乎像失去了某种寄托般,扭着嘴唇拉了拉蓝发男子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再发呆了。 “得先试试他——看是不是真的没有意识了!”水政没有回头,只是小声而简短地回答。 “记得保持距离!千万不要被那团白光碰到!发生任何情况都别回头!只管先往后跑!明白?” 视野继续捕捉着移动中的危险少年的同时,他不忘提醒同伴。 蒂莎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少女眼前不断地回放着刚刚木弗姆部的两兄弟被白光吞噬得一刹那,潮水般涌来的撕裂人心的绝望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产生些微颤抖。 那并非是恐惧,而是身为伙伴在身处同一战线中却无法施以援手的非比寻常的无力感。 迄今为止,哪怕是面对性命堪忧的搏命厮杀,也不曾动摇过的尤因族少女,此刻竟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那份战意和救人的执念了。 但是根本没有时间给她思考和犹豫,紫银头发的少年无意识地逼近还在继续。 两位旅行者弓起身子,做好随时准备后撤的姿势。然后,水政撸起破破烂烂的袖子,双手窝在湿漉漉的嘴边,满满深吸了一口气后,冲前行中的少年高声喊道:“塞伊!塞伊!塞伊——” 在空荡荡的大厅中,这样中气十足的喊声被放大了好几十倍,连回音都显得格外清晰,以至于上空不断地回旋着名为“塞伊”的余音。 原本以为不会有所反应的少年,竟陡然放缓了脚步。 至于这是个怎样的结果,是好还是坏,被现场充满无尽未知可能而压迫得喘不过气的两人却完全无法评判。 少年稍显迟钝地歪了歪头,重心放在后一只脚上,然后仔细打量着不远处,那个一头苍蓝色乱发的男子,迟疑了片刻后,他又望向那个将纤细手指抠在刀柄上神色紧张的黑发女子。 接着,他竟然开口了。 “你们……是要来……抓塞伊和……妈妈的……吗?” 令人不可思议地,仿佛梦呓般的少年一字一顿地问道。 什么?抓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还有为什么还要抓他的妈妈?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这家伙!难道是脑浆也被自己的热量给蒸发干了吗? 但是——这也太奇怪了!完全不像是被操控的感觉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尽管带着满腹狐疑,但直觉告诉水政,只要不激怒少年,应该还有对话的可能。 他打定主意,即便是胡说八道,也要顺着眼前这位随时能要了他们小命的“恶魔”的心意去回答问题。 “不不不!我不是来抓你们的!相信我!塞伊!”蓝发男子试着交谈。 “为……什……么要……相信……你?”男孩面无表情地问。 “因为……” 这个问题有点突然,但在情理之中,却让水政突然卡了壳,情急中的他惶惶地张着嘴,竟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汗珠顺着他那高挺的鼻梁弧线,流畅地滑落到鼻尖处,晃晃悠悠地挂在半空中。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正当寂静的间隔让人有窒息感时,一直默然不语的蒂莎,快速地抢接上水政的断档,兀自吼出这样的回答。 眼神呆滞的少年仿佛被敲打了一棒似的,毫无自觉地突然沉默下去。 那句回答也只是少女临时起义的想法,无论下一秒少年是平静问答还是突然暴走大开杀戒,人们都不会心存疑问,毕竟那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回答。 但是,少年很快又歪了歪头,仿佛思考一般,也许只是话语被传进了耳朵,却并未能如真正明了的意义被理解一般,需要些许更多的咀嚼回味时间。 只是这次,他没有立马将头回正。 那滴挂了半晌的汗珠终于忍受不了负重,从水政鼻尖掉落到地砖上,寂静中似乎可以听到灰尘被汗滴包裹的声音。 “喂喂!没问题吗?怎么给他这么奇怪的答复!你当他是傻瓜吗?” 依旧不敢从塞伊身上移开视线的水政,小声地责问蒂莎,似乎觉得少女的回答并不高明。 “没关系啦!至少现在还不会有危险!你看他的手!” 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水政这才注意到,在紫银发色的少年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闪耀着蓝紫色的幻光——那是“贝多姆精灵”的花絮——千百年来,只有朋友间才会互赠此花——大概是男孩在逃离这个魔窟时,什么人送给他的。 什么嘛!这个怪物女——总是在这些奇怪的地方洞察力敏锐!尽管之前还觉得那是一种偶然的生存本能体现,但现在水政的确对眼前的尤因族少女刮目相看了! 他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蒂莎。 “塞伊?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然而蒂莎并没有对上蓝发男子投来的目光,几乎没跟水政解释什么,黑发的少女乘热打铁,大胆地继续发问。 少年只是眨了眨黯然无光的双眸,呆呆地看着少女,似乎没听懂意思一般。 “塞伊?我们不是朋友吗?不能告诉我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 似乎对“朋友”二字的反应特别强烈,以至于大脑需要某种状态上的切换。 “我在找妈妈!“ 后一句的流畅度简直无法让人相信前一句同样发自那个少年之口。 “你的妈妈去哪儿了?” “被抓走了!对!被——” “你在干什么!32号!” 满是恶意的吼声从远处高台传来,毋庸置疑地严厉阻断少年未能继续的回答。 塞伊茫然地回过头去。 栗色长发的男子扭曲着原本俊美的面孔,正趾高气扬地出现在男孩身后十几码的石阶上。 他不时喘着粗气,一面死死盯视着男孩。 “还不快点解决他们!32号!你忘了你的职责吗?” “可是……他们说了,他们是塞伊的朋友!” “哼!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他们是来抓你和你妈妈的暴徒!别忘了你是谁!快履行你的职责!” 最后一句明显带有命令口气的话从穆拉索那令人生厌的口中发出时,他那原本灰色的瞳孔边缘,竟闪耀着一圈不可思议的红色光晕。 “履行职责?哦……对了!好像是有跟妈妈约定过的呢!确实如此……我要履行我的职责!” 男孩突然一改刚刚还有点自主意识的表情,仿佛再次陷入沉睡中一般,他机械地翕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毫无感情地发出刻板的呓语来。 缓缓提起稍带红肿的胳膊,男孩修长的手指指向前方的两位旅行者。 “我说……不好!要暴走了!快跑!”听见水政大吼。 随着小男孩伸手的瞬间,包围着塞伊的白色光团再次骤然扩大,它以极快的速度横扫着途径之地,瞬时发散的强劲风刃,将地面也切出数道豁口,而原本散落在大厅地上的碎石料,在被光团包裹后,高温溶解着那些原本坚硬的石材,粘滞的表层不停地冒着气泡。 水政和蒂莎勉强在白光到来前急速后撤到安全地带。 这小子!怎么回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一定是那个家伙搞的鬼! 水政愤恨地看了一眼在更远处的穆拉索,此刻,他那翩翩长发下的面容竟如此狡诈狂妄。 “塞伊?我们不是朋友吗?是朋友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 蒂莎似乎还想放弃,依旧耐心地朝失去自我思考能力的少年喊话劝说。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们的话是没有用的!哈哈哈哈哈……” 传来穆拉索那扰人心烦的挑衅,仿佛抢夺了别人心爱的玩具的小鬼一般,自鸣得意地炫耀着。 “就让你们尝尝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吧!我要你们这些家伙连渣渣都不剩下!不要给我搞砸了!32号!快点解决了他们!不然妈妈可要难过得哭了!” 穆拉索笑毕,一脸奸诈地再次命令着毫无反抗能力的男孩。 说这话时,他的瞳孔四周再次有什么异样的红色光圈闪烁起来。 小男孩听话地将手臂高举过头顶,这是将要发动更为猛烈攻击的手势。 不敢大意的人们吞咽着仿佛长了倒刺般卡壳的喉咙,发出连自己都感到疑惑的“咕咚”声。 空气中充满能将人压迫到崩溃的恐惧感,逼近的热量让汗毛孔都有些颤栗。 混蛋!这样下去可没完没了了! 他到底中了什么邪?跟他妈妈又有什么关系?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之前男孩与穆拉索的对话中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一带而过地隐藏了,还有一些则完全不加掩饰地透露了,但是这些零乱的只言片语一时却很难凑出那个完整的答案…… 啊啊!想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啊!可恶! 水政不停地狠命挠着后脑勺,似乎就是那堆脏兮兮的蓝头发惹得他们现在落此下场一般。 怎么办?难道刚到这里就要一切完结了吗?这不是什么都还没做吗?连中央城邦的边界都还没看到!还有被托付的事情,未弄明白的事情,还谈什么找那个家伙质问一切呢? 喂喂喂!水政!混蛋!不要停止思考啊! 水政感到已经竭尽全力的脑袋此刻混乱不堪,有种无计可施的空白感袭来。 “住手!塞伊!你不是和我说过……妈妈希望你保护大家的吗?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你忘了你答应过妈妈什么吗?” 就在人们以为一切都将终结在此的时候,一句凭空出现的质问,突然打破大厅中单调如死一般的寂静,赫然从水政及蒂莎的背后传来。 这个声音清脆、响亮,仿佛漆黑夜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霎时打破这生死攸关间的片刻宁静。 循声望去,只见未娅双手拢在嘴前,眉头紧锁,双腿叉开,微微弯着腰,满脸镇静地看向那个麻木不仁的少年。 她的父亲文森特正扶着厅门边的石墙,略显疲倦地看向众人。 如木偶般呆滞的的少年,在光团中突然打了个寒颤,突然停住在半空中的胳膊犹如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半天一动不动。 那周身原本将要膨胀的蠢蠢欲动的高能物质仿佛泄气一般,逐渐稳定下来,不再扩张。 塞伊依旧略显麻木地歪了歪头,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刚进门的满脸怒气的小姑娘,半晌,他冒出两个字来。 “未……娅?” “对!塞伊!是我!” 小姑娘挺了挺胸脯,仿佛胜利似的向前挪动了几下步子。 “不要再做伤害大家的事情了!你不是和我说过你最讨厌做这样的事情吗?你不是说过你和妈妈的约定是保护所有人吗?这才是你跟妈妈约定的内容吧?还是说你已经忘了?” 未娅情绪激动地朝紫银头发的少年喊话,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幼小身体,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而显得有些微微颤抖。 恐惧与信任的踌躇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执着于心——迈开坚定的步子,朝着危险的炽热光团跑动起来。 因为憋气喊话,她的小脸挣得通红,额上细小的汗珠也渗了出来。 但她依旧眼神坚定地凝视着那个被称为“恶魔”的少年,泛着红晕的侧脸上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 “32号!你在做什么?妈妈可要生气了!你真的有在好好执行妈妈交代的事情吗?” 穆拉索早已变了脸色,他圆瞪着微红的双眼,握紧了拳头,大声训斥着不远处那个不停话的“玩偶”,他说话的时候,瞳孔再次闪现那不知为何的异样光彩。 “啊啊啊啊啊啊——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少年突然僵直了身体,拼命地上下甩动脑袋,仿佛要裂开的痛楚也传染着围观的人们,他双手抱头,显出受虐般的痛苦表情。 似乎穆拉索的命令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啃噬着少年体内意志。而原本稳定的光团内部,此刻也变得不安定起来,凭空出现的一道道蓝色的蛇形闪电“噼啪噼啪”地围绕在少年身侧。 “32号!快去尽你的职责!尽你的职责——” 穆拉索目不转睛的眸子中竟闪过惊恐之意,在那些完全不知从何而来的蓝色闪电出现后。 无法忍受自己宝贝被人染指后变得不那么听话的愤怒压过了某种未知的局促,栗色长发的男子继续不容抗拒地命令着前方那痛苦万分的少年。 在几乎能消融一切的刺眼白光下,穆拉索脸上的表情已扭曲得失去了作为美男子该有的气度。 在反复几次之后,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已注意到,只要穆拉索一开始发令,他瞳孔边那圈红色的异常光芒便映射开来。 而这,却更加剧了男孩的痛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像中了致命伤的野兽般嘶吼的男孩,仿佛失去生理机能的肉块一般,重重地将膝盖压向坚硬的地面。 “塞伊!不要!” 未娅已跑到水政身边,本想要继续向前,却被蓝发男子猛地拦腰抱住。 “放开我!放开我!大叔!放开我——塞伊太可怜了!你看——他那么痛苦!求你了!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小姑娘发狂地吼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的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两只小脚在空中乱蹬着,双手也无力地在水政的后背上拍打着。 “塞伊太可怜了!救救他吧……求求你了……” 心痛着未娅脸上几乎让人落泪的表情,水政狠心地加重臂上的力道。 未娅说的没错!但是如果在这里放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让人痛不欲生的后果! 尽管塞依已经痛苦至极,的确令人产生无限怜悯,但解救一个受尽磨难的灵魂的方式绝不是让另两个灵魂去承受更大的痛苦! 绝对不会让你过去!不然你也会死!明白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大人的专利就是可以不需要任何解释的情况下违背孩子的意愿。就算说出口也不会被理解,与其如此,不如直接用行动来证明正确性。 水政的确非常完美的诠释着这个道理。 然而不远处,完全无暇关心这些冲突的俊美少年已然低垂着频频摇晃的脑袋,嵌入皮肉的手指狠狠地扣在自己双鬓处,如同尝到了第一口鲜血的野兽追逐着受伤的猎物的血腥般,疯狂而猛烈的撞击着地面。 “呯呯呯——” 持续不断的撞击声不断锤击着众人的耳膜,即使身处安全距离之外,这样的响声也未免太过真实。 碎裂的小石块连同被磕破的血珠一起飞溅出来,一接触到白光便被无情地汽化,但残留的黑色碎渣,仍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扇形的黑色区域。 少年毫无怜悯之心,不间断地做着残忍的自残行为,似乎只有那样,才能稍稍减轻他的莫名痛苦。 那小小的开裂而干涩的双唇发出凄厉的悲鸣,使得整个大厅中都经久不息地回荡着这令人心碎的声音…… “32号!你要干什么!快听命令!快尽你的职责!快尽职责!” 穆拉索还在孤注一掷地大吼着,但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效果了。 而且似乎因为那个不知为何的力量使用过度,他的眼角竟隐隐泛着血光,那瞳孔中红色的光芒正在反噬着他的主人,原本只是一个光圈的微红荧光,此刻竟将穆拉索整个瞳孔占据,暗红的血液正从他变形的眼角缓缓流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间,持续着令人发指行为的男孩无力地垂下双手,然后直挺起腰背,高昂着血肉模糊额头,任凭发际线处的鲜血喷涌出来,那一头原本漂亮的紫银色短发也被瞬间汽化的鲜血所玷污,他满脸是红黑色的血迹,嘴角竟微微上翘,仿佛发疯一般,他仰天长啸起来。 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蓝色闪电也仿佛终于解脱一般,竟突然冲破白色光团的束缚,胡乱地冲向大厅四周。 “该死的!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蠢货!是你们!是你们……你们弄坏了我的宝贝!可恶!我的宝贝啊!我这么多年的心血!混蛋!” 穆拉索嘶哑的喉咙咆哮着,脸颊上已满是鲜血,裂开的眼角还在汩汩地喷涌着红色液体。 他生气地猛抓着自己的长发。 “我不相信!不可能!混蛋!混蛋!混蛋!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让你们付出代价!别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 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咒骂着,颤抖的双手在空中快速地刻画着红色咒符。 “轰——” 一声巨响,是从那刺眼的光团里发出的,仿佛触碰了什么可怕的机关一样,已然失去意识的少年颓然呆坐在地上,双眼空洞、表情漠然地仰视着大厅上方黑色的墙壁,他似乎已无力控制自己的力量一般,那巨大而危险的高能光团突然就毫无预兆地骤然扩张开来,连同那些蓝色的闪电一起,如猛兽般扑向周围的一切…… “32号!你做什么!你知道现在……不——” 刺眼而灼热的强光瞬间冲向毫无防备的穆拉索。 只见那满脸是血的“狂人”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便浑然消失在剧烈炽热的白色光影里,甚至都来不及抱怨。 看来这次可真是连渣渣都不剩下了! 不过,距离较远的水政一行人,也似乎即将迎来在所难免的劫难。 几位闯入者的眼眸中,都无一例外地映射着那团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白光,它正快速地膨胀着,似要吞噬一切,毅然决然地猛扑过来。 啊……我这是?死了……吗? 哎?!人死后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好热…… 好闷…… 好难受…… 哽咽着快要被点燃的喉咙,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在火焰上被炙烤的猎物。 对哦!我现在……果然是……已经在地狱了吗? 汗如雨下的诱人胴体轻微痉挛着,细长的眉毛蹙做一团,绯红的眼脸下,急速转动的眼球毫无规律可言,仿佛在做什么可怕的噩梦一般,蒂莎那漂亮的双唇此刻晶莹湿润,正迫不及待地从滚烫的空气中攫取着生命之源,但是表情却如此痛苦,痛苦得好像要被撕裂一般。 这种被烈焰灼烧到让人快要崩溃的刺痛感…… 让本应远去的意识因为痛觉而燃烧到觉醒的瞬间。 “不要——” 少女突然尖叫起来,紧接着,她猛然睁开雾气蒙蒙的双眼,似乎被自己的惊叫所吵醒。 惊恐地看着身前一切的双眸不可置信地微微颤栗,热气腾腾的焦黑地面,蒸腾起稀薄的白色雾气,将视线都模糊扭曲了。 这里的确与地狱无异! 蒂莎费力地咽了一口吐沫,渴望着氧气的大脑仍在逼迫早已不堪重负的咽喉继续喘息着那充满灼烧感的空气,她紧张地伸出双手,似乎有所顾忌一般,缓缓摸向自己的两颊。 当她那柔软而小巧的指尖刚一触碰到滚烫的脸颊时,仿佛触电一般,她双手颤抖了一下,手指飞快地弹开。 “我还活着?” 怎么……可能!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手中那火热触感般的低喃,没有犹豫地再次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在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后,终于可以将绷紧的双肩松弛下来。 我还活着?我的确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大脑确认的同时,心底也在呐喊。 呼!实在是太好了!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的红润双唇微微上翘了一下,她感到庆幸无比。 可是……咦?太奇怪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仿佛无法认知这个刚刚还被自己确信无比的事实般,苏醒的少女不禁重新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世界,略显惺忪的睡眼将眼界从自己的身上移向四周。 双马尾的未娅正扑倒在离她咫尺的地方,像尸体般一动不动,而文森特则倒在较远的大厅门边。 该不会已经…… 蒂莎有不好的预感。 但…… 少女强制大脑忍住,不往下多想,匆忙向前俯身,将脸朝下的小姑娘翻了个身,手伸到小姑娘的鼻翼下。 滚烫的热度传来,带着轻微的风。 呼!还好!看来只是暂时昏睡过去而已! 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上沾了灰黑的痕迹,额上挂满细小的汗珠,尽管五官扭曲,难受得似乎要吐出来般的模样,但看样子应该是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蒂莎又迟疑地望了望倒在进门处的眼镜男。 如果未娅没事,那在更后方的医生也不应该有事! 这样想毕,也便放宽了心。 正待起身,却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对了!怎么把他给忘了——那个总爱抱怨的家伙呢?为什么不见了! 水政!水政去哪儿了? 蒂莎“噌”地一骨碌爬起身来,略显慌乱地四下寻找,当转过身去时,布满血丝的漂亮双眸猛地再次充血。 假的! 不可能! 怎么可能?! 一瞬间从几乎空白的脑中飞出这样的字眼。 那名满头红发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们,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劲风将他那头火焰般的头发撩拨得随风散乱,黑色的衣摆也被掀得上下翻动。 前方目力所及之处,被赋予无限耀眼的空白——白茫茫地占据了所有视线——那巨大而刺眼的光团,吞噬了整个大厅,龟裂的焦黑地表,腾起袅袅的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刺鼻气息,炙烤开裂的石料“噼啪”作响,不时崩裂出致命的灼热碎片。 尽管如此,那些炽热的白光还是被阻挡在了红发男子的身前,巨大的蓝色魔法阵咒符横隔在他的身后,将大厅拦腰切成两段。 仿佛在吸收那些高能的白光一般,红发男子周围滚滚涌动的刺眼物质被强行拉向男子胸口,光团的边缘汹涌着锯齿般的轮廓。 虽然白光似乎极力想挣脱红发男子的束缚,但却毫无办法,只能前赴后继地被拉扯着涌向男子身前。 “水政?” 惊异地看着此刻正像怪物一般吸收着杀人光团的红发男子,少女不禁喊出那个名字。 费力地扭过头来的红发男子的侧脸,不可思议地挂满豆大的汗珠,但他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呦!醒啦?” 水政咧开有点麻木的嘴角,苦笑了一下,眉毛上的汗珠立刻滚落下来,但那滴汗还未落到地面,便浑然消散在滚热的白光中,只留下一缕似有似无的模糊光影。 “喂!别过来!你绝对会被烤成灰的!” 见蒂莎似乎要走到跟前,红发男子干涩开裂的嘴唇发出警告。 “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可以站在白光里?还有你的头发?你那被诅咒的身体恢复了吗?你怎么做到的?” “喂喂喂!我说啊……别像个老太婆一样一次问这么多问题吧!” 轻易地将紧张的气氛化为哭笑不得的尴尬,水政谐谑地笑答。 “我也是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来的嘛!他的白光也是魔法,只要用它们做引子,这副身体里的诅咒就会暂时消失……当然……只是暂时的!不过现在看来——” 转过去的脸,望向远方如木偶般瘫坐在大厅中央的紫银发色的少年,那小小的脸上满是污秽的血迹。 “实在是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做的啊,那样弱小的身体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巨大的魔力源,看来想要完全平息还需要点时间呐……嗯!所以就是这样,别指望这么快就能说安心话!说不定我也会在下一刻挂掉呢!” “……” 二人交谈时间里,昏睡的未娅也醒了过来,她爬起身子,昂着满是汗水的通红小脸,惊恐地看着变成红发的水政和眼前那汹涌如猛兽般的白色光团。 “大……叔?你、你的头发……” 小姑娘还是第一次看到水政诅咒褪去后的原本模样,吃惊在所难免。 “呦!呃……这个……” 再次转回的脸上多了一份如释重负,水政用手指挠了挠脸颊,嘿嘿一笑。 不过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水政?” 只听文森特的声音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诅咒消失了?” 勉强将疲劳抛到脑后而无视身体状况的眼镜男,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蒂莎身边,一脸惊异看着就像怪物般的红发男子。 “啊啊!就像你们俩所看到的啦!暂时是这么回事!” 红发男子边说边腾出一直手来,比划着指了指自己那已成鲜红色的鬓角,略显麻烦的表情再次解释了一遍。 “总之……大家都不要靠近我!这里太危险了!有疑问的话待会再说!” 水政的最后一句话显然分量十足,以至于眼镜男刚吸了一口气想问点什么,却被堵死在嗓子眼里。 众人至此不再交谈,焦急而耐心等待下去,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到可以安心的时候。 席地而坐的三名同伴,因为无聊,而轮流打着哈欠,好像事先约定了一般。 就当蒂莎打到第七个哈欠时,人们突然发现,白光似乎已失去了先前的霸气,边缘变得圆滑起来,那种仿佛爆裂的膨胀感也逐渐褪去,随着最后一缕围绕在红发男子周身的刺眼强光被吸进水政体内,众人不由地下着定论一般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似乎现在高兴还有些为时过早——此刻,那个紫银发少年的周围,依然环绕着一个稳定的白色光团,只是破坏力和大小已经没有之前那般骇人了。 水政蹲下身去,弯了弯膝盖,歪了歪脖子,仿佛为了承受更加剧烈的运动而提前活动筋骨般。 接着,被折磨得要吐出来的喉咙再次深吸了一口无论如何都烫到要窒息的空气。 现在必须想办法把失去意识的少年从崩坏的沉睡中拉回到现实来——他已经保持那种姿势至少有几盏沙钟的时间了!要是再这样下去,估计就算是上神也救不回来了! 尽管由于那个被称为朋友的男孩的状况看起来像死去一般糟糕,未娅还是很懂事地坐在原地,小手不停地摆弄着红袜子破损的线头,她眼神焦急地捕捉着一旁在活动筋骨的红发男子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现在的水政需要暂时的休息。 稍事调整后,红发男子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而精致的沙漏,放置在那面闪光咒印的旁边,那些赤红色的石英研磨粉转瞬便争先恐后地从狭窄的连接通道中清剿而出,迫切地冲向下方晶莹的玻璃球中。 “谨以暗之末裔的名义,对红狼之力进行解放,代号BINGSHI,解放口令:SL0507!” 红色壁障外的三人惊讶地看向发出声音的红发男子,胡渣丛生的双唇传来奇怪的咒词,好像命令一般。 “身份确认,口令确认,允许使用‘噬能’,请确认限制解除!” 仿佛从异次元传来对水政咒词的应答。 “水政?你要做什么?” 蒂莎从地上站起身来,呆呆地望向不远处,那个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同伴。 那个突然有些冰冷的的声音和孤寂的背影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被红色光芒瞬间笼罩的男子,周身萦绕着耀眼的咒印,仿佛刚从冰窖中爬出,这些光的表面依附着袅袅腾起的雾气,紧接着,这缕缕冷艳的红光将水政整个人都紧紧包围在其中,形成球状的光团。 那因为少女呼喊而片刻迟疑的身影,再次转过脸来,连瞳孔都映射出火焰般颜色的男子没有任何应答,只是随着光团快速地扭曲起来…… 那是什么?是人?是魔法?是魔物?抑或是怪物? 也许…… 什么都不是! 但…… 终究…… 该被当做是一只名为“狼”的巨大光影,扑面而来的是足以扼断弱小生命求生意志的浓重杀气。 “喂!给我撕碎一切吧!就是恶魔也给我全撕扯!撕碎撕碎撕碎!然后吃掉!吃得干干净净!” 依然是那个熟悉的不羁男子的吼声,“狼”冲了出去,直奔向那个被炽热白光所包裹的“恶魔”。 张开瘆人红色的巨大嘴巴,咬向白光的瞬间,世界突然变成了无边无尽的空白…… 正文 05 背负过去的新生 一滴水珠孤零零地从天际掉落,仿佛上神浇花时不小心泼洒到人间的那失宠的孩子一般,它的四周再没有任何其它的伙伴了,它只能略显孤单地兀自下坠,最后径直滴落在少年那有着些许暗红色刮伤的鼻尖上。 “吧嗒——” 晶莹的水花四散飞溅开来,大部分的水都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弹落到少年脸部以外的地方,但还是有少许亮晶晶的小水珠顺势滑落到男孩均匀鼓胀的鼻翼之下,缓缓地再次汇聚到一起,然后流向男孩干涩泛白的嘴角处。 大概是因为鼻尖上传来的轻微撞击感将少年的美梦叨扰了,他皱了皱好似女孩子般细长的眉毛,眉心像小山一般瞬间堆起褶皱,然后他费力地睁开双眼,那惺忪的青色双眸有些湿润,仿佛罩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般。 我……这是……在哪儿? 啊!冰冰凉凉……这种的感觉……稍微……有那么点……舒服呢! 咦……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噢……对了! 想起来了……刚才……刚才又做了那个梦呢……那个曾经……千百次想要想起来的……却遗失掉的……过去……有妈妈的梦…… 然后,转动有些僵硬的眼珠,满眼看到的却是一个洁净而恬淡的世界。 周围的一切几乎都清一色地呈现出单调而纯净的蓝色。 湛蓝的天幕,没有一丝云彩的无暇之境,仿佛被极负责任心的工匠精心粉刷过一般,一眼望去都是均匀而和谐的韵律。 满身伤痕的身体此刻正躺在茫茫无边的湖水中央,荒芜但并不令人讨厌的空无一人的地方。 蔚蓝而平静的湖面仿佛冻结般,没有丝毫水纹,像蓝宝石一般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彩。 少年就这样孤零零地置身在蓝色世界的正中央,仿佛躺在平坦的草地上一般,竟不可思议的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风与外力,所以他也没有漂往任何方向,只是被固定在了原地。 而与这蓝色世界唯一有些许不同色彩的,大概是那四根将男孩围在正中央的,笔直矗立在湖中的白色大理石石柱,如同古老的遗迹建筑一般,那被侵蚀的表面布满凹凸不平的小洞,露出里面杂乱的纹理,它们高耸入蔚蓝的天际,竟一眼望不到头。 好一个安静的地方…… 多么让人感到安心的地方…… 这样想着的少年,缓缓坐起身来,一瞬间,那平静的湖面因为男孩的动作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向四周扩散而去。 一直浸泡在湖水中的紫银色头发竟未能沾上一滴水珠,随着他的起身,那松软干爽的发丝在空中飘动起来,闪耀着无比耀眼的光泽。 头?哎?头……好像……很疼……呐…… 为什么……为什么呢? 下意识摸向后脑勺的纤细手指,触碰到痛点后,并未停止抚触。 奇怪…… 隐约的疼痛感并没有加深,但令人惊讶的是那里竟然是干的。 为什么…… 他将手伸到眼前,发现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扎眼的颜色,也没有晶莹透亮的水珠。 啊……可真是个……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望着如镜子一般倒影出自己模样的淡蓝色湖水,少年不禁发起呆来。 咦? 那么……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就是我吗? 为什么……为什么与周围完美景色这么格格不入呢? 不仅衣服破破烂烂的……连身上都满是伤痕吗? 干涩的嘴角咧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 啊……还真是一副惨不忍睹的苟且者的模样呢…… 果然……还是…… 对了!刚刚好像发生过—— 觉察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少年收敛了显得有些古怪的苦笑表情。 可是…… 奇怪!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真是讨厌啊……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难道说…… 算了!还是不想了! 这样也挺好的! 再次抬眼看了看空旷怡人的蓝色天空。 既然只有我一个人! 那么……想毕也不会再有谁来打扰了吧! 那么……继续躺一会儿吧!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这样想着,少年也便再次缓缓躺入那蔚蓝的湖水中,静谧的湖面再次散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声音传来,在少年身体刚刚躺下去的瞬间,尽管那声音甚至有些微弱,但是在如此沉寂的世界中,那声音还是显得有些过于清脆响亮。 少年惊诧地猛然坐起身来,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刚刚还空无一人的湖面上,竟站着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苍蓝头发的少年,他的头发跟周围的世界一样,显出纯粹而洁净的光泽,那身泛着毛边的黑色大衣仿佛并非给他量身定做,而是为他的父亲裁剪的一般,破破烂烂的边角竟然拖到了湖面上,和湖水连成了一片。 “喂!别在这里待了,跟我回去吧!” 少年略显严肃的表情写在脸上,嘴角并没有笑意,只是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径直走了过来。 “你是谁?” 坐起身来的少年似乎有些害怕,他一手撑在毫无实感的湖面上,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因为有些紧张,那漂亮的紫银色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起来。 “我是你的朋友!” 蓝发少年毫不犹豫地走到紫银发色的少年面前,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来,示意坐在地上的少年握住它。 “可我……我好像不记得在哪儿有见过你吧?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 紫银头发的男孩仍显得有些害怕,他并没有伸手去握那只伸给他的小手,只是瞪大了双眼凝视着男孩棱角分明的脸蛋。 这样的家伙…… 到底是谁? 怎么会有这样毫不犹豫的神情呢? “你以后就会认识了!相信我!我是你的朋友!快点!来不及了!” 蓝发少年焦急地望了一眼湛蓝的天际,仿佛那里正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俯瞰着这个世界中唯一的两个活物一般。 什么?为什么会来不及了? 这个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完全不知所谓的家伙…… 呆呆地看着蓝发少年脸上显出焦急的神色,紫银头发的少年感到不可理解。 他旋即又追着蓝发少年的目光仰望了一眼幽远的天空,那里除了无边无际的蓝色什么也都没有,依然恬淡宁静。 青色的眸子又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景致,白色的大理石柱子依然静静矗立,未见有丝毫动摇,湖面尽管有圈圈水纹荡漾,却仍不失那淡雅静谧的格调。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这么悠闲平静的世界里……有什么好来不及的…… “你想我跟你去哪儿?” 看那少年好像并无恶意,男孩打算暂且跟他聊一会儿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回到我们原来的世界去!” 少年简短地回答完,换了一只手又伸到男孩面前。 难道他以为换只手我就会握了吗? 这家伙可太有趣了! “来!抓着我的手,快点!” “可是我根本不想离开这里!” 青眼的少年现在完全放松了下来,因为紧张而微微耸起的肩膀此刻也渐渐松弛,大概因为他发现那个穿大衣的少年或许只是气势很吓人罢了。 而且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这个少年竟不能主动握住自己的手,所以青眼的少年现在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毫无紧张感的红肿双脚在水面上荡来荡去,戏耍着水中的波纹,手也跟着一起探入冰凉纯净的水里,捧起一汪闪耀着光辉的晶莹。 ——这蓝色的湖水完全没有一点水的触感嘛! 手也根本不会被弄湿!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我感觉我原本就是属于这里的呀!” 被满足感包围的紫银色脑袋转过来,天真无邪的脸上绽开笑容。 “总觉得跟你走的话,一定……一定会到一个自己所讨厌的世界里去,我不想去啦!” “喂!塞伊!不要再撒娇了!醒醒吧!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那个少年突然间提高了嗓音,面露愠色,竟发起怒来,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的表情更吓人了。 哇……这个家伙……好可怕! 原来生气起来是这样的吗? 这个家伙……又是在说什么呢? 是在说我吗? 我……我……原来是叫……塞伊……吗? 真奇怪! 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有这么一个平凡的名字呢? 疑惑着蹙起双眉,仿佛受惊的小动物一般蜷缩在那里的青眼少年,手也不再去湖水中探究了,但就是不愿去抓握那只伸在他眼前的粗糙小手。 “混蛋!都已经帮你把那么重要的过去找回来了!为什么还在说这样任性的话!” “你……你在说什么呐……我——” “竟然是个这么娇气的臭小鬼!喂喂喂喂!睁开眼睛看看现实吧!这里就是你想要的世界吗?这里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好吧!” 那个少年怒气冲冲地朝他咆哮着,然后猛地一缕额头,顺着他手背滑行的方向,那原本淡蓝色的头发转瞬变成了如鲜血般瘆人的颜色。 “喂!不要!你、你……你做了什么?” 少年那淡蓝色的瞳孔中显出惊恐之色,脸上原本平静的表情刹那间扭曲起来。 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眼前的世界瞬时崩塌了,不仅那个少年的头发变了色,就连原本蔚蓝的湖水也一发不可收拾在他脚下泛起血一般的红潮。 天空骤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起来,光洁的大理石石柱眨眼功夫已爬满黑乎乎的青苔,湖面波涛汹涌,骇人的巨浪前赴后继地席卷着原本静谧的蔚蓝色湖面,浩浩荡荡奔涌向远方…… 啊!不要!不要这样! 啊!头好疼!要疼死了! 到底是什么……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少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脑一片空白,颤抖着,颤抖着,浑身止不住地发出无法抑制的颤抖,连大脑都在颤抖! 他感到之前那种原本似是而非的疼痛感正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清晰,他忍不住再次摸向到后脑勺,猛然间只感到那里冰凉冰凉的,伸手到眼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从极尽扭曲的嘴角迸发出来。 这扎眼的红色是什么?这么粘稠,这么悲凉,这么肮脏…… 是……血?! 哦不!不要!不要这样!怎么会是血? 男孩拼命而疯狂地摇着脑袋,紫银色的头发在空中来回舞动。 “醒醒吧!少年!你想就这样忘记一切吗?想就这样否定掉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过去吗?想就这样否定掉你妈妈为你所做出的所有牺牲吗?” 原本站在男孩面前的少年消失了,说话的是一名神情严肃的高大男子,他拥有火焰一般的红色头发,末梢卷曲的发丝在凛冽的风中凌乱地四散飘舞着,不修边幅的脸上,最显眼的莫过于下巴上那几撮长势喜人的碎胡渣了,如同沙漠中的仙人柱草堆一般,顽强地固守在那里,而他那一袭与夜幕一样深黑色的风衣使他看起来更显冷酷。 呜!头……好疼啊……要裂开了…… 感觉脑浆都被那持续撞击的痛楚翻搅成了一团混沌。 妈妈……妈妈?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他刚才提到了……妈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还有……妈妈…… 难道…… 怎么回事? 这种感觉…… 疼痛间隔的缝隙传来触电一般的幻觉,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刺痛感传遍全身,就像针砭一样。 胸口,胸腔,仿佛被万吨巨石压迫着的胸腔发出绝望的呻吟——如同濒死前渴望着苟活的意志一般,茫然间从瘦弱身躯里传来的骤然加速的心跳声竟无比清晰。 “噗通——噗通——” 依然活着…… 像野兽一般的活着…… 然后……活着的原因…… 以及……理由…… 断断续续的记忆残片潮水般涌向少年,没有头绪及重点的,争先恐后的只为出现而出现的意志。 啊啊……那是什么…… 那个总在我受尽委屈时安慰我的慈爱之人……那一头长及腰间的漂亮银发……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想到她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心痛呢? 啊啊……头……真的要裂开了……谁来帮帮我…… 不听使唤的鼻腔在酸楚中抽搐,耳边巨大的鸣响将少年的思绪带往不知何方,等到察觉时,蓦然发现视线已模糊不堪,滚烫的泪水正顺着自己那早已扭曲变形的脸庞滚落下来。 终于……终于想起来了! 那些失去的和想被忘却的…… 这一切的一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他们!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村民们!那些妈妈一心想要保护的卑劣的村民们!是他们杀死了……妈妈! 那个混杂着不甘心与悔恨的秋夜!那个无力改变崩塌现实的脆弱灵魂! 混蛋!畜生! 好难受!好不甘心! 好想……好想…… 我……我……我要…… 报仇? 是吗? 对……的确是这样! 必须要—— 报仇! 我要报仇! 冲破被压抑的人性,粗暴而毫不犹豫地咧开嘴,以狰狞的表情呐喊出来的少年重复着那句话。 “对!我要报仇!” 悲愤地抱住流下鲜血的脑袋,细小的手指狠命攫住那沾染了红色液体的紫银色头发,疯狂地拉扯着,无数闪亮卷曲的银丝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拽离了头皮。 塞依那不停扭动的瘦小身躯仿佛被斩断后垂死挣扎的毛虫残肢般,每一次的弯曲都如同折断般几近极致,让人不忍直视。 “我……我要报仇……” 那已经在发生异变的世界也仿佛配合着少年的痛苦一般,黑色的天幕划过一道道刺眼的白色闪电,大地纵情地翻滚着身躯,发出剧烈的震颤,血一般的湖水不断翻搅着,掀起滚滚巨浪,粗暴地拍打着那四根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黑色石柱,细小的岩石碎片随着汹涌的红色浪花被剥落下来…… 对!我想起来了!我是……恶魔? 没错!他们……那些残忍的村民们总是叫我恶魔…… 所以……我一定是有那个力量的……恶魔! 哼!哈哈哈哈哈…… 我就是恶魔! 对!继续用你们那恐惧的表情看着吧! 让你们的恐惧全都变成该死的……万劫不复的绝望! 我要让这可恨的一切……一切都毁灭掉! 让你们也品尝品尝那种比死还难受的滋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紫银头发下,那因为悲恸而扭曲得狰狞面庞,不可一世地发出失心疯般的诡异笑声…… “喂!回来吧!塞伊!别再仇恨下去了!你这样做也是在折磨自己吧?” 红发男子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男孩不羁的笑声,那个在地上翻滚扭动的瘦弱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然钳住一般,愕然僵直在那里,塞伊略显惊讶地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容。 “不!不要!你又明白什么?” “你不是答应过莉莉要守护他们的吗?你这样做真的好吗?即使你那样做了……已经发生的过去可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吧!” “妈妈……妈妈可是被他们害死的啊!到最后一刻都还想着保护他们的妈妈就这么被他们……被他们给……怎么可能还去保护他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做的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无法控制的悲愤、绝望、后悔,明知那所有的一切都是蛮不讲理的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但伤痕累累的灵魂却无法停止呐喊,如受困的野兽般纵情咆哮着,紧闭的双眼泪如泉涌,呲牙咧嘴地发出悲鸣…… “塞伊!不是跟妈妈做过约定的吗?真是的!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呦!你这个爱耍性子的孩子!” 毫无预兆传入耳边的温柔声音,如此令人魂牵梦萦,让嘶哑的呼吸与吼叫戛然而止。 青眼的少年视线游移,茫然地循声望去,愕然凝视着原本空无一人的空间。 那是千百遍想要想起却又无法想起的熟悉身影,是想要触及却又不敢触及的散失的记忆残片。 批着一头银色长发的女子凭空出现在塞依面前,在这红黑交错的冷色调世界里,这抹纯洁的亮银色宛如天使下凡一般圣洁温暖,将少年瞬间拥入一个充满温馨之意的小世界中,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银发女子慈爱地注视着眼前那泪流满面却无比惊愕的少年,浮现着善意的笑容下,却仍有些责备的神情,她缓缓蹲下身去,用微微弯曲的纤细食指轻柔地擦拭着塞依眼睑下的浑浊泪水。 “都已经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吗?我的塞伊……”如寒冬清晨阳光般温暖的微笑。 周围的世界仍如末日来临一般风雨飘摇、山崩地裂,但少年和银发女子所处的小世界却充满祥和与宁静,仿佛被透明密闭的高墙所阻隔一般。 “妈妈?” 男孩的声音像秋夜狂风中几欲凋零的枯叶般瑟瑟发抖。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早已消逝于过去时间里的慈爱身影此刻竟不由分说地出现在他眼前。 神啊!这一定是梦对吗?如果是梦,那就让我一直不要醒来吧! “好孩子,别哭了!” 银发女子脸上那如太阳般温暖的表情,仿佛要消融掉所有冰封的恶意一般,她缓缓托起塞伊变形扭曲的脸蛋,擅自打断少年心底的祈祷。 “妈妈相信你!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不要忘记了跟妈妈的约定,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不要迷失了方向……” “妈妈?” 愕然愣神的瞬间,刚想挽起母亲的双手,却颓然发现她已倏然远去。 “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 少年悲戚而踉跄地爬起身来,伸手追去,却猛然发觉身体动弹不得,进退两难,似乎是自己刚才那自残式的扭动让四肢虚脱了一般,他只能无助地看着那团圣洁的银光飞快地飘往远方,眨眼间消失在昏暗的天地间,早已追赶不上。 “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也请你加油……一定要回到大家身边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人们……” 那个温柔的声音依旧在崩坏的世界上空回荡,圣洁的银色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塞依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跌落在浑浊的湖水中。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那攥紧的双拳不顾一切地拼命锤击着污秽的水面,溅起血色的水花,然而早已不再平静的湖面上,这些水花却只能被更汹涌的波涛所吞噬。 “喂!快和我回去吧!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再次伸出一只大手,示意男孩握住,他诚恳地看着少年青色的瞳孔。 这家伙!原来一直在这里的吗? 惊讶着之前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大活人存在的少年,用婆娑的泪眼瞥了一下身前的男子,迟疑间突然想起刚才妈妈的话。 难道……难道是要让我跟着他回去?是这样吗?妈妈…… 少年再次举目环顾四周的世界,之前那美好纯洁的一切都已然荡然无存,被破坏殆尽的一切展现着绝望:昏暗的天幕,刺眼的闪电,凛冽的寒风,震颤的大地,翻搅的湖水,歪斜的石柱……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早已失去了留恋的价值。 “想回去了吗?嘿嘿嘿嘿!他好像想回去哦?司德林!” 突然出现在混沌世界中的小男孩,满脸混混表情,他居高临下地站在犹豫不决的塞伊面前,不怀好意地把脸凑了过来,恶狠狠地逼视着紫银发色男孩的双眼。 “你忘了你对我们做过了什么吗?现在还想回去吗?你觉得还有这个可能吗?” 那个被同伴叫做司德林的男孩个头很高,微黄卷曲的浓密短发盖在宽宽的额头上,他那比常人大上近一倍的鼻孔仿佛某种特殊的炫耀一般,显眼地突出在厚嘴唇上方。 那是一张让人印象无比深刻的霸道面孔,咋看上去,让人不由地怀疑是不是看到了一只两腿站立的穿着衣服的无毛大猩猩。他就这样双手叉着腰,一脸戏谑地盯着颓然跪坐在水中不知所措的塞伊。 男孩还未来得及想出回答的话语。 “你不会告诉我,你已经忘记了自己杀过多少人了吧!” 这次声音从背后传来,那个说话的男人扎着一根粗壮的黑色麻花辫,脸上涂着红白相间的油彩,光着肌肉异常发达的上半身, 肚脐眼以下裹着一条刚到膝盖的土黄色狩猎短裙,他那黝黑的皮肤几乎要冒出油来一般,竟闪着不可思议的光泽,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瞪着塞依,而在他身后则站了两个彪悍的年轻人——木弗姆部的嘉法和多卡正昂着头,不屑一顾地斜视着青眼的少年。 “不……不是那样的……我原本……并不想那样……” 嚅动着仿佛要冻结一般的麻木双唇,塞依猛然抱住自己汗湿的紫银色脑袋,捂住双耳,不顾一切似的摇晃起来,希望借此逃避眼前的一切…… “喂!塞伊!听我说!不要在意那些东西,那只是你创造出的这个世界的记忆残片……那些是虚幻的影子!别去纠结了!快点!快点抓出我的手!快点!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否则我们都会消失的!大家都在担心你!跟我走!” 那个红发男子仿佛看不到少年所见到的任何人影一般,只是再次伸出宽大的手掌,这一次,他将两只手都摊在了少年面前。 “可是……可是……可是我害死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无辜人……他们——” 用手掌掩面,放声痛哭的少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脏兮兮的手背不住地抹着脸颊。 不!他原本就只是个孩子而已。 “我辜负了妈妈……她用自己的命换回了我的时间……可是我……我、我……我真的是恶魔,不是吗?你瞧!我真的杀了很多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很多……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就连与妈妈的约定都忘记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我……我大概已经回不去了!我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如果认识到错了,那重新开始便好了!你不是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吗?况且那也并非你本意,不是吗?” 坦然的笑容使红发男子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凶了,那眉宇间堆积了许久的两团小疙瘩也如释重负般地瞬间消失了。 “你会得到救赎的,相信我!不然那些从小就被剥离出身体的其他魔法因子会因此而哭泣的呦!” 尽管不明白红发男子在说什么……到底他是在说些什么…… 但是……似乎又明白了一点什么…… 仰望着红发男子身后的世界,不可置信的一切正加速着崩坏的进程,就连那高耸的大理石石柱都因为承受不了大地的剧烈颤动而倒塌下来,那巨大的黑色碎块砸进血色的湖水中,掀起更多骇人的巨浪,湖心四周满是大大小小的漩涡。 这个世界也似乎知道自己将命数已尽一般,发出阵阵如洪钟般的凄厉悲鸣。 与那喧嚣的一切相比,红发男子身前这只有巴掌大小的世界却显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宁。 为什么和妈妈身上那银色的圣洁光芒一样温暖呢…… 竟不可思议地给人一种安心…… “上神会允许你犯错的,只要你祈祷并愿意重新开始!快回来吧!你的力量既能守护世界亦能毁灭一切,相信我!那也许是只有你才能背负的命运终会让你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你不是恶魔!你是真正的守护者——守节者塞伊!这才是你本来的面目!守护你想守护的一切吧!” 红发男子仿佛着宣读上神的神谕一般,庄严而大声地宣布着,仿佛英明的神灵一般。 “真的……可以吗?我是说——可以被允许吗?这样任性的……” 眼中噙满晶莹泪花的少年哽咽着发出像是要背叛自己一样的微弱声音。 “我保证!” 欲言又止,然后低头注视着摊开在他面前的掌心,粗糙的纹理间布满暗红色的血痕——难道也是和我一样……受尽磨难的家伙吗? 此刻,只要我握下去就能真正解脱了吗? 只要握下去……我就能重新开始了吗? 再次仰望了一眼红发男子,只见随风飘动的鲜艳头发下,那副面容早已不再是先前那副冷酷严肃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善意的温暖表情,就像……跟太阳一样…… 好吧……那么……妈妈!这一次塞依想要……继续挣扎一次……一定……一定不会再辜负任何人了! 终于下定决心般,少年猛一闭上双眼,少女般细长上翘的睫毛飞速地颤抖着,同一时刻,那只细嫩却红肿的小手快速地从半空中落下,握住等待多时的宽大手掌…… 一瞬间,嘈杂的世界似乎被定格了,再次感到的那种静谧纯净的格调如同沐浴在阳光下,覆满受伤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像重获新生似的,全身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愉悦。 啊!这种感觉!好温暖!就像……就像妈妈的怀抱一样……真的一直守护在我的身边呢! 果真妈妈也在…… 是吧?我没有骗你吧? 少年与红发男子相互对视了一眼,尽管二人都未吐露只言片语,却不可思议地在交谈着,仿佛心意相通一般。 嗯!那么……拜托了!请帮我……引导我做回真正的自己吧! 少年如释重负地露出久违的微笑。 包在我身上! 无声交流间,那淡雅纯洁的幽蓝光芒从二人相握的手中,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般绽放开来,就像万物的起始之源,这团微小而纯净的蓝色光团骤然扩大,将二人包裹在其中,酝酿片刻后,继而无限地膨胀开来,将外面正崩坏的世界全部都吞入其中…… 所有的一切都被蓝色光团所包容进去,一个崭新的蓝色世界将在那个光团中被孕育,只是那里—— 你将不再是一个人了!我的孩子! 那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已成湛蓝色的天际回旋…… “那个……狼?狼不见了……好像……快看——” 伴随着余温渐渐消散的吐息,急切迸发的言语从未娅激动的双唇中飘来,因为袜子破损而显得有些惨不忍睹的玲珑小脚此刻费力地踮着。 女孩扒在早已退去滚烫热度的蓝色魔法壁障上,整齐梳拢到侧后方的鬓角发丝已被汗水打湿。 未娅湿润的鼻尖因为与壁障过于亲密的接触而被压成了难看的扁平形状,犹如融为一体的吸附物。 她那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壁障另一面的大厅。 此刻,破败不堪的正厅部分失去了之前被巨大白光填满整个视野时的夺目光彩,只在仅存的一团尚有五六码半径的光团周围附带着不断变换的光影。 红色的狼型光团与塞伊所处的白色光团已融为一物,看不出其中端倪的融合光团正交替闪现着红白两种色光。 激烈而频繁的争夺犹如缠绵时的争吵与妥协。 虽说水政的确留下了一面为大家起到保护作用的守护壁障,但是,毕竟守护魔法并非他的专长,更何况这个临时召唤的产物还是处于诅咒未完全解除的状态下。 不知是因为未娅太过用力还是因为她刚才的尖叫所致,总之那面咒符刻印在小姑娘打破沉寂的尖叫后竟也开始闪烁起荧光来,似乎随时有可能破裂一般。 然而被惊扰的也不止于此,那正站在壁障前稍有愣神的一男一女,之前还各自怀揣心事一般,因为焦虑而不自觉地在遗迹神殿四周的空旷岩壁上无序游走的眸子,此刻因为这一尖叫的外力而重新聚焦回来。 蒂莎与文森特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将原本并未靠太近的脸颊贴到魔法壁障上,仿佛探寻什么遗失在那里的珍贵之物似的,他们眯着眼,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那个渐渐由红色转为白色,然后又在一瞬间赫然显现出淡蓝色的光团。 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在未娅脚边不远处,那枚由水政彼时放置的精致沙漏仍旧不遗余力地工作着,倒置在上方的透明半球中,红色的石英砂已所剩无几。 由于到目前为止,光团还是第一次呈现淡蓝的色光,众人不免心中一紧,心跳加速起来。 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干涩的吐沫,手心汗涔涔的少女摸了摸圆润小巧的耳垂,一滴温热的汗珠顺着她那稍带小麦色的紧致肌肤,从锁骨滑落到胸口,使本就被汗水浸透的若隐若现的丰腴胸部更加诱人了。 看了一眼身旁那个因为拼命踮脚而有些颤抖的小姑娘,蒂莎白瓷般的上齿下意识咬向红润的下唇,缩回抚在耳廓的粘糊糊的右手,似乎为了安心一般,缓缓地垂到腰间,轻轻摩挲着那把已随她多次出生入死的长柄弯刀,刀柄上粗糙的鳄鱼皮质感此刻也因为高温而变得柔软顺滑起来。 不安与焦虑在脸上暴露无遗。 纵使那个谜一样的蓝发男子很多时候都表现得不那么可靠,在遇到事不关己的麻烦时,也总是满口的冷言冷语,但总得来说,蒂莎并未见过他展现出如此令人困扰的冷酷一面。 可是,像今天这样,就在召唤出红色的狼型光团时所展露出冷峻模样的水政,浑身散发着足以让脆弱灵魂了断求生年头的那令人战栗的恐怖杀气的水政,则是少女万万没想到的。 唯独对那份被掩藏的只有绝对的强者才持有的表情和气势无法理解。 对不经意间所发觉到的自己没能把现实当做现实认知的想法,被强烈的震撼着。 作为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一路闯荡而来的尤因族少女来说,那短短数秒中所感受到的水政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不同寻常的气息,是自然界里最容易辨识的、最难以忘怀的存在,但是,同时在心中也种下了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的种子。 那个男人…… 为什么? 为什么平日里所见到的那个男人永远都是一副胆小怕事、无精打采的模样呢? 甚至连一只食草动物(马)的恶意都分不清呢? 这不免让人揣测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胡思乱想,甚至有可能动摇想要继续相信的意志。 可尽管如此,在那个男人彻底消失在已融为一体的光团中后,在这漫长得似乎要停滞的等待时间里,少女还是愿意相信那只是自己一时看走了眼。 或者…… 换种说法…… 一厢情愿地相信着某处欠缺着的被抑制在稀薄感情色彩里的所爱之人的想法。 至于是不是爱?还是什么别的情感? 恐怕蒂莎自己也不完全明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遗迹大厅中幸存的人们,在红光与白光激烈争夺着控制权的同时,另一场与时间和恐惧间的战争同样在壁障外侧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人们的意志力。 但是,即使是这样,人们也没有勇气去打破这个看似脆弱的壁障到另一面去——毫无疑问的结局在那之前就会被印证。 一旦踏进壁障内侧,就意味着即刻的死亡。 少女思虑的时间里,那个仿佛有生命的光团已越来越恒定地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先前的红色与白色都不知不觉中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大叔?真的是大叔!快看——” 在小姑娘的提醒下,原本就感官敏锐的蒂莎开始注意到,那个光团中出现了黑色的人影。 熟悉又陌生。 还是他……吗? 还是说…… 觉察到自己犹豫的少女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留下一排浅浅的牙印后,强迫自己蠕动颤抖的双唇。 “水政?” 试着冲那个渐渐清晰的人影喊话。 不过并没有回应。 但那个黑色的人影还是缓缓从蓝光里走了出来,占据眼帘的猩红色头发在身影走出蓝光的一刹那,快速地转化成苍蓝色。 被水政用双手公主抱的少年似乎陷入沉睡般,舒展的眉宇间不可思议地露出幸福的满足感。 阻隔在人们面前的蓝色咒印也在二人从光团中脱出的一瞬间支离破碎了。 自觉些许罪恶感的蒂莎快步冲了过去,未娅也紧跟其后。 “塞伊!” “水政!”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竟同时出声,完全放开了嗓门毫无顾忌的大喊。 “喂喂喂!别大呼小叫的啦!耳朵会聋的!啊啊!要是真聋了可就麻烦了!” 摆出玩世不恭表情的脸上却显出完全不般配的疲倦之态,但水政到底还是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黑发少女脸上那略显微妙的表情变化。 此刻蒂莎黑色的眸子中似乎有些许晶莹在闪烁。 仿佛故意视而不见一般,水政倒是一脸温柔的表情看向小姑娘,微微一笑。 “别担心,没事的!他……只是昏睡过去了而已!” 未娅本还想说点什么,怎奈水政那一脸强装出来的表情实在让她感到过意不去,于是她听话地点了点头。 被忽视的蒂莎则一脸受挫的表情,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她默不作声地紧跟在蓝发男子身后。 “呼!总算解决了!我们准备出去吧!” 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身后少女那似乎从未出现过的表情般,蓝发男子显然不知如何是好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后脑勺,却见文森特也迎了上来。 “水政!你们没事就好!我想我们该快——” 眼镜男的“快”字还未说完。 “轰隆——” 出乎意料的一声巨响突然打断文森特未能付诸于言语的不详预感,大厅地面顷刻间就剧烈震颤起来,巨大的缝隙如撕裂的伤口般赫然出现在众人脚边,数不清的沙子和石头也随着头顶上方岩壁开裂的瞬间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发生了什么?” 因为突发情况而稍稍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气势,黑发少女脱口问道。 “看来是有人想把这个地下研究所给毁掉,要不然——” 没能完结的判断被一条突然出现在身下的巨大裂缝所吞没,文森特哑然地在最后一刻避开,安全上垒后,他再不敢分神看头顶,只顾拉起未娅的小手,赶紧往大厅进门方向跑去。 “喂喂喂……这帮混蛋家伙!难不成要连自己人也都一起活埋了吗?” “唔……研究所一向是这个作风……现在……呼……可不是……呼……抱怨的时候!” “啧!又碰到这么麻烦的事!早知道……” 啐了一口吐沫的水政歪了歪脖子,显然本想如同往常一样毒舌几句,让自己已然压抑了半天的情绪来个酣畅淋漓的发泄,但看到怀中还在沉睡中的美少年时,他不禁蹙起双眉,苦笑着将到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 “我们得……得快点!要赶在一切都……呼……无法挽回之前出去……现在的位置——要是我没估计错……呼……我们……我们大概才到达地下第四层……呼……要赶快……呼……上到真正的地面才行……这里……是……呼……那座山中湖的湖底……如果渗水进来……呼……我们大概都难逃一劫!”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文森特勉强恢复了些许体力,一旦进行跑动却还是止不住地大口喘息,但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他不忘提醒在其身后稍稍还有些心不在焉的两位同伴,并且顺手刻画了几面法力微弱的微型移动气盾,在四人头顶展开绿色的咒印后,这些气盾尽量抵挡着小碎石的冲击。 雨点般的石块从头顶上方倾泻下来,砸在隆起豁口的坚硬地面与光滑的魔法气盾表面,伴随而来的细密灰尘让本就不太明亮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正当众人狼狈地冲到大厅入口处时,突然飞速闪入的黑影从遗迹大厅外侧闯入,将走在最前面的文森特撞翻在地。 “哎呦……什么人?” 唐突的吼声让后方的两人也诧异与警觉。 原本以为以为自己撞了鬼的文森特揉了揉撞疼的前额。 那是一个身披斗篷的强壮身影,以至于在将眼镜男撞倒后几乎没事一般,竟未做任何停留,继续快速地移动着,他的方向与众人相反,与本就心无旁骛一心要逃出此地的正抱着塞伊的水政等人擦身而过,黑影边跳跃躲避从天而降的碎石,边向大厅深处奔去。 由于视线实在不怎么好,并且似乎也完全没有必要深究,所以水政也只是用余光瞥了那个黑影一眼,却茫然地看到那个黑影的侧脸居然在一瞬间咧开来上翘着的嘴角。 在……笑? 这家伙……怎么回事? “喂!没事吧!文森特?”当水政跑到文森特身边时,他轻描淡写地问已经起身的眼睛男。 “应该是没事……呼……” “爸爸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明真相的未娅接上话茬。 “东西?唔……确实有点那个……呢……” 低喃着的尤因族少女下意识地朝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方向看去,摇摇欲坠的大厅一瞬间似乎传来了让人生理性厌恶的气息,仿佛错觉一般,那种……非生者的味道…… 但是由于刚刚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只要稍不在意就在想着水政的事情,所以现在蒂莎也不确定刚才的那个瞬间究竟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感官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总之——现在已经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我看我们……还是赶快走吧……逃命要紧!” 文森特顾不得许多,只是催促众人。 再没有丝毫的犹豫,水政也点头表示赞同,见身旁的黑发少女似乎还处在梦游中一般有些目光呆滞,他下意识地用抱着塞伊的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少女柔软的后腰。 “喂!我说……蒂莎?我们……也赶快走吧!不然石灰岩夹人肉饼那可是少不了的哦!” 也许意识到是之前过于生硬的刻意回避让少女产生了现在的失态,于是尽可能地让劝慰的语气显得温柔随意些。 不会掩饰的少女听到这些的时候,瞬间回过神来,仿佛领悟了什么一般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未能如愿。 “呯——” 头顶上方传来更为巨大的轰响,骇人的黑影瞬间笼罩止步不前的两位旅行者。 足有守约祭祭祀台大小的巨石兀自挣脱屋顶的岩石表面,冷漠地俯视着下方惊诧的两人,摇摇晃晃地将巨大的身躯对准不知所措的逃亡者们。 一瞬间为自己肤浅的认识而悔恨地水政,猛地推了一把似乎还一脸困惑的少女,尽管他也知道这个动作并无更实际意义——似乎这种状态下的蒂莎也已经没有时间跑到安全地带了。 完全的自我满足吗? 最后下场惨不忍睹的……滥好人……不……可能连这个也不会被人提起吧! 真是够难看的! 好不容易才熬过那生不如死的七年时光! 重复着……重复着……那些自怨自艾的梦境的自己! 好不容易才再次回到贝多姆满……以为这个机会是因为……被上神眷顾……才再次得以回到这片大陆的自己……竟要在什么都……任何事情都还没有完成前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里吗? 真是难看得让我都觉得恶心啊!释! 混蛋! 熟悉又陌生声音在水政的心底冷冷地哼出声来。 眼看那庞大的石块扑面而来,青黑的表面不断散发出因久藏地下而特有的阵阵寒气,它凶狠地逼向仰天等待最后一刻的人们。 似乎一切已注定将在这里划上休止符。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千钧一发的最后一刻,不知从哪儿飞来数量骇人的疾驰红光,难以计数的魔法光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频频击中那块下坠中的巨石,恰到好处地将巨石庞大的块头击碎成无数只有鹌鹑蛋大小的石子,使绿色的气盾得以将只护住头部的两位旅行者以及被那名蓝发男子抱在怀中的少年免于被“石雨”砸伤。 战略级魔法? 这是……谁? 图门族救了我们吗? 为什么要救我们? 觉察到得救的水政心中涌起无数疑问,透过那还在汹涌滚落的沙石幕帘,他看到在身后的大厅方向,之前已经消失于黑暗中的模糊的人影再次出现在视线中,身前巨大的红色咒印残渣在昏暗中闪着荧光。 是他? 为什么又返回来救我们? 甚至动用战略级魔法? 毫无准备的接受着被不相干的家伙救助的事实,但显然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地面的颤动愈发剧烈起来,更多的巨石开始挣脱石壁的束缚,在水政和蒂莎四周像流星雨般不间断地砸了下来。 事到如今,除了拼尽全力往前跑,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值得做吗? 两位旅行者甚至都顾不得拍掉那块巨石爆炸所倾泻在身上的灰尘,带着满身潮湿的泥土气息,似要超越极限一般,表情痛苦地极速奔驰着。 水政犹豫着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视线模糊的大厅,仿佛错觉般,因为已经确认了这边的两人的确都已脱离了险境,那名莫名其妙的陌生黑影这才转身,仿佛急于找寻什么丢失在此处的宝物似的,那个黑影再次遁入黑暗,倏然消失在滚滚沙尘中。 在文森特的带领下,众人总算抄到近路逃回湖岸边。 与料想中一样,原本守备森严的山中湖四周仿佛突然陷入真空般,那些之前随处可见的羽翼护卫此刻已全都消失不见了。 当水政的双脚刚一踏上那松软湿滑的泥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仿佛野兽的嘶哑长啸。 巨型的漩涡凭空出现在静谧的湖面上,那个帮助众人得以全身而退的密道里,此刻已一片翻江倒海之景——那座地下遗迹已经毫无疑问地完全坍塌了,湖水迅速倒灌进那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造就了现在这般糟糕恶劣的湖景。 浑浊的污泥蛮横地闯入已然沸腾的湖水,将那原本在阳光下呈现出洁净淡蓝色的湖水染成了令人泛呕灰黑色,原本闪耀着银鳞的湖面此刻变得像山洪水一般污秽不堪、黯淡无光。 “那些被关押的人们……难道……是不是就这么……” 蒂莎面带忧郁地看着那污秽汹涌的湖面,眼中透着一股莫名的悲伤。 没有人接话,人们只是难过地低下头。 其实结局早已注定,只是对于那些受尽折磨的灵魂来说,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或许是最温柔、最仁慈的选择。毕竟,在那个掩人耳目的秘密研究所中,有太多太多人们所不知道的惨绝人寰的实验存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被关押者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最终的最终,他们得以完整地回归到贝多姆大陆的怀抱中——这块像母亲一般孕育了他们生命的土地最终接纳了他们,或许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福吧! 水政望着远处那团急速旋转的巨型漩涡,不免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救了我们的黑影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得救? 希望他没事……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救我们呢? 感到心中的空洞又有所增加的水政只能用苦笑来敷衍自我。 就如同萦绕在心头多年的困惑一般,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七年前为什么尤雅一定要以耗尽自己生命的方式来救赎自己一样,包括那些毫不讲理地强加到他身上的“恶毒”诅咒,究竟这所有的一切意义在哪里? 堆积如山的疑问就如同那挥之不去的噩梦,越是想要逃避就越会渴望寻求真相。 无法抑制地在不断嘲笑自己渺小的同时又模样狼狈地继续挣扎。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还站在这里,庆幸着自己活在这里。 有些事情,因为活着,而变得有执着的理由,就算与世界为敌,他也要去探究个明白。 早已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再次清楚地毫无退路地被唤醒。 水政的思绪如眼前山中湖的湖水一般,随波逐流地漂往前方,在树影与山峦的层叠中渐行渐远。 然而臂弯里传来的轻微颤动将他瞬间拉回现实,彼时陷入昏睡的美少年揉了揉稍显青黑的眼角。 “呦!终于从沉睡中觉醒的睡美人少年!这场梦做得如何?” 低头看着那名懵懂睁开淡蓝色眸子的少年,发出响亮得开场白。 “唔……” “塞伊?塞伊!塞伊……真的醒过来了吗?” 不等紫银头发的少年缓过劲来,便有些忘乎所以地冲到水政身边的女孩,急切地踮起脚尖,满眼期待地看向那略显惺忪的睡脸。 “太好了!塞伊没事真的太好了!” 未娅如释重负地双手交叠在自己尚未发育的平坦胸口,露出温暖人心的灿烂笑容。 尽管比起在地下研究所时,少年脸上的气色已红润了许多,但他起身的时候仍显得有些弱不禁风,摇摇晃晃地几欲栽倒,以至于一旁的黑发少女不得不急忙送出一支胳膊,轻柔地扶住这位刚刚脱离了魔窟的幸运儿。 “未……娅?“ “在!是我哦!” “我……咦?” “喂?少年你——” “为什么……” 茫然转动着像是重获机能的僵硬眼珠,凝然地张了张嘴,语无伦次的想要将木讷表情下的汹涌感情付诸于言语的塞伊,只是在一瞬间感到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在干涩的脸颊上滑过有些火辣辣的触感。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确是获救了的少年,大口呼吸着森林中的新鲜空气,仿佛害怕从心底溢出的巨大幸福感会从口中溜出一般,他惶恐地呜咽着。 喜极而泣,抑或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得以释放,赫然理解自己获得新生的少年突然双腿不稳,直直跪倒在地,松软的泥地因为他那沉重的一跪而瞬间凹陷下去,在膝盖四周挤出如小山般的褶皱。 “呃——呃呃……” 塞依双手拂脸,额头紧紧地贴附地面,颤抖的身体发出嘶哑而僵硬的哭声。 未娅本想上前劝慰,却被她的父亲所阻止,文森特面露善意地摇了摇头,食指轻轻按在小姑娘桃红色的小嘴上,示意女儿不要去打扰这位正纵情宣泄的少年。 而两位旅行者也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要上去劝慰的意思。 末了,当少年自己哭够之后,他缓缓抬起头来。 “过去……你看到了那些过去……对吗?” 依然闪着些许晶莹的青色双眸,因为没法肯定自己而不安地望着那名高大的蓝发男子。 水政并没有正面回答塞伊的问题,他只是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过去是那么可怕的东西吗?对我还是对你?” “不……不可怕……但……也许害怕没有人相信自己……” 为了不让自己重燃希望的心破碎,迟疑地说出自己那有些绕弯子的回答。 “如果说就算那样,我们也都选择相信你呢?” “不会感到……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因为——” “因为你曾经是个恶魔吗?” 那个令人忌惮的词终还是被水政轻描淡写地抛了出来,他知道这是一个逃不过的坎,其他的几人都默然不语,连未娅也在静静地听着少年与蓝发男子仿佛呓语般的交谈。 “……” “喂喂喂!我可没听说过恶魔还会哭吧?” “什么……” “不是吗?” “也许……可是……你是谁……又为什么要帮我?” “一个流浪汉——而已!” 习惯性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后脑勺,仿佛想到了什么。 “啊!对了!或许……我是那个指引你的人也说不定哦……” “是吗……” “我是说也许嘛!喂喂!等等!” 水政上前轻拍了两下少年看起来孱弱的肩膀,将那探求着真相,渴望被救赎的视线引向那名欲言又止的困惑女孩。 “反正我就是一个流浪汉啦!如果想要说感谢的话,就对这个小姑娘说吧!她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嘛!” 被指名的当然就是未娅了,被水政如此一说,女孩自然有些不好意思,红潮立刻爬满她那稚嫩的小脸,当紫银头发的少年站起身来走到未娅面前时,小姑娘不等塞伊说话便抢先拉住了少年的手。 好冰! 这是未娅的第一感觉。 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如果能给他带去哪怕一点点的温暖也好! 于是稍稍握紧了那双摸起来有些粗糙的小手。 “塞伊不需要道谢的!其实都是靠爸爸和姐姐还有大叔他们的帮助,未娅也不需要你的感谢哦!” 昂起尚未能来得及将血迹与污泥擦干净的红肿小脸,绽放出救赎人心的温暖笑意。 “未娅只是希望塞伊可以快乐起来!嗯!对!总之……塞伊不要总是露出这么一副悲伤的样子来!如果塞伊可以答应未娅的这个……请求的话!我会非常开心的!” 那是如天使般圣洁无邪的笑容,犹如寒冬清晨昏暗地窖中被赐予的第一缕阳光般,瞬间能将所有的寒意都消融掉。 听从本心与本性,被当做“恶魔”的少年那残破多时的心在一瞬间有一种被重新缝合的错觉。 塞依颤抖着闭上湿润的双眼,仿佛在享受这一刻的宁静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缓缓睁开那如星光一般闪耀的淡蓝色眸子时,脸上终于露出生涩但发自肺腑的微笑。 “我会试着尽力……不!一定会试着去做的!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要谢谢……大家!谢谢你们……救了我!拯救了我这个无可救药的……恶魔!” 冰封多年的内心世界终于敞开,重新感到人间温暖的少年朝这一行陌生但又亲切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概是因为刚从昏睡中苏醒不久,突然的弯腰使少年险些一头栽倒下去,好在蒂莎反应迅速,她再次及时地接住少年下坠的身体。 “水政!他还是很虚弱!真的没问题吗?”少女担心地问蓝发男子。 “放心吧!他可没你想象的那么柔弱,如果可以的话!啊啊啊!放心放心!只是因为魔力使用得稍微多了点,休息一会肯定会好起来的!我保证啦!” 见蒂莎一副完全不相信的表情,水政赶忙又加了一句: “啧!就算你用那样的眼神,我也还是要告诉你——他,身体可不是你我这种普通人的!” “大叔……你真的只是一个流浪汉吗?” 扶着蒂莎的手臂,塞依眯着少女般漂亮的双眸抬头看向蓝发男子,话里有话地问这一句时,他再次露出善意的微笑,比起之前那稍稍有些僵硬的笑容,果然这个做的更好了。 “我这个恶魔可不是一般的流浪汉就能收服的吧?” “啊?啊……哈哈哈,凑巧……凑巧嘛!” 尽管完全不知情的少年是在开玩笑,但这句疑问瞬间就触发了连锁反应,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禁忌般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蹙着好看眉毛的蒂莎被那数度涌到嘴边的疑问折磨得已到极限,顺着塞依的提问,她发出颤抖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水政……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去中央邦……不能……不可以告诉我们吗?” 当然,文森特其实也有很多话要问,在遗迹地下研究所时,水政敷衍的回答当然是漏洞百出的,不过好像此时有蒂莎在提问就足够了,所以他现在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仿佛已有觉悟的蓝发男子。 知道已经没可能再有所隐瞒下去,况且也总要面对现实的。 为了让混乱却又清晰的思绪聚拢,水政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歪了歪脖子发出“咔咔”声,挠着那头苍蓝色的蓬松乱发。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的!这次当然会告诉你们的啦!” 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渐渐平复的湖面。 “去中央邦其实是去见羽翼教团的白衣大主教——欧洛·迪维尼特,他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 扫了一眼露出不可置信眼神的同伴,水政苦笑着怂了怂宽大的肩膀。 “为了寻求七年前的真相……为了那些无缘无故逝去的友人!我需要去当面确认一些事情,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好吧!大家不用那么惊讶嘛!至于我……” 眼中闪着一团令人琢磨不透的浑浊光影,摇了摇随风起舞的苍蓝色脑袋。 “啧!那个名字或许不提也罢……哎!那是一个不怎么想被提起的名字……啊啊——还是算了……好像……从前人们是这么叫我的——嗯……血魇红狼,冰释……对的……没错!的确是叫这个……不过啊……要是可以的话!大家现在就把这个名字给忘掉吧!因为……叫冰释的人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贝多姆大陆早已没有叫冰释的这个人存在了!现在真实地活在这里的人……活在你们面前的……是我!你们所认识的,永远是……也只能是我——这个名为水政的流浪汉!” 撑着地面的双肩稍稍下沉了一点,蓝发男子如释重负似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所以——就是这样啦!啧!可真是个漫长的旅程啊!那么……这样的回答,不知道你们能满意吗?” 突然间有些混乱的语句,但是明显轻松的语调从水政口中发出。 尽管如此,那段刻意想要简略的过往还是让文森特脸色铁青,因为他毕竟曾经是羽翼教团的一员,就算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但对于“血魇红狼”的名号,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况且这不单单只是一个普通名号那么简单,那是一个象征着绝对强大的领袖般的存在,是一个曾经令几乎所有的教团战士为之热血沸腾的存在——只有那些万里挑一的精英才能够进入“血魇红狼”所统领的圣将团,而那个身为大将的首领,则是传说中可以毫不费力以一己之力对抗百人以上战略级魔法阵的暴力分子,这跟眼前略显颓废且无精打采的男子所给人的印象相比,实在是很难划上等号。 “啧!喂喂喂!就知道你们知道后会是这种表情啦!真是够麻烦的……啊啊啊……早知道就该直接编个什么我是救世主之类的谎话来着……不然说我是上神派来贝多姆的使者怎么样——” 依然口无遮拦的家伙试图编织让气氛活跃的笑话,但似乎自己也明白那是徒劳。 自嘲地干笑一声,长满胡渣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仿佛自己肯定自己一般,水政点了点头。 “我说啊……其实嘛!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不知不觉竟然过了这么久呢!我想……我的旅程可能到这里算是一个阶段的结束吧!接下来……我得一个人上路了!就这么决定了——接下来是本来就属于我一个人的旅行!” 站起身来的高大身影,拍了拍破旧风衣上的白色粉尘,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黑发少女,释然地微微一笑。 “喂!我说……蒂莎,到这里,我的任务应该算是完成了呦!嗯……肯定已经完成了吧!我确实地将你带离了佩索都,带你到达了安全的地方,答应过的……路威的事情,我已经完完全全地做到了!在没有违背与他约定的情况下……不过,接下来我继续去的地方一定是充满了危险的吧!所以……尽管这么说不太对劲,但果然还是——抱歉!在这里要跟你说再见了!希望你早日恢复记忆!然后追寻你们的幸福,那么……后会有期!各位!望上神眷顾你我!” 啊啊!真是的! 尽说些潇洒的话,可还是……感到有些莫名的惆怅啊! 真是的!耍帅过头了呢!到了这个年纪的我竟然还会做这种事情呢! 回头可要好好地……嗯……好好的……不大餐一顿不行呢! 这样想着的水政,用无与伦比的洒脱动作转过身去,迈开步子。 “咦?” 寒光乍现,晃人眼的锋利刀刃折射着夕阳下的一抹余晖,赫然贴近脖颈皮肤的冰凉触感传到大脑并被理解——这是蒂莎的长柄弯刀,此刻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咦你个头啦!我、我不是说过的嘛!难道非要我再说一次吗?” 尤因族少女生气地斜眼瞪视着薄情的蓝发男子,试图表明自己立场般撇了撇晶莹的双唇,她一只手紧扣着水政的左肩,另一只手则握着怒气满满的凶器。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喂!这可是刀、刀——真刀啊!贴太紧了啊!喂!蒂莎?会出人命的啦……” “只要你……还是去中央城邦!那么我就会一直跟着你……追随你……做你的……你的护卫!我的目的……就是找那个金头发!对!亮闪闪的金头发!还有你说的那个路威……总之……我有太多太多无法明了的事情需要去弄明白!我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跟着你……一直这样跟着你!不管你去的地方有多危险!我都会跟着你!并且相信着……总有一天我会将这一切弄明白!所以……别再说什么一个人旅行这样……这样的……” 突然意识到什么的蒂莎缓缓垂下眼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这样的……让人寂寞的话啊!混蛋!” 因为这个瞬间被自己理解的无法遵从意志的突发情况,少女握着弯刀的右手也因为暂时的分神而不自觉地稍稍动了一下。 “哇!这次真的有砍到肉了吧!真的砍到了啊!啊啊啊啊啊!喂!出血了啦!出血了!话说……你是有多恨我啊!有杀父之仇吗?真想杀了我吗?有话好说啊!可恶!你这个怪物——” “我、我……不是故意的!但是……都怪你不好吧!谁让你乱动的!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怎么能这么叫我!” “哈?明明是你这个怪物女又随便威胁人,拿刀出来吓唬我!什么救命恩人啊?哪里有这么暴力的救命恩人……” 本以为只是跟平时一样由小小不满而萌生强势威胁而已,不想一瞬间却酿成了“惨剧”。 文森特等人错愕地看着两名旅行者“内讧”起来,并且连道别的话都未来得及说出口,那名蓝发男子就飞速逃开了,沿着重归平静的湖岸,黑发少女也紧随其后,飞快追了出去,只眨眼功夫两人已经跑出了很远的距离。 望着那二人毫无缘由却又很欢乐的打闹场景,紫银头发少年那青色的瞳孔闪着名为羡慕的光彩,抿了抿嘴,他有些恋恋不舍地望向那名扎双马尾辫的小姑娘。 “未娅!谢谢你!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救了我!” 塞伊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亮蓝色的眸子里似有泪光, “大概我的力量真的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吧!尽管现在我还无法运用自如,但是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办到的!嗯!总觉得那个或许看上去不太靠得住的大叔会帮助我……瞧!妈妈也说过的……一定会有人出现在我面前引导我走正确的路的,说不定,此刻正在天上的什么地方看着我吧!所以——” “嗯!快去吧!” “哎?” “塞伊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塞依觉得累了,想回来这里生活的话,未娅一定还是你最最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就约定了!” 未娅伸出尚未擦净的微微发黑的小手指,在紫银头发的少年面前晃了两下。 “来拉钩……好吗?” 沐浴在金色夕阳下的小小的身影如是说道。 “快去吧!” 做完约定后,未娅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催促道。 羞于自己不坚强的一面被看到的女孩,很快地转过脸去看着自己的父亲。 文森特眼中充满赞许,无言地支持着女儿的决定,女孩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面带微笑。 “蒂莎姐和大叔或许正在等你了!不要忘了与妈妈的约定噢?还有和未娅的约定!” “嗯!忘不了的!这辈子到死不会再忘记了!” 塞伊使劲地点头,那紫银色的短发在空中飘舞。 “喂!你们俩!等等我啦!等等啊!我!我——也要去中央城邦!喂!都说了!等等我——” 夕阳下,浑浊的湖水渐渐褪去表面那层灰黑的杂色,露出原本洁净的淡蓝色光彩,晚风轻轻拂过沐浴在温润天色下的湖面,隐隐约约地反射出绚烂的金色光芒。 此时,在那微红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两个晃动的身影,他们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不一会儿,又一个略矮小的身影紧随其后冒了出来。 “喂!等等我啦!不要丢下我嘛!带着我一起吧!水政哥——” 如同前两个身影一样,这个相比之下瘦小一些的身影连同那坚定的声音一起,倏然消失在已然渐渐模糊了视线的苍茫暮色之中。 正文 后记 第一卷《过去与未来的开端》终于完结了,感谢到目前为止在看这本小说的各位读者,如果是第一次看到的朋友,觉得有趣的话,可以收藏一下,请继续关注下一卷《宿命的邂逅与重逢》吧! 我是本书的作者,第一次这么正式的出现在这里,总有点别扭啊,不过还是要总结一下。 可能大多数人会觉得第一卷特别长吧,按照字面意思,这个一卷竟然有接近22万字。或许在我的设想中,这是与动画中特典类似的一卷,因为有不得不交代的背景、事件、人物,然而到目前为止,也只是一个大概而已,冰山一角的开端,这是我对这一卷的认知。 当然啦,自认是没性转、不YY、无卖肉的冷文中的慢热文,所以也不得不这么麻烦的去写这么多字来进行预热,但其实总共也只有三个故事,三大章而已,而三个故事既可以独立存在,又彼此存在微妙的联系,所以作为一卷的理由自然是充分的了。 为了参加小说赏,所以接下来到20号会暂时停更了,为了将前面的部分再做一些修改和调整,毕竟我也希望能获奖啊! 什么时候上传第二卷呢?看心情吧……最近也在改第二卷的说。 话说我这个大叔可真是个无可救药地喜欢着动漫的人,本来是想自己画漫画的,然而当初学生时代却被当做不务正业而无法成为真正提笔画故事的人,未能坚持下来终是遗憾。好在现在可以退而求其次地来写故事,所以自始至终在写的时候就会无形间带着画漫画的感觉在进行着创作,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作品会有多少人能喜欢。 感想、声援、批评什么的,都可以,尽管砸过来吧!我都等着呦!(都我自己一个人在评论区(。・∀・)ノ゙嗨,可真有点寂寞) 不过写作原本就是个寂寞的事,虽然我是很想说也许你的支持说不定会改变一部作品的命运之类的理直气壮的话,不过请无视吧! 因为无论如何,这是因为我喜欢才做的事情,所以我会写下去直到写完这个故事为止! 其实很久之前便开始找漫画作者一起合作创作了,只是都没法创作大长篇啊,直到现在也是,连很多漫画网站的编辑都给我说“设定、世界太大了,相当于重构啊!”“画师的工作会非常繁重,无法驾驭啊!”“要是读者真爱粉估计会去做这样的活儿吧!”之类的话,听得厌烦了,但是没办法,我知道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如果我是画师的话,自己去画。 嗯!然而……我不是! 所以再次抱着能够有一天变成漫画的憧憬,我跑来轻之文库投稿……(感觉自己有点邪恶啊!) 也许……也许依然不能实现夙愿吧! 但是,依然要写下去,将这个酝酿了很久的故事完整的呈现,就算只是文字也好。 下一卷《宿命的邂逅与重逢》的展开恐怕会让读完第一卷的朋友们大跌眼镜吧,完全完全完全出乎意料的剧情,话说我也写得超费力啊,自己都没想到会在大纲列完之后写出这样的剧情来。 那么,等到下一卷完结,再出来给大家问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