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弑父者 1072年 中世纪   当这天第一束阳光撕开又湿又厚的云层向着人头攒动的广场移动过去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忍住赞叹——尽管我丝毫没有人类酒馆里那些吟游诗人般花哨的才华,但这确实是我这些年中见过最艳丽的景观了吧。   阳光一寸寸地攀上了广场中央的十字架,人群开始躁动,满怀欢愉地期待这场简陋仪式的开端,就像汤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的肉块,或许我也被这狂热所打动,忍不住把左手搭上看台的石质围栏,身躯前探,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心情真是出乎意料地不错,罔顾教堂玻璃与十字架的金属包络投射的反光刺伤双眼、被晒热的石头灼伤手掌甚至冒出丝丝青烟、越发明亮的空气挤压不合身的兜帽斗篷。本以为无论如何我都会有些许触动或者悲悯,但事实上这感觉……真是甜美无比。   “所以你怎么看呐,教授,把处理他的成就让给这群人真的合适吗?”   我微微瞥向背后的楼梯口,他瘫坐在台阶上,半边身子都被墙壁的阴影埋住,手中仍然捏着那毫无用处的弩。   “哼……”他发出的声音不像是回应,倒不如说是奄奄一息之际的吁叹,而且明显有什么异物卡在喉咙里——或许我真的不应该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着力警告的对象,他已经太老了,脸上挂着的两道发黑的血痕散发着岁月的臭味,那些仍然在血管里涌动着的部分都难以激起我一点点食欲,但我看着他时仍然承受了浓烈的不适感,因为那副满是灰尘的眼镜后方某种意志总在一晃一晃地闪着光。   “原谅我实在无法郑重其辞地向您道谢,您确实做了一件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事——无论是对您的种族,还是对我。”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不为人知地离开这里,去往我那真正意义上的家乡,请不要笑话,我可是真心实意地期待了大半生呢。”    “……所以你就利用我们除掉了伯爵吗?”   “这可不算利用啊教授,这是公平合理的买卖,你们得到了解放,我收获了自由——如果这交易还需要什么后续契约的话,不妨现在就说明白吧。”我微微摇了摇一直挽在胸口的右臂,怀里那可爱的小活物、也是我仅剩的血亲应势欢快地舒展着肢体,包裹着她的黑色襁褓一阵蠕动,“向您介绍我的妹妹,莉莉安娜,她会和我一同离开这里,我希望在我们找到一个可通过的‘孔隙’之前不会见到任何一名追兵,作为交换我承诺绝不会威胁到任何无辜生灵的性命…”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诡辩吗!?你们都是怪物!”他打断我的话,似乎正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挺直身体并且咬牙切齿,灵质再次在他手中聚流,涌进那弩的凹槽在其尖端汇成球状转动,“只要你们这种东西一日没有根除,我们的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我已经打败伯爵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我不介意现在就再死一次……”   “请收敛些教授,我可不是应当乖乖听您训话的学生,”他这异常执拗的态度某种意义上确实超过了我耐心的限度,人类短浅的寿命果真注定他们是没有格局的生物,但这还不值得倾泻怒火,“您应该成为他们活着的英雄,而不是一具毫无意义的尸体;况且您应该注意到了,让您一直坐在这里动弹不得的程度,只不过是我活动活动指关节的结果。”   我再次望向广场,乌云散开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要慢,十字架上仍然没有动静,群众的反应似乎也凉落了不少,但他们都还没有扫兴的时候,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观望呢?我唯独不缺时间。   背后传来金属触地的一声脆响,真不愧是教授,理解状况的能力毕竟比常人高上些许,可喜可贺。   “你们……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比你们人类稍微高级一些的物种,我还能怎么解释呢?”我停下来紧了紧外套,“但这样就足够了——记得庄园里那些恼人的蚂蚱吗?只能生存在太阳最烈的那几天的小害虫没法理解你们这种能活几十年的存在,你们也同样没法理解我或是更高级的某些……嗳嗳开始了开始了!”   终于一束足够强烈的阳光点亮了整个十字架,被束缚其上的那具苍白的躯体终于有了些许尚且存活的迹象,他终于从漫长的昏厥中醒来开始用力夸张地挣扎,嘴中辱骂着无人能听懂的秽语,但十字架与束缚着他手脚的布条却纹丝不动——那都是为他精心准备的道具,尤其是那些白色的布条,随着他的每一次无用的抽搐都会有若隐若现的笔划在闪烁。十余年前数个教区的司仪聚在一起祈祷才勉强把他逼退,如今这短短几尺长的布条就做的更好了。   “您的作品?真是神来之笔。”我饶有兴趣地询问教授。   “……嗯……”他并没有显得特别自豪。   然后起作用的是阳光,人类的根源,暗夜子民的致命毒药,现在却忠实地履行着刽子手的职务。他胸口逐渐浮现出数道焦痕,然后在颧骨,质地粗糙的色块逐渐扩大、冲撞、交融,然后裂开,暴露出深层的器官与肌肉继续在阳光毫无怜悯的照射下急速熔化。   那双宝石一般的酒红色眼睛消失了,被扭曲可耻的褶皱彻底吞没。   那口签下无数血债的好牙不见了,只剩下脸颊被烧穿后蜷缩在一起的炭化颗粒,或许在人们终于决定把他安葬入土之前会有人撬下一些作为纪念。   他那副道貌岸然的皮囊……倒是在被挂上这十字架处刑台之前就剥干净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占据这里长达百年的伯爵不过是一只被炙烤的孽种。   他渐渐不再蠢动,整具躯体垂了下去,或许在那一大团青烟从他身上升腾而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猜。但这还不够,人们想要看到的景象还没到来。   如愿以偿,十字架上窜起一团火焰。   一声尖利的高吼,然后整个广场沸腾,所有人都在欢呼,朝着不同方向,朝着熟悉的或是陌生的人,和他们拥抱在一起,老人牵着孩子跪下对着太阳闭目祷告,尽管直到今天他们才见到“那位伯爵”的真貌,在这之前体会到的只有飞扬跋扈的税务官口中那可怖的片影,装满餐饮的手推车不失时宜地由几个餐馆的伙计拖进人群中央,随即被哄抢一空,但没有人为此气恼,都径自就着空气中浓烈的焦味,咀嚼或是干杯,处刑现场变为了一场盲目盛宴的开端,它将一直持续到深夜灯火通明的窗户深处最终熄灭在沉重的眠梦之中。尽管很少有人亲眼目睹这位传说中的残暴伯爵那些令人发指的行径,或是质疑他授命搭造的怪异建筑意义几何,也不会再深究为什么素未谋面的他的死亡值得如此大肆庆祝,但正如我所能预料的,为了恐怖谣言的消灭,为了这瘟疫一般四下扩散的狂热情感,为了庆祝本身,他们就毫不吝啬地为他定罪。   也许只剩我知道为什么他必须在这里退场——为了他背负的秘密及其恶果,为了母亲无谓的牺牲,为了我的自由。那些自以为制裁了恶魔的庸众终将在明日的宿醉中一无所知地醒来,用空洞的修饰对自己的暴行夸夸其谈,而只有我,只有我会……   “你想象过吗、明天?”   沉默许久的教授忽然开口让我有些许慌乱——我确实在想象明天这群愚民那些毫无意义的表现——也让我再次警惕起来,但他的语气中却毫无敌意,甚至不再愤怒,只有一股怀念的意味。而细微的苦涩气息则让我发现自己之前过于高估了他的强壮程度——那是他内脏裂开的信号,是我下手过重的必然结果。我早在许久之前就听说过人类临死之前眼前会不断闪回所有重要的记忆,沉湎在过去中直到那一刻的来临,他的话语中的宁静无疑是这一过程的折射,我不禁暗暗气恼自己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食言,杀死名义上的恩人——这可不是教养的体现。   “小的时候,我听说孤山顶的城堡里住着一个食人的伯爵,酒馆里的醉汉、令人作呕的征税官、还有去做工回来的石匠,大家都这么说,我的母亲偶尔也会让他的形象出现在睡前故事里——但不是用来惩罚说谎的孩子、就是用来被勇敢的樵夫打败。我以前、以前听到他的故事总是在被褥里缩成一团——那些睡不着的晚上啊,越是害怕越是合不上眼,但我似乎就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才能,只要一晒到凌晨破晓的阳光恐惧和困意都会烟消云散,每次我都能熬过来——那个怪物真的突然冲进我家里,把除我以外所有人都杀害的那个晚上,也是一样。”   我忽然不忍心插嘴,是对这个因我的失误而不幸殒命的老猎人最后的悲悯,还是对有关母亲的话题略感触动,我不清楚,是听着他喃喃自语自己的悼词。   “我知道了那个怪物真的存在,我活下来了,我居然感觉不到害怕,那个时候,在阳光下一点都没有,我挺过来了,我没有任何眷恋,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驱魔学、教会贩卖的信仰、那本书……但是啊,”他忽然又抬起头,浑浊的眼球中又一次跳动起那令人烦躁的火花,“我熬到了明天,他们也是,明天他们会继续活下来,明天胜利的消息会流传开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有个怪物第一次支取了怪物应得的报应,然后会有更多像我这样的人挺身而出——你可以想象 !像你这样的怪物还有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漫漫长夜,但我们会熬过去,我们才能……!”   他忽然失声,脸上激昂的纹路消解下去,那火花也终于熄灭温顺了,旋即他的躯体向后倒下,在阶梯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响声——他死了,我的右臂伸在空中,指尖跳动着漆黑的灵质与盛怒的余温。   阳光立刻起了作用,强烈的烧灼感迫使我赶紧收回裸露的手指,在袍子上来回摩挲试图抹去痛楚——或许还有没能控制住自己这件事的羞耻,直到手指划出的炭痕中混进了几丝鲜艳的血迹才罢手。但这改变不了我杀了他的事实。   真是扫兴,我再次瞥了一眼尸体,这个教授除了击败不可一世的父亲,替我达到了目的以外,也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愤恨的人类老头罢了,我从一开始还期待的和平对话,现在想来本就不可能吧。   莉莉安娜也该饿了。   我正欲转身离去,再次听到了教授的细微如耳语的声音:   “你们终究赢不了,艾尔维尔·德拉库,我们才会见到明天。”   我回头,他仍然躺在那里毫无动静,倒是楼梯口的风声愈发嘹亮且近似某种呜咽,楼梯上端的门洞中有个人影正在大声嚷嚷,并招呼着其他人一同过来,看来是发现我了吧。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扔下整座城堡难以言喻的空旷——人群散去的广场、躺在台阶上的那具孤零零的人体,还有头顶这片云层异常分明的明亮粘稠的天空。 正文 悲惨生活的一步之遥 2025 现今 痛…… 伴随一发急促的深呼吸我瞬间清醒过来,躺姿真的糟糕无比,整条右臂被压在胸脯之下完全失去知觉,锁骨吱呀作响,脸沾在满是汗渍的枕头上,好像刚才还吸了一小撮羽毛进去。迷糊与焦躁中我不知所措,直到伸出我那还算灵活的左手扳住床头柜的一角,用力把身体整个翻了过来。 喘着气平静地望着天花板,早上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出一个不规则的橘黄色多边形,它本应和早高峰时期抑扬顿挫的汽笛结对出现,今天却安静得有点单调,随后我才想起来因为那啥那啥教团的访问城市已经处在半戒严状态了,非驱魔人相关的市民被遣送了一大半,昨天的新闻刚说过。 力气稍微恢复了一些,我没有及时起床,却重新裹起被子蜷成一团,比起面对一如往常暗淡的现实,我情愿多睡一会儿。 驱魔人相关吗……啧。 我还必须待在这里啊。 很不情愿地站在IEO分部大厅门口。 比起死了一半的整座城市,这里倒比平时热闹了两倍有余——门口的停车场久违地爆满了,台阶上都是人:穿着订制制服的、手上铐着箱子的、被穿着订制制服手上铐着箱子的SP团团围住的;甚至那浮夸且碍眼的巨大玻璃穹顶上都多出了一架武装直升机在缓缓着陆,天气还很合时宜地该死地明媚……但、实话说、最让人难受的一点、就是目中所及的所有人都在聊天。 是的——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三五结群走下楼梯并且聊天、走出专车急匆匆地扑上去握手然后聊天、旁若无人手机粘在脸上以及聊天、无所事事地四下张望接着向对讲机聊天、不愿张嘴却站在阴影处在APP上更肆无忌惮地聊天,所有人——不值一提的轰鸣交响中细细碎碎的聊天声音像要命的泡沫一般浮上来,交融成了同一段持续嗡鸣着的絮语—— “你不必……” 在完全回想起来之前我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让它提前停下了。 胆怯什么,我也有驱魔人执照——我可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公务员,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真相是怎样我再清楚不过。 “所以这一个月你都做了些什么、还有脸来领补助金?” 我不易察觉地咬住了嘴唇。 坐在办公桌后的这位,我在培训机构的同学,毕业后轻轻松松地弄到IEO协调交流专员(俗称NPC)的肥差,现在正在挖空心思刁难我。 她明白我有多不受待见,她也明白每个月的补助金对我有多重要,所以她稳操胜券。 而我只能正面硬接她的挑衅,完全处于下风。 “博物馆的义务安保工作每个周末我都有签到啊。” 这时一定要装作镇定,再挂上满不在乎的表情,绝不能在这种地方败了面子。 “但你看,才一个月时间你就收到超过十次匿名举报了,尤其是在重要展品前打架这件事影响可恶劣的很呢。” “凭什么要我来承担责任?是那个变态先来骚扰我的——把那种人赶出去不就是保安的责任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一记直拳照面打碎他的鼻梁骨,博物馆的解说广播刚好在讲驱魔人先祖——范海辛教授在病榻上最后的口述,关于那个超乎想象的吸血鬼如何在暗中操控整场战争,直到人们围上来把伤者抬去医院之前,亢奋与羞愧中我一字不落地记住了整段讲稿。 “可根据事后调查,几乎所有目击者都一致认同是你挑起了事端又该怎么解释?被你打伤的人好像还不是我们这个分部的,这一不小心升级成派系斗争又该怎么办啊?不过最后运气也不错,大事化小,需要追究的后续责任也不多,作为惩罚你的签到全部作废了而已。” “凭什么!?”愤怒瞬间满溢而出,我狠狠地拍向桌子。她条件反射似的后仰,我不清楚我是否真的唬住了她,只不过她那更加轻蔑的表情却提示我距离最后的失败又近了一步 。 这个月至关重要——再有一个月的一事无成,驱魔人执照与每个月的基本生活费都将离我远去,我即将血本无归。 荒唐可笑。 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要拼命活下去的是谁啊。 “……帮帮我……”终于连最后一毫清高也维持不住,我开始卑躬屈膝地向她求救。 “嘛、嘛,也不用这么悲观啦,你看,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同学不是吗?让我稍微动用点关系卖你个人情也不是不可以,”她一边装模作样地安慰着一边拉开一个抽屉,我非常肯定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了阴谋得逞的得意洋洋的微笑,“不过你的运气也真好,一来你有我这个靠山,二来现在有一个能正好填满你一整个月额度的任务,有点难度不过你也不会太在乎吧。” 她把一份计划书“啪”地往桌上一甩,我捡起来粗略地翻了翻,时间是两天后的晚上,大致内容是组队堵截一艘走私商船,很普通的任务却意外地有S的评级,难怪说足够填饱我一个月的空缺,富余也肯定不少。不过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任务的承包方。 “黑仪式教团……”我轻声念了出来。 “对、对”她补充道,“就是来访问的那个著名派系啦,至少在新闻里见过吧?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任务显得值钱——人家教团查处自己泄露出去的货品,本来只是私事却还是来我们这个小分部报备了档案,原则上嘛应该不会再招收其他驱魔人参与,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啦例外——不让某个距离吊销执照只有咫尺之遥的可怜妹子插个队,也挺说不过去的不是?” “你有信心能搞定吗?” “嗨呀好气啊,一点人缘都没有的瞿千羽大小姐居然还质疑起我的能耐来啦?虽然说、嗯,肯定不止请客吃顿饭这么简单。” “那你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谁让我就是甘愿为昔日同学两肋插刀呢?” 这就没错了,又一个意图置我于窘境的计划。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身边的人们都喜欢玩这一套,而且从不掩饰那些幸灾乐祸的表现,也不打算把脸上“居心叵测”四个大字擦擦干净,而且被我打碎越多鼻梁骨就越乐此不疲,我也确实被迫浪费了足够多时间去周旋。这个任务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简明扼要,毕竟再怎么说,S的任务评级对于我这种混迹在C级底层的弱者来说,实在太过高不可攀。 这就是人们对待异类最通用的卑劣手段。 我一声不吭地抄起那份计划书,向门口走去。 “等等!” “还有什么事?” 她双肘支起,交叠的手指托住下巴,使那戏谑的表情更加惹人注目。 “好冷淡呐千羽大小姐,亏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居然都不表示表示?” 教科书般的得寸进尺。 所以,我睁大双眼直勾勾地瞪向她那浓妆艳抹的脸,堆积起所有无从发泄的怨恨、无从泼洒的杀意、无从展露的孤僻统统伴随咬牙切齿的克制冲出嘴唇一吐为快。 “谢——谢、你。” 孤注一掷地靠这次任务的优良表现一口气翻转风评吧。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毫无自觉地迟到了。 狂奔着穿过两个街区跑岔了气,整备室的自动门“刷拉”敞开的时候,整个房间的目光都投到了我身上。 他们,十人左右,坐着的和站着的,穿着样式齐整的作战服,颜色与臂章标识着的派系与评级各有不同。我注意到最高的一位有A+2的评级,这对我来说差不多是天文数字的级别了,不过其中没有一个人佩戴着黑仪式教团的臂章——某种程度上这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呢。 “……她就是那个临时替补啊。” “真没礼数的样子……” “制服也没穿……出了事能怪谁……” 一度聚焦的目光再次打散之后,那些熟悉的窃窃私语又一次冒了出来,不适感像一只苍蝇般在我脑内乱窜。 我勉强克制住情绪找了个位置坐下,此时继续引人注目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不穿制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迟到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要做、不打招呼是因为第一次跟队参加S级任务紧张到差点窒息,拜托你们也替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肃静。”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随后第一道命令传进室内,虽然毫不严厉却有着相当分量的权威,在瞬间鸦雀无声的空气中回音清晰可辨。站在门口的那个少女想必就是任务负责人了,黑色的制服和右肩上的哥特体臂章——闪着某种金属光泽的“S”——都在说明她的地位,如果今天晚上有个人我绝对不能得罪也只能是她了吧。 不过话说她可真的好漂亮啊。 “……以上就是自我介绍,接下来我重点说明一下任务明细。” 走神的当儿连她的名字都没听到,错过了相当重要的信息呢……这会是今天晚上我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吗? “招募表格上,说过这次任务对联络质量的要求比较高,所以蓝牙耳机都带了吧。” 队伍里有几个人立刻按动了开关,蓝色的开机灯在一张张脸之间一闪一闪。我抹了抹空荡荡的裤兜,看来刚才不是最后一个错误。 “以及,这次任务使用的装备是黑仪式教团旗下的生产的aflavone2000型号手枪,召唤代码都发到你们各自的手机上了。我想你们都听说过这款对人用低伤害装备吧,不过考虑到任务的不安定因素也搭载了杀伤模式——你们不用担心会不会误伤性命,因为所有人的模式切换权都握在我手里,只有经我准许,你们的手枪才会一同切换到杀伤模式。” 总算遇到不会掉队的事,于是我同别人一样打开刚收到的邮件,一个小型的召唤阵立刻在手机屏幕上张开,发出迫使我稍微挪开视线的强烈蓝光,原本平滑如镜的屏幕泛起连贯的波纹,一个黑色的手柄从中浮现,逐渐升高,露出一把手枪完整的形状,在我伸手握住手柄的同时蓝光消散,屏幕上不可思议的变化也平息了下来。 手枪的造型倒是中规中矩,和考证现场用过的枪相差无几,全黑的涂装大概是派系独享的恶趣味,枪口周边有一层血管状的红色符文,用来给子弹附加魔力,血管的根部一直延伸到保险栓的位置,而这保险栓上则有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没有锁定扳机的关闭档位,一个档位和枪口的符文色调相同,另一个则呈白色。 “队长,我有个问题——”有人举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现在扳动手枪上的符文切换开关是没有任何效果的。之所以保留这个设置,只是以防万一、万一我失去意识,你们的装备也不会统统宕机——那个时候,模式切换权就会自动下放给当前队伍中评级最高的一位,以此类推,总有人需要对当前情况负责。” 那看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承担责任了,这制度真是宽容啊。 “然后是任务目标——应该说唯独这个不需要赘言,在他们下船进行交易的时候逮捕所有在场者,我需要一队人马跟我一起冲进船体,把整艘船都控制住,然后只要等着后续人马来回收,任务就圆满完成了——至于船上货物是什么,其实我也没有得到足够的消息,你们也不会感兴趣的,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启程吧。” 她环视着在场人员,和我目光相触的时候停滞了一小会儿,她是在不满吧,是吧?可她的表情却毫无变化。 是轻蔑,还是S级驱魔人特有的干练与处变不惊呢?我希望是后者。 她在房间正中央站定,其他人零零散散地围绕着她站成一圈,我也赶紧起身站在圈的最外围。 用逆向召唤阵来移动啊……有多久没有试过了呢?毕竟总是宅在家里嘛。 她垂头在手机上啪嗒啪嗒地操作一阵,于是来自天花板的灯光变暗了,地面上发光的符画逐次浮现,形成一个几乎铺满整个房间的召唤阵,蓝色的光芒让在场所有人都如同泡在鱼缸里一般。枯燥的这几秒中我再次听到了那挥之不去的絮语——却是队长发出的声音,她低声念叨着什么。 可能是祈祷吧……有传言说黑仪式教团是一个足够狂热的宗教组织。 地板的明度忽然高涨,从蓝色变为炽亮的雪白,如浪潮般席卷了房间里每一寸暗处,模糊了所有人的轮廓。地板的实感消失了,一股莫名的浮力由下而上冲击着我的下巴,把头发全部扬了起来。 我闭上了眼睛。 “唔呃……” 我朝水面又吐出一大团食糜,这些晚饭的残存一边沉没一边溶解,消失在漆黑的海底。逆向召唤的眩晕感把我的脑袋当成扑克牌洗了一整遍,我费力跑到没人的地方,又被呕吐折磨得浑身脱力,码头的凉风还毫不留情地灌进衣服的每一个缝隙,最难受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晚上天气也不是很好,江面上却只有些细碎的小波浪,顺着岸线可以遥遥望见那艘黑灯瞎火的走私货船,任务要求是在交易现场抓现,还有一些时间。 “……在群众处刑的吸血鬼伯爵当天,范海辛教授遭遇不明袭击,被发现时已奄奄一息,时至今日袭击者的身份与手法仍是未解之谜。教授在经过成功抢救之后不久仍然与世长辞,临终前他留下了堪称IEO宪章的遗言……” 真是在奇怪的时候想起了奇怪的事情。 “我说你……呃……没问题吧,队长给你发的联络你没回。” “我没事,马上回去。”我没抬头看传话者的脸,他那个鄙夷的“呃”直接激起了我的不快。 “她就是让我来告诉你不用回去了——这个位置需要一个警备,提防有漏网之鱼从侧岸逃离,你呆在这里刚刚好。” “……” “你那是什么眼神?这么简单的工作给级别最低的你不是正合适吗?” “……我明白了。” 那个传声筒离开之后,我一脚踹飞了一块无辜的石头,它消失在夜幕中然后不为人知地撞进水面。 不能歇斯底里、不能喊出声音、不能被人发现。 串通好的…… 都TM是串通好的啊!! 我明白就算是参与同一个任务,奖励的多寡也会因贡献权重的高低而受到影响,而现在把我放在最远离冲突地点的尴尬位置又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人想到从船上游过来?就算有又会有多少? 这也在那个该死的NPC的计划中吧是吧!?装作大发慈悲地给我找了一份工作然后等着我出丑,最好是沦落到末等功,然后因续航没达标被吊销执照。她倒是功德圆满完全没有良心负担——还有那个队长也和她是一伙的吧,那自作清高的眼神是搞什么啊?她也很满意这种安排是吧,她也自然而然地看不起我是吧?不就是没带蓝牙耳机吗、不就是穿了便服吗? 灵光乍现,在躁狂的烟云中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 不,我简直是天才啊天才。 我撩起袖子再次确认——逐条识别过后终于在手肘根部发现了我需要的东西。 辟水咒的纹样。 我一手拔出手枪,一手捂住枪口然后扣动扳机,急促的红光,掌心轻微的鼓胀感,悄无声息。 很好——难怪刚才在整备室小队长没提扳机锁的事,靠灵质驱动的手枪没有火药槽也没有实体弹药,只要心里没有明确的念头,比如“把子弹射出去”,就算是上了保险栓。 她能决定的只有我的子弹是否具有杀伤力这件事了。 剩余的问题就是——接下来的冒险行为需要多少事后代价。 她有说过只要控制船体任务就完成了吧,她也有说过持有切换权的那个人负责吧? 我把手枪塞进胸衣,开始做暖身运动,接下来要做的事鼓动着肾上腺将召唤眩晕一扫而空。 没错我只是一个C级驱魔人,但这可不等同于全无建树。 你们也可以试试12岁就从“那种事情”中生还一次…… …… ……膨胀的时候会想到不该去想的东西呢。 我靠近水边,在倾泻呕吐物的同一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真是可笑的表情。 当初是向谁信誓旦旦地承诺要好好活下去的呢?现在这就是最最关键的一把了。 下注吧。 深吸一口气,向水中纵身一跃。 后日谈 “队长,那个C级擅自离开岗位了,需要去追回来吗?” “随她去吧。” “为什么啊?” “船已经在靠岸了,行动马上开始,现在没空往其他地方腾出人手。” “可是她……” “放心吧,你也应该知道堵截走私船有多简单——S级任务只是个空头衔罢了。” “但毕竟她只有C级啊。” “你听说过本地那个在C级考核中拿到A级成绩的新人吗?” “听说过……您的意思是、难道说!?” “我想也不可能,但毕竟她做出这种决定,也该拿出相应的觉悟了吧,现在专心等待交接就行。” “是。” 正文 凶悍地潜入,畏缩地冒进 我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做。 等那个队长带人冲进船长室,她会发现所有船员都被扒光了排在地上,而我正披着船长的大衣、悠闲地坐在舵上发送战报?怎么样? 算了吧,扒光一堆臭男人的衣服,额,着实恶心。 两个警卫站在船尾,各自捏着一支烟,站姿懒散。或许也只是像我一样对工作感觉厌倦了,可我却不该在这种时候产生什么同理心,我要保住我的饭碗,就意味着要毁掉他们的。 船舷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敲击声,他们很及时地提起了警觉,而这真是我所需要的。 其中一个朝响声发出的地方走去,而另一位则马上松懈了下来,转向海面继续思考自己的人生,不经意低头的时候,他看见了我。 船尾有一道绳梯,而现在我正以弯曲的膝关节为支撑倒挂在一根梯阶上,手中拿着一个从船舷卸下的游泳圈。 他甚至来不及向伙伴发出警告,系着绳索的游泳圈就精准无误地套住了他的肩膀,再经我稍一用力他就翻落了甲板,坠落过程中他仍在挣扎,直到后脑勺撞到船体发出一声闷响失去意识,直直倒垂向一边。我没有浪费时间,立刻调整姿势跃上护栏,在另一个人转头,惊讶地发现发现同伴被所在的位置被一个陌生女孩取代这短短几秒内,开枪,让灵质子弹在他脸上绽开一朵半透明的红色烟花,然后俯冲过去扶住那向后瘫倒的躯体,稳稳地放在地上。 轻松。 不过值得在意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比如上了船才发现船上真的没有一星灯火,刚才这个警卫的姿势也相当怪异——左臂伸出手掌向前,如果把这个动作替换为一支手电筒的话违和感或许会弱一些,也就是…… 我翻开他的左手,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向其中注入自己的灵质,然后意料之中的一幕发生了:他手中浮现出一个耀眼的符文,其明亮程度确实堪比一支手电——这是一种特殊的照明用的符文,其作用是为持有者提供私人的光源,也就是除了向符文中注入灵质的人以外没有别人能看到这束光。 这就……真的很奇怪了,这艘船就像是在竭尽所能把所有光线都驱赶出去,如果说仅仅是为了避人耳目,黑灯瞎火地靠岸反而更加可疑,或者说这种措施有一些实际意义,那又应该是什么呢? 稍微长个心眼吧。 不仅是那艘来路不明的船,小广场上一排路灯都被提前拆掉了灯泡,整个区域格外昏黑。 小队藏身于小广场五十米远处的花圃内,树篱与长凳提供了足够周密的掩护。 所有人都弯着腰且屏息凝神,队长帕弗尼·西罗贝特向蓝牙耳机吐出几个音节,与她同行的队员们纷纷启动了制服内置的滤光符文。 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走下舷梯,身后紧跟着五名警卫,几个人七手八脚搭起一套简易的桌椅,然后在为首的男人背后一字排开,全程不发一语。 约莫十分钟过后,他的交易对象出现了,一个小个子,一副畏畏缩缩的会计员模样,他没有任何保镖跟随,手上铐着一个提箱——或者说更像是那个提箱在拖着他向前走。见到对方的警卫数量他似乎有些怯懦,却还是按部就班地把提箱搬上桌子,向前推了一段距离,然后解开了手铐。 从船上下来的那个男人微微敞开箱子,伸出左手在面前晃了晃,眉头一皱似乎有所不满,他向面前的小个子抱怨了两句,两人便争论起来,听不清交谈的言语,只能看到他们各自用一个接一个简单手势传达意思——这份寂静仿佛正是交易的仲裁者。 终于从船上下来的男人似乎被说动了,他合上箱子,将箱子铐在自己的手腕上,指了指背后的船,示意所有权已经完成了交接。而原本明显处于下风的小个子尽管赢得了对方的妥协,仍然一副将要被重担压垮的模样。他双手支撑着桌面站起身,掏出了手机。 与此同时,帕弗尼一直举在半空中的手向下一挥。 一个警卫穿过昏暗的过道,他对这艘船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 他绊到了什么东西,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劲——当他抬起左手照亮地上横躺着的同僚的时候,便已完全错过了规避危险的所有时机。一对肢体悄无声息地夹紧了他的脖子,又如蟒蛇的上下颚,向后猛的一拽使其重心偏移撞上地面,一直举在面前照明的左手在试图掰开禁锢的同时正好投入另一个陷阱,被弯过一个疼痛的角度死死固定住。我再稍一用力,他僵直的四肢就立刻松软了下去。 双腿挪开,抬起我自己的左手,在照明符文的辅助下找到他的身份卡一把扯下,这样船上大概没有任何除我以外的人能够活动了。这艘船的秘密仍然不胜枚举——比如上船以来我从未察觉到一次颠簸,让人近乎忘记脚下没有坚实的地面,到底需要多大分量的压舱物才能维持这种平稳程度,那些全部都是任务指明的“货物”吗?至今为止遇见的敌人也少的可怜,算上刚才下船交接的那几个,大概总人数也就十人出头的样子,小队的人数都与之持平了,真的需要评为S级任务来大动干戈吗? 奇怪——真的太奇怪了,几个人开着一艘幽灵船,来到这座三线城市被一个空头S级任务指定,交易期间还让一个C级驱魔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袭击了大本营。 真想看看那些至关重要的货物到底是什么啊……但按照常理我实在不想惹什么更大的麻烦,一无所知地立下奇功满载而归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忽然船体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一个易拉罐大小的物件被高高地抛上空中,然后爆炸,夜空瞬间亮如白昼,小广场上的人回神之际,目光无一例外都被这光芒灼伤。肆意放射的光线中,一个人形拖曳着笔直的射影跃起,用她的武器在空中精准地击中了每个警卫的眉心。紧接着对坐的两人身边凭空冒出一群小队成员,将他们按倒在桌上动弹不得。整个过程流畅无比,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一切都开始并立刻毫无悬念地结束。 帕弗尼轻盈地落回地面,接过方从小个子手中抢下手机。她瞥了一眼收件人的姓名,神色中短暂地拂过一丝焦躁。 船上下来的男人俯倒一动不动,作为一个走私的老手,他知道生意败露后再作挣扎只会加重牢狱之灾,但那个小个子却用尽力气扭动,用陌生的语言嘶吼,在两名年轻力壮的队员的压制下简直要将自己撕成两截。 帕弗尼对他的话语提起了注意,走上前用同一种语言问话。 “(刚才你在说什么?)” “(闪光弹!你们居然用闪光弹!你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要求你说明。)” “(那些东西怕光!一点光都不能有!现在、现在它们要醒了!)” 我遇到了难题。 震动结束后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暗处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急忙转身用照明符文打亮,看到的是一扇被无故敞开的门,以及从走廊拐角一直延伸到门内的水渍。 再靠近一些,发现门后是一条通往下层的楼梯,大概是货仓的入口。 地上的水渍似乎说明这条漏网之鱼是从外面跑进来的,推算一下时间外面大概已经交火了吧。那最可能的解释就是…… 心脏一阵激灵。 趁乱跑回来销毁赃物吗? 那、那作为离货物最近的人,没逮住他岂不是我的责任了吗? 急切地想要追下去,却又在跨入门框之前把脚又收了回来……万一真的看到不该看到的机密怎么办,天知道那个名字里都写着“黑”的黑仪式教团会怎么处理我啊? 不追下去是大过抵大功,追下去则是社会性抹杀的隐患。 或许再过一小会儿整个任务都要一无所获了,用来决断的时间随着每一秒的犹豫更加迫在眉睫。 面对各种可能性与难以确定的去向,一时焦虑权衡可能引发的一生焦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困难的赌局!? 终于我咬紧牙关。 都到这个地步了…… 还有资格害怕铤而走险的后果吗? 我迈出了那关键的一步。 一阵惊愕的吁叹,异口同声,被选为突击组的小队成员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步。 帕弗尼仍然站在原地,但她的目光也是难以置信还掺杂着一丝愤怒。 蹲坐在船顶的扭曲人形发出了凄厉的低吼,向人群飞扑过去。 现在想来至少那些谜一般的货物需要用箱子装起来,或者再盖上一层布,不会那么轻易让人看到的吧。这让我心安了不少。 好冷…… 背靠墙壁拾级而下,我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低温,从鼻腔吐出的气体中水珠凝结成具体可感的重量。我抬起左手让光亮打在楼梯尽头,却没有看到钢板地面上那些粗糙的防滑颗粒——底仓居然是一整池黑乎乎的积水!? 不可能,如果船底漏水,船不可能依旧这么平稳。 …… 我把右脚探下水池,稍微没过脚踝的深度,比起空气显得更暖一些,因为仍在起效的辟水符文我不用担心弄湿衣物,我更担心另一件事。 没有响动。 太安静了。 如果一个人真的急匆匆地跑回船上意图销毁货物,双脚都浸在水里,他怎会如此悄无声息? 难道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那敞开的门怎么解释、不可能是有东西从里面跑出去了吧?) 他正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什么时机、反杀我吗?(那为什么不早动手?) 还有外面的人怎么还没进来?(这个时候反而又有些期盼了?) 左手发出的光消隐在一片虚无的空气中,没能接触到另一面的舱壁或是任何一件货物,直到前方忽然呈现出另一片光芒, 不是箱子,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冰块,周边的四面勉强算平整,顶部不成平面,细小的冰晶堆积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山丘,覆盖着从冰制箱子内部伸出的…… 肢体…… 无意中觉察这一点后意识在恐惧中失控——山丘的形状简明扼要地显现出一只手、一个手肘与半只脚、旁边的另一个箱子顶上明显是一个头颅的轮廓……我弯下腰伸着僵硬的左手——根本无暇顾及那个可能存在的敌人,甚至让我怀疑身体是否被另外的什么全权操控——照亮了箱子侧边平整冰面下的……那张脸。 没有眼睛、没有鼻孔、没有耳朵,畸形且小巧玲珑,夸张地咧开的血盆大口中,两颗犬牙尤其粗壮。 没有灯火的货船……因为被冰住的这些东西不得见光吗? 满底仓的水……冰块在融化啊。 S级空头任务、装载了杀伤模式的麻醉枪与闪烁其词的货物描述……发布者试图杜绝秘密泄露的风险却还是被我看到了真相。 黑仪式教团与队长那个尤其显眼的哥特体“S”……想起来啊,在全城半戒严的那前几天,每个电视台都在反复强调的、关于黑仪式教团的介绍,想起来啊! “……黑仪式教团,IEO内部最知名的派系之一,历史悠久,成立于中世纪,转职抹除流亡到世界各地的、各种类型的吸血鬼……” 真的在字面意义上接触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的冰山一角啊。 “卓柏卡布拉,又名吸血猎兵,最下等也是数目最多的一种吸血鬼,生命力旺盛但身体结构异常脆弱……想不到他们会在船上养这种东西。” 怪物那全身无毛且皮肤皱缩的尸体躺在地上,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帕弗尼如背诵一般轻描淡写地叙述着。 “这、这就是我们要追查的货物吗?”有个队员提起胆子问道,他还为方才队长击杀怪物时那凶悍且熟练的动作感到心有余悸。 “不、不可能,”队长低声回应然后提高了嗓门,“大家注意!任务目标暂时变更——这种东西不确定还有多少,在支援赶到前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一只溜出去:现在任务真的是S级了给我打起精神来!” 与此同时,她心中怀疑的回音此起彼伏。 当初教团元老院的长官们虽然也没有明说货物的性质,但还是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一些信息。 他们说谎了吗? 他们明明说——货物只是一本书…… 然而现实没有给予她足够的时间思考。 就在命令下达的瞬间,一声巨响,本该继续静默的、已经让人不自觉地相信钉在水面上的那艘货船,宛若获得生命一般,忽然身姿矫健地一跃而起,提挈水花足有十丈之高,在空中翻滚、失重再沉沉落地,彻底坍缩成一堆废墟,在场的人尚且无暇惊呼,炽热的白光再次把整个世界染成雪亮,所有人都被迫正面迎接了、那致命的浓郁气浪。 后日谈 “适配者已发现。” “血脉状态:吻合。” “契约生成中……” “警告:继承人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 “暂停作业,继续观察。” 正文 向前三步,即是末路 咳。 喉咙口涌起一股粘稠腥甜的液体,随着每一口气息一上一下抽搭不已,我急不可耐地把它吐了出来,果然是血。 视觉在尽力表达一种名为“麻痹”的概念,生怕我还不够理解似的,眼前的景象失去了远或近的隔阂坍缩成电视屏幕一样的二维图案,数以万计的光点不知疲倦地朝各个方向无规则地蠕动。还有耳鸣,演绎着比周边海浪还要逼真的汪洋,那些折磨我多年的絮语在其中依然时隐时现,但我不该浪费精力为之气恼,我应该放松、尽力放松——因为至少,我对自己身体状况并无大碍这一点有些浅薄的自信,在我全身上下浮现出的、泛着柔和绿光的细密纹路隔绝了更惨痛的可能性,现在只要一点预期之外的心态波澜都会妨碍它们发挥作用。 驱魔人的制服绝不止规划外形与区别派系这么简单,衣服内有一层飞薄却关键的质料,用以绘制在各种特殊状况下维持驱魔人基本生命需求的符文,尤其体现在抵消物理伤害与简单治疗上。但我没有制服,支部从来不愿意把高昂的生产成本浪费在在成天巡逻博物馆的没用C级身上。 所以我还能怎么样呢?堆满卧室的符文图典、老爹留下的特制墨水、全身上下这么多白花花的皮肤……除了因专心准备,没注意到集合时间是在意料之外,这种程度的爆炸尚且在可以忽略不计的范畴内。 轻微脑震荡和皮外伤应该避免不了吧。毕竟刚才,我被冰块里的东西唬住的时候,站立的位置距离舱壁上突然启动的爆炸符文实在太近了——没有老爹那样的眼睛我怎么可能预先看到?我不是在注意那个偷偷潜回来的危险分子吗? 还是搞砸了啊…… “啪叽。” “唔?” 一本书。 从一无所有的半空铅直坠落在面前,划过的轨迹中有至少三份完整的残影。 这是什么? 我稍微抬起下巴,想要稍微看清一些,却被更远一段距离之外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破碎的冰块。 视觉对准焦距的那一刻,耳鸣也神奇地随着某个尖啸而来的东西治愈…… 电光石火般的切换,由松弛到杀气满溢,根本来不及询问身体的意见,我一把抄起眼前的书翻身向后挥去,正好嵌进那个东西大张着的嘴里,挡住那些恶心的口腔细节与扑面的寒气。 时间凝固,两颗标志性的犬牙缓慢有力地扎进书脊,大约四十公斤的重量压在持书的右手上,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中露出的月亮,顺着那东西的边缘拉伸出一道诗意的闪光,悄然探出的左手指向与书背相交的平面,用枪口轻轻压住—— “乒!” 顺着它的惯性抛投出去,它落在地上像一袋可燃垃圾(就外形而言确实更应该比作一条狗)。血肉礼花炸出的内容物整齐地撒了一地,战斗结束,时间继续正常流动。 喘气——身体没有完全适应突发的激烈运动,治疗符文的效力渐弱了。 书——几乎毫发无损,这种复古风格的装订方式很有派头呢。 手枪——枪口的符文转变为白色且呈现出另一种纹样,保险栓也转到了白色档位,这就是队长所说的杀伤模式啊,这也说明她们也遇到不得不下杀手的麻烦事咯? 情况……还能勉强称为乐观吧,该走了。 唔诶!? 刚刚站稳,强烈的异物感忽然从腹部发出警告,麻痹还没散去,我下意识伸手抚摸加以确认,然后再次触碰到这种粘稠湿滑的手感。 手指伸到眼前在月光下确认,甚至弯腰亲眼见证,都难以否认腹部出现的一大块暗红色污渍。 血啊…… 全身的麻痹瞬间消散,剧烈的痛楚从腹部的伤口漫出翻搅每一根骨头,呼吸失去了必要平衡,原先还能勉强称作“乐观”的预期,立刻为此落进谷底。 开玩笑吧? 这个位置我明明有认真地画上防御符文的啊?这又是哪一出?不是她们联手欺负我的恶作剧吗?这是幻觉吧?会有这么严重吗?恶心的吸血鬼和炸轮船和S级任务真的有点过分了吧?或者现在的我难道在做恶梦吗?我知道了那个难受的睡姿真的要改掉是吧?快点回答啊! 啊啊啊啊! 我能看到货船残骸的阴影处还有另一只怪物,一爪子踏进清澈的月光下又触电一般收回,接着又毫无顾忌地整个探出黑暗,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的褶皱,嘴角淌下一串沸腾的口水,在它的背后,还有更多密密麻麻的东西在攒动,发出同一种嘶鸣,像极了一群饥肠辘辘的鬣狗,应该闻到我身上血液妙不可言的香味了吧? 真是要命…… 为什么…… 为什么非得是我遇到这种事啊?…… “集中注意力!一只都不能放过!” 货船的残骸已回归寂静,躺在月光下形如一座城堡。而现在从城堡中源源不断喷涌着的,正是那些状貌扭曲、饥饿万分的孽裔。他们追逐着渴求已久的鲜活味道,无所顾忌地冲向小队搭建的临时防线,被密集的火舌贯穿颅骨与脊柱——宛如两股针锋相对的海浪,冰冷的肉身与滚烫的能量子弹相互吞噬着彼此,推进或撤回,短暂持平然后继续变化。 只是,假如从高空俯瞰这场较量,便足以看到战局正在向着某个不可逆转的血腥节点悄然挪移。 终于在一位队员因持续消耗灵质而晃神的瞬间,一只吸血猎兵忽然从难以预料的近距离窜了出来,透过脸上两颗弹孔足以一眼洞穿夜空一隅——它扑向那个疲惫的少女,伸长了獠牙—— 挡在它面前的是帕弗尼。 依然凶悍且熟练,或者更应该描述为优雅且致命:顺着斜踢而出的一脚,从她的长靴底部探出一柄曲线妖娆的银亮刀刃,在空气中留下繁杂却又精巧的奇异轨迹,在这短暂的不到半秒的时间内一气呵成,本来近乎得逞的吸血猎兵被劈斩成了无数不规则的嵌着碎骨的肉块,然后立刻烧焦、粉碎、不复存在。没有任何其他人察觉到、哪怕是离危险最近的那个掉队少女,也只是揉揉太阳穴后又立刻投入了战斗。这场小插曲的最后遗存,只有帕弗尼跺脚收回刀刃时,发出了一道嘹亮的金属回音。 战线再次被推了回去。 “……被誉为驱魔人师祖的范海辛教授,在当众处决伯爵的那一天遭遇不明袭击,几近毙命,至今凶手身份仍然难以确认。所幸他被发现时尚有生命迹象留存,经过抢救奇迹生还,但随后,在他最后三年的光阴里,教授再没有直接参加任何一场魔物猎杀行动,而是倾尽心力组织各方力量,成立了今天IEO的雏形——驱魔人互助会……” 总是在奇怪的时候想起奇怪的事情呢。 我撞上一堵金属壁,集装箱还是仓库不清楚,反正在抖就是了,沾满血迹的手撑起身体的同时也留下清晰可辨的红掌印,或许这些记号能稍微引走一些吸血鬼的注意吧,但现在出血量这么大到底有几成作用呢? 好困…… 说到底,这些都是我的责任吧? 从来不参加驱魔人的日常训练,在博物馆里打杂摸鱼,被逼急了参加S级的任务,还不肯坚守岗位跑去冒不必要的险,终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把船给炸了,现在生命垂危被一群恶心的怪物追着跑,真是咎由自取啊、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局了啊。 正因为总是一鼓作气地铤而走险吗?比起驱魔人更像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我都是为了谁才一直用这种方法活着的呢? “你不必……” 住口! 突如其来的愤怒激起战意,再向全身逐渐疲软的灵质中注入亢奋的因子,我抬起胳膊,用持书的手护住枪管,朝几只急速靠近的吸血鬼打出满满一梭子弹——其中三只的脸着地刹车了,还有一只——趁它一跃而起的时候放低重心,抓住躯干顺势抛出去,稍作缓冲再开枪射杀,本来应该是这样。 然而——该死的然而——就在捉住它举过头顶的时候,手肘忽然浸入某种不真实的暖意急剧脱力,这个东西直接把全部体重掼在我身上,将我压倒。我竭力忍耐着接触到那些扭动不已的皮肤时的呕吐感,纠缠中仍然矫健地调整出剪刀脚——就像在船上对警卫做过的那样——扣住它的脖子,然后翻转,坐起身抬手瞄准。 瞄准…… 视野固定的刹那,眼中的全部景象从其自身之中抖出一层幻影,就像是一直在脑中搅拌的汤勺不留意洒出的水花;我发现此时扳机居然如铁块一般坚固,根本不能为失去力量的右手扣动。 那个东西仍在努力把脑袋掰过来,脊椎咔哒作响,怕是已经自顾自扭断了吧。 我能清楚地感到一颗泛黄发臭的牙齿已经抵住了小腿肚紧绷的肌肉。 “啊啊啊啊啊——!!” 绝望的高吼,完全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昏聩中浮现一枚孤独的理智的气泡,呼吸都为之陷入停顿,枪口终于蹿出了迟到的火花…… 结束了。 松开尸首,短时间内飙高的肾上腺素立刻着手收取它昂贵的租金,每根神经都在阵痛,月光、码头、我的存在,一切本应熟悉却又完全不熟悉的东西飞快地逃离又攒动聚拢。 “……1480年11月25日,范海辛教授离世的当天,他在笔记本上留下了最后的文字记载,学者推测,这段文字的内容正是关于当初那个身份成谜的袭击者……” 说真的,我真的“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下去”了吗?到底也只是扭曲地自作清高地装作一如往常地满不在乎把。 “……嗨呀好气啊,一点人缘都没有的瞿千羽大小姐居然还质疑起我的能耐来啦?……” 是啊没错啊,就是没人喜欢我我又能怎么样?我就是一个异类又怎么样? 这就代表可以心安理得地拒绝整个世界继续浑浑噩噩地,作为一个没用的C级过下去吗? 真是厉害啊千羽大小姐。 “你那是什么眼神?这么简单的工作给级别最低的你不是正合适吗?” 又不愿意被等级稍微高一点就飞扬跋扈的人看不起,又以“他们的世界根本不适合我”作为理由继续逃避,还有谁愿意一直看着这垃圾一样的我呢? 爸爸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啊…… “你不必……” 对、就是这样,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说出来吧!没有必要再隐瞒了。既然这已经是苦海最后的关头,已经没有什么不值得坦诚了吧。 “你不必存在。” 那斩钉截铁,漠不关心的腔调,锋利无比地把记忆割开了。 眼睛里有种波纹在浮动,温热的液体从脸上下坠到撑着地面的手上与压在掌底的书上,不是血,是某种透明的、更让人感到耻辱的东西。 嘶哑的低吠一点一点清晰起来,这次大概有两只、三只、或者更多,可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脚,筋疲力尽,灵质胡乱流动,没有任何再反抗的余地了。 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副德行,已经没有脸面再活下去了吧…… 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凄惨场景……真的就是我的归宿吗…… 拜托了、 无论是谁、 救救我吧…… 后日谈 “警告:适配者生命状态已濒临极限。” “废弃观察进程,契约强制生成。” “阻碍:适配者精神状态不稳定。” “再定义为:不成熟。” “调用适配者使魔作为补充。” “具体方案确定:非定向召唤。” “附近条件检索…适配者腺液样本与吸血鬼裔生物腺液样本获得。” “召唤媒介输入中…” “召唤对象坐标已捕捉。” “契约构成…完毕。” “阻碍:召唤对象并不存在于本位面。” “具体方案确定:张开孔隙——” 正文 第X类接触 最卑微的求救。 向心中贫瘠的荒原毫无期许地喊了出去,正打算默然地死命死心,回应却立刻到来了。 是那本书。 镶嵌着成片金属的硬质封面猛然推开手掌,上千纸张飞快地翻动连接成完整的固体拱形,然后强烈的光——足以使月色黯然落魄的光,在书的中央翻涌四射,随后急剧爆炸,不远处紧迫而至的敌意也被之烧穿形骸而失去威胁,而我却安然无恙——这温暖而明亮的光,就像是遥远的从前,那个愿意站在我身边的人一样…… “爸爸……?”不经意的猜测呢喃而出。 却是一个冰冷如机械的声音给出答复—— “额外灵质注入,排异反应:无。” “已确认威胁适配者的吸血鬼裔生物全数消灭。” “治愈符文效力120%。” “预备使魔已捕捉。” “进入最终阶段。” “契约双方第一次试验性接触……” 我又一次进入了完全搞不清状况的状态,而且是今天最严重的一次。 (它是谁,它在说些啥,我还在原地吗?) 紧接着我又发现了另一个不妙的现象——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简直只剩一颗头颅浸泡在一片纯白的培养液中。 但出于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描述为“仅剩灵魂在光芒的海洋中游动”更接近一些。 (大概会持续多久呢?) 然后立刻猝不及防地,一阵奇怪的波动刮过,一整片明光从视野的右下角掀起,堆积成密度更大的光之海浪,朝另一侧压过去,或者说,这个空间以翻页的方式替换,发光的表面沿着无法感知的维度被剥离,使我遁进这虚幻维度的另外一层现实。 黑暗。 彻底的黑暗。 空洞的黑暗。 方离开那种露骨的温柔环境,知觉质感的翻转立刻激起了我的排异反应——方才那个刺眼的好歹好歹还能让人感到周围填充着些什么,灵质和空气之类的;这里简直就是一片真空——字面意义上的一无所有的真空。 但仍然有什么存在着,就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我没法确定现在我还有没有手指)的正前方,凝聚蜷缩成一团,在我试探着看着他时,也在小心翼翼地窥看着我。 (他是谁?像我一样的人类,还是像我一样的怪物?) 平时迟钝无比的感知能力被放大了数百倍一般,我能轻易地读出从那个方向传递而来的强烈念想,在干净明了地在脑海中打印成了现成的文字说明。 惶恐。 胆怯。 ……孤独。 (这不是和我一模一样吗?) “我说你……”心情松懈的瞬间,漫不经心的问候语从嘴角滑出,打破了这片静默又被另一片静默所吞噬。 我立刻后悔了,居然在博弈的最开始就先手输了一步。 对面大概会立刻低估我吧。 然后,出乎意料,在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的同时,四道连续的触感缓缓地搭上了我的脸颊——是一只冰冷的手。 血液涌进毛细血管,膨胀,发烫,然后永恒。 然后醒了。 倒吸一口气,感官回到了本该的现实,还是月光和码头,空气中还是海水的腥味,压迫着我生命线的吸血猎兵不见了,一切静止且空旷。 对了,伤口—— 唔诶诶!? 掀开衬衫的一角,却只看到平整如初的肌肤,没有伤口,血迹也消失了,甚至连最轻微的痛楚都没有一丝残存。 不如说,除了双腿因跪坐良久有些发麻,我现在感觉非常棒。 不对,是从来没有这么棒过——灵质在全身上下不断涌动,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溢出,甚至不再需要随时调整呼吸节拍保证渠道通畅,所谓使不完的劲也不过如此吧? 对了,书—— 这才意识到原来书一直在我手里,而且一改方才那种普通至极的感觉:它活过来了,毫不夸张,书的表面浮现出丛丛叠叠的复杂细密的符文,肉眼可见的灵质不断在其中流动,赋予整本书一种生命的灵气,我把手指探进封面与扉页之间的缝隙,接着花费了更多意志克制立刻翻开的冲动。 培训机构曾有一门选修课,讲述人类的符文记录设备历史,从传说中那块“记载了世间万物的翡翠板”,到如今人手一台的智能手机。尽管这种理论课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瞌睡,但至少对“法典”这个名词仍然有足够的认识。 某些符文大师倾尽一生才能完成的符文汇总,兼具极高的实用性与研究价值,甚至可能囊括现代人都不可企及的高精度符文程式。 这般壮景也只有法典能够做到了吧? 对了,应该先和队长她们会合—— 我抬起头,不远处集装箱上有几个影子在畏首畏尾地蠕动,那是几只落单的吸血猎兵,是在畏惧书中那致命的强光所以迟迟没有袭来吗?终于轮到它们害怕了。 我把书夹在左边腋下,右手拾起手枪。 注入灵质,枪口的符文发出了浓缩的光,随时准备着下一发一击毙命。 刚才说的要认输的话,我要求全部废除。 最后一声枪响过后,帕弗尼的食指松开了扳机,最后一只吸血猎兵应声倒下,战斗结束了。 小广场上是一片地狱般的光景,扭曲的尸骸胡乱散布,血液与唾沫的混合物沉积为三寸深的泥沼,在月光的笼罩下,仍在翻滚着细微的无声泡沫。 射击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帕弗尼下达警戒解除号令的瞬间,防线立刻溃散成数位疲惫不堪的个体,他们相互搀扶着,有几人没忍住灵质衰竭带来的眩晕感,弯腰呕吐,人群中不时发出几句来路不明的无害抱怨。唯有帕弗尼仍然以原先的站姿立在原地,望着屠杀现场,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169只。”她默念着确切的击杀数目,这样的成绩拿回黑仪式教团已经抵得上一次小规模清扫了(哪里不太对),更何况是带着一群来自各种派系的杂兵,特地从其它派系招募援手固然是教会一贯分散责任的做法,长期以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相安无事,从来没有什么责任需要着重追究(不对、非常不对)因为教团的到访半个城市都被清空,港口这一带连一扇亮着灯火的窗户都没有,对一般居民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记,也没法期待谁会帮忙向支部报案;后续部队还有一会儿就到了,和他们解释清楚,教团要找的东西让他们搜去,把那几个衰竭症状严重的队员带去医院,这个任务就完美收尾了。 (不对!肯定、什么地方不对!) 走私犯和接头人还服服帖帖地跪在旁边,是不是应该从他们那里弄点口述?放在胸甲内侧的简易符文纸仿佛在发烫,元老院的长官交代过。一旦出现了些什么计划之外的状况就用这个应急,现在符合使用条件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这次任务,帕弗尼不为人知地啐了一口。 只能一步步来了。 “休息的差不多了吧,”帕弗尼转过身,从胸甲内掏出了关键的符文纸,“再集中一下,还有一件事……” 咯吱—— 细微的、顶多不过靴尖碾碎小树枝一般的声音,夺去她的注意力掐断了话头,其他的队员也注意到了这个声音,却只有少数几位队员瞬间露出了同样凝重的神色,他们或许早已经历过这种事态,所以能够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是什么规格的灾难。 “孔隙……!?” 那是世界被撕裂的声音。 视线齐刷刷地投向血潭正中央,一小团晶莹的黑色物质无重力地悬浮在半空,伴随星星点点粉末不断渗漏——然后蓦的,它被无形的手指碾碎笔直地拖向四个方向,构成巨大的十字图案,或者说,更像不可名状的野兽怀着怨毒的动机在空间中划下的爪痕,滚动的伤口里依稀可见些许晦暗的光泽闪动,又被图案的边缘齐刷刷地切断。 走私犯伏在地上蜷作一团,狂风大作推开石块、碎肉与血污,呼啸之中,隐约能听到帕弗尼嘶哑却仍不失镇定的呼告—— “……保持冷静!……枪不要离手……向外撤退!……” (但是、) (分部会花费多长时间发现事态?) (有用的支援赶到需要多久?) (以队员们现在这种身体状况,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最关键的是——第一阶段的6.8秒之后,会有多少只恶魔从里面冲出来?) 帕弗尼心中疲惫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凝缩成密密麻麻的焦虑,她忽然想起那个任务开始之前就不知所踪的C级替补。 希望她是真的临阵脱逃了啊…… 只是、大概会有些可惜地,正如孔隙总是毫无征兆地张开,还没有到帕弗尼所熟知的6.8秒,天空中的十字毫不含糊地闭合了。 重现人间的宝贵寂静,在灾难虚晃一枪过后忽然获得了谜一般的诡异感。 没有一个人开口,因为危险的气息迟迟没有散去。 ——直到从十字消失的位置凭空出现一个长方体物件,垂直地砸在冰冷干净的地面上,下端摔得粉碎,却还是勉强地立住了。 单是这样就有几个小队成员被顺势惊倒。 凝重。 尘烟略微散去后,帕弗尼终于得以看清这个孔隙遗存物的真正面貌——其实并不是规则的长方体,但就形状而言更接近于一口棺材,其材质是某种廉价的木料,在月光下呈现粗粝的纹路。还有束缚其上的锁链,直径约有手腕粗,将棺材的边边角角都牢牢捆住,在正面相扣挽成蛛网的样式,只有一道因为落地的冲击被挣断,松松垮垮地垂向一边。底部碎片呈放射状零乱散开,与地面相接的缝隙当中看不见任何内容物的边角,只有漆黑的、未知的一片空洞。 接着、棺材晃荡了一下。 又一下。 破损的棺材盖滑向锁链挣断的一边。 众人清楚地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棺材内伸出,用力地将面前的障碍推开。 “开火!” 帕弗尼的枪口吐出火光。帕弗尼的身边一片火光。 棺材先是被一个齐整的圆孔贯穿,黑色的汁液随着炽热的弹道向外飞溅,随后密集的灵质子弹怀着雄壮的气势碾过棺材脆弱的形体,一场毫无悬念的蹂躏;木料哀鸣然后粉身碎骨,那始终未显现真实面目的内容物更是一声不吭地化为尘烟;歼灭如此坚决,似乎天气都为之改变,从一无所有之处升起了云雾,空气中一直弥漫着的、吸血猎兵尸体的恶臭被绵密的水汽冲淡,四周的景象逐渐消融,这团雾不断向四面八方伸展出触须,直到小队成员们发现一直攻击着的目标退出了可视距离之外,自己也完全被雾所包围,射击才不得不停止。 残骸依然在那里,一堆细碎的木片在浓雾中留下焦黑的片影。 好似漫步在一片雪白的黑暗中。 凝重。 结束了吗?帕弗尼却始终没有放下枪。 对驱魔人来说,从孔隙中出现的任何东西都是必须歼灭的威胁,尤其是生物,数次孔隙张开事件的作战经历让她明白,值得放松的时机尚未到来。 (这团雾非常眼熟。) (半年前突袭阿尔卑斯山脉深处吸血鬼隐士团体的时候……?) (难道……!?) 然而为时已晚。 帕弗尼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一只手牢牢地捂住她的面颊,手腕以下消隐在面前密不透风的雾中。 一个轻慢的声音从她耳畔响起—— “……非常丰盛的宴会……” “……多谢款待……” 凝重。 我奔跑着,无论脚程还是脑神经。 过会儿就解释说跑到别的地方去摸鱼听到爆炸后回来了吧。 船都炸了我上去捣乱的痕迹总不会残留很多吧? 那些个可怜的警卫我会抽日子去上香的。 被教团这种神棍派系揭穿了怎么办?那就死气白赖地加入进去。 哪怕下半生都在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工作也行,总比被不为人知地处理掉要强,总比莫名其妙地曝尸街头要强。 更何况现在我手里有个宝贝当筹码,情况只会好转。 这回我可是受够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做出这些改变也压根没什么吧? 我要去逛街去唱K去胡吃海喝,把账户里那点可怜的存款全部花个精光。 我可真是受够了。 我要把那个千杀的NPC从办公室里拖出来海扁一顿。 我可真是受够了。 我要开始好好地交朋友,就从那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S级小队长下手好了,先骗上床一次什么都好说了吧。 我可真是受够了。 因为一句话就一直消沉的人生、时不时要豁出性命的人生、只有我一个穷尽悲惨到死的人生,我真TM受够了啊! 手机在响。 空气的味道很奇怪。 下个拐角最初整队的小广场了,先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会很有帮助吧。 我看看…… 骤停,无论脚程还是脑神经。 短信接连不断地跳出来。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AXX(A+),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BXX(A+),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CXX(A),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DXX(B+),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EXX(B),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FXX(B),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GXX(B),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HXX(C++),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IXX(C+),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JXX(C+),请听从指示—— 武器换挡权限已移交到您,请谨慎决断,小心指示。 一颗滴溜滴溜打转着的吸血猎兵的头颅滚到了脚边,一只还套着制服袖子的手臂躺在地上。 不要抬头。 我想确认这只手臂是不是还连接着它的失主,但脖子不听使唤。 不要抬头。 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明白前面正伫立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求你了不要抬头。 但我还是缓缓地,颤抖着望向正前方。 黑色的雾,在原先的小广场上隔绝出一片狭窄的天地。 以及七零八落的尸体,苍白、血红、焦黑。 以及倒在尸堆中的、不省人事的小队成员们,总共十个,虽然肢体尚且完好,但是否还有一息尚存不得而知。 以及、以奇怪的姿势立在正前方的小队长本人,膝盖弯曲,脚尖着地,下巴高高抬起。 以及—— 在雾中显现出一个模糊轮廓的人形,背对着我,紧紧地攫着小队长的咽喉。 “‘我们还活着只是因为躲在伯爵身后的那个东西放了我们一马,或者说,如果没有他的准许我们动不了伯爵一根毫毛,是他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他说他不想为敌,但面对着那庞大恶意我唯有跪在地上颤抖。他是稍稍挪动手指就能毁掉我一生的心血,直到现在我能想起的仍然只有铺天盖地的黑色大雾,他并没有藏身在雾之中,他就是雾本身。’——范海辛教授临终笔记。” 奇怪的时候把奇怪的东西回忆完全了。 脑海中最后一点声音消散。 凝重。 后日谈 “真是抱歉,我好像迟到了一会儿。 “很饿,所以擅自找了些吃的,你应该不介意吧? “只可惜有点手忙脚乱,把他们都混在一起了呢。 “所以这里面…… “哪些是你的朋友?” 正文 完页——关于孔隙与恶魔 半年前 在培训机构上课的最后那段时间出奇无聊,驱魔人的文化基础课再没好好听过,最大的爱好也不过趴在桌上,看着窗外那干净得让人发慌的夏季天空。 依然怀念的一天,外面掠过一架米粒大小的飞机,它短暂地出现又消失,勾画出一条笔直的云彩留给阳光慢慢榨干,不管如何当时我莫名地来了兴致,也只有在这种难得没有精神涣散的当儿,讲师那些乏味的词句才会显得稍微动听一些。 “……至今为止孔隙仍然是人类最大的灾害来源,一般认为,孔隙是连接我们这个世界与另外一个空间的桥梁,其起因未知,发生条件未知,所连接空间的确切样貌更是未知,而目前已知的全部情报仅限于: “首先,孔隙会导致张开地区的灵质流动紊乱,进而引发各种超常现象,未经专业训练的生命体若直接暴露在孔隙周围将会有严重生命危险。” “其次,孔隙关闭时会使一定区域内的物质凭空消失,也就是‘陷落’现象,教科书第186页记载了几次最著名的陷落事件,尤其是发生世纪末的大陷落,请特别注意一下。” “最重要的一点,孔隙持续张开的时间段内,偶尔——概率相当之低——会出现异维度的生物,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恶魔’,只要恶魔出现,IEO所评估的孔隙危害系数就会指数级飙升,恶魔代表着人类所能想象到——或者根本想象不到的最高级别的威胁,被派往孔隙现场的驱魔人在遭遇恶魔时应尽量采取规避策略。 “与之相对应的是,只要孔隙关闭,恶魔的外形就会崩坍并最终消散,具推测,孔隙的存在维持着恶魔与异维度的灵质联系,孔隙关闭后,被切断了这一联系的恶魔就会为我们世界的灵质所自然稀释,然后凋零死亡。 “但恶魔的死亡远远不是结束,恶魔死亡之后,其携带的异维度灵质会因为灵质环流而扩散,并形成一种血脉瘟疫,感染到恶魔灵质的生命体很容易因此发生变异,成为‘魔物’,并造成二次或者多次灾害。在驱魔人事业尚未诞生的古代,魔物族群甚至强大到与人类分庭抗礼,而近年来这一状况大大改观,人类逐渐在取回自己合理生存地位的战斗中取得阶段性胜利……” 突然就瞌睡了。 正文 以父与赌徒之名 条件反射的一枪,滚烫的白色光柱径直贯穿了远处的东西,它的形体溃散时,从枪柄处传来明确的玻璃碎裂般的震感,但眼中所见却是一堆近乎透明的物质向外弯曲延展,一团雾溶解到另一团雾之中,小队长扑通一声落地,不省人事。 “……真是没有礼数……”从浑浊的空气中传来了冰冷的耳语,虽然听不出愠怒的语气不过大概他已经生气了吧。 松开扳机的刹那,膈肌也跟着松开——原来我下意识地憋了气,窒息感让几秒内的时间流动得尤为缓慢,每一个动作的细微变化,佐以眼眶中动脉沉重的节拍,一五一十地投射进一向善于算计的大脑深处。 仍在飞快地衡量着。 一整支小队都扑了,水平最次的我与那东西交战约等于送死吧。 (如果现在逃跑还有机会——) 这个玩意儿,这片雾,脑内大量分泌的危机感,和刚才那些吸血猎兵相比简直云泥之别;粘在鼻翼内侧的这种潮湿的霉腐味道、轻易败退的S级别、雾、逐渐缓慢的血流与灵质流……种种惊奇的现象以同样惊人的吻合程度与种种记忆鲜明地对应在一起,就像一颗链齿咬住下一颗,一颗接一颗,迎接一厢情愿地飞奔向终点的思绪的拉链头。 (现在逃跑还有机会——) 久违的健康状态当然是用来继续健康下去的啊!何苦像只蟑螂一样去撞别人的拖鞋呢? 不过啊、 我默默地把书塞进腰带的间隙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彻底按捺不住了。 凝重的缄默之中,什么声音正在急剧地升温, 从胸口潮涌而出的,我激昂的战吼—— “唔啊啊啊啊啊!!!” 切换红档,弯下身子朝地上开了一枪,反冲正好将我弹进半空,从空中透过颠倒的视角,我看到两排透明的巨大利齿凭空伸出,在我原先站立的位置上精准地扣在一起,假若方才有半点迟疑,现在我已经被撕咬成碎片了吧。 一度扑空的利齿再度变化,重新汇聚成最初的人形。我无暇考究其中原理究竟为何,便已趁着落地前的间隙用白档向它又开了两枪。 它没有回避,任凭灵质子弹在身上凿出孔,趔趄着向后退了一脚后跟的距离,烧焦的硝烟一度从它身上冒出,紧接着伤口又被无穷无尽的雾气填满,恢复到一尘不染的无伤状态。 “你还没发现自己只是在浪费……”它抬起那个应该被称作是头颅的物体,似乎是准备作出一个轻蔑的表情,但当我一拳挥向它(同理应该被称作)脸的部位时,语句的断裂间,显著地渗漏出了一刹那的惊惶。 “……真是固执到让人厌恶。” 我当然清楚,拳头抵住的是某种坚硬却有保鲜膜触感的东西,用余光也能瞥到前方还有一截空荡荡的距离。 我当然也清楚,如果真这么简单的话还需要B计划吗? 至少从这个距离我能看到这家伙的更多细节,他的面部有两个光点扑闪了一下,应该就是眼睛没跑了。 稍微收回拳头再摊开手掌,让手心暴露在这家伙的面前。 当然还有汗津津的照明符文。 第一把,揭开骰盅吧—— 无趣。 虽然这一举措大胆且不失创意,骤然闪耀的符文也确乎足够雪亮,甚至,可以说赏心悦目,但对于一个从未依赖视觉的生物来说,致盲的明光也不过是黑暗的另一种表达形式而已。于是我轻易地从意识之中过滤掉大量白色,就像将手伸进池塘中捞起一鞠浮萍,她的动向也立刻清晰地浮现——原来是趁着空档翻滚后跳,然后摆出了一个颇具魄力的架势。 可惜的是,在她用尽浑身解数筹划这破釜沉舟的一击时,早已没有更多余裕为其它的突发情况分心了。所以当我打出响指,用放倒她的同伴的手段困住她时,这场徒劳的争斗立刻迎来了它应当的结局。 “海雾迷宫。” 她跪倒在地,右手松开了她的武器,精神被出于自身的重重幻象所包围,宛然一只待宰的羔羊。 “哈、呀!!——” 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都整个儿甩出去一样,我将手枪用力挥过一道弧线,却瞬间感到了不对劲。 什么都没发生。 无论是后劲满满的手感、波澜万丈高峰迭起的灵质流动,还是预计中在两秒内反扑到脸上的的爆炸风,什么都没有。 等到回过神来,亲眼见证到现实状况,恐惧感便凝缩成了冰冷的液态物质,劈头盖脸地浇下流遍全身渗透到每一个指甲盖的末梢。 从这一刻起,再没有什么揣测或者值得冒险的理由,所有已知的情报与既得的成果被统统扯碎并抛入了—— 茫茫白雾之中。 我站在唯一可见的立足之地上,就像被没有形体的白色墙壁所包裹,看到自己的手都略显困难,更别提确认那个东西的行踪。 (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 (在我准备打出致命一击的时候,它动了什么手脚?) (原先气味像尸体一样的黑雾去哪里了?这些闻起来煞是无害的水汽又是怎么被置换过来的?) (还是说是某种逆召唤术让我离开了原地吗?但这解释不了我的攻击会突然作废。) (那个东西又在哪里,躲在浓雾的某处继续监视我的行踪吗?又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太多的谜团,太多太多的谜团,却一起投射着同一个答案—— 第一把已经以我的惨败告终了。 切、 不过还没完吧。 冷静下来想想,现在的情形也不算是完全陌生,就在几分钟前,书突然显现神威之际,和这个不是很相似吗? 这莫非意味着…… “啪嚓。” 背后的响声让我毫不迟疑地转身开了枪,但是, 那个人影——严格地说只有个模糊的上半身轮廓,就像随手涂在画布上的一滩墨迹——完全不为所动。 我试着稍微向它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段距离,图像却没有按常识那样稍微扩大一些,如果不是实物距离过远的话,大概只能用幻影来解释了。 “啪嚓。” 第二声,来自右后方,我迈开一步以期同时关注到两个位置,然后发现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因为一个接一个人影从雾中接连浮现出来,从毫无关联的两个,到松松散散的八个,到密密匝匝的一沓。 啪嚓啪嚓的声音也越来越密集,不断变换着节奏与音调,如同某种尚未完全成型的语言。 啊啊…… 我忽然听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东西靠近时发出的声音,而是我状态稍微好些就得意忘形地忘掉了的、 “那种”声音啊…… “你不必存在。” “你不必存在。” “你不必存在。” 唔啊啊啊啊啊!! 我捂住了耳朵,但那饱含诅咒的话语依然完整地从混乱的杂音里蹦了出来,而且不断增加,不断凸显。那些密集的幻象,从四面八方堆积起可观的厚度,只是转眼间就轻而易举地压倒了我存在的余地。 双腿灌铅一般软了下去。 “别过来……” 在名为“他者”的池塘之中,挣扎未果的我再次不可救药地溺水。 “别过来……” “连我也不行吗?” 错愕。 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 当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双缓缓蹲坐的膝盖——还没有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小时候,那些值得怀念的夕阳之下,因为各种原因而鼻青脸肿的我,有多少次是跟随着这一双裤腿与鞋子回到可以安心睡去的地方的呢? 怎么可能认错? 爸爸……? 当我抬起头,包围着我的纸片人知趣地退开或者消失为他让出了空间。他穿着已经落伍十多年的衣服但确实是他;他的身段不如当年那么高大但确实是他;他的面庞因为雾气与泪花而模糊但确实是他—— 爸爸…… 全无顾及地扑上去,拥住他的脖子,他有些力不从心地向后倾倒,却还是勉强稳住了。 纸片人一点点地消散,雾也是。 “长大了呢千羽。” “嘿嘿,我也在一直好好地锻炼身体呢。”我在哽咽。 “我不在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吧。” “哪里的话,我终于等到爸爸回来了啊。”我在撒娇。 “居然还头也不回地去面对恶魔,果然还是个倔强的小姑娘啊。” “如果不这样的话,没准大家都要被杀了啊。”我在坐直身体并冷静下来。 “不过你还是勉强自己过头了,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已经没什么值得你害怕了。” “呐,爸爸,我可以对你说一句话吗?”我在努力把已经涌到嘴边的那句话按回去。 “想说多少都没关系,抱怨啊倾诉啊都没问题,好好地哭一场也行,爸爸会陪着你的。” 是啊,这些年做了不计其数的噩梦,却一次都没有梦到爸爸。 这本该是多么值得珍惜的时机啊,我在想。 “那我说了哦——就是、怎么说呢,因为你这混蛋演的实在太像了——” “什么?” “——所以才看起来特别特别假啊!” 枪口抵住他的胸膛。 泪水流干的双眼射出凶光。 火光,闷响,虚假的思念后仰,人造的现实裂开。 连同这干瘪的临时躯壳也、 粉碎。 右手窜出一大串火花,紧随着万千蚂蚁一同蚕食般的痛感,与人间六七月阳光灼烧的程度有精妙的可比性。疼痛一路蔓延却在手肘处戛然而止,看来这并不是某种我不认识的袭击方式,而更接近惩罚与随之而来的警告。 因为我动了她吗? 而且正因为我专心于窥探她的心灵构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未知事态,我抽不出任何余裕来维持海雾迷宫的稳定——好像意外地完成了戏剧效果不错的自嘲呢。 她醒来了。 激流一般的灵质掀起炽烈的气流推开缭绕的雾,拍打在脸上阵阵纯净的温热。 她开口了。 “谁、T、M、准你乱翻我的记忆了啊……!!” 眼光交接的一瞬,我忽然回想起在遥远的过去,在我踏上真正旅途之前最后的一个驿站,从一副老旧的眼镜后折射出的那种、切实地让人不悦的光芒——穿过不计其数的岁月,将开头与结尾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燃烧。 强烈的仇恨把每个细胞都动员为军队的一员,毛细血管噼啪作响发生轻微的爆裂但没有大碍,灵质终于听从命令,从肢体的所有旮旯朝胸口聚流,往上升腾,随着我的咆哮,从我身上不可遏制地奔涌而出,肆意交融、分枝、贪婪地生长到最大的限度,成型为巨大无比的蓝色树冠。 时间再次凝固。 此刻我体内没有任何灵质的残留,困乏感趁虚而入,每一次呼吸都吃力无比。 分明是刚才就应该使出的绝技,偏偏经历了一串莫须有的波折。 是时候清算了。 树的形状只维持了微不足道的一小会儿,被排出体外的灵质立刻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到原处,同时,更多本不属于我的自由灵质也依循着这条通道溯流进我的体内。 我造就一串瀑布,又沐浴其中。 枪口朝下,每道纹路都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辉光,只要保持输出终端较低的位置,稍加诱导就能提供前所未有的能源。 这才是混账老爸留给我的、勉强能称作遗产的东西,看明白了吗你这厚颜无耻的冒牌货。 你刚才是不是还无意间透露了什么不得了的情报呢、恶魔对吧?也难怪整个地方都乌烟瘴气,也难怪只能维持这么稀薄的外貌,被我的世界稀释的感觉、究竟怎么样呢? 那么假想一下假如有足够强大的应力从内部将雾进一步冲散的话,又会发生什么呢? 就像碳酸饮料中的一个气泡破裂、的样子吧…… 如果这一发还没起作用,那么……啊啊啊烦死了啊!! 这已经不再是作弊者的小聪明能起作用的场合了,能够活下来的只有真正的赌徒,只有不可救药的赌徒! 我微微调整站姿,如同一个准备在拔刀瞬间就取敌首级的武士。 不必争取周旋的余地,不必期待全身而退的可能 就在这一把决定成王败寇——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呀!” 时间冲破感官阻碍的瞬间,用力抛掷而出的一枚极致浓缩的灵质子弹,在飞行的半途剧烈失控、膨胀、爆炸、连锁反应,巨量的灵质竭尽全力从中逃离,最后扩张成漫无边际的洪流,其中大概包含着几百辆卡车同时冲击同一个目标的魄力——我只需要这一瞬间的机会,从集中到准备到完全爆发一气呵成,在考证那天的极限出力测试中,掀翻了市体育馆的半个天花板的、我的底牌,今天再以原先数倍的威力重现给我看吧! 这一回爆炸风可是切切实实地吹到脸上了呢。 后日谈 “爸爸又要走了吗?” “是啊,要去一个千羽暂时看不到的地方。” “……” “怎么啦?只不过是一个人住一个星期,千羽不会哭的对不对?” “爸爸,我也能成为驱魔人吗?” “嗯?今天的千羽不太一样啊。” “如果我有一天做了驱魔人,我也要跑到什么地方藏起来,让爸爸找不到然后干着急。” “傻丫头,驱魔人不是这么回事啊。”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只要像爸爸那样会打架就行了吗?我也很会打架啊,班上已经没有一个人打得过我了呢。” “呃,虽然爸爸一直觉得你还小,有些事说了也明白不了,但是啊——驱魔人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成为驱魔人很容易,但要作为驱魔人一直生活下去就很难了啊。”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驱魔人必须总是冒着各种危险去做那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危险的时候呢,能支撑一个驱魔人继续努力下去的,就只有他发自内心的、绝对不会改变的善良呢。说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做到哦。” “那爸爸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爸爸也不知道呢,但爸爸知道的是,千羽你正是这种人呢。” “我、我吗?” “是啊,虽然千羽平时喜欢使坏、没那么诚实、脾气还不是一般的倔,但一到关键时候,愿意只凭善良就挺身而出的千羽,真的很像一个驱魔人呢。” “你、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哦,反正我也习惯了——就算你永远都不回来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哈哈傻丫头,对了,爸爸这次是要去帮助一个父母都不在的女孩子,听说和你一样大呢。要不爸爸把她带回来怎么样?千羽你不是很苦恼没有朋友吗?” “谁、谁要你管这种事了!” …… 正文 尾声——降下序幕 码头,在无声的月光下,有如一幅滋味古旧的黑白照片。 正中央巨大的黑色半球体显得过于格格不入,倒扣的鱼缸,盛满了虚假的夜幕。 而得益于黑仪式教团所做的一系列行政方面的努力,在帕弗尼拨通那个呼叫后援的电话之前,不会有任何人——无论有意还是不慎——偷窥到码头所发生的一切变故。 忽然,在半球体的边缘,空气障壁的表面浮现出一个光点,黑色纸张上一滴白色的墨水。 光点渗透扩散,被周围浓重的黑推挤回去,接着又以新的一波攻势赢取更多领土,一张一弛,暗合着呼吸的韵律。然而当光点从最初晦暗的荧光,一直升温膨胀,直到成为炽亮的新星时,平衡崩解了。 新星拉扯着障壁,使其凸起、肿胀,另一轮明月紧贴着地面降生,然后与其母体双双破裂,洁白的潮水喷薄而出,壮烈且不乏清凉。空气障壁被一把撕碎,如清晨的毛毯一般随意落地,消隐,露出其内部毛茸茸的雾,飞快消散在天地之间。 “咕啊、” 这是战嚎的最后一个音节,宣告战斗的结束。 真正的结束,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空气中残留着连贯的庞大轨迹,面前巨大的沟壑延伸数百米之远,算是狠狠地超过了考级时的最高纪录了啊。 而我则再次回到匆匆赶到集合地点时的状态:疲惫、反胃、自怨自艾,现在任何一点、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这勉强的站姿轰然崩塌。 阴滞的气味逐渐变淡,空气中混入了更多海水的咸鲜、尘埃的熏缭,还有名为自由的甘甜。 雾在消失,或者说,“稀释”。在这之后,不清楚日期的某一天,这些残躯的余烬或许会引发下一场血脉感染,就像春季高发的花粉过敏那样,但是,管他呢。 我活下来了,大家都活下来了。 月光,明明只被遮住了一小会儿,却好像过了好久好久。 凝重——宁静。 这样就好了。 …… “——所以、像你这样盲目自大的性格,我或许真的有点羡慕也说不定。” 惊觉,却发现身体已然僵硬。 “——如果你面对的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恶魔,那确实该稍作松懈以奖励自己,” 不、不是僵硬,是某种外力的束缚。 我低头查看,惊觉尚未完全归于澄澈的空气中,黑雾拧成臂膀粗的绳索,将我周身上下紧紧攫住。 手枪悄无声息地滑落,或者说被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夺了过去。 “——只可惜我毕竟是我呀。” 绳索忽然飞速抽动,依靠惯性将我翻转,精巧无比地仰面摔在地上,却不伤及一根毫毛。 一根断指,反物理地挺立着,轻轻压着我的眉心,不停从其断面吸取细微的黑色雾气堆积着形状。 在这个角度,我终于看到夜空之下,难以置信的事实—— 雾并没有就此稀释,而是汇集成数条在空中肆意翻滚奔腾的河流,不约而同地朝我袭来,在我面前融合、旋转、成型。 那个肤色苍白的少年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后日谈 “那么,请容我正式自我介绍, “艾尔维尔·弗拉克罗什·德拉库, “是您亲手召唤的恶魔。” 正文 一场事先失败的探索 “你不必存……” 习以为常的噩梦开头,但语句的后半段走调了——随身听烧断声卡那样的走调,然后连接上另一个不相干的声音。 “……哪些是你的朋友?” “……我或许真的有点羡慕也说不定。” “……是你亲手召唤的恶魔。” 唔啊啊啊! 身体下坠,撞上硬邦邦的地板,骤然清醒的左眼看到天花板与飘扬落地的毛毯。 痛…… 又是不雅睡姿引发的惨案啊,虽然能及时醒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裹着毛毯拉开窗帘,今天又是一个标准的大好天气,市中心那些高楼锐利的顶角在晨曦中闪耀,进城的路上还不见一个行人或一辆车,我醒了但城市还没有。 昨天……昨天做了什么来着,久违地去喝酒了吗?如果是宿醉的话,现在头痛欲裂也情有可原。而且做了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噩梦啊,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斗胆报名S级任务炸翻整艘船和一群怪物缠斗个把小时最后遇上恶魔……有时候我真气恼平时记性实在太好,偏偏在做噩梦时有如此丰富的素材可供利用。 我的人生也有这么多彩就好了啊。 今天又该去哪混日子呢、继续做博物馆保安吗? 可我不是因为闹事的缘故风评跌到谷底了吗?还被某个NPC当面嘲弄。 等等……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事? 不自觉地激灵了一下,接着就听见地板上哐当一声。从站起身开始就一直嵌在腰间的异物感,瞬间轻松了不少。 可能是什么东西被毛毯的褶皱卷住,然后落下去了吧,我满不在乎地低头查看。 倒吸凉气,双目大睁。 那是一把手枪,枪口烧焦绽开,枪托上aflavone2000字样赫然。 昨天夜里各种出生入死,在这一瞬间全部鲜活起来。 “你发什么神经?” NPC抛来的话就像迎面泼来一杯冷水,把我的心急火燎语无伦次全浇熄了。 还冒着一愣一愣的烟。 “昨天确实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情况,但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吸血猎兵啊恶魔啊都出来了,该不会是喝糊涂了来这倒梦话吧。” 她的语调满是嫌弃,却足够冷静,与之相比我确实像极一个撒疯的醉汉。 “你自己看看报告上是怎么写的,乱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非常干练简洁的描述,只在大片空白中借用了几行的空间。 “晚九点十分,逮捕行动开始,历时32秒交易现场全员压制完成,随后遭到船上剩余歹徒殊死反抗,因举措不力,船体被歹徒引爆,货物被毁,两名歹徒轻伤,一人重伤,小队成员无伤亡。 晚九点二十二分,码头地区发生一次小规模孔隙张开事件,持续时间5.4秒(低于平均记录),造成较严重灵质扰流,导致部分队员因灵质衰竭而失去意识,所幸增援及时赶到,并无后续影响。” (这什么?) (就这点??) (和我经历的真的是同一回事吗?) “你看看你,就稍微经历点小场面就这么大惊小怪,想必昨天在现场也是光拖后腿不帮忙吧?你看我都这么费劲心思给你找活干了,居然还……” 哐的一拳砸在桌上,惊得她自己咬断了话头,一双惶惶然的眼睛不安地在我脸上打转。 我自然没心思搭理她,我必须先行厘清一大串问题—— (首先,为什么报告描述会变成这样?) 我记得有一种能让人丧失某段特定记忆的符文,两年前《驱魔人基本法》再修订的时候,这种符文被明令禁止生产与扩散,仔细想想,只要把小队全员遭遇吸血猎兵和恶魔的片段单独摘掉,不就就能完美吻合这个阉割版了吗? 问题是,谁做的这一切。 (增援?小队长本人?还是那个……?) 如果是黑仪式教团做了保密处理的话,那我反而放心——把事故经过从历史中彻底抹去,当事人各自噤声,没有平民伤亡,除此之外还能奢求些什么吗? 可是——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故啊、有个东西从孔隙中出来了啊。 万一是他…… (其次,作为唯一的证人我该怎么证明?) 该怎么证明昨天晚上地狱一般的情景绝非这张废纸上说的这么简单? 该怎么证明他在孔隙关闭后仍安然无恙地讪笑? 该怎么证明……靠! 最重要的证据——那本书呢? 天气好的一塌糊涂,海风吹的我有点懵。 讲真我绝不会相信现在这风和日丽的标准海岸光景,正是昨天我差点丢了性命的绝境所在。 简直魔幻。 事发地点的外围松松垮垮地围着一圈警戒线,没有看守,我便翻过那堆黄色胶带径直走向冲突爆发的小广场。小广场很干净——一尘不染式的干净,血肉、碎石,哪怕是脚印,什么都没有留下。 倒是船的残骸仍在那里,昨天还是孽物的蜂巢,今天已沦为一具钢筋铁骨的空壳。我从船体上的大裂缝探身进去,理所当然的也是空无一物,阳光从各个孔眼胡乱地扎进来,绷直成一条条毫无章法的光线,使某处意外明亮的铁渣堆上一株杂草特别显眼。当我把身子缩回来的时候,不经意间瞅了眼脚下……阴影中的水泥地沾着硕大的一片又黑又黏的湿斑。 因为那时候船舱里都是冰块,在吸血猎兵苏醒后都融化了啊。 但这没法证明什么。 那本法典也不能——因为它了无踪影,把警戒线以内的区域找遍之后,我放弃了。 现场被里里外外地打扫过一次,从我记忆深刻的位置到我根本猜不到的角落,来历不明的干扰者周到地掩蔽了全部真相。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在黑仪式教团的临时办公区,她半倚在门口,和一个工作人员交谈着。 我差点没有认出她,因为除了那一身特制的S级制服以外,和昨天相比,她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一头柔亮笔直的及肩长发凌乱失形,瞳孔中的静谧夜空被阻隔在半睁的眼睑后方,周身散发出的凌厉气质如今为一种艺术性的颓丧感所取代——却完全没有改变她真的很漂亮这个事实。 工作人员走开后,她侧身正要进门,我鼓起勇气打了一个失败的招呼。 “那个……” 名字忘了。 还咬舌头。 她却应声转过来,刹那间我注意到,在她目光中,那种与生俱来仿佛亘古未变的冰冷,短暂地柔和了下来。 “是你啊。” 她是不是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帮我取一个案宗,编号2025154132116,嗯,就昨天的。” 管理员转身走进档案管理间深处,不一会儿就从窗口递出一个文件袋。 NPC常备的只有概括式的任务报告,详细的资料果然还得来这里查阅。 不过半天有余的功夫,这沓纸已经满是呛人的油墨味;我捏着鼻子向下读。 报告页和刚才看过的一模一样, 责任页看不懂跳过。 现场描述页……只记录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损失、地貌破坏与灵质乱流区。 走私犯的去向,和我无关。 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描述,与任务报告一脉相承。 奖惩分配页,不看也罢吧,那NPC一如既往轻蔑的表现使我能多少猜到搞砸的程度,不过出于某种悲凉的好奇心,我还是翻开了最后一张纸。 …… 吓? “怎么了小姑娘、功劳分配吃亏了吗?”窗口对面飘来管理员老太慢悠悠的声音。 不对。 反了。 我的名字,被印在头等功的位置。 “瞿千羽:尽管作为后备队员并未直接参与逮捕行动,却在孔隙张开时,因有效规避没有受到灵质扰流的影响,并及时对全部产生衰竭症状的队员采取了急救措施,直接促成本次行动无伤收官。” 在S级任务中排上头等功,简单换算一下,大概等同于在博物馆当半年看守的苦劳。 庆幸归庆幸。 但太违和了。 “所以在任务完成的第二天就找上门,千万别告诉我又是功劳纠纷呀。” “哪里,真有纠纷的话,也应该是我的功劳实在高的离谱这件事了。” 和她找了个地方坐下,还算客气地开了个头。 很难问出口——在我面前的是整个任务最直接的负责者,有权力凭一面之词给整个任务盖棺定论的女人,在一个神秘的派系中混到高层,牵涉势力数不胜数……我承认自己紧张得有些过火,可形势所迫又不得不先问些什么打破尴尬。 “那个,我也吃了一惊呐,昨天明明那么精英主义的样子,让人以为很难搭上话的说?” “啊,你没有猜错,如果你在晚上才来找我的话,我大概就会‘精英主义地’把你当杂鱼打发了吧。” “喵?” “这是一种……遗传病,”她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我只要被太阳照到,精神就没法特别集中,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稍微有点效率——很好笑吧。” 哦,有效率的时候就随意打发C级杂鱼,大实话说得倒顺溜啊。 有遗传病加成还年纪轻轻地拿到了S级,这天才力真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有点萌生退意,却必须尽快问出个所以然来,尽快。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远比报告里写的,多太多了,是这样吧?” 猛一激灵。 茫然地抬起头,试图从她脸上寻找我一时幻听的证据,却与一闪而过的认真目光不期而遇。 敲了敲窗玻璃,探出文具店店主那猞猁似的脸。 这家店铺从来直到凌晨一点才关门谢客,又在去往我家的必经之路上。我向来只在这里购置刻蚀笔、基础墨水、润滑油和其他的什么,放班回家的时候都会和店主打个招呼——从被那个恶魔击倒到今早醒来,只有这期间的记忆暧昧不清。假使昨天晚上我仍然“正常地”从这条路回家,那么店主无论如何都应该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想不到他抢先一步。 “千羽妹子你遇到什么事了啊?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天早上你出门之后就没有回来过,凌晨我关门的时候我还纳闷呢,结果今儿个一早你又从你家的方向急匆匆地跑出来了。” …… 嗯? “你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吗!?” 我拍桌而起,激动得手足无措。 “我不记得,事实上。” “可为什么……” “先别着急,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但我希望你能冷静些好好听着。” 我乖乖坐下了。 听她的语气,是本就打算找我解释这件事吗? 她会给出我需要的解答吗? “……哦哦你是那个替补啊!我已经听说了,昨天我们昏倒后是你做的急救,我之前还有点看不起你真是不好意思啊……” 这个时点医院的住院楼不给探监,当我出示证件和相关文件之后,还是给了一通15分钟限时通话的机会。 可他那和任务报告同等程度残缺的记忆,再次证明我的白用功。 我那不知名的对手早已完成了瞒天过海的伟业。 为什么单单把我关在这坚不可摧的城门之外?为什么只有我还记得? “那个……我确实记得……” “什么?你还记得什么?”眼前蓦的一亮,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确实记得急救措施的第一步是人工呼吸吧……也就是说……我早就觉得你看起来很不一样,周末可以再约个时间……” 我摔了电话。 世界都要毁灭了还有闲心精虫上脑? “首先,任务报告是我写的,你的问题应该集中在报告中缺失的事实上吧。” “是的。” “那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是时候放弃了。” “咦?”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把所有人的这段记忆删掉的,也是我。” 嗡响。 脑袋里塞了一窝蜜蜂。 “你……你干的?”我的声音滚烫且绵弱。 “或许——严格地说,有八成以上的可能性,”她又一次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我才发现这是她的习惯,并不是表达偏见的信号,“稍微讲讲我依然记得的事情吧。” 我是最早醒来的。 我一动也动不了,因为全身的灵质都在偏离既定轨道窜流,我能感觉到,伴着阵阵恶心。 能看到的现场很安静,没有危险气息留存,也没有任何突发状况的痕迹。 左手捏着半张纸,大半边已经被锯齿状的焦痕吞噬,只剩下“L”形的边框。至少我还记得这是什么——每次任务前元老院都会让队长携带的、画着失忆咒纹样的简易符文纸。于是我做出了合理的推断:方才应该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态,而我则做出了判断,在失去意识之前清空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相关记忆。 昨天晚上前半夜的月色真的很好,没过多久我就恢复到了能活动的程度。我首先起身清点了一遍人数,所有人——包括那几个幸存的走私犯在内——全部一字排开,靠坐在距逮捕现场20米远的短墙根边,呼吸与心跳都在正常范围。这是一种非自然的安置方式,证明有人移动过我们的位置,而且颇为好心地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 只缺一个,还偏偏是在任务开始就因为出格表现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那个。 你。 再盘点一遍任务的经过:逮捕嫌疑人、船体爆炸、孔隙张开、失去意识;脑袋中留存着粗糙的、略有痛感的断面——也难怪,临时记忆删除这堪比截断中弹肢体的处理必然留下后遗症,只有正规的驱魔人理疗院,才能在保证当事人人格完整的前提下,无损摘取特定记忆。我承认此处有决策不当,至少在动手删去记忆之前应该提前留下人事流动的凭证,而现在却无迹可寻。 在仅存的记忆中找不到你参与过行动的根据。 结合当前状况,有两种可能。 第一、你已临阵脱逃,与“未知事件”紧密相关的第三者为全员做了应急处理,随后离开。 第二、你也被卷入了“未知事件”之中,且成功生还,你为全员做了应急处理,随后离开。 两种情况指明了同一个事实:你并没有经历记忆删除。 如果是情形一,身份不可考的第三者无法被归入责任体系之内,且可以直接排除“第三者”混迹在现场众人中的可能,在任务结束后各派系会复查任务经过,那时再漏出马脚只会自讨苦吃;如果是情形二,那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心,首先你的等级位列底层,而且没穿制服,说明没有派系归属,属于最没有资格兴风作浪的类型。 分清利害之后我拨通了后援的电话。 “……所以以上就是事情经过,在提交报告的时候我特意去查询了你的档案——果然与预料的相仿,所以最后按情形二提交了奖惩分配方案,把头等功归到你名下,你也不必表示什么,只需要……” “等等等等你给我等等!” “……尽管我很想谴责你这毫无礼貌可言的发言方式,但还是请讲吧。” “你你真的能意识到昨天那事的严重性吗?删除记忆什么的真是太TM荒唐了!”青筋攀上太阳穴,胸口剧烈起伏,牙齿打架,毫无来由的义愤填膺,“那个孔隙……” 她伸出右手,示意我噤声,说来也奇怪,我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惊愕,瞬间哑然。 后日谈 “1999年12月31日,也就是教科书中提到过的世纪末大陷落,你还记得吗?” “那个在全球范围内孔隙扎堆张开的大事件吗?” “还有至少三十二只恶魔现身,十一座要塞都市凭空蒸发,平民死伤逾十万。” “所以呢?” “最关键的部分,事后调查证明,有相当一部分的驱魔人曾通过孔隙窥探到了……另一边的景象。” “那他们都看到了什么呢?” “他们?他们什么都说不了。” “死了?” “疯了,全部疯了,见到过另一端的人,构成了大约1200人左右的终生精神创伤群体。” “略有耳闻,但这……” “那你知道其实正是这1200人导致了现在通行的派系制度的建立吗?” “……” “世纪末大陷落发生之前,是近现代驱魔人事业突飞猛进的时期,那个时候甚至有一种流传相当广泛的设想:五十年,最多五十年,人类就会积累起足够的资本,通过孔隙,到达另一边一劳永逸地解决威胁的源头。而自千禧年之后,IEO的行动越来越保守,消减了大额度的开支,甚至用派系制度分散权力。尽管这种精神创伤案例古往今来数不胜数,但直到这集中发病的1200人带来了启示,IEO才终于意识到了啊。” “意识到什么?” “从一开始、人类就处于绝对的被动,驱魔人的兴起只是将被动的状况变得稍微自由了一点,至于完全翻转局势,只不过是过于自负者的空想罢了,‘那一边’存在什么,这些人的遭遇回答得还不够清楚吗?只要看到、哪怕是最不经意的一瞥,都足以让人跌落狂境万劫不复。那对每一个常人而言,又为什么要让他背负相似的沉重负担呢?” “你是指……” “现如今人类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坦陈:除了紧跟着灾难的足迹东奔西跑以外,我们什么都做不到,只要想稍作深入,就必须以全部理智作为代价,但失去了理智人格还如何成立?派系之所以建立,正是为了将直接参与这些事件、理智受到威胁的驱魔人从各自的恐惧中解救出来——到这里你还会觉得删除记忆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吗?” “可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的事情就算我们都不记得,派系高层通过现有的技术手段也能查明,只要接触到那种疯狂,个人证词的效力就完全不值得信任。为了你的身心健康着想,就算没有派系归属,你也应该……” “别找借口了。” “……?” “如果我都弃之不顾了的话,那还有谁能负责到底?我告诉你好了,昨天晚上我们杀了货船上满坑满谷的吸血猎兵,然后有一只恶魔从孔隙里出来了,而且孔隙关闭后他用了什么方法没有被稀释掉——他还活着!只有我知道他还活着!指不定我们在这里闲聊的时候他已经在哪里为非作歹了啊!这就放弃你叫我怎么甘心!?” “……原来如此,看来你也是经历了地狱才站在这里的啊。就算你告诉我,也没法指望我把这消息带给谁,甚至很难让我对它产生关注。” “等等、你这什么……别这样看着我啊……” “在你眼里驱魔人到底是什么呢?” “嗯?” “英雄、对吗?” “啊…老爹就是这么教我的。” “那还真是错的离谱呢。” “?” “我说了,本来是人类全体需要面对的困境,如今由驱魔人承担——换句话说,驱魔人只不过是人类手中的枪。 ——既然是一把枪,那还有什么放弃不得的尊严吗?” 后后日谈 我回到家,掼上门,沉重的闷响,就像手枪炸膛。 小队长在一脸平静地完成了解释,随后还自然而然地提出了庆功宴的邀请。 她说谎了吗、还是变相恫吓?而残酷之处就在于她从一而终地坦诚。 也就是说,我为证明昨晚事迹的努力皆作了白用功。 好累,明明没有怎么剧烈活动。 那只恶魔会造成威胁?怎样都行了啦。 “今天玩的还真是欢啊,遇到开心事了吗?” 鬼魅般的声音突然从脖颈后方响起。 惊吓,反身一拳,挥空,滑倒,坐在地上。 一团比我略高的雾,就在方才我所站位置后方,不停翻滚变幻,似有人影包裹在其中。 随后,从雾的正中央吐出一张脸来,雾的形状也随之固定,凝结成及地的斗篷。 他又一次躬着腰站在我面前。 苍白的皮肤,脱离男性范畴的面貌,似笑非笑的嘴角与微微咬在唇边的獠牙,眼窝中的红宝石。 他缓缓地把那本书举到齐眉的高度。 “现在,该和我聊聊了吧?” 正文 浮士德式困境(其初) “其实平心而论,先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误以为,你们人类对于夜晚有一种源于胎中的恐惧,直到我看到这里的夜景——太壮丽了不是吗?昏暗的天幕被迫居于次位,灯火成为了主角,而且这些色彩、这些结构、这些流畅的变幻模式,称之为艺术品或许稍显夸张,但我可真是词穷了啊……” 凝重、 恐惧、尴尬、凌乱。 他带我走进一家猫咖啡屋。 他若无其事地与店员谈话,然后做了个颇为优雅的手势示意我跟上。我一度很害怕这个店员会留意他那身奇怪的装束,进而发现些什么端倪——但她没有,那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使我捏了一把不知所谓的冷汗。 本以为,他会开门见山地讲条件、威胁、一言不合就以血案告终,我毫无还手的余地的事实昨天已经证明了,就如一块新鲜的瘦肉躺在冰冷的案板上——这么一想反而有些大义凛然,瞿千羽沉默赴死,就当是给这把头埋进沙子里的业界敲响第一口血腥的丧钟吧。 可谁知,他一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好像并不把我近乎窒息的警觉放在眼里,也好像一个刚刚进城的孩童,克制不住雀跃的狂热对所见的一切指指点点。 (怎么会变成这样?) “来了啊,多谢多谢——我对这种饮料有些印象,是叫咖啡吗?当年有走海路的行商给父亲带来了一些新大陆的农产品作为礼物,但他压根不会碰,都扔给下人消耗去了,因为他的舌头只能感受‘高贵的’鲜血的滋味,我可不一样——对!就是这个,放了砂糖,这软腻的口感,果然是牛奶吗?和当年坐在楼梯上和女佣一同喝过的简直一模一样,看来时间终究没能改变某些东西啊。” “……” “啊,抱歉抱歉,我有些太自我陶醉了,毕竟好久没回到这里,想来已逾千年了吧?你能够谅解这种惊讶吗?或许我需要重新找一个机会娓娓道来,但是现在,嗯,遵从你的请愿,请讲吧。”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紧张得意识模糊,万千种可能的问法一闪而过,最后还是在脑子被烧熔之前咬着牙朝疑问的核心鸣枪了。 他略一迟疑,捉摸不透的笑容悄无声息地浮现。 “真是焦急啊——单是与我一起坐在这里就让你如此心神不宁了吗?” 他支起双臂,从自然耷拉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肘;语气舒缓下来却增重了几分威迫感犹如缓缓向心脏处推进匕首一般;那双涂满危险色彩的双眼在我身上四处游移,目光所舔舐之处皆如坠冰窟。 “我的企图,说来可话长,但按你现在的状态、这一副行将就义的神情,我不放心你能否完好无损地理解——不如这样,我们先各自分享一些、对彼此来说更值得关切的情报吧,为了平复你的心情,也为了先建立起最低限度的信任关系,我想你也不愿意直接听信一个陌生人,更何况还是曾让你冒死一搏的陌生人,以及他那毫无信用可言的说辞吧? ——那么首先,昨天晚上我和你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警戒线前,手电筒的强光径直打在脸上,我举起双手,示意清白。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 白天这里不是还没有保安吗? “问你呐,你是谁?” “瞿千羽,驱魔人,职业证号5100082374808。” “4808…哦,C级……”他小声咕哝了一句,轻蔑的语气着实刺耳。 “你来做什么?” “我是昨天任务的参与者,我在现场丢了东西——对、我承认,丢的是枪,想再进去找找。” “回去回去,给我走程序去,现在前面是禁区。” “求你了大叔,我真的背不起这个责任啊。” “那谁叫你不小心的,我管你丢的什么东西。” 明白我低人一等后他就肆无忌惮地傲慢起来,可真是条不错的看门狗啊。 思考对策。 “咯啦。” 急促而短暂的一声,那个保安忽然仰面朝上、双眼翻白,向前踉跄了几步,然后扑通一声倒地。 他从保安背后现身,做出一个“有请”的手势。 “首先,是我打扫了那些低级捕食者,不过真是讽刺,当初2我的父亲也参与过血脉的传播,他想必是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在反复污染的末端会成批诞生这种怪胎吧?” “捕食者……你指的是吸血、卓柏卡布拉?” “啊,对,你们人类确实是这么称呼的呢,”他一边伸出手指逗弄迎面款步而来的猫,一边补充道,“但请不要把我和它们相提并论,一想到它们体内有与我相同的血液我就恶心难当。”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故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因为看似毫无必要,留下血迹斑斑的现场,自己存在的痕迹就能被轻易地隐瞒,何必大费周章地设法收拾,一派空空荡荡反而更容易引人怀疑。 (等等……如果换作把那时候的我们给……) “因为饿了啊。”他随手将一个小物件抛上桌面,使其恰好滑行到我的面前。 只消一眼,我就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 胃袋一阵翻涌。 一颗垢迹斑斑的尖利牙齿,根部还联缀着一小片牙龈。 只有在晚上回到现场,一幕幕厮杀的遗留的震撼感才特别强烈,尽管现场已人是物非、对,人是物非。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轻巧地带着路,仿佛这片码头不是他昨晚才降生的场所,而是楼下商业街的小卖部。 海风很凉,我这才注意到画在皮肤上的符文早已消失——老爹的墨水最多能维持大约六个小时,现在我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了。 但为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怀念? 后日谈 “如果当时你饿了的话,为什么不对在场的十几个人类出手?” “……”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说了吧?‘很饿,所以擅自找了些吃的’,然后把大家都放倒了,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更进一步?……” “请容我提醒,你正在情绪失控,这在谈判中可不是理想的行为。” “你说自己和他们有相同的血脉,依据同族相噬原理,遗传因子的相近程度与摄食效率成反比,吃掉与你毫无关联的人类应该恢复得更快吧?所以为什么没有吃了大家——为什么没有吃了我?” “……呼呼,啊呵呵呵呵——!!” “什么?” “你的洞察真是敏锐啊,确实,我有不能伤害你们的理由。” “为什么?” “因为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