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佩拉洛斯?伯兰特 (一) 饥饿像一把刀,刮削着佩拉洛斯的胃。 她把斗篷裹得更紧了些,遮住自己的面孔,掖了掖怀中的包裹。浆果无法饱腹,而前几天,一个毒蘑菇差点要了她的命。包裹里只有一些不可食用的贵重金属物件,对于在这座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的佩拉来说,毫无用处。 她环顾四周,初秋的森林有着别样的色彩。目力所及之处尽是高大的乔木,金黄色顺着树干向每一个末梢蔓延,不时有风吹过,树叶从树枝上挣脱,落在地上发出响动。佩拉每每都会被这响动惊到,警惕地回头,不安地望向身后深邃的森林。她小心翼翼地踩过开始卷曲的草皮,脚步越来越重。 饿……她按住了肚子,好像这样可以减轻饥饿感。但是饥饿感过后,无力感则从身体更深处泛了上来。两腿像灌了铅,膝盖却如棉花一般棉柔无力。不如躺在这里听天由命算了,她自暴自弃地嘟哝着。但佩拉有一件不得不去完成非事,这件事驱使着她支撑着向前走去。可是走向哪里呢?她又不免迷茫起来。 真是的,怀中的这些金疙瘩,也有解决不了的事啊。佩拉叹了一口气,耳朵一动,身后传来的响动让她突然警觉了起来。 马蹄声?莫非—— “主人!你慢一点!” 佩拉洛斯下意识地转头,侧身,一匹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少年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之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奇怪这深山老林里为什么会有人。他的发丝是雪一样的白色。突然他的马像是受到了惊吓,伴随着尖厉的马嘶声,一个急刹,扬起了前蹄。 佩拉洛斯的心一跳。 “哎,小心!”下一秒,她已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想要扶住少年。少年显然没想到马会突然停下,一下子没有稳住身子,从马上跌了下来。佩拉原以为自己能扶住那少年,可是双臂在承受重量的同时,双腿竟一软,也瘫了下去。 痛……她蜷作一团。 少年的声音响起:“喂,你没事吧?……小姐?” “主人!”是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哎,你撞到人了?” “彼得!不是的!”少年争辩道,扶起了佩拉洛斯,责怪似的对她说:“你这个小姐真是的,不但不躲开,反而冲过来了。” 佩拉洛斯抬头,对上了一双有着天空的颜色、清澈无比的眼瞳。 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好美…… 这样想着的同时,佩拉洛斯竟脱口而出:“这么漂亮的人,受伤了多可惜啊——啊!”下一秒,惊觉自己失言,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少年的脸上也浮起一抹红云。佩拉洛斯有些惊惶,连忙向后退去,少年想要拉住她,却只是拽住了斗篷的一角。纽扣被挣落,斗篷在空中扬起一片旗帜。 三千青丝如流瀑一般垂下,映衬着的是一张五官精致的姣好面容。两人都愣了,一丝寒意略过佩拉的脊背,她抱紧了怀中的包裹,转身便逃。少年见状,赶忙上前去追:“小姐,前面林子太深了,不要去那里!”佩拉才跑三两步,就觉得眼冒金星。饥饿感又一次袭来,绵软的无力在她的血管里扩散,逐渐支配全身,跑不掉了……佩拉一咬牙,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少年:“不要过来!” 然而,与此同时,一阵奇怪的声响从佩拉的胃里传来,像是大声地控诉这几天的食不果腹。刚刚给佩拉一吓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脸上竟有了笑意:“你是不是迷路了?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羞赧顺着耳根又一次爬上面颊。佩拉紧咬住下唇,直视着少年的双眼。名叫彼得的随从从后面走来,看上去和少年年纪相仿,脸上挂着几分玩世不恭,坏笑着:“主人,你把人家吓坏啦。” “彼得,别油嘴滑舌了。她看起来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少年皱了皱眉,命令道,“把我们带来的食物分给她。” “……唔,也许这位美丽的小姐不会嫌弃我们仅有的干面包。” “我不需要。”佩拉语气生硬,可是肚子又一次出卖了她。她红着脸,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我、我怎么知道你是怎样的居心?” 彼得笑出了声:“哎呀哎呀,果然被当成坏人了。”少年有些苦恼地扶额,想要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想想也是徒劳,不由叹了一口气。佩拉死死盯着少年的眼睛,好像要从中看出什么来。她开始犹豫了,饥饿带来的对食物的强烈渴望正在尝试着控制她的思维,她缓缓向前迈出一步,舔了舔唇,眼中冷冽的光芒一点点消散了。她吞了一口唾沫,手臂上紧绷的线条缓缓松弛。她将佩剑收回剑鞘。可以看出她真的太饿了,她的目光滑向彼得手中装着食物的布袋,灼热的眼神仿佛能将那个袋子烧出一个洞。但理智和尊严拉着她,不让她伸出手,说出那句“给我吧”。她不敢轻信。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比较特殊。 身后传来破风声,那是箭的尾羽在与风交摩。 佩拉的耳朵微微动了动,脸色骤然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弯腰,箭矢擦着身子过去了,佩拉伸手,抓住箭柄。一道黑影闪过。 “小心!”少年大喝一声,拔剑。 有血滴了下来。 (二) 佩拉满怀愧疚地给少年处理着伤口。 “对不起,”她深深低下了头,“害你受伤——方才的态度,真是抱歉。你不必这样的。我这种人……还是不要和我扯上关系为好。” 少年仔细打量着佩拉:一头黑发宛如流瀑,石榴红的眸子含光潋滟,肌肤犹如脂玉,眉眼低垂的模样更是令人心生怜爱。她的举止让人感觉她可能出身贵族,而刚刚面对危险时的敏感与规避的迅速更让人刮目相看。她是谁? “这么漂亮的人,受伤了多可惜啊。”少年调笑道,“这句话还给你。我叫诺兰,你呢?” 佩拉的耳根都涨红了。 “佩拉洛斯。”她答道,声音不大不小,诺兰刚好能听见。 彼得蹲在被诺兰三刀毙命的黑影旁,翻看了他的衣物:“这个是罗曼王国伊尔顿公爵的手下吧,这个是伊尔顿的家徽?”彼得从黑影身上抠下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徽章,扔给诺兰。诺兰接过徽章,看了一眼,点头。 佩拉移开了目光,脸色发白。她悄悄握住自己的佩剑,看得出来,她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 诺兰询问似的看着佩拉,佩拉假装一无所知,起身要走。彼得伸手拦住:“小姐,这么棘手的情况,你连个解释都没有就要走?” 佩拉深吸一口气,手指从佩剑上滑落,她强迫着自己镇定,事实上她做到了。 “对不起,这是我个人的事,无可奉告。”佩拉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绕过彼得。她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心甩开这两个人,兀自向前走去。 “等等,”诺兰也站起来,“你的佩剑,它的主人是罗曼王国第一剑士,罗曼军队不倒的旗帜,史蒂夫•伯兰特将军。” 佩拉的瞳孔骤然缩小,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佩拉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定在了原地。诺兰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的变化,继续说:“你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包裹,想必那里面有什么让伊尔顿公爵想置你于死地的东西。” 佩拉咽了一口唾沫。手无法克制地开始颤抖。 怎么办?要杀掉他们吗?可……他们方才毕竟是救了她。 “真的不打算说吗?”彼得赶紧再推一把,“放心,主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两个人……可以相信吗? “我是……佩拉洛斯•伯兰特。”在吐出“伯兰特”这个姓氏时,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她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雕着荒原狼的家徽——象征着勇猛的伯兰特——别在胸前:“史蒂夫•伯兰特是我的祖父。我是,伯兰特家,现任家主。” 最后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沉重,令她窒息。 沉默。 她转头,望着二人,勉强扯出一个还算客气的笑容,眼神里是满满的失意:“你们呢?不打算告诉我真实身份吗?你是哪家公子呢?” “第二王子,诺兰•埃克苏佩里。”诺兰微微一笑,也亮出了家徽——盘龙,这是罗曼的邻国,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国度,埃克苏王国王室的家徽。 王子?佩拉的眉毛高高扬起,她从上到下扫视着诺兰。他确实是王室的人,虽然穿着便服,但从他佩剑的工艺以及衣料的档次就能判知一二。最重要的是他胸前的家徽。 是的,他确实是王子! 佩拉心中又惊又喜,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路坎坷,终于让她看见了终点。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身上的戒备顿时烟消云散:“也就是说,你是哈维尔殿下的兄弟!我,我要找伊莎贝拉殿下,我有很重要的东西需要亲手交给她!” “你找王嫂?”诺兰蹙眉。伊莎贝拉是罗曼的公主,伯兰特家与罗曼王室颇有渊源,关系甚密,这诺兰有所耳闻。只是现在的情况有些蹊跷,让他不能就这样相信佩拉。 “我们的队伍正在附近休整,你随我们来吧。”诺兰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带佩拉回去好,见到伊莎贝拉再说。有自己和彼得在,就算这个自称伯兰特的女孩是刺客,他们也能保护王兄王嫂。 “……伊莎贝拉殿下现在……?”佩拉的声音里染上了异样。 诺兰看了一眼彼得,彼得点点头,开口道:“我们是护送殿下回国探亲的,殿下前几日身体有些不适,正在附近休整。” “回国?”可是佩拉突然冷笑一声,声音染上了凄怆,“你们把她送到圈套里去吗?国王已经死了,祖父也死了,是伊尔顿大公爵杀了他们!罗曼发生了政变,而处在邻国的你们竟什么都不知道?!”她咬紧了牙,每一个音节都刻上了仇恨的色彩。 诺兰大惊:“伯兰特小姐,此话当真?” “以我的家徽担保。”佩拉看着诺兰的眼睛,认真地说。 (三) “殿下,请您振作起来。”佩拉单膝跪在伊莎面前,脸上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模样。伊莎面如玄铁,心如死灰。伊莎坐在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底溢出。 王冠与国玺,佩拉一直死死抱着的包裹里的物件此时终于现出原型。“这是国王陛下在最后的时刻交给我的。您将是罗曼王国的女王。为了这一刻,我们的士兵战死了,您忠实的护卫,我的同伴,尼莫,也生死未卜。我一路走来,您是我心中唯一的信念支撑。”佩拉说着,声线也微微颤抖了,“我的王,请光复我们的国家。” 伊莎的手颤抖着,抚摸着王冠。她熟悉这个触感,它的形状,上面的每一个花纹,每一颗珠宝。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戴上这顶王冠,成为一国之王。它简直是一个诅咒,一旦戴上,后世子孙便生生世世受它桎梏,被它玩弄。王冠似乎是每一个王室贵族的宿命,为它生为它死,为它挥舞长剑,为它流尽鲜血。她的内心被无助与迷茫占据了,她苦涩地扯出一个笑:“辛苦你了……”可伊莎想起自己的父王,自己的兄长,那些亲族,甚至是她公主时代的骑士们,都弃她而去了,她掩面失声痛哭。佩拉的心跟着痛了起来。佩拉强颜笑着,把伊莎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半安慰一半责备:“真是的,伊莎,你可是未来的女王啊,这样哭哭啼啼的真不像样子。” “对不起,佩拉……我没有你那么勇敢,我一想起父王,我一想起未来的路,那么难走,我真的好害怕……”伊莎一边哭着,一边又兀自笑了,“我这么软弱,很可笑吧。明明以前一直想着在你们面前要做出姐姐的样子,可是我却什么也担不起。” 佩拉抱紧了伊莎。 伊莎,其实如果你不想做女王,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只要你快乐幸福,我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了意义。佩拉在心里这样说道。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疙瘩。她其实并不在意谁成为罗曼的王,她的立场就是永远无条件地接纳伊莎的任何决定,但她想要替祖父报仇,她想杀死伊尔顿大公爵。 对不起,伊莎,这是我小小的自私。 “伊莎,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对你的病没有什么好处。你可能需要平静一下。”一直坐在一边的哈维尔说话了。哈维尔是一个有着浅金色头发的青年,看上去十分稳重,说话时也有一种威严之感。这个人就是埃克苏的王储,看上去可靠而且能干,会是个好国王吧。佩拉这样想着,哈维尔已经走到了佩拉身前:“伯兰特小姐,我们出去说话吧。” “好。”佩拉点了点头,对伊莎说,“殿下,请您看开一点。”说完起身,走出营帐。 晚饭后,诺兰照常在营中走动视察,无意间望见佩拉一个人缩在角落,抚摸着伯兰特将军留下的佩剑。诺兰原想从后面吓她一下,不曾想佩拉竟猛地拔剑回头:“谁?” “你还真是敏锐。”诺兰苦笑着推开她的剑。然而下一秒,他的笑收敛住了。他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佩拉眼中闪烁:“你在哭?” 佩拉没有理会他,把剑收回剑鞘,放在地下,把头扭向一边。 “我可以坐你旁边……” “请离我远一点。”佩拉冷冷地打断了诺兰。 除了彼得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很少有人敢这样和诺兰说话。“喂,伯兰特小姐,我好歹救了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诺兰额角青筋微跳。 佩拉抱住了双膝,把头深深埋进臂弯,声音突然弱了下去:“求你了,离开这儿吧。我不想被人看见这么丢人的样子。” 诺兰叹了一口气。他能理解,家国之痛怎么不让人长号不自禁?佩拉先前的冷静与云淡风轻都是为了让伊莎定心,她此前一直压抑着心中的悲恸,此时才得到宣泄。诺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在佩拉身边坐了下来。他拾起伯兰特的佩剑,端详着。 这把剑的名字是“惊鸿”。 “我从幼年开始学剑术时就十分仰慕伯兰特将军,去年王兄大婚时有幸得见一面。”诺兰用十分怀念的语气说,“伯兰特将军好像永远不会倒的战旗一般,那么高大……他一定也希望你能够坚强,勇敢地面对这一切。” 佩拉抬头看着诺兰,眼中的悲恸催人心肝。见到她的这番模样,诺兰心中竟也隐隐作痛,但也有一根弦始终绷着。 她是亡国贵族,她也许会利用自己。 在诺兰身边总是会有许多女孩,大多都身世显赫且倾国倾城,论气质论长相都压佩拉一头。但是诺兰从来不想再看她们第二眼,他知道她们口中的“爱”不过是为了地位。而佩拉,仅仅是初见时的那一眼,就让诺兰心动了,可是诺兰绝不是白痴,她的身份让诺兰不得不敬而远之。他不了解她,他也不知道她美丽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蜜糖还是毒药。 佩拉使劲吸吸鼻子,用袖口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小声地嘟哝着什么。 “我不打扰你了。”诺兰把佩剑还给佩拉,站了起来。 佩拉也站了起来。她看着诺兰,眼神归于平静。然后,她用袖口抹了抹眼泪,露出了微笑——这是这一天来,诺兰看见的,佩拉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谢谢你,诺兰殿下。” “不……你不用……”诺兰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佩拉突然上前一步,右手扣于胸前,单膝跪地,行骑士礼:“殿下,救命之恩无以相报。我已效忠伊莎贝拉殿下,不能向你宣誓,但若殿下将来有难处,我定当以性命相与,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诺兰惊惶,连连后退,“这个承诺太重,我担不起啊……我作为剑士,在女士有危险时出手相救,也是分内之事。” “是嘛。”佩拉一脸冷漠,她抽出佩剑,在空中舞了个剑花,收剑入鞘,“我的剑术可不一定比你差。”诺兰领口的纽扣应声而落。她的脸上又浮起了笑意,带有三分挑衅七分自信。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比眉眼低垂的模样还要动人。似乎对诺兰惊讶的反应很满意,佩拉向营帐走去,头也不回。 诺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呆了许久。 佩拉若是个男孩,一定会有许多贵族小姐向她抛出橄榄枝的。 不,虽然没有其它大家闺秀名媛上流端庄贤淑妩媚动人的气质,可是身为女孩的佩拉也—— 十分帅气。 (四) 伊莎贝拉的病情加重了。 她的侍女图莲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原以为只是伤寒感冒,没想到竟是肺痨。又因佩拉带来的噩耗垮了精神,她现在变得虚弱且消沉。罗曼那边政变的风声已经传出,听说有人起来开始反抗伊尔顿大公爵,已经演变为一场割据内战。佩拉坐在伊莎的床前,愁眉不展,哈维尔也眉头紧锁,紧握住伊莎的手。 “对不起,伊莎,罗曼的事以目前情况来看我们不好直接插手……”哈维尔的语气凝重异常,“我已经向父王汇报了,这是军国大事,不是我身为王子可以决定的。” “我知道,哈维尔。”伊莎的眼里噙着眼泪,“佩拉她,从十岁起就一直守护在我身边,要是我有什么差池,你替我照顾好她……” “伊莎!我不许你胡说!”佩拉猛地站起来大喊道,旋即咬紧了下唇,好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大概快要哭出来了吧。诺兰叹了口气,全都看在眼里。佩拉瞪着伊莎,继而愤愤转身,甩下一句:“总之,你好好养病,希德尔公爵那边情况不错,我已经联系了,汤米明天就来。你身为一个王族,居然要我这个骑士来给你定心,太过分了!” “……谢谢……对不起……” 佩拉的身体颤了一下,走出了营帐。 “汤米、希德尔……是说罗曼的希德尔公爵?在这时还是有靠山的啊。”诺兰沉吟。 “托马斯•希德尔,亚历山大•希德尔公爵的独子,佩拉的未婚夫。”伊莎的语气颇有不快,“真没想到要依靠他。” 诺兰吃了一惊。也是,依照佩拉的年龄,的确是贵族小姐出嫁的岁数了。甚至有些贵夫人,在佩拉的年纪已经做了母亲。想到这里,诺兰的心咯噔一下。只是,为何王嫂对于佩拉的未婚夫有如此厌恶的情绪呢? 看出了诺兰的疑问,伊莎叹了一口气:“佩拉和托马斯的关系很不好,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订婚了,但从订婚宴以后,两个人似乎改变了以前‘按照家长的意愿凑合凑合’的想法,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因此迟迟没有完婚。” “是政治婚姻啊。”哈维尔点点头,明白了三分,“既然这样,希德尔也没有再帮她的义务了——如果婚姻本身就是全然建立在权利上,没有一点感情维系的话。” “要看伯兰特将军的面子大不大了,在四王之乱时是将军救了希德尔父子,公爵也是因为这个执意与伯兰特缔结婚约,甚至提出让独子入赘。当然后来决定两家各自保留姓氏。” 哈维尔和诺兰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思索着。 “哈维尔殿下,诺兰殿下,探视时间终了。”这时医生走了进来,同时关照了图莲,叮嘱她要小心。伊莎的病可能会传染,所以医生严格控制她与哈维尔等人的接触,对于贴身服侍的图莲也是百般关注,每天都要检查她的体温,还监督她一同服用汤剂。哈维尔起身,在医生慌张的神色之中,俯身亲吻了伊莎的额头:“伊莎贝拉,如果我没有王子的责任在身,我愿意与你一同面对病魔。我的爱,暂且先不管你的国家如何,请你务必好起来,有朝一日我定还你一个完整的罗曼。” 伊莎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结婚戒指。医生一边责备哈维尔太乱来了,一边把他和诺兰请出帐外。 如果,有哈维尔和佩拉在身边,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伊莎轻轻闭上了眼睛,安然入眠。 佩拉站在托马斯面前,脸上是僵硬的笑。 在看到托马斯的第一眼,诺兰就明白他是那种人了。托马斯一头黑发的末梢染成了浅栗色,脸上似乎涂抹了不少护肤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香水的气息。他有一对桃花眼,加之面容俊美秀丽,生得一副男女通杀的好皮囊,只可惜一脸轻浮之色,活脱脱的纨绔子弟模样,让人颇看不上眼。当然,诺兰对他的成见也许还夹杂着个人感情。不能这样,在还没有深入了解一个人之前,仅凭他人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主观臆断就戴上有色眼镜去看他是很不公平的。诺兰在心里提示着自己,正想上前招呼,只听见托马斯很不客气地问佩拉:“殿下呢?”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在帐中休息。”佩拉嘴角向上扯开一分,鼻梁上却皱起了两道褶,“汤米,你能来我很开心。” 托马斯挑剔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佩拉刮了个遍,见佩拉穿得破破烂烂的,嘴角拉出一个厌恶的弧度:“你这身叫花子打扮是什么意思?就你这幅肮脏邋遢的样子也有脸说是我的未婚妻?你能不能不要给我丢脸,男人婆!” 佩拉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脸上生硬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眉头紧锁,拳头握了起来,指节嘎吱作响。她很想一拳打在托马斯的脸上,但她克制住了。这都是为了伊莎,她努力给自己寻找克制的理由。 “哈哈哈,那副表情算什么?你也有今天啊佩拉洛斯——你不会还当自己是伯兰特家掌上明珠一般的独女吧?”托马斯轻蔑地笑了,说罢径直走向诺兰,用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而谦卑的语气说了三两句客套话。诺兰根本不想和这种人费口舌,也有礼貌地回了三两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引托马斯进帐。托马斯进帐后,诺兰无心关注他们说了什么,而是望着佩拉。佩拉咬紧牙关,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显出了她手臂上纤细而刚劲的线条。她的衣服的确该换了,右手的袖子已经撕破了,左袖干脆只剩了半截,后背也有稀碎的小口子。衣服来了以后洗过一次,但没能洗掉上面的血渍,尽管如此,佩拉还是把它穿在身上。唯一醒目的是佩拉双肩上“上尉”的肩章——这也是她执意穿着这一身的缘由,这是罗曼的军服。她执意这样,别人也没有强求,谁也没有在意。可是却被托马斯那样指责…… “对不起,我们礼数不周,让你遭受了侮辱。”诺兰走上前,向佩拉致歉。 “您没什么好道歉的,诺兰殿下。”佩拉看着诺兰,凄然一笑,转身走进营帐。诺兰的心一下子翻江倒海了起来。 托马斯假惺惺地和伊莎交谈了两句,看来是无心帮助这个没落公主,随口编了个理由,决意离开。他毫不客气地抓住佩拉的手腕,将她扯出了营帐:“跟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佩拉洛斯甩开托马斯的手,故意把下巴高高抬起,一脸坚定:“不,我要守护我的王。” “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说不?”托马斯扬起手就是一耳光,佩拉显然没有想到会遭受这样的侮辱,瞪大了眼睛僵立在原地。耳膜生疼。营地里还有一些随从护卫,此时都避开了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托马斯却变本加厉了起来,上前捏住佩拉的脸:“佩拉洛斯,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败落的贵族连庶人都不如!我是看在和你有婚约在先,才大发慈悲决定收留你。若不是有将军所谓的救命之恩,谁会愿意娶一个与剑为伍浑身是伤的女人!你搞清楚了,佩拉洛斯,我是你未来的丈夫,你应当听从我的命令。谁允许你拥有自己的意志的?你只需要把自己打扮好,用心服侍我就足够——” “希德尔先生,请适可而止。”诺兰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刚刚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站出来为佩拉说话,此时此刻他为自己刚才的犹豫而感到耻辱。他推开托马斯,把佩拉拽到自己身后:“伯兰特小姐是拥有独立人格的人,不是你的附属品。” 托马斯眉头微皱,皮笑肉不笑地说:“诺兰殿下,那女人从小就只知道打打杀杀,没有教养,污了殿下的眼。我在管教她,还请殿下不要插手我们的家事。” 诺兰的指节发出了异样的响动。 “诺兰殿下,我的事我自己可以解决,劳您费心了。”佩拉的声音染上了寒意,“托马斯他只是忘记了,我除了拥有自己的意志以外,我还有我手中的剑。” 托马斯打了一个寒战。 诺兰迟疑地看着佩拉,用眼神示意:如果不行,不要硬撑着,我会帮你的。佩拉也看着他,眼神坚定,好像在说:我能行。她走上前,对准托马斯的面门就是一拳。看得出来,若是那一拳当真结结实实地挥下去,托马斯那张脸怕是要大变形了。可是那一拳及时停在了托马斯的鼻尖前,托马斯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佩拉嘴角的嘲讽越发刺眼:“汤米,就凭你,也配自称为我‘未来的丈夫’?我不是供你欣赏的玩物!你的身家,那点臭铜片,我不稀罕。就算没有祖父做后盾,我,佩拉洛斯,一样可以顶天立地。而你,若不是希德尔公爵护着你,你什么都不是。既然事已至此,那么我也不必在乎什么了,从今以后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左右。”佩拉走上前,扯下手上的订婚戒指,狠狠丢给托马斯,“这下你我都自由了,你去找愿意依傍你的玩物花瓶吧,从今以后愿你我再无瓜葛。” 托马斯的嘴一下子撇了下来,他冷哼一声,也摘下戒指抛给佩拉,嘴上还不肯服输:“好,那你等着,日后我扶摇直上而你潦倒落魄之时,可别来求我。” “你放心,”佩拉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宁可饿死,也不会向你低头。” “那你好自为之。”托马斯逃跑似的一溜烟上了马车,佩拉死死盯着他的马车,直至消失。 哈维尔掀起了营帐的一角,看了看外面:“好像吵完了。” 诺兰和兄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对佩拉说:“明日要去去附近的集镇置办一些杂物,顺便也给你换一身体面的衣服吧。” 佩拉愣了一下,神色有些黯然,向诺兰与哈维尔深鞠一躬:“哈维尔殿下,诺兰殿下,谢谢你们。” “那副表情算什么,”诺兰抬手在佩拉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我们和那个没有礼貌的家伙可不一样。” 佩拉看着一脸一本正经的诺兰,突然笑出了声。 “殿下你,还挺有趣的嘛。” (五) “我说,伯兰特小姐,”彼得望着正在和当铺掌柜讨价还价的佩拉,无奈,“没必要这样吧,家徽可是很重要的。你跟着伊莎贝拉殿下,还担心钱作什么?” “无所谓啦,”佩拉一边说一边摘下手上玉制的手镯,“那种东西,留在身边也只是会让我想起我的家族已经只留我一人存活这件事罢了。而且,我不想依赖别人,尤其是伊莎。” 彼得干咳一声,望向正在端详一把精钢匕首的诺兰。诺兰没有看向彼得,说:“伯兰特小姐的事情她自己有分寸,你又何必呢。”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开始串通一气了啊。彼得吐了吐舌头。佩拉讨到了合适的价钱,心满意足地冲彼得晃了晃钱袋。 “走吧。”她说。 “嗯,走。”诺兰应道,转身之前冲彼得呶了呶下巴。彼得心领神会。主人啊主人,你也会有小心机啊,真是不可爱。他转向掌柜,从怀中甩出一张银票:“把家徽赎回来。” 掌柜的脸色一下子和悦了起来:“哟,这位爷……” “其他的不用了。”彼得抓起伯兰特的家徽,小心地收好,出门追上了二人。 “彼得,怎么了?”佩拉问道。 彼得看了一眼诺兰,答:“刚刚正好遇见一个熟人,哈哈,好久没见就聊了两句。” 佩拉似乎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将目光移向街道。干净,热闹而不显嘈杂。街道两旁的房屋和罗曼的风格比较接近,但还是能感受到微妙的差异。可能是自己想家了吧。 诺兰和彼得今日都是便衣,诺兰穿的正是初遇时的那一身。似乎是为了映衬银色的发丝,诺兰白皙的皮肤就好像是雪做成的,但这并不使诺兰显得阴柔冷淡,他是一个如阳光一般温暖的人,眉目间凝着半抹英气,面容干净爽利。佩拉望着他有些出神,她在想这一切或许是上帝的安排,让他们相遇。有时候人的缘分真是奇怪呢。 “伯兰特小姐?”诺兰的声音响起,“我……脸上有什么吗?” 佩拉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一直盯着诺兰的脸发呆,赶忙收回目光,低下了头,有些惶恐:“抱歉,方才走神了。……殿下亲自陪我来,还真是让我消受不起。明明我和彼得就足够了。” “我在王城闷了太久,正想四处走走,此次才随王兄王嫂一起出行。”诺兰微笑着,“再说,作为王子,了解一下百姓的生活是必要的吧?” “嗯,是啊。”听到这句话,佩拉笑了一下,移开了目光。诺兰和彼得都愣了。 那种落寞的表情,算什么呢。 真是繁华啊,埃克苏。明明只是一座小集镇,大家却活得这样安恬幸福。佩拉垂下了眼帘。 这片大陆的中部,以诺艾尔山脉为界限,分为东西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的占地面积分居大陆的第一第二,其中西部的埃克苏王国不仅占地面积最大,国力也最强;而东部的罗曼却在近百年来内乱不断,虽然在其间短暂的和平时期经济总是能够飞快地恢复繁荣,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这个国家最长的“和平之春”,也仅仅维持了十八年。 这种安定的生活,对于出身贵族的佩拉来说,也是美梦一般呢。 似乎是想要转移佩拉的注意力,彼得在一家店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指着那里:“主人,我觉得那个或许会很适合伯兰特小姐。” “彼得,不用再叫我小姐了,你们以后叫我佩拉便是。”佩拉顺着彼得的示意望去。那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缀着淡紫色的丝带装饰,暗纹精致而不繁琐,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却让人看着很舒心。 诺兰看了看佩拉,佩拉的眼瞳里流出了一丝向往。她其实是很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的,这一点诺兰已经渐渐觉察到。但很快,佩拉眼中的向往又被悲伤所取代,她轻轻摇了摇头:“那种东西,不属于我的世界。” “别这样,你明明很想试试不是吗?又不一定买,女孩子逛街试一两件衣服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啦。”说着,彼得已经自顾自地把佩拉拉进了店中,冲店员招呼,“麻烦把那条裙子拿来给这位小姐试一下!”佩拉还没回过神,已经被彼得推进了试衣间。“主人他也很期待呢!” “喂!分明是你的主意,拿我当什么挡箭牌啊!”诺兰瞬间炸毛,脸上浮起一抹绯红。 彼得眼角漫上笑意。 佩拉坐在试衣间里,有些呆滞。裙子吗?有多久没有穿过了呢? 与粗糙的军装截然不同的、柔软舒服的料子,美丽的、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外形。从她握起了剑的那一刻起,这种织物似乎就已与她不再相干。就算有宴会,也是军礼服出席。 她也想看自己穿裙子的样子,但—— 她需要一些勇气去面对什么。 有关托马斯的,不快的回忆。 佩拉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那一瞬间,店里所有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到底是贵族小姐,人靠衣妆马靠鞍,这么略微打扮一下,佩拉竟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韵致。她脸上的一抹红晕可爱到让人无法呼吸,诺兰觉得心跳加速了。 佩拉小声地问了一句:“很奇怪吧?”昨天面对托马斯时候的自信与强硬不知去了哪里。 诺兰干咳一声,微微移开目光:“还好吧,也,也没有那么奇怪。” 彼得却好像毫不在意,调笑道:“哎呀,这不是很可爱吗——你不要相信主人说得话,他个死傲娇心里肯定觉得你可爱得不行。你的头发也不理一理,真是……”在这样说着的同时,彼得伸手去撩开了散在佩拉左肩上的长发,突然愣住了。 店里的目光也纷纷收了回去,有窃窃私语声。诺兰本想为彼得的“傲娇”之说辩驳两句,在这时到了嘴边的话也全卡在了喉咙里。彼得脸上的嬉笑之色消失了,他轻轻地用头发遮住佩拉的左肩,低下头:“对不起。” 在回营地的路上,三人一直沉默。 那道疤,好像是小丑咧开的大嘴,印在诺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很丑吧。因为它,托马斯总是认为我是个残次品。”佩拉率先打破了沉默,苦笑。 诺兰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却被揪得生疼:“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创痕。” *语出《罗密欧与朱丽叶》 “嘛,别太难过。”彼得说着撩起了上衣,露出了腹部的疤痕,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你看,我也有。” “喂!彼得!人家是女孩子,你文明点!”诺兰斥责道。 “没事的,”佩拉轻轻摇了摇头,“我从小在军中长大,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还有什么没见过呢?” “不会吧,你可是大小姐哎,就算是在军队中……”彼得吃了一惊。 佩拉嗤笑:“至少也会特别关照一下?我在军队中,是因为战争啊。” “我爹在四王之乱中战死了,母亲那时在娘家,我却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留在了祖父的身边。我原有一个同胞的弟弟,却一出生就夭折了,因而我是家中独女,将来要继承家业,所以祖父也教我习武,研读兵法。更何况,在那种环境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他人存活。要么战斗,要么死亡,这就是战争带给我的抉择。”佩拉的声线里是微甜的苦涩,“是祖父给了我活下去的能力。这个疤,是十二岁那年,为了保护伊莎,与强盗格斗时留下来的。” “……四王之乱时,你应该还很小啊!”诺兰惊得冷汗都下来了。 佩拉耸耸肩:“四王之乱爆发时我五岁,和我爹留在首都,从那时起就开始学习战斗了。第二年我爹战死,我就随祖父的军队一起征战了。当然,我那时的任务是处理伤员和尸体这样没太大风险的工作。” 好残酷的童年……彼得打心底同情起佩拉了。 诺兰已经不忍再听下去:“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佩拉,虽然你身上的伤疤不能为你的外表增添光彩,但我认为,它是你的荣耀。只有无理之人才会讥笑你,但至少我,绝对不会。” 风吹过树林,诺兰的话语像阳光一样照亮了佩拉的世界。她感到如释重负,觉得这些天的痛苦原来也都没有什么。她是伯兰特家的女儿,她不会倒下,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她也要站在那里,傲视着那些讥笑她的人。 佩拉的马停了下来。 “怎么了?”诺兰回过头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闪耀着太阳光芒的笑颜:“谢谢你,诺兰殿下!” 情绪变化得太快了!诺兰一下红了脸,扭过头:“谢什么谢!赶快回去,王兄王嫂还在等着!” (六) 那是佩拉十六岁的某一天,一大早,佩拉像往常一样和搭档尼莫结束了晨练,并肩向家中走去。这时,祖父出现了。 “佩拉洛斯,去冲个澡,换身体面衣服。” 佩拉并没有在意。大概是陛下要来吧,这也不是稀奇的事。她快速地打理好,擦干头发,换上了军礼服。 伯兰特将军一脸肉痛:“你这孩子,体面的衣服就是这样吗?你就不会穿个裙子什么的吗?” 啊?裙子?这是什么诡异的场合啊。 看出佩拉的不解,伯兰特将军笑道:“你再过半年就十七岁了,你母亲在十七岁时已经生下了你。明年伊莎贝拉殿下也要与邻国的哈维尔王子成婚,我想你也该有个依靠了。希德尔公爵前日向我提亲,希望你能考虑一下他的独子。我们说好,就算结婚了,你也可保留本姓……” 结婚……?!佩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她听婢女说过,所谓婚姻,就是要与一个人共度一生。她当然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出生决定了自己的婚姻终将和政治利益挂钩,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啊,其实早就有了信号。就在上个星期,比自己大两岁的表姐产下了一名漂亮的女婴。只是佩拉在去祝福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将要走上那条路。 她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样,她的母亲在她九岁时改嫁,再也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军队训练很紧,无暇与家里的婢女闲谈;礼仪老师只负责教她场面上的礼仪,至于贤妻良母该如何去做,这些事是不会去讲的;至于祖父,一个戎马一生的将军,教给佩拉的是纵横捭阖,是横扫千军——总而言之,佩拉过着男人的生活。她既不会绣花也不会料理,她无法想象,自己作为一名妻子的模样。 何况同一个未曾谋面的人谈婚论嫁,不管是谁都会有些不适吧?但佩拉心里还是有一些期待的。她不指望那个人有多么英俊,但她希望他沉稳、斯文,看上去可靠。但…… 美好的幻想在见到托马斯的那一瞬灰飞烟灭。 “佩拉,你是我见过的最美貌的女子,”托马斯的眼睛刮着佩拉的脸庞,“就是玫瑰见到你的美貌也会枯萎!” 恶寒。但凡与佩拉略有交集的贵族小姐,无一不是沉鱼落雁的姿色,自己的分量,佩拉还是清楚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为了讨自己的欢心罢了。但佩拉不想让祖父难堪,只好笑笑:“希德尔先生过奖了。” “不必这么见外,早晚都是一家人,”希德尔公爵在一旁笑了,“你唤他汤米就是了。” “是。”佩拉应喏着。 后来,佩拉与托马斯约会过几次。总是托马斯自顾自地谈着宴会,舞曲,香水与宝马。佩拉以为托马斯的剑术堪比自己五岁的水平,尽管如此,在他班门弄斧时,佩拉还要像哄骗小孩一样称赞他。托马斯倒没有察觉到佩拉的心思,甚至佩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厌恶着托马斯的为人。她还总是在想,这是祖父的意愿,因而肯定是最好的选择,托马斯早晚会成熟起来的。 最先发现苗头的是尼莫。 尼莫是佩拉的青梅竹马,比佩拉年长一岁,他的母亲是将军的义女。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商人,他不愿拖累母亲,就留在了将军身边。尼莫在四王之乱时受过伤,脸上有一道疤痕,后来又因为保护伊莎而失去了自己的左耳,这让他的脸显得很丑。每当新兵入营,他都会被嘲讽一次,但他总能用实力赢得尊敬。他的剑术比佩拉略胜一筹,两人颇有棋逢对手之意。 这天在二人晨练休息的片刻,尼莫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和托马斯处得好不好?” “……大概,他觉得我很无趣吧。我很无趣吧?”佩拉把问题抛回。 尼莫笑着摸了摸佩拉的头:“我觉得很有趣啊,和你练剑是我最大的享受。” 佩拉撇了撇嘴,闷闷不乐:“但是汤米不会和我练剑啊。他喜欢打桥牌,喜欢宴会,他喜欢读小说——然而我的口味是散文诗。要命的是他喜欢音乐!可是尼莫,你知道的,我是个音痴,那些舞曲在我耳朵里都更催眠曲是一个调子。” “傻丫头,不喜欢就去跟将军说啊,”尼莫一脸恨铁不成钢,“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别对自己马虎。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 佩拉嘟着嘴,抱怨:“可是贵族的公子哥大都是那副德性吧,我不想费那么大的心思在这种小事上,能凑合就可以了。而且,从各方面考虑,这桩婚事对伯兰特家都是百利无害,就算汤米有点让人受不了,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吧。再说,就算我不和他结婚,也总是要有个夫婿啊。实在不行,我们俩凑合?” “……你真的是天真无邪啊。”尼莫有些愠怒。佩拉赶紧赔礼:“啊,开玩笑啦,我知道尼莫喜欢的人是伊莎对不对?” “重点错啊!”尼莫抬手在佩拉额上就是一记爆栗,“我啊,真的要被你气死了!凑合凑合凑合,凑合你大爷啊凑合!这是能凑合的事?你要是看不上那些公子哥儿,你可以选择不嫁人。的确,站在家族的角度,你这样做无可厚非。但人生是你自己的!我所熟悉的佩拉,是独当一面的伯兰特少家主,而非将婚姻当作宿命的小姑娘家。” “对不起……”佩拉马上摆出可怜状,明知这是个圈套,可是尼莫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她骗倒。他真的心疼了,轻轻拍了拍佩拉的肩:“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哇,我好感动啊!”佩拉的可怜状持续了不到半秒,马上恢复了面目可憎状,冲尼莫扮了个大鬼脸。尼莫翻了一个白眼,插着腰喊到:“好了,休息结束,负重五公里!” “哦。”佩拉背上装备,起身跑远了。尼莫望着她的背影,捏紧了拳头。 尽管佩拉不是他的恋人,可佩拉于他比恋人更为重要。她是他值得托付后背的战友,是他义理上的妹妹,是他未来的主人,也是他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孩。 可是尼莫什么也做不了,当佩拉把订婚宴的邀请函递给尼莫时,尼莫的指尖冰凉。他抬起头问道:“真的决定了?也许,你未来本可以遇见你的真爱啊。” “可是那个人在哪里呢?”佩拉苦笑,垂下了头,“我明白的,可是尼莫,祖父已经……六十七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的,我明白。”尼莫移开了目光。 于是订婚宴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盛夏的傍晚,在佩拉的十七岁生日当天。佩拉此生此世都无法忘记那一天托马斯的所做所为。她也无法忘记,那天她穿着一件露肩的洋裙,披了一条披肩。 尼莫以执事的身份,陪伴着佩拉进入会场。佩拉的头发很考究的盘起,让她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典雅端庄。见惯了她头发随手绾起,军装不离身,大笑大吼大碗喝酒的样子,这身打扮让尼莫感觉与她有些疏离。 “佩拉,恭喜你。”伊莎出现在二人面前,温柔地笑着,有如阳光一般明媚,“晚上好,尼莫。” 佩拉和尼莫赶紧行礼:“殿下。”佩拉原本想像往常一样鞠躬行礼,猛然间想起场合不对了,赶忙换了个姿势。伊莎被逗笑了:“佩拉也难得做一回女孩子呢。” “伊莎,快别调笑我啦!这幅模样害羞死人了。”佩拉红着脸嗔怪道。伊莎笑着捏了捏佩拉的脸颊,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真可爱。下个月,和哈维尔的婚期就要到了,佩拉和尼莫也终归会有自己的生活,伊莎心里万分不舍。她不仅将他们视为亲卫,更当作自己的一双弟妹,也是她从小到大最交心的朋友。如今两个小不点都长得比自己高了,看上去都那么出色,伊莎既觉得开心又感到难过。她的笑容染上了一丝落寞:“很可爱。就这样订婚了啊,佩拉。我本来还希望你们能随我一起去埃克苏呢……也好,你们总归要有自己的生活。” “……殿下下周就动身了吗?”尼莫垂下了眼帘。 佩拉也露出了难过的神色:“对不起,伊莎,我得留在祖父身边。但是,”她的眼神又坚定了起来,“只要你需要我,那就呼唤我的名字。无论是森林还是山脉,都阻挡不了我去埃克苏见你。为了你,万死不辞。” “说什么傻话呀,今天要开心才是。”伊莎摇了摇头。就在这时,托马斯来了。他向伊莎行过礼后,便准备邀请佩拉一道去向来宾致意。但他的目光随后定格在了尼莫身上。 他转向侍者:“是谁让这个丑八怪进来的?” 他身后,几个纨绔子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震惊和尴尬,同时出现在伊莎、佩拉和尼莫脸上。 尼莫上前一步,并未恼怒,而是指着自己胸前伯兰特的族徽,向托马斯颔首致意:“希德尔先生,我是尼莫•艾瑞里,伊莎贝拉殿下的亲卫,伯兰特上尉的搭档。” 这下轮到托马斯尴尬了,他再怎样跋扈,也要给王室的人留一个面子。伊莎冲托马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肯定了尼莫的身份。那些纨绔都收敛了,托马斯赶忙打哈哈:“居然是殿下的亲卫!这么年轻就……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哈哈……” 佩拉皱了皱眉,有些不快。伊莎知道,托马斯这回是触到佩拉的底线了。但佩拉是能忍之人,她并没有闹脾气,而是生疏地笑笑,摘下了披肩:“我们走吧。” 就在她露出左肩的一瞬,托马斯的表情凝固了。他身后的纨绔又笑了起来。 佩拉经常在战斗中受伤。战友们都很心疼她,对她说要小心,别留下疤痕。可这道疤痕还是留了下来,不过大家都不在意——尽管它从脖颈的根部跨越锁骨一直延伸至胸口。 因为它被嘲笑,还是头一回。 “托马斯,你的未婚妻好丑啊!”有纨绔大笑。尼莫马上举起了拳头。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同时,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落在了那人脸上。 “放肆!你怎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无礼的话?!”一向温柔的伊莎居然也爆发了,“那是我十五岁时,佩拉为了保护我而留下的伤!这道伤痕于我而言,是佩拉最美的部分,我不许你这样侮辱她。我命令你道歉!” 四周一下噤若寒蝉。佩拉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要息事宁人一样,重新披上了披肩。那人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托马斯转过脸,没让伊莎看见他的愠色。 佩拉在那一天对托马斯彻底失望了。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其实——深深地厌恶着托马斯。 (七) “佩拉,我们决定今天下午就启程,去临近的谷尾城,给王嫂养病。”诺兰坐在佩拉对面,神色凝重,“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吧?” 佩拉看着诺兰。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阴影很重,涂抹出深陷的眼窝与高高的鼻梁。而蓝色的眼瞳好像是澄澈的天空,又像是透明的湖泊,佩拉看见了那湖泊中燃起了一点橙红,那是她眼瞳的倒影。好美。哈维尔也有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瞳,伊莎当年就是这样被迷住的吧? 被佩拉这样直直地盯着,诺兰的脸颊开始发烫。他恼火了起来,突然凑到佩拉耳边说:“你最好不要打别的心思,我身边有太多想要攀附我的女人,可我不是抬高别人身价的工具,希望伯兰特小姐不要让我失望。” 温柔中带有一丝强硬。 佩拉笑笑:“殿下的声音也很好听呢。” 够了!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看见诺兰瞬间涨得通红的脸,佩拉的笑意更浓了:“还不错,殿下对我还是有期望的啊。” 诺兰猛然间发觉自己好像已经被佩拉看了个透彻,又羞又恼。他干咳一声,移开了目光,努力镇定下来:“我在问你问题。” “我想,”佩拉起身,优雅地向诺兰鞠躬,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既然殿下害怕被亡国贵族攀附,埃克苏又无法帮助伊莎复国,那我只好自己努力了。我决定回国,搜集伯兰特残余的势力,把罗曼还给伊莎。” 她敏锐地捕捉到诺兰眼底划过的一丝失落,歪了歪头:“怎么,殿下不是想说些挽留的话吗?” 凝视着她含笑的双眸,诺兰读懂了佩拉的意思。这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呢。真是心思玲珑。“啊,真的败给你了。”诺兰挠了挠头,无可奈何,“我说,你回到罗曼,搜集残党,又不是一天就能办到的。兵贵神速,这样子战机肯定会错过。” “可是殿下已经下逐客令了呀。” 诺兰把双手抄在胸前,一脸不爽:“那是在试探你!一来你必须要保护王嫂,二来,你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你答应过会报答我。” “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算扯平了,关于相互试探的事。”佩拉耸耸肩。 “……所以说你刚刚根本不是认真地要走。”诺兰暗暗松了一口气。 佩拉报以一笑,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 “当然,伊尔顿当权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与伯兰特有牵连的人啊……希德尔,本来已经是我在罗曼唯一能依赖的势力了。” 诺兰的心咯噔一下。 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原来是如此无依无靠。 “所以去哪里都无所谓,”佩拉掀开营帐,刺眼的光线从外面射入,“如今我所拥有的,除了伊莎,便仅仅是己身而已。” 正文 第二章 伊莎贝拉·R·埃克苏佩里 (一) 谷尾城坐落在遗忘峡谷的东部出口,是玛利亚森林与诺艾尔山脉孕育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由于依靠着群山,又拥抱着森林,谷尾城的风景格外古朴动人。同时她扼守着位于罗曼首都金凰城与埃克苏首都眠冬城连线上的、由东方进入埃克苏繁华腹地的遗忘峡谷,这让她又多了几分政治意义。谷尾城虽然不是埃克苏的政治、经济重心,但也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特殊的环境造就了谷尾城特殊的布局与建筑风格:城市原本是建在一条山涧两侧,后来又人为开凿了一些水道蓄水,防止火灾发生;谷尾的房屋都是由石砖建成的,在城中几乎看不见木质的结构,据说也是出于这样的顾虑。同时,为了保护谷尾城不会因突如其来的林火毁于一旦,城周方圆两里的地方被清理得一颗杂草也不剩,还开挖了护城河。 被这样用心保护经营着的一座城市,没有理由不繁荣。 经过埃克苏执政者一代又一代的开发,遗忘峡谷不再是传说中被光明遗忘的死亡之地了,它已然是沟通埃克苏与罗曼的重要纽带,而作为转运枢纽的谷尾城,显现出了她包容并蓄的特点,在街道上能看见许多融合了罗曼的亚斯文化与埃克苏的尤尼儿文化的东西。这让佩拉在陌生的国度也找到了些许安慰。他们在谷尾城被悉心招待着,谷尾城的领主为哈维尔一行安排了住处,同时也为伊莎召集了全城最有名的几位医生,考虑得滴水不漏。 可是伊莎的病情仍然在持续加重,近日开始咯血。名医们每从伊莎的房间出来,都是摇头叹息。 “你们,提前把后事准备好吧。”终于,这句话被抛到了众人面前,“罗曼殿下的心思太重了,她的心态是让她病情恶化的罪魁祸首。如果她不能放下罗曼的时局,那么我们这些人下再多的药方也是白费力气。心病不医,这痨病也治不好。” 佩拉的脸色瞬间惨白,她摇晃着站了起来,扑上去拽住医生的袖子:“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 医生摇了摇头。 “小姐,老天爷要人,我们也留不得啊。” 佩拉滞在了原地,气血冲上了她的头。 她因为迷茫而恐惧:如果伊莎死了,罗曼王室就彻底完了。罗曼在哪?她的家国在哪?!这些人活在盛世凯歌之中,怎么能够理解她的痛苦,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说放弃! 是的,人们总是这样,没有痛在自己心口,就永远不知道疼痛有多么难耐。 佩拉咬紧了下唇,恨恨地甩开医生的袖子,大声喊道:“说什么留得留不得,你们治不好又有什么可以推辞的呢?!” “佩拉,住口。不要无理取闹。”哈维尔表现得异常冷静。他冲医生点了点头,示意医生退下,眉间凝起了一团乌云。佩拉又悲又气,她转头愤愤地看着哈维尔,握紧了拳头,狠狠一跺脚,转身冲下了楼。 诺兰轻轻叹了口气。 诺兰知道,哈维尔此时的心情不比佩拉好到哪里去。他是真心爱着伊莎贝拉的。在三年前的订婚宴上,他与伊莎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可如今,还没有从新婚喜悦中走出的哈维尔就要面对这一切——命运有时未免太残忍了些。 诺兰的心里又何尝不难过呢?他以前一直是活在哈维尔阴影中的人,优秀到简直完美无缺的兄长令他感到压力,不管如何努力,还是没有哈维尔完美,还是难以望其项背。他一直渴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兄长得力的臂膀,而不是被视为少不更事的弟弟。就在他努力到快要崩溃时,是王嫂出现了。 “诺兰,就算是哈维尔也会有缺点的哦,但是你要知道,瑕不掩瑜。你的努力是不会被忽视的,你已经比其他人优秀了,如果一味追赶着哈维尔的身影,就只能成为他的影子了。”那是在他被政敌弹劾无法洗白自己、却被哈维尔轻松化解之后,王嫂安慰他的话。是那样温柔,那样会为人考虑的人啊,见到穷苦人家的孩子都会慨然施与并为之落泪。诺兰不忍去想,为什么这样的人要早早逝去? 今夜的月亮好圆。清冷的月光好像能沾湿衣裳,将一颗即将破碎的心裹挟着沉入着月光融汇成的海底。 佩拉坐在窗台上,隔着窗户,能听见伊莎的呼吸声。 啊啊,仅仅是这样,都觉得好幸福。可是心同时也在痛楚着。 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不该强迫伊莎与她一同去复仇,是她的诱导与紧逼还有一味地把王族的责任强加于伊莎导致了伊莎的现状。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一个人,是无法活下去的吧? 所以,伊莎,我决定与你一起走。那样子,你就不会害怕了,我也不会孤身一人。 佩拉笑了。动乱,战争,政变。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伊莎,我想永远守护着你,生生世世。 对不起,早知道就让你一直活在美好的幻象之中了。 我不该破坏你趋于平静的生活…… “伊莎,愿来生你我都不再生在贵族家,不要……再受王冠的诅咒。我已经,受够了。” 佩拉没有注意到,本该在睡梦中的伊莎流下了眼泪。 佩拉坐在伊莎的床头,为她削苹果。佩拉已经下定决心与伊莎一同离去,此时此刻内心竟平静了。她这几天都很认真地吃饭,睡觉,上街走动,或是同诺兰和彼得比划比划拳脚,聊聊兵法和陈年旧事。 她以前在战场上打仗时,对于死亡是麻木的,只知道这是胜者的驱使,也是败者理所应当的惩罚。可是现在,她有了一种新的感觉,那是一种解脱的幸福。终于可以冲脱这权力与俗世的枷锁了。 如果死掉…… 再也不会失去了。 再也不会被伤害了。 伊莎望着佩拉脸上心满意足的笑,悲哀从内心深处泛了上来。 伊莎知道这都是她自己的错。亡国,的确是她心中的伤痛,但她不像佩拉。佩拉从小在军中长大,又被纲限以伯兰特家主的期望,自幼习武论政,是个非常可靠的人;而伊莎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谁都觉得王位是轮不上她的,对她的要求仅仅是明白家国利害并成为贤妻良母,好在未来能够以“联姻”为使命,巩固父兄的统治。她本以为生活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与哈维尔相爱,做他的支持者,为他产下子嗣,待哈维尔登基后,维护罗曼与埃克苏的友好……一国之君,这个王冠于她来说,太过沉重了。如果自己能够担起责任的话,佩拉就不会这样绝望了吧? “对不起……佩拉……我做不到,我无法做一个女王……”这样想着,伊莎哭了出来。都是因为我,连那样坚强的佩拉,都支撑不住我的悲哀了。 佩拉削苹果的手停了下来。 “别哭啊伊莎,我不怪你。我无权强迫你作出选择。”佩拉说着,声音带上了哭腔,脸上的笑容染上了绝望的色彩,“是我的错,我不该自私的。我一心想为祖父报仇,给了你压力……我现在不想报仇了,我希望伊莎能活……” “对不起——牺牲了那么多同伴,让你受了那么大的苦……你才来到我身边……我,我辜负了你们的鲜血,我是个不合格的王,……”伊莎抽噎着,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喉咙深处泛了上来,她在那一瞬间感到死神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身体。 她惊慌地伸出手,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好像在和谁做着最后的搏斗。 苹果和刀掉在了地上,佩拉睁大了眼睛,没有想到死亡来得如此之快。一时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呆滞了半秒才回过神来,惊恐地大喊:“医生?!医生!!!” 她失了心神一般歇斯底里地扑上去抓住伊莎,大喊:“伊莎!不许睡!不许丢下我!”医生冲了进来,彼得和几个护卫强行扭住佩拉,将她从房间拖出去。佩拉在被拉出房间的一瞬,瘫倒在地:“救救她……不要……” 明明刚刚还觉得,能一起死去是一种幸福。可是她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不想让伊莎死。因为来生是那么渺茫啊,也许,再也不会相遇了呢?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伊莎的手。此刻的伊莎强忍住痛苦,使劲抬起眼来,看见了哈维尔含泪的双眸。原来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算是悲恸,也让你显得那么美。那天空一般的蓝色,忧郁而深情。果然,即使就要离开人世,我也依然享有着你的爱吧。伊莎艰难地笑了。 “哈…维尔……”伊莎感到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部力气,“佩…拉…拜托了……不要……她…受……伤…伤……我…爱你……” 死神合上了她的嘴,死亡的安详将她包裹。她最后感受到的,是哈维尔深情的吻和滚落在她脸颊上的热泪。 “看好佩拉,别让她自杀了。”哈维尔将后背留给诺兰,掩饰着自己的悲恸。 诺兰神色凝重,走出房间,对上了佩拉祈求一般的眼神,好像在期望听见诺兰说,别哭丧着脸,王嫂好着呢。 可是现实如此残酷,诺兰摇了摇头,痛苦地移开了目光。 佩拉捂住嘴,大喊一声。她终于崩溃了,想要冲进去,想要把伊莎拉起来。诺兰从背后死死抓住佩拉的手腕,佩拉奋力挣扎着:“骗人…伊莎才不会死呢,怎么会呢?”说着她笑了起来,“诺兰殿下,让我进去吧,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诺兰的手劲很大,抓得佩拉手腕生疼。她终于放弃了挣扎,这么多天来,所有的家国之痛在此刻统统决堤。她低下了头,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嘶吼,继而嚎啕大哭,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诺兰从未听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极富感染力,连左右的侍卫都纷纷抹起了眼泪。她不单单在为伊莎而哭,她哭的是她的国,她的家,她在命运前的无能为力。佩拉感到自己犹如深秋的最后一片残叶,在风中孤独地萧瑟着,了无依靠,不知何去何从。诺兰觉得心痛得快要窒息,他轻轻拉过佩拉,把肩膀借给她。他强忍着泪水,轻轻拍着佩拉的后背:“别哭了,再哭我也忍不住了。”佩拉用袖口捂住了眼睛,渐渐收了声音,可眼泪水还是掉个不停。她推开诺兰温暖的怀抱,这个怀抱动摇了她追随伊莎而去的决心。她抽噎着,挣开诺兰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突然眼前一花,没有稳住身子,一头栽倒在诺兰怀里。 (二) 佩拉蜷缩在车厢的一角,马车颠簸着,向埃克苏王国的王城眠冬城驶去。 伊莎死了。 她从昏厥中醒来后,久久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为什么最后犹豫了呢?佩拉把头深深迈进臂弯,肩膀轻轻抽动着。本该追随着伊莎去死,可是到头来却胆怯了啊。 如果苟活下来,会有明天吗? 那样是不行的吧。祖父教育过她,骑士的精神比生命更重。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她轻声地念叨着。 牺牲,牺牲……为了荣誉英勇牺牲…… 那么殉国殉主又算是什么呢?荣誉吗?高洁吗?不如说更多的是可怜可叹吧。那种走投无路唯有以死相争的可悲—— 还不如战死沙场来得壮烈。 佩拉低声啜泣了起来。 在伊莎咽气的那一刻,逃离了祖国的她,作为一个骑士,失格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黑暗中独自呜咽着,无助而迷茫。 我不该犹豫,我不该犹豫!就算已经失格了,就算现在死去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该独自活在世界上!活着就是我的罪! 但哈维尔没收了佩拉的匕首与佩剑,将她软禁在这间车厢里。所有人都盯着她,不让她有轻生的可能。何必呢?她不过是个亡国贵族罢了。 但佩拉知道自己有用。哪怕她是一无是处的闺中小姐,想要利用她的人也能够从她身上找到巨大的价值。因为怀璧有罪,她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 祖父戎马一生,留下战功赫赫,加上为人正直,在大陆的声望甚至超过了任何一国的王室。佩拉是他最珍爱的孙女,即使伯兰特将军死了,他的威名也不会消退。因此利用好佩拉,可以拔高埃克苏王室的声望,让他们获得美誉。 更何况佩拉还是个骑士。 佩拉知道哈维尔和诺兰都是好人,可是她也知道人心会变质。所以,果然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的,当初是诺兰动摇了她。在做那个决定的时候她选错了。如果再来一次,她宁可回国,孤军奋战至死,也不愿留下来,再次经历至亲至爱之人的死亡! 车队停了下来,夜的脚步声踏过王国的每一寸土地。 最初是喧嚣的,有军士喝酒闲谈的声音。侍臣给佩拉送来了饭菜,放在车门口,佩拉假装一无所知,一口也没有动。 再后来,喧嚣声随着夜色的侵袭逐渐湮灭。过了午夜,营地已经静了下来。 她渐渐平息下来,耳朵被秋夜的静谧渐渐填充。 要逃—— 回到罗曼。 就算罗曼王室已经被赶尽杀绝,她也要做最后的抗争。复国无望,那便报仇吧。 手刃伊尔顿大公爵。 她从车窗偷偷向外望去,右手边是侍臣的车,左手边是伊莎的灵车、诺兰和哈维尔的车架。 先把佩剑找回来!那是祖父留给她的遗物,是上上代罗曼王授予祖父的,象征着伯兰特一族的荣耀。 会在哪里?佩拉有些吃力的眯起眼睛,她幼时得过眼疾,在晚上的视力不太好。 即使是哈维尔收走的,放在他身边的可能性也很小,八成在诺兰或者彼得手上。她小心翼翼地把车帘掀开一角,守在她车前的两个人早已睡熟。已经是后半夜了,除了篝火噼里啪啦的细响,再没有任何动静。围坐在篝火边的军士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有一两个还默默地喝着酒。 佩拉屏住呼吸,轻轻从车上跳入黑暗中。 她睁大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小心翼翼地绕过伊莎的灵车,向诺兰的车架走去。 她一边潜行,一边规划着怎么偷出佩剑。突然发现诺兰和哈维尔车内的灯都是亮着的! 开什么玩笑?都要天亮了不睡觉的吗?佩拉腹诽着,开始权衡是佩剑重要还是现在逃跑重要。如果诺兰和哈维尔都醒着,拿回佩剑自然是无望了。她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刺客,这本身对于她就够困难的了。既然已经逃出来了自然不能再回去,佩剑虽然重要,但荣耀什么的终归是身外之物。 佩拉强迫着自己转身逃离。哪怕那把佩剑在她心中已然是最后的亲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异样的响动,佩拉心呼不妙,赶忙向树林里跑去,可是谁曾想那人竟一翻身上了树,轻巧地追来。营地里居然有这样的高手!佩拉也不甘示弱,加快了速度。然而迟了,那人已从树枝上一个空翻跃下,拦在佩拉面前。 佩拉丝毫没有慌乱,随手折下一根树枝,闪电一般向来者刺去。来者伸出两指夹住树枝,指间顿时鲜血淋漓。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顺势将佩拉拉至面前。 是彼得?! 就在看清彼得的脸的那一瞬间,佩拉猛地按住彼得的肩,脚尖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两手轻轻松开,一个漂亮的空翻平稳地落在彼得身后的地面上。 “佩拉洛斯,不愧是伯兰特家的少家主,好身手!”彼得指尖一转,那根树枝笔直地射了出去。佩拉伸手,一把抓住,一言不发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不辞而别是很没礼貌的啊——”彼得跃上树杈,又一次凌空而起,直向佩拉的右肩踏去。然而佩拉的反应异常地快,她急退一步,伸出了手上的树枝。 彼得的足尖轻轻点上树枝,借着这股劲落在佩拉面前。 “谢谢。”彼得看着佩拉的眼睛,佩拉毫不避讳,大胆地直视着彼得 “放我走。”佩拉握紧了拳头。当初是诺兰和彼得在森林里救了快要饿死的她,她刚刚已经让彼得受伤了,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她无法对彼得大打出手。 彼得轻轻摇了摇头:“那还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只是个贴身护卫,连骑士都算不上,但我还是知道主人的命令意味着什么的。” 佩拉咬紧了牙,愤愤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要以为你们救了我一命,就可以随意操纵我!我不需要你们的救赎!” “我主子从小时候就是伯兰特将军的狂热崇拜者,你知道吗?”彼得却没有从正面回答,“我在他十岁的时候开始服侍他,那个时候他每天都给我讲很多伯兰特将军的故事——就是每天都听到想吐的那种地步!而且一讲就是整整五年!” “……不要岔开话题啊……而且爷爷哪有那么多故事!都是八卦谣传吧!” “所以说啊——是一遍又一遍地讲哦,我几乎可以背出伯兰特将军打过所有的战役,战役开始结束的日期啊……” “好了够了!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拜托了放我走吧,彼得——”佩拉眉头紧锁。 “我的意思是明确地告诉你,主人他之所以想要把你留下,有很大的原因是出于对伯兰特将军的崇拜。他并不想利用你。”彼得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至于其他的原因嘛,我也不好说,你要是留下来,总会搞清楚的。” 佩拉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她心中最敏感的部分被戳中了。她怒视着彼得:“你们能救我,我很感激。但是有一点我要申明:我是佩拉洛斯·伯兰特,不单单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 彼得的眼底划过一丝戏谑:“好啊,那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在罗曼是上尉,但在埃克苏在整个大陆又是什么呢?你看,在罗曼之外的国家,有谁知道佩拉洛斯?我们所知道的都是伯兰特将军。” “你!”佩拉被噎住了,脖子上的青筋爆出。 “你的传奇当然是由你自己来书写,而你没有写下任何传奇,又有什么理由去怪罪别人记不住你呢?”彼得伸了一个懒腰,他看着佩拉恼羞成怒的样子,心里暗暗嗤笑。这丫头到底是个贵族,心中始终端着“尊严”二字,让他颇想好好逗弄逗弄她。不过那样主人是要生气的吧。 晨风吹起,吹乱了佩拉的发丝。她将碎发捋至耳后,听见了落叶在风中啜泣。她无法反驳。 佩拉低下了头:“我没想到你还挺爱说教的。” “你是在挖苦我吗?伯兰特小姐。”彼得随意地倚在树干上,打了一个哈欠,“我们聊会儿天吧。”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观赏着佩拉身体紧绷的模样。她就像一匹面对危险的孤狼,默默蓄力,等待着进攻的机会。 “我说,论剑术,我肯定是比不过你。但要是赤手空拳的话,我可从来没输过。”彼得嘲讽一般。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呢?你我,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地位不同,处境不同。”佩拉说完,冷笑一声,转身向营地走去。 啊啊,真是头痛。 “做人还是柔软一点好啊。”彼得阴阳怪气地说道。就在这时,佩拉突然猛地回身,闪电一般地向树林深处冲去。彼得真是要吐血了,上前阻拦。这回他可不再手下留情,招招直逼要害。而佩拉躲闪得异常灵活,双臂交叉格住彼得的拳头,抬腿就踢。彼得一把扭住佩拉的手腕。他的手劲奇大,而佩拉却也毫不逊色,好一番挣扎过后,终于被彼得扳倒在地。 彼得泄气地瘫坐在佩拉身边,佩拉拍拍身上的泥土,大口喘着粗气,摇晃着想要站起来。彼得赶忙钳住佩拉的手腕:“姑奶奶你放过我吧,制服你比制服一头小公牛都费劲。” 佩拉也精疲力竭了,甩着酸痛的胳膊:“那你倒是放我走啊……” “都说了主人不让你做傻事……” 天已破晓了。佩拉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这样子根本跑不了了。她拉起彼得,摇了摇头:“回去吧。” 她转身回到了营地,溜回车上。这次没有再转身逃跑了。 (三) “哈维尔殿下,伯兰特小姐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煎好的药也不喝……”侍女图莲从车中走出来,愁眉不展。哈维尔坐在驿站的长椅上,叹了口气:“看来她要殉主,谁也拦不住。” “可是再这样下去,伯兰特小姐真的会死的啊!明明好不容易才从政变中活了下来……”侍女带上了哭腔。她在罗曼时就侍奉伊莎,与佩拉虽然是点头之交,但在如今的环境下,这点头之交也显得有点惺惺相惜。如果佩拉这样死去,她心里也会难受的。 哈维尔看向了手里的惊鸿,心想不如把剑还给佩拉算了,让她直接爽快地自我了断,还少受折磨。也可以让那些看守她的侍卫们休息一下了。可是这样无疑违背了伊莎的遗志。伊莎其实早就料到佩拉会这样做了,所以才会在最后的时刻叮嘱哈维尔吧。哈维尔苦笑,真是难办:“既不违背伊莎的遗志,又能满足伯兰特渴望尽忠的诚心,世上有这样的双全之法吗?” 诺兰坐不住了。 “主人,我去劝劝?”彼得试探性地问道。 诺兰伸手制止,起身,从容地夺过侍女手中的药碗:“不,我亲自去。”侍女为难地看了看哈维尔,在哈维尔准备开口前,诺兰已经把后背留给他了。 哈维尔当然知道诺兰的意思—— 这是我的事,你别管。 诺兰总是这样,都这么大了还带着两分叛逆,自己是不是还要苛扣一些对他的宠爱呢?哈维尔扬起了眉毛,侧身问彼得:“诺兰似乎很在意那个丫头啊?” 彼得并未回答,而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诺兰走进车中,佩拉盘腿坐在地下,双眼紧闭,听见了声响,也没有抬起眼来,只是耳朵动了动,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诺兰殿下又何苦亲自前来?” “我倒想看看,多大的面子才能请的动伯兰特小姐。”诺兰在佩拉对面坐下,将药碗放在佩拉面前。佩拉三天来滴水未尽,嘴唇已经干得快要开裂,声音也哑了下去。在森林里遇见时,也是饿了好几天吧,佩拉现在一定很难过。还真是硬气,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诺兰叹了一口气:“就算是吃不下饭,也至少把药喝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殿下拦得住吗。”佩拉睁开眼睛,看着诺兰,石榴色的眼瞳失去了光泽,黯淡中刻着深深的无助,“我是依靠信念而活的,如今我的信念已纷纷倒下;我没有勇气独自活下去,这样死了也是解脱吧。对不起,我不值得你挽留,我不过是个懦夫。” 诺兰迎上了那目光,笑了:“拦不拦得住,还得看伯兰特小姐你看不看得起我了。请你不要死去,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我会帮助你一同寻找。” 佩拉原本沉寂的眼瞳里波光一漾。诺兰天空一样的眼瞳中满是真诚,将周围的空气炙得灼热。佩拉原本坚定的决心在这样的灼热之下开始瓦解。 其实,从伊莎去世那天,当诺兰将她揽入怀中之时,她就发现自己对这个糟透了的世界还是有所留恋的。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有了新的羁绊。可是她要尽节,否则对不起自己身为骑士的忠诚与罗曼王室对她的恩情。这是她作为一个亡国贵族最后的尊严。 而且她不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了,诺兰这般挽留又有何意义?她已国破家亡,就这样死去也不会给这位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带来任何一点损失。或许他只是习惯性地施舍同情吧,那些身居华堂的公子王孙都喜欢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德行,从这种施舍中得到救世主一般的快感,然后继续依靠百姓的供奉生存。可是诺兰的目光是那样真诚,让佩拉不愿冠之以这样卑劣的评价。他是活在权力漩涡最中心的人啊,这毫无城府的模样,是他本身的面孔,还是城府更深的证明? 自己还不了解他。佩拉这样想着,扭过头去。诺兰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用汤匙将药汤送到佩拉嘴边:“张嘴,这是命令。”佩拉受到了惊吓,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是觉得这命令不可违抗,竟张开了嘴。在舌尖触碰到苦涩的汤药时,所有的味蕾在瞬间被激活,她也猛然醒悟过来,赶忙从诺兰手中夺过药碗,一饮而尽,惶恐:“太、太失礼了!殿下,我……对不起!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不行吗?只要你能喝下这口药,我怎样都无所谓。”诺兰嘴角勾起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这种事太有失体统了!殿下,你可是王子,不能这么荒唐!”佩拉满脸通红,坐在诺兰对面干瞪眼。 哈哈,的确荒唐。诺兰嗤笑着自己。自己做出挽留佩拉的决定,明显是动机不纯,若是要让自己的政敌知道了,又要好好利用一番了吧。王子的私生活本来就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向来是居心不良的政客们搬弄是非的最佳切入点,但是,他也不是个软柿子。 他耸耸肩:“我也有冠冕堂皇的借口,‘礼贤下士’有什么不妥?听说你可抵得上一支军队——以及,在我们国家,除了君主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外,臣子之间是没有那么严格的等级观念的。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平等的。” 的确,从诺兰和彼得相处的方式就能知其一二。正想着,彼得就来了:“主人,刚刚有人从谷尾来,在伊莎殿下的床垫底下发现了这个,是留给佩拉的。” “哎?留给我的?”佩拉一跃而起,从彼得手中抽走信件。诺兰的心一下子紧了,好不容易才稳住佩拉,此时为何节外生枝?信没有信封,只是简单地折了起来,用伊莎专用的火漆封好。佩拉坐下来,小心地拆开,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那的确是伊莎的字迹,因为虚弱,线条有些颤抖。 “佩拉,好好活着,去找到你的幸福。这是我最后的命令,活到白发苍苍,再来找我复命。 你的王:伊莎贝拉•罗曼尼耶鲁” 在那行字下面,郑重其事地盖着大大的国玺。佩拉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骂到:“笨蛋伊莎,你果然不适合做国君啊,国玺怎么能这么用……” “佩拉才是笨蛋吧。”彼得嘴角总是挂着半抹玩世不恭,显得很不正经,“政治只能影响我们的命运,但不能左右我们的思想、决定我们的人生。我们也是普通人,不是政治的玩偶,如果一个人真的那样理性,那么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还有啊,不要伤了主人那颗少男的心啦,主人他很在意你的哟。” 诺兰脸色一黑,这家伙根本正经不过三秒:“胡说什么!只是不能看着她去死而已!而且都说了!伯兰特小姐是有用的人才!” “你的私心根本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吧?” “喂,你可别太没大没小,我会生气的。” “‘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我会帮助你一起寻找’,”彼得板着脸模仿着诺兰的声线,“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肯承认,主人还真是不坦诚啊。这么不可爱,啧啧。” 诺兰的脸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 “那是王嫂……”猛然意识到佩拉的存在,诺兰赶忙打住,“对不起,不是有意要戳你心事。” 佩拉蜷起双膝,把头深深埋进臂弯,低声叹息:“殿下,请不要在我失魂落魄时对我这么温柔,我会心动的。”彼得欧呦一声怪叫起来,自觉主动地离开。 诺兰羞得面红耳赤。仅仅因为这样一句话,就感到无比开心,这还是第一次。 佩拉平静了一会儿,耳朵突然一动,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冷峻的神色让诺兰一愣。“主人小心!”伴随着彼得的断喝,佩拉腾身而起,猛地抽出诺兰的佩剑,马车剧烈地一震,车窗支离破碎,佩拉挺身护在诺兰身前,被弹开的暗器斜插在木轴上,闪着寒光。诺兰赶忙起身,听见彼得说:“是山贼袭击驿站来了。”诺兰向佩拉点头致谢,想要拿回佩剑,却被佩拉伸手拦住。 “区区杂碎,不能污了殿下的手。”佩拉的语气骤然变冷。 这才是身为骑士的她。诺兰笑了,从佩拉手中抽走佩剑:“既然是杂碎,交给侍卫就行了。伯兰特小姐好好休息便是,不劳你费心。” 他提着剑走出车外,佩拉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车队和山贼彼此僵持着,哈维尔看见佩拉出来了,吃了一惊。本以为诺兰会吃闭门羹,没想到真的被他说动了。哈维尔冲佩拉点点头,把惊鸿抛给她:“保护好自己。”山贼看见佩拉的出现,眼睛里闪起了异样的光,为首的大喊:“把钱财和那边的女人留下!” 这帮混蛋!诺兰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伸手拦住想要上前的佩拉,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医生说你精神状态不好,又几天没吃饭了,你安分点,别让我们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我是第一王子,哈维尔•埃克苏佩里,放下你们的武器,现在就投降。”哈维尔站在队伍的前列,不怒自威。 山贼们一下炸开了锅。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声尖笑:“哈维尔?不就是那个刚死了老婆的鳏夫吗?听说那亡国的公主长得美若天仙,既然活的见不着,不如让我们‘瞻仰’一下遗容……”话音未落,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已如闪电一般窜了出去,等到众人回过神来,诺兰和佩拉已经一左一右锁住了那人的咽喉。 “佩拉,你不用插手,我会让他为他对哈维尔的轻视付出代价。”诺兰眉头紧锁,剑刃又逼近了几分。佩拉冷哼一声,丝毫没有理会诺兰,手腕一转,那人发出一声惨叫,口中喷出了鲜血。佩拉割下了他的舌头,很冷静地用布拭去剑刃上的污秽:“你卑贱的口舌不配谈论我高贵的主人。” 喂喂,这丫头下手也太狠了吧?彼得本来打算冲上去和诺兰并肩作战,此时也给佩拉吓得定在了原地。哈维尔眉头微蹙,他知道诺兰仅仅是想威吓而已,并不愿伤人,只要那人道歉就会放过。他低声喝道:“诺兰,佩拉洛斯,都给我回来。” 佩拉一声不吭地收了剑,退回原地,诺兰也退下了。诺兰看着佩拉的侧脸,想到这花容月貌的女孩居然这般残忍,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捏紧了。佩拉转过头,看见了诺兰的眼神,没有说话,自嘲似的笑了。这些山贼也不是什么好汉,被佩拉这么一吓,士气顿时全无,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护卫们忙着收拾残局,佩拉有些失落地转身走进了驿站。 为什么,仅仅因为被诺兰看见了可怕的一面,就会觉得这样痛苦呢?诺兰殿下,现在对自己一定很失望吧。残忍,这是佩拉听到的最多的评价。如今在诺兰的心中,自己也会被打上这样的烙印吧? 心里好难过。 可这都是为了伊莎啊,都是因为那人对伊莎出言不逊。我是正确的,只要是为了主人的名誉,就算自己被人唾弃,又算得上什么呢? 诺兰过来了:“伯兰特小姐,外面差不多结束了,我们要上路了。厨房只剩下一些干面包,你先吃一点吧。” “殿下,”佩拉的声线被苦涩拉长,“在罗曼时,有人说,伯兰特的眼瞳是鲜血染红的,它是死神赠与伯兰特的诅咒,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撒娇吗?”可是诺兰却笑着伸手擦去佩拉脸颊上的血污,“你的性格是环境造就的,不完全是你的错误。你的确该收一收身上的戾气,但你不必为此自怨自艾,一点点改,总会好起来的。还有——” 他轻轻拨开佩拉眼前的碎发:“在埃克苏,红色象征着勇敢与忠诚。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啊,他一定是上帝派来赐予自己救赎的天使。佩拉看着诺兰天空一般的蓝色眼眸,感觉自己好像融化了一般,被诺兰深深地治愈了。 她的眼圈红了。 “佩拉洛斯,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诺兰直视着佩拉漂亮的瞳孔。 第一次从诺兰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原来这样一串仅仅是以“区分”为作用的音节也可以如此动听。 “……乐意至极。” 在那一瞬间,佩拉突然觉得,原来此前所有的不幸都是为了此刻与他相遇的幸运。 (四) “哈维尔殿下——”穿着黑丝绒礼服的贵族小姐追在哈维尔的身后,颇有点不依不饶的感觉。 “艾莎妮小姐,”一向温和的哈维尔此时此刻竟有些恼怒,“容我再说一遍,我很爱我的妻子,我还处在失去她的悲痛之中,在短时间内我不想和任何人约会或是出席大臣的私宴。请你回去吧。” “可是殿下——” “我说最后一遍,”哈维尔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请·你·回·去·吧。” 诺兰看见这边有情况,赶忙走上前去,脸上换上了标准的王子式笑容:“艾莎妮小姐,王兄近日精神状况不佳,如有要事可与我商量。” “诺兰殿下!”那小姐的眼中一下子闪起了光芒,“家父月底要在家中设宴庆祝我的生日,希望您能赏光前来!我愿意与您……” 站在一边的彼得连声打断:“诺兰殿下,那边还有好几位爵士家的小姐想邀您共进晚餐,您应当好好安排一下。” 诺兰惊恐地转头,果不其然在接待室的一边还有好几个贵族小姐站在那向他暗送秋波。 诺兰赶忙向哈维尔投去求助的目光,哈维尔双手合十做了一个“万分感谢拜托你了”的动作,一转身溜之大吉,留下诺兰一个人凌乱在一堆贵族小姐中间。 “活该,谁叫你要给哈维尔殿下出头。”彼得凑到他耳边嘲讽道。 真是反了——诺兰差点想伸手敲掉彼得的大头。 哈维尔从接待室逃出来,走进灵堂。中间原本停着棺椁的地方已经空了,只有周围的一圈花束还在,生机勃勃的花束和灵堂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遇见伊莎的时候,伊莎穿着一件浅粉色的修身礼服,披着一条纯白色短毛皮披肩。她一头金色的头发高高盘起,粉色的脸颊和俏皮的酒窝都深深吸引了哈维尔。伊莎教养很好,不会大声说话,也很少与人争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优雅高贵的气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哈维尔就认定她会是自己未来的妻子。 伊莎身上带着某种传统女性所拥有的特质。她在该做什么时就做什么,每一件事都恰好合哈维尔心意。她从不无理取闹,也不一味盲从,该活泼时活泼,该严肃时严肃。因为她不单单是妻子,更是罗曼的脸面。 不会再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 她唯一的缺点,不过是懦弱罢了。 哈维尔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伊莎的画像。油彩的细腻与画布的粗糙带来了不一样的触感。她柔软的唇,羊脂般的肌肤,都将不复存在。一定是她太好了,让死神嫉妒,抢去做了他的新娘。 哈维尔叹了一口气,眼中泛起了泪花。他小心翼翼地把眼泪偷偷擦干,还未转身,就听见一声低低的梦呓。 哈维尔转头看着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的佩拉,松了一口气。 她还穿着参加葬礼的衣服,白衬衫黑裤子,领结歪到了一边。她也不容易,从政变到伊莎去世,又长途跋涉来到眠冬,一路上哭哭笑笑,打打骂骂,也该累了。不如说,她终于能够消停下来,让哈维尔省省心了。 不过,与其把佩拉托付给自己,不如托付给诺兰更合适吧?哈维尔苦笑,这个小丫头现在要身份没身份要名分没名分,该如何处置她呢?随随便便把一个没有身份和名分的女孩留在王城是很不妥当的。 眠冬城分为三层,王城、内城和外城,其中王城是王室居住和官员办公之处,内城则是官员宅邸、骑士团和禁军军营的所在地,外城才是百姓的住所。佩拉是不得不安置在外城了,只怕……诺兰会头脑发热说出傻话。 “王兄。”诺兰从接待室走出来,一脸疲惫。应付那些贵族可真是够受的,伊莎这边才刚刚下葬,那边就有贵族小姐觊觎着哈维尔继室的位置。再过几个月,诺兰也会在二十岁生日当天举行选妃宴。啊啊,与其在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孩中挑一个共度一生,倒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快活。诺兰长叹一声:“这下好了,你可算替我分担了不少麻烦。”他低头,看见迷迷糊糊睡着的佩拉,摇了摇头,解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 “关于继室?她们还真是见缝插针。不过,看样子你的事会更早一些吧?我好歹有个拖延的借口。”哈维尔温和地笑着,却一针见血,“认真一点,别把女人当洪水猛兽,你和佩拉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不过我想你还是知道分寸的,你也不是初涉政坛的小孩子,喜欢的姑娘可以以后纳为侧室,正房还是要娶一个有背景的为好。” 诺兰愣了一下。 “你说别人倒是轻巧,”他有些不满地扭过脸去,“那种不负责任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我是好心劝你,我们这种人,身不由己的时候更多啊。”哈维尔头痛。 诺兰轻轻抱起熟睡的佩拉,转身,背影倔强而坚定:“分寸我有,你放心,我不会被佩拉绊住脚步。我会在外城给她寻个地方安顿下来的,只是——如果你我连自己的命运都主宰不了,日后还如何主宰苍生?” 佩拉似乎被惊动了,嗯了一声,但没有醒过来,而是迷糊着往诺兰怀里拱了拱,口齿不清地唤了谁的名字。这样子还是很可爱的啊,诺兰觉得心里痒痒的。怀中的女孩是那样特别,比那些贵族小姐还要棘手还要麻烦,可是诺兰却没有丝毫的厌恶,反而觉得那是珍宝。 哈维尔笑了,弟弟真是好懂,轻轻一试探就坦白了。虽然说这一点很是可爱,但也更让他放心不下。毕竟佩拉也不像是个有城府的人,这两个人在一起只怕会有不少麻烦。不过也罢,随他们去吧,既然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想必诺兰也是有觉悟的。他又想起了伊莎,想起了她温柔的笑颜,轻声问道:“诺兰,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诺兰低下头凝视着佩拉的睡颜,凝视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脸颊开始发烫:“……信啊。” “哈,你们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哈维尔从背后看见诺兰的耳朵已经红透了。 诺兰瞬间炸毛:“我们的关系还没、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哈维尔亲昵地揉乱诺兰的头发:“你好自为之吧,需要我帮忙就说。” 可恶,总是这样,把我当作孩子来看。诺兰眉头微蹙,毫不客气地拨开哈维尔的手:“我会处理得比你好的,不需要。你还是担心担心继室的问题吧。”说完径自把佩拉抱进了休息室。 哈维尔望着诺兰的背影,又爱又气。 这小子青春叛逆期也忒长了吧?! (五) 尼莫看见那只手镯,不由眼前一亮。 他还记得那个可怕的清晨。记忆被巨变冲撞得支离破碎,一切都在他还没作出反应之前就结束了。 那天,金凰城的朝霞是那样得红,染红它的不知道是烈火还是鲜血。 王储死了,留在国都的两个王子一个公主都死了,小王子被逃难的人群冲散,老国王将国玺和王冠交给了佩拉和尼莫,在金凰城的城门口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和佩拉回过头,看见叛军将伯兰特将军的头颅高高挑起,城墙上已挂满了尸首,有叛军的,也有禁军的。金凰城上,用金丝绣着凤凰图案的罗曼尼耶鲁家族的旗帜被拔倒,凤凰在燃烧,仿佛是要如传说中那样浴火重生一般——这样的场景竟是罗曼王族的末日,多少有些讽刺。天际的流云晕开一片鲜红,华美的宫室上金质的凤凰雕像在烈火的炙烧下渐渐融化,金水顺着城墙青石砖的缝隙蜿蜒流下,好像是罗曼王族的眼泪。在烈火中尼莫还看见,伯兰特不倒的战旗也折断了,银色的荒原狼在烈烈的风中咆哮着,好像至死都不会认输。在好几天之后,尼莫才从希德尔的人口中知道,两千名禁军战士,全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没有人生还,没有人退缩。 就算是战死—— 伯兰特的荣誉永存! 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将军的眼神,即使已经被人斩下头颅,将军依旧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在对他们说,去完成你的使命! 他和佩拉远远看见叛军在城楼上将伯兰特将军的头颅高高挑起,知道他已经战死。但那是一个军人最高的荣誉。 他和佩拉都没有哭,忍着心中撕裂一般的痛苦,向埃克苏前行。他们骑着最快的马,走了最近最险的路,一路披荆斩棘,不眠不休地跑了整整三天,终于赶到了国境。就在佩拉刚跑出国境的一瞬间,边境的闸门落了下来,追兵赶到了。 “佩拉,快跑,不用管我!”尼莫当时这样说着,转身迎上了敌人。 后来他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希德尔公爵的军队打了过来,救了他一命。但他左边的小腿已经不翼而飞。他最先觉得十分绝望,可是突然听说佩拉已经和伊莎汇合了,这又让他欣喜了起来。听说托马斯要去谒见伊莎,他满心欢喜地请求同往,托马斯却拉开了边境的闸门对他说:滚。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与托马斯因为佩拉本就有过节。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但他没有因此去奴颜婢膝地祈求托马斯慈悲,他支着木拐,风餐露宿地走了整整一个月,才终于走到这座小集镇。在这个小集镇的当铺中,尼莫看见了它。 尼莫认得这只手镯。他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这是在佩拉和托马斯的关系还不那么差时,托马斯送给佩拉的。托马斯的审美品位确实不错,这白玉手镯是用玉髓雕成的,刻着精致的花纹;玉质通透,没有一丝瑕疵(这也很符合托马斯完美主义的特点)。因为怕托马斯不高兴,即使会有一点影响挥剑,佩拉还是一直戴在手上。就在某一处,尼莫抚到了那道浅浅的刀痕。也许同样款式的镯子还会有,但是这道刀痕可是独一无二的,这果然是佩拉的东西。他敲了敲当铺的柜台:“掌柜的,这镯子的主人,现在在哪里?” 掌柜抬起眼瞥了瞥尼莫,大概是因为他又丑又脏而且还残疾,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找这镯子的主人作甚?” 尼莫听出了掌柜语气里的轻视,这还真是个可笑的世界。若是在罗曼,他跟在伊莎的身边时,有谁敢对他又半分不敬!他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罗曼的银元,丢在柜台上:“给我换成埃克苏的货币。” “哟,”掌柜的眼睛一亮,马上站了起来,脸上换上了谦恭的神色,“这位爷是从罗曼来的?难怪,不容易不容易,您还有什么要当的?” 尼莫从怀里摸出几把精致的匕首,排在掌柜面前:“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这些当掉。” 掌柜听懂了。 他搓了搓手,干咳一声,笑道:“这个嘛……你想知道人家姑娘的去向,莫不是……?” “她是我妹妹。我们是逃到这里来投靠亲戚的,却在半路失散了。是个黑发红瞳十八九岁的姑娘。”尼莫撒了个谎。 掌柜哦了一声,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两圈,似乎在盘算着是不是趁机敲诈一笔。尼莫看在眼里,故作若无其事状:“听说我们投靠的那个好姐姐,婆家和王族沾亲带故的,在埃克苏还挺有势力,你听说过吗?” 掌柜一听“王族”二字,不由一愣,猛然间回想起来这镯子的主人的确是个黑发红瞳的姑娘,身边也的确跟着个贵族模样的少爷,心知怕是惹不起,忙说:“小姐可能是找到你们那亲戚了,她和一个贵族少爷在一起呢。” 贵族少爷?总不能是王储吧?尼莫的眉头蹙了一下,追问:“你可知道他们现在在何处?” “……莫非,你们那亲戚和王储同行?”掌柜心里一惊,关于那个女孩的记忆被接二连三的点燃,那个贵族少爷一头银发点醒了掌柜,那可是王族特有的发色啊。掌柜的表情越发和悦:“那可真是不巧,前几日还在前面的谷尾城驻着,今天怕是已经到首都了。” 看来埃克苏这边是不打算发兵帮助伊莎复国了。尼莫挠了挠头,还想再多问一句:“为什么回去了?埃克苏难道不打算帮助罗曼王族吗?” “唉,王储想帮也无力回天啊,他的正妃前几日过世了,肺痨死的。可惜才二十一岁,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你说说你说说,人都死了,怎么复国啊?哎这位爷,您看我们小铺虽然不大,但我们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到时候见到你们那好姐姐,不如美言几句……” 一道惊雷炸响。 ……伊莎贝拉殿下,死了?! 尼莫的灵魂在那一刻仿佛被人从身体里生生剥离。 尼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小当铺的。等到他终于从巨大的变故中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前往眠冬城的马车上了。 他不相信伊莎会死。 明明……她是罗曼王族复兴最后的希望了啊!! 可是另一个人此时也盘踞在他的脑海中。 佩拉洛斯•伯兰特。 尼莫了解佩拉,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彼此托付生命。他们都是伯兰特将军的好学生,他们从小到大都受到同等的教育与待遇,他们心灵的默契犹如孪生子一般。 如果伊莎死了,佩拉也一定会殉主。尼莫也想这样做的。 可是不行,佩拉是伯兰特家的独女,如果佩拉死了,伯兰特的传奇也将随之终结。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的确,伯兰特将军一直教导他们要绝对忠诚,但是这是在骑士的层面上;伯兰特将军也希望佩拉能有正常的生活,能获得幸福,否则不会替她张罗婚事。佩拉就这样在绝望中自杀,绝对不是将军想要的结局。 但是尼莫有种预感,佩拉还活着。 他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现在是尼莫在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了。 (六)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逆子!”在罗曼王国的某个军营里,希德尔公爵拍案而起,从座位上走下来,一把揪住托马斯的衣领。 “爸——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托马斯一脸不服气。 希德尔公爵肺都要气炸了。托马斯根本不顾忌父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当初婚事是你定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且那个女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就像一个叫花子,扔了就扔了,有什么大不了!” 希德尔公爵将儿子一把推翻在地,指着托马斯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当初有强迫你?你有种再说一遍!!”他说着,猛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托马斯往后退了一步,识趣的闭上了嘴。 “这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做人最基本的要知恩图报!”希德尔公爵愤怒得面红耳赤,“若不是将军,早在四王之乱我们父子俩就命丧黄泉了,你懂你做了什么吗?你不仅害我们失去了所有伯兰特追随者的心,还给我们扣上了白眼狼的帽子!你要把我的一世英名全糟蹋了你才开心吗?” “难道您甘心把江山拱手让人吗?如果伊莎贝拉没死,你又向着伯兰特,伯兰特又是忠臣烈士,你想怎么样?为别人打江山?你装高洁,我不,我想要荣华富贵!”托马斯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谁教你这些混帐话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教导过你!”希德尔公爵气得吐血,冲出门去对着托马斯的背影大吼。 托马斯长长地切了一声。 希德尔公爵坐回座位上,头痛欲裂。 这个混帐小子! 他愤愤地灌了一口茶水,心想那个白痴儿子非要把他的家底败完才开心。 头疼。希德尔公爵知道当年伯兰特将军是把佩拉托付给了自己。将军毕竟是老了,即使不战死,也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难办呐…… 确实,如果有王位放在面前,有谁不想要呢? 但已经不需要再纠结了,罗曼王室已后继无人。 希德尔公爵长叹一口气,伯兰特在罗曼还有残党,若是佩拉洛斯能回来,把伯兰特的旧部聚起来,也是一支了不起的战力。现在倒好,佩拉和尼莫双双被赶到埃克苏去了,倒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公爵!”就在这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士兵破门而入,“我们、我们今天消灭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希德尔公爵眉头微微蹙起。 “奇怪的队伍?” “他们闯入我们的领地,而且一言不发,根本没法交流,我们就打起来了。”士兵看上去非常焦虑,“他们、他们衣服里有一封密信,我们看不懂!” 希德尔公爵站了起来:“密信给我,带我去看看,他们在哪儿?” “……尸体已经运到营地,正在搜身寻找其他线索。” 希德尔公爵跟着那个士兵大步向营地的广场走去,果不其然,已经有十具尸体排在那边。希德尔公爵走上去一一揭开他们脸上的白布,眉间的愁云又浓了三分。 那张脸显然是尤尼尔人。 要知道,尤尼尔人在罗曼的数量可不多,他们大都生活在埃克苏王国——本来也是这样,谁不愿意待在一个歌舞升平的国度而跑来动荡的东方呢? 希德尔公爵翻过他们的头,发现他们的耳根后都有烙印。但那只是个圆形烙印,既看不出意义,也看不出所属。他们是罗曼本国的吗? 不太像。 希德尔公爵咂了咂嘴。发觉事情棘手起来。 “他们是往哪边走?”他转身问士兵,从怀里取出刚刚那封密信。密信已经被拆开,里面的内容是用暗语写的,看起来是一大串杂乱无章的字母堆砌在一起。他把密信按原来的折法叠好,上面的火漆封印让他心头一紧。 是伊尔顿大公爵的火漆印。 “报告公爵,往遗忘峡谷走!”士兵答道。 这下可糟糕了,这场政变好像远远不止罗曼的家事。 埃克苏吗?这件事……王室参与了多少? 伊莎贝拉和哈维尔怕是不知情的,因为没有必要。那么其他的王族成员呢?他们还有一个王子和两个公主。虽然长公主已经远嫁—— 还真是把佩拉送到敌营去了啊。 “这件事你们不要张扬,赶快处理掉,日后我会好好调查的。”希德尔公爵将密信收回怀中,踏着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去。 (七) 佩拉从窗户翻进房间,躺下。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在楼下与房东交谈。然后听见房东说,伯兰特小姐在的。 谁啊?她嘟哝着,并未起身。 她在埃克苏过得十分凑合。她不会绣花也不会织布,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一个好脑瓜和一手好字,白天帮楼底下的药房老板抄抄写写,算一算账目,混一口饭吃。 她心里是很不满意的,在她还是伯兰特的少家主时,每日从她手上过得都是动辄几万的军饷酬劳,如今每天坐在那昏暗的小药房里扒拉着那零星几点钢镚儿,简直无聊透了。佩拉也闲不住,眠冬城的小酒馆里有不少小擂台,总有民间高手出没,佩拉就每夜换上男装去那里活动活动拳脚,顺便冲击一下擂台优胜的奖金。佩拉虽然不很擅长近身格斗,但她在这几天的比划之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也慢慢掌握了要领。即使没有拿下优胜,她昨夜也得了不少赏钱。 以前在罗曼时,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堕落至此。 佩拉感觉自己在泥淖中越陷越深,未来的光芒在一点点熄灭。 也许当初死了会更轻松吧。 这时有人上了楼梯。为首的显然是诺兰,步伐沉稳;其后是彼得,脚步声很轻,好像猫一样轻巧;走在最后的人是一个瘸子,因为能听见木拐杖断断续续地敲击楼梯的声音。他一定是最近才的伤,因为他走得生疏而吃力,好像还没有习惯。 会是谁?佩拉在昏昏沉沉中思索着,不记得认识的人里有可能还存活的。这时门被敲响了。 “来了……”佩拉带着一脸浓浓的起床气,随手抓了抓头发,就开了门。果不其然,诺兰站在门外。 她站在诺兰面前,嘟着嘴有些不满:“殿下……您还真是勤奋。” 看见佩拉的样子,诺兰身后的彼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诺兰也笑了,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待遇,要说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事,连彼得都做不出来,更何况要是哪家姑娘听说王子上门拜访,都要精心打扮一番再来应门,像这样素面朝天睡眼惺忪还撒着起床气的还真是头一遭。佩拉看见诺兰笑了,猛然清醒了三分,揉了揉眼睛把头发又抓了抓,口齿不清地嘟哝:“啊啊,抱歉。真是失礼,这样子好像太不体面了,我去收拾一下……殿下您稍等一会儿……” “不用了,我过会儿还有公务处理,很快就走。事先没有通知你就突然登门是我的过失。”诺兰看着还在犯迷糊的佩拉,心里又生出了些许怜爱,突然发现佩拉穿着一件男人的外套。他向屋里探了探头,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啊?” “啊啊,忘记脱下来了,太累了就这么睡了。”佩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不是太失礼了,我。” “不,这是……你的衣服?” “是啊,有什么不妥?……我还是去换了吧。” “……可这是男人的款式。” “对啊,不然呢?安全起见嘛。”佩拉歪过头看着诺兰,领子歪到了一边。诺兰心里一惊,伸手,佩拉猛然惊觉,赶忙扯住滑下去的领子。可是已经迟了,脖颈上那道青紫色的瘀痕已经露了出来。 未等诺兰说出责问的话,一只手已从诺兰身后伸了过来,略带几分粗鲁地抓住佩拉的手腕,将佩拉扯到自己面前。 “谁干的!我去杀了他!”尼莫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犹如夜叉一般狰狞。佩拉先是愣了一下,先是“嘤”地一声尖叫,甩开尼莫的手缩回了诺兰的身后,痛哭流涕:“啊啊啊是尼莫啊啊啊!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我我没有完成任务……让你白死了嘤——”说着探出头,眼巴巴地看着尼莫一把鼻涕一把泪,“尼莫,伊莎不许我死,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烧钱的。你一定是缺东西了才会来找我的吧?你要什么?要不要我烧个姑娘给你做媳妇?” “做你大爷的媳妇啊!”尼莫青筋暴起,“你这样子让人怎么安心去死啊混蛋佩拉!”说着猛敲佩拉的脑袋,“我没死!” “……哦。”佩拉嘟着嘴站到尼莫面前,低下头,看见了尼莫的腿,叹了口气。阴霾又一次爬上她的眉宇。 “长了坏疽。为了保命,他们自作主张替我截了肢。”尼莫的声音弱了下去,两人此后相顾无言,却是有百千滋味在心头。 他们在罗曼都是叱咤一方的少年豪杰,没想到经历劫难后的重逢却没有那种荡气回肠的快意,反而是这样落魄不堪。这场政变是他们人生中所经历的最大的挫折,将他们挫得面目全非。即使是青梅竹马、亲如兄妹、曾同生共死的两人,在此刻也感觉到对方的陌生与疏离。这一个多月带给他们的改变,超过了过去十多年的总和。 尼莫比以前更忧郁了,佩拉也失去了活力,变得悲观厌世。虽然一直在默默祈祷着对方能够安康,能够幸存,能够再次相见,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又开始怨恨对方的出现。因为重逢撕裂了两人心里即将结痂的伤疤,让人回想起在金凰城的闹市上纵马飞驰肆意妄为的日子。那时还能大笑着和战友去酒馆豪饮,喝醉了就打架,然后被将军拖回家罚跪;还能仗着伊莎撑腰,在王宫里爬墙上树上房揭瓦,搅得四周鸡飞狗跳不亦乐乎。现在……再也回不去了。 诺兰的脸上浮出了担忧的神色,他发现佩拉过得似乎不那么好。她陷在过去之中无法自拔。 她在用最消极的态度去逃避伊莎的死与家国的亡。 佩拉轻轻拉住尼莫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若是在政变中死掉就好了,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活下去了,佩拉。但我不希望你死。”尼莫从佩拉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求你了,好好活下去,对自己好一点,这样我也可以不带牵挂地离去……” “埃瑞里先生,”诺兰眉头微蹙,“如果你真的为佩拉着想,就请不要再说出这样的话了。” 彼得在一旁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佩拉,你就是靠在小酒馆打架赚的钱吗?那道伤是这么来的吧?”彼得说着歪了歪头,换上了嘲讽的语气,“喂喂,你先前和未婚夫决裂时的骨气都被狗吃了吗?这样子不就是在取悦别人而活吗?” 佩拉抬起头,低声反驳:“那么我该怎么活?我从小就是为了能够跻身将相之列而活,我完全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该怎么过啊。” 诺兰无力地扶额:“笨蛋,我这么大个关系放在这,你不来找我吗?我要想在王宫里安插个自己人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殿下不用担心,我想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佩拉负气似的看了一眼彼得,“不劳您费心,下个月王城禁卫军征召,我会去的。” 尼莫打量着佩拉,疏离感又多了几分。他看得出来,佩拉很信任诺兰二人,但他放心不下。毕竟诺兰是一国的王子,怎么会毫无所求地对佩拉这样体贴?可是这时彼得却大大咧咧地勾住了尼莫的脖子:“怎么样,尼莫也来吧?” “……?!” “禁卫军咯,不然呢?看着你去死吗?”彼得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他“王子亲卫”的身份。 尼莫被惊到了:“开玩笑!我这样子……!” “少条腿而已,”彼得说得轻松,“去找个木匠给你做个义肢啦?城东头的那个手艺不错,你去看看?” 佩拉见尼莫一脸为难,赶忙上前拉开彼得:“不要强迫尼莫。没关系,就算是这样的尼莫,我也不会抛弃。我会好好努力,养活尼莫的。” 尼莫的心里难受了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佩拉的后盾,为佩拉扫除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保护她,辅佐她,可是如今竟要成为她的累赘!他冷笑一声:“呵呵,我真是没用。我还是自我了断吧,也省的佩拉被我拖累……” “你在说什么啊,以前一直是你站在我身边,好不容易都活下来——”佩拉抓住尼莫的手,“你这是在逼我殉主吗?” “现在起你是我的家主,我是你的刀。而一把无锋之刃没有存在的意义。”尼莫的神色暗淡下去。 “埃瑞里先生,容我说一句,世上没有无用的存在。”诺兰有些看不下去了。 尼莫的情形像是洼地,他周身的气压都是低的:“那是因为无用的都毁灭了。” “混蛋,你没听懂我的话吗?”听见尼莫这样说,诺兰不由怒从中起,一把揪住了尼莫的领子。 尼莫抬起下巴,声音冷了下去:“王子殿下,你又要玩老好人的游戏了吗?在温室里长大的你怎么能明白我们活得多么辛苦呢?你这样接近佩拉,其实别有用心吧?” 佩拉觉得头都要炸了。她拉开二人,转向诺兰,轻声说:“拜托了,殿下,请不要生气。尼莫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希望看见你们闹得不愉快。” 佩拉转向尼莫,眼里满是乞求:“尼莫,我一直视你为兄长,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尼莫的眼中一下子泛起了波纹,他沉默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 诺兰平复了一下心情,看了一眼尼莫,对方也看着他,脸上颇有不满。看来伊莎的确是会把人惯坏的,不然尼莫又怎么敢这样与他叫板?但诺兰又不愿轻视这个人——他在十六岁时就当上了中校,战功赫赫。诺兰的眉头舒展了。 出乎意料,诺兰对尼莫深鞠一躬:“对不起,如果我的行为令你感到不快,我道歉。” 尼莫一下子慌了,搞不懂诺兰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这是要怪罪他的冒犯?!但尼莫觉得这时再较劲下去就很不明智了,忙说:“殿下!我也有错,您这是?” “我的确不是那样单纯地帮助你们,我坦白。”诺兰抬起头看着尼莫的眼睛,那是一双灰绿色的瞳,看上去像是被无数的风霜事故刻蚀过,“我不希望你们这样死去,我认为你们应当是能够建立大功业的人。我希望能拉拢你们到哈维尔和我的这个阵营来,成就埃克苏的未来。但如果说渴求贤才都算是图谋不轨的话,那我不知道怎样做才会让你觉得我并无恶意。” 尼莫对上了诺兰的双眼。他不由一惊,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瞳,犹如盛夏晴空,好像所有的污浊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羞愧得无处遁逃。真诚,从诺兰眼中读出的这一点打动了尼莫。这是尼莫很少受到的待遇。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挽留住那么执拗的佩拉了。他看了一眼佩拉,佩拉点了点头。 可是尼莫嘴上还不肯服软:“既然佩拉也这么想,我就姑且试试看吧。”说着,移开了目光。 诺兰松了一口气,笑了:“谢谢你,埃瑞里先生。” 这家伙!尼莫皱了皱眉,凑到他面前低声说:“殿下,佩拉是个好女孩,请你不要伤害她。” 诺兰挑起了眉毛,微微颔首,看着尼莫,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辩驳的味道:“这点你大可以放心,埃瑞里先生。” 佩拉有些无奈地看向彼得,彼得耸了耸肩。 命运的红线,是不是还将继续联结下去? 也许,在遇见诺兰的那一刻起,苦难的日子就有了曙光吧。 但愿每个明天都会比今天更好。 正文 第三章 彼得?费恩 (一) 彼得听见从禁卫军选拔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哄笑,轻轻跃上树枝,果不其然,一切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你们在和我开玩笑吗?”负责人潘波将军望着佩拉和尼莫,脸上的表情无比微妙。他弯下腰,看着佩拉,用哄孩子似的语气问道:“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啊?” “报告长官!今年十八!”佩拉脚跟一靠,腰板挺得笔直,军姿站得端正挺拔,声音洪亮地回答道。 不愧是军人出身,还是很有范儿的嘛。 潘波笑了:“十八!这可不是十八岁的半大丫头待的地方!你回吧,好好觅个夫家嫁了,军队可不是女人能待的地方。” “长官,那不是我想走的路。”佩拉直视着潘波的眼睛,那桀骜不驯的眼神让潘波想起了野狼。 可是光有气势又怎样呢?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能抵得过精壮大小伙子吗?潘波摇了摇头:“你想走什么路呢?” “武可安邦,文可治国,出将入相。”佩拉朗声答到。 身后的一干人已经笑岔了气,佩拉却一脸严肃。这小丫头片子,当真以为自己很有能耐啊。野心倒是不小,这武可安邦文可治国,哪是那么轻易就能做到的?潘波笑着点了点头:“好一个出将入相,好,好,十八岁的小姑娘,真好。”说着锐利的目光横向尼莫,盯着尼莫的腿,“你呢?这截木头又是几个意思?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长官,今年二十!那是我的腿!”尼莫在佩拉旁边立正站好,声音洪亮。 这两人……看来在军队里待过。潘波眉头蹙了蹙。可是一个姑娘一个残废,能有什么用呢?他摇了摇头,笑:“你们二位还是请回吧!” “长官,容我拒绝!”佩拉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大声回答道,“将军你仅仅因为我们的外在的条件就妄下结论认为我们不能成为出色的军人,这是不公平的,是狭隘的!将军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应该明白骄兵必败的道理,随意轻视他人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是极度危险的!请与我一决高下吧!” 一旁的尼莫使劲绷住笑,骄兵必败这一套说辞当初是伯兰特将军教训他俩的,佩拉倒是活学活用。只不过那可是上级教育下级的话,这样子甩给潘波将军,将军怕是会难堪吧?只是他既然和佩拉站在同一战线,就绝对不能和佩拉有两套说辞。但他不想说得那么激愤,只得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笑声渐渐收住了。议论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就算这两个人真的有那么两下子,潘波也不想破例。让女人和残废进入军队,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大埃克苏帝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难道还就缺这两个人不可?潘波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不行,禁军的训练强度大,任务也重,你们的身体素质连体检都过不了。再者,我虽然年过半百,可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长官,虽然我才十八,可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佩拉大声答到。就在这时,诺兰从潘波将军身后的建筑里走了出来:“将军,怎么没有新人进来?发生什么事了?……啊。”他看见佩拉和尼莫,笑了。但他知道如果这时候开后门,两人一定会生气,所以就装作不知道,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主人,这位小姐想要与将军一决高下。”一直坐在树上旁观的彼得轻巧地跃到诺兰身边,身手矫健犹如山猫。诺兰笑着看了一眼潘波,冲佩拉眨了一下眼睛:“不错,听起来很有趣。” “殿下!”潘波将军急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年轻上司的脾气,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从来都是敢说敢做的。 这个年轻的王子总是干一些让他们这群老臣难以接受的事,当初放着埃克苏王室苦心培养的神龙骑士团里那么多骑士不要,偏偏指名要把牢里的江湖飞贼提出来做亲卫。这也就罢了,关键是背后还有王储撑腰,兄弟俩先斩后奏,国王居然真的点头答应了。不过好在这个亲卫当得颇为安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潘波一边想着一边瞄了一眼彼得,叹气。 过去的事就算了,殿下也算没有看走眼。但亲卫是殿下个人的事,禁卫军是国家的重要部门,不是随随便便说了算的,就算是哈维尔也没有拍板的资格,决定权在潘波手里,诺兰不过是个挂名的负责人。潘波心想一定要在殿下作出难以接受的决定之前制止他:“这是原则问题,我不会退让。” “将军,这样子会让人觉得你不敢应战啊!”彼得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潘波将军眉头一皱,想用激将法?太嫩了。可是一转头发现其他人都死死盯着自己,好像如果不应战就丢了整个埃克苏禁卫军的脸。潘波感到处境十分微妙。 诺兰向潘波微微欠了下身,送上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拜托了,将军。我也想看看他们的实力到底如何。” 该死的,潘波最怕的就是诺兰来玩这一招。你是王子,你给我强硬地命令我执行啊!这种“拜托式”的请求算是什么?如果说王子都将姿态放得这么低来请求自己,自己哪有拒绝的理由?当然潘波清楚,诺兰的目的就在于此,一旦他摆出了这幅姿态,他想说的根本就不是“拜托”,而是“别不识抬举,不容许你拒绝”。 潘波真是无奈,干咳一声:“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我接受你的挑战。只要你们赢过我,我就让你们通过。我和你们一对一有些不公平,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彼得偷笑:“将军一定会后悔的。” 佩拉和尼莫对视了一眼。佩拉有些不快,尼莫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冲动,两个人一起上是最好的。佩拉点了点头,两人在眼神的交流中已经商量好了对策。将军的手下将训练用的木剑丢给佩拉二人,佩拉稳稳地接住,在空中舞了两下,重量还可以,还算顺手。尼莫在她身边站定,缓缓抬起了剑。 潘波将军凛住了神色。很显然那个小姑娘是二人里的主导,至于那个残废,能有多大能耐呢?就算以前再怎么善战,现在面对生理上的缺陷也必须低头。佩拉与潘波将军对视着,感受到了威压。 正面进攻时,不管身体如何行动,眼睛都必须直视对手。因为不这样,你的眼神就会出卖你的行动。祖父的教诲犹在耳畔。但直视着潘波将军的眼睛时,佩拉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目光。 以前与祖父对决时,从未赢过。祖父的眼睛就像深邃的宇宙,沉寂着,波澜不惊。你从中读不出任何东西,欣喜,骄傲,恐惧,统统被深藏起来。而在这双眼睛面前,你的一切似乎都会变得透明。潘波将军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这大概是佩拉无法拥有的,因为那是岁月赐给这些老将军的礼物。她还是年轻,无论如何是敌不过的。 可是不能退缩。对于佩拉来说,这是赌上未来的战斗,赌上了伯兰特的荣耀。伯兰特,绝不容许别人的轻视。 潘波开始进攻了,第一招直指佩拉心口。然而尼莫的动作远比潘波想得要快,转瞬之间佩拉已向后退去,尼莫已逼至眼前。佩拉的手在尼莫的肩上一撑,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空翻,已经绕到潘波的脑后,挥剑劈去,潘波将军冷静地化开尼莫的招式,没有躲避,而是顺势将剑刃推了过来。 佩拉眼瞳一缩,一般人吃了这招都会顺势格挡,如此她便可化被动为主动,可他却挺剑而上!她手腕一翻,剑身在潘波将军的剑刃上一压,借着这股力二次跃起,翻身,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几步远的地方。 潘波无暇顾及,这旁尼莫的剑锋已径直指来。但潘波的剑也及时挡住了那剑锋,两柄木剑剧烈的摩擦着,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嘎声,竟有细细的木屑落下。冷汗从尼莫的额角流下,佩拉这时已从背面刺来,将军迅速地避开,同时与尼莫拉开了距离。佩拉发起了第二次进攻。 不出两个回合,三人已经缠斗在一起。佩拉招式灵巧,剑风凌厉,咄咄逼人;尼莫沉稳扎实,强硬可靠,攻守自如;潘波将军出剑精准,老辣有力,直指要害。而佩拉和尼莫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佩拉以进攻为主,尼莫则作为辅助牵制敌手并为佩拉的进攻创造条件。 尼莫真的很厉害,如果换作其他人,是绝对达不到这种程度的。诺兰微微沉吟:“可惜了,听说尼莫以前是罗曼中少数剑术可以与伯兰特将军一较高下的人。若是他没受伤,同佩拉这样配合,恐怕伯兰特将军也会头痛。” “他们在罗曼时就是最佳搭档。”彼得如数家珍一般,“三年前在罗曼和苏米尔蒂亚王国的‘九月战争’中,苏米尔引以为豪的黄金铁骑就是在他俩的手下折戟沉沙的。也因为这一战,他们从无名小卒成了罗曼人尽皆知的少年英雄。” “三年前,佩拉才十五岁。”诺兰眉头蹙起。 真是乱世,在埃克苏,十五岁的男子也不过才刚够入伍的资格,要上阵杀敌也至少要经过一年的训练,十五岁就指挥战斗,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心中对于这个女孩的感情无法言说,她的故作坚强的模样更让诺兰想要去保护她,而她的实力又让诺兰钦佩不已。哈维尔坚称,诺兰不过是出于对伯兰特将军的崇拜才会对佩拉这么迷恋,可是诺兰一点点发觉,吸引着他的还是佩拉本身。 “是的。九月战争黄金铁骑的覆灭就是在埃克苏也是人尽皆知的故事,殿下恐怕比我了解得多。”彼得笑了,“不过,事实和传说还是有出入的。” “伯兰特将军手下四千人的先头部队遭遇了黄金铁骑一万五千骑兵,不仅没有遭受惨败,反而殊死搏斗,最终黄金铁骑只剩一千残兵,苏米尔引以为豪的梅杰•瑞西将军也在这场战役中殒殁。”诺兰记得那时自己曾反复阅读这段文字,觉得这是伯兰特将军光荣的勋业。言论家真是残酷,只拔高了最光辉的人物的形象,却将真正立功的人掩盖在光辉之下。没想到那竟是佩拉和尼莫的杰作。 彼得点了点头:“尽管民间的传说埋没了两人的功劳,但罗曼的史册上是记载了这场战役的。尼莫是领队,佩拉是副手,本是去探个风声,谁曾想竟与黄金铁骑迎头撞上。于是很多士兵都胆怯了,纷纷提议撤退。可是这时撤退与临阵脱逃无益,那时大部队与他们距离尚远,黄金铁骑已经盯上了他们,他们的脚程又不及黄金铁骑,撤退与坐以待毙无益。就在这时,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军中有两个参谋倒戈。” “但这还没完。因为胆怯,军队里出现了逃兵。就在人心涣散的时候,佩拉站了出来说,既然如此,那就派十人快马与大部队汇合请求支援,余下的人应战。” “那十个人等同于拿到了生的特权。”诺兰摇了摇头,这样真的能稳住军心吗? “但佩拉的目的不在于此。她将决定权交给了士兵,于是,显而易见,最骄纵跋扈的十个人得到了特权。可是当那十个人站到佩拉面前时,当着所有人的面,佩拉命令手下将这十人全部处死。这时尼莫作为主将站了出来,说,伯兰特的军队里没有贪生怕死之人,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前进,所有的人就都不许后退,逃兵立斩,不胜不归。尼莫和佩拉二人都抱着不战胜就战死的决心冲锋陷阵,底下的士兵谁也不敢言怕。”彼得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满是敬畏,“这场战斗打了整整两天,等到大部队迟迟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伯兰特损失三千八百五十五人,黄金铁骑只剩一千散兵四散而逃,尼莫斩杀了梅杰•瑞西将军,因此成了罗曼最年轻的中校。活下来的一百四十五人,后来都加官进爵,至于战死的战士,也受到了重赏。” 诺兰的眼中燃起了憧憬。自己十五岁时,还在享受着贵族少爷的美好生活,佩拉就已经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他从小就仰慕着伯兰特将军的威名,在佩拉身上他看见了将军的影子,又看见了佩拉独特的个性。这也就是为什么仅仅相处数月,自己的心思就已经被这个女孩牢牢牵住的原因吧。 在闲谈的过程中,场上胶着的形势已经渐渐明了。 占据了人数上优势的二人依旧不敌潘波将军,渐渐处于劣势。其实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潘波最开始还放了一点水,现在也不得不全神灌注。 只是佩拉的攻击越来越快,尼莫这边也有些稳不住了。潘波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人之间不仅仅是默契,更是将彼此视为心灵的唯一支柱。尼莫由于身体原因,体力消耗过快;而一旦发现尼莫的气息不稳了,佩拉就会急于给潘波致命一击,心思浮躁起来就露出了很多破绽。 这也算可以理解,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 确实不错,但也到此为止了。尼莫已经慢了下来,在一边喘着粗气。潘波与佩拉剑刃相格,佩拉被死死压制着,动弹不得。只有眼神,潘波注视着那双橙红色的眼瞳,只有眼神还燃烧着浓浓的斗志,好像在为了某种神圣的信仰而战。结束了,真是可惜。虽然你们的强大让我刮目相看,可是我不能让你们进入禁卫军。 “佩拉!”尼莫大喝一声,木剑脱了手。潘波的剑猛地向前一推,剑锋直直抵向佩拉的咽喉。可是与此同时,他看见佩拉迎着剑刃撞了上来,那一瞬间他感到咽部受到了强烈的压迫,几乎让他窒息。 佩拉左手持剑,将潘波的剑锋挡在喉前咫尺的距离,而右手,尼莫的木剑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手上,架上了将军的脖颈。 场面顿时变得极其安静。 输了?潘波瞪大了眼睛,自己在以为结束了的那一刻松懈了下来,却被这小辈抓住了破绽。佩拉的脸色很难看,面目狰狞,大口喘着气,几乎说不出话来:“好险,差点,就输了。”她的头发已经黏在了一起,衬衣被汗水打湿,紧紧黏在背上,冷风吹得她不由打一个哆嗦。尼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打得真差啊,佩拉。”佩拉撇了撇嘴,放下了剑。 诺兰抚掌而笑:“已经很不错了,是吧,将军?” 潘波咧了咧嘴,一脸不情不愿:“是。” “那将军是不是愿赌服输啊?”彼得在一边油嘴滑舌。 尼莫担心将军面子上过不去,忙打圆场:“将军仁慈,手下留情了。” 潘波将军的神情严肃了,他立正,对着尼莫和佩拉二人行了埃克苏的军礼,厉声:“我这个将军说话是有分量的,既然答应了你们,就必须实现诺言。士兵!” “是!长官!”佩拉和尼莫二人立正,异口同声地答道。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禁卫军新兵营的一员了!去里面报到!” “是!” 彼得与诺兰相视一笑。彼得走到二人面前,笑到:“那我们走吧,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等等。”潘波伸手拦住了佩拉,“你们二人,能否报上姓名?” “尼莫•埃瑞里和佩拉洛斯。”佩拉迟疑了一下,没有报上自己的姓氏。可是潘波的脸色骤然一变。是他们!难怪觉得佩拉眼熟,原来是因为那双和伯兰特将军如出一辙的红瞳:“你是,伯兰特将军的……” “不,我是罗曼的伯兰特上尉。”佩拉倔强地仰起头,盯着潘波的眼睛,“我不想做祖父的影子,所以我的姓氏,也请将军暂时替我保密。”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去。 潘波微微眯起眼睛。 不仅是佩拉,潘波现在对于诺兰也有所改观了。这个年轻的王子,似乎也挺靠谱的嘛。 (二) “给,你们两个家伙,下次加油啊。”佩拉从怀中摸出两个面包,递给尼莫和他身旁垂头丧气的小个子。小个子叫艾力,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够通过筛选的。这一期五十个新兵里,除去佩拉就是艾力最矮,才刚刚够到一米七的大限,加上站姿又不够挺拔,总是垂头丧气,看上去几乎和佩拉差不多高。艾力年纪也最小,刚满十八岁,比佩拉还要小三个多月。由于都是特殊人群,三人就这样凑在一起了。 禁卫军的新兵营在眠冬城内城的东南,新兵每日的晨练就是负重绕内城一周。其实这点训练量对于曾在战场上长途行军的佩拉本不在话下,可是关键在于晨练后的早饭刚好是五十人的量,却不是按人头分配,而是先到先得先到多得,跑在最后的人往往是吃不到饭的。尼莫自不用说,艾力也是万年倒数,只有佩拉成为了主要的战斗力,担负起了三个人的伙食。可是也有不幸三人一起挨饿的日子,毕竟佩拉是个姑娘,就算再不情愿,身体所具有的某些特殊性和那些精壮大小伙是没法比的。 “谢谢你,佩拉……”艾力一边吃一边感激涕零。尼莫叹了口气,将面包掰下一半,递给佩拉:“你其实自己没吃吧?” 被看穿了。佩拉在尼莫身旁坐下,默默地咬了一口面包。这种带着一股发酵的味道、没有任何水分的面包,大概就是埃克苏的标准军粮。它很耐饱,吃下去以后再喝一口水,马上就能把你的胃涨满。天下乌鸦一般黑,埃克苏的干面包也没比罗曼的土豆芋头好到哪里去。所以说,对于“军粮”有所期待,根本就是错误的吧。 这时有闲言碎语又传入了耳朵,议论着三人的存在。“佩拉洛斯和那个丑八怪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还用说吗,肯定是那•种关系咯。”“……眼光真差。”“啧,你以为?换做是你,愿意要一个成天喊打喊杀的女人?”“好歹是女人嘛,嘿嘿,我觉得长得还挺好看的。” 艾力一脸担忧地望向二人。尼莫隐忍着怒火,眉间已经皱出了深深的川字,佩拉却平静地吃着干面包。 从政变以来,她高傲的心性渐渐被磨去了些许棱角,这些嘲讽鄙视恶语重伤,她已经学会了泰然处之。 “没有关系,清者自清。”她将艾力的头扭回来,让他不要再去看那些人,“这种事多呢,你活在世上总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被人讨厌,何必自讨没趣。” “不过人言可畏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就在这时,诺兰从背后冒了出来。佩拉吃了一惊:“殿、殿下!你不是应该在正式军那里吗,怎么跑到新兵营来了!” 诺兰眼中带笑:“来看看新兵们。” “其实是来看你的。”彼得站在诺兰背后小声地调侃道,诺兰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佩拉的脸也红了,诺兰正在一点点化掉她心中的堤防。但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羞赧,报以一笑:“哈哈,那还真是惶恐。” 诺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彼得这个混蛋!不过,看到你恢复精神了就好。” 一旁的艾力一脸呆滞。彼得见他这幅模样,拍拍他的肩:“喂,小子,靠别人的努力得来的食物香吗?” “这……”艾力噎住了,低下了头。 诺兰的脸色也严厉了起来,他对佩拉说:“佩拉,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你这样做对他也没有好处。” 佩拉有些勉强地笑了,躲开了诺兰的眼神。诺兰敏锐地觉察到,这里面似乎还有什么隐情。他的目光扫向尼莫,尼莫没有避开他,而是开口:“殿下说得有道理,以后我们会自己努力的。我也不愿拖累佩拉。” 诺兰的神色又严肃了一分。尼莫显然也是知道这其中的隐情的。尽管他掩饰得很好,可是诺兰不会被这样轻易骗过。但他不愿追问,两人不告诉他自有理由,他不想显出咄咄逼人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加油吧。另外,后天我要动身去北方视察,大概要半个月,在这期间你们要小心点保护自己。如果有人胆敢对你们做些什么,就去找将军,或者去找哈维尔。你们是我相中的人,凡是伤害你们的,我都会给他们颜色。” “我不想依靠你的力量。”佩拉望着诺兰的眼瞳,认真地说。 果然是这样,这种倔强的性格真是让人又爱又恨。诺兰额角青筋微跳:“那就不许受伤,这是命令。你们集合的时间到了,去吧。” 佩拉起身,向诺兰微微躬了一下身子,转身小跑去。艾力惶恐地站起来,也鞠了躬快步跑开。尼莫不紧不慢地吃完最后一口面包,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面包渣:“佩拉的事情劳殿下费心了,我会努力的。我也不想让佩拉受到伤害。” “你也不要勉强自己。”诺兰摇摇头。 彼得笑:“人家的意思是佩拉由他保护,主人你不要插手从哪来回哪去!” 尼莫被彼得一语点破,倒也没有羞赧:“殿下,我告辞了。” “埃瑞里先生!我说过我对佩拉没有恶意。”诺兰低声喊道。 尼莫摆了摆手:“殿下,我们有自己的尊严。”说完,转身缓步离去。 诺兰和彼得对视了一眼。 那两人对自己的处境真是一无所知啊。被传说为伯兰特的杰作,罗曼新生代军人的希望,如此之高的评价带给他们的可不是荣誉,而是树敌无数。想要得到他们却得不到的,很早之前就对他们恨之入骨的,以及害怕他们被神化了的战斗力的,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为了拔高自己的形象,都很乐意雇人来结果这两人的性命。他们面对的是那样一个残酷的现实,而诺兰能做的,只是在暗中尽可能地为他们扫清障碍。 “对了,主人,你有没有觉得佩拉和尼莫看艾力的眼神很不寻常?”彼得突然发话。 “……怎么了?” “就像是在赎罪一样。”彼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阳光那么刺眼,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还是这样的晴天。 (三) 尼莫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腿又不知去了哪里。 可恶,明摆着玩他呢。这是第几次? 有时横在储物柜中,有时放在厕所里,有时扔在树枝上,今天呢? “尼莫?”正想着,佩拉就来敲门了。佩拉单独住一间,在走廊的尽头,她一般是不会来的,出了什么事?同房的人却像看热闹一样拉开了房门,起哄,佩拉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尼莫,怀里抱着尼莫失踪的腿:“今天早上一开门,发现这个在门前。” “哎呀呀,偷情的证据呀。”同房的几个人开起了低俗的玩笑,佩拉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蹲下身耐心地帮尼莫将义肢装好。尼莫低着头,生着闷气。同房们见到这场景,变本加厉了起来:“佩拉洛斯,我也很可怜的,你什么时候也在我身上做做慈善呀?”说完,几个人哈哈大笑。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一直默默忍耐着的尼莫爆发了,他们竟敢对佩拉说出如此轻薄的话语,若是现在在罗曼,他们已经被挫骨扬灰了,“佩拉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们不喜欢我就冲我来,欺负佩拉又是怎样!” “我们没有欺负佩拉,我们也想和佩拉有亲近的关系嘛~”同房阴阳怪气地说,“佩拉洛斯,我们几个,怎么地也比那个残废丑八怪强多了吧,我们……” 出人意料地,在听到“丑八怪”这三个字的时候,佩拉突然站起身,闪电一般地出拳,一拳猛击在那个语言轻薄的男人脸上。轻薄男的后脑狠狠地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鼻梁一阵剧痛,他伸手,脸上和后脑都是血。 没有人笑了。 “我要杀了你这个婊子!”轻薄男怒吼,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拳头就要向佩拉扑来。尼莫站了起来,佩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许出手,她要亲自动手。转眼间拳头已逼至佩拉面门,佩拉从容不迫地侧过头,同时抬脚对着裆下猛击,轻薄男的脸瞬间扭曲,在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又一记快得来不及防守的重拳已直击他的左颊。他倒在了地上,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挣扎着想要起身,佩拉的膝盖却已经压在了他的肚子上,左手提起他的衣领,右手在空中蓄力,冷冷地问:“你,杀过人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一阵恶寒。轻薄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佩拉。”尼莫从背后死死抓住佩拉的手腕,佩拉使劲,没有挣脱。她用命令的口吻说:“放开我,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不行,你不能杀他。你不能……给将军和殿下添麻烦。”尼莫强行将佩拉从地上拉起来,“今非昔比,听话。”说着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男人,“若不是寄人篱下,若是换做以前的我,第二拳的时候就叫他命丧黄泉了。” 佩拉皱了皱眉头。所有的新兵都被惊动了,围在房门口,噤若寒蝉。佩拉的目光如刀一般锐利,扫视着所有的人,厉声:“我视尼莫如长兄,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容许你们用低劣的妄想来玷污的!你们若有谁想要伤害他,就等着付出代价!” “士兵们!是谁在闹腾!”这时,潘波将军的声音如惊雷炸响。众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潘波将军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和一脸大义凛然的佩拉,肉痛。怎么又是她在闹事?这小丫头走到哪都要搅起一片混乱。佩拉见到将军来了,马上立正,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大声报告:“长官!如果邻国骚扰我国边境并放出侮辱性语言,应该怎么做!” 小丫头,说话还挺有趣的。但潘波将军见过多少世面,怎么会被佩拉套住。潘波绷起脸:“士兵,我会先警告。” “如果对方无视警告呢?” “那你会怎么做!”潘波吼道。 佩拉也吼道,掷地有声:“报告长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不得超生!” “佩拉洛斯!敌人会卷土重来!” “报告长官!如若将他挫骨扬灰,谁能卷土重来!要做就做彻底!” “那是不是没人阻止,你就杀了他?!” “报告长官!是失手打死!我只动了两拳!” 两拳……喂喂,小丫头你这两拳也太狠了一点,从最开始就没想给对方活路吧。潘波将军的眉头一蹙,厉声喝到:“佩拉洛斯!国家尊严不容侵犯,但做人当能屈能伸!你触犯了新兵营的规矩!士兵!” “是,长官!我愿意接受惩罚!但是下次我依旧不会手软!”佩拉口齿清晰地答道。 她不卑不亢的姿态微微触怒了潘波将军,但他清楚地知道她和尼莫是两位王子选定的人。若仅仅是诺兰倒也罢了,关键是前两天哈维尔才找潘波谈过关于处置佩拉洛斯的问题,潘波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把他俩赶走。 都是伯兰特那个老伙计教出来的好家伙啊。潘波在内心长叹一口气,无奈的同时又不得不板起脸厉声喝到:“士兵,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不要后悔!绕内城跑五圈!断粮一天禁闭五天!听懂了就赶快去做!” “是,长官!”佩拉向潘波将军敬礼,转身跑出营房。 真想管殿下要点麻烦补贴。潘波觉得真是伤神。 “你!”潘波转向地上的家伙,“现在就滚蛋,我们不需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挑起事端的士兵!”语毕,潘波转身离开。众人唏嘘着散了,有教官跑来把地上的家伙拖走了。 尼莫呆坐在床边。 他望着自己的腿,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 他觉得对不起佩拉。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在危险来临的时候把佩拉护在身后。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引以为豪的权利。可终于有一天,他无力再保护她了。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受伤,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记得自己曾私下问过伯兰特将军,让佩拉这么快就和托马斯订婚真的好吗?为了政治可以牺牲佩拉的幸福吗?伯兰特将军笑着摇了摇头。 “尼莫,我老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病死或战死。我担心佩拉,我不想我哪一天撒手人寰会让佩拉变得无依无靠。我知道你想要保护她,我的好孩子,但你要建立自己的功业,你不能被她困住。佩拉总要有个依靠,也要学会自保。她不是笼中的金丝雀,她总有一天会高飞。但至少希德尔家能给她稳定的背景和靠山,不然她会在高飞之前半路折腰啊。” 尼莫不能成为佩拉的靠山。 尼莫捂着脸哭了,他恨这个不争气的自己,连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都保护不了。但他是伯兰特的家臣,佩拉是伯兰特的家主,这一点在他心中永远不会动摇。 他要变强。 “主人,潘波将军派人特地传了个信过来,佩拉被禁闭了。”彼得从阳台跳进诺兰的卧室,诺兰正坐在床边看书。听见彼得这么说,他微微抬起头:“她犯错了?” “是不是很想飞奔回去?可惜你后天早上才能回去看她。”彼得在一旁说这风凉话,“真糟糕啊,偏偏是在主人出差的时间出事。” “别闹,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诺兰有些着急了,合上书转头看着彼得,眼神中透着急切。 “她差点把人打死。” “为什么?她不是那种会随便动手的人。” “据说有人对她和尼莫说了轻薄的话。” “啪”地一声,诺兰将书狠狠摔在了桌上。 “彼得,你今晚就赶过去。有人要行动了。” (四) 佩拉坐在禁闭室里等待着午饭。 她闭着眼睛,听着门外的动静,笑了:“诺兰殿下,您来看我的笑话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诺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拉开了送食物的小门。 “昨天是尼莫送的饭,他走路的声音很奇特。殿下走路声音很轻,步子不大不小,速度也适中,能听见配剑和皮带上的金属装饰摩擦的声音。” 佩拉没有睁开眼睛,抱着双膝坐在禁闭室脏兮兮的小床上,自顾自地说,“殿下,我以前也被祖父关过禁闭,不过说真的,禁闭室还能再脏一点吗?我以前关过的禁闭室可都是很干净的。” “对于这点我表示抱歉,我会让人打扫的——不过可能要等你出来以后了,真是对不起,前几天在外面出差,今天才来看你。” 诺兰轻轻敲了敲门,示意佩拉把饭拿走。 “你能让彼得每晚来守着陪我聊天,我已经很感谢了。” 佩拉终于起身,接过了诺兰的来的饭。诺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三明治:“给你,你几天都没吃什么好东西吧。” 原以为佩拉会拒绝,可她笑着接受了。 “你快吃,吃完我再走。” 诺兰不放心。 佩拉打开包裹三明治的纸包,肉饼的味道传入鼻腔,刺激着每一个味蕾。她胃里的饥饿感被这样一刺激不由泛了上来,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好像在抗议这几天糟糕的生活。在食物面前,佩拉缴械投降了。她放心大胆的将三明治塞进嘴里,毫不注意吃相,第一口下去,三明治就少了一半。 “你慢点吃,别噎着了,这里又没有人跟你抢。” 看着她的样子,诺兰的眼底不由泛起了笑意。 “谢谢你,殿下。” 佩拉囫囵吞下那半块三明治,又是一口下去,这下三明治彻底没了踪影。 看来她这几天真的饿太久了。诺澜看着佩拉有些消瘦了的脸庞,不由心疼了起来。 “把伙房准备的饭也吃掉吧。”诺兰说着。 正在这时,他忽然发觉佩拉的神情有点不对劲。 佩拉忽然很痛苦,额上沁出了细细的冷汗。她死死按住自己的腹部,嘴唇一下子变得惨白。然后她翻了一个白眼,直直地倒了下去。 “佩拉?!!”诺兰听见禁闭室有干呕的声音,赶忙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禁闭室的门。佩拉两眼翻白,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嘴角泛起了白沫:“……毒……” 不需要听见佩拉痛苦的呻吟,光是看到那副场景诺兰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抱起佩拉像疯了一样,像药室的方向跑去。可是新兵营的药室只有一些治跌打肿痛的药,诺兰只有冲出营房。他看见潘波将军的马栓在那边,赶忙将佩拉甩到马上,飞身上马,直奔王城而去。人命关天,虽然从这里到王城的药室也没有几步路,但这几步路的时间可是耽搁不起的。潘波将军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从营房里追出来,大喊着问诺兰到底干什么,诺兰无暇理他,径自走了。 “把东西都吐出来!”诺兰死死掐着佩拉的人中,不让她昏睡过去。佩拉的神志开始模糊,窒息感从胃里泛了上来。趴在马背上让她很难过,再加上诺兰的膝盖死死地顶着她的肚子,胃里翻江倒海的,终于,她在马背上吐了出来。 胃在剧烈抽搐着。她的意识爬上云端,只听见诺兰在一声声地唤着:“醒过来,不要睡。” 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插了进来,滋味奇怪的液体被灌进了胃里。医生三番五次地冲洗她的胃,这让她感觉难受极了。 意识一点点地回到身体。佩拉觉得头痛了起来。她太累了,太累了。她头一歪,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似乎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尼莫趴在床边,肩膀随着呼吸均匀的起伏着。他睡得很死,看来是累了。佩拉的脸有些痛苦地纠在一起,眉间皱着深深的沟纹,揉了揉胀痛的头,起身。 坐在床脚翻着病案的诺兰抬起了头。 “你……没事就好。”诺兰的脸上挂着深深的歉疚,蓝色的眸子里少有地浮起了忧郁,“害你受苦。我应当小心一点才是,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 “不,不是殿下的错。我没想到他们会在殿下的眼皮下动手脚,”佩拉垂下眼帘,“是我大意,不是殿下的错。” “我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 “没有的事,即使出了这样的意外,我还是会无条件地相信殿下您。”佩拉轻轻摇了摇头。 诺兰的心里更难受了。他揽过佩拉,将她的额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肩上:“明明是我把你留下来的,我却不能保护你,对不起。” 就在这时,彼得从窗户溜了进来,干咳一声:“你们——” 佩拉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她猛地向后缩去,一下子和诺兰拉开了距离:“殿下,您偶尔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尼莫这时被吵醒了,他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见佩拉醒了,一下子清醒过来:“佩拉!” “尼莫,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佩拉笑笑,脸上的红还没有褪去。 尼莫吸了吸鼻子,伸出手,狠狠地抱住了佩拉。 “我没有能力再保护你了,所以,请你保护好自己。”尼莫痛苦地将佩拉紧紧圈在怀中,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人是这样脆弱,不相互支撑着,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彼得摇了摇头:“现在不是煽情的时候,各位少爷小姐。我们首先要知道的是,佩拉的事绝对不是普通的食物中毒,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毒杀。” 佩拉轻轻推开尼莫,看着彼得。他做事总是漫不经心,却最能看得透彻。不如说,这样让她有点怕他。她低下了头,眼神里带有半分犹豫。但这没能逃过彼得的眼睛。 彼得看了一眼诺兰,他知道这时候让诺兰发话会更有说服力。诺兰心领神会:“佩拉,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恩怨情仇,这是关系到埃克苏王国稳定的大事。你的仇家一定是罗曼来的,罗曼现在处于割据混战之中,我们要知道到底是哪支势力竟能介入埃克苏。你要知道,在埃克苏军队和骑士团是不同的两个概念,骑士团是皇家私有,只服务于王室;而军队维护的是整个王国的安定。现在罗曼的杀手已经潜入了禁卫军,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巨大的危机。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你也知道什么人是不能够包庇的吧?” 尼莫摇了摇头:“殿下,我们的过去有太多纠葛,不是您想得那样简单的。” “所以要用埃克苏的危机来为你们过去的纠葛买单吗?尼莫,你可真会说笑。”彼得切了一声,把手抱在脑后,懒洋洋地倚在墙上,“你以为全世界就你背负了最多?” “彼得,住口。”诺兰低声喝止。 “主人,你不能把他们惯坏了啊。”彼得咧开半边嘴角,带着些许不满。 佩拉向彼得低下了头:“我了解了,不要说了。我知道有人要害我,从第一天起,所有的食物都下了毒。但我害怕让你们担心。” “你开什么玩笑,你这样我们才更担心好吗?”诺兰都有些上火了,语气少有地急迫了起来。 “抱歉……我不敢确定是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物,但我知道是伊尔顿大公爵下的手。在罗曼,除了他不会再有其他人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置我于死地了。”佩拉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从出手伤人的那一刻起就中了圈套,他们就是为了让她孤立起来,为她创造一个孤立的氛围,让她无助地死去。 可是她发现食物有毒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为此他们不惜铤而走险,利用她对诺兰的信任。 诺兰看着佩拉和一旁沉默异常的尼莫:“我不强求你们,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罢了。” “我有一个怀疑的人,但……我只告诉殿下。”佩拉用眼神制止了一旁想要抢过她话头的尼莫。 她凑到诺兰耳边耳语了什么,诺兰点点头:“我知道了,过两天就能查清。你好好休息,我要去觐见父王了。” “是,殿下。”佩拉目送着诺兰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想要活下去,可真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啊。 (五) 十一点,彼得站在诺兰身边,打开最后一本公文。 “批完了就回去睡吧,哈维尔殿下也要休息了。”他有些心疼地看着诺兰。 诺兰最近消瘦了不少,伊莎的离世,佩拉和尼莫的安顿,还有罗曼对埃克苏的威胁,让诺兰焦头烂额。诺兰总是希望能被哈维尔看得起,但哈维尔总是能从容地处理一切,诺兰却无法游刃有余。 最近南方又开始动荡,位于大陆南部的苏米尔蒂亚王国,不知为何开始在两国边境部署军队。明明罗曼正在内乱,放着有机可乘的罗曼不动,却来攻打埃克苏王国,怎么想都不对劲。 但这已经不是诺兰有余力解决的了。他还要彻查禁卫军投毒事件。 糟糕的是,这件事情让国王知道了。 显然,换作是之前,佩拉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但有人杀她就意味着她有价值,而想要杀她的人越多,就意味着她的价值越大。国王知道“伯兰特将军”的名号意味着一种无形的威慑,无论是对于东方的罗曼,还是南方的苏米尔蒂亚。 是她和尼莫,毁了苏米尔蒂亚引以为傲的黄金铁骑。 诺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主人,老是叹气的话会变老的。对于恋爱中的少年来说容颜是很重要的呀~”彼得知道,自己不能沉闷,只有他才能在痛苦的时候逗诺兰开心。他只能说俏皮话,为了诺兰眉间的舒展。 诺兰揉了揉眉心:“彼得你够了,不要老是油嘴滑舌的。再说我不是恋爱中的少年。” “你挺喜欢佩拉洛斯的不是吗?”彼得的嘴角咧开一个坏笑。 诺兰的头重重地栽在书桌上:“够了!我正在烦心。” “把她留在身边,她必然会靠近权力中心的漩涡,再次因为权力的争夺而受伤;而放她走,却又担心她会被暗杀。你是想说这个吗?”彼得语气中依旧充满了戏谑,“你还真是容易被看穿。” ……总是被哈维尔猜透心思也就算了,连彼得都能把自己看的干净,让诺兰觉得很没有面子。显得自己很差劲一样。 “我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也不会被她绊住脚步。” “你根本做不到,你现在脑子里不全是她的事吗?” “……我承认。” “你看,这就是说你已经爱上她了。” “不要再说了。”诺兰一下子从桌上弹起来,“我不想和你讨论这种事。” “主人,逃避是没有用的。” “闭嘴,我工作还没做完。” 彼得识趣地退到一边,默默闭上了嘴。 终于诺兰在心烦意乱之中批完了最后一本公文,将蘸水笔洗净插进笔架。他起身将桌面收拾干净,袖口金质的纽扣在桌面上划出不安的声响。 窗外的王城已经悄然入眠。内外城的灯火都熄灭了,只有王城中巡逻士兵手中的火把微微照亮了高大的城堡的根基。彼得点起提灯,吹灭诺兰桌上的油灯:“下班咯。” 彼得打开门,侍女正好在忙着熄灯,他向她打了一个招呼。诺兰走到旁边哈维尔的办公室门口,敲了两下:“王兄,早点休息。” “知道了,你也是。”哈维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诺兰转身,趁着侍女还没有灭完走廊上的灯,向寝宫的方向快步走去。彼得不紧不慢地跟上。 自从遇见了佩拉,诺兰在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 可能诺兰自己都没有发觉。诺兰以前因为某些机缘巧合很讨厌女孩子,最开始总是拉着一张臭脸冷冷离开,后来慢慢学会了用笑容去拒绝。彼得见识过那种笑容,仪式性的,义务的,礼貌的,又拒人千里之外。但遇见佩拉以后,诺兰不仅没有抗拒,反而还主动将她拉进自己的世界。 彼得知道,佩拉就是那个“特殊的女孩”。 为什么?因为她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又或者是她身上带有的浓重的男性化的特质?确实,诺兰身边那些贵族小姐太矫揉造作了,像佩拉这种过于耿直的人反而让诺兰觉得新奇也未尝不可能。那种感情是喜欢吗?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诺兰现在最挂心的,就是佩拉洛斯。 主人会被抢走,这是迟早的事嘛。彼得撇了撇嘴。 彼得刚遇见诺兰的时候是十五岁,而诺兰是个十岁的小屁孩。 那时他正在狱中,享受着人生难得的“清静”。 他出生在埃克苏的最底层。父亲是王城边小镇上出了名的混混,母亲是个农家女,除了操持家务和生儿育女,什么也不会干。他从小和父亲学得了一身痞气,后来父亲和几个朋友见他身形小巧,就常让他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他好像生来就有这样的天赋,不出十岁,他就灵巧得好像一只野猫。他什么都偷,金子、食物,还偷漂亮的小孩卖给黑市。最初的时候他简直是父亲眼中的福星,为家里带来了大把大把的利润。但随着彼得的成长与监察的紧追,父亲逐渐想要放弃这份行当,过个正常而平淡的生活。 可是彼得不愿意。 他早熟,那时刚摸到青春期的边缘,又不像同龄的孩子那样会因为家长的威严而被镇压,所以他选择了逃离。他藏到了另一伙混混的门下,依旧混得风生水起。“少年神偷”一度成为他的代号,他不仅不以为耻,甚至当作那是荣耀。 但是他没有想到因此酿下了大错。 十二岁那年他偷了一个地头蛇的宝贝箱子。他至今都不知道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害死了他全家。 明明那个家和他已经没有联系。 只是那天晚上,他睡在暗巷的垃圾堆后面,突然听见远处有很大的喧闹声。他醒了,没有出去观望,只是看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而火光的来源,正是他家的方向。 他不敢出去,躲在暗巷里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夜。第二天早上偷偷路过那里,看见了烧焦的房屋,木质的构架已经被烧得乌黑,突兀地支楞在那里直指天空。听说家里四个人,他的父母还有一双弟妹,在大火扑灭以后被人发现,早在房屋燃烧之前就身首分离。 地头蛇跑了,有人被抓起来做了地头蛇的替死鬼。彼得不能够接受。 他虽然过早地离开了家,但心中还是会有留恋。他偷偷地回去过,看见父亲有了正当的工作,看见母亲和弟妹幸福的笑容,他也觉得很满足。他没有怪罪父亲,他知道这生活是他自己选择的,所以他不打扰他们。他后悔过,但那个家他不会再回去。背负了太多罪恶的他只会带给这个一点点走上正轨的家无尽的痛苦。 可是他没有想到有些路一旦走错就没有回头可言。 他开始寻找那个地头蛇,他的仇人。他一边找一边偷,偷遍了半个埃克苏王国,却没想到在王城的大街上看见了他的仇家。他的仇家当起了屠夫,还蓄起了胡子,但彼得一眼就能认出。因为那是他恨之入骨的人。 彼得跟踪那人整整一个星期。就在他准备出手的那天下午,他随手从一个贵族模样的少年身上抹了一块金怀表,谁聊那少年一反手狠狠抓住他,他打不过少年身旁的护卫,竟就这样锒铛入狱了。 后来他知道那个少年就是王储哈维尔。 那段时间彼得安安心心待在监狱里。王城的监狱待遇还行,除了身边关押的大都是政治犯大老爷这点让彼得不满以外,吃的穿的住的样样都有。他不怕仇家跑掉,偶尔在监狱里度个假也是惬意的,比在外面疲于生存要舒服太多。 本来想着休息三五个月,出去以后继续过他的“少年神偷”的日子,却在某一天被诺兰打乱了。 “我不要神龙骑士团的骑士做亲卫!”十岁的小王子大叫着从外面冲进来,怒气冲冲地迈着大步子向牢房深处走来,“他们很烦!只会说我不如王兄,这不如那不如,王兄做得都是对的,我做的都是错的,王兄是成熟的大孩子,我就是小屁孩长不大!我讨厌他们,恶心,厌恶至极!” “可是殿下,你也不能——” “我说行就行,王兄也答应把他给我了。”穿着华丽的小王子转眼已经站在了彼得的面前,拉开牢房的门,向彼得伸出了手。 彼得愣了一下。 这小屁孩做什么? “彼得·费恩先生,请你做我的亲卫好吗?” 坦白说,彼得最初之所以会答应,完完全全是因为抱着贫民对贵族的恶意。他不过是想要好好捉弄一下这个小王子的。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将他与这个小王子紧紧拴在一起,从此再也离不开他的身边。 他们一起比赛爬树。诺兰教彼得识字,彼得则告诉诺兰野孩子的生存方式。他开始在意自己的穿着是否会让诺兰丢脸,开始读书和学习一点剑术,开始忘记复仇,忘记捉弄这个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 如果弟弟还活着,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家,这,是不是就是生活的模样?尽管不会有受到良好教育的机会,尽管不会有宽敞的宫殿居住,尽管不会有可口的佳肴,但那份简单的快乐与单纯的幸福,一定是这番光景。 彼得被诺兰一点点驯养,变得忠诚、正直而幸福。 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那个误入歧途的自己,总会不由得唏嘘。他做了王子的亲卫,他家的案子自然又被诺兰和哈维尔翻出来,仇家也被处死了。他为了复仇流亡了三年,却终归是个可笑可悲的错误。他以前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但在遇见诺兰之后他知道了。 总有一个人,会让你觉得有他的地方就有未来。 所以彼得看着佩拉的模样,被仇恨和痛苦驱使着,自暴自弃地活成行尸走肉,像极了当年误入歧途的自己。所幸佩拉遇见了诺兰。 会变得越来越好吧,他们。 有一次彼得问诺兰,为什么要选自己做亲卫。 诺兰说,因为你是哈维尔抓进去的,你不会在我面前夸他。 不管什么理由,其实早就不重要了。对于彼得也好,对于诺兰也好。他们的羁绊已经无法扯断。 彼得望着睡熟了的诺兰,轻轻叹了一口气,吹灭了床头的灯,侧身出去,无声地合上房门。 真不想把主人的温柔分享给别人啊。 (六) 诺兰站在正殿的一侧,肩膀绷成一条直线,如临大敌。 哈维尔站在他的正对面,正殿的另一侧。正殿的最前方显然是国王。国王年过半百,眼神锐利,一头银发短短地束在脑后,有些微微的福态。 而站在国王面前,正殿中间的那个人,是佩拉洛斯。她整了整衣衫,单膝跪下。 “起来吧。伯兰特,我听闻你在三年前的‘九月战争’中消灭了黄金铁骑。”国王威严的声音好像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头上压下来。诺兰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心凉了半截。 佩拉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将皱褶抹平,毕恭毕敬地开口道:“陛下,请容我多嘴。‘九月战争’时我确实参加了您所说的那场战役,但消灭黄金铁骑的功劳应当属于尼莫·埃瑞里少校,我不过是沾了他和祖父的光。这不足挂齿。” 诺兰看见哈维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是在憋笑。 诺兰可笑不出来。 潘波将军站在一旁小声地咳了一嗓子,示意佩拉不要乱说话。国王倒没觉得冒犯,继续说了下去:“我希望你能看在故主的情面上,为埃克苏效力。” “陛下,”佩拉挺直了身体,“我是罗曼的孩子,我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我的祖国的事情。” 是的,事到如今,佩拉已经不希望埃克苏介入罗曼的事务了。希德尔公爵的势力逐渐壮大,伊尔顿大公已处于守势,埃克苏要是这时进去搅一趟浑水,谁知道会怎样? 国王轻笑一声:“你不必担心,我埃克苏王国向来喜好和平,不会去做趁人之危的卑劣行径。只是近日南方边境总有苏米尔蒂亚人在筹备军事,恐怕要掀起战争。希望你能作为哈维尔的随从前去边境视察镇守。” 果然如此。 哈维尔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看见对面的诺兰开始不安地揉捏着剑饰长长的挂穗。诺兰有些焦躁的模样反而激起了哈维尔想要欺负他的欲望,只是哈维尔是成熟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的玩笑是不能开的。 “陛下,”哈维尔上前一步,“我请求让诺兰做我的副手随我前往。” 诺兰知道哈维尔在帮自己找机会,赶忙小步走到正殿中间,接过话头:“陛下!我愿意随王兄前往边境!” “退回去。谁叫你们插嘴的?”国王脸色微沉。 哈维尔向国王微微欠身,识趣地退了回去:“失礼了,陛下。” 诺兰的眉毛纠在了一起,眼神中透着几分桀骜不逊的叛逆,直视着国王:“我想去。” “我不许。”国王不耐烦地敲了敲王座的扶手,“你和哈维尔,必须留一个在王城。怎么,你想去前线出风头吗?” “我希望能成为王兄的左膀右臂!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认可!” “够了,我正在和伯兰特谈话。” 诺兰咬紧了牙。哈维尔在一边使劲冲他使眼色叫他快点回去,诺兰也明白再执拗下去只会触怒父王,还会殃及佩拉,只得大步走回自己的位置,笔直地站在那里,以沉默和脸色表达自己的不满。 佩拉望了诺兰一眼,他正好也看了过来,眼睛里写满担忧懊恼与气愤。她不由得想笑,诺兰的真性情从最开始就是吸引她靠近他的力量。她看着国王,不卑不亢地开口:“陛下,我只追随我想要追随的人。” “哦?”国王的眼底浮起了怒气,如果佩拉洛斯不能为埃克苏效力,他又怎能留她? “我会去边境的,但不会以哈维尔殿下随从的身份。如果陛下认为可行,请允许我‘代表’诺兰殿下前往边境。”她看了一眼国王诧异的脸色,接着说了下去,“诺兰殿下爱戴您和哈维尔殿下,他想成为您和王储的助力,希望您能理解他的心情。” 潘波将军看见诺兰身后的彼得在冲佩拉眨眼睛,不由暗笑。这套说辞这么圆滑事故,想必是彼得事先点拨过。佩拉洛斯那强硬的性格才不会说出这么让人舒心的话。国王迟疑着,似乎已经打算同意了:“但你并非诺兰的属下。” “陛下,我愿成为诺兰殿下的骑士。”佩拉洛斯突然看向诺兰,眼中燃起了温度。 “这……”国王也看向诺兰。 诺兰有些动摇。佩拉都看在眼里,快步走向诺兰,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将手握拳贴于心胸,朗声道: “尊贵的诺兰·埃克苏佩里殿下,我愿效忠于您,成为您的骑士。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我发誓不伤害任何妇人;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燃起了火焰,她看着诺兰,那份炽热灼痛了诺兰的心。 佩拉的嘴角挂上了笑容。 “我发誓,我将守护您,直至生命终结的一刻,永不食言。” 诺兰绷紧的肩松了下来。他苦笑:“要是宣誓的话,得有个正式的仪式吧。” “仪式不重要。”佩拉认真地看着诺兰,“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你在我在,就足够了。” 我可不想我们的关系定格在“骑士与王”之下啊。诺兰的嘴角滑过苦涩的痕迹。 佩拉站了起来,向国王微微欠身:“陛下,感谢您的见证。” 国王揉了揉绷紧了的额角,叹了口气:“没办法。佩拉洛斯·伯兰特!” “陛下,您有何吩咐!”佩拉立正,行军礼。 “我指派你为诺兰王子的代表,随王储哈维尔前往南方边境镇守。” “是!”佩拉大声答道。 哈维尔看着诺兰,眼睛斜向佩拉,从鼻子里轻笑出声。 还真是有意思啊,年轻人。 (七) 诺兰从公文中抬起头,捶了捶肩。 哈维尔要前往南方边境,他的公务全都移交给了诺兰。诺兰手上还接下了潘波将军训练禁卫军的任务,已经忙了好几天了。他打了个哈欠,提起精神。 明天一早,哈维尔一行就要动身了。 说是镇守边境,谁都能看得出来,战争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从眠冬城到南部边境,正常的车队要走一个半月,而急行军十天就要赶到。 会是相当辛苦的一段旅途。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彼得去开门,来着正是佩拉。 佩拉把头发剪短了不少,高高地束在脑后,显得干练而精神。她穿上了埃克苏的军服,身姿挺拔。她站在诺兰面前,却有点忸怩起来:“殿下,我来向您道个别。作为您的代表,我一定不会辱没您的荣光。” “我不确定我是否有做你主人的资格。佩拉洛斯,你让我觉得很难办。”诺兰看着佩拉,叹气。 “殿下在责怪我前日鲁莽?” 一旁的彼得插嘴:“主人是说他希望和你之间能发展成其它关系……” “彼得,对不住了,你出去。”诺兰沉下脸,耳朵却露出了粉红色。看得出来,他有点炸毛了。 啊啊真过分。不知道什么叫做雨露均沾吗?就算是宠爱也公平地分给手下吧?彼得很想这么说,但他也是会看场合的。他嘴角咧起一个坏笑:“好吧,舞台留给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我这种老人就退场咯。”他摆摆手,看见佩拉也微微红着脸颊,心里暗暗诧异了一下。 原本以为她在这方面有点迟钝,这次竟然听懂了。 诺兰见彼得走出门外,干咳一声:“明天早上,我会送你们的。” 佩拉嗯了一声,看见诺兰眼底的血丝:“我想单独来道别。明天凌晨走,殿下您不要勉强自己。您看起需要休息。” 诺兰放下笔,看着佩拉。佩拉的眉眼间凝着半抹忧伤,这让她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殿下……我选择您做主人,我是想要好好珍惜您。”佩拉的声线有些哽咽。 然后相顾无言。 其实彼此间想说的太多。 这是战争的序曲——如果佩拉战死,这恐怕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两人都明白的,这不是儿戏,而真刀真枪的生死格斗。 诺兰站起来,绕过办公桌,紧紧地抱住了佩拉。佩拉的身子不由一颤。她从未受过这样的殊遇,被一个人的温柔包裹着,仿佛要将她烙在心上。她的心在那一刻变得如羽毛一般柔软。 她听见了诺兰一贯温柔而强势的声线:“别死掉了。” “……这我可保证不了,殿下。”佩拉苦笑着,艰难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抱住诺兰。 “佩拉,以后叫我诺兰 ,不要再叫我殿下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命令。” 佩拉的手轻轻垂下,诺兰松开了她。 窗外,暮色一点点压了下来。 “对了,”诺兰突然想起什么,走向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样小物件,“这个给你。” 佩拉伸出手,诺兰将那个小物件轻放在佩拉手心。佩拉看着熟悉的荒原狼的纹样,眼眶微红。 “别再搞丢了,你可是要重写辉煌的人。”诺兰微笑着,抬手揉了揉佩拉的头发。 诺兰的手掌宽大而温暖,令人安心。 佩拉将家徽郑重地别在胸口,向诺兰行礼。 “我会好好珍惜的,殿……诺、诺兰……”她原本一脸大义凛然,却在喊到诺兰的名字时红了脸。 诺兰错开了目光:“活着回来,这是命令。” 彼得刚走出房间,就看见尼莫站在那里等候。 “真是忠心啊。”彼得上去大大咧咧地勾住尼莫的脖子。尼莫皱了皱眉头,想要躲开,但出于礼貌并没有这样做:“佩拉呢?” “当然是跟主人聊一点别人不能听见的事情呗,恋爱中的人——” “殿下是真心的吗?”尼莫望着彼得。 “哇凑近了看你其实还挺清秀的,就是脸上有疤。”彼得惊奇地望着尼莫。 “够了,不要岔开话题。” “你知道人的真心如何验证吗?”彼得笑。 尼莫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那,”彼得松开尼莫,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啊。” 尼莫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 彼得嘴角的笑容越发明艳:“好了,不用操心太多。” “那不行,她是家主,我是家臣。我需要保护她。” “她不需要你的保护吧。” “……”尼莫瞪着彼得,眼神有点怨毒。 彼得赶忙摆手:“不好意思,打碎了你的玻璃心。” 真是的……怎么看都有点故意吧。 “你这次也去吗?”彼得赶忙岔开话题。 “去。”尼莫回答的倒也简洁。 “那——多保重了。”彼得苦笑,对话看来是无法进行下去了。 尼莫嗯了一声,把目光投向长廊尽头。夕阳的背景之下,一只白色的小猫从窗台上优雅地走过…… 小剧场 不能当着佩拉洛斯的面做的事 1 侮辱伊莎 2 说尼莫是丑八怪 3 说爷爷的坏话 4 叫她“伯兰特将军的孙女” 5 让她不要再做骑士 不能当着诺兰的面做的事 1 夸奖哈维尔 2 侮辱哈维尔 3 侮辱佩拉 4 把他和哈维尔比较 5 把他当做小孩 不能当着尼莫的面做的事 1 侮辱伊莎 2 侮辱佩拉 3 侮辱将军 4 叫他丑八怪 5 嘲笑他的腿 不能当着彼得的面做的事 1 侮辱主人 2 把主人跟哈维尔比 3 勾引主人 4 欺负主人 5 说他配不上主人 正文 史蒂夫·伯兰特生平 纪元 824年 生于罗曼东部朝海城,有兄一人,父系朝海城主 831年 父殁,随兄、母入金鸾城 840年 罗曼国丧,王储被杀,陷入内乱。投靠安东尼·罗曼尼耶鲁亲王,初露锋芒,与兄离散 845年 内乱结束,安东尼称王,拜为上卿 848年 与阿妮塔·罗曼尼耶鲁成婚 850年 安东尼病重,苏米尔蒂亚扰边,赴疆,长子亨利出生 852年 次子伊凡尼出生 853年 安东尼崩,王储奥兰多在外,贵族谋逆,诛逆臣,迎王储为王 854年 拜为护国大将军 856年 女儿艾利奥特出生,阿妮塔难产死 861年 北境动荡,出镇北境 864年 母丧 869年 亨利参军 870年 伊凡尼暴病身亡 872年 亨利娶玛丽·格里文 874年 长孙佩拉洛斯出生 879年 四王之乱起,受命出征 880年 亨利战死,金鸾城破,单枪匹马杀回金鸾城救出佩拉 885年 四王之乱终 889年 “九月战争”爆发,出征苏米尔蒂亚,佩拉随军 891年 佩拉订婚,打算退役 892年 罗曼政变,牺牲,享年六十八岁 【那个封面。。。emmm虽然很好看但是简直不是小说里的任何一个角色好想吐槽。。。 正文 第四章 弗里西安·潘波 (一) 四周的景象在飞速变换着,从白雪覆盖着的庄严威武的眠冬城一路向南,苍松翠柏挺拔的身姿逐渐化为落叶林空荡荡的枝干,又有有常绿阔叶树开始混杂其间。朝霞连着落日的夕烧,星夜架起桥梁,化作傍晚奔赴初阳的通道。挽起的鞭花抽在马臀上,马蹄声飞驰,好像在敲响急促的战鼓。石子被马蹄踢翻,尘土飞扬。 就在他们离开眠冬城的第六天,战争,打响了。 苏米尔蒂亚人偷袭了靠近边境线上的倚泽镇,烧杀抢掠。埃克苏还没来得及将战线布完,就吃了这么一仗。所幸驻在倚泽镇的守军绝地反击,将苏米尔军重又打回边境线东南,才没有让战线陷入混乱。 在埃克苏王国的东南部,静静地卧着埃克苏的明珠——蓝砾湖,而蓝砾湖畔,靠近埃克苏、罗曼、苏米尔蒂亚三国交界处的蓝砾城,则是埃克苏经济发展最好的城市。同时还有“湖边六军镇”倚泽、麓泽、宁泽、安泽、镇泽、平泽,拱卫着蓝砾明珠,也铸成了埃克苏王国铁一样的边境线。一旦六军镇中的任何一个失守,带来的都会是巨大的损失。 而苏米尔蒂亚王国,地处大陆东南,国王只有两个主要爱好,兴建工程,和发动战争。由于大量的工程破坏了天然的植被,加之苏米尔蒂亚常常被台风海啸袭击,苏米尔蒂亚格外钟情于向内陆侵略。 这场荒谬可笑的战争,显然与三年前的九月战争如出一辙,不过是苏米尔蒂亚为了掠夺资源和钱财而发动的。 彼时的佩拉是这样想的,但在未来,经历了许多事的她回头来不免会嘲笑过去的自己到底带有几分天真,到底是该悲哀,还是该欣喜呢? “佩拉,今天是你守夜啊。”哈维尔从车上下来,喝了一口酒暖身子。南方的天气湿冷异常,寒气往往是先潜伏沁入你的骨髓,再由内而外肢解你体内仅存的温暖。那是毛皮挡不住的寒冷,甚至比北方的风雪更为致命。 佩拉闻声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向哈维尔行礼,哈维尔苦笑着拍了拍佩拉的肩:“好了好了,这种事下次就免了吧。下次周围又没人看着的时候随意一点就行。” 佩拉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哈维尔这才注意到她刚刚在写什么:“你,不会是在给诺兰写信吧?”看见她脸上的绯红,哈维尔的嘴角勾起了弧度。 “潘波将军说,我是代表,应该定期向诺兰汇报。”佩拉努力显示出冷静的样子,脸颊的红又深了几分。 哈维尔脸上的笑略微僵了僵。 “佩拉洛斯,我是什么人。”哈维尔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问道。篝火在噼里啪啦作响。 “埃克苏的王储。”佩拉不假思索地答道。 哈维尔摇摇头:“这是官方说法。” 佩拉明白了:“殿下,对于我 ,您是伊莎的丈夫,诺兰的哥哥。” 哈维尔轻笑一声。佩拉盯着哈维尔英俊成熟的侧脸,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答案多少有点趣味罢了。”哈维尔碧蓝色的眼瞳此时漾起了笑意的波纹。 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终究还是保存着几分单纯,也好,这样的女孩留在诺兰身边,哈维尔也不会太担心。 “什么啊。”佩拉小声咕哝着。 哈维尔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忧伤随之而来:“伊莎要我照顾你,可你不需要这份好意啊。” “殿下,因为伊莎和诺兰都是我重要的主人,而您又是他们重要的人,所以我也会保护您的。”佩拉一脸认真。 哈维尔脸上的笑意又一次浓了起来:“那可就拜托了,伯兰特上尉。” 他拍了拍佩拉的肩膀,起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军车。佩拉小心翼翼地摊开给诺兰的信,借着篝火昏暗的光芒,一笔一划地记录这这些天的见闻。 后天就要到达麓泽镇了。那里,就是前线。 明明一直为战争痛苦着,为何却又这么怀念?佩拉轻轻闭上眼睛,想起了很多事。战场,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没有故乡。她的故乡就是前线。此时此刻她竟有种老友重逢的喜悦不安,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在渴望着畅饮杀戮与鲜血的甘霖。战争给她的除了莫大的痛苦之外,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她知道自己是为之而生的,也将为之而死。 她想起中毒之后在药室休养的那几天,一次诺兰来看她,不知为何就谈起了小时候的事。 “殿下,你杀过人吗?”佩拉看着天花板,想着那些要杀她的人和被她杀死的人,心里多少有些迷茫。 “……十三岁那年,有刺客在朝堂刺杀父王,是我杀了他。”诺兰愧疚的眼神深深烙在佩拉的心里。 明明不是一件应当愧疚的事啊。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七岁时。哈鲁侯爵——那是四王之乱的缔造者之一,为了威胁祖父,想要挟持我。我记得他提着长剑向我走来,剑刃上鲜血绘成的纹路宛如地狱里野兽的图腾,我害怕极了,从身边死去的士兵身上拔出长枪猛地向他刺去。我以前根本拿不动长枪,我不知道我那时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但我那时只知道我成功了。他没有防备,他根本不相信我能杀死他。但我确实……扎穿了他的胸膛。”佩拉的眼神逐渐空洞下去,“他的剑掉了下来,他跪倒在我面前,笑着对我说:‘嘿,小姑娘,你可真有趣。从今天起,你也是背负着铁剑的诅咒的人了……我们这些,手握长剑的人,注定没有幸福……’说完这些,他就死了。我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吐了,而祖父却命令我用哈鲁侯爵的剑斩下他的头颅。我至今仍然记得哈鲁侯爵的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上,而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好像在对我说,我们这些手握长剑的人,注定没有幸福。” 她还能记得诺兰说:“我没有经历过,我无法判断你的做法的对错。但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和自己不一样,诺兰真的是个温柔的人啊。 佩拉望着眼前跳跃的火苗,想起从相遇以来和诺兰之间越来越深的羁绊,心脏不由柔软起来。她渐渐发觉自己好像有点迷恋他了。 她想到这里,有些疲倦,有些心不在焉。她草草地为信件收了尾,方方正正地叠好,装进埃克苏军用的信封里。 她听见身后传来尼莫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尼莫逐渐习惯了他的义肢,他最近心情很好,重新骑上了马以后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腿上的残疾,坐骑的存在弥补了身体的不足,他原本骑术就好,这下重新拾回了自信,连气色都好了许多。佩拉转头看着尼莫,问道:“还没睡?” “有点忐忑,睡不着。”尼莫在佩拉身边坐下,侧过脸看着她。火光映照之下,她的发丝被一根根细细勾勒。和三年前相比,他们究竟变了什么,又有什么没变呢? “我也是。”佩拉轻轻笑了,伸手,撩起尼莫眼前的碎发,拇指的指腹滑过他脸上的伤疤。 尼莫按住佩拉的头:“怕了?” “还真是……有点。”佩拉苦笑,“万一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明显不只是在想我一个人的事吧。”尼莫在佩拉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佩拉的脸红了,把头扭过去:“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喜欢诺兰?”尼莫追问到。他觉得有些事情他一定要知道。 “不清楚。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了依靠吧。”佩拉用手不住地搓着自己的耳朵。 尼莫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他低头拨弄着地上的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夜晚爆开。 “明白什么?” “佩拉,不要顾虑我。去追求你自己的幸福。”尼莫看着佩拉,眼中是少有的喜悦,“我会好好活着的,我要代替将军,见证你的未来。” “未来这种事,谁也不好保证啊。”佩拉苦笑着站起来。 繁星在一点点下沉,集结的号角被吹响,他们又要踏上征程了。 (二) 佩拉站在潘波将军身侧,尼莫有些吃力地跟上二人的步伐。 这样的情景让人有些怀念,好像以前多次同伯兰特将军一同走在罗曼和苏米尔蒂亚的边境线上。 从城墙上眺望远处,能看见苏米尔蒂亚的军营。苏米尔蒂亚的边境没有城镇,只有破败的乡村。村舍是用枯草扎成的,和苏米尔蒂亚灰黄色的军帐几乎融为一体,远远看去便是一大片枯死的草原。佩拉望着那篇枯草原,心中翻江倒海的。 “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到你们也是狠角色。”潘波将军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二人。 他想到了伯兰特将军。 整个大陆都知道,伯兰特是一面不倒的战旗,谁曾想竟折在了自己人的手下。 五千禁卫军对上数万人的叛军,谁都没有信心战胜,但伯兰特将军和他指挥的禁卫军全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没有人逃跑,没有人倒戈。作为一位将军,最大的荣誉也莫过于此了吧。 “可惜了,大陆最强的剑士。好在也不算后继无人。”潘波将军摇了摇头。 “祖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佩拉轻声地说,“我不想做祖父的影子,如果我依靠祖父生前的声名来美饰我自己,祖父就永远不会为我骄傲。” 尼莫跟在二人身后,默不作声。 活成自己,需要太多的勇气。他没想到佩拉已经如此坚定了,而他还没有做好觉悟。 “今晚苏米尔蒂亚的军队可能就要出动了,你们做好准备了吗?”潘波将军的眼睛里含着深深的忧愁,那在伯兰特将军的眼中也曾有过。 佩拉挺直了腰板,眼神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是,长官,准备好了!” 年轻人真是有干劲啊。潘波将军笑了,目光投向远处的异国:“我可说好了,传奇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书写的。” “那我希望这是我存在的意义。”佩拉微笑着答道。 口气一如既往的大。潘波将军摇了摇头:“走吧,巡视结束,该备战了。” 佩拉大步跟上将军,回头,看见尼莫望着边境线的彼端发愣:“尼莫,走了。” 尼莫如梦初醒一般,慌忙转头,追上佩拉的步伐。佩拉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他的心思。 苏米尔蒂亚军集结的号角顺着晚风传来,带来了硝烟和死亡的气息。 大军压过来了。 苏米尔蒂亚人很狡猾,他们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击破短板。他们没有展开全线攻击,而是打算以麓泽镇为一个切入点,集中全力一举攻下,希望以此击溃埃克苏的防线。 但他们不知道这个选择无比致命。哈维尔和潘波将军兵分两路,哈维尔带着一小队人马大张旗鼓地进驻倚泽镇,而潘波将军则带着主力悄悄摸进了因为先前的偷袭刚向倚泽镇调出大批兵力而此刻守卫最为薄弱的麓泽镇。这就是请君入瓮。苏米尔蒂亚人以为麓泽镇此时兵力薄弱,其实这恰恰是钻进了潘波将军的陷阱。 佩拉趴在草丛里,静静等待着出击的时刻。 麓泽镇的入口在两座山丘形成的谷地中,按照计划,原麓泽镇的守军会佯装防守出城迎战,然后将敌军一步步引进谷地,然后埋伏在两边的伏兵就一拥而上,杀他个措手不及。 佩拉将耳朵贴近了地面,这是她的习惯。她能清楚地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但马蹄声之中有一种异样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种特殊的马蹄铁才能发出的。她对于这种马蹄铁再熟悉不过了。那种马蹄铁由多孔金属做成,侧外层镀金,比其它的马蹄铁更轻而更耐磨。这马蹄声急促而轻快,从大军之中跳脱出来,哒哒地向麓泽东南进发。 佩拉心中警铃大作。 这是要偷袭麓泽镇的东面! 麓泽镇东是镇中百姓的主要聚集地,一旦攻破,后果不堪设想。而那一支军队佩拉再熟悉不过了——那正是她的手下败将,黄金铁骑! 这下可糟糕了。 她赶忙起身,向潘波将军简短地汇报了情况。两人耳语一番后,佩拉站起来,转身对士兵说:“麓泽镇东有点情况,不怕死、信得过我的人,五十个,马上动身!” 阳光被镀金的铠甲弹射出去,在山谷中漾开粼粼波光。 凯文·瑞西领着两千黄金铁骑,向麓泽镇东进发。 他原本为这场绝妙的声东击西而暗自得意,以为胜券在握,却被一小队士兵挡住了去路。 不好,怎么在这里就撞上了。佩拉心说不妙,令一人快马往麓泽镇报信,一人去通告潘波将军,余下四十九人列成七七方阵,向麓泽方向慢慢后撤。“不管怎样都要保持方阵!”佩拉命令道。她拔出了佩剑。 对方的主帅,凯文·瑞西,是梅杰·瑞西的长子,现年二十七。三年前的九月战争中,尼莫斩梅杰·瑞西将军于马上,凯文应该还记得这份屈辱。尼莫此时随潘波在大军中,但即使是佩拉的脸,也会燃起凯文的仇恨。 当然,也可能是恐惧。 黄金铁骑压了过来,似乎是想要一口气吞掉这一支小小的队伍。“保持方阵!”佩拉再次命令道,一边防御一边后退。阵脚不能乱,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麓泽镇余下的部分守军来支援他们、 万一还有第三路敌军怎么办?佩拉的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但她无暇多想,挥起长剑,划开敌军的咽喉。她的方阵在急速缩水,仅后撤两百米,方阵便已经成了六乘六的了。不,至少还是个方阵,佩拉多少觉得有些欣慰。即使有一个角被冲散,这些士兵也很快汇聚回来,重新整合成方阵。黄金铁骑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佩拉的身上已经沾满了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战友的,或是敌人的。 每一次挥剑都决定了生与死,只要拖延到援军到来。 四十九人的方阵已不足二十人。 凯文也已注意到了佩拉,他的眼中燃起了异样的光芒,向手下的士兵大喊道:“斩伯兰特者,得上赏!” 似乎是因此受到了鼓舞,又或者三年前的那场战斗实在是太过于屈辱,黄金铁奇的士气一下子高涨了起来。若是在三年前,他们见到佩拉一定会夺路而逃的。但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们以为现在的佩拉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的上尉,失去了祖父的庇护,就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们错了。 佩拉才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被干掉。 但到底是寡不敌众。像三年前那样的胜利,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得到的。其实说到底,九月战争的胜利不仅仅靠的是智谋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佩拉的运气。但是好运不是时时都会眷顾的。 可恶。 就在佩拉以为真的要结束时,身后传来援军的马蹄声。她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去。 佩拉一夹马腹,窜了出去:“从现在开始向前冲!只许前进,不许后退!” 存活的人也有了勇气与希望,一个个发了疯似的冲上前去。转眼佩拉已经杀到了凯文马前,身后是一千名麓泽镇的守军,凯文挥剑砍去,佩拉格住剑刃,盯着凯文的双眼,凯文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没有愤怒恐惧或是其他的情感,只有成沉寂的冷静,寒意逼人。 两剑相撞,相互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像是恶魔的尖声的笑。凯文感觉到有电流在后背四处乱窜他害怕了,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这个比自己小了九岁的小姑娘手里。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场战争,想起了父亲战死时候的模样。他想起那个传说: 伯兰特的眼瞳是用鲜血染红的。 他突然调转马头,转身就跑。 可他是主帅,主帅一跑,整个军队的士气一下子落了下来。佩拉本不想轻易的放过凯文,但向前追了两步以后,发现凯文跑的太远了,便就此作罢。 黄金铁骑如流沙一般,飞快地退出了这场战争游戏。 佩拉没有追击,她担心后面还有更多的军队,只带着余下来的士兵默默地退回了麓泽镇。 山的那边不久也传来胜利的军号。 继而伴随着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佩拉转身望着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土地,心中隐隐担忧着。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三) 佩拉病了。昨天与凯文的黄金铁骑交战已经受了伤,回城的路上居然下起了冻雨。不止佩拉,和他一起活下来的幸存者们也都病了。也是女孩本身就怕寒,大小伙们也就吸溜吸溜鼻涕,佩拉却发起了高烧,但她明白战争可不允许她这样做。 “佩拉,你有什么想法吗?” 正在讨论下一次行动的哈维尔见佩拉一脸严峻,眉头紧锁,觉出了些异常。尼莫也注意到了:“你昨天淋了雨,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早上已经喝过药了。”佩拉只觉得四肢无力,脑袋灌了铅一样的沉。战友们挺得住,我也挺得住,她这样想着。可是此刻一种更加不祥的预感袭来,腹中隐若铅坠,又如刀绞,为什么偏偏这时?这种痛楚是因为那场雨?她悄悄地捂住小腹。 然而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尼莫的眼睛:“你肚子疼?吃坏了?” ……到底是单身汉,在这方面真是白痴啊。哈维尔马上明白了,走到佩拉面前:“伯兰特上尉,我命令你回帐休息。” “殿下!”佩拉强忍着不适争辩,“我可以的,我挺得住!” 哈维尔撩起佩拉的刘海,额头轻轻靠上佩拉的额头,滚烫。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佩拉:“将军,你们等我一会儿。”佩拉有些慌乱:“殿下!这样子太……” “你会让我很为难的,”哈维尔目视前方,“一来,你有什么闪失伊莎不能安息,诺兰也会和我闹脾气;二来,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不懂得爱惜自己,特殊时期更要注意身体,这种事情为什么要我一个男人来告诉你?” 佩拉垂下了头。 “我觉得还能支撑一会儿。”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像是受伤的小兽,明明已经走投无路却仍要嘴硬。 哈维尔把佩拉轻轻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我会叫人给你热点暖身体的汤水。”他转身,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指着佩拉的鼻子严厉地说道:“佩拉洛斯·伯兰特,你给我记住,战争固然残酷,可我们是人,是血肉之躯,而不是被战争驱使的,没有灵魂的木偶。你若不能把自己和士兵当做有血有肉的人,就永远成不了好的将军。” 佩拉噘着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被窝太过舒服了,让她的神思渐渐飘上云端。 “爷爷,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像你一样的将军?”佩拉记起十五岁的她在九月战争的战场上,在苏米尔蒂亚与罗曼士兵的尸山血海中,她这样问过伯兰特将军。 “当你学会为敌人流泪的时候。”伯兰特将军威严又不失慈爱地拭去佩拉脸上的血污。 佩拉努力想要读懂伯兰特将军石榴色的眼瞳,却始终没能咀嚼透:“我不明白。” “佩拉洛斯,我不会手把手地教你,即使你错了,我也不会过多地责罚你。你只有自己去摸索,才能走出自己的天空。”伯兰特将军如是说。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将军?怎样…… 告诉我,爷爷。 但我知道的啊,有些路只能一个人去走。 与此同时,在埃克苏的国都眠冬城,诺兰轻轻放下笔,将信用火漆封好,交给邮差。彼得正在想诺兰到底给佩拉写些什么的时候,诺兰却抬起头看着彼得,说:“彼得,去,给我把那个叫艾力的家伙带过来。” 彼得瘪着嘴一边走出去,一边想起那年伊莎成婚的时候跟在伯兰特将军身后的,有一个一脸失落的小个子。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公主就要出嫁了,多少有点舍不得吧。只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她不过是勃兰特将军的一个随从,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他的孙女佩拉洛斯。 诺兰揉揉太阳穴,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没有空闲。北方的农民抱怨今年冬天来的太早,粮食收成不好,有不少人家挨饿。反映过来,诺兰得想办法解决。诺兰在三天之内克服了各种困难,批准了北方的乡村从附近城镇的粮仓里取救济粮。西边日息城的领主,最近不知道在做什么,多收了居民不少税务,事情被告到王都,诺兰还要去想办法查找证据。日息城领主交上来的账本显然是假的,但诺兰却找不出证据证明这是一个假账本,这真是一个让人很恼火的事情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目前让他最为在意的是那个从罗曼来的间谍,他始终不肯供出他背后的势力是什么,在埃克苏与什么势力有纠葛。他的态度非常强硬,他一直声称毒是他下的,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主人,已经带来了。”转眼间彼得已经把艾力推到了诺兰面前。 诺兰看着艾力,没有说话。艾力没有回避诺兰的目光,也直视了回去,然后艾力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说:“没有想到,你等了这么久才来找我的麻烦。” “是,我查清了你所有的背景以后,才确定我没有冤枉你。”诺兰严肃地说,“如果你辩解,我可以去再查一遍,希望证明你清白。” “我不辩解,那无趣极了。”艾力说。 诺兰的眼中划过一丝寒意,他的声音又冷了三分:“你为什么要杀她?是谁指使你的?” 艾利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殿下,你不会爱上她了吧?” “不要转移话题,”诺兰故作严肃镇定,脸却泛起了红,“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的了解佩拉洛斯这个人吗,殿下?”艾力的脸上写着轻蔑的嘲讽,“她可不是个好姑娘,她残忍暴虐,冷血无情,我的主人杀他是因为与伯兰特将军的恩怨,而我只想要为天下除掉这个祸害。” 冷血无情,诺兰还是第一次听见对佩拉这样的评价,他心中有些小小的不舒服,眯起眼睛反问道:“你又有多了解她,对她做出这样的评价?” 艾力咬住了下唇,目光变得尖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恨恨地开口:“殿下听说过‘九月战争’中黄金铁骑一役,佩拉洛斯的所作所为吗?” 这件事?诺兰看了一眼彼得,彼得也看了回来。两个人眼中都是似懂非懂的神色。诺兰点点头:“听说过。” “那我也不再复述了,在被她杀死的那些人中,有我的二哥。”艾力的眼中充满了仇恨,“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就冷血至此,她长大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殿下,恕我直言,这个女人是恶魔的化身,她表面上装得单纯善良,可事实上她身上血债累累。伯兰特是个卑贱的姓氏,他们没有资格留名史册。” “有个人,她为了她的王,可以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怀着使命千里而来。在她的王怯懦时,她没有指责,而是尊重了王的选择。她在她的王死后以为自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在她的脑海中她活着只为了自己的王。这样的人,她一旦效忠于你,便会至死不渝;她一旦信任你,就不会隐藏自己的过去。她勇敢、美丽、坚强——”在诺兰和艾力惊愕的目光中,彼得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听说过她在战场上的事迹,可我不认为她罪该万死。这本就是冷酷的,不要和战争谈人性。我只看见了她忠诚,她义气,她明明因为自顾不暇却每日奋力奔跑,有时甚至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给某个不争气的小个子分一块面包。她明知会触犯军规,可为了维护同胞的尊严而大打出手。她的确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可如果这都不叫善良,那还有什么可以称为善良?确实,佩拉有很多地方我都不太喜欢,但从人格上来讲,我是非常尊重她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艾力失态地咆哮着冲上来,抓住了彼得的衣领,眉间的小山层叠着,眼中的泪水已然决堤,“那是鲜活的生命!我二哥就这样白白的死去了,就连那些战死的士兵,他们的家人都得到厚赏,可我们什么也没得到,只得到了悲伤与屈辱,这是鲜活的生命!” 彼得用一反常态的严肃口吻说:“如果佩拉不打那场仗,会有更多鲜活的生命被敌人的铁蹄蹂躏。据我所知,佩拉在那场战役中身先士卒,也险些送命。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那么勇敢,而你的二哥作为一个青壮年的男子,那么怯懦,就算苟活下来,又谈何荣誉? 如果一个将领纵容自己士兵的懦弱,宽恕他的临阵脱逃,这不是善良仁慈,只不过是妇人之仁罢了。也许佩拉做的是有些极端,但如果不这么做,余下的那些人如何才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冲锋陷阵。你告诉我国家与个人的生命相权衡,哪个更重要?如果你去指挥。该如何打胜这场仗? 战死士兵得到厚赏,那是他们应得的。因为赏赐越多,说明佩拉越明白一个士兵生命的分量有多重——尽管那些奖赏远远不能弥补一个生命的缺失。但那些被处死的懦夫们什么也没有,也是应得的。一个怕死的士兵,他会逃跑,就可能会为了生命出卖自己的祖国。如果你是将领,你会怎样对待他这样的人?话又说回来,在年仅十五岁的佩拉于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彼得的话像一把利刃插入艾力的胸膛,他语塞了。 不,不是这样儿!艾力很想大声地咆哮一句告诉彼得他错了,可艾力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他松开了手。艾力想起的第一天集训时,自己故意落在最后,只为了和尼莫套个近乎打好关系,在吃午饭时佩拉拿着两个面包走来,在看见坐在尼莫身边的艾力时,她滞了一下,还是递了一个面包给他。 “军队是很苦的,加油。”佩拉当时笑着说,“给,吃饱了,下午才有劲练习。给那些自以为跑得快了不起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艾力心中的某个地方崩塌了,他面如土色,猛地拔出了彼得身上的短刀,向自己的喉咙刺去…… (四) 佩拉和尼莫带着一身臭汗跑进潘波将军的营帐,在将军面前立正站好。 “将军,找我们什么事?” 潘波笑着打量了一眼两人:训练的衣服还穿在身上,汗水浸得前胸后背湿了一大片。冷风吹过,能明显看到佩拉刻意地绷直了身姿假装自己没事。 潘波赶忙摆手:“去去去,快把你们的衣服都换了然后和我去城楼,免得吹感冒了殿下怪罪我。” “……是。”佩拉的声音没有以往那么大了。她在想,潘波将军所说的殿下,究竟是哪位殿下呢? 五分钟后,佩拉和尼莫准时出现在城楼上。潘波将军面对着城楼之外的谷地,摆开了沙盘。他看着这两个可畏后生,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佩拉和尼莫走到将军身边,不约而同地看向沙盘。 “将军,你找我们究竟是什么事呢?” 佩拉看了眼沙盘,抬起头看着潘波将军。尼莫在一旁托着头,细细地端详着那沙盘,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一样。 “这样被动真的好吗?” 尼莫问道,“一味的防守,结果还是节节失利。” 是的,他们的处境现在变得微妙而紧张。尽管埃克苏军队奋力抵抗了,但不幸的是临泽镇依旧失守。现在他们已经退到蓝砾城前拱卫城池。蓝砾城是埃克苏南部经济最发达的城市,城中最贫穷的人家都能无饥无寒岁有余粮,可见蓝砾城的繁华,失去这座城,无疑会对埃克苏的经济产生不小的打击。想必将军现在还在苦恼着,毕竟这一场仗,只能胜不能败 但不得不说在这场战争中埃克苏渐渐处于守势了:防线被突破,不论是对于百姓,还是对于军队,在心理上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潘波将军笑了,心想年轻人真是沉不住气,他转向佩拉:“怎么,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佩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不要太急功近利。” 潘波拍了拍尼莫的肩,“小伙子,你有什么想法吗?” “打仗重在军心。军心乱,则战胜无望,我军应在这段时间整顿军心,同时散播一些消息,离间敌军上下,待敌军离心离德以后,我军就可不战而胜。” 尼莫的眼中透着几分自信。 “这倒是个方法,不过不战而胜,太过理想化了。话又说回来,我还真没有想到你的主动出击会是这样的方法。”潘波笑道。 “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大家的士气都非常的低落。而且从我们现在布置的防守还有些苍白,” 尼莫觉得潘波将军可能在嘲笑自己,有些较真了起来,“苏米尔蒂亚的进攻总是毫无章法,总是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时刻进攻意想不到的地方,这样单方面被打,失守是必然的结局。” 潘波笑了,摇了摇头,在沙盘上排列出一列方阵,他悠悠地说道:“在城墙上布强弓劲弩,在城外设伏兵,敌军推进时,轻骑兵先与敌军交锋,佯装败退,此时令城中排开守城的架势,诱敌深入城下,然后伏兵从侧面和背面夹击,同时守军在城中从正面攻击,使得敌军无法抵抗,这场仗就能打赢。” 他说完看着佩拉,他察觉到这个小丫头刚刚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于是问道:“你怎么想的,伯兰特?” 佩拉眉头微微皱起,说:“这样的进攻太不利落了,四面围堵,会激起敌方士兵的求生欲,反而会让他们的战斗更加凶猛。所以要想快速击溃这支军队,只要直取敌军上将的首级就行了。” “嚯,你可别说的这么简单。” 潘波干笑两声“本来直取敌军上将首级,就不是易事。更何况苏米尔蒂亚军的主帅总是被护在队列正中,不是每个将领都能不顾一切地身先士卒的。”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二人。 佩拉沉吟片刻,从沙盘里抓了一把沙子铺在地上画了起来:“三面夹击的队伍排成三角形作为攻击阵型,可以破开敌人的方阵,处于三角形两侧边的士兵在冲进敌人阵地时可以向两侧推开。” 潘波点了点头,眼中划过一丝赞赏。 “不过你是打算把主帅放在最前面?”尼莫的指尖在桌上敲出一串音符,眼中是几分质疑,“既然是主帅与主帅的对决,那么为什么要将主帅放在最危险的地方?你应当将主帅向后放三两个位置,这样才能有效冲击敌人,层层剥离之后推出主帅不是更合理吗?” “没有必要,主帅两侧有三角阵型的腰上的士兵清理,而且如果挖不把主帅放在首位,士气就没有办法被完全带动,我还是觉得主帅应该放在首位。”佩拉的语气有些强硬,这让尼莫很恼火。 又来了,这丫头,总是这样固执己见。尼莫的语气中也有了些许火药味:“冲在最前面,虽然能鼓舞士气,但你要斩敌将不正是因为一旦将领死去,士气也会大挫,而你却要将自己的将领放在最危险的地方,万一死了怎么办?如果在尚未冲入敌阵时就已战死,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两侧的士兵可以挡住,怎么可能会死掉?你仔细看看这个阵型,你根本没有理解!”说着佩拉习惯性的拍了桌子转向身边,大喊,“喂!爷爷,你也来表个态啊……啊,抱歉……”她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已经不是伯兰特将军,突然沉默了,低下了头。 尼莫也一下子被噎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刚刚还激烈的讨论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潘波将军看着两人脸上悲戚的神色,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 原来是这样,让他们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啊……潘波将军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狠狠的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发。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你们的过去与我无关。”潘波将军的声音严肃又不失慈爱,“你们得活到现在,不然可没有未来。顺带一提,我也觉得主将的位置太靠前不是很好。” 他说完,把两手插在腰上,脸上的几分无奈莫名的很有喜感。他带着半分老顽童式的俏皮看着二人。佩拉抬起头,向将军扯出一个歉疚的微笑:“不好意思,都是我的错。” “没关系的。”潘波将军耸了耸肩,轻轻推平了沙盘中的沙。 佩拉望着蓝砾城外遥远的东方,想起那里是自己人在战火纷飞之中的祖国,心中不免感慨万分—— 我真的能做到吗?成为像爷爷那样独当一面的人…… (五) 佩拉又一次在梦中梦见了诺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人让她越来越牵挂。最近一个月苏米尔蒂亚完全没有任何动静,这让他们不得不每日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而眼看苏米尔蒂亚人就要发动攻击了,佩拉和她的小分队一起,在蓝砾城外的山头上驻扎了下来。 潘波将军总说佩拉他们太急躁了,对面的主帅是实力不逊于瑞西将军的名将德拉·德鲁将军,潘波将军说,在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更沉着,先出手的人就输了。可是佩拉希望战争早点结束。 因为她想早点回到诺兰的身边。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是从那一句“她是你的荣耀”时,这个人就被自己刻进了心里。想要为他做点什么,想要留在他身边,想要看见他的笑颜,这份感情随着羁绊的加深,一点点刻入心房,在最黑暗的时候,在最危险的时候,总有这样一束光给她以救赎。 “伯兰特中尉!” 有人把他摇醒了,“不好了,苏米尔大军趁着夜色突了过来!” 佩拉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飞快地套好外套,穿上马靴冲了出去,她看见不少的士兵已经起来,还有仍在磨蹭的,低声喝到:“太慢了,士兵!给你们半分钟穿,好衣服出去集合!” 山下已经是一片呐喊,佩拉的队伍正在东北方待命,另一个上尉领队在东南待命,尼莫在西南待命,伴随着一声庄严的号角,三支军队一起冲了出来,佩拉的长剑在夜色中舞动着寒光。 “不战胜,就在战斗中光荣牺牲!(*注:语出杰米扬·别德内依)” 佩拉呐喊着,身后的士兵齐声应道。三角阵型如预想一样,有效地冲击了敌军的方阵。佩拉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抱着必死的决心,奋勇杀敌,不久已冲至敌阵中心。尼莫和上尉也是一路披靡,长剑划过喉咙,有如镰刀收割稻草一般。 “佩拉洛斯·伯兰特!” 伴随着一声怒吼,一把长枪毫无防备的从左侧突入,佩拉的剑在枪逼至胸前的一瞬间格住了长枪。眼前的人是艾德·马丁,三年前他的孪生兄弟布赖恩·马丁中校就是佩拉功勋之中的一条记录。 “哎呀,这个战场上都是熟人呢。” 她笑着推开艾德的枪尖,手腕一转,抹过身后骑兵的脖颈,顺手夺过他的佩剑,两把剑在风中尖叫着,同时隔住了左右两侧的兵器。“二打一啊,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调笑着。 另一边的凯文怒喝道:“伯兰特,我要为我爹报仇!” “你是要为你爹报仇呢,还是,想要洗刷上一次败在我手下的屈辱?” 佩拉的话语非常犀利,成功激怒了凯文。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般的剑影划过,尼莫冲了过来,横在了佩拉和凯文中间:“你的父亲是死在我的刀下,你要复仇应该来找我!” 佩拉和艾德已经飞快地交锋了起来,枪和剑相互碰撞摩擦,在黑暗中爆开一串火花。 “你比你弟弟要快很多啊,” 佩拉一边与艾德较劲一边嘴上也不松口,“不知道少将的一个头能让我升多少级呢?” “伯兰特,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艾德手上蓄力,佩拉及时一闪,枪尖擦着佩拉的面门过去了,有血从鼻梁上渗出来。佩拉冷笑一声,毫无迟疑,在艾德的马身靠近的那一刻挥起长剑,一刀斩下了艾德坐骑的马头。艾德的马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就已经倒在了地上,它庞大的身躯死死压住了艾德。艾德大惊,慌忙从马身下爬起:“你卑鄙!”然而下一秒佩拉已经从马上跃起,艾德慌忙拾起长枪,向佩拉刺去。但已经迟了—— 佩拉左手抓住他的枪杆,右手的长剑贯穿了艾德的胸膛。 血腥味在艾德的口中漫开。 “你和你的弟弟一样天真,艾德。” 佩拉露出了令人窒息的美丽的笑颜,可对于艾德来说,这却是死神的微笑,“战争又不是决斗,他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又谈什么卑鄙呢?连这一点都没明白,还怎么出来打仗?” 光芒从艾德的眼中急速流失,佩拉抽出了长剑,她闻到了浓郁的鲜血的味道,滚烫的粘稠的液体喷涌而出,沾湿了佩拉的军装。 “真脏啊,”佩拉低声自语道,转身一路向德鲁将军杀去,“这是我刚洗干净的军装。” 德鲁将军已经和潘波将军正面交锋,佩拉策马上前替潘波将军挡住身后的偷袭,凯文打不过尼莫,早就不知逃去了哪里,尼莫追了两三步,被太多的士兵阻拦,只得回去帮助潘波将军。上尉也杀了过来,四把剑同时架上了德鲁将军的脖子。 “德鲁,投降吧。” 潘波劝慰道。 德鲁放下了剑,举起了双手。 “很好。”潘波收回了剑,上前准备将德鲁的手绑起来,然而这时德鲁的手中出现了一个闪着寒光的东西。 “将军小心!”佩拉和尼莫异口同声地喊到,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同时挺剑而上,血溅三尺。德鲁的头滚落在地,手中银制的匕首掉了下来。 (六) “主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佩拉立了大功呢。哈维尔殿下和她马上就要赶回来了,苏米尔蒂亚现在正在撤退,潘波将军打算在那边把边境线清理干净再回来。”彼得抱着一摞公文走进来,放在诺兰的桌上,分好,“这一摞是马上要批好的,这一摞不要紧你自己看着办。”他伸了大大的一个懒腰,“等哈维尔殿下回来你就要轻松很多咯。” “这样也没有关系,虽然忙但是很充实。”诺兰漫不经心地答。 “工作狂真讨厌。”彼得切了一声。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诺兰才刚刚开始工作,被人打断,有点小小的不快,抬起头:“请进。” 来者推开了门,彬彬有礼地向诺兰鞠了一躬:“诺兰殿下因为我打搅了你工作而感到不快了吗?” 被来者戳中了心思,诺兰干咳一声:“爱德华,什么事?” “好吧,”爱德华一下子放下了刚刚恭敬的态度,摆了摆手,“看在咱俩这么多年的份上偷偷告诉你,过会儿国王要找你谈话。” 诺兰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谈什么?” “不知道。”爱德华耸耸肩,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啊,还有,伊丽莎白大人说想见见你的新骑士。” 诺兰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一拍桌子低声嚷道:“干嘛告诉母亲啊!” “你又没说不让告诉。”爱德华笑着摇了摇头。 诺兰一下子被噎住了,一脸明明生气却无法发作的样子。他强忍了一会儿,摆摆手:“好了知道了,反正过会儿父王会找人来喊我吧,你去忙你的。” 爱德华扬起了眉毛。他向诺兰鞠了一躬,在退出去之前低声对彼得说:“过会儿安抚好他的情绪。” 彼得一愣。 看来是关于佩拉的事。 诺兰的马飞快地奔驰着,诺兰拈弓搭箭,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箭离弦,“嗖”地一声直中目标。用红色油漆绘出纹样的木球被订死在树上,彼得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怀里抱着一个大篓子。他累得双腿发软,一个趔趄,篓子里红色的木球滚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捡起,从树上拔下那个木球。 “呼……呼……主人的箭术又精进了。”彼得永远不爱说正经话,“只是啊,为什么总是我呢?你,你知不知道,跟你这样跑好累的……我不行了。”他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抱怨道:“下一次换个人跟着你跑吧,我不行了。” 诺兰翻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这时身后草丛突然传来响动,诺兰的耳朵动了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拉开了弓。他眯起眼睛,手臂上的肌肉张紧了。弓弦猛弹,在空气中不安地振动着,箭矢笔直地扎向草丛,只听见草丛里“噶——”一声惨叫,有什么小兽在草丛里扑腾是声音,搅动了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诺兰从草丛里提出一只野鸡,拴好马,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把野鸡扔给彼得:“弄干净了,午饭。” 彼得伸出手接住,不情不愿地说:“是——主人——”诺兰看着他一溜烟跑去找水拾柴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诺兰双手十指交叉。诺兰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他两手微微握起,两肘撑在两膝上,将额头缓缓地靠上自己的指节。 冰凉。 他想起今天在父王那边听见的三件事。 前两件事,罗曼的内战中,希德尔公爵胜了,成了希德尔王。他向苏米尔蒂亚发动了牵制性的攻击,为埃克苏军队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同时他还向埃克苏抛出了橄榄枝,希望与其交好,同时提了两个要求:第一,希望能让自己的女儿朵拉·希德尔出席诺兰王子将要在不久之后举办的选妃宴;第二,希望埃克苏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好好和佩拉谈一谈。 至于原因有二,一是托马斯无礼,希德尔王愿意亲自道歉,二是希德尔王实在是太喜欢佩拉,想认她做干女儿。 哪一条都够把诺兰逼疯了。 但最让诺兰接受不了的是第三件事。 父王说有大臣提议,既然希德尔王愿意认佩拉做干女儿,不如让哈维尔娶佩拉做继室,这样两国增进感情,美哉美哉。 美哉个七大爷的八大舅的大鬼头啊! 其实诺兰知道父王是觉得佩拉配不上哈维尔的,父王似乎不太看好这个提着铁剑的女孩成为妻子的能力: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安分地在家里默默支持丈夫事业的女性。而且诺兰还知道因为佩拉是自己的骑士。 就算自己和佩拉断绝关系,这段历史也会留下,对哈维尔是一大影响。 但既然父王这么说了,就意味着他正在考虑。 可是…… “混蛋,明明我才是……想要守护她的人。哈维尔那家伙,根本不知道佩拉的可爱之处……”诺兰的双手握紧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为了等佩拉回来,甚至拿哈维尔做了挡箭牌,以“这么重要的日子希望王兄能在”为由将原本在一月份就该召开的选妃宴推迟到哈维尔回朝。可居然说什么要多多关照一下希德尔家的小姑娘! 天啊,诺兰最讨厌的就是贵族女性了! 不是严肃得像个老古董,就是妖娆得像个花瓶,或是不中用的洋娃娃。化妆的时间比出门的时间长,身上的香水味隔着半个王宫都能闻到,不是冷着脸就是哭兮兮,要么就笑得花枝乱颤。做作!恶心!厌恶至极! 所以,佩拉身上的那一点耿直,让诺兰格外中意。因为他知道佩拉的笑容和泪水都是真的,而不是为了搏得他的欢心或同情。 越想越来火。 居然不顾佩拉的意见,还说什么一定要让她见一见希德尔王!开什么玩笑,战争本来就快结束了,希德尔不过是看苏米尔蒂亚快不行了上来补了一刀而已。德鲁将军死后,苏米尔蒂亚军的士气逐渐走向低靡,即使罗曼不掺和这一脚,埃克苏一样能打赢!再说了,这时候拉拢佩拉做什么?想在埃克苏安插眼线吗?虽然诺兰知道佩拉肯定不是这种人,但想起希德尔王,他心里又不免着急上火。 万一佩拉想家了呢? 毕竟这里是异国他乡。现在,伊尔顿死了,罗曼到了希德尔手里,而希德尔又有意善待她。诺兰知道佩拉不会走,因为她是重承诺的人,她既然效忠于他就不会离开他。可是诺兰害怕佩拉为了他而委屈自身的意愿。 “主人,你就一直在这边垂头丧气吗?”彼得抱着柴火走了过来,他看着诺兰那焦躁的样子,心中不由暗笑。他麻利地架起烤架,生火。烤鸡在烤架上翻转,苍白的皮开始一点点变色,泛起了金黄。彼得用小刀在鸡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露出了粉红色的肉。伴随着火焰的炙烤,鸡肉逐渐显现出米白色,散发出了诱人的香味。 诺兰抬起了头,意外地没有回嘴,而是消沉。 彼得扬起了眉毛,颇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件事对诺兰的打击居然这么大。 彼得思考着该说些什么,可是看到诺兰气鼓鼓地拨弄着脚边的草,不由觉得他这番模样很是可爱。彼得摇了摇头,静静地等待着烤鸡在火上被烤熟。 柴火噼里啪啦地爆开,在彼得听来,这是树林岑寂的音符,而在诺兰耳中却是不安的战鼓。 肉的香气顺着鼻腔充满了整个肺部,伴随着吐息冲上脑中,刺激着每一寸神经。彼得揉了揉酸胀的肩,陪着诺兰跑了半个上午,也算是有点补偿了。 彼得把烤鸡从架子上取下,扯下一个鸡腿递给诺兰:“主人,要哪块啊。” 诺兰一声不吭,拿过鸡腿咬了一小口,好像没什么胃口:“不要了,剩下的你吃吧。” 彼得才不会和诺兰客气,抓过烤鸡大口地咬了起来:“你是真的喜欢佩拉吗?” “才、才没有!”诺兰一下子被戳到了敏感点,腾地站了起来,大喊,“只是关心一下不行吗?我只是觉得她需要保护……不,是因为她那么厉害死掉了就太可惜了!” “那我就放心了,”彼得一边吧唧着嘴一边说,“我还担心你因为心中另有他人而拒绝与朵拉·希德尔殿下的婚事。看来是我多虑了。” 诺兰一下子噎住了。彼得看见他那活像生吞了一打苍蝇的表情,笑意如春水一般涌动:“也是,主人是一国王子,当然也只有和邻国公主喜结连理才叫门当户对。至于所谓的将门虎女,反正你也只是出于对伯兰特将军的崇拜才会格外关照她的吧?” 诺兰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彼得!”诺兰攥紧了拳头。 “你不用太担心,反正佩拉她忠心耿耿,不管怎样她都已经向主人宣誓过,一定会至死跟随。就算主人有了妻子,也与她无关。主人不会有任何的损失,不是吗?”彼得嘲讽的语气终于从漫不经心的外表下露了出来。 诺兰狠狠地瞪着彼得,眼中是满满的不甘心。彼得苦笑着看着诺兰,眼神在说,还不准备坦白吗? “我……是个伪善者。”诺兰咬紧了牙,低下头,内心的痛苦挣扎表现成眉间的一皱,“我从一开始就是,图谋不轨的。我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所以才想要救她。” 彼得轻笑,低头吮吸着烤鸡的肉汁。 “彼得,我喜欢她。”诺兰看着彼得,突然认真了起来。 彼得细致地剔净了鸡骨头上的最后一丝肉,心满意足地唆了唆手指:“我知道了。我会无条件支持你的,我的主人。” 风吹过树林,吹过诺兰的耳畔。彼得望着诺兰,眼神变得温柔。 守护你的幸福,我的主人。相信我,我会的,一定。 (七)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整个营地,鞋底微微开胶了的马靴踩过暮春时节兀自青翠着的草地。草叶被踩翻,露水在空中弹起,闪烁着晶莹的光。 佩拉因为疾跑而有些气喘,却并未因此停下脚步。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在看到从远处疾驰而来的那两个人的时候,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马儿的脚步放慢了,缓缓地向她走来。马蹄声富有节奏地敲响,一声一声,清晰而沉稳。佩拉加快了脚步。 “诺兰殿下!”佩拉的笑容已经光芒四射了,“我们胜利了!” 诺兰笑着伸出了手,揉了揉佩拉的头发:“我知道,做得很好。” 佩拉的脸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傻笑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脸:“殿下能夸奖我,我真的很开心。” “那可不是,为了早点见你还找了借口大老远跑过来。”彼得在旁边一脸坏笑。 佩拉的脸红透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诺兰,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许端倪。 诺兰他……喜欢我吗?可是,我只是他的骑士而已。 “佩拉,”尼莫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耳边响起,伴随着身体的摇晃,“别睡了,快醒醒。今天还要签条约呐。” 佩拉一下子从青涩的美梦中醒来,猛地睁开了眼睛。草地不见了,诺兰也不见了,只看见了灰蒙蒙的天花板。 她带着半分失落坐起来,尼莫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纸片:“你平时都很准时的,今天怎么睡过了?” 佩拉看见尼莫手里的纸,脸颊又烧了起来,一把夺过:“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什么玩意?是你自己扔在地上的,我还以为是废纸。”尼莫额角的青筋微微爆起,他敲了一下佩拉的头以示不满,“不就是情书吗,我不稀罕看你的。” “不是情书!是很正常的信罢了!昨天晚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而已!”也只有在尼莫面前,佩拉才会偶尔展现出任性的一面。 尼莫笑着摇了摇头:“好哇,殿下他吩咐了什么?” 佩拉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你也知道了,希德尔公爵——好吧,他现在是希德尔王了,他想要见我。” “我知道。”尼莫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他不明白希德尔王这时候来找佩拉究竟要做什么。 “殿下他说叫我不要顾虑我们之间的事,尊重自身的意愿就好。我在想他是不是想让我回到罗曼……”佩拉低下头,捏紧了手中的信,“他是不是不相信我的忠诚,认为我对罗曼还留有怀念呢?” 尼莫摇了摇头:“傻丫头,那你想回去吗,告诉我。” “尼莫呢,你想要回国吗?”佩拉抬头看着尼莫,眼神中透着迷茫。 尼莫轻笑一声,扭过头去:“呵呵,国都已经易主了,还是我的国吗? 佩拉愣了愣,眼中的光芒再次闪动起来:“我知道了。” “好了,你赶紧把衣服换好。仪式可别迟到了。”尼莫起身,出去了。 佩拉小心翼翼地叠好诺兰的信,放进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里。她麻利地换好军装,将头发高高束起。她抓了一把头发,出征前剪短的,现在又长长了不少。看来自己已经和诺兰分别了很久了。隔三差五地通信,讲的也净是军务和不冷不热的话,诺兰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总是会很在意……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伊莎,在感情上找到了新的寄托而已。心中的那份悸动,究竟是出于需求,还是缘分呢? 她走出营帐,看见漫天飘扬的埃克苏的军旗。她到现在仍旧不能习惯这样的场景,因为她到现在都以为,只有绘着伯兰特荒原狼的战旗,才能够骄傲地迎风招展。 苏米尔蒂亚终于投降了。不同于三年前,这一次佩拉不再是因为祖父的荣光而得到功勋,这是她自己挣来的胜利。 “原来你也会有放纵的时候啊。”哈维尔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看向佩拉。佩拉走上高台,在他身边还有潘波将军。将军看着佩拉,笑了:“佩拉洛斯,这么久了,偶尔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你过来。”哈维尔招呼佩拉,领着她进了军帐。哈维尔在主帅的位置上坐下,指着旁边的位置说:“坐。” 佩拉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面带疑惑地坐了下来。 “伯兰特上尉,回去以后想要什么封赏?”哈维尔看着佩拉,脸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容,用和小孩子交流一般无比耐心的语气询问道。 这是真心的,还是在试探?虽然哈维尔有时表现得很温柔,但佩拉总觉得他是个严厉的人,所谓的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她迟疑片刻:“埃克苏自有相关的规定吧,按照我应得的给我就是。” 这小丫头,耿直之中倒也有着一股玲珑剔透。哈维尔摇了摇头:“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会规定得那么清楚。我是看你表现出色才这样问你的。” 佩拉思考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想在内城有一个落脚点,一个房间就够了,可以吗?” 哈维尔揉了揉眉心,长叹:“佩拉,你还能再有点追求吗?” “……换作其它士兵,也只会要求钱财、地位和女人吧。”佩拉有些不满地嘀咕着。 听见“女人”二字,哈维尔终于笑出了声:“如果你要求男人,说不定我也能想办法满足。” 听见这话,佩拉的脸羞得通红,猛地站起来,大喊:“殿下!太过分了!”她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转身气冲冲地冲出了营帐。哈维尔坐在那里,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有点惊讶地笑了。潘波将军探头进来:“殿下,你和她说了什么?” “没事,就和她开了个小玩笑而已。”哈维尔想起佩拉刚刚那副表情,脸上终于绷不住了,坐在座位上笑得直不起身。潘波将军一脸诧异。 “殿下你……还真是很少这么开心呢。”潘波的眼角笑纹在蔓延。 “是吧,当初诺兰把她留下,或许也不坏。”哈维尔终于敛住笑意,目光被拉长。他最初确实是不看好这个女孩的,可是没想到她没有被命运打垮,反而站了起来。 如果是她,或许,能够重拾伯兰特的荣光吧。 佩拉站在希德尔王面前。许久不见,他苍老了许多,鬓角泛起了薄霜的色彩,脸颊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显得有点松弛,使原本分明的棱角变得模糊。希德尔王看着佩拉,笑容有些悲哀:“佩拉,回到罗曼来吧。” “这个请求,有些唐突呢。”佩拉垂下眼帘,她恭敬地行礼,“陛下,想必您应该知道,我已经宣誓效忠于埃克苏的第二王子,诺兰·埃克苏佩里殿下了。” “佩拉……”希德尔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他的脸上挂满了歉疚,“托马斯的事是我管教不力,我已经责罚过他了。你是个宽宏大度的好孩子,我想你不要因此……” 听见托马斯三个字,佩拉的脸色往下一沉,打断了希德尔王:“陛下,我可以原谅他的出言不逊,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忘记。倒不如说,我还得感谢他。若不是在他那边受了那口气,我也不会有今天的生活。” 希德尔王被这么一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越发尴尬了起来:“我早年受恩于将军,因此才希望与他结成儿女亲家,忽视了你们的意愿。是我操之过急,反而给你带来了不好的回忆。” “陛下,这不是您的错。我一直很尊敬您的为人。”佩拉意识到刚刚的小脾气让希德尔王难堪了,赶忙改口。好在这次是单独会面,不然可真是酿下大错。 希德尔王的脸色缓和了下来:“我也一直很喜欢你这个孩子,你若不愿回国就算了,但我想你这样在异国流落难免会受人欺负。不如你做我的干女儿,这样有底气,日后想要回家也有理由……” 佩拉愣住了,她没想到希德尔王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她不知道该如何委婉地拒绝,可内心却又不想答应。她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地抓着衣角,支吾着:“陛下,您的好意我领了。但是对于我来说,国已不复,何成为家?我既然决心追随我现在的主人,就绝不能轻易改变我的誓言。而陛下您贵为一国之君,您的干女儿却是邻国王子的骑士,这是有损您颜面的。”佩拉说着,思路渐渐清晰起来,“我是罗曼的孩子,这点无可非议。陛下,我向您保证,哪怕是我主人的命令,我也不会做出任何对罗曼不利的事。我不会让铁蹄踏上我的祖国半步,这是我身为一个罗曼人,最基本的尊严。” “你这丫头……”希德尔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笑容无奈而苦涩,“罢了,我也不强求你了,看来是我没有这个福分,命中注定要欠将军这个人情啊。” “陛下若是能把罗曼治理好,让国家不再动荡,大家都能安居乐业,就算是报答爷爷的救命之恩了。”佩拉微笑着说。 希德尔王摇摇头,笑容又带上了些许欣慰:“你啊,还真是七窍玲珑呢。” “过奖了,陛下。”佩拉恭敬地鞠了一躬。 “我是真的想你回来。”希德尔王还想最后争取一下。 “对不起,我有想要守护的人。先行告退了。”佩拉微微欠了欠身,退出了会客室。 她合上门,看见尼莫一直站在门外。 佩拉没有说话,尼莫自然地跟上,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走廊。刺眼的阳光从走廊的尽头投射过来,照亮了他们前方的路。 在陌生的国度,他们将会拥有的未来,是新生。 正文 第五章 朵拉?希德尔(上) (一) “选、选妃宴?!”在罗曼的王宫里,正在享受着公主生活的朵拉•希德尔听见这个消息,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上漂亮的小饰物哗啦啦掉了一地。钻石滚落在柔软的地毯上,碧玉和碎银相互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侍女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把地上的小物件都拾掇好,笑:“殿下,这么不矜持啊。” “不不不不是啦,选妃宴什么的,还是邻国的王子……听起来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朵拉闪着星星眼,脸颊红扑扑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朵拉以前虽说是公爵的女儿,但到底没有显赫到那般地步,加上原先罗曼的几个王子和她年龄相差太大,这种事情只有在梦中或者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而现在,居然真的有一份童话摆在了面前,换作哪家的少女都不免脸红心跳吧。 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朵拉绞尽脑汁地想着,可是她也没见过尤尼尔人,原先罗曼的几个王子也没什么交集,而现在变成王子了的哥哥依旧是一幅泼皮相……看话本小说的时候没觉得什么,现在才发现自己对王子根本没有概念可言。 不过终究是期待的,万一,对方是个帅哥,又恰好对自己一见钟情…… “真是的这种事情太害羞了!”朵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几乎忘记了一切还仅仅是个白日梦。 “殿下。”侍女及时地把朵拉从白日梦中拉出,“您这次去是有任务的呢。” “嗯?”被侍女拉回现实中的朵拉瞪大了眼睛,她本以为这就是一次简单的邂逅浪漫的旅程,没想到还有任务。 “陛下还有一个意思,”侍女拉过朵拉,把她安顿在梳妆台前,麻利地收拾好刚刚被她弄得有些凌乱了的头发,“托马斯•希德尔殿下的前未婚妻,佩拉洛斯•伯兰特,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唔……”朵拉皱起了眉头。她和佩拉根本没有交集,哥哥拉扯的那些宴会朵拉一概没有兴趣,因为大都是一些轻浮的公子哥,和朵拉理想中的爱情相去甚远,还会被纠缠,所以订婚的那天也就走了个过场,也没见到“未来的嫂子”。当然后来听说是和哥哥闹矛盾了,托马斯版本的。朵拉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就停留在了“有些粗鲁的女骑士”上,虽然心里很同情伯兰特小姐,但这个印象却难以磨灭。 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不过也好,朵拉清楚托马斯的为人,她觉得再怎么也比嫁给托马斯要强。 哥哥……要是能更像话一点就好了啊。   “伯兰特小姐在今年年初埃克苏和苏米尔蒂亚的‘新年战争’中立了军功,已经是少校了。”侍女说道。 朵拉大吃一惊,猛地转过头,把侍女手上还在摆弄着的发型又弄乱了:“真的?好厉害啊!” “嗯,殿下请您不要乱动。”侍女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把朵拉的头又扭回去,“但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落在埃克苏手里,总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吧?” “父亲之前去找过她,但是她拒绝了啊。是因为哥哥的原因?”朵拉透过镜子看着侍女的双手灵巧地翻动着,将头发变成各种好看的式样。 “有,但不全是。”侍女说深吸了一口气,“在伊莎贝拉死后,伯兰特小姐向诺兰王子宣誓效忠了。而对于罗曼来说,失去了伯兰特小姐就是失去了伯兰特家的血脉,失去了我们的传奇和对敌人的威慑。而偏偏她又不是等闲之辈,这让陛下觉得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陛下说他愿意用一支军队去换她一个,但是伯兰特小姐不愿意回来,我们是真的无能为力。因此陛下希望您好好努力。伯兰特小姐是诺兰王子的骑士,如果您能够和诺兰王子喜结连理,那么想必就能够稳住伯兰特小姐了。您明白了吗?” 朵拉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对选妃宴的期待此时已烟消云散。 “也就是说……我一定要促成联姻?”朵拉小心翼翼地看着侍女,长长的眼睫毛之下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让人不免心生怜爱。 “陛下是这个意思。”侍女却不为所动。 算了,她毕竟只是父亲的传话筒而已。朵拉叹了一口气。 万一自己不喜欢诺兰怎么办? 再说了,尽管一直被人称赞可爱,可是自己这样真的能打动王子的心吗?也许诺兰王子喜欢更成熟一点的类型呢。朵拉望着镜子中被蕾丝簇拥着的自己,垂下了眼帘。 可是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在她还只是公爵千金的时候,生活远没有这么复杂。她只需要关心今天穿什么衣服,下午茶是蛋糕还是饼干,哪家的小姐和哪家的公子出去约会了,贵族学校的女同学谁的举止更优雅。可是现在她失去了某些自由,着让她有些压抑。可她是公主了。 公主活着是为了国家。 “开什么玩笑!”门外走廊上传来托马斯气急败坏的叫喊声,“我不明白您到底看重那个女人哪点!这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来责怪我,有意思吗?!” “汤米,你这个蠢货当然不明白佩拉的价值。我怎么能生出你这样不肖的儿子!不管佩拉是否回来,她待你如何,你得记住是谁从叛军的刀锋下救出我们父子的!你现在这幅纨绔模样怎么对得起伯兰特将军的在天之灵?”希德尔王威严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又怎样!”托马斯已然暴跳如雷,“伯兰特将军已经死了,佩拉洛斯现在不过是个庶人,她能有何用?再者,伯兰特将军救过我,与佩拉洛斯何干?” “她现在是少校了,汤米。没有祖父撑腰,她还是能依靠自己站起来。她是有军功的人,而你什么都没有,却在这里和我叫嚣。如果我把你废为庶人,那你才是没有价值的那个。你别以为我还能再纵容你,我们的身份地位和过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希德尔王说着,目光一横,冷冷地扫向托马斯。托马斯不由打了个寒战。 希德尔王叹了一口气,推开了朵拉的房门:“朵拉,过会儿到我这来一下,有事吩咐你。” 朵拉连忙起身行礼:“父王。” 希德尔王轻轻点了点头。比起不争气的儿子,还是女儿的乖巧令他欣慰。也许是该让朵拉多学习一些政治了,毕竟她现在是王位的第二继承人。从前的罗曼有四个王子和两个公主,结果五个已经在黄泉路上相见了,最小的小王子也下落不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而希德尔王只有一儿一女,这前车之覆后车怎敢不鉴! 万一有一天,朵拉沦落到了伊莎的境地,希德尔王决不希望她像伊莎那样软弱。 托马斯站在父亲身后,有些不爽。 诺兰吗?那时在埃克苏的营地里,当自己出手打了佩拉的时候,诺兰站出来阻止了他。真是多管闲事的人。而且最后居然把佩拉放在自己身边,莫非在自己去埃克苏之前,两人已经…… 罢了,托马斯才不相信世界上竟会有男人傻到会看上佩拉这种丝毫没有女人应有气质的人。他想,诺兰或许只是个伪善者罢了,毕竟佩拉的身份让父亲都对她亲睐有加,诺兰肯定也是图个名声吧。 哼,所谓的人不就是这样吗,一个个看起来仪表堂堂,实际上都是道貌岸然的嘴脸。就像父亲,别人都说他威严仁慈,事实上不也是对王位觊觎已久,只是先前碍于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表现出来,一旦机会到了手边抓得比任何人都紧呢。 自己和佩拉分手以后,父亲对自己的笑脸就越来越少了,脸色一天天地难看下去——都是那个女人的错!托马斯想着,怒气渐盛。 朵拉越过父亲的肩,看见了哥哥的怒容。 要是哥哥能稳重一点,该有多好啊。朵拉悄悄得叹了一口气,感受到了头顶王冠的重量。 (二) 鸟鸣,平平仄仄,一声声在空气中兀自婉转着,尾音俏丽的声线抓得人心尖一颤。燕子灵巧地飞上青空,展开双翼,在长风中滑出优美的弧线。水道边的柳树已经垂下了翠绿的枝条,柳枝尖尖上的叶片随着风轻轻摆动着,划开平静的水面,挑逗着水中嬉戏的鱼。 离开眠冬城的那一天,是下着雪的呢。看着这样的景象,佩拉脸上的笑容却难免有些苦涩。 转眼就过去了这么久,她几乎错过了来到埃克苏以后,眠冬城的第一个春天。 马儿不由放慢了脚步,哒哒地缓步向前走去。路边树木葱翠,投下浓密的绿荫,已经有些灼热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每离眠冬城近一点,佩拉的心都会更加难耐一分。 就要见到诺兰了!许久未见,不知道他现在怎样,过得好不好。 或许……或许没有自己诺兰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他们之前的交集也不过是每天早晨晨练的时候和晚上工作结束的休息时间相互问好,聊一些有的没的而已。诺兰原先的生活里没有自己,所以就算自己出去这么久,他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被打乱。这一点明明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是为什么心中隐隐作痛呢? 城堡的尖顶从树梢钻出,心中的鼓点被微微拨乱。 “佩拉,快一点,过会而还有庆功酒呢。”身边的人见她有些出神,不由提醒道。佩拉赶快回过神来,马儿慢跑起来。 终于王城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早有禁卫军列在两侧,恭迎王储和随行的军队回朝。 队伍带着胜利的骄傲向前踏去,路过喧闹的外城市集,又穿过内城在朝官员的诸多宅邸,进入了戒备森严的城堡。雕花的铁门被拉开,国王领着几位重臣早就等候在朝堂前。军士们纷纷下马行礼,哈维尔和潘波将军一前一后缓步走向国王。 佩拉的目光扫过国王随行的人员,眼中滑过一丝失望。 诺兰没有来啊。 罢了,听说他明晚要举办选妃宴,这个时候可能正在忙着应酬吧。佩拉想到这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到这里。胸口莫名其妙的紧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在抓着自己的心。灼热的不安从胸口顺着血管一直爬上耳根。 选妃宴啊……不知道诺兰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或许是端庄矜持一点的? 佩拉有时会觉得诺兰对自己或许是有些朦胧的心意的,可她又说不出那到底是真正的爱慕,还是出于怜悯,或者是祖父的余荫。她内心暗暗嘲讽道,佩拉洛斯,你还真是看得起自己。到头来能配得上王子的,又怎么会是一个喊打喊杀的女骑士呢? 所以现在这样就好了。自己或许也只是依赖而已,诺兰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她害怕会失去诺兰,所以现在这样就够了。能够一直守护他,看着他幸福,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吗? 转眼间队伍又动了起来,佩拉心事重重地随着队伍把马收回了马厩,刚走出来,脑袋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她扭头看见彼得坐在马厩的顶上,笑眯眯地冲她招手。 “你拿什么砸的我,好痛啊。”她有些怨毒地看着彼得,嘟起嘴揉了揉刚刚被砸过的地方。 “好久不见,主人叫我来看看你啦~”彼得不正经的样子一点没变。 “哦……”佩拉有点心不在焉。果然诺兰很忙啊。 “还有,明天上午我找你有事。”彼得突然板起脸,语气异常严肃,“主人说有个人要交给你处置,我带你去。” 佩拉的神思微微收了回来,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她点了点头:“行,明天你来找我。” “好了快去吧,陛下在朝堂等着给你封赏呢。”彼得眨了眨眼睛,催促道,“看在我们共事一主的份上,晚上请我喝酒啊!” 佩拉比了一个了解的手势,大步向前走去。 彼得望着她的背影,托着头,叹了一口气。 她到底在不在意主人呢? 彼得手中的一豆油灯在昏暗的走廊里飘忽着,楼梯盘旋而下。青石墙壁总是给人一种阴冷而肃穆的感觉,此时却因为返潮和滋生的苔藓显得肮脏,令人不适。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条走廊,火光照得墙壁昏黄,两侧都是囚室,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粪便和残羹剩饭发酵的味道,令人窒息。两边囚室里的犯人见到两人都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然后又垂下脑袋,继续浑浑噩噩的活着。 “你们,没有人打扫囚室的吗?”佩拉微微皱了皱眉头,“就算是犯人,这样的环境也太过分了一点。” “狱卒不勤快,我们催也没有用。”彼得苦笑,“再说这里也不怎么通风,一旦有个什么味十天半个月也散不掉。” 佩拉没有再说话,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关押的犯人不多,有几个倒像是贵族模样,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才被关进这里的。彼得带着佩拉又向前走了几个囚室,停下脚步,打开了囚室的大门。 佩拉咽了一口唾沫。她觉得面对这个人需要一些勇气。 艾力抬起头,看见了佩拉的绶带和肩章,眼中染上了悲愤:“很厉害啊,伯兰特小姐。恭喜你。不知道你又用多少士兵的生命换回了你这枚少校的肩章呢?” 听见艾力这么说,佩拉的眼睛瞪大了,她看着艾力,声线克制不住地有些颤抖:“我当年只是,为了打赢那场仗。” “那你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处死我哥吗?你简直是草菅人命!”艾力突然激动了起来,提高了声音大喊道,扑上来想要掐住佩拉的脖子。佩拉没有反抗,彼得及时伸手拦住了艾力。 彼得冷眼看着艾力:“你如果再敢有这样的举动,我有权就地处死你。” 艾力愤愤地看着彼得,甩开他的膀子:“你一个局外人,为什么要参与我们的事?” “对不起。”佩拉低下头,声音弱了下去,“我那时……对生命没有概念。等到我终于明白了的时候,我的罪孽已经无法洗刷。伊瑟尔的事,我非常抱歉,我只是单纯地站在一个将领的角度去看待士兵,而忽视了他本身的价值……”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哥哥已经死了!你明白死了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有多大吗?!”艾力的情绪又一次失控,“你根本无法为自己洗白,你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战争机器!你只知道胜利胜利胜利,我的哥哥死了!胜利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佩拉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你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有多大吗? 我以前是不知道的。 可是现在…… “我现在懂了啊!”佩拉攥紧了拳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喊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因为我是为我的主人而活,为我的家族而活,可是我现在懂了,因为我已经全都……全都失去了。”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了。她站在原地,艰难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她能体会道艾力心中的愤恨,就像她眼睁睁地看着伊莎死去,心中对于伊尔顿公爵燃起的刻骨仇恨一般。自己在艾力心中,想必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的。 “那又有什么用?你以为这样就能挽回你对我,对我的家庭造成了创伤吗?”艾力死死瞪着佩拉,刚刚在某一瞬间,他微微动摇了一下。 “是不是你杀死了我,你的心里就会好受一点?”佩拉已经努力平静了下来,重新抬起头,看着艾力。 “是。”艾力的眼中浮动着寒光。他的眼神刺得佩拉瞳孔生疼。 “那好。”佩拉眼中的波澜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那么,请你堂堂正正地杀死我。艾力,和我决斗吧,如果你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艾力的眼睛睁大了,瞳孔骤然缩小:“你!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打败你!” “如果你觉得我很卑劣,那请你自己做得堂堂正正,不要用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佩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看来你对我的仇恨也不过如此,如果你真的有觉悟,有勇气的话,就和我决斗,打败我!” “你,我……”艾力面对佩拉的气场,突然语塞了。 “艾力,你知道在罗曼,家中的独子是不允许参军的,因为年迈的父母如果失去了孩子的赡养,生活会十分艰难。”佩拉的语气微微缓和了,“我知道你的大哥在四王之乱就战死了,二哥又死在我的手下,你现在却跑到这里来找我复仇。我听说你的父母还健在,如果我在这里选择让他们处死你,那你的父母又如何生活?他们想必会更加恨我吧。” “呵呵,你在这里伪善,又有什么意思?你若知道失去自己的孩子是多么悲恸的一件事,当初又为什么那么残忍!”艾力冷笑道。 佩拉摇了摇头,摘下了自己肩上的绶带:“你回罗曼吧,把这个带给你的父母,告诉他们你尽力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和你辩解,你回去好好孝敬父母,磨练自己。我会等着你来找我决斗的。” “你!” “怎么,不敢吗?如果觉得自己再过十年也无法超过我的话,不如死了复仇的心吧。”佩拉叹了一口气,走出囚室。 彼得看了她一眼:“你真打算放他走?” 佩拉点点头:“我不喜欢趁人之危,我只想要一场决斗。” 彼得挠了挠头,锁上囚室:“好吧,不过我得和主人商量一下。” 佩拉不置可否地笑笑,踏上了那条楼梯。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彼得一边领着佩拉走出牢房一边摸索着口袋,终于到了楼梯的尽头,外面刺眼的阳光和清新的风吹得人精神一振。佩拉有些疑惑地接过彼得手中精致的纸片。 “这是请柬,主人说今晚希望你也能到场。”彼得笑着眨了眨眼睛,“晚上不见不散,加油啊~”说完自顾自地走了。留下佩拉一个人僵在原地,赤色从脖颈烧到脑门。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三) 朵拉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看见了眼前金碧辉煌的城堡。和罗曼讲究工整对称的城堡不同,埃克苏的城堡由好几部分构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却也别有一般韵味。朵拉远远看见已经有不少豪华的马车正向那里奔去,心中不免再次打起鼓点。 自己真的能让诺兰王子爱上自己吗? 马车停了下来,宫殿前的台阶隆重地铺着红地毯,好像在等她的到来。 朵拉小心翼翼地走上红毯,可是裙子太长了,她一不小心踩上了裙角。不好!就在她以为要失去重心的时候,一个臂弯及时出现了。 “这位小姐,请您小心。”一个温柔而低沉,略显中性的声音。 朵拉抬头,光线正好从那人的身后打来。隐约看见声音的主人有一双漂亮的石榴色的眼瞳,在微弱的光线下别有韵致。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眼睛渐渐适应了弱光以后只觉得那人眉目清秀。一身军装干练而笔挺,胸前的勋章好像在展现着主人的精干。这就好像是……梦中的骑士大人一般。 佩拉见怀中的女孩有些出神,刚准备开口询问,脸上的笑却在借着灯光看清朵拉的脸时凝住了。她目光向下一扫,看见了希德尔的家徽。 不愧是兄妹俩,就连长相都那样相像。 “这位……先生?”朵拉试探着开口,眼前这人中性化的着装让她有些迟疑。佩拉一见朵拉竟没有认出自己,赶忙干咳两声,努力压低声线:“……原来是朵拉公主,冒犯了。” 佩拉使劲侧过身,依靠光线遮挡住自己的脸。 “没有的事,非常感谢你。”朵拉站稳了,微笑着致谢。 像是为佩拉解围一般,诺兰的声音及时在身后的不远处传来:“喂!那边那个穿军装的笨蛋,你给我过来!” 佩拉微微一滞,赶忙向朵拉深鞠一躬:“公主殿下,我的主人在喊我。请您稍等片刻,过会儿会由我的主人领您入场。” 主人?领我入场?朵拉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一位银发的少年立于台阶之上,蓝色的眼瞳天空一般清澈,胸前的家徽宣告着他的身份:他就是诺兰王子。佩拉小跑过去,还没来得及说“好久不见”,就被诺兰一把拉到柱子后的阴影里。接着,是一个深情的拥抱。 “好久不见。”诺兰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佩拉一下子红了脸,慌忙推开诺兰:“殿下!请您注意场合!” 朵拉见诺兰把那个骑士拉到阴暗的地方,好奇他们在做什么,远远地探头看了一眼,却一不小心看见了骑士推开王子的那一幕。朵拉一下子凌乱了。 王子殿下和骑士大人难道是……断断断、断袖?!! 朵拉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很多话本小说里的情节,彼此深爱着的王子和骑士,迫于世俗的压力不能在一起,王子不得不纳妃……嗷?那自己是什么!不就成了大反派了吗?拆散有情人的罪人?那样的话三个人不是都很可怜?! 不行不行,这个选妃宴没法好好参加了。朵拉打起了退堂鼓。 而另一边,诺兰有些生气地打量着佩拉:“你又对我用敬语了,佩拉。还有你这身……”佩拉心知不妙,赶忙掐住诺兰的话头:“殿……嗯,诺兰,朵拉公主在那边,你去给她带个路比较合适。” 朵拉•希德尔?诺兰一下子就炸了。佩拉啊佩拉,你的情商真是无药可救了,不知道我最不想见的就是她吗?诺兰探头望去,却看见朵拉站在原地抓着裙角,不知道在焦急什么,可怜巴巴的好像快要哭出来。什么情况!因为觉得自己被撂下了吗?!这下轮到诺兰凌乱了。佩拉见诺兰不情不愿,赶忙把他推出去:“我都跟人家说了要你领她入场,你快去啦。还有……她还没认出我来,帮我糊弄过去,拜……拜托!作、作为主人你要,要护着我啊。”佩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那句拜托,话还没说完脸颊就已经涨红了。诺兰真是给气得笑出来:“好,你先去旁边待着,我过会儿来收拾你。” 佩拉一听这话,一溜烟就跑到大厅的角落躲着了。诺兰硬着头皮走上去,用十分客气又不太亲近的语气对朵拉说:“朵拉公主,我是诺兰•埃克苏佩里,很高兴认识你。” 诺兰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带着三分明媚七分温柔。他确实生得一份俊朗的样貌,若是没有看见方才那一幕,朵拉或许当场就沦陷了。可是现在她心中少女的悸动已经烟消云散,诺兰和骑士的事像是一把刀横在她的心头。 根本做不到。 “很、很高兴认识你,诺兰殿下。”朵拉有些尴尬地笑了。她其实很想问问诺兰刚刚那个骑士的事情,可是又觉得难以启齿,站在原地脸一直红到耳根。 诺兰看见她眼睛总是不住地往自己的身后瞟,知道她大概是在找佩拉,又想到佩拉刚刚乞求的神色,诺兰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真是难得,佩拉也会有有求于人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地向朵拉伸出手:“方才那个家伙是我的骑士,他还不知道怎么和公主相处,如有冒犯还请谅解。我领你入场吧。” 朵拉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轻轻搭上诺兰的手。诺兰悄悄叹了口气,心里却不免轻松了一些。他看这个公主好像在想别的事,看来对选妃宴的兴趣也不大。等到宴会结束,找个合适的场合把话挑明了吧,不然两人心里都不自在。 朵拉木然地走上台阶,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王子可能心中另有他人呢?所有美好的幻想在这一刻都灰飞烟灭,就像五彩斑斓的气泡破碎之后留下一地虚空。 好想哭。朵拉望着前方辉煌的大厅,大厅两侧的立柱威严高耸,半球形的拱顶上水晶吊灯在火光之下闪烁着光芒,光线被水晶折射,将整个大厅照得熠熠生辉。大厅中早有许多贵族小姐坐在一旁等候,看得出来她们的家族都是在埃克苏有头有脸的。诺兰领着她一路走过,投来的尽是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但朵拉心中的苦涩却无人知晓。 自己果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诺兰。 原来不是所有的公主和王子,都能够一见钟情的啊。 诺兰把朵拉带到上宾的席位,那里早就聚集了不少外国的使臣。还有几个看起来也是大贵族的女儿的模样。或许也有别国的公主呢。 那还真是辛苦……朵拉看着诺兰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 “那,公主你先坐在这里。我有一点事,先失陪了。”诺兰脸上的笑还是那么生疏,朵拉回神,木木地点了点头。她目送着诺兰离开,果然他又去找他的骑士了啊。 诺兰一转头,脸上就浮出了半分怒容。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向躲在一边的佩拉,二话不说拉起她钻进了大厅旁走廊上无人注意的地方。 “殿……诺兰,你不用在意我就行了。”佩拉被诺兰拽着,有些忸怩,可诺兰的力气出奇的大,她根本挣不开。 “你这一身是什么意思,”诺兰松开手,不满地打量着佩拉,“今晚不是庆功宴,你知道是什么吗?” “您的选妃宴,我的主人。”佩拉站在诺兰面前,恭敬地答道。 “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诺兰额角青筋微跳。佩拉滞了一下,脸颊开始泛红,但她假装一无所知:“保护您,我的主人。” 诺兰笑了。好你个家伙,明知道犯错了还嘴硬,竟然跟我玩起了装傻充愣的一套,那不如—— “好吧,我明白了。看来我不管选什么样的女人做我的妃子,你都没有异议了。” 佩拉一下子噎住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声音弱了下去:“我本来就没有说不的权力,你是主人,你的选择我是无权干涉的。” “那,万一我看上了一个很糟糕的女人怎么办?”诺兰看见她委屈的样子,气已经消了一半。 “我相信您看人的眼光,因为您是我愿意效忠之人。”佩拉抬头看着诺兰的双眼,声音一如既往地坚定,但却失去了些许气势。 诺兰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吧,那我以主人的权威命令你,去给我把衣服换了。”他说完,转身要走。佩拉赶忙伸手抓住诺兰的衣袖,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她低声地说:“诺兰……” 诺兰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什么?” “我……”被诺兰注视着,佩拉不由心跳加速了起来,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没有裙子……” “我早就猜到了。”诺兰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我已经叫彼得准备好了,你去接待室找他吧。”诺兰笑着,轻轻吻上佩拉的额头。 佩拉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慌忙推开诺兰,夺路而逃。 她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 明明骑士和主人……是绝对不可以的…… 正文 第五章 朵拉?希德尔(下) (四) 浅粉色,佩拉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少女的颜色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军绿一直是她的主色调,而今天原本穿的也是埃克苏白底金边的军礼服。裙装本来就少,即使是罗曼时期也都是黑白灰。浅粉色? 真的适合自己吗? 她抬起头望着镜子,有些发愣。上身白色的绣花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领口与腰间,雪纺下摆夹杂着几缕深色,自然地垂至脚踝。连衣裙修长的版型衬托出佩拉的腰身,显得身材颇为高挑。佩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了,这种端庄的气质好像一直都与她无缘,可是今天居然显露了出来。 “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啊!我都没有想到能选得这么合适,主人看到一定会高兴的。”彼得站在佩拉身后,看着镜子中的佩拉一脸不真实的茫然,不由得发笑。侍女轻轻拉过佩拉,让她坐下,耐心地为她梳理起头发,将她的一头黑发盘在脑后。 “伯兰特少校的头发很漂亮呢。”侍女望着脸上带着半分羞涩的佩拉,笑道。 “谢、谢谢夸奖……”佩拉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待遇,身体一下子绷紧了。 彼得摇了摇头,想起了什么,匆匆跑出门:“你等我一下。” 佩拉呆呆地望着镜中人。化了淡妆,耳朵上别了一朵淡粉色的康乃馨。衣服并没有想象中礼服那般繁琐,只是简简单单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确实,初看时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惊艳,但也只不过是因为突然变得不似平常了而已。而从最初的新奇中慢慢走出,再看镜中的女孩,却也没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了。这么朴素的装扮对她也是一个好处,她还不习惯以这样的形像,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彼得回来了,他郑重地把伯兰特的家徽别在佩拉胸前:“很好,伯兰特小姐。” “彼得,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佩拉有些不自信地站起来,高跟鞋让她有些踉跄。她努力平衡自己,差点踩到裙角。她有些笨拙的样子令彼得哑然失笑,彼得指着她说:“真是失策,没想到你居然穿不惯高跟鞋。” 被彼得这样一嘲讽,佩拉像是受到了羞辱一样抓住裙子,支吾着争辩道:“可,可是战场上也不能穿高跟鞋啊!而且我又不矮!” 彼得不置可否地笑了。 佩拉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指尖轻轻滑过左边的锁骨:“即使是这样也会露出来呢。” 侍女给佩拉戴上一条银质的项链,钻石吊坠犹如星辰一般闪耀。她安慰道:“伯兰特少校,您看起来非常美丽。”她用脂粉小心翼翼地搽在佩拉的伤痕上,让它看上去不那么显眼。 佩拉望着侍女纤细的手指,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手心。因为长期握剑,她的手指有些粗大,手心也全是老茧。她不免有些嫉妒起来了。 “你还没有耳洞,耳环也戴不起来,啧。”彼得在一边摆弄着原本给佩拉挑好的耳环,摇头。 “因为打仗的时候很不方便啊,耳环。”佩拉争辩,“而且打耳洞不是会很痛吗!” 彼得和侍女都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佩拉羞得面红耳赤。 “这话真不像是一个骑士说出来的。”侍女帮佩拉理好裙角,“没想到伯兰特少校的这一面意外地可爱呢。” “那么怕疼,就保护好自己啊。”彼得笑着指了指佩拉的鼻梁,与艾德战斗时留下的疤已经很浅了,却依旧没有逃过彼得的眼睛。 佩拉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小声辩解:“过两个月就会淡下去的。” “少校,晚宴就要开始了。”侍女微笑着提醒道。佩拉向她鞠躬:“谢谢你。” 彼得笑了,为佩拉打开了门。佩拉一出门就看见一身燕尾服的尼莫站在一边,身体僵硬,脸上也是满满的无所适从。他看见佩拉,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佩拉也勉强扯出一个笑。两人上次以这样的装束出席宴会还是在和托马斯订婚的时候,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尼莫一见彼得,马上抓住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彼得,你放过我吧,这种事我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挺好的啊。”彼得一手搂着尼莫的肩,一手抓着佩拉的手腕,不由分说拽着扭扭捏捏的两人向大厅走去。尼莫还想再挣扎一番:“我觉得执事还是你来充当比较好,我的形像只会给佩拉丢脸罢了。” “没有这回事!我自己也不过如此罢了……” 彼得打断佩拉:“你们是自卑二人组啊?说实话,尼莫如果脸上没有疤,那也是个干净漂亮的大小伙子,那些拿你这点嘲笑你的人都是嫉妒罢了,嫉妒!” “可是……”尼莫仍旧没有放弃挣扎,彼得又一次打断:“什么可是,我有我自己的主子,而伯兰特就你一个家臣,你说这差事不是非你莫属吗?你忍心看着别的小姐都有执事陪着而你家佩拉孤零零一个人?” 尼莫噎住了。 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走廊一侧挂着许多王公贵族的画像。已是暮春,走廊两侧的花瓶里都装饰着鲜花,花香袭人。灯光将窗外的夜色驱散,即使是在夜晚,王城也喧如白昼。远处传来的乐曲声盖不住佩拉心中的小鼓点,这华丽的宫殿和奢靡的晚宴似乎一直与她格格不入。不安的毛发在胃中生长,蔓延至每一根脉管。 优雅,端庄,温婉可人。佩拉开始回忆伊莎的模样。为什么伊莎的举手投足总是那么完美地诠释这这些词语,而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摆脱不了军人的影子呢?做一个淑女的规矩可不比一个军人要少,遗憾的是后者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早已深入佩拉的骨髓,而前者,却处在初见的磨合之中。 怀着忐忑的心情,佩拉走进了大厅。所幸没有人注意到她。佩拉感到有些晕眩了。 大厅中的女孩,或妩媚或端庄,有的穿着热情奔放的修身长裙,露出了胸口深深的沟壑和曼妙的腰身;有的穿着花纹繁复的公主裙,长长的睫毛扑扇着,樱桃小口抿出青涩一笑,可爱得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尼莫也呆住了,他以前几乎接触不到除了伊莎和佩拉之外的异性。在他看来佩拉已经算是美人了,可这些女孩中随便挑出一个都是五官精致气质过人,平日里个个都有艳压群芳的资本。与她们相比,原本熠熠生辉的佩拉此时也暗淡无光了。 娇嫩如未开蔷薇一般的唇,羊脂一样细腻白皙的肌肤,含情动人的眼眸,举手投足都是那样迷人。就连佩拉都被这些惊艳的人儿吸引了。佩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身,稍稍一用力就能摸到结实的腹肌,与盈盈一握毫无相似。胸前的情况更加糟糕,一马平川,也难怪方才在昏暗的环境中会被朵拉当作“先生”。佩拉有些负气地嘟起了嘴,难过地低下了头。 这样子,根本是陪衬吧。身为女性的佩拉都对这些美艳的可人儿心生怜爱,又何况诺兰呢?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啊,明明只是骑士和主人的关系罢了。 是啊,原来我内心里还有一丝奢望。本来能够活下来,有一处容身之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我还要再贪图什么呢?人类的丑恶莫过于此,总是想要得寸进尺,只要受到了一点小恩小惠,就变得贪得无厌了。 要想永远地留在诺兰身边,保持现状,就是最好的吧。 彼得似乎察觉到了佩拉的心思,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主人才不是那种缺乏定力的人,不然他的女人早就排到边境线了。再者,‘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你觉得自己是个狗尾巴草,万紫千红他还偏偏就是看上你一棵了。” 佩拉红了脸:“什么情人啊,你可真会说笑。” “我的天!难道你要告诉我‘我们是纯洁的友谊’?!”彼得调侃道,为了凸显效果,特地使用了夸张的语气。 被诺兰吻了额头。佩拉突然想起了在换装之前的事脸颊变得滚烫。诺兰的嘴唇温柔的触感还残留在那里,让佩拉的心也变得柔软。彼得望着陷入了莫名的羞涩中的佩拉,拍了拍她的头:“伯兰特小姐,‘喜欢’这种感情如果藏得太深,以后会后悔的哦?”彼得说完,摆了摆手,大摇大摆地跑去和别的贵族聊天去了。留下佩拉若有所思地望着在远处应酬着各国使节和名媛闺秀的诺兰。 会后悔吗? 佩拉不知道,她甚至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了。她觉得自己对诺兰的感情或许只是单纯的,骑士对主人的忠诚,可是看见他和别的女孩说笑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失落。 这种感情,难道就叫做喜欢吗? 那还真是令人苦恼的一种情感啊。 (五) 佩拉安静地坐在一边,享受着难得的佳肴。耳边莺莺燕燕相互挤兑试探的喧闹声因为专心地进食而逐渐被忽视,浮在大厅上空的音乐声也被置若罔闻。吃了整整半年的埃克苏的军粮,干面包就着温水一起吞咽下肚以后在胃中膨胀带来的饱腹感令人终生难忘,这些滋味让此时此刻高档食材带来的细腻的口感显得分外感人。 上好的肉眼牛排被切割成工整的小块,淋上黑椒汁,在烤制的时候想必也加入的特制的香料,因此异香扑鼻。叉子在扎破牛排的表皮时就能看见冒着热气的肉汁从表皮之下渗出,而入口的那一瞬更是触摸到了极乐世界的边缘,带着淡淡甜味的肉汁流入口腔,将黑椒的辛辣冲淡,与肉本身的香气调和,融为一体。牙齿咬断肌肉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竟宛如圆舞曲一般悠扬,鲜嫩的肉质摩挲着舌尖上的味蕾,将每一个神经都激活。这种美食是在军中根本接触不到的!而其它的贵族小姐甚至不屑于去看这些东西一眼,因为她们端着淑女的架势,怎么能在这种重大的场合显露吃相。 但佩拉此时几乎忘了这是诺兰的选妃宴,她太久没有尝到肉的滋味了。她早就忘记了吃相是什么,若不是手里握着的刀叉提醒着她这是绝对优雅的场合,她或许就像在军队里那样直接动手了。她已经在食物的诱惑下彻底沦陷,唯一限制她的只有恰好环住她腰身的礼服。常年半饥半饱非但没有限制她的胃口,反而使得她的食欲异常旺盛,她在心里默念“饕餮是罪”,可是最终身体还是做了欲望忠实的信徒。 一旁的尼莫还要收敛一点,他小心地提醒:“佩拉,克制是美德。” “唔……”佩拉有些丧气地放下手中的小蛋糕,“我才吃了两块肉而已。” “一次欲望的满足,就会让人变得贪得无厌。”尼莫板起脸,“我看你刚刚拿出的架势像是要把这里的东西全都塞进你的胃。” 一下子被尼莫看破的心思的佩拉顿时羞愧了起来。 “佩拉,你看看这大厅里,还是有几个熟面孔的吧?你可不能给诺兰殿下丢脸。”尼莫总是敏锐地抓住佩拉的七寸。 佩拉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我会收敛一点的。” “每样尝一小口,不要拿多,记得礼仪老师当时教的吧?” “知道了……”佩拉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稍稍起了一点小情绪。但终于还是乖乖听从了尼莫的建议。 而另一边,诺兰可就没有这么悠闲了。 不管诺兰是否愿意,他都必须要和朵拉跳一支舞。这不单单是国王的意思,更是一种礼貌与尊重。 诺兰拉着朵拉的手走近舞池,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标准的、外交式的微笑,其实心里各自打着鼓点。诺兰在想舞池之下的佩拉此刻正在做什么,而朵拉则想着诺兰和那个骑士之间的关系。虽然诺兰那张宛如大理石像一般精致的面容和在自己面前展现出的温柔沉稳都让朵拉颇为心动,可是她做不出横刀夺爱的事。毕竟此时此刻对诺兰的些许好感终究是来自于外貌的,而诺兰与那个骑士看来已经相当亲昵,想必彼此的了解也更深吧? 在纠结之中,舞曲显得十分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让朵拉胆战心惊。朵拉望着诺兰,都说蓝色象征着忧郁,可这忧郁的色彩在诺兰眼里却给人一种明朗的感觉,犹如盛夏晴空,只可惜那明朗的双瞳里没有她的倒影。 朵拉知道所有的表象都是诺兰的面具,诺兰从见到她第一眼戴上客气的笑容的那一刻就将自己的心房紧紧关闭了,朵拉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触碰他的内心。 朵拉低下了头。爱情这种东西果然是强求不来的啊,她没法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爱上一个将自己拒之门外的人,更不可能让诺兰爱上自己。诺兰有些心不在焉,都没有注意到朵拉脸上细微的尴尬,看来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呢。 但心中终归是有点苦涩的,毕竟曾经有所期待。 舞曲放完了,诺兰轻轻松开了手,他此时才注意到朵拉的脸色有些发白,赶忙问道:“朵拉公主,你看起来有些不适。” “诺……诺兰王子……”朵拉收回双手,握在胸前,下定决心开口,“我这两天旅途有些劳累,想要休息一会儿。” 诺兰身体紧绷的线条一下子松了下来,他如释重负,脸上却始终挂着外交式的微笑:“失礼了,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累,昨夜看来也没有休息好,是我们招待不周。请注意身体,如果有什么不适请尽管吩咐我们,我们不敢怠慢。” 诺兰携着朵拉回到了座位,朵拉松了一口气。诺兰礼貌地向她致歉,转身去别处了,还未走上两步就被人拦住,请求与诺兰共舞。诺兰笑着,没有拒绝。 朵拉的内心翻江倒海着,明明因为诺兰这样的举动而伤心不已,却又无法讨厌,反而为之悲哀。她知道诺兰不能让那些贵族小姐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丢脸,就像诺兰也给足了她面子一般。事实上,若不是自己目睹了那一幕,是否此刻的自己还会以为诺兰对自己抱有好感呢?说到底诺兰也和自己一样,背负着王族的使命,其实这一切都并非他本愿。 宴会还在继续。 诺兰已经接连跳了六支舞了,不得不说,他其实相当疲惫。有不少贵族小姐见自己无望与王子共舞,已经找到了各自的舞伴,诺兰心想这下总可以抽身了,不料一转身又被一位执事拦住去路。 “尊贵的诺兰王子,下一支舞曲能否与我家小姐一同……” “对不起,这位先生。”一只手及时地从人群中伸出,将诺兰拉至身后,彼得站在那位执事面前,脸上带着不同以往的温顺而谦恭的笑容,“我的主人有些累了,他需要去休息一下,希望您能体谅。如果您家小姐愿意,可否由我代劳?” “这……若殿下觉得疲倦,那我们便不敢打扰了。恕我冒犯。”那执事面露难色。 诺兰向那执事微微颔首:“不好意思了。” “走吧,主人。”彼得没有再理会那个执事,向诺兰微微行礼,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诺兰看了一眼彼得,眼神在说“干得漂亮啊你小子”。 彼得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扬起,那神色分明是在回答“快夸奖我给我多发点工资喝酒啊”。 诺兰在转过身的那一刻脸上终于浮出了笑意,他觉得脚步一下子轻快了许多。穿过浓浓的脂粉气味,穿过莺莺燕燕娇柔的笑语,诺兰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想要寻找的身影。尼莫可能早就趁机逃跑了,诺兰走过去,不由笑出了声。佩拉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腿上还放着一小块奶油蛋糕,脑袋倚在墙上,已经睡着了。她手上原本抓着叉子,此时也掉在了地上。她睡得很浅,听见诺兰的脚步声,微微抬起了眼皮,一见来者竟是诺兰,猛地弹了起来,差点把腿上的蛋糕掀翻。 “殿……殿下!”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把蛋糕放在一边的小桌上,捡起地上的叉子,将裙子扯扯平。看着她惶恐的样子,诺兰噗嗤一声笑了,他走上前,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地拭去她嘴角的奶油:“我知道军粮很难吃,但你也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佩拉羞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低下头抓着裙子,耳尖的娇粉色显得分外可爱。 “你累了吗?累了就去休息吧,怪我把你拉过来,又没能招待你。”诺兰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毕竟才出征回来,听说昨晚被彼得拉出去喝酒了,今天白天也忙着各种事情,没怎么休息吧。 自己也一直在忙着选妃宴的事,连他们的庆功酒都没有去喝,直到选妃宴之前才见到佩拉一面。明明应该和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的。 “我没事,只是不是很能享受宴会的氛围罢了。”佩拉轻轻摇了摇头,“我,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一听这些音乐就……就会睡着。” “果然还是累了吧?” “我已经睡过一会儿了,现在不是很困了。”佩拉小心翼翼地拉住诺兰的袖子,“我……”她艰难地张口,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她有些泄气地放开诺兰。 “那要做点提起精神的事吗?”诺兰笑着伸出了手,“去跳舞吧。” 佩拉的脸色一下子尴尬了起来,她拉过诺兰,轻声说:“那个,我不会跳舞……” “不会吧?”诺兰哑然失笑,“将军没有要你学过吗?” “学过是学过,可是我没有节奏感。不、不许告诉别人啊!我其实是音痴——” 诺兰被她逗笑了:“我一直以为你耳朵那么灵,乐感会很好呢。” “这两者根本没有关联!”佩拉竟然有些负气,轻轻捶了一下诺兰的肩。 “我给你打拍子,你来试一试吧?”诺兰牵过佩拉的手,不由分说把她拉进舞池。 目光汇集了过来。啊啊,真是丢脸,单单是这种艰难的走路姿势就暴露了平时不常穿高跟鞋的事实,要是这一支舞再跳得糟透了的话,真的是没有勇气在站在诺兰身边了。 只是有谁会想到,她竟是不久前还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那个女少校呢? 诺兰手心的温度令人心安,他果真轻声地打起节拍,佩拉则略显生疏地跳起了舞步。果不其然,才迈出两步就踩到了诺兰的脚。 “不要看脚下,看着我的眼睛就行。”诺兰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他眼中的柔情让佩拉的心都要融化,她逐渐发现自己可能是真的喜欢上诺兰了。 明明相隔很远时会有一点点想念,在擦拭佩剑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说过很崇拜祖父的事情,可是现在她又好想逃离这个舞池。所有的感情都积郁在胸口,好像下一秒就会猝不及防地溢出。可是佩拉知道贵族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事,所谓的门当户对影响的不只是一个人的一生,有时甚至是一个家族的脸面。明明一开始怀着感恩的心态,觉得只要去守护就好了,可是今天看到这么多女孩围绕在诺兰身边,那种自卑与不甘又如何解释? 不想把他让给别人。 可是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个亡国贵族,到底是哪来的这种自信呢? 或许,早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命运就让她爱上了诺兰。 因为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她在想,这个人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啊。 只是那时的她背负着巨大的痛楚,因而忽视了这一瞬间的心跳。 原来想要留在一个人的身边是这么困难的事,远远比上阵杀敌要困难。一直以为自己一路走来,从巨大的打击之中站立起来,已经变的足够坚强,而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还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佩拉?”诺兰发现佩拉的手有点抖,“你还好吗?” “有些紧张……”佩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声音颤抖着,再也发不出来。诺兰停下了舞步,拉着佩拉走出了舞池,将她带回那个角落:“你要不要坐下来歇一会儿?” 佩拉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苦涩的滋味在心头翻涌:“我没事……就是,不是很习惯这里……” “是吗?对不起。”诺兰的眼中浮现出了愧疚,“没想到你这么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是我的错。” “不……”佩拉张口,想要说出“能邀请我很开心”,可是所有的话都拥挤着堆积在喉咙里,她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那,我们去花园散散心吧。”诺兰轻轻拉住佩拉的手腕,佩拉点了点头。 宴会已经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在狂欢,没有人注意到诺兰的离场。 除了一直坐在高台上的那位大人物,和城堡某个黑暗的房间中逗弄着怀中小猫的女孩。 (六) 朵拉从沸腾着的宴会大厅里走出来,不由松了一口气。这种场合实在是让人再厌烦不过了,她这样想着,踢着脚尖走在长廊上,看着外面被灯火映照出的些许模糊的风景,突然撞上了一个人影,吓得她不由惊叫一声。 “对、对不起。”那个影子也吃了一吓,旋即借着灯光看清了她的家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冒犯了,希德尔殿下。” 借着会场里透出的灯光,朵拉看清了那人的样貌。那是一幅颇为骇人的面孔,左边的脸颊被一道疤占满了,粉红色的疤痕像蚯蚓一样拱出,在微弱的光线之下仿佛会蠕动一般。而鬓角之后隐约能看见残破的左耳,再向下看去,左腿也不复存在,从裤脚之下伸出的是一截木质的义肢。 啊,这个人——朵拉的记忆被唤醒了。他是伯兰特的人,尼莫•埃瑞里。 “原来是埃瑞里上校,”朵拉彬彬有礼地说道,“听父王讲过你的事迹,真的很了不起。” 尼莫一愣,他没想到朵拉会认出他。但他心中总是对希德尔家的人怀有些许偏见,他想到托马斯是那种恶劣的性格,作为妹妹的朵拉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朵拉看见尼莫脸上浮出的那一抹厌恶,心中也明了,赶忙开口:“哥哥他纨绔成性,对你和伯兰特小姐都造成了伤害,我为此深感愧疚。” 尼莫脸上的表情略微严肃了几分,看得出他在思考如何回应。朵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她心里是有几分害怕的,因为他的长相,也因为他表现出的对希德尔这个姓氏的抵触。 “希德尔殿下,”尼莫终于开了口,“感谢您的好意。不过道歉的话语,还是由本人说出口更有诚意。再者,即使伤口愈合了,伤痕也会一直留下来。” “这……我想哥哥只是还不够成熟,他总会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的!我会努力让他意识到,然后向伯兰特小姐道歉的!”朵拉争辩道。 听到这样的发言,尼莫的脸色猛地一沉:“希德尔殿下,您不必为他辩解。他只要不再出现在佩拉面前,就是为佩拉着想了。佩拉自卑的根源就是他的歧视,他带给佩拉的创伤,远没有您所想的那么平淡。” “我……我不是有意要……”朵拉一下子惊惶了起来。她原本是想要化解尼莫对他们的怨恨的,结果似乎适得其反。 尼莫见朵拉有些害怕自己,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抱歉,让您受惊了。我只是一想起佩拉,就没办法控制住情绪。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还请您不要害怕我,好吗?”他认真地看着朵拉,有些苦涩地笑了。温柔的光之女神隐去了他丑陋的左半侧,勾勒出他完好的右脸的线条。那就是一张普通的青年的脸,谈不上出众,却也没有那么狰狞。朵拉的心突然松了下来,在某一瞬间她意识到眼前的或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不是哥哥口中的那个恶鬼夜叉。 “殿下不进去吗?”尼莫看了一眼会场,连彼得也加入了,踏着乐曲欢快的节奏不知拉着哪家的小姐转着圈圈。朵拉回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种宴会,只会让我厌烦罢了,毕竟……” 她说着,想起了诺兰礼节性的笑容,居然有些难过了起来:“毕竟我让诺兰王子觉得很难堪吧?而我居然还傻傻地抱着期待而来,想想也知道,一见钟情这种事,也是要有缘分才行的吧。” 尼莫看着朵拉这幅神情,心想好你个诺兰,居然无形之中还欠下一笔情债。他暗暗嗤笑着这些痴男怨女之间的纠葛,把目光转向长廊外,突然看见月光下两个人影牵着手向花园跑去。啊,那是诺兰和佩拉?!尼莫心呼不妙,佩拉是极力想要避免与朵拉正面接触的,所以最好也不要让朵拉觉察到佩拉的存在。尼莫见朵拉也看了过去,赶忙侧身挡住:“希德尔殿下,晚上风大,要不要我带您去休息室?” 可惜朵拉已经将一切尽收眼底。 对于诺兰来讲,这些女孩究竟算是什么呢?就算心中已有所爱之人,却可以带着其它的女孩从宴会上浪漫地逃走吗?或者说他找到了那个适合他的女孩,准备把骑士大人抛在身后? 童话的破灭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了,此情此景对于朵拉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她的脸上先是震惊,继而化为愤怒和委屈,她撇着嘴,眼泪就掉了下来。 尼莫一下子就心慌了:“您、您这是……您那么喜欢诺兰王子吗?” “是讨厌!讨厌!”朵拉用手背抹着眼泪,把脸上的妆都弄花了,“我本来还期待着什么,结果还不是像哥哥那样是个轻浮的男人!我最讨厌这些人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尼莫一下子就凌乱了,这可是关系到诺兰人品的问题,他可不敢掉以轻心,赶忙递上手绢,宽慰道:“希德尔殿下,您在这里可是罗曼的脸面,这样让人看到了可不好。斗胆问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诺兰王子他,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吗?” “我,我看见诺兰王子和他的骑士……明明两人看上去很亲昵,现在、现在他却拉着另一个女人去花园!”朵拉哭得梨花带雨,“结果童话故事中的王子根本不存在嘛,都是、都是轻浮的人渣!”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巨大的冤屈。尼莫汗颜,他心想朵拉大概没发觉她自己前后说得是同一个人,毕竟佩拉换了一身衣服,确实判若两人。而且看来佩拉和朵拉是打过照面的,居然没有被认出来,这个公主还真是有点迟钝呢。诺兰真是可怜,就这样被扣上了一顶“轻浮”的帽子。想到这里,尼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这根本不是好笑的事!”朵拉真的生气了,声音都抬高了好几度。 这可怎么办?要想维护诺兰的脸面,难免会暴露佩拉。不过想必佩拉也不会怪罪,毕竟是诺兰的事嘛。 “希德尔殿下,我想您可能误会了。刚刚和诺兰王子一起出去的女孩,就是你说的那个骑士……”尼莫心里说了一万遍“佩拉对不起”。 “哈?开玩笑!女孩子怎么可能会做骑士——”朵拉还在气头上,然而下一秒她猛然醒悟,大叫一声,“是她?!” “不然呢?两个男人之间能有什么亲昵的举动?殿下,您应该先从这点开始反省吧?” “等等,不是,我现在有点乱……” 尼莫苦笑着摇了摇头,脸色突然沉了下去,眼中带着几分凌厉,显得有些可怕:“希德尔殿下,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佩拉她有时顾忌着她主子的脸面,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但我不会像她那样畏首畏尾,我就直说了。佩拉她不会再回罗曼了,所以也希望你的家族不要再拿过去那段荒诞的‘姻缘’来骚扰她。那时佩拉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也出于她个人对家族的责任,才会在懵懂之中答应这门婚事。而现在,她遇见了诺兰王子。” 尼莫说到这里,脸色稍微温和了一点:“或许她自己还没察觉,但我们这些旁人都看得清楚。他们是两情相悦的。我知道这样说有几分自私,但我想说的是,佩拉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幸福,所以,请您不要对诺兰王子有所期待。如果您真的爱上了诺兰王子,那么你我就是敌人了。我会不惜一切去守护佩拉的幸福。” 朵拉低下了头,神色有些黯然:“是吗?有这样的同伴,她也真是够幸福的了。你放心,我不会做横刀夺爱的事情,关于联姻的事我想诺兰王子自然也会推辞掉的。我没有办法在知道一个人已经有了心上人的情况下还能够爱上他,我也知道哥哥伤了伯兰特小姐的心。对不起。” “您能够理解是最好不过的了,非常感谢您的体谅。”尼莫微微鞠了一躬。他看着朵拉,心里暗暗叹气。她穿得像个洋娃娃,脸上毫无遮拦地写满了内心的小情绪,一脸涉世未深的模样。 罗曼落到了希德尔的手里,能行吗? 罢了,于他也没什么关系了。他的祖国是罗曼尼耶鲁家的罗曼,他的祖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朵拉有点小小的气恼,什么叫体谅啊,明明自己有很多小脾气要耍。真是嫉妒,明明佩拉洛斯现在已经……享有了那么多的幸福。 “殿下,您要去休息室吗?”尼莫了却了一桩心愿,心情似乎还不错。 这家伙看来根本不懂女人心啊。朵拉暗自嘀咕着。 “带我去吧。”她提起裙角。 尼莫恭敬地为她引路。 “我都有点嫉妒了……”朵拉盯着脚下,长长的走廊慢慢展开,音乐声越来越远了。 “什么?” “你们都对佩拉那么好,我当然会嫉妒了啊。”她嘟起嘴。 尼莫看着朵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能那么直白地说出‘嫉妒’,殿下您也很了不起啊。” 朵拉看着尼莫的笑颜,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真是莫名奇妙! (七) 夜色温柔地笼罩在大地上。月牙很淡,王城的灯火取代了月光,朦胧地照亮了携手奔跑在夜色中的人儿。佩拉一手拉着诺兰,一手拎着高跟鞋,暮春的草叶轻轻挠着脚心,带着几分大地的温度。 两侧是高高的花墙,种着许多佩拉叫不上名的花木。想必都是名贵的品种。以前罗曼的王宫里也有一片花园,小时候和尼莫还有伊莎一起偷摘过那里的玫瑰,被划了一手的小口子,还叫园丁拎到祖父那里挨了一顿板子。 小时候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那时候天真而麻木地活着,不知道什么叫人生。 父亲死的时候,只知道害怕,不知道痛苦。而祖父和伊莎死的时候,方才体会到心痛的感觉。 她有时在想,小时候的自己或许是残缺的,根本没有心。 那现在呢?现在的自己,是否拥有了那缺失已久的重要的器官,是否拥有了爱人的权力? 诺兰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住佩拉的手。他带着佩拉爬上花园中央的观景台,王城的夜景带着耀眼的火光撞击在视网膜上。诺兰的手掌宽大而有力,令人安心。他站在高台上面向北方,指着北天极上的那一点,笑道:“那是你吗,佩拉洛斯?” 佩拉抬起头,看见了她名字美丽的起源。这夜空静谧而安宁,让她暂时忘却了恋爱的烦恼。她的语气突然带上了怀念的色彩:“我母亲在我出生前夜,梦见了北极星(Polaris)从天上坠落。所以她为我取名佩拉洛斯(Piralos),意为落入凡间的北极星。” 王城的灯火是那样明亮,天空中只依稀可见几颗星星。如果不用力辨认,很难看见北极星。佩拉低下了头,从诺兰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又一次低了下去:“这么不起眼啊,北极星也好,我也好。” 诺兰望着佩拉,他突然有些猜不透她了。是因为他们分别太久了吗?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我不知道!”佩拉猛地向后退去,声线开始颤抖,“你身边有那么多好女孩,而我……我是这样不起眼。你看我现在这幅模样,很可笑不是吗?我不像她们那样端庄,不会跳舞,不穿裙子,不会打理头发。现在这幅模样的,根本、根本不是我!我只是……我只是那个提着长剑的骑士而已,对不起……我不能以这幅模样站在你身边,这只会为你抹黑。我只要能够做你的骑士,为你战斗,为你牺牲,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默默守护着你,我就很幸福了。对不起,我……”说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佩拉眼中滚落。奇怪,我为什么要哭呢?她用手背擦着眼泪,抹得脸上的妆花成了一片。 诺兰没想到她会哭,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他苦笑着骂了一声“笨蛋”,拉过她,用手帕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诺兰看着她婆娑的泪眼,心中的怜爱却更深了。他低头轻轻吻上了她的唇。佩拉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诺兰将她揽进怀里,佩拉听见了诺兰的心跳声,原来和自己的一样急促。 “佩拉,我知道你在不安。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喜欢的人是你,所以,你不用顾虑。”诺兰紧紧抱住佩拉,他的怀抱,他的话语,都让佩拉有种窒息感。佩拉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又一次掉下来了:“可我害怕!我害怕你只是因为崇拜祖父才会喜欢我,也许、也许有一天你遇见了你的真命,我就会失去你……所以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够了!我不要做你的恋人,我只要做你的骑士,能够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够了!我不敢奢求过多,我怕我不配……” “你啊,总是说不想活在祖父的身影之下,自己却一直走不出来。对自己更有自信吧?”诺兰因为佩拉的几句话莫名地烦躁了起来,“就算不知道你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我也会喜欢上你的。” “为、为什么?” “因为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孩子会在看到我从马上摔下来时想要接住我了吧?” 佩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是、那是看到有人有危险时,肯定会去做的吧?根本不需要思考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行动了!” “所以说单单是这点,就让我喜欢得不得了了。”诺兰松开佩拉。佩拉好像一下子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倚在栏杆上,脸颊直发烫。 诺兰看着佩拉羞涩的模样,心脏的跳动变得紊乱。他微微错开目光:“我从小只崇拜两个人,一个是伯兰特将军,另一个是哈维尔。我一直希望能得到哈维尔的认可,成为他有力的臂膀。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欲望了。” “但是,”诺兰的话锋一转,“有人提议将你列上哈维尔继室候选人的名单,我那时候真的很生气。” 佩拉瞪大了眼睛:“这种事,想想也不可能接受得了,无论是我还是哈维尔殿下。” “甚至是父王命你出征一事,我都不免冲动。我一再告诫自己,我要成熟稳重,不能那么孩子气。可是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开始相信缘分的命中注定,我渐渐察觉到——”诺兰看着佩拉的眼睛,语气坚定,“佩拉,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野心。” 佩拉呆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她连连摆手:“殿下,这种话不要在别人面前说,会被笑话的。” “你现在就在笑话我?!”诺兰的脸一阵火烧火燎。 “我……我也没什么资格。我的愿望,就是留在你身边。就、就很好了。”佩拉的眼中又流露出了几分伤感。 结果还是把界限划清了啊。诺兰苦笑着:“佩拉,北极星或许并不耀眼,但它很特别,也很重要。人们不会因为一个少校穿了连衣裙而否定她的战功与勇气,但一个人的懦弱也不能依靠军装去掩饰。对吗?” “但是面对自己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佩拉小心翼翼地拉住诺兰的衣袖,“殿……诺兰,我需要勇气。” 她直视着诺兰,眼中流转着半分迷茫与半分坚定。 “没事,我会陪着你一起成长。等你有了勇气,再给我答复吧。”诺兰微笑着,再次牵住佩拉的手,“回去吗?” “嗯。” 草叶轻轻挠着脚心,带上些许暑气的风穿过花园。王城的灯光铺出前方的道路,勾勒出诺兰发丝的轮廓。 我,有一天能够以另一种幸福的姿态,站在你身边吗? 正文 第六章 尼莫?埃瑞里 (上) (一) 清晨的阳光从用金丝绣着繁复花纹的窗帘后透了过来,朵拉揉了揉迷蒙的睡眼,在侍女的协助下穿上了衣服。她拉开窗帘,看见哈维尔和几个大臣从正殿的方向走来,手上拿着厚厚的文件,还在大声争论着什么的样子。 “埃克苏的王子,都起得这么早吗?”朵拉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要不是诺兰约的时间早,她这会儿可能还在美梦中。要知道她在罗曼的时候,总是要睡到快中午才肯起床。 侍女麻利地拉过朵拉,三下两下替她把一头漂亮的栗色卷发刮顺:“他们五点半就上朝了,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看见诺兰王子和他的亲卫都晨练结束了。” 听见“亲卫”,朵拉的脸色有些尴尬:“是伯兰特小姐吗?” “伯兰特?不,是一位男士。”侍女回答,“怎么,殿下很在意吗?” “……是有点。”朵拉嘟起了嘴。 “那倒是,毕竟以后和王子联姻,未来的丈夫身边有一个女人,觉得不舒服也是正常的。您可以叫诺兰王子和伯兰特小姐断绝主从关系嘛。” 朵拉猛地站了起来,脸颊通红,眼圈也一下子红了,把桌上的小物件打翻了一片。侍女捡起被朵拉打翻在地的小物件,嗔怪到:“殿下,这种事是很重要的……” “你只要给我梳头就好了!我的事你不用多嘴,我要嫁给谁,这是我的自由,轮不上你搬弄是非!”朵拉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 侍女咽了一口唾沫,脸色灰了下去,低声说了一句“是”,默不作声地继续手上的活计。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正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争吵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鸡婆了?我的路我自己走,不需要你给我清扫障碍!” “我是担心你好不好!” “人家是一国公主啊!你这样是不是给我找麻烦,是不是给我主子找麻烦?” “我觉得我没说错……” “尼——莫!人家是女孩子啊!换做是我我可能直接就和你决斗了好吗?你那么说人家不生气那真是给你面子了!” 朵拉正奇怪着,就听见房门被人敲响了。侍女麻利地把她的头发收拾完,放下了梳子,跑去开门。朵拉听见侍女和门外的人交谈了几句:“殿下,伯兰特小姐想要见您。” 朵拉一听是伯兰特,慌忙起身,才跑到门口就被吓了一大跳。两人并排站在门口呈九十度深鞠躬状态,佩拉率先开了口:“希德尔殿下,昨天未能摆明身份,给您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对此我深感抱歉。对不起,请您原谅我们二位昨天无礼的行为。” 尼莫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稳了稳身形,没有说话。 “不不不,”受到这样的殊遇,朵拉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没有的事!伯兰特小姐你不必这样,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您的心情……” 佩拉没有抬起头。朵拉看见有汗水顺着她的头发滴了下来。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麻布衬衫,腰间别着佩剑,宽松的马裤裤脚和布鞋的鞋面上都沾了泥点,看来是刚刚训练完就跑过来了。朵拉不免好奇了起来,诺兰喜欢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样,佩拉每天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要是让哥哥知道佩拉现在这样,怕是他要气得牙痒痒了吧?能让自己那个目中无人的哥哥害怕成那样,到底不是等闲之辈呢。 “殿下,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够因为与托马斯的个人恩怨而迁怒于您与您的整个家族,所以我反思过后认为我处理这件事的方法非常不妥当。我不希望您与我之间相处得很难堪,此时此刻我是真心希望能与您建立友好的关系。”佩拉直起身,看着朵拉。她此时的脸有些过分地认真,让朵拉都不由得心虚了起来。 “可是……我来这里是因为与诺兰王子的联姻……”朵拉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本来昨天晚上还抱着几分怨气,今日面对佩拉的时候却被她的气势征服了。 果然还是女孩子啊,朵拉小心地打量着佩拉。佩拉的眼睫毛长长的,石榴色的眼瞳透着张力,精致的五官称不上惊艳,却也很是耐看。昨夜在黑暗的条件下只因为她肩上闪闪发亮的军衔,就误把她认为是男子,倒是朵拉自己的浅薄了。 结果,无论是梦中的骑士大人,还是梦中的王子殿下,都不过镜花水月。 “说不介意是假的。”佩拉直截了当地说,“但我还是希望能从您开始,改善我和希德尔家族的关系。这一点,与诺兰无关,是我个人的意愿。” 一旁的尼莫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在佩拉身边,和她一起长大,还是头一回从她嘴里听见“个人的意愿”。她一直以来只是把自己当作一把剑,属于伯兰特和伊莎贝拉的剑。她听从的是家族和主人的意愿,她很少任性,只是遵从。 因为她从小就被这样教育: 骑士,是为了主人而活的。 在惊讶过后,狂喜向尼莫袭来。他突然感觉到了佩拉的成长,这分欣喜让他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如果佩拉的这份觉悟来得再早一些,也不会和托马斯有那段孽缘。 佩拉看着面露歉疚的朵拉,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看来希德尔殿下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呢。” “这、这种事!”突然被佩拉夸奖,朵拉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们两个,一大早在这边干什么?难怪找不到你们。”正在这时,两只胳膊从背后伸来,一左一右勾住佩拉和尼莫二人的脖子。 尼莫皱了皱眉:“彼得……” “喂,你们三个在朵拉公主面前勾肩搭背的,不把我这个主子的脸当脸啊?”诺兰站在一边,抄着手,笑着说。 “殿下。”佩拉赶忙转过身向诺兰行礼。 诺兰看了一眼佩拉的打扮,笑容越发明媚:“你就算要向朵拉公主道歉,也换一身体面点的衣服吧?” 佩拉低头,才发现裤子和鞋子都脏兮兮的,像触了电一样回头,在一瞬间失去了刚刚的冷静:“希德尔殿下,失礼了!” “没、没有的事,我没那么介意啦。”朵拉苦笑,真想逃离这尴尬的境地。 “诺兰殿下,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倒是尼莫显得很淡定。 诺兰马上换上了“工作脸”,连表情都变得官方且客气:“朵拉公主要在埃克苏停留一些日子,父王要求我陪同。所以我的工作自然需要有人分担。尼莫,你现在也被划归到我的名下了。” 他顿了顿,见尼莫没有表现出异议,就继续说了下去:“今天早上你们主要是负责把放在我桌上的账单清点了,下午禁卫军的训练你们还是要出席。至于详细的,会有个叫爱德华的家伙在我办公室,他会告诉你们,有什么问题问他,实在不行去找王兄也没关系。至于公文和找大臣问话之类的都是爱德华负责,你们不用担心。” “我了解了。”佩拉的脸上也恢复了平静,若是这样看来,两人真的就像是普通的上下级一般。朵拉心里不由暗暗佩服,这两个人大概是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吧。 诺兰点了点头:“还有,办公室里会有其它的大臣进出。” “我了解了,我会去换上正装的。”佩拉微微鞠躬,“那么,殿下,我先行告退。预祝您与朵拉公主度过愉快的时光。”佩拉说完,又转身向朵拉,向她致意。朵拉不得不扯出微笑,目送着她离开。 “朵拉公主,”诺兰脸上又换上了那种外交式的微笑,“今天我带你参观王城吧。” 朵拉点了点头,脸上挂满了不安和忧虑。诺兰总是不能明白这些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就连昨夜的佩拉都变得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朵拉公主,你没有休息好吗?” “诺兰王子和伯兰特小姐,是恋人不是吗?”朵拉鼓起勇气问道。她看见诺兰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两颊边出现了淡淡的红。 “我……我的存在,是不是让你很为难?”朵拉支吾着。 诺兰一下子尴尬了起来:“这是在责怪我昨日的怠慢吗?” “也不是,就是难免会有一些……不舒服。” “不是佩拉跟你说的吧?” “嗯,是埃瑞里先生,昨天晚上正好遇见了。也、也看见你们两个跑出去……” 全都被看见了啊!诺兰恨不得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他莫名地有些懊恼,感觉像是自己把佩拉卷进了不必要的纷争。最初以为佩拉是为昨晚隐瞒身份的事前来道歉的,却没有想到全都暴露了。 不过这样也好。 他叹了一口气:“那么,既然已经这样了,朵拉公主,我也只能向你说对不起。我本来也要对你说明:请不要对我抱有任何期待。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东道主必要的礼节。” “……我明白的。”朵拉轻轻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失落。 “那,我们走吧。” 朵拉默默跟上了诺兰的脚步。她望着窗外的云,暗暗想着,诺兰和佩拉,有的地方还真是有点相像呢。 (二) 敲门声响起。 “进来。”哈维尔从公文中抬起头,见佩拉推门而入,手上拿着账簿。他有些惊讶:“怎么,爱德华不在吗?” “殿下,我发现账本有些不对劲。”佩拉把账本摊开,呈给哈维尔。哈维尔微微扬了扬眉毛,接过账本,翻了一翻:“一些小账目对不上。怎么回事?” “您仔细看,”佩拉随手翻了两页,“每天都会有这么多零零碎碎的小账目,而且都是王后一人的开销。” “你给她挑刺,真是不怕得罪人。”哈维尔的嘴角一如既往地挂着温和的笑。 佩拉有些生气,自从出征回来,她看见哈维尔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她干咳两声:“殿下,我查过了,王后这边改账本漏记进出项的现象很严重。我早上和爱德华讲过了,他派人去查,这一个月,王后的开支至少有这个数——”她推来一本小本子。 哈维尔扫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怎么这么多?” “爱德华叫人去问过了,说是置办了点首饰。”佩拉皱了皱眉,“我不了解这些,但总觉得这也太不正常了。后面肯定还有账目,殿下,需要继续查下去吗?” “不用了,再怎么说,她也是王后……你明白吗?无论是我还是诺兰,都要给她留个面子。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置,你不要再管了。”哈维尔把账本放在一边,双腿交叠,身体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辛苦你了。” “是,那我先行告退。” “慢着。”哈维尔喊住她,用和诺兰一样蔚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佩拉,“为什么效忠于诺兰,而不是我?” 佩拉有些惊讶:“殿下,这很重要吗?” “是的。”哈维尔的语气认真得可怕。 佩拉微笑着向哈维尔鞠了一躬:“殿下,我说过,我只效忠于我乐意效忠的人。但您不必为此担忧,我是军人,一样会听命与掌管部分军权的您。” 哈维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摆摆手:“走吧。” “是。”佩拉退下了。 哈维尔盯着桌上的账本,心想自己究竟看懂佩拉洛斯这个人了吗? 他终于没能得出答案,摇摇头,起身往饭厅去了。 朵拉坐在饭桌前,小心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兄弟俩。 他们都是无可挑剔的王子殿下。哈维尔看起来沉稳而可靠,温柔又不失威严;诺兰认真而坦诚,对朵拉也很关照。若是哥哥也能向他们这样,那该多好。 “朵拉公主,在我们这里住得还习惯吗?”和诺兰外交式的笑容不同,哈维尔的微笑显得温和而亲近,让人很快就能够放下戒备。 “习惯习惯。”朵拉连忙点头,她努力地想要在这对兄弟面前收敛自己的小脾气。 “不习惯就直说,要是诺兰欺负你了,就来找我。我教训他。”哈维尔轻声地笑了。 诺兰小声地咳了一下:“王兄,您不用担心我。” “我没担心你。好了,下面是用餐时间。”哈维尔用餐刀优雅地将食材切成小块,他就连咀嚼食物的模样都显得非常有气质,举手投足流露着从容与镇定。诺兰心里莫名窝火,但吃饭时又不能讲话,否则显得很没有礼貌,只好在心里冲哈维尔翻上十个白眼,低下头,用叉子戳着一直很讨厌的香菇。 厨子今天也是故意的吧?因为有客人在,不好挑剔,特意放了诺兰最讨厌的东西。诺兰带着几分怨气把香菇塞进嘴里,艰难下咽。 朵拉见兄弟两个都不说话了,心里反而觉得轻松了。她低下头开始用心地享用午餐。昨夜的晚宴是自助形式,朵拉想着心事自然没有吃好,今天的早餐也没有什么胃口,但早上在王城走了不少路,肚子还真饿了起来。她这才发觉埃克苏王城的厨子手艺不错,虽然口味和罗曼不同,却异常可口。 果然一个人舌尖的感触和她此时此刻的心境是密切关联着的。 朵拉认真地吃完了午餐,一旁哈维尔连餐具都已经撤下去了,正在和诺兰窃窃私语。 “你知不知道今天父王找我问过话了。”哈维尔小声地对诺兰说。 “说什么了?”诺兰喝了一口茶,脸色往下沉了沉。 哈维尔见诺兰那副表情,想他大概也知道什么事了:“你和佩拉洛斯。” 诺兰的脸上像是开了个颜料铺,红一阵白一阵,他眉头微蹙:“我不会因为你们的反对就妥协的。” “那希德尔这边?” “……她已经知道了。” “你……”哈维尔一脸肉痛,没办法,只有好脾气地笑笑,转向朵拉,“朵拉公主,如果有什么地方受到了怠慢,尽管找我。” 诺兰总觉得哈维尔还是把自己当成孩子来看,内心多少有些气恼。他只有通过转移话题来掩饰内心的小小波动:“那么,朵拉公主,下午想要参观哪里?” 朵拉听见这话,闪起了星星眼,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伯兰特小姐下午是要训练吗?” “是的。” “那,我想去看他们训练。” 诺兰听见这话,手一抖,差点把茶全洒了:“这不妥当,他们是禁卫军,禁军的训练是……” “无所谓,我准了。”哈维尔温和地笑了,“我们埃克苏王国与罗曼王国世代交好,这点小事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又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诺兰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毕竟哈维尔是王储,官大一级压死人,哈维尔说准的事诺兰无权说不准。但诺兰又不由得腹诽,再怎么说禁卫军是负责整个王城的治安的,随随便便就让外人去看他们训练,莫非哈维尔根本没把希德尔当作威胁? 明明罗曼已经不是罗曼尼耶鲁王族在统治了。 “今天早上,伯兰特小姐说,想要与我改善关系。所以、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伯兰特小姐的事。”朵拉两手的食指相互绕着圈圈,说话时无意识的小动作显得十分可爱。昨晚和佩拉初次见面的印象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明明是个那样温柔的骑士大人,想到这一点,朵拉根本没法再对佩拉怀有恶意。 哈维尔看着朵拉好像刚从森林里跑到城市中惊惶不安又兴奋激动的小兽一样的神色,不为人察觉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又温和了几分:“朵拉公主,如果要去的话,有一点要改掉。在士兵面前,不能叫伯兰特小姐,要叫伯兰特少校。” “啊!是这样!我没有注意到……”朵拉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感叹哈维尔考虑周到,否则就要叫佩拉在士兵面前难堪了。 诺兰望着哈维尔,越发懊丧。这个口头上的小细节确实很重要,在士兵面前称呼佩拉为“伯兰特小姐”无疑突出了她身份的特殊性,降低了她在士兵心中的地位。但自己却一直没放在心上。 诺兰的脸色哈维尔一直看在心里。每次看见弟弟露出这样的神情,哈维尔都不免想要再多欺负他一下。哈维尔起身,吩咐左右把桌子都收好,凑到诺兰耳边:“好了,把你的臭脸给我收回去。等到什么时候你也能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我就能对你刮目相看了。”他友好地拍了拍诺兰的肩,向朵拉点头致意:“愉快的午餐时间结束了,希望你能在埃克苏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在下还有公务,失陪。” 朵拉也起身,向哈维尔行了一个礼,目送他远去。诺兰一个人生着闷气。 什么时候才能让哈维尔认可自己,承认自己已经独当一面、可以辅佐他治国安邦了呢? “真好啊,有个这么温柔又会照顾人的哥哥。”朵拉的语气里是满满的羡慕。诺兰多少能理解她的感受,毕竟诺兰和托马斯打过照面也见识过了托马斯恶劣的性格,有个那样飞扬跋扈的哥哥也真是够受的了。但诺兰偏偏想要较这个劲:“他不过是见识得比我多了而已,我也不需要他照顾。” 朵拉看着诺兰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来:“诺兰王子,你真是个有趣儿的人。” 一点都不有趣!诺兰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炸毛。他干咳一声:“好了,朵拉公主,快走吧。训练就要开始了。” “这么早?”朵拉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换作平时这是她午睡的时间。她有点小小的后悔。不过毕竟话已经说出口了,再反悔显得很无理取闹,朵拉只能默默咽下。 埃克苏的禁卫军相对边防军来讲还要轻松很多,每天早晚绕城跑圈是免不了的,下午还会有各种格斗术的练习。但即使是这样,能够坚持下来也需要相当的毅力。诺兰十五岁的时候和禁卫军有过一段同吃同住的时光,因此他知道这些训练有多么辛苦。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生活在温室里,被他人保护的。”诺兰笑着说。 是这样吗?佩拉他们,活得很辛苦吗? 明明看起来是那么幸福。 朵拉揣着小小的疑问,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程。 (三) 暮春下午的阳光很是刺眼,晒在身上,炙得皮肤微微发烫。朵拉不由皱起了眉头,伸手遮在额上。阳光照在手背上,有几分刺痛。 马场最先出现在眼前,士兵们骑着马手执木质的武器,在马场上演练着厮杀的场景。朵拉远远看见了尼莫,他骑在马上,因此显得灵活而轻盈,残肢带给他的自卑与不便在此刻烟消云散。他奋力挥舞着手中的木剑,颇有所向披靡的感觉。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汗水闪闪发光。他宛如金像。 “朵拉殿下,”彼得站在一边小声提醒道,“这里危险,我们去里面吧。” “走吧。”诺兰远远望了一眼尼莫,脸上浮出了笑容。能看见他从困境中站起来,对于诺兰来说是值得庆贺的事。 朵拉点了点头,回头又望了一眼尼莫。他和从哥哥的口中所听说的不一样,和昨晚初见时的感觉也不一样。朵拉不由好奇起来,这个人原来有许多不同种的面貌。自卑丑陋的,严肃忠诚的,自信辉煌的。 小心地绕过马场,是一栋双层的营房。营房的一层是敞开的,四周是巨大的立柱,在营房的外面放着许多箭靶,士兵们就在那里练习射箭。朵拉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佩拉站在一个角落,擦拭着弓弦。 “伯兰特少校在那边!”朵拉总是因为一些小小的事情孩童一般欢呼雀跃。佩拉原本没有被这边的动静扰乱心神,此时却听见了这一声,耳朵微微一动,转过头来,愣了一下,然后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的弓,向朵拉走来。她显然是吃惊的,却又在努力地克制自己显得平静寻常,她揣着半分欣喜和半分忐忑,在朵拉和诺兰面前站定:“二位殿下,你们怎么来了?” “因为早上伯兰特少校说想要和我改善关系,所以我想来看看伯兰特少校训练时的样子。”朵拉抢在诺兰之前开了口,她这回终于大方地直视着佩拉,眼神清明,“我想过了,我希望能通过我自己的眼睛,来了解佩拉洛斯这个人。” 佩拉被朵拉这种还没有为世俗所污染的双眼紧盯着,不免觉得羞愧难当了。她红了脸颊,把脸转向一边,手微微握拳放在嘴唇上,想要开口说话,话语却噎在喉咙里,然后耳尖也红了。 诺兰看见佩拉这幅表情,心中暗暗发笑。他发现佩拉或许不是很擅长应付朵拉,赶忙出来为佩拉岔开话题:“你在练习射箭?” “啊,是的。因为以前射箭练的少,觉得也该带着练一练了。”佩拉见诺兰帮自己转移了话题,赶忙接过来。朵拉看见不少士兵在拉空的弓,展现出些许不解:“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 “别看他们显得很轻松,拉开弓弦是需要不少力气的。”彼得在一旁笑着插嘴,向佩拉眨了眨眼睛。佩拉眉头微微一蹙,没有理会他。 诺兰轻笑着从墙角拿了一张弓递给朵拉。比想象中要沉!在接过的一瞬间,朵拉差点把弓摔到地上。弓弦绷得很紧,她用尽了全力也无法拉开。佩拉、诺兰、彼得三人见朵拉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小脸涨得通红的模样,都不由笑了起来。佩拉轻轻摇了摇头,站到朵拉的身后,抓住朵拉的手:“希德尔殿下,让我来教您吧。” 佩拉的手心温暖而有些粗糙,五指纤细,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握住朵拉的小手。她的声线此时变得温柔 ,朵拉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佩拉是个男子,想必是会收获无数芳心的吧? “我想看伯兰特少校射箭。”朵拉的声音里荡漾起波纹,她好像已经渐渐开始释怀,关于王子,关于骑士,关于她还不太了解的爱情。或许和他们这样相处下去,能够懂得许多自己不曾懂得的东西。朵拉觉得他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在她所处层次的更高处,而现在大门已经打开,她所需要做的,就是鼓足勇气,迈过那道门槛。 佩拉则又一次感到了诧异,她觉得这个女孩好像远比她所想的要单纯。朵拉就像是从深山中流淌出来的清溪,带着新生的张力和憧憬,仿佛有种荡涤灵魂的力量。像佩拉这种在麻木的尘世中摸爬滚打,已经开始厌恶自己肮脏身躯的人,在这样女孩面前总会不免战栗。佩拉在那一刻突然生出了保护欲,她多希望朵拉的眼神能够永远清澈,给人治愈。 “是,听从您的意愿,公主殿下。”佩拉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接过弓,从一边的箭筒里抽出箭来,在靶前站定,缓缓地拉开了弓弦。这动作赚足了朵拉钦佩的目光。她一下子变得专注且沉默,浑身散发出老僧入定一般的气场,指节蓄力。 然后猛地松开,弓弦一下子伸直了,发出“嘣”的一声脆响。箭杆和弓臂相互摩擦,旋即进入空气。箭头破开劲风,尾羽与风低语,接着是穿透木板的声音。箭杆在空中晃了晃,停了下来。 佩拉微微皱了皱眉头,对结果并不是很满意。箭射在了红心旁边,差了一点点。 “还不错嘛。”诺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佩拉的身后,笑盈盈地看着她。佩拉的脸微微红了,不经意地错开目光:“根、根本不行啦……” “诺兰王子呢?”朵拉看着诺兰,闪着星星眼。 诺兰没有说话,而是向佩拉伸出了手。佩拉有些小小的不情愿,把手里的弓箭递给诺兰。 “嘿嘿,要说射箭的话,埃克苏王国还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主人的呢。”彼得在一边得意了起来,颇有几分炫耀。诺兰眉头微皱,从容地拉开了弓弦:“彼得,你能不能不要拿我去炫耀?”他不像佩拉那么谨慎,只是随意地向红心一指,在说话的同时就松开了手指。诺兰的箭是那样的快,连空气都被擦出了火花。不及目光从诺兰俊朗的面容移开,箭已插中红心。 诺兰收起弓,看见了一脸崇拜的朵拉,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佩拉倒是有几分不服气,泄气似的悄悄嘟起了嘴。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殿下,要上楼去吗?” “嗯,上楼看看。”诺兰点点头。朵拉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她对这个先前自己完全没有涉足过的世界感到欣喜无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离佩拉和诺兰更近了一点,但她知道这对她来说,宛如一次新生。 佩拉走在最前面,朵拉其次,之后是诺兰,彼得则走在最后。朵拉看着佩拉棱角略显突出的背影,心想这位女少校或许是有钢铁做的骨架。在她所不知道的那个隐秘的世界里,佩拉究竟有着怎样的心境,想要怎样过活? 佩拉的心还打着鼓点。她又一次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一边因为诺兰的温情而有些忘形,一边又因为朵拉的存在而有点介怀。她觉得自己或许是无比自私的,想要占有诺兰的全部。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诺兰视为己有,不愿他人染指这份珍贵的宝物。 胸口因为“诺兰”这个名字而无端地痛楚。 佩拉走上二楼,士兵们看见她身后的贵客,都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剑,向他们行礼。 “你们要是累了,现在可以歇一歇。”诺兰的目光扫过士兵的脸,有几个带着慌乱,手上的剑还没拿稳,看来刚刚是在偷懒的。他并没有恼怒,反而轻声地笑了起来:“但是偷懒可是要受处罚的。埃克苏不允许军人不遵守纪律。” 那些偷懒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好了,介绍一下,这位是朵拉•希德尔公主,来自罗曼王国。”诺兰轻轻让向一边,将朵拉推出去,“今天下午想要来参观一下各位训练。” 士兵们开始起哄,他们都和诺兰很熟悉了,诺兰在他们面前没什么架子,有些俏皮话也能够说出口。“诺兰殿下,她是你未来的王妃吗?” “……”诺兰看了一眼佩拉,脸颊有些发烫,克制住内心小小的波澜,“你们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朵拉多少感到了尴尬,只有沉默下去。佩拉强迫着自己保持冷静,肩膀却绷直了。 彼得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彼得知道诺兰现在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既不能怠慢朵拉,又不能让她对自己怀有期待。但彼得往往无法出手相助,他知道有的路只能让诺兰一个人走。他们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支持与守护。 但果然还是…… “我说,有没有人想看诺兰殿下和伯兰特少校比试比试的呀?”彼得突然大声喊道,向朵拉眨了眨眼睛。 朵拉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而另一边,诺兰巴不得把彼得扔出去。 “伯兰特肯定会赢的吧?”诺兰微笑着对朵拉说,表情有些僵硬。 “伯兰特少校的剑术在罗曼时期就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朵拉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好荣幸啊,能够见识到她的剑术。” 每当见到朵拉明媚的笑颜,佩拉都会觉得自己的灵魂肮脏不堪。 佩拉的心又一次痛了起来,她向朵拉微微鞠躬:“过奖了,我还不及祖父的皮毛。” 她总觉得自己对于朵拉是有所亏欠的。她希望做些什么来弥补。 她转向诺兰:“那么,请与我一较高下吧,我的主人。” 正文 第六章 尼莫?埃瑞里 (下) (四) 诺兰站在佩拉的对面,这个女孩此刻散发的气场是他从初遇以来未曾见过的。诺兰苦笑着举起了木剑:“来,不要有顾虑。” 佩拉迟疑了一下,也举起了剑。朵拉看到,在佩拉举起剑的那一刻,佩拉的眼神变得凛冽了。佩拉直视着诺兰的双眼,目光的交汇让她的身体微微发烫。但她凭借着身为一个骑士的本能压抑了内心的悸动,两人摆好架势,两柄剑轻轻抵在一起。士兵们自觉地站到两侧,似乎已经分出了派别,有的认为佩拉一定能轻松取胜,有的觉得还是诺兰更胜一筹。而彼得则自觉地承担了朵拉的护卫工作,引着她找到了“最佳观景席”,已经开始展现自己话痨的天性了。 佩拉深吸了一口气,很快沉下了心。她并不打算全力以赴,因为这是在士兵面前,她必须给自己的主人留住脸面。她所需要做的,只是不让自己输掉罢了。 和与潘波将军比试时不同,佩拉先出了手,第一招便直指诺兰心口,出剑干净凌厉,毫不留情。不愧是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相比半年前带着些许卖弄技巧意味的花俏出招,佩拉的剑风变得沉稳老辣了很多。她不再在意形式种种,而是将注意都灌注于剑上,眼中好战的光芒变得柔和而内敛,趋于沉寂。 诺兰敏锐地察觉到了佩拉的进步,这让他不由心惊。若是半年前,自己或许还是有信心与她一战的,但佩拉剑术的进步比他想象得快上很多。不愧是她,诺兰不由赞赏道。看来大陆第一剑士的荣耀注定是属于伯兰特的王座,谁也无法夺走。假以时日,佩拉一定会成长为不输伯兰特将军的大材。这也让诺兰提起了兴趣,全力以赴,应战佩拉。 而佩拉此时此刻也提起了些许斗志,诺兰的实力在她想象之上。诺兰的出剑与他的箭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刻意也不懈怠,柔软处有如流水一般自然流畅,坚硬处又如磐石一般刚劲有力。佩拉凌厉的进攻每次都在逼近要害前被化解,这样有惊无险的场面让一旁观战的朵拉捏足了冷汗。 糟糕,开始想要认真出手了。佩拉一直沉寂的嘴角此时微微向上扬起,显出了几分战意。诺兰从佩拉的眼中读出了她的兴致,不免心惊。即使招数被诺兰化解,她也没有显示出慌乱,只是每次出剑都比上一回更加沉稳罢了。 好快!不懂剑术的朵拉只是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谁优谁劣。两柄木剑相互撞击的声音宛如急促的雨点击打在木屋的顶棚,剑刃摩擦的声响刮得人汗毛倒立。 诺兰和佩拉的剑死死格在一起,昨夜的温情好像没有一丝残留,取而代之的是不愿服输的一股犟劲。汗水沾湿了佩拉的后背,汗珠从诺兰的发尖滴下。 “很强嘛,佩拉。”诺兰说着,剑尖已推近佩拉的面门。佩拉身体微侧,灵活避过,手中的剑顺势滑向了诺兰的咽喉:“你也不差,诺兰。” 诺兰轻轻格住,向后退了几步。彼得一惊:“已经被逼到要用那招了?” 朵拉不解:“哪招?” “以退为进,主动后退示弱,等待对手追击,其实心里已经想好了对策,在对手追击的那一刻起,主动权就掌握在了诺兰的手中。”彼得如数家珍一般,看着诺兰,嘴角露出了微笑。 果不其然,佩拉逼了上去,电光火石的几招过后,她渐渐显现出劣势。她终于发现诺兰的破绽原来都是陷阱。 “佩拉,有的时候太过耿直也是会吃亏的。”诺兰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他大概是觉得胜券在握了,有些小小的得意。 诺兰的剑又一次向佩拉的咽喉指去。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佩拉不仅不躲不挡,反而提着剑撞了上来。诺兰一惊,这是他料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剑滞了一下。可就在那一瞬间,佩拉的剑已经逼至眼前,不及诺兰防备,剑锋直指咽喉,带着半分挑衅,勾起了他的下巴。佩拉抬起头,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这长达二十分钟的对决消耗了她大量的体力。她轻轻喘着气,缓了几秒,然后望着诺兰的眼睛,笑了:“诺兰,我,赢了。” 汗水顺着佩拉的脸颊滚了下来,她此刻的笑容是那样满足,那样单纯,好像一个在邀功的孩子。诺兰克制住内心不合时宜的冲动,放下了剑:“嗯,是我输了。” 在那一刻,朵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佩拉的身影,久久不能移开。 母亲曾说,女孩子应当端庄,应当美丽,应当细致。每日只消做好分内之事,学会打扮自己,闺阁之外的事一概不要多问。不然,没人喜欢的。可诺兰喜欢佩拉,父亲喜欢佩拉,尼莫也好彼得也好这里的士兵也好,大家都喜欢佩拉,朵拉自己也逐渐被吸引了。这是为什么呢? 莫名其妙的,有些羡慕。 “朵拉殿下,谢谢您能够来这里。”佩拉收好剑,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走到朵拉面前,笑容逐渐明朗。 朵拉看着佩拉的笑颜,不由羞涩了起来,连忙摆手:“不不不,能够欣赏少校的剑术是我的荣幸。”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叠,像是鼓足勇气一般看着佩拉,“我,很高兴。” “是,您的笑容是我最好的勋章。”佩拉向朵拉微微鞠了一躬,汗水从发梢滴下。诺兰从一旁拿了毛巾盖在她头上:“好了,把汗擦擦吧。” “谢谢……”佩拉的脸微微红了,接过毛巾,擦了擦头发。朵拉眨巴着眼睛看着佩拉,小声地问到:“伯兰特少校,可以陪我们一起逛逛吗?” “我?”佩拉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她转头看着诺兰,征询一般。可诺兰轻轻地笑了:“你自己来决定吧。” 佩拉有些为难了,她迟疑了片刻,想到既然自己下定决心改善和希德尔的关系,此时此刻自然无法逃避,就点了点头。朵拉欢呼了起来,拉起佩拉的手:“那,伯兰特少校,我们一起去四处转转吧!” “公主!您慢一点!”佩拉匆匆跟上朵拉的脚步,措手不及的样子惹得诺兰微微发笑。诺兰和彼得赶忙跟上。朵拉一手拉着佩拉,一手提着裙子,踩着小高跟鞋噔噔噔跑得飞快,佩拉不得不拉住她:“殿下,请等一下诺兰他们。” 朵拉转过头,看着佩拉,扯出一个巨大的笑容:“不好意思,刚刚实在太高兴了,把他们忘掉了。” “……要是让诺兰知道,恐怕要难过了。”佩拉笑道。她面对朵拉的心境似乎逐渐平和了下来,或许……终于可以正常交谈了吧? 诺兰和彼得从后面迟迟追上。 诺兰看着朵拉和佩拉并肩站在那里,不由觉得有些欣慰。佩拉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同性朋友,如果能够和朵拉相处好,大概也不会太孤单了吧。 “不用顾虑我,你们好好聊一聊。”诺兰微笑着,对佩拉点了点头。 朵拉似乎开始喜欢佩拉了,而佩拉对朵拉也很温柔,两个女孩一路有说有笑。朵拉和佩拉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佩拉讲的都是些刀光剑影,而朵拉说的却是闺中所好。诺兰默默听着,似乎和她们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一些。 当然也不止是生活的碰撞。又是老乡,曾经也身份相近,共同话题也有不少。两个女孩从金凰城的甜品店开始聊起,朵拉也说了这几个月来诸多的变迁,佩拉叹息着,有些忧伤。 “想家吗?”朵拉看着佩拉落寞的神色,轻轻问道,“真的……决定留在埃克苏了吗?” “怎么会不想?那可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佩拉望向东方,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处的山脉隐约起伏,“做梦都在想,要是能够回到过去,那该多好。” 诺兰的心抽痛了起来,他忘记了,这里不是佩拉的故乡。 他忘记了佩拉也会想家。 如果,佩拉想要回到罗曼……自己应该放手的。可是想到这里,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捏碎。 “但是,”佩拉话锋一转,笑了,“故乡之所以让人日思夜想牵肠挂肚,不正是因为回不去吗?一旦回去了,那份乡愁怕是也变成了失望。我害怕那种物是人非的痛苦,所以还不如这样远远地想念,也算是某种,名为故乡的信仰吧。” “是吗?”朵拉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望着佩拉,“听起来真是勇敢呢。我这几天都有些想家了。”说到这里,她美丽的睫毛微微垂下。 佩拉笑着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抵上朵拉的唇,好像在教导不谙世事的妹妹:“公主殿下,作为贵客的您千万不要在主人面前说想家啊。” “没事,我不在意。”诺兰把头扭向一边。 佩拉看出了诺兰内心小小的波动,眼中含起半分温情:“我不是因为勇敢才留下来的,而是这里给了我留下的勇气。” 诺兰的心松弛了下来,他觉得脸颊有些烫。 朵拉笑了,心中多少有些羡艳。 如果自己也能遇见那个可以给自己勇气的人,会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啊。 (五) 诺兰坐在书桌前,检查着佩拉做好的预算,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比彼得做得好多了。” 彼得哈哈地笑了,拍了拍佩拉的肩:“好哇,以后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了!” 佩拉没有理会彼得,轻轻点了点头:“毕竟以前作为少家主,家族事务也是要打理的。”夜已经有些深了,窗户之外,温柔的夜色拥抱着整个王城,将天地拢进自己安宁的怀抱。今日与诺兰比试,下午又陪着朵拉走了很多地方,即使是佩拉也不免觉得疲惫了。可她现在是诺兰的骑士,主人不休息,她也必须守在他身边,这也是她身为骑士的一点小小的坚持。 彼得苦笑:“今天很辛苦吧?” “是,但我很开心。”佩拉偷偷打了一个哈欠,“能够守护在主人身边,是我最大的幸福。” 又说这样的话。我可不想……和你一直是主人和骑士的关系啊。诺兰的嘴角艰难地扯起,抬头看了一眼佩拉,她也正望着诺兰,眼神有些困倦。诺兰不免有些心疼了:“你要不要先回去?” “不,不必在意我。”佩拉坚决否定,“这是我身为一个骑士应尽的职责。况且已经很晚了,应该休息的是诺兰才对。” 诺兰揉了揉微微胀痛的太阳穴,没有说话。 怎么能休息呢?隔壁的哈维尔还在挑灯夜战呢。就算办事效率比不过他,也绝对不能比他懒惰。诺兰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翻开桌上厚重的文书。 佩拉转头看了一眼彼得,眼神里充满了疑虑。彼得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道:“主人今天好像因为哈维尔殿下的几句话而感到不服气呢。” “……哈维尔殿下?” “没事,这是常有的事情,习惯了就好。”彼得嘿嘿一笑。 佩拉望着正低头看书的诺兰,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的样子都令佩拉很是心动。她不由想知道,在她以前没有接触过的角度的诺兰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在诺兰面前逐渐发现了自己对于这个人强烈的占有欲,这种占有欲带来的是良心上强烈的不安与挣扎,却又为此备受煎熬着。她渴望成为一个正直而无所欲求的人,可是她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努力想要抹杀的那些情感此时此刻正在疯狂的复苏。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地战斗,放空自己的意志成为一把剑,她开始逐渐体会到除了愤怒仇恨杀戮之外更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她以前从来不敢想。 自己真的能够享有他的爱吗? 其实佩拉一直在自卑,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每次一想到这里,内心就钻心地疼。 佩拉不是在童话里长大的,在她的观念深处,骑士从来就只是幸福的守护者,而不是参与者。 本该因为现在的生活而心存感激,可是不由得贪心起来,真是差劲极了吧。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门轴轻轻转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接着是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而平静,亦如脚步声的主人一贯表现得那样。 接着门被敲响了,传来了哈维尔的声音:“诺兰,早点休息。” “知道了,王兄。”诺兰应到,手里的笔没有停下。 哈维尔并没有离开,而是略微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诺兰……关于佩拉的事,我还是要和你说一下。” 诺兰看了一眼佩拉,没有动声色。 “我进来说。”哈维尔的语气失去了往日不可质疑的威严感。 “就这样尽快说完吧,关于她的异议,我不是很想听。”诺兰起身,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佩拉的双眼,神情认真。佩拉觉得脸颊又一次发烫。 “佩拉在?” “她不在。”诺兰垂下眼帘,耳根红了。 “你最近最好和佩拉保持距离,如果你不想伤害到她的话。”哈维尔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的,你我有很多仇人。” 听见这句话,诺兰的脸色猛地一沉:“他们敢?” 哈维尔轻笑一声:“你以为你护得了她?谁能保证自己能在权力纷争面前全身而退?” “我……” “你那天没有和艾莎妮小姐跳舞,王后有点生气。她觉得你总是不受她控制。她现在对佩拉很感兴趣……” 只听“啪”的一声,诺兰把公文往桌上一拍。 “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和那个女人没有半点关系吧?!” 诺兰的语气让佩拉不由打了个寒战。眼前这个人失去了往日的温柔有礼,原本应如晴空一般的蓝色眼眸中浮出了深深的阴霾。佩拉认识那种阴霾,它的名字,叫做仇恨。诺兰的脸色越发灰暗,仿佛在努力压制着某种负面的情绪,四周的空气都开始结冰。 这……佩拉偷偷看了一眼彼得,彼得的脸色也很不好。他对佩拉摇了摇头,像是在说,别多问。 “你知道的,佩拉也是经历过宫廷斗争的人。上一次的结果看来,从她太过耿直,很容易受到伤害。而你把她放在身边,其实是多了一块短板。我知道她很厉害,可是我不想失去你。” “王兄,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缩在你身后的小男孩了。”诺兰的肩膀开始颤抖,他握住拳头,眉心揪成一团。 门外,哈维尔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可别冲动,你别太不尊重人家,再怎么说她也是王后。既然已经不是小男孩,就别再顶撞了,她若是要找你说些什么,顺着便是。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哈维尔顿了一顿,听见门里面没有声音,大概猜到了诺兰的表情。不过也无妨,反正这些话,也不是说给诺兰的。只要另一个人听进去,记在心里,那便是了。 佩拉洛斯。 哈维尔知道她是聪明人,受过一次伤的人,总会多一些自保的意识。 “那我走了。你们早点休息。”哈维尔的嘴角轻轻扬起,转身,离开。 诺兰攥紧了拳头,低下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艰难地呼吸着春夏之交时夜晚微热的空气,怒火夹杂着苦涩充斥满整个胸膛。 他做不到。 哈维尔总是可以完美的克制自己的情绪,即使内心惊涛骇浪,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可诺兰忍受不了。 如果有人正想要置佩拉于死地,他如何冷静! 佩拉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但她知道主人的事以一个骑士的身份是无权过问的。她只有看着他往日明朗的面容被仇恨蹂躏,心口隐隐作痛。 她不该知道的,她不问。如果诺兰愿意告诉她,自然不用她开口。 只是好难过。 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 “彼得,你出去一下,我想和佩拉单独待一会儿。” 换作往常,彼得肯定会嬉皮笑脸地调侃一番,可今天他格外顺从,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佩拉有些不安,手指轻轻绕着佩剑垂下的剑饰。诺兰看着她心神不宁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柔和了。 他向佩拉招招手:“过来。” 佩拉默不作声地走到诺兰面前,突然有点想哭。 “我不要成为诺兰的短板……”她小声地说,声音有些颤抖,“我,我会做你最锋利的剑。” “笨蛋。”诺兰伸手,将佩拉揽进怀里,把下巴轻轻靠在她瘦削的肩上,闻见了她发丝的清香,“我来保护你,相信我。” “可我是……” “我想要被你依赖。” 佩拉伸手,小心翼翼地环住诺兰的后背。他的怀抱依旧很温暖,明明以前都会觉得安心,这一次却将佩拉拖入了不安的渊薮。 “现在的我,还不能知道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女人,不是我的母亲。”诺兰微微皱起了眉头,松开了佩拉,“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大概是继母吧。佩拉苦笑,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多问了,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我的主人,如果你时刻需要我,那么我是不会死去的,请你放心。因为活下去是你对我的命令,我会认真执行。” 诺兰看着佩拉认真的脸,抬手,轻轻划过她的脸颊,指尖穿过她的发丝。佩拉的脸红了,僵在原地,不知道下面该如何应对。 诺兰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的眼中恢复了那片清澈。他不是很清楚自己应该怎样去做才能安稳地存活在这漩涡之中,他只知道,陪着这个女孩,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或许就是方向。 他很想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喜欢她,可是此时的氛围却如此压抑。他只有叹息一般道出一句:“……晚安。” “嗯,晚安,诺兰。”佩拉轻声说道,眼帘垂下。 为何此时此刻,内心是如此不安呢? (六) 夜色笼罩着王城。 火炬燃烧,发出细细的噼啪声。原本这细微的声响在夜晚的王城之中清晰可闻,却被草叶沙沙声和脚步声掩盖。正在值夜的尼莫竖起耳朵,追着那声音,看见一个影子。他拔剑,低喝一声:“什么人?” 那个影子一惊,滞在了原地,尼莫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大惊失色,赶忙收起了剑。他后退一步,压低声音,一半歉疚一半责备:“冒犯了。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您在外面做什么?” 白色的小猫从朵拉怀中钻出来,友好地蹭着朵拉的脸。朵拉轻轻抚摸着小猫柔软的毛,小声地说:“我是跟着这孩子才跑到这里来的。” 白猫?这是王城中养的吧。从它的毛色看来,不像是野猫。士兵们自然养不起看上去就名贵的猫,诺兰也是不会养这种小宠物的,哈维尔好像也没有这种爱好。或许是哪个大臣家的,没有看好,翻墙进到了王城吧。 尼莫望着这只猫,沉思了很久:“公主殿下,虽说王城相对安全,但晚上到处乱跑的事还是别做了。我刚刚还以为是不明身份的入侵者呢。” 朵拉歪过头看着尼莫,眼中那股天真总让人不免嫉妒:“埃瑞里上校,刚刚就在想这个吗?” 尼莫摇摇头:“不,我在想这只猫,它不像是野猫,可又不知道是谁养的。哈维尔王子和诺兰王子都不像是有这种闲心的人。” 朵拉逗弄着怀中的小猫,柔软干净,没有一丝杂色的毛,洁白如雪。碧蓝色的眼睛给人以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它确实是一只名贵的猫。也许是……朵拉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但我想可能是……” “是我的。”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尼莫背后传来,尼莫转身,吓了一大跳。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站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穿着深黑色的丝绸长裙,又瘦又小,看起来比朵拉还要年幼,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她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宛如枯草一般垂在两颊。眼瞳是黑色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好像一张纸。这个女孩,是活着的人吗?尼莫向后退了半步,拇指顶开剑鞘,右手握住剑柄,把朵拉护在身后。朵拉也有些害怕了,抓紧了尼莫的衣角,白猫从她怀里蹿出,轻快地向女孩跑去。 尼莫的身体绷紧了。明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可是他却从她身上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回来,诺兰。”女孩轻声唤道,白猫钻进了女孩的怀中,朵拉和尼莫都愣了,他们这才发觉这只白猫真的和诺兰很像。女孩“咯咯”地笑了,有气无力的声音此时显得那样尖锐,像是一把小刀刮过你的骨头,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很像,不是吗?朵拉•希德尔和尼莫•埃瑞里。” “你是谁?!”尼莫厉声喝到,“你怎么能玷污诺兰王子的名字?” “可怜虫,你连我都不认识?就你这样,还想在王城混饭吃?”女孩嘴角扬起一个轻蔑的弧度,“见到我,你们应当跪下。” “你是爱丽丝公主!”朵拉突然冒出一句,从尼莫背后探出头来。公主?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是,埃克苏有两个公主,一个已经远嫁,一个年龄尚小。只是……尼莫皱了皱眉:“公主殿下,恕我冒犯,我来到这里几个月了,从未见过跪拜之礼。有何况朵拉公主与您身份相当,更无行跪拜礼的道理。” “身份相当?”爱丽丝笑了,昂着头走到尼莫眼前,从尼莫身后一把拽出朵拉,“哈哈哈,真是笑话,去年今日,她还不过是个公爵的女儿;而我的父亲,是这片大陆最大的国家的国王,母亲则是尊贵的王后。她又算什么?若是罗曼没有发生政变,若是……”爱丽丝玩味地看着尼莫,“你的公主不死,她会有今天?” “你……!”听到了伊莎,尼莫的眉头一下子锁紧了。可他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身份,他不敢做什么,只能忍耐着怒火。 朵拉僵在原地,她害怕极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爱丽丝无疑戳中了她心中的小小痛处。 毕竟她不是正牌出身的公主。她害怕这样。在罗曼的时候已经听过这样的讥笑,心里都特别难过,觉得多少缺了点底气。是啊,爱丽丝的父亲是国王,母亲是王后,她从出生就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和自己这种捡便宜的半吊子公主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吧? “跳梁小丑。”爱丽丝走上前,捏住朵拉的下巴,“你,还有那个伯兰特,两个婊子在我哥身边转来转去,多烦啊。哈哈,反正,诺兰他不爱你,却必须得娶你;而你,却无法得到他的爱,因为他的心已经被那个女人填满了。痛苦吗?你们痛苦的样子,一定很美……” “请放开我。”朵拉打掉了爱丽丝的手。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嘲讽,让她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快。爱丽丝被她的举动激怒了:“你竟敢!” “请住手!”尼莫喝道,把朵拉护在身后,“殿下,再怎么说,朵拉公主也是埃克苏的贵客,您这样子有失东道主的风范。” 爱丽丝又一次笑了起来,有气无力的声音让人汗毛倒立。 “尼莫•埃瑞里和朵拉•希德尔,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在王城阴暗的角落里会做什么呢?是你情我愿,还是有人暗中指使?”爱丽丝的声音想一把小刀,刮得人骨头生疼,“比如说,为了得到王子的爱,佩拉洛斯•伯兰特授意自己最忠实的狗,为自己清扫道路。这可正是绝妙,是不是?” “请不要侮辱她!”尼莫握紧了拳头。 朵拉轻轻拉住了尼莫,让他不要冲动:“伯兰特少校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也好,诺兰王子也好,大家心里都清楚。” “哈哈,你是不是太相信人心了,公爵的女儿?”爱丽丝的脸上是阴森的笑容。 朵拉咬紧了下唇。 “你们,蹦哒不料几天啦。”爱丽丝笑着,转身离去。 冷汗打湿了朵拉和尼莫的后背。 远处传来了爱丽丝有气无力的歌声。 (七) 诺兰坐在座位上,双臂环抱胸前,脸色有些难看。彼得靠在门边,也眉头紧锁。至于站在诺兰对面的佩拉,面如玄铁,尼莫双拳紧握,朵拉则满脸委屈。 才三天功夫,“小公主发现埃瑞里上校在伯兰特少校的指使下与朵拉公主幽会”的传言已经在整个王城闹得沸沸扬扬。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加上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越传越玄乎,最后矛头居然全部指向了佩拉,弄得佩拉很是不堪,还有人质疑佩拉的动机,是否想要谋朝篡位,为罗曼复辟提供便利。 这场闹剧,佩拉竟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诺兰当然相信佩拉的清白,恐怕在现在的埃克苏,除了尼莫以外,就是诺兰最了解佩拉了。佩拉虽然算得上聪明,可是情商却令人担忧,一个连什么叫做喜欢都不太能弄清楚的笨蛋,哪里会勾心斗角?而战场上的智慧也多半在排兵布阵,攻心是佩拉不太擅长的。可光有诺兰相信是没有用的,人言可畏。 有的时候,言论的杀伤力,远远超过利器。 头痛。 “清者自清。”佩拉冷冷地说道,“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不要总以为自己什么事都没干就不会得罪人。”彼得的语气有些凝重,“这很显然是在针对你和诺兰,你仔细想想,主导者的目的是什么?” “彼得,你言重了。我想应该只是小妹误会了而已,”诺兰叹了一口气,“她不懂事,乱说话,怕是被某些人利用了,我让她给大家解释清楚便是了。” 不懂事?尼莫和朵拉二人回想起那个晚上,还觉得心有余悸。在诺兰眼中,爱丽丝究竟是什么样的啊。朵拉心直,便开口说道:“不懂事?她心思可真细,心眼怕是比筛子还多呢!”尼莫干咳一声,示意朵拉不要再说下去了。诺兰干笑一声:“我这个小妹自幼多病,这么些年从没有出过王城,柔柔弱弱的实在让人心疼。我不忍责怪她,她年龄尚幼,涉世未深,也不擅与人交往,为人处事想必有诸多不周,你们且不要动怒,我会和她讲讲道理的。” 朵拉不甘心,她真的有些生气了:“那,那你把她叫过来,有的话我们要当面对峙!” “公主殿下,请不要生气,主人也是出于对亲人的爱护。我叫人去叫小公主了,我们冷静下来,把事情都说清楚。”彼得抢在诺兰之前开了口。诺兰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朵拉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之后房间里又沉默了。五个人各自阴沉着脸,暗暗思索着如何终止这场闹剧。 过了十多分钟,门被敲响了,爱丽丝一脸委屈地走进来,不及朵拉大声质问,已经飞身扑进诺兰的怀里,嚎啕大哭:“哥哥!我、我全是为你好啊!我怎么能忍心看着别人染指我未来的嫂子呢?我……呜——我错了,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我、我根本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嘛——” “好了好了,真的是你误会了。”诺兰怜爱地摸了摸爱丽丝地头发,哄道,“朵拉公主和尼莫都不是那人样的,倒是你,没有弄明白事情就乱说话。我既不打算和朵拉公主联姻,也不会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以我的名义担保,这两人都很正直,你也为你散出去的言论负起责任来,好吗?” 连彼得都嫉妒不已的、无比温柔的语气。 朵拉的肺都要气炸了,佩拉用眼神制止了她。爱丽丝扑在诺兰的怀里,梨花带雨:“但、但人家也不是故、故意的嘛,谁知道最后被传得那么夸张……” “好了,我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诺兰替爱丽丝擦擦眼泪,“但你要还他们清白,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爱丽丝使劲点头。 “爱丽丝,去和朵拉公主还有尼莫道个歉。还有佩拉,你可是给别人添了不少麻烦。”诺兰笑道,好像已经完全不生气了。 “对不起!”爱丽丝可怜兮兮地道歉。尼莫恭敬地接受了,朵拉却负气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诺兰叹了一口气。 “你先回去吧,记得自己要把这件事处理好。”他叮嘱道。 爱丽丝怯怯地点头,在经过佩拉身边时,她突然一个趔趄,栽了下去。佩拉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扶住。 “真是的……你绊人家干什么呀……都道过歉了……”爱丽丝委屈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佩拉觉得一阵恶寒,但还是低下了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并非有意,下次我会注意的,公主殿下也请多加小心。”佩拉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啊。” 爱丽丝皱了皱眉头,突然凑到佩拉耳边:“你会滚回罗曼的,你们三个,要么滚,要么死。” “祝您心想事成。”佩拉笑着答道,眼中,闪过了寒光。 正文 第七章 爱丽丝?埃克苏佩里(上) (一) 佩拉站在王后面前,行礼,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王后,找我有何吩咐?” 今早听说有大人物想要见她,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大人物。 王后慵懒地倚在沙发上,和爱丽丝如出一辙的浅棕色长发流苏一般披在肩上。她看上去很年轻,三十岁出头,周身围绕着傲慢的气场。她从上到下用刻薄的眼光扫视着佩拉,这眼光让佩拉觉得不适。接着,她开口,用令人生厌的语气开口道:“嗬,这姑娘可真不像个姑娘,我那个二儿子,还真是口味奇特啊。” 两旁的侍女看了一眼佩拉,捂着嘴偷笑。 果然是来者不善。佩拉心知王后此举和小公主定是脱不了干系,但她还是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找我有何吩咐?” “我就是想看看,诺兰喜欢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样子。”王后从侍从手里接过茶杯,“现在看来,这幅姿色连普通都算不上呢。”她抬眼,颇为玩味地看了一眼佩拉。 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清楚。佩拉并没有被这样刻薄的话语伤到。她今天确实不是个姑娘的样子,穿着训练服,松垮的马裤,为了显示尊重特意披上了军礼服的外套。真是麻烦,这母女俩。在见到王后时佩拉心里大概多少清楚了,王后就是诺兰和哈维尔的政敌。哈维尔对王后还是比较温和的,至于诺兰,则剑拔弩张。但诺兰好像对异母的妹妹爱丽丝却格外宠爱,也许是因为爱丽丝比较会撒娇的缘故?想到这里,佩拉心里多少有些不平。 撒娇什么的,好困难啊。 佩拉心知自己需要做出行动,但勾心斗角却不是她最擅长的。她不知道面对王后的奚落,自己应该作何回应。 “我和诺兰……”她硬着头皮开口,却被王后冷笑着打断了:“我要是你,就先去照照镜子。我了解你的小心思,你们这些亡国贵族的作风,无非是想要借着有权势的人往上爬,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使劲握紧,好获取利益。可是你看看你的着装打扮,姿色平平,没有一点女性资本,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情来?我若是你,便早早回罗曼去,而不是在这里丢人现眼。也只有我那个可怜的傻儿子被你鬼迷心窍了。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长得倾国倾城吧?” 可恶,她怎敢这样瞧不起人?佩拉心知自己没有那些贵族小姐长得精致可人,但她决不允许别人拿她的尊严来开玩笑。她讨厌别人说她是依附权贵的亡国贵族,这事她的底线,也是她的骨气。佩拉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但她碍于王后的地位,不得不放低姿态,用不卑不亢的语气回答道:“此言差矣。我从小在军中长大,从未听说过有人不立战功便得封赏。我知道,我确实比不上您的高贵您的美貌优雅,但我从未打算借助诺兰的力量向上攀爬。我的军衔与勋章,是靠战斗与流血换来的,那是我拼上性命才得来的。您是王后,不管您对我持怎样的态度,我都希望您能够明白,请您尊重每一位战士为这个国家所流的鲜血。我,不是一无是处的。” 这点倒是让人颇有几分兴趣。王后笑了,抿了一口红茶,慢悠悠地说:“军队是男人待的地方,你一个小姑娘,成天和男人混在一起,谁知道呢……”她抬起眼睛,睫毛向上一翻,带着成熟的魅惑与挑衅,和宫中富有野心的女人身上特有的,危险的气息。 好一个话里有话。 佩拉并不生气,只是觉得通体生寒,这个女人的心思百转千回,而且总是直指要害。抱着“清则自清”的心态与她争斗,除了自我安慰以外,起不了任何作用。爷爷曾说过,“世间兵法,攻心为上”,佩拉曾经以为所谓“攻心”不过是激励我军士气,挫伤敌人锐气,更快更有力地压制对手,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直奔胜利,无所畏惧。可如今方才发现“攻心”二字的玄妙之处。而博弈之道则远不是单凭勇气便能通行。这里不是真正的战场,在无法凭借武力杀死对手时,佩拉所有以“收割对手生命”为目的的所谓智谋都在女人的心机前相形见绌。她曾以为“离间”是走投无路之时的下策,如今总算发现口舌之利远胜刀剑。或许是时候花心思重新研究那些兵法了,佩拉意识到自己的谋略,实在对不起“少校”的军衔。 佩拉看着脸上挂着几分胜利者倨傲的笑容的王后时,突然好想把前几天受到的那些委屈的非议都转送给她。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玲珑狡诈的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呢? “怎么,让我说中了?”王后的笑容越发邪媚。佩拉深吸一口气,直视着王后的眼睛:“这种时候我越是为自己辩白,反而越会给自己抹黑,又何苦去费口舌做无用功?您这样做定是因为小公主不喜欢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若是要让我在埃克苏容不下身,我想您做得到,我也躲不过。但这不意味着我就会妥协,我,有我自己的底线。” “哈哈哈,佩拉洛斯,不愧是你,”爱丽丝笑着从侧边的帘幕后走来,“你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是个实心眼。何苦在一条道上走到无路可走?不如我现在为你指一条明路,也给你留在埃克苏的机会。” 佩拉的脸上挂起了骑士特有温柔的笑容:“那么,小公主,您想让我做些什么?” “我本来是想让你和那个公爵的女儿一起滚的,可我改变主意了。”爱丽丝走到佩拉面前,佩拉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这样的仰视让她很不爽。她狠狠地按住了佩拉的肩。 “跪下。”她命令道,同时手上加大了力度。可佩拉是军人出身,爱丽丝的这点手劲根本无法让她动摇。佩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旧站得笔直:“即使面对国王陛下和我的主人,我也不曾行过这样的大礼,小公主,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份,行事不要僭越。” “身份?”爱丽丝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她戳着佩拉的鼻尖,声音像针一样穿过佩拉的耳膜,“我是国王的女儿,一国的公主,而你——” 爱丽丝的脸上浮出了怜悯的笑容。 “丧家之犬。” 换作是几个月前,佩拉或许就要拔出剑来和说出这句话的人决一死战了,但现在,她终于学会了忍耐。 也许有一天能够放下。 “本公主好心想给你留一条路,留在埃克苏,做我的一条狗,为我卖命,你或许还有机会见到你心爱的王子。”爱丽丝看着佩拉,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我的祖父是史蒂夫·伯兰特,罗曼王国的护国大将军,大陆第一剑士,传说中可以屠龙之人。”佩拉微笑着,不卑不亢的姿态让爱丽丝恨不能将她咬碎,“但我从来不会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我的勋章是我用自己的鲜血换来的,我的名字是佩拉洛斯·伯兰特,罗曼曾经的上尉,如今是埃克苏的伯兰特少校,而不是活在史蒂夫·伯兰特光辉身影之下的那个人。恕我直言,听闻陛下有意在未来几年内将国家托付给王储打理,当未来,哈维尔殿下主宰了这个王国,您还算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吗?失去的父亲的庇护,您说的话,又有多大的分量呢?” “大胆!”王后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向地上掷去。爱丽丝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得佩拉脸颊生疼。 爱丽丝气得浑身发抖:“你一个丧家之犬,有什么好骄傲的!” “作为臣子,我服从我的王;作为军人,我服从我的长官;作为骑士,我服从我的主人。而您,既不是我的主人,也不是我的长官,更不是我的王。因为您是公主,所以我尊重您,但我不会服从您。”佩拉深鞠一躬,“看来我们无法交谈下去了,我还有任务,先行告退。”说罢,径自退出房间。 爱丽丝的眼中已经斥满血丝。她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愤怒夹杂着不甘与刻入骨髓的嫉恨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她双拳紧握,指甲一根根折断,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有血从爱丽丝的掌心滴落。 “母后……”爱丽丝的声音颤抖着。 王后起身,抱紧了女儿。 “不过是个亡国贵族而已,有我在,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王后安慰道,“既然她的军衔是你父王给的,那么你的父王也可以收回她的军衔。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史蒂夫·伯兰特再厉害,最后不也死了?活下来的,是我们。” “我想让她变成我的玩偶——”爱丽丝从齿间挤出这句话,“我要看着她一点点……被我亲手毁掉。” 白色的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下钻出来,舔了舔爱丽丝手上滴下来的血,又钻回了沙发下。 (二) 佩拉在医务室的镜子前看着脸上的五指印,眉毛微微纠缠。 好生厉害的一个小丫头。她心里想着,不免有些气愤。先前在王后面前忍气吞声,都是因为哈维尔早有警告。可是现在一个人,闲了下来,就觉得所受的屈辱,心中的那股愤恨,全都冲上了心头。 理智…… 佩拉知道,哈维尔是对的。哈维尔是个成熟的政客,他确实比诺兰更会处理这种棘手的情况。 可是佩拉不能总是依靠他人。以前,有爷爷作为她的靠山。她以为自己经历了很多,受过很多伤害,然而她发现其实自己先前一直活在爷爷的保护之中。 将军给了她战场与利剑,帮她挡住了流言与暗伤。她以前不知道,原来在爷爷光鲜的生活背后还有这么多的痛苦忍耐。现在失去了爷爷,那些压力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心中多少是苦涩的。 可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再回头。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门槛。她终究是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的。 就像爷爷那样。 可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爷爷?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容身之地。有了我的主人,有了……那个让我心动不已的人。 有了生活。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被推上了悬崖,摇摇欲坠。 我,真的能够守护什么吗? 佩拉的心突然凉了下去。她想起了伊莎。那时候,她是那样的无力。看着伊莎受苦,被病痛折磨。她想起了爷爷,想起了那个血色的清晨。她没有信心。她已经有过一次失去一切的经历,这让她变得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敢于肆意妄为。她变得谨慎而胆怯,她甚至害怕拥有。 她承受不住失去的痛苦,可是又无力守护……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每一下都伴随着钻心的疼。冷汗很快从佩拉的额角冒出。 明明在战场上,可以不顾一切。即使面对敌人的刀锋,也从不畏惧。为何此时此刻的自己,变得这样懦弱? 佩拉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向后退去,靠着墙,缓缓地滑了下去。 她抱紧了怀中的剑。 芜杂的思绪占据了她的心灵,绝望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狂地蔓延,从心房钻出,从每个毛孔钻出,将她吞没,将她埋葬。 我……我会拖累诺兰的。 好害怕。佩拉知道,自己远远不够。她无法保护诺兰。 这样的自己,真是可笑又无用。 “伯兰特少校?你还好吗?”医师轻轻敲了敲门,“可以进来吗?” “啊,好、好的。”佩拉赶忙站起身,整顿好表情,收起自己低落的情绪。她上前打开门,医师进来了,递给她暖水袋:“没办法,先敷一敷吧。” 佩拉接过暖水袋,有些出神。 “其实,没什么事。”佩拉嘟哝着。 “得了,你可是咱主人的脸面。你被小公主扇了一耳光,等于主人被小公主扇了一耳光。要不是今天我在半路看见你,你就顶着这指印子给我主人四处丢脸去?”房门外,彼得倚在墙边,嗤笑。 佩拉垂下眼帘,郁郁不乐地用暖水袋敷着红肿的脸颊。 彼得站直,理了理衣角,走进屋里:“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想和少校单独聊聊。” “是,阁下您请便。”医师恭敬地退下。 佩拉在一边的小角落坐下,默不作声地盯着地面,彼得随手把门带上,在佩拉面前蹲下,像哄小孩一样问道: “在苦恼了?” “没有。”佩拉的脸色很差。 “不要硬撑着,知道你脸皮薄,我还没和主人说呢。”彼得用前所未有的温和的语气问道。他知道佩拉遇见了困难,就像上次那样。 他知道佩拉仅凭自己的力量,是走不出心里的魔障的。 佩拉的肩膀绷直了:“你,不用管我。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了。我……” “可你在恐惧不是吗?”彼得认真地看着佩拉,她始终不敢与彼得对视,“我觉得,你应当学会依靠别人。” 佩拉抿住了唇。她像是在咀嚼着那些词汇一般,嘴角微微抽动着。 “我……我想要做一个独当一面的人。”佩拉捏紧了拳头。 “怎样叫独当一面?”彼得严肃地问道。 “至少,能够保护自己爱的人吧。”佩拉把头低了下去,埋进了臂弯。 “那么我问你——”彼得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是自己的独当一面重要,还是主人的安危重要?” 佩拉心里一惊。 “你一个人解决得了吗?既然解决不了,又逞什么强?”彼得的语调变得严厉了起来,“你以为,自己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是吗?” “我,我不是这样想的!”佩拉抬起头,大声争辩道。她鼻子很酸,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害怕会失去他!我知道,我知道我一个人解决不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彼得伸手狠狠拍了一下佩拉的脑袋:“他也是我的主人,凭什么你要一个人保护?” 佩拉愣了,她看着彼得,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主人在,有尼莫在,有我在。我们不是各自为战的。我们都很弱小,我们都还不够成熟,可是我们可以一起前进。你可不要掉队了啊。” “……好,好的。”佩拉呆呆地看着认真地一反常态的彼得。 一起前进吗……她小心地咀嚼着这句话。 还真是没出息啊,自己。 独当一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就算是爷爷,也有自己的同伴,有值得效忠的王和值得信任的下属。原来自己已经在偏执的道路上走了这么久,这么远了。 现在回头应该还不算太迟吧。 正在这么想着,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跑步声。接着门被猛地推开,“砰”地一声撞到了墙上。诺兰扶着门框,大口喘着粗气:“怎……怎么回事?” “诺兰!”佩拉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有些委屈地看着彼得。彼得赶快举起双手:“真的不是我说的。” “佩拉,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诺兰脸色铁青,拉开佩拉的手,看见了脸上的指印,不由一阵心疼。 佩拉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有些胆怯了,这样的诺兰让她觉得疏离而陌生。她不知道哪一块会是他的逆鳞,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不触怒他。 “我……可能说了让小公主不开心的话,被她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伯兰特少校没必要再护着那种人了吧?!”朵拉的声音传来,她提着裙子匆匆走来,身后跟着跑起步来还有些吃力的尼莫。朵拉看起来非常生气,眉梢微微抬起,脸颊红扑扑地。她站在诺兰的面前,像是发泄一样:“你根本就被爱丽丝给骗了!她根本不是无辜的女孩!” “我知道你还在生爱丽丝的气,”诺兰侧过身看着朵拉,“我还没有愚钝到这个地步,爱丽丝的事情不需要你来说。这种事,你以为王兄不会提醒我吗?” “这……可是那天你明显在偏向她……” “朵拉公主,隔墙有耳。”彼得向朵拉眨了眨眼睛,“你的父亲没有告诉过你,官员的办公室,是最危险的地方吗?” 佩拉看着诺兰,眨巴眨巴眼睛。 诺兰见佩拉这幅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你也是,真的以为我会对政敌的女儿掉以轻心吗?” 佩拉突然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她长舒一口气:“我还担心会说错话,让你生气。” “不会的,我了解你的为人。我知道你不会去诋毁一个人,所以,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诺兰蓝色的眼瞳好像要把佩拉整个儿融化在里面。佩拉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瞳中的倒影,好像一团火焰。 莫名奇妙地,在他身边,就会有无限的勇气。或许和这个人一起走下去,就能够到达勇敢的彼岸。 我,想要和诺兰相互扶持着,一点点成长。 这偶听起来是多么甜蜜的一件事啊。 诺兰俯下身去,心疼地摸了摸佩拉的脸颊:“她也真下得去手。” “那可不,又不是她喜欢的人。”彼得说了一句打趣儿的话,却并没有收到理想的效果,这让他有些失落。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一直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尼莫苦笑着摇摇头:“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佩拉听见这话,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尼、尼莫!” “好好好,闲杂人等退散了!”彼得赶忙撤离,走到朵拉面前停住,向她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那么,朵拉公主,今天请允许我代表我的主人,领你去逛逛王城的市集吧。” “喂!”不等诺兰叫住彼得,三个人早就达成了共识,脚底抹油,溜得没影了。 佩拉和诺兰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 过了很久,佩拉终于艰难地开了口:“诺、诺兰……你,应该还有事情要忙吧。” “没事,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佩拉低下头,耳朵很烫。 诺兰拉住佩拉的手,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 “明天晚上,陪我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三) 爱丽丝站在窗前,她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花园,从这里可以看到花木精致的排列,不同色彩的花木在地上绘出了规则而美丽的图案。 可是爱丽丝无法欣赏这样的美景。 她想起了诺兰选妃宴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关着灯,看见诺兰牵着那个女孩从宴会的会场上逃离,逃向他们的罗曼蒂克。每每到这个时候,她都觉得心中有一把无名火在燃烧。 为什么不是自己?爱丽丝真的很想冲到诺兰面前大声质问,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是兄妹啊。 可是那份温柔……她不愿意与别人分享。她认为“哥哥”算是她私有的财产了,她原本以为,诺兰是可以无条件给她一切宠爱的人。她喜欢那种独享的感觉。 可现在,突然出现了两个可笑的女人。 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爱丽丝一边把玩着手中精致的匕首,一边这样想着。她的指尖划过匕首精美的刀面。镀金的刀柄上雕着象征埃克苏王族的盘螭,刀面上精美的雕花彼此纠缠着,形成好看的纹路,不知道又象征着什么。上等的好钢,本可以做成削铁如泥的宝剑,最后却成了这样华而不实的玩物。到底是可悲的呢。 这把匕首是她十岁生日时,诺兰送她的礼物。匕首没有开刃,大概是害怕她伤到自己。但这也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手上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也杀不了佩拉。 佩拉的剑术不在诺兰之下,又是正规军人。上午的那一次交锋,自己用尽全力,可佩拉却岿然不动,足以见证她作为一名军人的力量。爱丽丝本身就身体弱,与宫外接触不多,她也不知道其它人能否打败佩拉洛斯。但她现在觉得佩拉洛斯越来越危险,她不想看见这种让她心里不爽的人。 想要除掉她。 可是眠冬城的防守异常完备。佩拉住在内城,内城住的都是一些官员,尤其是那一片区域,居住的多是军人,她的寓所又紧邻将军府。要知道,潘波将军的将军府周边戒备森严,要想在潘波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弄出点动静,那可真是天方夜谭。在眠冬城内无法动手,那么就只有等待她出城的机会了。 “这些,我做的这些,都是因为你啊。诺兰。”爱丽丝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山脉起伏,轻轻摩挲着这把剑,喃喃到。 爱丽丝在八岁以前一直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莫名的高烧,心悸,晕倒,这些病痛缠绕着她。因为这个原因,父王将她安置在王宫最好的房间里,由仆人日夜伺候。除此之外,就只有父母和医生能够进出这个房间,连哈维尔和诺兰都是没有资格的。爱丽丝小时候身体很差,有时在不生病的日子里也无法下床。爱丽丝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度过了孤独又漫长的八年光阴。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甚至没有见过自己从小长到大的这座王城的模样。在她偶尔能下地走动的日子里,她就会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的花园。 她很早就见过诺兰了。直到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哥哥。她有记忆以来,总是能看见诺兰和他的亲卫在一起。有的时候会一边走路一边读书,有的时候在拌嘴,又有的时候在玩着追跑打闹的游戏。爱丽丝每每看见,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奇妙的情感。那情感她无法形容,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很不舒服。在很多年之后,在爱丽丝经历了很多直到陷入深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诺兰的感情,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更多的是羡慕与妒忌。只是爱丽丝还不能懂得怎样拥有一颗人类的心,才会将这份感情扭曲。 只是年幼的她赤脚站在天鹅绒的厚地毯上,踮着脚尖望着花园发愣的时候,觉得那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一种不真实的幻象。她并不羡慕,因为她认为她所生活的地方,就是理想的迦南地了,自以为活在幸福中的麻木的人们不会渴望天堂。 她甚至觉得那些每日穿行在王城中的官员们不曾拥有灵魂,因为他们就像是机器一样,机械式地工作,机械式地微笑,机械式地穿过花园的美景,却从不知驻足欣赏。只有诺兰的存在会让爱丽丝感觉到一丝鲜活。 爱丽丝那时候想,或许父王是一个魔术师,而那些大臣不过是他手中的木偶。她觉得这令人兴奋,能够支配别人,想必会带来极大的快感,这让爱丽丝兴奋不已。 爱丽丝觉得,这个小房间,她,父母,医生,窗外的风景,和偶尔在风景中成为点缀的诺兰,大概就是整个世界了。而她是这个小世界的中心,她拥有着一切。 直到七岁那年,王城换了新的御医。他的医术很好,为爱丽丝调养了一年以后,爱丽丝的身体奇迹般地转好了。虽然体力很差,却不再生病。在她八岁生日的那天,父王设置了宴会,也是在那天,她见到了自己的哥哥姐姐们。长公主不久就出嫁了,只在哈维尔大婚到时候又见过一面,爱丽丝对她的印象很淡;哈维尔又总是在忙着各种事务,所以竟成了诺兰和她相处得最多。她起初多少有些害怕,听闻诺兰和母亲的关系很差,可是诺兰见到她,却高兴地把她举起来,像是炫耀一样对彼得说:“彼得,你看,这是我妹妹。” 那种骄傲自豪的语气,让爱丽丝头一回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 “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年幼的爱丽丝还不能明白。 “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啊。”诺兰笑着拉起爱丽丝的手。 “可是,你不是母后的儿子……” “对,我不是。”诺兰的脸色微微沉了沉。 “那为什么你是王子,是我的哥哥?”爱丽丝不解,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诺兰。 诺兰蹲了下去,摸了摸爱丽丝的头:“因为我是父王的儿子。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为什么?同父异母,是什么意思?”爱丽丝头一回被人摸头,她心想,原来哥哥就是有很大很温暖的手的人啊。她莫名地觉得安心。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诺兰不愿多说,脸上浮出了些许难受的表情。但他很快恢复了笑容。 “要出去玩吗,走,我带你。”诺兰笑着说。 这就是爱丽丝与诺兰的第一次见面。 可是如今,那个会骄傲地说“这是我妹妹”的人,目光里注视着的已经不再是自己。他的温柔与宠溺,都不会再给予自己了。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世界上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爱丽丝讨厌佩拉,讨厌佩拉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更讨厌她与诺兰对视时,仿佛心灵相通的那种眼神。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 明明,应该只有兄妹间才会拥有。 可是爱丽丝知道,自己从未曾了解过诺兰。她只是一味地索取关怀而已。她就是这样自私,这样自我中心的一个人,她只是要占有,却从不肯给予。 爱丽丝的眼中又一次浮起了阴霾。 她讨厌一切不属于她的东西。 哈维尔也好,佩拉也好,他们从来不会被她控制。而诺兰也渐渐会离开她。 愤怒带着窒息的感觉,压迫着爱丽丝的胸膛,扼住她的咽喉。她放下匕首,拿起了插在窗台花瓶中的玫瑰,细细拨弄着它柔软的花瓣。 诺兰曾说过,花儿一旦被摘下,很快就会死去的。 可不知为何,在年幼的爱丽丝眼中,正在一点点步入死神怀抱的花格外美丽,带着绝望的色彩。 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对于她来说,枯萎的玫瑰远比鲜活的那朵更有吸引力。她喜欢看它痛苦扭曲的干死的枝干,看失去了美丽血色的花瓣被死亡沾染上腐朽的黄,看它在死神的面前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的可悲可怜。 她也想拥有那样绝对的权威。 可是偏偏,让佩拉的态度刺痛了她。 为什么诺兰会喜欢那样的女孩呢? 明明……并不是特别出众。 但佩拉确实是独特的。因为她是骑士,是军人吗?还是因为她身处权力的漩涡中,依旧正直的那颗灵魂?爱丽丝不知道,也无从知晓。 明明只有自己才能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想要让她变成个自己的玩偶—— 想要看着她痛苦的模样。 想要毁掉她,亲手,一点一点。无比地想。 爱丽丝回过神来,看见诺兰骑着马出了王城。她又一次想起了看着佩拉时诺兰脸上幸福的笑容,好像自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不可以的。哥哥,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玩具。 怎么能轻易与人分享? 爱丽丝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撕扯着玫瑰的花瓣。花瓣被撕扯成碎片,被傍晚的残风吹走,终于和血一样的夕阳融为一体,浑然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