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有谁知? 黄初二年的那个雪夜,四周漆黑,不见星月,东南郊外忽有亮红光芒冲天而起,映得半个邺城都明亮如昼。 有好事者登上城楼眺望,眼前只有一片熊熊火光。甚至是地平线上腾起的滚滚黑烟,连同烟雾下起伏连绵的别宫楼阙、奔走呼号的甲士身影,都被这兜天盖地般的火光彻底地掩没了。 邺城人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大火。 那些火焰如千万片霞云泼洒了赤血,纷纷从天而落。它们红得绚丽、艳得狂暴,一路以催枯拉朽之势激奔席卷,将远近的夜空荒野,都渲染成一片怵目惊心的血红。 火势是从东南郊外的云落别宫起来的。 云落,并不仅仅只是大魏的一所宫室。 作为天下最负盛名的织造司所在,那里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织物的绮光华采:锦、绮、绣、绢、纱、罗、绫、缣……印花、敷彩、提花、锁织、纹绣…… 在化为灰烬的最后一刻,它们所迸发出的光焰,云霞般的金红中隐有七彩流离,仿佛是在空中,忽然聚集了千万只金翎红羽的大小凤凰,展翅腾翔在变幻的辉光中,盘旋交错,吞霓吐霞,远近的雪野被映得一片通亮,即使是在漆黑的深夜,也宛如明昼。 邺城之郊的官道上,林风微凉,白露未晞。 那样清冷安静的暗夜,与远方热烈辉煌的大火,仿佛是处于两个世界。 两匹灰白的骏马并肩站在道间,路边的浅草没过了马蹄,其中一匹还在轻轻地打着喷鼻。 马上是两名骑士,都笼着墨黑披风,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其中一人始终怔怔地凝视着那片大火,一方黑巾掩去了面庞,看不清神情的悲喜。始终一动不动,便如一尊雕塑般,如亘古以来便静立于此。 “那些‘茫茫’,应该都被火气融化了。” 过了半晌,这名骑士轻声道,她骑马的仪态笔直英挺,一如男儿,但听声音却是个年轻女子。 另一名骑士不言,却从褡裢中取出一物,双手捧着,慎重小心地送到她面前。 借着夜色与火光,隐约看清他掌中之物,竟是一茎花草。根下还有一团湿泥,被薄帛细细包裹起来,以保证其鲜活如初。 “我事先已取来了一株‘茫茫’,想着带回阳平去,给你留个念想。”说话的骑士是个男子。 这茎被称为“茫茫”的花草,叶片纤细,交差生长,形若草兰,顶端的花朵却只有五铢钱大小,花瓣幽蓝如纱,边沿是一圈淡淡的白。捧在他修长的指间,越显出一种飘渺脆弱的美。 “你还帮我带出来一株?” 女子有些惊诧,接过那株“茫茫”,端详了片刻,幽幽道:“还记得当年将千万株‘茫茫’移植到云落别宫时,当真耗费了无数的人力心血,最后足足损失了半数以上的植株,才使得邺城冬日的雪光中,盛放出蜀地独有的淡蓝花海。如今……只怕是全都融于大火了。” “这是一种倔强的花朵。” 男子柔声道:“出自蜀地阳平之巅,生性不畏阴冷,只盛放于蜀地的冰雪之中,却独惧光热,哪怕轻呵一口热气便能令之融化。所以蜀地相爱的年轻男女才喜欢以‘茫茫’互赠,因为它的飘缈易伤,一如爱的不可预料。” “是啊,倔强而又脆弱的花朵……当年我是错了。那时我年少气盛,满怀欣喜,以为精诚所至,连天意都可逆转,才强行将‘茫茫’迁入邺城。如果……如果将它们留在蜀地,或许不会有灰飞烟灭的一天。” 女子抬头遥望那片火光,轻声道: “不过,谁说得清呢,如果‘茫茫’有灵性,或许它是愿意的。生于冰雪,融于大火,也是不错的结局。”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那些烟气的迷障,察觉到满天的火云中,有一片淡蓝的雾气,正在袅袅化散。 那是千万朵“茫茫”被火气所融的幽魂。 仿佛想到了什么,她伸手掀起黑巾,将那株‘茫茫’举到了鼻端。 暗沉的黑,衬出了淡白的肌肤,与幽蓝的花色一样,显得那样美好而又飘渺。 男子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怜惜和不忍,仿佛已经明白了她即将的举措,却只是轻不可闻的、低低叹息了一声。 果然,女子低下螓首,向着那幽蓝的花瓣,轻轻吹出一口气。 那样轻、那样柔、那样小心翼翼,似乎都吹不碎花瓣上的露珠,然而却让“茫茫”的花朵,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仿佛是初春的薄冰,遇上了炽热的艳阳。 那些幽蓝白边的花瓣,竟飞速地融化、消失了。女子的手中,只留下光秃秃的花茎,还有那团孤零零的根上帛泥。 “我们走罢。”女子随手将花茎抛开,随着噗的一声轻响,落入道边浅草之中。她扬起鞭来,眉宇舒展开去,仿佛抛去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物事一般,甚至不曾再看上一眼。 啪啪! 是马鞭的脆响,击破了无尽的虚空。蹄声哒哒,驰影如电,抛下那映红半空的火光,抛下所有的过往,飞奔向雪野与天际的尽头。 一曲清歌,带着隐约的宛转冷意,在渐渐远去的蹄声中,幽然响起: “应怜阳平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蹄声远去,歌声渐轻,终不可闻。 正文 第一章 洛水 扑通! 水的腥气直扑鼻端,眼前一片幽暗。 惨叫还没来得从喉间冲出来,便消弥在激荡的水波中,化作一串串大大小小的水泡,飘然而去。 水底的阴寒凉意,虽然无法穿透那层轻滑衣料的阻隔,但仍是令得董织成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上苍啊!时空局摆大乌龙了,居然将她穿越在这冰凉的河水里! 先前与时空局穿越科的那位徐薇安小姐的对话,蓦然跳上心头,让织成几乎要捶胸顿足地幡然醒悟过来: “徐小姐!我置自己生命危险于不顾,主动为你们做穿越时空的科学实验,自费付了五十万的穿越实验费用,论理说已经很不应该了。为什么连服装费都要我出?还要三万!喂!我可是服装设计师出身的啊!你这是乱收费!” “抱歉,董小姐,您交的这个不叫服装费,而是保险费!” “有高达三万的保险费么?你给我说这是全方位保险防护服,安全系数百分百,但我只看到了一件怪模怪样的衣服!还有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你确定我穿越至三国后,当地人不会拿我当怪物,进行惨无人道的围观?!” “对不起,董织成小姐,这是我们要求穿越时空者必须的装备。除了这些经过特殊处理的东西,其他东西无法穿越,因为这跟乘飞机一样,是要限定随身行李重量数的,不过我们要求随身重量不得超过一千克就是了。在这件天衣……对,是天衣!而且它并不怪模怪样! 您是知名时装设计师,应该知道它的款式就是的传说中的广袖流仙裙改良版,当然它的精良不仅限于款式…… 它光滑的材质不但能防水,还能最大限度地卸去你所承受的外力——简单地说就是如果有人拿大棒子打你,你承受的力道只有十分之一,普通的刀剑也无法砍开它,我们试过以仿造的古代三石弓也就是360斤的力道的弓射出的箭枝,也不能穿透它哦。 ……关键时刻可以保命啊! 最最最关键的是,在对这件天衣的织造过程中,我们动用了最先进的纳米飞行器技术,也就是将一百万个只有一纳米大小的飞行器织入了天衣的纤维中去。只要启动开关……喏,就是这个红宝石戒指一样的东西往右旋一旋…… 飞行器会迅速吸收太阳能并自动转化为燃料动力,只需要一分钟就可以完成并产生强大的推动力。 穿着天衣的您,凭借源源不断的推动力,可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就象古代神话中的仙女一样,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在那个时空保护自己。想想看,在情况危急之时,你一旋红宝石戒指,咻地一声就飞走了…… 要知道,我们怀疑外星球上很早就有这门技术,比如传说中的织女等人很有可能是外星人哦,真正的仙人哪会被牛郎之辈拿去天衣后就不能飞翔的道理,其实天衣很可能也是一种小型飞行器…… 啊,我又扯远了~其实是你完成实验后回来,也必须要用得着天衣就是了。记住!没天衣你就回不来了! 总之,这些工具都是非常有用的,比如那个美瞳其实是微型防水蛙镜,那个防毒面具其实是小型氧气筒啦……它们加起来刚好一公斤重,听我介绍了这种强大的功能后,你是不是觉得三万块保险费真的是很便宜很便宜呢? 还有,专家们根据遗留的相关历史资料以及您提供的那幅画像,还原了甄洛的原型图,并通过头部骨骼形状组成,预测了她的脑电波频率;因为穿越技术实际上也是由电波来完成的,所以尽量调到同一频率,力求将您穿越到她的身边! 甄洛籍贯在河洛一带的中山,出身世家,先嫁给袁绍家为妇,后又跟了曹丕,一直是贵妇人,起居的地方也与常人不同。虽然无法料到您穿越过去的地方,到底是在宫殿、野外甚至车轿、床榻中,或许会因此招来一些祸事。不过您放心,您的红宝石戒指往左旋是总开关,在危险时它会自动开启保护系统,动用所有工具,确保您穿越到任何环境中后,短时间内都不会受到伤害……” 徐薇安带有苏侬软语口音的普通话,还在耳边如歌声般回荡,织成的神识却悲哀地回到了如今现实的处境之中。 “怪不得要配置这些工具,就怀疑说这些东西,怎么看也不象是穿越后用来对付甄洛身边的仆婢的,果然,把我穿越在河底!” 织成心底涌出一种“上当了”的感觉。 即使甄洛在曹植的《洛神赋》中被塑造成下降凡间的洛水女神形象,其实只到她死之后,曹植被流放时,途径洛水,假托在此遇到她化作的水神,她才被人和这条向来出水神的河扯上牵连。 真正的甄洛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而已! 那么为什么自己被穿到这里?难道这条河真的跟甄洛有关联?真是离甄洛最近的地方吗??? 幸好……时空局在这花了三万块保险费买来的装备上,倒没有摆乌龙! 入水的刹那间,固然被冰冷的水花和翻涌的暗波弄得晕头转向,但在时空局已模拟受训过N次的织成,百般惊慌气愤之际,董织成尚记得用指头往左旋了旋。 噗~ 挂在耳上的折叠式氧气管伸了出来,织成赶紧一口叼住了它。 不错~~她连呼几口新鲜氧气,似乎氧气还是源源不绝——氧气管的另一头,是插在“天衣”那堆积成花瓣状的衣领中,难道氧气就是存在那里?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天衣”: 公正地来讲,它设计得极是美观,既不是蛙人那滑滑溜溜令人恶心的贴身装,也不是比基尼那曲线毕露的喷血装;以董织成作为专业服装设计师的眼光来看,倒颇具三国时尚特色。 它的款式乍一看,有些象是汉朝人喜欢的那种紧身的绕襟深衣,臂袖也很细窄,但从肘部却一路宽松下来,到达袖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大开大阖,形成标准广袖的样式。 裙的下摆也没有采用那种繁复的曲裾样式,反而从臀下便开始放宽,依照流畅的曲线,巧妙地设计成了多褶摆裙,在水中游时宛若人鱼,却也丝毫不觉紧仄。 更赞的是它的质地滑爽轻薄,触肌柔腻,近似于一种古代平纹织物“纨”;但布料特别精细,浸水而不透,并没有任何粘连沉重的感觉,从经线和纬线的交织密度来看,又象是古代织物中大有名头的素“锦”。 虽然身为时装设计师的织成,半生不知看过多少布料,却从没见过这种纺织品。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纺织品,因为所有连接处好象都是用特殊材料粘连起来,哪怕是布料的结缝处都严丝合榫,而不是象寻常衣服一样,用的针线来缝接。 所谓“天衣无缝”,大概这件天衣也是取的这个典故? 穿着这样一件飘逸曼妙的衣裳,在水中自在游动的模样,若是被人瞧见了,怕不真是被当作水府神女呢。 但来三国的目的,不是为了COSPLAY一把水府神女,董织成她可是身负要务,她是为了去邺城! 邺城——三国时代曹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 深深吸一口气,织成伸展双臂,双腿微曲,足尖只在河底用力一蹬,借着那轻飘飘的力道,就向水面浮上去。 迎面有无数雪花扑面而来…… 好大的雪花…… 不,是雪条、雪片? 好多白花花的东西,东一片、西一条的,大多都沉在水底,经她这一蹬一搅,便有细一些的,便会随着波浪,轻轻摇动,那是水生花卉? 还有些大大小小的筒状物,卧在水底的淤泥中。瞧那光洁惨白的样子,倒象是一截羊脂玉棍,被击碎成好几段。 轻轻一扭身体,就能在水底任意自如地穿行。这种体验还真不多见哦,尤其是这天衣象是天生的皮肤一样,贴在身上舒适之极,袖袂与长发一起,在水波中轻轻飘荡,象最柔软的水藻。 真正的水神,她的装备应该也不会强过这一套吧? 织成一边俯身去拾河底一根“玉棍”,一边得意地想:只可惜呀,这么美的样子没被以轩看到,否则以他的才气,说不定又会设计出什么新奇的衣饰来,令女顾客们惊叹尖叫。 “啊!” 发出的尖叫声被自己吞回肚里,织成忙不迭地把手中刚拾到的那个白花花的棍状物丢出去! 那是——新鲜人骨啊!!!! 这该死的水底实在太昏暗了,远看谁知道那是半截人的臂骨?!真是好奇害死猫!这些白花花的东西还不少呢,这会是多少人的尸骨?至于那些随波飘动的“白花花”……天啊,居然是白色的衣衫碎片! 联想到刚才拾到的那白骨似乎还有些湿润的人气,甚至碰到一些絮状的、软软的东西,并不象是年长日久被河水冲刷过一般枯干,难道……难道这些人是刚死不久? 难怪水中有一股腥味呢!这么多的白骨,肯定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是一群……人…… 可是死就死了,怎么白骨上这样干净,甚至没有什么腐败味道,只留下这么些血肉残丝? 织成一边拼命地搓手,想要去除那些恶心的味道,一边远远注视着那些白骨。 难道这里有食人鱼? 砰!砰砰!砰砰砰! 什么东西从水面掉下来,砸得水波又是一阵震荡。 忽然整片水域都晃动起来,其呼山啸海的力度,令得织成再也无法保持好整以暇的“水神”风范,不得不随波逐流,身子摇来晃去,一手紧紧按住氧气管,胃里强烈地涌起一阵晕车的感觉。 莫非是河中要地震?那得赶紧离开这里,万一…… 蓦然,一束金光射到了脸上! 正奋力上浮、张牙舞爪的织成不由得眯上了眼睛,可是那金光是如此明亮,有如初升的灿阳,射透了幽暗的水底!还有一种暖煦之意,穿透阴冷的河水,在脸颊上流连不去。 水波震荡得更厉害了,使得她上浮的力道也不得不被抑制,整个人如一株水草般,飘荡不定。只得努力地睁开眼睛,迎着金光看过去。 那是……一大坨金灿灿的物事。 金子?除了金子,织成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有如此灿然的光芒。 难道洛水上真有船只出过事,所以有金块沉入了水底?只是……这金块似乎太大了,简直是金堆…… 波涌更甚,那金灿灿的一堆,却迅速地向她逼近了! 她本能地想要扭身游开,但没想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排暗涌的水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而来,砰地一声打在胸口上! 唔咳咳咳~剧烈的咳嗽,使得她几乎将氧气管吐了出来! 虽然有天衣护体,但胸口还是一阵闷痛,一口气也差点哽在了那里,只得用力大呼几口氧气,才舒缓了过来。 奇怪!徐薇安分明说了,穿着这天衣,她所承受的力道只有十分之一。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重的力道,难道这金子发威也会如此厉害? 金光乍射!比先前强烈了甚至百倍!而随着猛烈水波,迎面扑来的似乎还有呼呼的风声……水底怎么会起风?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她举袖掩面,从袖袂的缝隙里,用力睁了睁眼。就是这一瞬间,看清了! 那是……虎须鬣尾,身长若蛇,有鳞似鱼,有甲如掌,有爪似凤,桶粗的颈下还吊有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发出亮晃晃的金色光芒,那是…… 是龙!龙啊!龙啊啊啊啊!!! 可是它没有角,那么它是……传说中的蛟龙? 眼前一黑,织成几乎晕了过去! 天啊,谁来告诉自己是不是穿错了?不会是穿到神界魔界还是妖界去了吧?谁听过三国时代是有龙的? 本以为穿到甄洛身边,首先要对付的是她身边的侍女仆从,没想到会是龙! 等等,不仅有龙,还有……人啊!!!! 正文 第二章 屠龙 龙脊上一团白影,远望如披着摇曳的云气。 它来得很快,激荡的水波如刀割般,在巨大的龙头处翻开。 织成一边手足并用,尽力让自己躲避开虬龙冲来的方向,一边努力睁大酸痛的眼睛,才看清那白影仿佛是凝结成一团,不是雾气般的丝缕,在龙颏下那颗珠子的金光照耀下,显露出隐约的轮廓来。 砰! 水波又是一阵激荡,织成只觉自己宛若风暴中的一尾小鱼,好不容易奋力游开了数尺的距离,却被这来回晃荡的水波又结结实实地拍回了原地! 那虬龙,却越发地近了! 心里哀叹一声,织成拔出了腰间的短匕。 严格地说,从大小而论,这是一把削笔刀吧?也是时空穿越局给她的不多的标准配置之一。说是让她防身,可是除了剌喉才能见血外,恐怕伤不了任何坏人……何况敌方是条蛟龙? 在传说中才听过的龙族! 只是眨眼之间,蛟龙已冲到了眼前! 织成的右手握紧了短匕,将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了右腕,准备殊死一搏! 金光越发明亮了,在那一瞬间,织成看到了一副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团白影,哪里是什么云气,竟然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他一手揪住蛟龙鬣须,稳稳当当骑在龙脊之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任那蛟龙疯狂的摆动,却不能将他掀下身来。 哪怕是隔着水波,在骊珠的照耀下,仍可看清他如画的眉目。一身白衣似绢似绡,衣角裾袂,在水中飘摇不定,恍若山间云气一般。 他是那么美……织成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用“美”这个字来形容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可是,如此脱俗出尘的他,如果不是从天阙碧霄中飘然而来的仙人,便是自紫府龙宫中蓦然浮现的水神,令人见了不得不赞叹,不得不自惭形秽。 男子眼神一动,似乎看到了织成,露出讶异的神情来。或许不仅是讶异,还有惊喜、疑惑、甚至是……惧怕? 但是在水中无法开口说话,只是左手连连晃动,似乎是做出“闪开”的手势。 织成此时手足酸软,觉得无数股大小不同的力道,夹杂在不同的水流中冲激而来,将自己紧紧缠绕在波涛中,哪里还能闪得开去? 那男子似乎明白了她的困境,蓦地抬起左手,袖底飞出一条白色的绫带,向织成迎面飞来! 织成忽觉腰上力道一紧,整个人已穿过水波,只是电闪火石之间,砰地跌坐在某处实物之上,腿脚感受到了冰凉的硬意。 她本能地伸手去抓,掌心却被割得生疼,低头看时,不仅倒吸一口冷气: 片片鳞甲,如层层叠叠的刀刃般,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 蓦地抬头,云气般的白衣映入眼帘,近在咫尺。 一条绫带,将自己与那白衣身影紧紧缠绕在一起,如此才不会跌下水波之中——她竟然是被那男子拉到了龙脊之上! 轰! 暗涛涌动,水花喷溅,从昏黄的水波深处,蓦地出现一个身穿麻衣的男子,他口中大声念诵什么东西,脚下踩水,手持长剑冲过来,剑指的方向竟然是龙脊上的男子! 男子右手驭龙,左手往下一按,正拍在蛟龙的一只角上,蛟龙发出“昂”的一声闷吼,听起来竟然有几分象牛的叫声。如钢柱般的龙尾狠狠一扫,织成只觉龙脊一阵剧烈摇晃,若不是紧紧抓住那白绫,恐怕自己也要跌了下去。 那麻衣人又如何受得了?顿时象断线的风筝,被远远抛开,幸好水中有阻力,虽然受了这大力的一扫,还不至于摔个疾死。 他反应也算快疾,手中宝剑虽然失在水中,但仍挣扎着抽下腰带,用力一振,腰带挺展开去,泛出冷冷寒光——那是一条软剑! 软剑耶!织成只在博物馆见过笼在玻璃罩子里的仿制品,而且是没开刃的那种,剑身还结满了斑驳的铜铁锈迹,哪里象这一条软剑,寒光森森,如假包换! 麻衣人手挥软剑,再次向着龙脊上的男子发起冲锋! 这麻衣人与那男子,究竟有何解不得的深仇大恨,定要如此不依不饶? 自然这麻衣人无论是水功还是武功都相当不错,如果和男子单打独斗那还可以纠缠一段时间,可男子却有水中的坐骑—— 他此时是骑龙而来!单看他揪住鬣须的手法,不难想到那具有酷似马匹缰绳的用途。虽然看蛟龙的样子还没完全被他降服,但指哪打哪是肯定的——而身为蛟龙,自然是遨游四海自由散漫的,却被人当坐骑驾驭了这么久,性情自然暴躁,又岂会饶过这拦在当路的麻衣人? 只见惨白的光芒闪动,那是蛟龙张开了血盆大口时,森然的长牙的颜色——那样寒光森森的软剑,根本没有伤及蛟龙的分毫,却如一片草叶般轻飘飘飞了开去,而麻衣人早被龙牙拦腰咬成了两截!大团的血腥气顿时在水中扩散开去,眼见是活不成了。 织成只听到自己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竟然连穿越局的人也忘记骂了。急切间想要找到戒指上的开关,只觉得自己手指僵硬不已,却哪里能够? “妙哉灵符,如见宸门……” 奇怪,明明水中不能开口说话,也理应除了波涛声外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什么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如此清晰地传过来?听方向分明是从自己身前传来的。 是那个男子! 一字一句,铿锵有声,那蛟龙更是焦躁起来,龙头一甩,将牙间的尸骸残肢狠狠抛了出去! 织成只觉坐下的片片鳞甲,时而竖起,时而拧转,似乎暗蕴了强大的劲气,随时便要翻腾而起。而她也在那片刻真正体会到了“如坐针毡”四字之意。然而不知用那男子用了什么法子,使得它周身僵直,除了头尾外无法自由地动弹,此时一边大口喘息,颈下珠光越是大盛;一边尾巴狠狠拍动,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而在男子口鼻前的空间里,竟然没有浮上哪怕一个小小的水泡来——难道他不用呼吸? 织成脑海中念头急转,忽然想起男子这两句话颇有些象道教中的咒语。她在现代社会中好歹也看过些修仙小说和电视剧,明白道教中有很多修习呼吸吐纳的法子,能使气流在人体内自然循环成小周天,暂时不需要与外界的空气接触也能存活,完全可以让人在水中闭气一两个时辰的。 但是,闭气就该没有声音发出来啊!但那声音坚定清晰,分明就发自于男子的喉腹之中! “嵯峨当丑,壬癸洞灵……” 男子忽然左臂上振,掌中显露一块方形物件,而那物件上射出一道白光,哗地在水中倾泄开来!就象是舞台上的那种探照灯一样,紧紧地将蛟龙锁在光罩之中! 蛟龙似乎颇为惧怕这道白光,发出昂-昂的沉闷吼声,仔细看时,但见那道白光竟由千万缕尖细的光线组成,每一缕光线如一根极长的银针,竟径直透过龙鳞,还在微微颤动,而那些鳞甲下也慢慢渗出血来,很快融化到周围的水中,消失不见。蛟龙起初还在试图翻跃前扑,但似乎那透过鳞甲的白光十分厉害,血水渐渐越来越多,水中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蛟龙的闷吼声更是多了几分痛楚之意。 纵然电视剧中的特效比起这个场景还要玄幻,但那毕竟只显现在屏幕上!此时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仿佛织成平生所受的一切关于科学知识都烟消云散,只是目瞪口呆,骑于蛟龙背上,随波逐流,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又有几名麻衣人从水中一弹而起,向着男子狠狠撞过去!水中本来光线暗淡,这蛟龙一阵翻滚,更是将水底泥砂搅了起来,水中就更难视清了。也不知这些麻衣人先前躲在哪里,但看他们水性甚好,至于他们的剑术,作为外行的织成,只瞧见数道剑光交织在一起,越显得泠泠的寒意,水也似乎寒冷了几分。 男子右手被迫松开龙须,反腕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剑,只听叮叮当当,剑光闪动,他已与那几个麻衣人交上了手。 织成虽然也见过击剑,但现代击剑与古代剑术显然有着很大的不同,一是姿势好看——男子振腕一剑就削飞了一个麻衣人的长剑,动作干脆俐落,有种说不出的优美感;二是杀气太重——麻衣人们的剑,直接往胸口、背心等要害处招呼,而一瞬之间,但见男子的剑尖闪电般插入另一个麻衣人的肩头,血很快在水中融成了血雾;三是太快了——她还没完全看清,那几个麻衣人伤的伤,倒的倒,已经被击得溃不成军。 但是他分心去对付这些麻衣人,手中白光虽然依旧笼罩着蛟龙,却明显弱了些许。 忽听一声极尖亢的龙吟声,如裂金石,顿时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却是那蛟龙发出来的声音,它振鬣张口一吐,竟然吐出一颗有着黑黝黝光芒的珠子来,疾速向那男子掌中闪闪发光的方形物件射去! 只听砰地一声,水花激溅,珠子正撞在男子掌中那方形物件上,白光一晃,却是那方形物件受大力所激,竟然脱手而出! 男子猝不及防,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重创,整个人蓦地伏倒在龙脊上,从口中喷了一蓬血雨,摇摇欲堕,几乎要摔了下来! 织成大惊,本能地身子前俯,将他连扶带抱地稳住身体。水光之中,但见男子双眸尚未闭合,但眸中神采大减,竟然还从口鼻间冒出一串气泡来。 织成知道那发出白光的方形物件绝对不是凡品,所以才被男子用来镇伏蛟龙。可惜男子的修为不够精深,而这蛟龙脱身心切,刚才吐出来的必然是最后保命的法宝,说不准还是那传说中的龙珠,拼着真元受创,也要暂时抵住了白光的利害,寻找逃逸的机会。 但它这困龙一击,还当真颇有威势,那男子受麻衣人攻击分心,一时顾暇不及,竟让它狡计得逞,连闭气竟也不能,看样子是受了重伤。 只见男子眉头皱紧,显然是气息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呛进了水去。织成心中一软,毫不犹豫地拔下自己口中的氧气管,塞入了他的唇间! 男子先是一惊,但随即感觉到一股新鲜的气息从口中细管中逸出,整个焦灼的胸腹如遇春风甘霖,顿时缓过气来,明白织成是一片好意,不觉眼中闪出又是诧异、又是惊喜的神采来。 这一切只在顷刻之间,但那几个麻衣人见这男子吐血受伤,不禁都是大喜,其中隔得最近的一个更是双足猛蹬,借着水力,恶狠狠地从侧面扑来! 织成不假思索,脚下连踢龙腹! 她没有骑过龙,不过以前好歹骑过马吧…… 想来无论是什么生物,用脚踢它的腹部,它好歹会明白是让自己冲过去的意思…… 只觉身下一纵,却是那蛟龙负痛,果然身形一摆,向着那麻衣人冲了过去! 麻衣人正划水前扑,忽然眼前一黑,是个硕大无朋的深洞出现在他面前,那是蛟龙的巨口!当面双排森森长牙,轻易地就将他咬住,只是一摆,血染水波,他已消失在龙口之中! 其余麻衣人大骇之下,纷纷掉头踩水,想要逃离开去。蛟龙身形弓起,复又铺平,借着这一拱之势,箭矢般向前追去! 它竟是被激起了凶性,想要将这些人全部都吞了! 水波铺天盖地而来!织成只觉身形一阵剧烈摇晃,先前憋着的一口气息化为水泡,一串串飘了出来。 忽然唇间一动,却是那男子又将氧气管塞了回来,他自己却蓦地俯在了蛟龙背上,显然是重伤之余,体力已将耗尽了。 织成正待去扶他,忽见眼前一物,缓缓飘来。 竟是男子先前拿出的那方形物件! 织成无意识地伸手一捞,堪堪将它握在了手中。只觉触手润滑光腻,方形物件的背后甚至还有绞缠成花纹状的纽耳,不禁吃了一惊:好象是一方玉雕的印章? 血腥气猛烈扑来,眼前的水色竟然瞬间化成一团血色水雾!而一根骨肉翻出的残肢,不偏不倚正穿越水波,落在了她的面前!她这才蓦地发现,四周水波里已没有麻衣人拼命踩水离开的动静。 蛟龙把他们全都吞食了? 哗啦! 大片水波猛掀而起,一只巴斗大小的龙头,蓦地转了过来,没了男子的遮挡,那龙头正好抵在了她的面前。狰狞惨白的利牙,足有人手指长短,张大的嘴巴真如一个血盆。 更令人惊怖的是,牙间还挂有丝丝缕缕的血肉!甚至还有一片麻色的衣带! 啊啊啊啊啊!!!!!! 魂飞魄散,尚不足以描述织成此时惧骇之万一,跑?在水里跑得过它?飞?还没找着戒指开关呀,再说在水里能飞么!打?我什么打……等等,我手里好象有个物件…… 它它看上去比石头还要硬些,而且足足有织成的拳头大! 虽然转过千万个念头,其实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蛟龙张口咬来的刹那间,织成已仓猝地将那方形物件高高举起!好重!一时没料到这么重,手腕几乎要转了筋! 一阵腥热,熏得织成差点晕过去——是蛟龙的血盆大口已触到了她脸上! 我不要死! 我壮志未酬……心愿未了……我的设计……我的存款……我的起轩…… 最后两个字,仿佛一道闪电劈空而过!我不能死! 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织成挥起那玉印,劈头盖脸地向着那张狰狞丑恶的龙脸砸去! 昂! 蛟龙发出一声振耳欲聩的惨叫,喷出的腥臭气让她再次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马上就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 但它居然没有向着织成咬下去,反而那龙头却扭了回去,仿佛想要躲避一般。可是她就骑在它的背上,往何处去躲? 织成举着那玉印,更加有力地向它砸了下去。 砸! 一缕白光,从玉印中射出来! 织成什么也没察觉,她只知道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的砸向龙头! 龙头左扭右摆,纵跃狂嘶,在整个河床上翻腾起大片大片浑浊的泥沙、碎肉、残骨……甚至是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可是不用看,不用看,织成只是本能地拼命砸下去! 砸在哪里她不知道,只知道每一次落下时的感觉都不一样,有时硬,有时软,有时还带有微微的弹性。或许是蛟龙的脑门、长牙还是眼珠?不管了! 砸死你!砸死你!砸死你! 白光越来越多,都从玉印中倾泻而出,她甚至看清了蛟龙睁大的眼珠。奇怪,先前她那么害怕,此时近在咫尺的,几乎有拳头大小的眼珠,她竟然不怕了。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当是场恶梦罢了! 是在那个世界的一场恶梦,还是在这个三国世界的一场恶梦?又有什么区别? 似乎过去多年来的压抑、委屈和痛楚都找到了出口! 那玉印当真结实,被她一阵乱挥乱砸竟然没有丝毫裂碎的迹象,而且白光越来越盛!而渐渐从亢奋中清醒过来的她也忽然发现,蛟龙在白光的笼罩下,根本翻腾不起大动作,只是连连发出昂昂的怪叫。 正文 第三章 玉印 “玄水泱泱,诛汝恶龙!”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几乎与此同时,只听噗的一声轻响,血雨四散,水中出现一道美丽的血色喷泉。 在纷飞的血雨中,织成只觉腰上一松,是白绫悄然松散了。 她看到一身白衣的男子,峭然立在龙脊之上,双手紧按剑柄,大半截剑身已经深入龙体,引发血泉喷发不已。他发髻已散,满头乌发全部向后扬起,眉色冷凝,双目湛然,宛若天神化身! 蛟龙厉声惨叫,无数水波被激得翻卷而起,宛若一道道墙壁般,重重拍了过来! 手心一松,那玉印脱手飞出!没了白绫的捆缚,织成也被大浪之力拍了出去,头晕目眩,只觉得无数水波从身侧飞速退去。忽然手背一阵疼痛,原来是碰上一方岩石。她赶紧抱住那石尖,也不顾身体时不时撞在石面上时一次又一次的疼痛,紧紧地不肯撒手。 在蛟龙的惨叫声中,整个水底都翻滚起来,仿佛被看不见的巨人之手晃来荡去,鱼虾们惊慌地逃窜开去,不知几十条几百条大小不定的鱼,竟然还撞上了她的身体!水底的岩石纷纷碎裂,那些水草也被连根拔起,在水中半浮半沉。 晕!真晕!不仅是晕,还想吐、胸闷、全身疼痛、呼吸困难……氧气管还在,可是这点氧气似乎不能供应她此时的需要了,因为时空局的人在设计氧气量时,以为她仅是在水底闲庭散步,最多不过是跟美人捞的劳动强度差不离,绝对想不到会跟蛟龙搏斗吧? 或许只是刹那,于织成却仿佛过了很久,水波渐渐平静下去。她悄悄从石后探出头来,瞧见那尾凶恶不可一世的蛟龙此时静卧在水底,一动不动。 有淡淡光芒,从头顶射下来,抬头看时,竟然是那一方玉印,半飘半浮在水中,远望晶莹剔透,似乎印面还刻有几个字。但隔得远了,水色又昏暗,一时却看不清。 “分辉凝皎潔,盼乡赴思存。仙歌将舞蹈,良久下金天。” 诵念声中,只见龙背上的男子向着那飞起的玉印,远远地伸出手来。 玉印忽然光芒大盛,蓦的,它化作一道白光,但不是向着男子,却是向着织成的手背直奔而来,她本能地刚抬起手,忽觉左手指间微微一热,白光钻入其中,瞬间消失不见。 “喂……”她连连摆手,却不知那玉印落到了何处,想向那男子解释一二,但见原本立于龙背上的他忽然一跤跌下水底,仰卧不动,只有一串串气泡从口鼻间冒了出来。 不好! 织成也顾不得许多,甚至来不及找找玉印是不是在附近的水底,连忙手足并用,向着男子游了过去。 他双目紧闭,清秀的面庞,在水底发出微微的光芒,也象是上好的白玉雕像。 但是织成知道,如果不再及时吸入氧气,恐怕他很快就会成为这水底永远沉睡的雕像了! 她咬一咬牙,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毫不犹豫,将双唇啜上了他的唇瓣! 触唇柔软,微有温凉…… 脑子里竟然跳出这八个字来,织成在心里大大地呸了自己一声,大力吸一口管中氧气,又缓缓渡向了他的唇中。 有了气流的运送,男子的唇中,逸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呻吟。闭阖的双目上,那扇子般的长睫微微一动,张开了眼帘。 四目相对,一霎不霎,以这世界上最近的距离。 不过是一瞬间,却仿佛经过了千万年。 呸! 织成再次在心里大大地啐了自己一口,强迫自己想到“人工呼吸”“人道主义”诸如此类的词语上去,另一手却刷地一声,扯下他腰间的帛带! 男子的黑眸,顿时睁得溜圆! 织成只觉脸上发烫,但在这种情形下,语言如何解释? 当下闷声不响,只是赶紧扭开了脸,只剩那猝不及防的男子,傻张着嘴巴,一串水泡连环而出,那样子哪里还象谪仙? 简直就是傻嘛…… 男子的眸中,却闪现出惊喜的神情,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在水中却辨听不清。 织成唯恐氧气不够,不敢再耽搁下去,只借着水力将他往后稍稍一推,帛带随之缠绕,几下就把他紧紧缠在了背上。然后向着戒指上的红宝石,狠狠按了下去! 蓬! 两股白色的气流自胁下猛然喷薄而出!仿佛有两只巨人的手蓦然推出,又仿佛是她突然生出一双强劲的翅膀!织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四周的鱼群惊惶奔逃,无数双鱼眼看着她紧紧抓住那个男子,身不由已,穿破层层水花,砰地一声,犹如一颗硕大的火箭一般,陡然弹出了水面! 耳边刹时涌进人声马嘶,哭哭啼啼。仓猝间一瞥,仿佛还腾起阵阵烟尘。 但她只注意到了那个太阳。 一轮即将西下的夕阳,残照如血。奇异的鸭蛋红,一层层晕染下去,只在边缘化作耀眼的光环。平川万里,巍峨山峦,全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芒。 三国时期的天然太阳耶! 风扑面而来,狂舞的长发,她的、还有他的,有无数缕交织在一起,发梢的水珠滴嗒飘飞,胁下气流劲爆,织成这颗“平水”出现的火箭,以飞一般的速度,直向太阳疾射过去! 不要啊!我不想做嫦娥奔日!她手忙脚乱地去捋左手中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那宝石背面便是操纵天衣的开关所在。指头摸到了一丁点微小的突起:一档?二档?三档?不对,还是一档吧,比较保险。一下! 身后一紧,却是那男子抓住了她的衣衫:“阿洛,真的是你?我……我没有看错?”声音微弱,却似乎满是惊喜。 织成翻了个白眼:“什么阿洛?” 那手指却蓦地一松,似乎是男子昏了过去。 一档! 气流微微一晃,她猝不及防,身子差点翻了下来。心中一慌,暗暗骂道:“七个月的培训白受了!到今天怎么老是手忙脚乱?还是模拟与实境终有些差距,使得我心理上出现了慌乱情绪?” 她不理他,而那气流终于是慢慢弱了,推动她飞升的力量变缓,那轮硕大的鸭蛋黄越来越远,她展开双臂,徐徐降落下来。 俯瞰下去,她终于见到了洛水的模样。 三国时代的洛水,远看宛若玉带。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人,仿佛只有在梦里才见过这样的水波。那是极幽深的一种碧绿,通透的翠色哗哗远泄,一路翻出雪白的浪花,尚未受到任何污染。只是河边浅水里生有无数的可疑藻类,柔软的触须伸出水面,便如蛇一般蜿蜒。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岸上出现了一大群人。 一方是诸多锦衣护卫,簇拥着一个黑甲的年轻男子,只是远远一瞥,仍觉得他英风飒爽,迥异众人。 那男子骑着匹通体雪白别无杂毛的骏马,手挥双戟,命令手下结阵紧逼,将另一方团团包围,一步步逼到洛水边上,无路可逃。 那被围一方明显实力薄弱,约莫只剩下一百来人,看其穿着也象是世家大族的护卫,只是伤残颇多,没有黑甲男子一方衣冠济楚、气概英武罢了。 他们被逼到了洛水边上,无可逃逸,仍在负隅顽抗,狠命厮杀,守护着当中十几个女子。 那些女子大都是秃髻白衫,花容惨淡。除了当中有个盛装的中年美妇,她不象那群女人一般瑟缩哭泣,反而踢了最近的女子一脚,叉腰喝道:“快跳!你们都给我跳下去!我袁家世代三公,簪缨门第,可不能叫你们这些贱人蒙了羞去!快跳!女人丧节必死!”众女一听,哭声更是震天震地。 突然一女子冲出队列,一把抱住美妇双膝,跪倒在地,大声哭道:“夫人!夫人!你为何如此狠心?阿修虽不在人世,我们都是他的妻妾,又一直为他守节,你怎么就忍心叫我们殉身?” 美妇猛地一把将她推开,厉声喝道:“你还有脸求生?若不是你素来不贤,让甄洛那个贱人气闷而死,我们这些妇孺之辈,又怎会被曹军追赶至此绝境?袁敢,把这贱人先给我推下水去!都说这洛水中有蛟龙,就让蛟龙吃了这些贱人罢了!” 什么? 这美妇声音尖利,便是在空中都听得一清二楚,织成不禁呆了! 甄洛气闷而死?死了?这不科学!不符合历史啊! 旁边一个亲卫模样的精壮大汉应声上去,他身高足足有一米九多!肌肉凸出,油黑发亮,其壮硕伟岸简直快赶得当代篮球巨星约翰森的级别! 他抓小鸡似地提起那个女子,振臂一抛,便将她丢入了滔滔洛水之中! 两军大声鼓噪,那女子在水波里挣扎几个起浮,便沉了下去!扑通!扑通!哭叫声中,其他女子也被如狼似虎般的亲卫先后推了下去! 那黑甲男子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幕惨状,却是无动于衷,远远看去,便如一块冷硬岩石般。 织成只觉背后那男子轻轻一动,低不可闻地噫了一声,显然对下面的情形颇为惊异。 那美妇扭过头去,向着黑甲男子大声叫道:“君当真不肯饶恕么?” 黑甲男子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好!好!果然是红颜祸水,没想到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死都死了,到头来还拉得这许多人为她殉葬!” 美妇放声大笑,狠毒中更无惧意,居然提起裙子,自己也跳了下去! 啊!刹那间,浑身毛发上竖,寒意浸来,织成忍不住尖叫一声!原来方才在水底看到的白色东西,沉下去的大概是新鲜尸骨,或许有部分已葬身于龙吻,而飘起来的便是衣物碎片了。 那一声尖叫响彻云霄,引得地上所有人一起仰起头,向她看了过来。 妖怪!仙女!水神!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人同时乱糟糟地叫了起来,刀剑在不知不觉中呛啷啷地落了一地!有人追赶跟看,有人手舞足蹈,有人厉声喝叱,加上战马嘶啸,场面顿时大乱。 “看,那妖女还攫有一人!” “难道是要送回巢穴?” 乱纷纷中,忽听大喝一声:“射下这个妖孽!”是那个黑甲男子声音,中气沛足,清越穿云。 嗖!嗖!嗖! 箭如蝗雨,向她射来,但因她实在离地面颇高,故那些羽箭多数还没够到她双足的位置便去势已衰,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百忙中她还想起这一句语文课本上的话来。 蓦有一箭,穿云破空!银亮的镝头映着夕阳血芒,凌厉杀气扑面而至! 强人!不要啊!闭目惨叫!不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砰!被她随手挂在胸口的防毒面具应声而碎,熟悉的圆弧形晶亮碎片连同去势已衰的箭枝,直直坠入洛水!然而一阵闷疼也随之传来! 这厮箭法真准,直射上这样的高空,还能堪堪正对准她的心窝!幸得防毒面具非但防毒,还防弹!织成只知道其原料轻薄坚硬,没想到这么厉害,钱花得值!赞一个!还有这厮臂力甚大,凭着战国时普普通通的冷兵器——长箭,竟连面具与天衣的双重阻挡,也不能完全消除他的力道!同赞一个! 不过……还是快逃吧!谁知还会不会有强人第二箭,第三箭…… 掉头就跑,不,是飞!她狠命按着戒指:二档!三档!要飞得最快,最好比人快,比箭头快,比光速都要快! “往……往东南方……”背后忽然又传来声音,虽然微弱,却把她吓了一跳。 是那个屠龙的男子。 “为何往那边?”逃命的她不忘了奇怪地发问,说话已带上了几分这个时代的腔调。 刚才虽只听了那些军士几句叫嚷,但大致模仿模仿腔调,并不是难事。 “那里有……洛神庙……” 此时经风一吹,织成才感觉背心一片微湿,想必是他伤口的血浸出来,沾在了她的天衣上。相遇在水中,又仓猝离开,她没办法及时为他包扎。虽不是致命伤,但他与蛟龙搏斗已久,又失了不少血,想必气力早就不继了。 于是她闭上嘴,果然按照他的指点,往东南方飞去。 一路飞过田野树林,人迹稀少。时值暮春,树木新绿,如同一幅美丽的图画。 男子却又说话了:“前面……” 一排黛色瓦顶映入了眼帘,看那建筑风格,仿佛是一处庙宇。庙墙旁多是参天大树,嫩绿的枝叶,连蔽成荫。她飞到树梢上,隔着层层树叶窥探了一下,只见前后门处,都仿佛站有黑衣的护卫。 心里一喜,她暗中按了按戒指,避开有护卫的地方,擦过树冠,向着一处空旷无人的院落,缓缓落下去。 正文 第四章 洛神 飞翔时并不觉得,但脚一着实处,背上那男子却成了累赘,整个人重心不稳,扑通一声,连带他一起摔倒在地,弄了个仰翻四叉。 男子被压在她背下,只是低哼一声,却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息。 织成有些不过意,一骨碌爬起身来,赶紧伸手到腰间,胡乱地解开那根将彼此缠在一起的帛带,索性重重一把推开那累赘,也不顾哎哟一声的惨呼,轻捷无比地爬起身来。 环目四顾,这里竟是一处荒凉的院落,窗棂门扇均破败不堪,四下无人,唯有檐下几茎青草迎风摇曳。后墙半塌,连着一片废园。只是园土荒芜,花木都已枯死,更显出几分秋日的萧瑟。 幸好四周没有人迹,织成拍拍胸口,走到那男子跟前,忽然掀起他的外衫——那男子本是一霎不霎地盯着她,只到此时,再也无法保持淡然自若的风度,失声道:“你……你……” “没人想对你如何!”织成冷冷道。她不过是用衫面遮住了他的眼睛,并且用帛带再在他的眼上绑了几圈,低喝道:“我要在那墙壁下擦擦身上的水渍,并换件干净衣服,不准看!”想了想,又撕下两段布条,塞在他耳中。 那男子全身一僵,果然寂然无声,且面向着墙躺了下来,一动不动,那模样实在君子。 他左肩的血渍已经干了,伤不及性命,不过秋风一吹,那滋味可不好受。但他一言不发,显然颇有忍耐力。 虽只水中匆匆一瞥,但有这样神仙般风姿的男子,又有这样的胆子,想必不是凡夫俗子,或许是哪家的世家子。 此时虽是乱世,但世家无不是绵延百年,世家子的风范,更不曾有丝毫的折堕。 织成从腰间抽出一只折叠性防水包打开,取出备好的衣物及鞋屐来,顾不得寒冷,将天衣换下来,抖了抖,那上面的水珠便全部抖落,干爽如初。又三下两下除去了余下的几件装备,统统塞在包里。这才匆匆挽了个髻,用一根玉搔头簪上。 想了想,取出一根红丝绦,褪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将它穿在丝绦上,挂在颈间,用衣领严实地遮住。 这戒指实在太显眼,若戴在指上,怕会惹来麻烦。等找好安身之处,还是将它藏起来的好,等到需要时再来取。还有刚才那方形物件化为的白光,也正是藏于戒指中,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需要慢慢来想。 虽说戒指和天衣会有救命的功效,但联想起刚才那穿云而来的一箭,她便觉得功效实在有限。 徐薇安小姐的话,仿佛又回荡在她的耳边:“董小姐,这次实验的总时间为三年。当然这三年中每一年,若您有回程之意,请启动传播器跟我们联系,我们会派人在七月初七来接您回到现代社会。 因为这是一个对现代人在古代存活能力的试验,所以很抱歉在这一年中我们不会有任何人支援您。一旦遇到危险,都要凭借您自己的能力来解决。 鉴于洛川一带地势开阔,人烟稀少,而且与我们的通讯信号最好。所以我们将您的穿越来回的地点都定在此处。届时希望您能准时赶来洛川,以免从此将自己遗失在历史的空间里。” 三年!只有三年时间! 在这群雄割据的三国时代,战烟纷起,稍有不慎就极有可能丢掉性命。曹操不是有两句诗怎么说来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时空穿越局中虽然有的是精通历史的学者教授,但他们的研究成果,毕竟距真实的三国太远,否则还要我这样的志愿者做甚么? 况且在这样的乱世生存下去,可不能单凭现代文明成果。纵然救得一两次命,也不能救得三四次,五六次,七八次。 小心地在墙角边挖了个坑,织成把防水包埋得干脆利落,平了土,又小心地把原先的浮土扫回去,这样就看不出新土的痕迹了。 然后她掸掸袍角,昂然回到院中。 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她俯身解开帛带,又放下半覆在他脸上的衫襟:“起来吧。” 惊异之色,从他眸中一掠而过,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缓缓坐起身来。 倒是织成,倒吸一口冷气,心脏大力猛跳。 此前一直在逃命,只知道他风姿出尘,仓猝间却没仔细看过他的相貌。 此时距得近,他的眉目被看得一清二楚,细腻的肌理,甚至长长的睫毛,也是丝丝分明。 好一个美貌的男子! 说不出他哪里美,因为无一不美。肌肤如玉,眼神清澈,唇色虽然因失色泛出浅浅的苍白,但是唇形如同画出来的一般。与蛟龙一番恶斗,那白色的衣衫已半是污泥半是血迹,但笼在他的身上,却是如此坦然自如,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的美。 织成从来没见过真正古代的世家子,在她生活的现代环境中,只有富二代官二代。微整容技术越来越高的现代,他们的相貌自然也是相当俊美的,有出色者甚至不逊于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他们开名贵跑车,穿一线品牌,身边倚偎浓妆娇笑的女郎,一掷千金饮酒喧嚣是他们的标签。 这样的人,不过有钱有势罢了,却算不是世家子,自然也不会具有他们的气度。 她虽不精史学,但读过不少的小说,大致知道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世家子是什么样的。 百年相传的世家,即使朝庭更换,仍屹立如山,见过无数的荣华,挥袖间左右天下。他们的子弟,从小受到最好的教育,那种优雅和自信,已经深深地刻入了骨髓。无意间流露的气质,举重若轻的风度,才最是令人心折。 眼前的这个男子,他只是静静地仰卧着,清澈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没有一举手、一投足,没有高谈,没有阔论,但眉宇之间,仍有着属于世家子的那种印记。如此平静、安详……高贵。 织成终于有些自惭形秽地别过脸去,站直了身子。 心里一动,想:要不要攀附他呢?她才来三国时代,人生地不熟,如何找得到要的东西,何况刚才听那美妇说甄洛已经死了,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个世家男子,他虽然很美型,但行为太诡异。看他在洛水中屠龙的手段,显然是具有颇深的道家修为。三国时期的名士们,并不是迂腐的儒生,多以军事政治才能闻名于世,或擅长谋略,或精于辩才,很多人还精通骑射,与此相比,诗文才艺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 比如周瑜和诸葛亮名动一时,可不是因为前者精通音律,后者琴弹得好。 象这样出身世家的男子,从小便知道所负的责任,无非是振兴家族之类,又有什么理由想要修仙避世,去学那样高深的道术? 在他身上,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后退一步,她本能地想:不管有什么秘密,我是完全不想知道的,更不想因此惹麻烦上身。 男子却静静地爬起身来,向她一揖:“陆焉多谢洛神救命之恩。”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等等,什么洛神?我不是啊……” 织成本能地否认,但随即僵住了。 这可糟了,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从水底飞奔而出,在空中翱翔许久,说自己不是神仙,难道是妖人? 这可是连热气球都没有的时代,她要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行径? “我……” “女郎破水而出,神态仓皇,想必是被谪贬的缘故。然虽被谪贬,在焉的心中,女郎仍然是洛水女神。”他的话语很真诚:“何况女郎于焉,有救命的恩德。不然焉已葬身于蛟龙之吻。” 谪贬?这倒是个好借口。 一边在脑中飞速搜寻有关洛水女神的片段,想要蒙混过关;一边却苦笑一声,适当地在脸上浮起半是惆怅半是忧伤的神情来,算是间接承认了他的说法。 “陆君千万不要再提到这件事,”她想出办法,无比真诚地望着他:“我现在神力全失,又被谪贬凡间,如果被人知道,恐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还望君代为遮掩。” “焉当竭尽全力,以护女郎周全。只是……”他清澈的眼神中,似乎有些惊讶和犹疑:“只是阳平印为女郎所收,恐怕无涧教和天师道都不会善罢干休,还有……女郎你的相貌……” 阳平印?难道是那方形物件的名字?无涧教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天师道当然听说过。 天师道又名五斗米教,是道教早期的重要流派。据说是张陵在四川鹤鸣山创立,据今已有数十年之久。到张陵仙逝,张修执掌时,为百姓治病,愈者捐献五斗米入教,所以得名五斗米教。因为世人都称张陵为张天师,世代的教主也以天师自称,所以又名天师道。 后来张鲁割据汉中,从张修手中接管了天师道,自封师君统领政教,并将教下设24治,中央教区设在汉中阳平关。信徒遍天下,更是大壮声势。只知道天师道是把黄老理论、儒家学说、佛学思想、长生不老、民间信仰熔为一炉,把天、地、人、鬼、神以道贯之,所以从者云集。其他的,还真不知道了。 那阳平印…… 陆焉对上织成质疑的目光,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点了点头:“焉用来杀龙的那方玉印,名为阳平治都功印。正是天师道镇坛之宝,历代天师所用的随身玉印,以此印盖过的符咒和奏章,才有克制鬼神、上达天庭的法力。所以,也是天师身份权力的象征。”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织成,轻轻一叹:“当然,女郎本为神女,对凡间用印不甚了解,但这颗印无论是对天师道,还是无涧教,都是性命所系、势在必得的。” 他看懂了她在目光中表达的“那你怎么会有这印”的意思,又答道: “至于焉如何得到这颗印,也是一个秘密。请女郎休要向人提起,焉在此致谢。” 说完又向她一揖。 他自称陆焉,但织成根本对当代的世家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的家族有着怎样的显赫声名。不过用脚也能想到,这样一个世家子却与天师道扯上干系,想来都是有着不可告知的秘辛。当下道: “请陆君放心,我初到人间,凡事自是以谨慎为要,绝不愿节外生枝。” 陆焉微笑道:“焉谢过女郎了。” “你先将我认成那个什么阿洛,刚才又提到我的相貌,莫非我与她颇为相似?”织成终于想起他言语中吞吐不清的另半截话,坦率地问道:“她又是什么人?” 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迟疑了片刻。 “上蔡甄氏之女,嫁与袁氏为妇,与女郎你……有几分相似……” 甄氏?那可不就是…… 柯起轩室中珍藏的那副小像,刹时涌到了面前。 难怪自己穿越到了洛水!原来不是将自己带到甄洛的身边,而是带到了甄洛的熟人身边! 看这男子对甄洛的称呼,显然二人颇为熟稔。 时空局的乌龙……还真不是一般的大……穿到甄洛熟人的身边……这算什么事?万一这熟人是甄家的仇人呢? 压制住内心的狂跳,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织成又徐徐问道:“果真有与我相像之人么?那……那位甄洛……现在哪里?” 他垂下头去,显然有无法掩饰的忧伤和惋惜:“她已香消玉殒。” “什么?”织成跳起身来,也顾不得自己的失态在世家子眼中是如何的鄙俗: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人人都说甄洛已经死了?可是在史书上,她死得并没有这样早。最起码那位中年美女,袁绍夫人、袁熙母亲刘夫人还在。 但陆焉随后的话更是残忍地打碎了她的想法:“女郎莫非忘了我们先前在洛水上空,所见的那一幕么?那群女子都是袁府的家眷,她们……那最后跳入河中的,正是袁绍夫人刘氏,也是甄洛的婆母。” 顿了顿,他又道:“说起来袁府此祸,也是因了阿洛之死的缘故。” 说到此处,话语颇为含糊,显然不愿多提。 不对啊!甄洛,这位上蔡令甄逸之女、河洛第一美人,先嫁袁绍子袁熙,建安九年邺城破,被曹丕所得。她为曹丕生一子一女,只到曹丕称帝后,被丕的新宠郭美人诋毁,丕赐了甄洛毒酒,那时她才薨逝。怎么会这样? 织成心如乱麻: “现在是什么年号?” 陆焉看了她一眼: “建安十七年。” 正文 第五章 惊讯 织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建安十七年,曹丕连魏王太子都还没当上呢,更不用说篡汉逼汉献帝退位,自己当上魏朝的皇帝。 那甄洛……她理应是好好地活着才是啊!历史上不是说她嫁给了曹丕,还被封为魏国皇后么? “甄洛当真死了?”织成只觉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更加纠扯不清,不甘心地再问一句:“那洛水畔围攻袁府家眷的人又是谁?那个黑甲男子……” 想到破空而来的一箭,织成倒吸一口冷气:“他……好生勇悍……” “女郎似乎亦听过阿洛的名字么?” 陆焉有些惊讶:“听说阿洛年少时,夜梦到有神人,将玉衣披覆在她的身上,又有神算刘良,为她相面,说贵不可言。没想到连女郎也对她如此关注,难道她真是仙人不成?”他微微地叹了口气: “女郎对焉有救命之恩,既然垂询,焉自当告知。那黑甲男子,正是当今丞相长子,时任五官中郎将的曹丕啊。”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织成只觉呼吸一顿,兴奋紧张之中又有几分后怕,这位未来的魏国皇帝,逼得亲弟弟留下“相煎何太急”诗句的曹丕,果然是心狠手辣! 自己在空中飞行,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事?便是陆焉,也将自己看作了神女。偏这曹丕既无畏惧,亦无敬仰,他那一箭,可是射得毫不犹豫!对时人敬仰的神仙尚且有这样的态度,那么至于后来逼汉篡位、甚至迫害兄弟,也就不足为奇了。 织成只觉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怎么也没想到,刚回到三国,便与这样重量级的人物正面撞上了! 陆焉见她神情有些恍惚,但知趣地没有询问,他可能是看出织成对于甄洛的反常关注,故将甄洛一事解说得颇为详尽: “当时袁氏兵败,阿洛被大公子所得,但一心想回到袁府,大公子也不愿为难她,便从了她的心意放回。没想到归袁府后,引起袁熙妻妾不满,籍外人之口对她诋毁,袁熙母亲刘太夫人更是多加凌虐,袁熙也置之不理。她原本是个柔弱的人,又有水晶般的肝肠,受气郁结在心中生了重病,于建安十一年时,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奔赴邺城,但途经洛水时,忽然觉得进退两难,竟在此投水自尽。大公子数次派人秘密打捞都不见尸骨……想必现在早登仙界了。” 陆焉又叹息道:“大公子闻讯大怒,扼腕伤怀,并且发誓要为她报仇。但当初明公虽然诛了袁绍父子,却放过袁氏女人的性命,她们一向躲在幽州,但袁熙死后,最近几年因为无路可走,不得不流落到洛川一带。昨日大公子得人告密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带人前来将她们诛灭,报了阿洛之仇。刚才你在洛水边看到的,也就是了。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下去:“听说洛水底有蛟龙,多年来时有兴风作浪,为害两岸村庄之举,大公子心伤甄氏尸骨或许受到了恶蛟损伤,植公子为替兄长出气,所以才设法弄来阳平治都印,并与我暗中安排下水除蛟。只可惜我当时带着的几个从人,都死在那恶蛟口中,又遇到了麻衣妖人的袭击,如果不是女郎,恐怕我也变成一堆白骨了。” “陆君怎的称五官中郎将为大公子……” 织成的话语,陆焉顿时明白过来,含糊道:“焉的阿父,是明公座下官吏。” 勿庸多言,织成也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大公子,指的正是曹丕;植公子,当然是曹植。而明公,当然就是指的曹操了。此时曹操为宰相,曹丕官封五官中郎将,而曹植刚被封为平原侯。而这陆焉的称呼,的确跟曹氏父子颇为亲近,可见他的父亲,的确是在曹操麾下任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投奔他者很多,都想谋个好出路。如今邺城所聚集的贵族世家众多,不知陆氏又是属于哪一支。 织成无意去探知陆焉的详细身份,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念头在当中盘旋不已: “甄洛看来是真的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将陆焉这一番话,与刚才洛水边那刘夫人的话语相印证,当知所言非虚。因甄洛之死,惹恼了曹丕,所以才派了人去要将她们歼灭。时下虽是乱世,但这样与妇人们计较,也容易被人瞧不起。没想到他倒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只为了一个甄洛,便这么大张旗鼓。甚至连欺凌诛杀妇人这种事情,也愿意去做。 既然如此,为什么史书上又说,他最后竟然将甄洛赐死呢?难道说时空变换,连历史都变了? 怪不得!怪不得穿越过来的地方是在洛水!原来根本不是因为陆焉是甄洛的熟人,而是因为甄洛是葬身洛水的!那画像上国色天香的美人,竟然真的化为水底一堆白骨了么?那流风回雪锦的事要怎么办? 织成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个关节。难道是因为自己回到三国,所以将历史的轨迹也引得偏了三分? 可是甄洛虽死,但那流风回雪锦想必仍在,不然千年后也不会有那幅画流传于世。只要找到那东西,也算功德圆满,只是甄洛一死,甚至袁氏众妇也随之殉葬,自己又该从何找起? “女郎……女郎?”陆焉的声音,复又试探地响起来:“可是焉言话有失?” “啊,没有……”织成想了想,索性打定了主意:“我初来人间,全无依恃,心中有些担忧罢了,此后还望陆公子多加照拂。我从前是姓董的,你就叫我织成吧。” 这话说得也含糊。不过谁知道神女的名姓?从前又是哪个从前? 但幸得有了这所谓谪贬的神女身份,不然还真不好解释种种异常之处,要是跟这些古人解释什么是飞行器,恐怕是会被当作妖人灵巫之流罢?做神女也比被当作妖巫烧死的强。 “不敢直呼女郎名姓。”陆焉颇为机变,再揖一礼,明明是个年轻男子,却态度端正,颇有名士大儒之风:“女郎于焉,有救命之恩。但不知接下来做何打算?” 当今时世,家族才是一个人最大的庇荫之所。便是壮年男子,失了家族也象飘萍一般,别说入仕,便是落户都会受到邻里的欺辱。 更别说织成一个孤身女子,在这乱世之中,一个不小心便会被人掳掠。或为奴为婢,甚至是堕入风尘,虽生犹死,所以最要紧的是先安顿下来。 “我被谪贬人间,仙气已失,神力全无,眼下只想先避开杀身之祸,再找个安身之处罢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自己何时又有过什么劳什子的仙气? 以前看穿越小说,女主总是惊艳四座的佳人,所以能颠倒众生,使得无数公子王孙拜倒裙下,任予所取。 真到自己穿越了,心底却是清醒无比。 在织成生活的那个世界,她只是个普通的时装设计师,有几分所谓的时尚,也只是浮皮潦草的惊艳罢了。纵然是柯起轩说,她的相貌与画中的甄洛有几分相似,可是真实的她,哪里能跟甄洛这种出身世家、教养良好的淑女相比? 想那画中的美人绝色,不仅在于色相,还在于风致。而甄洛的美,一定是深深印入了骨子里,一举一动,撩人心魂。不然阅尽人间美色的曹丕,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名震天下的曹植,又何必为她写出流传千古的《洛神赋》?据说连曹操都是喜欢她的,可惜被儿子抢先了一步。 这样的女人,自己实在差得太远太远。 心神忽然一黯。 或许,就因为差得太远,以轩他才…… “女郎不必担心,焉在邺城亦有宅第,暂时安置女郎并非难事。只是……” 陆焉仿佛是思索了一下,开口道: “阳平印……” 一听这三字,织成心中便是大大一跳,头脑顿时清醒过来。 不用陆焉问起,也该知道这方玉印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可是……难道她能说,明明是玉石做的阳平印,却在刹那间化作一道白光,进入了自己的戒指里? 她自己听着都很魔幻了,一点也不敢相信,这样聪明的陆焉会相信?有时真话太真了,听起来倒象是假的。 “我不知道阳平印去了哪里。”织成想着办法撇清:“当时情况危急,我只想杀死那条恶龙,到后来……后来又只顾着和你逃走,又哪里顾得上玉印?不过我一直与陆君你未曾分开过,你也应该看得出来,这样大的一方印,若是藏在身上,岂有不被你发觉之理?” “女郎你多虑了。”陆焉脸上掠过一缕失望之色,但仍保持了文雅的风度:“阳平印为天师道镇坛之宝,因为它根本不是凡物,哪怕看上去象是美玉雕成的,其实不过是一团阳和之气罢了,并不需要时时带在身上。” “啊?” “是历代天师的精气所聚,才有了驱使鬼神的力量。而蛟龙者,水之精也。以阳炎之力,才能捕杀水精。”他说得理所当然:“不然焉又怎么会拿了来,用它去杀那头蛟龙?” “是团精气就更不可思议了,”织成悄悄咬了下舌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是在电影院看哈里波特:“必须精通道术之人,才能够驱使变幻,我现在什么法力也没有,也完全不了解天师道,想将其化为一团精气也无计可施。” “焉绝无猜度女郎之意。”陆焉似乎是察觉到她的防备之心,连忙解释道:“只是阳平印本就神奇,或许是与女郎有缘……亦未可知。” “不管有缘无缘,陆君的宝物我是不会要的。”织成打断了他:“只是我当真不知道阳平印在哪里。若它真是与我有缘,必随我之左右,总有一日会重新出现。那时我定将印还给陆君,可否?” 她在心里补了一句:可是也得我拿得出来它啊! “多谢女郎。”陆焉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始终是那样温雅: “说起来那畜生居于洛水,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平淡地讲着生活中的奇幻故事:“近年来造孽太多,每次涨起洪水,淹没不少田地,也伤了很多人命。加上还有阿洛……焉从小修习道术,有一些浅薄的修为,所以平原侯将阳平印带来时,我才大着胆子接了下来。没想到无涧教的人尾随而至,险些害了我的性命,幸好遇到了女郎搭救。” 他虽自谦说是浅薄的修为,但织成自然不会信他: “无涧教又是什么人?”她转移了话头。 “天师道的对头,一群邪教妖人,水中遇到的那些麻衣人就是。”他简短地回答了两句,似乎并不想多加解释,手抚了抚衣带,又放下来:“我们去前面的正殿吧,平原侯在那里。无涧教的妖人竟然在洛水中出现,这里或许也并不安全。再说,女郎你这一件薄薄的袍子,可抵不得秋风的侵袭。” “平原侯在这里?他……”织成忽然意识到他的衣衫早先在洛水中,早已湿透。此时冷风吹来,他还穿着湿衣,却与自己对答良久。刚才抚衣带的动作,更似乎是想解下衣服为自己披上,只是忽然意识到他的衣服是湿的,所以放弃罢了。 他不想自己是冷的,却注意到织成只穿了一件袍子。 也是,织成来的时候,那个世界正是夏天,衣服也不能多带。 “神女长居洛水,纵然是不理世事,难道对如今天下之势也一无所知么?平原侯,自然是明公爱子,大公子的爱弟,名扬天下的公子植啊。” 织成索性装出茫然的样子来:“人间情势,我的确一无所知,还望陆君赐教。” 陆焉顿了顿:“如今天下虽尊崇我大汉皇帝,但事实上四分五裂……我家明公正是汉家宰相,明公有二十三子,有几子早已薨逝,如此一来,五官中郎将便是排行为首的,故称大公子。他和植公子最受宠爱,分别封为五官中郎将和平原侯。” 他长长叹了口气,对曹植的称呼已经改了:“女郎放心,大公子虽性情冷冽,植公子为人却很宽厚,女郎若忘记刚才所见,也定能容得以后存身。” 他这是在委婉地提醒。曹丕这人,需谨慎对待,不得泄露自己身份,甚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亲眼见到他诛杀袁氏众妇的事情。后世史书对他的描述,无非是心胸狭窄,从那首著名七步成的煮豆诗就看得出来。他连弟弟尚且不容,连妇人尚且要杀,还会有什么做不出的? 织成向他行了一礼,以示谢意。心中忖道:“虽没穿越到甄洛身边,但这陆焉倒还善良。以后得想法子多借助下他的力量,不然我两眼一抹黑,说不定下一刻就死于非命。好歹我对他还有些救命之恩,他对我,多少比别人要增一些善意。” 当然,刚来到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谁的话也不敢全然相信。来前虽然信心满满,但来了后的感触,和在时空穿越局受训时的想法,就大大的不一样了。 不说别的,便是刚才曹丕所带的那些护卫,亲眼看到空中有人飞过时,一般人多半当作是神仙顶礼膜拜,他们倒好,曹丕一声令下后,没有半丝犹豫就想将自己当场射杀。 在这样的乱世里,穿越者如果还以为自己凭着前人所不知的几手小技俩,会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实在是痴人说梦。 如果遇上这种横祸,纵然多上一千多年的智慧,又有什么用武之地? 正文 第六章 起因 两人也没有多的话讲,径直向前院而去。 织成这才发现,所降落之处,竟是一处小小的庙宇。 且只走了几步,便觉剑气森然,但陆焉只是轻轻一摆手,那剑气旋即又很快消失了。织成眼尖,也瞥见檐下壁后,甚至是一些树丛后,都闪烁着兵刃的寒光,似乎戒备森严,却不是一处荒郊野庙应有的氛围了。 此庙面积虽小,但庙宇的格局不变,也有正殿偏殿,并二进院落,只是破败得厉害,杂草丛生,苔痕上阶。几个泥塑的神像断掉半截,胡乱丢弃在廊下。头一进院中还引有活水,灌成一小塘,塘水未枯,还颇为清澈。 和陆焉匆匆走过去,织成无意间低头看去,旁边塘中清水如镜,照出她的容貌衣饰。 水面影像,是一个似曾相识然而陌生的女人。 匆匆挽就的椎髻,斜插一根玉搔头。湖蓝折边曲裾深衣,月白鸦头屐,简约而明丽。这是她自己设计的造型,为的是方便穿越后更换。当初在现实的家里卧房中,她曾一次次地对镜试妆,熟悉无比。但身临这异时空中,仍然觉得熟悉得有些诡异。 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么?便如她这在这异时空的人,也是假的。 庄周梦蝶,到底是不是蝴蝶梦到了他?她也不知。她只知道,其实她也是这样一缕游魂,从自己的世界逃逸出来,进入另一个梦幻境地。 为何来此? 所有女人的故事,皆是源自男人。 她亦不例外。 从小织成就认识贺以轩,等到情窦初开,更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贺以轩,他从小就有出众的才华,永远是无疑就是她膜拜的偶像。他喜欢设计她就去学绘画,他考青藤学院,她也盲目地拼命背书,结果两人一起考上。青藤学院号称是时尚大师的摇篮,贺以轩如鱼得水,在学院第一次举办设计大赛时即获冠军,被一家时装公司高薪聘去兼职。如今毕业不到两年,他已是时尚界的人尖子,NINA时装公司的首席设计总监。 年轻多金,且生得俊朗,举止顾盼之间,便会颠倒众生。只是他是个对时装着了魔的人,对女子们的痴狂举动不以为然,那些华艳绮丽的衣料服饰,便是他最爱的情人。 他的办公室里、卧室起居之所,全部堆满了各类衣料与设计图。这些年来,唯一在他身边相伴的女子,便是她,董织成。 他向来对女子没耐心,心也不曾动过一点。再勇敢如烈火的女子也要伤心而退,可她不同。她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是携手并进的同事——此时的她,已是他的工作助理。她只要他离不开她,如果感情上他不能依赖她,那么她也要抓住工作上的依赖。 她学时装,学设计,帮他打理公司,渐露头角。也有公司要高薪挖她,她从来不肯。NINA的董事长只当她老实,孰不知我都是为了以轩。这些年来,她不肯玩乐,不肯恋爱,一颗心全部扑在时装设计艺术之上,一步步地向着顶尖的大师宝座迈进,所为者,亦不过是为了他。起初是为了赶上他的脚步,后来是为了不让他多费心劳神。看着他多年来不近女人,心中暗喜,却又莫名酸涩。 近年来,汉服复兴之风愈演愈烈,他也对传统汉服有了浓厚的兴趣。他们埋头于书山之间,寻找各类汉锦罗绮资料,甚至找工人设计汉代的提花机。她成天把只有世上最新款的只有巴掌大小的缝纫机带在身边,刷牙时灵感涌动,都要叼着牙刷缝上几路线,这样疯狂的敬业,终于成功地织出了汉风浓郁的仿“隐花波纹孔雀纹锦”,并推出“秋风洛水”系列服装。 一时间市场反响热烈,名媛红星纷纷订货,老板赚得盆满钵满,欣喜若狂,特设了庆功宴为他们派送红包。那晚所有人喝得有了醉意,她更是几乎站立不稳,以轩只得就近扶回他的寓所稍事休息。 他的寓所一如办公室,杂乱而简单,到处堆满设计草图和一些边角废料。她迷迷糊糊地扶额抬头,只一眼,便看到了对面墙上的那轴古画: 玉轴绢面,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一望便是古画珍品。笔触精致,淡墨轻染,画就一个极美的女子。画上的她,眉眸妙丽,顾盼流波,依稀有几分熟悉。双鬟盘如灵蛇,长袖迎风飘舞。衣衫仿佛是一种云锦制成,轻薄透明,隐有光华流转,不过是最简单的赭黄朱红调就,却显出极奇丽的花纹颜色,仿佛有着一种奇怪的魔力,只叫人看得一眼,便不由得整个人的心便要沉了进去。 是了,那女子,象她。不不,不如说是她象那画中女子,不过只肖似七八分,却没有那样夺目的艳光。 她呆呆地看了那画中女子良久,只到他不小心,砰地打翻了一只茶杯,才将我惊醒过来。 他要再去翻找杯子倒水给我喝,她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鼓起勇气向他表白: “以轩,我爱你!” 为什么不说爱?她已是他最好的伙伴,最亲近的人,彼此已经事业有成,名声大震——我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呀!一阵阵的酒意涌上来,更冲得她脸色嫣红,眼波迷离:以轩,我真的爱你,我想永远追随你的左右,共同研制出妙绝天下的奇美华服! 他听她颠三倒四,反复向她倾诉爱意,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末了,只是淡淡一笑:“阿织,我们自小长大,你难道是不明白我么?你怎会向我寻求爱?我平生所爱,唯有设计。除非,” 他也有了酒意,那目光,竟恋恋投到那轴画上:“除非有了这个女子……呵,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女子? 阿织,你是说,要研制出妙绝天下的奇美华服么?可是你看,我们甚至研制不出那女子身上的衣衫!我……我问过专家,他们说这幅画是从古时魏宫里流传出来的,相传是甄皇后的小像。知道甄皇后么?曹植的洛神赋写的就是她呢。咱们研出了汉锦的仿制品,可她身上穿的衣裳,据说也是魏锦的一种,叫‘流风回雪’,织法后来已经失传。我想尽办法,织出来的东西质地相仿,只是染不出那样的绝艳颜色。 阿织,你看那‘流风回雪’,多么绝艳奇异,销魂蚀骨……有着令人沉醉的神秘力量……她和那段‘流风回雪’,是我最美的梦魇。如果你能找到这样的一块魏锦,让我亲手裁就一段罗衣,何况你与画中女子,竟然还有几分相像……那样的话,我……我便爱上你了。” 只为这一句,亦不知是真是假,总是让她于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破天荒的,她没有上网去查,而是找出一卷古旧的词赋,想追寻那个遗失的年代所独有的雅致韵味。在这个网络大行其道的年代,书卷早已发黄虫蛀,然而她还是在残缺的卷中读到了《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那会是怎样一个美人呢?单只看如此华艳的文笔,已想不出她照世的绝色,想必曾令身边无数女子黯然失色吧。 她原就跟画中女子,有几分相似的模样。后来偷偷拍下那幅画,将照片拿去美容院,想要跟她一模一样。医生歉疚地表示说,她与那女子相差的两分,是画中女子天生一段风致,却是手术刀造不出来的。 后来无意中告诉了贺以轩,懊恼自己与那画中女子,终究还有两分不肖似。他看着她笑了起来:“阿织,你改变相貌,倒不如多费些心思,研制那魏锦出来。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贪恋美色的人。” 织成无语,脸上也有些微微的红。 在这个时代,整容技术真可以武装到牙齿发肤。加上各类化妆品和各色衣饰,大街上随便一个美女都堪称绝色,可为何就没听说过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故事发生呢? 可见风姿才是最重要的,她当真是傻了,竟想到要和那女子一模一样。 贺以轩倒有些感动起来,不知可否因为她低垂脸庞颊带红晕的模样,有几分象那画中人的缘故?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阿织,如果能找到那种魏锦,我便亲手缝制一件婚服,穿在你的身上,做我最美的新娘。” 为了这一句话,在听说时空穿越局准备征求志愿者,进行穿越时空试验的时候,她便不顾一切,倾家荡产,交纳穿越时空的费用。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通过了穿越者那种简直可以称之为残酷的魔鬼训练。 她坦率地告诉徐薇安,她想找到“流风回雪锦”,她想来到甄洛的身边。 因为她查遍所有资料,实在是没有关于这“流风回雪”的任何织造方法。除了要求时空穿越局批准她穿越时空,别无他法。可是她爱以轩,为了得到他她愿意付出一切。只是以轩不希罕她付出的一切,他所希罕的是魏锦而已。 除了得到这魏锦,别无他法。 然而甄洛这么快就挂掉了,看来历史与传说是有距离的,她该去哪里找那件“流风回雪锦”? 可是不能白来一趟罢?即算没有甄洛,她总算可以从她生前的侍女亲人处去查询,然后她会倾其所有买下那件流风回雪锦衣。 织成摸了摸腰囊:来的时候,依律不得携带任何财物穿越时空,身上连一两碎银子也没有。可是,董织成,以你过去二十余年摸爬滚打的血泪经验,以你多了一千多年的智慧,还愁在三国混不下去?多看些罗绮锦绣,长长见识也是好的,说不准可以自己琢磨着制出那“流风回雪锦”呢? 正思量间,陆焉悄悄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等来到此处,约好大公子围截袁氏,焉入洛水屠杀蛟龙,植公子在此接应。这次回来却多了女郎你,理应有番说辞才是。女郎先前虽险些被大公子箭伤,但我们身在高空,他或许并未看清面貌。稍后见了植公子,可不要乱说话,听焉的安排便罢了。” 织成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也知他行事温和谨慎,自己初来乍到,的确是少说少错。当下点了点头,以示感激。 忽听前面正殿里有人喃喃自语:“洛水之神,名曰宓妃。宓妃为天帝幼女,想必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如此姿容脱俗的神女,怎么叫这些工匠雕塑出如此的俗脂庸粉出来?唉,太过粗俗,却叫我如何写得出文章?” 是个男子声音,显然年纪颇轻。 又听另一个男子声音,笑嘻嘻地道:“心中有美人,则眼前无一不美。子建兄独自在洛神庙呆了半天,若是冥冥中能感知到仙子的风神,又何必一定要对着眼前这几尊泥胎来写文章?至少文修是相信,子建兄的洛神赋写出来,必定会万古流芳。”这男子说话声音,却十分悦耳动听,且音节铿锵,大有音律之美。 要见到曹植了!曹植的字,可不就是子建?那子建想写关于洛神的文章,莫非就是后世流传的《洛神赋》?而这里……这里是洛神庙?织成抬头看了一眼那当中神像:着色粗陋,眉短唇圆,雕工甚是拙劣,偏油漆驳落,凤冕珠袍上满是浮灰,还被鼠啮了好几个小洞。也难怪曹植方才自言自语,说没有任何文思了。 她忍不住扑噗一笑。 殿中众人背门而立,听见笑声,便蓦然转过身来,一眼便瞧见了来者,不禁怔住了,厉声道: “你你你…是何人?前后门都有护卫,你怎么进来的?” 为首那人,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男子,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多岁,几乎高出她大半个头去。墨也似的长发四下披拂,别说金冠,连帻巾都没有一副,只是闲闲地散下肩头。外披一件锦裘,长长的裘尾毫不吝惜地拖在地上,而那极其繁丽耀眼的花纹,让她辨认出正是以前在书上看过的“霜鸟锁金”花样。里面却穿有一件素白绢衣,胡乱用一根帛带系住,甚至衣襟半敞,露出皎洁的半截颈子来,配上他那懒洋洋的不以为意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锦裘男子目光又是一转,已落到了陆焉身上,双手一拍,惊喜地叫了起来: “瑜郎!你可算回来了!” 他快步冲了过来,一把捉住了陆焉的手,神情关切,好看的眉头也不由得皱起来:“你怎的这样一副模样?我安排给你的护卫呢?他们怎的就让你这样湿淋淋地赶回来,若是伤了风……” 织成不禁一呆:这哪里还有先前那副目无下尘的贵公子模样,分明是个蛇蛇蛰蛰的老嬷嬷! “焉一切都好,详情容后再禀。” 陆焉不露痕迹地挣脱那锦裘男子激动的抓扯,低声道:“植公子……” 这男子果然是曹植! 织成呆呆地望着他,心中激浪一波涌上来,一波又涌上来。 今天真是人品大爆发哦!不但见到了曹丕,还有曹植…… 是曹植啊!那天下才华总共一石、而他独占八斗的曹植!此时的他,想必还未料到自己会在后世,拥有那样大的声名吧。一如他根本不会想到,他的下半生颠沛流离,穷苦落魄一样。 此时的他,即使是那种衣衫不整的放旷,也难以掩饰住那清朗的眉宇间,一种勃勃的自信和生机。有了这样的底气,无论什么样的行径做出来,也只见高雅不见鄙俗。象初升明月,照满大岗。 正文 第七章 遇剌 倒是他身侧站着的一个年轻男子,想必正是刚才取笑他的那人。看见陆焉和织成,似乎也是微微一惊,但立刻笑道:“陆兄这是打哪里来?还带来这么……这么一位姑娘?” 这男子气度清贵,显然也是世家子。神色透着几分亲和,但不知怎的,织成只觉那双黑子儿般清莹的眼睛里,却是毫无笑意。 陆焉向他道:“文修……” 一语未了,有个黑衣护卫忽然闪身进来,向着曹植跪下去:“启禀公子,五官中郎将正向这边而来!” 曹植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去。 那叫文修的年轻男子马上笑道:“文修便代子建兄出去瞧瞧,迎大公子过来。看瑜郎也象是有话要单独对你讲呢。” 织成想起那穿云而来的一箭,不禁身上一颤。 曹植“啊”了一声,向那年轻男子笑道:“文修总是想得周到。” 那文修刚刚出去,曹植却惊喜地跳了起来,也不顾陆焉的闪躲,紧紧抓住他的手,叫嚷道:“瑜郎,你回来了!龙呢?你真杀了么?你不知道我可是急死了,在这里等你足有半天,要是你回不来,我可只有去洛水等你了,不然回去阿父也饶不过我!哎呀,你受伤了,来来,让我看看!” 他先前即使不羁,但总算还有几分贵族的凝重之态,此时却象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又叫又笑又担忧又欢喜,早有黑衣护卫悄没声出现在身后,献上一件锦裘,披在陆焉身上。 他称呼陆焉瑜郎,足见其亲密。瑜者,美玉也。这个名字用在陆焉身上,倒也名符其实。 陆焉明明与他年纪相仿,倒象是他的兄长,只是微笑着,轻轻拍拍他的手,意即安慰: “我没有事,伤口也凝结了没有流血。”他不自称“焉”了,显然与曹植交情极熟:“幸好被这位女郎所搭救,我怕你担心,急忙赶了过来。” “瞧这女郎娇怯怯的身形,怎的会救得了你?我先前安排给你的护卫呢?”曹植瞥了织成一眼,显然不太相信。 陆焉的脸色凝重起来:“我在水底剌杀蛟龙之时,竟遇上了无涧教的人来夺阳平印,险些丧命洛水。那些护卫我也一人未见,或许早着了无涧教的毒手。后来我拼力浮上水面,精疲力竭之际,才被来汲水的这位女郎所救。我怕留下她一人遭了报复,这才携她一同前来。” “无涧教?就是那个天师道的对头?”曹植失声道:“我们三人前来洛水,是极为私密之事,便是文修,我也是只告诉他陪我来洛神庙游玩罢了。无涧教这样一个江湖上的小帮派,又怎么会获悉此事?” “一时我亦没有头绪,但亦觉蹊跷。”陆焉道:“只待大公子来此汇合后,我们便马上返回邺城!其他的事,慢慢追查便是。” 曹植还未说话,只听庙外蹄声急促,初时只是轻轻敲击地面,渐渐如暴风骤雨,奔涌过来。有人在庙门口喝道:“来者何人?”是曹植的护卫声音。 来人勒停奔马答道:“在下邓展!方才洛水边忽然出现无涧教余孽的尸首,五官中郎将闻听平原侯在附近洛神庙中游玩,恐怕有失,特派在下前来探看!” 曹植微微一笑,道:“告诉兄长,我这里平安无……” 一语未了,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庙宇顶上的瓦片象雨一样纷落开去,夹杂着庙外护卫们和邓展的惊呼声,十余个麻衣人一跃而下,有森冷剑光交织成网,从瓦梁中的大洞里当头罩来! 那剑势来如疾电,织成甚至都感觉到自己头顶一凉,似乎有剑锋平削而过!小时在街上打架的本能,在这一刻激发到了最高峰,正如十五岁那年面对邻街小太妹劈面而来的一砍刀那样,她熟练而快速地就势一倒,在地上向着旁边滚了过去! 耳边只听曹植怒喝之声,却没有什么痛楚,只是剑声呼呼,显然双方已经交上了手。 曹操众子,从小都是在战场上打滚,也非养成的纨绔,曹植本人甚至写过《游侠篇》,自然不必担心他毫无武功。只是庙内护卫只有两三人,麻衣人却来得颇多,哪里会有人顾及到织成的安危? 情急之下,织成也顾不得风范,只是不断在地上滚来滚去,躲过那些夺命的刀剑。 好几次听见铮铮的利响,却是剑锋擦过耳边、身侧砍在地面的声音,溅出的火花差点落进了眼睛。 她并不是无意识地滚来滚去,早就瞄准了神案,一路滚过去时,随手已抄起案底半条残缺的木头桌腿,尽力一挥,只听卡嚓声响,却是一个正在忙于与人交锋的麻衣人被打断了小腿!他猝不及防,惨叫声中半跪在地,果然被一柄趁便宜的长剑剌了个对面穿,血倒是溅了半片在她脸上。 长剑拔出,陆焉的脸庞出现在织成面前。他过来捡了个便宜,一剑剌死了麻衣人,但毕竟重伤在先,肩上鲜血沁出,瞬间湿了一大片,竟然是伤口又挣裂开来。陆焉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气力不支,一膝跪落下来,手拄宝剑,向她苦笑道:“你倒是个胆子大的……” 一语未了,便觉耳边风起,砰地一声,却是那“胆子大的”已经挥起半条桌腿,又敲倒了一个麻衣人。这实在不能赞她力大,只是那桌腿竟是上好的木头,沉甸甸的,敲人时力道固然厉害,只是她这用木头桌腿的人也耗力不少。这两下敲出去,胳膊便有些酸痛。 寒光闪烁,又有几柄长剑向着他们头顶斩落,陆焉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将她衣领一扯,双双滚避开去!竟然还是滚到了神案底下! 铮铮! 而庙外兵刃交加之声,清晰地传进来,显然麻衣人来得不少,跟曹植的护卫们动上了手。 曹植的护卫不多,但先前布在殿外的陡闻异状,已拼命涌入殿来。织成和陆焉身边也冲过来几名护卫,但显然麻衣人们并不是泛泛之辈。就算是她先前敲了两条腿断,也不过是出其不意,他们也绝想不到一个女子有这样狠辣的胆子。但只这两条腿一敲,却引起了麻衣人们的警觉,以她那三脚猫的技艺,就再也难以得手,反而吸引了更多的杀机。 在那个世界里她有过太多斗殴的经验,此时虽然对殴的人换成了江湖高手,但经验还是有用的。她也顾不得许多,低声向陆焉喝上一声:“我喊一二三,站起来,顶起神案,向门外跑!一二三!” 陆焉反应颇快,她如此快速地说出来,喊到“三”时,他竟然与她同时从地面一弹而起,神像前那破破烂烂的神案,受力之下被他们一抵而起,架在了肩上! 他们再无二话,半蹲身体,拔腿就往庙门跑!人在濒死时所激发的力量真是太无穷了,一个弱女、一个伤者,加上那沉重的神案,奔跑起来竟然也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势头,竟然还撞倒了两个无辜挡路的麻衣人。 只听当当砰砰,却是数柄刀剑斫在案面上,但那些麻衣人被曹植的护卫所缠斗,一时也无法蹲下身来用刀剑戳进来伤他们。神案虽然看上去破烂,但那木质竟与织成先前抄起的木腿是一样坚固的,哪怕有一柄利剑砍进了半边剑身,却依然没能将它劈断! 那将剑身砍入案面的麻衣人仓猝间拔不出剑来,神案已经带着长剑向前奔去。他没脸追上去拔剑,索性冷哼一声撒了手,当即立断从腰间又抽出一条软剑来,拦住了曹植的一名护卫。而织成和陆焉就顶着这张神案,以及案面上那根颤动不已的长剑,一溜烟地跑出了庙门。 以她的想法,关门打狗固然好,但如果自己是那狗儿就大大的不妙了。 当年她曾被高一年级的七个太妹堵在巷子里一顿好打,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至今还记得那惨痛教训。 所以从庙里跑出来是最好的,因为她还知道麻衣人若是醒悟过来,只需站上一两个,往门口一堵,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缺少护卫的陆焉和她,就一定是死路一条。 但顶了这巨大的神案,横冲直撞一番,竟然将那一夫所守的关冲开了。织成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但放眼一望,心底又是一沉! 从哪里冒出这么多麻衣人?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七八十人!曹植随曹丕出来诛杀袁府妇人,这是极为私隐之事,说不定还是偷偷出来,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地带上许多兵士出行。依先前在洛水边草草一眼的结果来看,曹丕身边的护卫也不到百数,主要是胜在精良而已,打的也是速战速决的念头。而留守在洛神庙内外的护卫也不过十余名,正与那些麻衣人苦苦对拼!饶是他们武艺精良,也有几个已横尸当场。 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出来,借着庙中狭窄地势,更好支撑一些。 心中正在叫苦,陆焉却忽然呻吟一声:“女郎,你先走……” 织成只觉神案一沉,赶紧自己半跪在地,只听砰砰两声!一声砰,是神案四条腿落地的重响,而另一声砰,则是陆焉已经昏倒在地了! 剑光一闪!来不及多想,她抓住已经伤重昏迷的陆焉,以她最熟练的就地十八滚,滚出了神案,也躲过了那斩来的一剑! 地面干燥,滚动时腾起烟尘,几乎要呛住她的喉咙。天旋地转,暗灰的天、暗灰的地……可是那一副鲜明的图画,又是从哪里,跃入了她的眼帘? 直到很多年后,织成依然记得,当时那副映入眼帘的画图般的情景: 洛神庙前便是官道,道旁种满杨柳,吐出新绿鹅黄的长丝,远望似烟雾一般。有众骑簇拥着一匹如雪骏马,蹄翻如浪,疾捷如风,正自柳烟深处向这边飞奔而来。 马背上男子身披黑甲,外罩同色披风,那顾盼自雄、傲睨一切的英姿,象一抹来自九霄深处的凛烈玄云。 袁家眷属穷途末路的惨烈,由他一手造成,他还害得她没来由中了一箭,险些丧了性命! 然而叫她如何能拒绝眼前这样美的一幅画图,这样英姿勃发的男子——就在生死之间,她心中忽然浮起一句熟悉的台词,是那个名叫紫霞的痴情女子说过的:我心中有一个大英雄,总有一天,他会披着黄金战甲,足踏五彩祥云来接我! 可是,似乎来得有点晚了…… 织成毕竟不会武功,何况还带着一个完全昏迷的陆焉。躲闪的速度,超不过赶上来的麻衣人刀剑的速度。 只片刻功夫,便支撑不住。几乎感觉到那阴冷的剑风,当头斩下。可她的心中,没有NINA公司,没有房贷,没有流风回雪锦,没有以轩,没有可牵挂的一切……只有一刹那的惊艳后,对自己半生岁月的回味:但愿这一趟为贺以轩而来这个世界的她,不会象紫霞,仅是猜对了开头,却没有猜对结局。 鸣镝声响彻耳畔,同时有兵刃落地的脆响,和四溅的血雨! 注定的剑风没有落下来,倒是那举剑的麻衣人倒在她身侧,喉头插有一枝利箭。 蹄声如奔雷般,自天边一晃而至,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身上一轻,不由得腾空而起,重重落入一个坚硬的怀抱之中!柔软的长马鬣拂过鼻端,夹杂有革履好闻的汗臭——“啊啾!” 织成居然忙里偷闲,打了个喷捷! 只听有人沉声道:“忙中出乱,拖错了你倒也罢了,你倒还……” 遽然转过头去,她顿时目瞪口呆:千真万确!那燕翅般乌黑的双眉,那黑亮如宝石的双瞳! 这一见她便欲置于死地的男子,这称她为妖的男子,居然伸手将她救到了马上!此时他一手环缰,一手执剑,而她,正被横放在他怀中的鞍上! “你……放开我……”织成本能地想要挣扎下马,因为实在怕他身上那种既英武又冰冷的气息。 男子冷哼一声,掌上劲力微吐,似乎想要把她推下鞍去 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她的相貌,也是微微一怔。 “快把陆公子拉上马!”他大声叱喝一名护卫,手腕紧了紧,却拦住了她下滑的身躯,如铁般冷硬:“照顾好平原侯,我们走!” 蓦闻夺夺数声!箭落如雨,身旁众骑喝声四起,齐齐举起盾牌,挡住箭雨,但见那些箭枝从半空中坠落下来,一字排开,齐刷刷射于众骑蹄前地上!箭头白羽犹自微微颤动,在残阳里闪动着金色光芒。 而不远处出现一队麻衣人,外面竟然套了一层铁甲,手执弓箭,正静静瞄准。 明明只是剌客,并不是正规的军队对阵。然而那样雄浑的气势,仍然令织成莫名的心头一震,甚至连汗毛都激动得竖了起来! 只听身后一阵乱响,都是金铁交击的声音,又有曹植激动的叫声:“大兄!我来了!” 他们兄弟的情感,似乎很是深厚,并不象后世所说那样凉薄。 马上的黑甲男子并不回头,只是挥剑长叱一声,耳边蹄声纷沓,兵刃纷纷出鞘,是这些身经百战的曹氏护卫各拔兵器,刹那间白刃如林,宛然便形成一个严密阵势,然而队形却丝毫不乱,显见得军纪严明之极!又听一阵弓弦声响,却是他们也射箭还击,象急雨一样落向麻衣人。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她却有些荒谬的感觉,仿佛只是在立体声电影院里,观看一部大制作的逼真历史影片。 正文 第八章 逃生 前面的麻衣人们忽然分开,成雁翅形往后掩杀过去。 织成探头看去,忽然低声惊呼一声: 正前方地平线上,却又陡然出现了一批麻衣人,居然也是手执弓箭,亮光剌目,却是那些箭头齐刷刷地再次对准了他们! 而一排大长方形的藤甲盾牌,几乎同时在黑甲男子的身前竖了起来。 夺夺夺夺!沉闷声响之中,已有十八支箭枝斜斜插在了甲盾之上,发箭者似乎颇有臂力,箭枝射来时,那些执盾的兵士竟然都不由得退后了几步,密不透风的盾墙也不再齐整如线。 早有麻衣人觑出了空隙,又是连环数箭,顷刻间便将那盾墙打开了一道裂缝,和身扑了进来! 盾墙之后还有卫士,兵刃齐闪,已经迎了上去,但那几名麻衣人功夫当真了得,势如疯虎,竟冲开卫士的围击,如利刃般向着黑甲男子这边直剌而来! “这可都是少见的高手啊。”黑甲男子喃喃说了句。但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震惊或害怕的神情,还是一样平静,只是嘴角微微一抽。 呛! 一道寒光掠过,伴随冰凉之意,剌得她眼睛生疼——是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织成的专业是纺织,对于历史知识大多只来自历史课上的书本。对于曹操的儿子们不甚了解,但知道他们都能冲锋上阵,这位五官中郎将自然也不会只是个弱质书生,何况自己早在洛水上空,便亲身体验到了他的绝杀之厉。 但此时近距离之间,眼看着这在历史上以文章典丽而著称的男子,杀机蓦现,剑气纵横,不觉还是有一刹那的恍惚。 “抓紧马鞍,不要摔下去!” 黑甲男子低头只向她交待一句,向左右喝道:“结雁翅阵,左翼冲阵,右翼断后,从洛水西边突围!”言毕一手执剑,一手在马颈上重重一拍,已是纵马冲上前去! 织成虽然也打过几场小架,但遇上这种真正的沙场厮杀,是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当下双手快速一阵摸索,一手紧紧抓住马鞍上的鞳扣,另一手在空中划了两下,没找着别的凭恃,当下毫不客气,立马缠上了他的腰身! 是错觉? 她分明感觉到他腰身一紧,似乎下意识的有些抗拒。但来不及多想,耳边鸣镝风起,杀声震天! 这是织成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境,冷兵器时代的战阵厮杀,如此真实而又如此残酷。 烟尘奔腾,马嘶人喊。她偶将眼睛透过他披拂的衣甲和兵刃的寒影,偷偷觑看:触目所见,是各类兵器闪动的寒光、喷射而出的鲜血、纵横的暴虐杀气!整个天空都仿佛被黄色的尘土弥漫得无边无际。 刷!黑甲男子长剑挥过,一个企图以戟剌马的麻衣人头颅凌空飞起,腔子里喷出泉水般一股浓稠血浆!有几点还溅到了她的唇上,是多年未闻的熟悉的血腥味。 伏在马鞍上的她不禁抬起头,皱了皱眉,腾出一只手来,赶紧把那些血浆抹去。 “你居然不晕?”他眼角余光瞥到她的反应,似乎有些惊讶。 她顿时闭上眼睛,哼了两声,做出一副娇弱的模样。 这汉末的女子,弱质纤纤,见血后自然是吓得不得了,她既来了这里,少不得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噗噗!他对她的反应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疾转剑身,锋利的剑尖以无比准狠的姿势,又剌入另一个麻衣人的胸膛! 人与马,仿佛和谐地成了了一体,不,是一阵疾风,一道闪电!他们左冲右突,战马在他的驾驭下俨然是他自己的双腿一般,进退趋避,无不默契!到后来她已无法抓紧鞍扣,只能双手回环,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坚强的锁片革甲下,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出击之时,腰间肌肉的韧度和爆发,仿佛有一道深深的生机之河,在他体内奔涌不已。 马背颠簸,四处冲突,她不知身在何处,也不肯知道自己究在何处。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在这陌生的异时空,在这茫茫的世间,她唯一的依靠,便是眼前这冷酷英武的男子。否则,马上就是死路一条。 久而久之,对眼前这个初识的男子,她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仿佛因为距离的贴近,使得他的血肉,与她紧紧联系在一起;仿佛他的每一次力度的运用,都是来自于她体内力量的爆发,让她莫名的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自己也一跃而下,挥剑前冲,在这敌阵之中叱咤风云,杀个痛快! 他挥剑急斫,不断有麻衣人被斩落在马前,一边催马前行,蹄声如急雨,已冲出缠斗的阵中,奔向柳绿悦目的长堤,眼看便要脱出重围! 只听一阵呐喊,却是堤下不知从哪里涌出来数十名麻衣人,潮水般地围了上来。 他嘴角微抿,举剑高高劈下,剑身泛起无情的光圈,伴随着新的鲜血迸出和生命的结束。 夺夺夺夺! 又是一轮箭枝射来,众卫士也赶上前来,挥起兵刃来击挡。他突然全身一震,闷哼出声,织成只觉紧紧抱住他腰身的手上,顿时触到了一片浓稠的液体,新鲜的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他受伤了? 织成慌忙抬起头来,想要察看下伤势,头上一紧,却被他大力按下去:“当心流矢!” “可是你受了伤……” 回答她的,是更为激烈的金戈交集之声!伴随着惨叫声,似乎是偷袭者已被他剌死。 这便是乱世呀,这样混乱的时世。 人命,当真如草荠。 她顾不得许多,尽量地在马鞍上伏低了自己,牙齿靠近左腕的袖口,咬住一角,用力撕下一圈布来。另一只手却摸索着,探到他背上的伤口,不禁微微一颤: 有一片拳头大小的甲片已经碎裂,她轻易便将手指探了进去,感觉到了翻起来的那道皮肉,伤痕足有数寸之阔!他的身子微微一颤,但随即又陷入了厮杀之中,并不理睬她的举动。 随着他挥臂催马的动作,那些皮肉颤动拉扯,而鲜血从中不断地流出来,带有奇异的微温,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掌心。 仿佛它们在争先恐后,想要涌出他的身体,奔向这外面广阔的世界。 “这可不行,你可不能死。”她在心里补了一句:“……你死了我一个人可逃不出去……” 她强忍住内心的翻涌,缩回手来,在牙齿的帮助下左右开弓,便将两边的袖子都撕了大半,又将那些布圈都当中撕开,一条条接了起来。 旋即她伸出手去,就将那长长的布条缠在甲外,快速地将伤口裹了起来,最后娴熟地将他裹成了一只粽子。 “喂,你……”他低下头,眉头拧起,似乎对她这种做法有些不满,但不知为何又忍了回去。 事实上,织成也根本留意不到他的脸色,因为……她忽然觉着,自己有些晕了…… 或许不是晕血,还晕马…… 没有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她象一株野草倔强地生长。从小到大,她都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姑娘,人家小萝莉穿公主裙学弹钢琴时,她就已经在街头巷尾与女混混们对拼了,当然也见识过男混混们的拳脚刀棍和鲜血四溅。 那时她是紧张的、戒备的、甚至是兴奋的。 因为没有人保护她,所以似乎全身的细胞敏感度都提升到了最高峰,一弹即发! 此时是在真正的战阵之中,是真实的生命与生命的对决。 她反而有些放松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不用四处寻找砖头石块作武器,不用睁大眼睛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不用眼观八方地寻找逃生的道路,不用……什么都不用,只要趴在马鞍之上,紧紧的抱住这裹有黑甲的腰身就行了。 白马仰天狂嘶,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四周刀枪林立,血肉横飞,仿佛炼狱。但她只觉得眼睛发涩,眼皮变重,睡意地波波地向脑门冲击过来,除了那紧紧环抱的双臂,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她真的累了。从穿越到洛水中,恰逢陆焉屠龙,到后来一路奔逃,还要躲避这莫名的麻衣人追杀,早已殚思力竭。 要是就这么睡过去就好了……真的好困哪…… 一念至此,困意更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 最后的清明一瞬,是她“聪明”地解开那圈衣袖撕成的“绷带”一角,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双重保险……应该没事了吧,不会跌下马去…… 然后,然后……她就陷入了黑沉之乡。 是浓得化不开的云雾,看不出是在哪里。但云雾中仓皇行走的女子,却有几番熟悉,她披散着长发,衣衫宽大,越显得清瘦柔弱。虽是人形,却象也是一片云雾,仿佛随时便要化散开去。 “喂,你……” 好象听到在出口叫着她,可她又看不到自己在哪里。但那个女子却抬起头来,向她凄然一笑。 那是我! “啊……”蓦然便清醒过来,这是哪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与家中迥异的布置顿时吓了她一跳。 记得床尾外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机,左边是一张粉色的书桌,桌上有手提电脑,还有一堆常用的化妆品。旁边一张小小的化妆桌上,倒堆满了设计图纸。 有时忙于设计新产品,天昏地暗的,哪有空收拾桌子? 不在自己的家里!对了,我穿越了的啊! 动了动手指,织成彻底清醒过来,周围的情境,便一一看得更清楚了。 一顶绣满花草的素色绫纱帐,被虾须铜挂勾高高挂起。 这才发现自己是卧在一张床榻上,摸了摸被褥都是绸缎的,但看上去只有七八成新,却十分柔软舒适。 等等,她记得自己是在马上的,四周血肉横飞,然后…… 身上感觉很舒服,低头一看,已经被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物,腰间垂下的一只香囊里,还散放出淡淡的清香。 仿佛为了印证她回想的正确性,并不熟悉但很令她记忆深刻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瑜郎,这女郎是你什么人?她先前是你带入洛神庙的,此时你竟还敢瞒着陆大人把她藏在这所偏僻的别院之中?”是那位五官中郎将,他的声音很冷。 织成虽身处温软被中,想起他那冷淡的眼睛,顿时清醒过来。 虽有过一小段的共患难时光,可是她不会玛丽苏到认为他会将她放在心上。单听他此时的质问,便知道在他心里,实在是不以为然。甚至在洛神庙中他随手将她提在马上冲出重围,对他来说跟随手从水中捞起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倒是陆府好大派头,要知道这是乱世,是“白骨生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时代,多少人衣食无继流离失所,陆府别院却还如此精致。 单看这室中陈设,虽不是样样崭新,但唯了这七八成新的雍容气度,才更象是世家含蓄的作派。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陆焉的声音响起来,还是那样温和自然:“但从这位女郎的相貌,相信大公子和植公子都看出来了,她与甄家有些牵连。” 织成心中一跳:陆焉这是打的哪门子主意?他明知自己与甄家毫无瓜葛,却为何要扯出这番鬼话? 曹丕没作声,曹植却惊叫起来:“你说这女郎跟阿洛所在的甄家有牵连?怪不得……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她,便觉得眼熟,现在想来……” 陆焉的声音,又镇定又温和:“我先前已仔细询问过,这位女郎正是出自河洛一带的中山甄氏,却是甄家的旁支……” 织成在内屋瞪大了眼,听他真挚中带有叹息,继续瞎扯下去:“不过战祸绵延,很多人死在战火之中,她侥幸逃出来,亲人全无,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说她的族姐阿洛后来跟了大公子,一路千里迢迢投奔,身边所带的仆婢为护她不幸丧命。她却恰好在洛水边遇到我,当时我已失血晕倒,是她喂我食水才至苏醒,并从我口中得知阿洛已死的消息。” 他叹了一口气,道:“也幸得她没找到邺城,二位公子都知道的,有很多人忌讳提起阿洛。” 这次却是曹氏兄弟都没作声,想必是默认了陆焉话中的意思,听陆焉继续叹惋她莫须有的悲惨身世:“她无处可投,我想她好歹救了我一命,身世可怜,就是看在阿洛的面上,总不忍抛下她不理。方才洛神庙中,好歹又有了患难之谊,看她昏迷过去,实在可怜,不找别院来安置她,又该如何?难道我堂堂陆府,却没有这样一个女子的容身之处么?” 曹丕果然没有再反驳,只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恰好今日我们去了洛水,便遇上了她,莫非冥冥之中,是阿洛的意思么……” 这几句话虽然仍是平淡,但仔细辨听,却觉当中大有悱恻之意,仿佛他那幅冷淡平静的面具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在历史上的记载中,甄洛是曹丕正妻,后又为皇后。可是之前听陆焉提起她,却只含糊地说“跟了大公子”,显然只是姬妾的身份,甚至是妾身未分明。 但此时他们几人提起甄洛,私下的称呼竟然不是袁夫人,也不是曹夫人,甚至不是甄姬,反而称之阿洛,仿佛她的身份只是甄氏的一个女郎而已,且与他们三人都有着深厚的情谊;依此推之,则甄洛在曹丕的心中,理应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死了的姬人。 一个念头跳入脑海: 天下之锦,最盛者在于蜀,次者吴,最后才是魏。然而“流风回雪锦”那样明丽珍异,那些名传于后世、被她从史料中读到的蜀吴两地的锦种中,根本没有这个名字。且“流风回雪”四字便是出自于曹植的《洛神赋》,虽然此时的曹植还在洛神庙转悠,对着神像冥思苦想,根本还没写出这部千古名篇;但此锦一定与曹氏兄弟必然有着瓜葛。 看曹氏兄弟与甄洛的情谊,说不定这种锦正是他们专为甄洛所织的呢,就象自己所处的那个世界里,所谓的高级订制一样! 想到这里,织成猛地睁大了眼,越想就越觉得有可能。 恰好此时曹植忍不住嚷了一句:“大哥,阿洛逝后你一直郁郁寡欢,这女郎既长得有几分象她,又是她的族妹,不如你将她收为姬人,聊慰相思之苦……” 织成听到此处,心更猛烈地一跳,差点跳出胸腔来。 如果曹丕真有此意,如果她伺机接近曹丕,如果……不不!她可不想对不起以轩!她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能耐拿到“流风回雪锦”!何况曹丕何等的身份,早就见遍了各色美人,哪怕是她有几分象甄洛,也并不能得到他的欢心,这所谓的美人计就算了吧。 果然,曹丕的声音响了起来,语调平平,不但没有任何波动,还带有一缕明显的嘲意: “貌似阿洛?莫说只肖似六七分,便是有了十分……如果我只是找个替身,遍求天下美人,难道还找不到比这女郎更像阿洛之人么?何况阿洛她……神采发自内心,艳色深入骨髓,顾影徘徊间,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这才是她成为河洛第一美人,并与江东二乔齐名的原因。” 曹植与陆焉二人都没作声,显然是不知如何回答。 “阿弟,我知道是你关心我。”曹丕的声音放缓:“可是阿洛啊,这世间只有一个阿洛。” 他的话语中,除了对她的一缕嘲讽,自始至终都平淡无奇,哪怕是涉及到甄洛时,他会有一丝情感的流露。但若换个人说来,必然是有了十分的情深款款,断然不会象他这样,总觉得听起来干巴巴的。 若不是他天生凉薄,便是极擅掩饰,细想起来,无论是在洛水边对袁府妇人下毒手,还是在洛神庙中血战麻衣人,明明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神情,冷淡、平静,象是静湖的水面般,任你怎样的风波,他自巍然不动……除了甄洛。 对,除了甄洛,似乎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流露出丝毫情绪的波动。 可是,在他挥剑杀敌之时,隔他那样近的她,又分明感受到那具冷静躯壳下,激湍汹涌的血气!还有,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他那些典丽繁华的文章。俗话说文为心声,若他当真是这样无情之人,又怎能写得出来? 这是一个矛盾的人,一个危险的人。 织成在心里暗暗下了定论:有情亦无情,否则又怎会成为大魏的开国皇帝? 陆焉却在此时说话了:“大公子肯这样想,阿洛地下有知,必然会感铭于心。其实我亦觉得植公子这建议太过荒谬,一个旁支弱女,别无依傍,如果真被大公子收在宅府中,寂没于众姬之中,我想也并非好的结局。” “呃,是啊,大哥说得对,她与阿洛眉眼相似,但论风流态度,远不及矣。”曹植一时语塞,却不甘示弱:“那瑜郎你说怎么办?她一个女子,又对你有救命之恩,所以既不能侍奉权贵,也不能做粗使婢女。不安置在我们的内宅之中,又能去哪里? 若说我后宅吧,那里的美人姬妾只有比大哥的更多,我又不象大哥一样手段厉害,管教有方。如果我将她放在那地方,引人注目不说,让那些女人环绕在侧,管教她骨头都不剩了一根。要不然……要不然她还是去邺宫吧,以她这样的姿色,在邺宫也不会得蒙上宠,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也算是造化了。” 织成不禁抚额。 在这个时代的女子,倒还真没多少出路。正如曹植所言,高贵者可为人嫡妻,低贱者要么为奴为婢,要么为姬为妾。象她这所谓的甄氏旁支弱女,在他们的眼中自然是属于后者了,能令其衣食无忧终老一地,已是天大的福气。 “女郎救了我一命,人非鸟兽,岂能无报恩之心?我早已拿定了主意,要寻一别院,暂时将她奉养起来。将来有了合适的机遇,再妥善安排。” 陆焉的回答却十分出人意料。 连曹丕也忍不住出声道: “瑜郎,我知你一向心肠柔软,但此事你要三思。你阿父这人梗直方正,最恨少年人耽于女色,有时对我们兄弟都要敲打一番,要是他发现你带了陌生女子放在别院,以他对你的期望之深,即使这女郎姿色不显,只怕也会重重责骂你呢。 “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清浊自辨。”陆焉还是那样气定神闲:“阿父要责骂,我也是这般说。” 正文 第九章 织造 “陆君,我不愿。” 织成长吐一口气,扬声道。同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披上搭在一旁的外衫,想起曹氏兄弟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轻视,心中涌起一股暗暗的怒意。 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早在学生时代,精研纺织服饰发展史的她,能辨认出不同时代的百余种织物,年纪轻轻便发表了数篇学术论文,其观点之新颖,甚至连研究这方面历史的资深专家都赞叹不已。后来成了时装设计师之后,她潜心钻研业务,为起轩出主意的很多设计获得多起国际奖项。在担任过多间高级时装公司的总监后,同样从行政到业务无一不是翘楚。如果不是为了甘愿在起轩身边做个依附他的小女人,不是为了更突出他的光芒,她还可以显现得更出色更优秀! 从小便知道什么都要靠自己,靠自己生活、上学、工作,只到取得这些成就,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未来,要靠别人来决定。 更何况,与这三国时代的人们相比,她起码还要比他们多出一千多年的智慧,她不嫌弃他们守旧僵化也就罢了,竟还要被这帮生来富贵不知血汗智慧为何物的贵族子弟说得一钱不值! 即算是在这女人地位低下的封建社会,她也要让他们看看,女人不是只靠美色和柔顺,博得男子一些不值钱的怜悯,才能在人世间存活的! 过去的几十年,她一直为柯起轩而活。如今她鼓足勇气穿越到这里,就当……就当是她重活了一回,为她自己,而不是为了起轩! 胸有成竹,织成掀开帘子,款款走了出去。 外间布置清雅,四壁挂有画屏,墙角高几之上,一盆兰草模样的植物正轻吐馨香。从支起的窗槅看出去,但见竹影摇曳,平添了几分清幽静谧的意趣。 当前这个时代还没有椅子,室内设有一大张精致的竹席。当中置有一条案几,上有茶盏之物。 那三个男子正围案而坐,闻言都看了过来。 他们发髻精洁,面容细腻,都是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儿,洛神庙中的血污模样早就荡然无存,显然是早已梳洗完毕,且都换过了新的衣服。 自汉以来,贵族所着的裳服虽然还是大襟右衽的款式,但是无论面料还是细节,都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织物似乎更为柔软细密,特别是陆焉所着的淡紫袍子,初一看袍面光洁雪白,微泛莹光,再仔细看时,才知道那莹光中还带有紫意,说不出的清逸脱俗。然而长袖翩翩,如流水一般逶迤而下,清韵中又多了几分贵气。 织成不敢对上陆焉清水般的目光,赶紧移了开去。或许是来自浮华的现代社会,每次看到陆焉,都不由得为他风仪所慑。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夏夜里盛放的昙花,震惊、赞叹、还有……自惭形秽。 曹丕倒也穿了件锦袍,只是与他的身份相比,这袍子实在普通到乏善可陈。不过他这个人坐在那里,肩背笔直如削,坐姿挺拔如松,下巴微微扬起,深黑的眼瞳虽未正视她,却有一种掩不住的锋芒。织成的目光只在他身上一点,便轻飘飘地移了开去。她不想正视他,免得感受到那种冷淡之下的压抑感。 与陆焉不同,倒是曹植,让她有种奇妙的熟悉。 其实与后世宋元明清的锦相比,无论是配色还是图纹,汉锦都要庄重得多。然而曹植的袍色,永远是最夺目的那种,上面的禽鸟花纹,极尽繁琐之能事,典型的贵族公子作派。偏偏他又从来没穿端正过,不是领口半敞,便是襟怀斜歪,一条碧玉双扣镶金带,也是随随便便一系。 在别人就是行为不修,在他身上,却自有一番随意潇洒的风度,不但不觉得违和,还令人不由得心为之折。 (美男真多啊!!!) 来前的培训中,织成也学过一些粗浅的礼仪,虽不精,但想必作为“甄氏旁支”的不起眼的女子,也不必表现得怎样典雅,当下织成只是半蹲着行了一礼,更是相当大大方方地回答说:“三位贵人容禀,想我那族姐出身嫡支,又风华绝世,还得到三位的庇荫,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而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又哪里会有那种福气,栖身于达官显宦之家?所以陆君一番好意,请恕我不能接受。” 她没有再自称什么“奴”,虽说人在矮檐下,不知不低头。只是这低头,也要看往哪里低头。她心性敏感,自然感觉得到,陆焉的话语中尚对她有三分怜悯,但这怜悯亦不过是随意而生罢了。且他对她有些上心,大部分的原因恐怕还在于那不知去向的阳平印。而另外两个贵公子其实不过是随口一说,根本不会真正帮她,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你竟不肯接受瑜郎的好意?真真是个倔强的小娘子,这一点倒有些象阿洛,不愧是甄家的血脉。” 曹植对她这番话语倒是大出意料,不禁道: “那你想去哪里?若不在陆府,去邺宫也不错。要知道在邺宫之中,哪怕是个小宫女,衣食也要胜过寻常小户人家的千金,而且我会交待他们,将你安置在一些清静的宫院,只怕一生一世,也见不着几个贵人,说不定倒合了你心意。” 他并不是傻瓜,从织成这看似谦和的话语中,已听到了几分傲骨。他出身显贵,见到的女子多是宛意奉迎的性子,若换了别的女子,听到他们三人这般身份地位,还肯花费心思来安置自己,不知该有多么感激。谁知眼前这女郎却是不屑一顾,故此心口发堵,说到最后时,便有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我看这位小娘子,也不象是甘愿寄人篱下之人。” 曹丕端起一只瓷盏,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盏身:“人各有志,何需多言。” “不去邺宫,亦不肯留在我陆府的别院,不知女郎又做何打算?” 曹丕兄弟认为织成是甄氏旁支女,故称上一声小娘子是合适的。但陆焉似乎从洛水中初遇织成开始,便一直使用“女郎”这个更亲近亦更尊重一些的称呼,一点也没有改变的意思。 织成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位陆焉,虽然一派出尘的气度,但单凭那与其身份绝不相符的阳平印和屠龙术,便知道他身上也有许多秘密,又岂是一个清静无害的世家公子那样简单?阳平印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偏偏又是在自己与他二人面前活生生地消失的,他岂能不放在心上? 他看似言语恳切,态度真挚,但让自己这样一个来历可疑的女子留在陆府别院被照顾,或许心里打的是监视软禁的主意。而自己来此时空,是以三年为期,她并不是来豪门贵庭混吃等死的米虫,不管去哪里,自然是直奔“流风回雪锦”这个主题,哪有时间与他们来虚与委蛇? “多谢各位好意,但我知道有个去处,不必见到什么贵人,衣食无忧,也不用为婢为仆。恰好我也擅长这门技艺,应该求生不成问题。”她抬眼看着陆焉,眼神一片坦然。 “你说的地方是……” “织造司。” 这个时代棉花还没出现,所以棉织品是没有的。纺织物多来自于树皮、麻、葛等,从中提取纤维后织成布料。老百姓多穿麻,稍小康一些的会穿葛,葛布中细葛光滑柔软,有些接近棉的质感。至于纨绢丝绮绡缎绒之类,那是有钱人才穿得起的。 而天下最贵重的纺织品,是锦。 锦,是唯一加以“金”旁造字的纺织品,意思就是价值等同于黄金一样珍贵的帛,有寸帛寸金一说。 据说最初专门养出一种蚕,结五色茧后,分别煮出细而有莹光的蚕丝后,织在一起,重新又染上鲜艳的色彩,织物就称之为锦。这种美丽的蚕丝织品,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并获得了达官贵人们长盛不衰的喜爱。 锦中最贵重的,乃是蜀锦。 四川是中国蚕桑的主要产区,汉代沿袭秦制,划这里为蜀郡,而成都则是蜀郡的治所。蜀锦在东汉时已负盛名,织工利用流经成都的一条江水来濯洗锦面,锦的色泽很鲜丽,又因濯锦者沿江不绝,致使江水呈现五光十色的景象,犹如一匹巨大的锦缎,所以江水得名濯锦江,而成都被称为锦城。 汉末时朝廷还在成都专门设官职,专门集中管理织锦工匠及织锦事宜,称为锦官。此时成都又名锦官城。 到了三国时,刘备治蜀时,赞同丞相诸葛亮的意见,大力发展经济,特别重视农桑,尤其是织锦的生产。他们利用蜀锦的产出换取大量的金钱以购买军资,锦的品种更加丰富,纹路变化多样,不仅用于穿着,甚至床被、桌围、轿舆等多有使用,盛极一时。无论是高官显宦、还是富商巨贾都争相购买,甚至是仕子们都趋之若骛,最高价一匹锦能卖数十万钱,锦官城更是成为天下织锦的主要产地与集散中心。 刘备曾多次赠送东吴各类织锦,其中一次就轻易赠送“重锦”千匹来巩固两家联盟,以示亲善的意思。 到了去年,也就是建安十六年,刘备夺取了益州,大赏群臣,更是赐给诸葛亮、法正、关羽、张飞等人各数千匹蜀锦,这个数目就相当惊人了。由此可以推断,蜀汉仓库中积攒的各类锦绢织物,起码也有百万匹之多,可见国力雄厚。 后来连曹操也意识到了锦这种织物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商机,他连年征战,军资多有不足,便把主意也打到了锦的生产上。不但鼓励百姓多植桑麻,甚至还令人多次购入大量昂贵的蜀锦以供研究,还在专供皇室亲贵衣食住行的尚方御府之下,设立了专门的织造司。 所生产的织物中,以锦最为优质,当时曹操尚未被封为魏王,但后世为了方便,还是称为魏锦。经过数年经营,魏锦虽然品种之多比不上蜀锦,但时有一二珍品,也算是能标新立异了,并且多少缓解了一些军费的压力。 据史料记载,曹操这织造司下共有织坊五十余间,织工数千人,最盛之时达到过一万多人。在纯手工作坊的这个时代,想来此场面还是很令人咋舌的,有点后世工厂的雏形了。 织成在穿越前想过种种来三国后的可能发生的事件,也考虑过如果万一没找到甄洛又该如何,答案就是可以去做织工! 先前她冷静想过,若是甄洛真有那“流风回雪锦”,必为曹丕等人所赠送。眼下她与他们地位悬殊,交情亦不够,若是贸然开口打听,恐怕只会惹来他们的怀疑,反而不妙。 但任是怎样珍贵的织锦,都不是平空变出来的,其根源必都是出自于织坊! 即算那锦并非是本地所产,不管是来自蜀地还是东吴,以目前曹操对于织造司的重视,曹氏兄弟既然得到此锦,又岂能不令人精心研究甚至是仿制之理?自己当初在研究纺织知识时,也发现后世流传的魏锦品种之中,有很多的确是仿蜀锦所制。 如果自己前往织坊,一是陆焉想要控制自己,就没那么容易。她虽还不知陆焉的父亲究竟是什么职务,但织造司隶属上方御府,上方御府又归九卿之一的少府所管辖,可是堂堂正正的“国营企业”,不是私人作坊,也算不进陆家的一亩三分地。二来织造司算是当代技术最为雄厚的纺织工厂,自己只要在那里站稳脚跟,那么不但是有可能找到“流风回雪锦”的奥秘,说不定还能再学到一些别的技术,在三年后返回现代社会后,对进一步改进布料设计新款还能有所裨益,倒也不枉了来此一行。 想到此处,更是坚定了前往织造司的决心,目光熠熠,朗声道:“我出身寒微,幼时多习女红,想来想去,只有纺织一道略为精通,便想依恃此道谋生,还望三位贵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