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赛特-洛夫克拉夫特式塔罗占卜手册 赛特-洛夫克拉夫特式塔罗占卜手册 Liber NAG: Seth-Lovecraft Tarot Handbook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 “四月是残酷的季节。” 说着这样的话,罗曼学姐从不知道哪里来的电竞椅上转了过来,双手叉在了下巴前。 “你突然说什么呢?”前社长从笔记本电脑屏幕前分出了片刻时间,看了一眼罗曼学姐。 这个椅子是社员了(liao三声)哥搬来的。他和前社长一样,都处于毕业前夕的状态。不过他因为是系内推荐保研的学生,很早就进入了懈怠模式。想到研究生就要开始被导师疯狂压榨,了哥下定了决心,要享受最后的青春时光。 “八百多块钱买的,贼爽。”他说着这样的话,把看起来很重但是躺起来估计也很舒服的电脑椅塞进了社团活动室。本来还挺叫人愉快的宽敞活动室,立刻变得有些狭小了。 “你这样……不太好吧。”前社长和社长都有过一些意见。 “我毕业之前——不对,研究生报道之前,我就住活动室了。”辽哥一边给显示器和主机接线,一边说道,“何佬拜托啦~” 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有社员也认为狭窄、拥挤、让人有窒息感才像是宅文化社团的活动室:“你这看才是丛林啊!我们社团叫做Jungle Boogie(丛林摇摆舞)啊!” “啊,我一直以为我们的Jungle Boogie来自黑泽明的电影。”罗曼学姐说话的时候盯着那把电竞椅没有移开。 那是刚开学时候的事情了。 如今是四月一日。 学姐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薪王之玉座,现在正在电竞椅上转来转去。看来她真的很喜欢这个椅子。 “我都想在家里买一个了。原来世界上有电竞椅这么美妙的东西。”学姐她不知收敛地加速转了起来,终于因为没有适应空间变小这件事,脚趾撞在了活动室大桌的桌腿上。 只能说罗曼学姐毕竟是罗曼学姐,她并没有喊叫出来,而是发出了所有人这辈子听过最沉闷的喉音。她尽力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手颤抖着把埃兹拉·庞德的诗集放了下来。她捂住了嘴,看起来却像是因为过于巨大的人类关怀而落泪的释迦。 社团的众人因学姐少见的吃瘪行为感到了愉快,活动室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前社长一面笑,一面主持着局面:“小心小心小心!中路这波团要灭了!” 画扇学妹则忍着笑,快速操作着自己的角色:“灭了就灭了吧。三换三不亏。能看到学姐这个模样也不亏了。” “这波团这么大优势打成这样还不亏啊。”路德说,“不过这种事谁想得到。” “没事吧?”前社长在众人差不多心思回归游戏之后,询问了罗曼一句。 “没事了。”罗曼学姐看来也在没有心思去看诗集了。 “话说,了哥他人呢?”画扇问道:“他不是说以后就住活动室了吗?” “好象是突然接到了告白短信,在毕业前找到了女朋友。于是开心的出门约会去了。”罗曼回答,“今天铁王座是我的啦!” “真是不得了的flag。”路德说。 九陵躺在社团的躺椅上,耳朵里塞着没接音乐播放器的耳塞,正在看《JOJO的奇妙冒险》第三部。 “话说最近在研究塔罗。”学姐这么说道。 “我还以为你早就研究透彻了呢。”许久都没有人接话,前社长仿佛是突然发现了水存在的鱼,左右望了一下,接下了罗曼的话头。 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九陵这时才察觉到罗曼学姐可能在对他说话,于是取下了耳机。 “那些老花样当然都差不多了。不过最近发现了一个新的挺有趣的东西。克苏鲁主题的洛夫克拉夫特式塔罗牌。” “诶,那不就是画师作为艺术主题进行创作吗?我记得以前还有clamp塔罗和天野喜孝的塔罗,小学时候很受欢迎的。”画扇明显是对塔罗还挺感兴趣的那一类女生。 “是这样没错。”罗曼接着解释,“许多塔罗牌堆都是作为艺术设定而创作的。而作为占卜用的道具之前,它也可以拿来玩吃墩的卡牌游戏。” “吃墩游戏?” “桥牌那样的,就是吃墩游戏。四人每人出一张比大小,赢家取走所有的四张牌,称为一墩。”学姐接着解释,“通常用来占卜的塔罗则有拉丁世界的马赛塔罗,英文世界的莱德-韦特塔罗、托特-克劳利塔罗,以上三种。A·E·韦特和亚雷斯塔·克劳利本身就是魔法结社赫尔墨斯-黄金黎明时期就有些过节的两人。互相写小说写文章互黑,互相诅咒的程度。” “最后他们的塔罗销量谁高呢?” “你一下就找到了重点。”学姐表达了赞许,“虽然最后韦特比克劳利早死,而且克劳利的名声也更大,但最后英语世界大概韦特塔罗市场占有有八成多,克劳利塔罗则两成不到。如果让后世来看,两人所流之法的胜负就不一样了。” “嗯嗯。”画扇无心的应和了几句,她内心已经十分想要快点结束这局游戏,好好听学姐说这个了。 “不过最近又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洛夫克拉夫特也是这三角关系的一人。他也在自己小说里丑化过韦特。因此也有人创造了赛特-洛夫克拉夫特式塔罗。背后的东西挺有趣的。” “比如说?”画扇问道。 不知为什么,罗曼学姐看向了九陵,两人对上了眼。 “比如说愚者这一张牌,卡面选取的意向是阿撒托斯。” “阿撒托斯是什么?”这次换九陵提问了。 活动室开黑三人组进入了最为紧张的推高地环节,画扇连忙喊道:“等一下等一下啊!我现在没有闲神听学姐科普!” 学姐于是又在电竞椅上慢慢转了半圈:“别慌,慢慢来。” 九陵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似乎是在专心听讲,然后抓紧所有空隙在思考。 “我说的东西有什么不理解的吗?”罗曼学姐问道。 “很奇妙。应该都是我不知道的遥远之事,却感觉十分的怀念与熟悉。”九陵回答。 “啊,这就像是迦叶说,自己就算是没有佛陀诞生,凭借自己的聪慧也能了解到因缘支生、因果流转、业报的运作。释迦所说之法对于迦叶来说,当然会觉得熟悉啦。” 学姐弓下身子,捡起来了九陵扣在胸口的漫画,随意翻看了一下。 “毕竟这个是关于你诞生的一切原理。你会觉得亲切也是理所应当吧。” 终于,约摸十分钟后,画扇、前社长与路德终于赢下了这局游戏。路德简短的进行团战丢锅(给另外两个匹配路人之后),心满意足的关闭了电脑屏幕。 “我出门觅食了。”路德举了一下手,然后离开了活动室。 “于是呢?”画扇立刻把话题转了回去。 “阿撒托斯是克苏鲁神话中的盲目愚蠢的创造神。这一点上与诺斯底思想还颇为相近。”罗曼接着说,“我就用简单的语言解释一下吧。如果在一神创世的神话中,创世神是绝对的善,那么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罪恶和苦难呢?” “因为设计就是这样的?听很多信徒都说,这是为了考验信仰。”前社长回答。 “那么这个神,其实也根本不在乎人的幸福,只是在乎人们对自己的信仰。这样也是善良吗?” “嗯……我pass。”画扇觉得自己应该无法得出答案。 “Pass。”九陵立刻接到。 “当然是因为造物主并不是善神啦。”学姐摊手,“物质宇宙的造物主德谬哥Demiurge,诞生自智慧母神索菲亚Sophia的实验。她想要创造一个和至高存在——和万有全无的丰饶——无关的存在(essence),于是生下了德谬哥。愚蠢又盲目的德谬哥以为自己是宇宙间第一性的至高神,创造了物质宇宙,囚禁了人的灵魂,用苦难玩弄人的命运取乐。来自于灵的一丝解脱希望,就化成了救世主,目的在于被束缚在轮回与大地之上的众生。” “这就是愚者这张牌背后的含义吗?” “啊,一般来说不是啦。这个意思仅存在于洛夫克拉夫特式塔罗的牌面中。韦特塔罗中,愚者的牌面象征开始,背后的小动物代表着灵性的跟随。比如说基督教一般会用鸽子象征圣灵,印度教最后跟着坚战的狗则是正法的化现。他面前的悬崖则是目盲的危险。克劳利的愚者则更为复杂,或许还有阴阳双性宙斯的成分。” “哦哦。可是宇宙的开始和旅途的开始,也有相近的地方吧。” “是的。之后第二张魔术师牌则是阿布拉克萨斯-奈亚拉托提普。德谬哥为了统治物质宇宙,创造了无数代为执政的大神Archon。他们之中最强的一位,就是阿布拉克萨斯Abraxas。要知道世界上最有名的咒语Abracadabra就来自于他。虽然这个咒语后来被克劳利修正为Abrahadabra 。它的意思是‘如我所言我行使创造’,调和四大,万类叙阶。一般魔术师的塔罗牌面上,杯、杖、剑、星币的元素都不能缺少嘛,因为象征小阿卡纳与四大元素。放这个位置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我搜索了一下,好像并没有这种牌卖诶。”前社长敲完电脑,盯着屏幕说道,“到处都没有。” 拿起水杯的罗曼学姐,露出了一点失望的神情:“我还指望说完一套大阿卡纳再说明真相呢。行吧。” 她放下了水杯:“愚人节快乐。” “啊啊啊啊啊——”,画扇情绪崩溃,最为信任的学姐居然花了四十分钟准备一个和真事一样的愚人节玩笑,“这不好笑啊。” “啊,我认识这家伙,霍拉旭:可怜的约李克,他就是无尽的玩笑。”罗曼学姐扯着话剧腔,背诵了一段《哈姆莱特》。 “哇,学姐那你认真告诉我。中国的塔罗师算命准吗?” “卧槽,我通读了黄金黎明和克劳利的所有著作,都没胆子收钱给人算塔罗。那些搞星座和算塔罗的是那里来的脸?” ××× 是的啊,如果说那一日,你站在了世界的门前。 那溢出的混沌和恶意,仿佛迷醉与清醒间的阵痛。 你杀死了最为高尚的人,混沌王庭之主。 这笔账,我们日后再算吧。 可悲的阿撒托斯,可怜的德谬哥。 你的恶行无法被原谅。 你的诞生就沾满了黑暗。 ××× 那天晚上,了哥悲伤的搬走了电竞椅与自己的电脑。 那封短信的确来自自己的女同学,告白之事也大抵上是真的。可是代价却是牺牲研究生报到前的所有青春时光,屁颠屁颠去为她在实验室帮忙。 这可真是社团众人这辈子见过最为恶劣的愚人节恶作剧了。 罗曼学姐也悲伤地安慰了了哥,并且向他询问了电竞椅的购买注意事项与品牌推荐。 但是了哥自己感到幸福不就行了吗? 正文 尼采的永远的回归和九鬼周造永劫轮回哲学异同 中原少将的军刀: 众所周知,谈论日本刀时,都会不可避免的提到刀匠,有人会把这一点归结于日本重视匠人精神。实际上这是来自于一种传统。就像是真言宗会将自己的传承算至大日如来、金刚萨埵、龙猛、龙智,随后金刚智开始为历史。绘画也因为推行学院制以前是师徒制,画师都认为自己操持的乃是绘画之神的技芸。日本刀的锻造,始祖是天目一箇神,上古刀期结束后始有天下五传——如今能见到的日本刀多是其中的备前刀。 然而故事中,还有另一派锻刀术,并非来自高天原。天狗的锻刀术——被小说传奇家叫做“天上传”的技法,传承成谜。不过能确信的是,日中战争时期,刀匠人中原正峯,自称使用的正是“天上传”。战争时期,中原打造的军刀都是特务人员的佩刀,恐怕因为传承和神道国教冲突,不适合给明面上的天皇的军人们。而且天狗传的日本刀,都有很强的灵力,对于怪力乱神的事物,均有特效。 二战: 因为故事是个架空的。所以二战和现实的不太一样。但是详细设定还不完善,漏洞很多,请各位权作个模糊的大背景吧。 正文 前言 各位读者老爷好。我是通称二或者亖的白骨外道。 这个前言的作用是解释一些事情,或许并不影响阅读故事,但是可以增添一点故事外的乐趣。 关于封面图与插图: 封面图的原梗是著名画家委拉斯凯兹所绘制的《依诺增爵十世肖像》,可以说是最著名的教皇肖像图了。而另一名著名画家弗朗西斯·培根也绘制过这幅教皇肖像。 大概是这样,嗯(左委拉斯凯兹,右弗朗西斯·培根): 【插图】 插图致敬《少女革命》。 关于本卷: 本卷的语言风格也是我自己作死……杂糅了中国古典神魔小说、日本传奇物、以及轻小说的语言风格,充斥着许多和制汉语,不论诸位喜欢与否,这种语言都仅此一卷,下一卷一定回归轻小说风格,一定。请千万不要嫌弃本故事。 然后本卷的部分情节除去大家都能看出来的《西游记》之外,还有对《三遂平妖传》与尼尔盖曼的《睡魔》#75的致敬。单纯是担心被抓抄袭,致敬一定先写明…… 以上就是这个前言的历史任务了,感谢的话和私人的东西就丢后记了。 不过也有例外,无论如何也要在此感谢的人。那就是愿意看到这里,并读下去的你。 P.S 我思考了一下,祝愿考生们有个好成绩这种话放到后记里放出来都不知道哪年了,于是编辑了一下。祝愿所有考生都能有远大前程 正文 引言及序 【插图】 × × × 孙悟空的起源是哈努曼。这种说法以前听师兄提到过。 “哈努曼是印度教的猴神,永远是正义势力的好队友。所以印度人喜欢猴子。” 大约是这样的描述。 后来一个孙悟空做主角的动画电影上映了,编剧还是一个很厉害的英国人。那天下午,大学的御宅社团顺势就讨论起这个问题。我把师兄的话复述了出来,结果引得哥特洛丽塔学姐用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她随即翘起腿,给我们科普了起来。 哈努曼其实不是猴神,它是猴王Sugriva手下的猴将。所谓“孙悟空的传说来自哈努曼,巫支祁的故事也源自佛经传入而始”——这些个说法的诞生乃是时代需求。首先源自当时国家文化开放的倾向,其次是文化界对于融入世界的期待,最后是回应泰戈尔获奖为亚洲带来的关注。 “巫支祁的故事你知道吧?杨景贤的《西游记》里就有这么一回事,巫支祁圣母来着。与其说孙悟空是哈努曼,我宁可相信心猿意马说或者巫支祁原型说。”哥特洛丽塔学姐玩着任天堂掌机。 而我当时只能不停地点头,时不时流露出对学姐的崇敬。 “不过谁都知道,世界上没有孙悟空和巫支祁。所以终究是故事,不用太认真。” 前社长这么说。 事件结束的现在,我还会想起学姐的回答。 “说到底,历史如何事实如何,和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反而最能赚钱最能大卖的东西,永远是没有发生过的虚构故事。迪士尼编制的一种拟像甚至盖过了洛杉矶的光辉。可见啊,人们消费的一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真实的上上下下。历史和真实的影响力也仅限于此了。” 说完,学姐思考了一下。 “就《西游记》的真实层级这个问题上来说,确定发生的事实是《大唐西域记》的写就和玄奘的圣骨吧。以前和日本战争的时期,日军针对玄奘佛骨的所作所为遗留下的影响其实已经算是出人意料的大了。然而你觉得对你的生活产生了影响吗?” 所有人都知道,玄奘法师没有依靠猴子、摩立支天的猪、深沙神、胡人、白衣剑客、四方揭谛或者各路天神,甚至连通关文牒也没有。他是一个人带着僧众的护身戒刀(此乃当时的标准配置)走上旅程的。《西游释厄传》的故事从没有发生过,但《大唐西域记》的确由玄奘法师却口述;世界上没有什么孙悟空,却有……呃,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对。我迫不及待想给群内ID是罗曼诺娃的哥特洛丽塔学姐讲述最近发生在身边的故事,但是恐怕说了她也不会相信吧。 正文 猫及美少女的饲养方法 田九陵遇到网络人气美少女章鱼子(通称TaKo)的时候,TaKo是一只猫。 那时正是年后几日,寒假未尽。相比平常的熙熙攘攘,现在的大学校园散发着足以压垮金门大桥的寂寞。只有因某些原因不能回家(比如没抢到票或者事务繁杂索性留校做完)的极少数学生和值班的后勤还在校内,而他们在这种冷天里也不太怎么出门。田九陵因为把一个重要的回执单忘在了寝室,他那天早上正在早饭吃年糕时,突然想到了这件事。然后在穿好鞋子围好围巾准备去邮局给原·师兄师姐们和原·师傅寄信时,九陵再度心血来潮,决定绕路顺带回到寝室去取回执单。 校园的樱花非常有名,每年春天几条樱花小径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如今这几条路上字面意思的什么人都没有。想到去年春光烂漫时这里的嘈杂、汗臭、垃圾满地,田九陵觉得这种冷清也挺有美感的(“所谓侘寂”——师兄教过他。“别听他瞎鸡巴乱扯。侘寂不是那个意思。”——师姐纠正)。 沿着无人小径走了没多久,田九陵看到在不远处的一棵樱花树下,有一个女孩子在逗弄一只小猫。女孩子长得很漂亮,穿着打扮也非常用心,只是衣服看起来有好多天没洗过了。她头发也油乎乎的,只有脸还算干净。 田九陵走过樱花树时,女孩子抬头看着他,好像是一只在树下休憩的小鹿,看着林间缓慢走过的象群而摆动脑袋。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慵懒的感觉,失去了期待和生活热情,甚至失去了视焦。田九陵因此停下了脚步,取下了半边耳机,也看向了那个女孩子。 就这样,两人在偶尔吹起的冬日寒风中对视了一下。女孩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左右看了看,甚至转身看了一下身后,最后用手指着自己。她怀中的猫儿也因此跑走了。 田九陵点点头。 “你……”女孩子有些吃惊,“看得到我?” “你是什么邪气眼系中二病吗?当然看得……” 田九陵说完,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头。 女孩子飞起来踢了田九陵一脚,正中腹部。 “唉,对不起。当猫当习惯了……话说我现在应该的确是个猫吧?” 女孩子蹲在被踹倒的田九陵身边。 “处于人和猫同在的状态。第一眼看到你是猫,仔细一看发现是人。”田九陵努力地抬起了上半身,“你这情况很有趣啊。” “我都快哭出来了好不好。” 女孩子说完伸出手,似乎是准备把田九陵从地上拉起来。田九陵也伸出手,可是却只握到了一把寒冷的空气。 “小田啊,新年好啊。”一个老教授推着自行车走近了,“你躺在地上和猫玩什么呢?” 田九陵发现自己胸口趴着一只猫,正一脸惊讶地和自己对视中。 “啊,没什么。早上草坪喷水器喷的水结冰了,我摔了一跤。” “水会结冰的天气,喷水器是不会开的。这天那有草需要浇水。” 田九陵拽住猫后颈,站了起来。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刚才是摔了一跤。可能是听歌太入神了吧。” “走路小心啊。” 老教授笑着推车远去了。 “你可以放手了。” 被抓住衣服后领的女孩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哦。” 田九陵松开了手。 女孩子把自己的衣服扯顺,然后把好久没洗过的长发抓了一下。 “你看,就是这样。在别人眼里看来我是猫。虽然你能看到还是人的我,但是一旦第二个观测者出现,我存在的方式就坍缩成猫了。” 女孩子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 “哎哟,观测者、存在方式什么的,这样的中文说着好难受……” “师兄说过,这是一种【魏格纳的朋友】。” 田九陵伸手把女孩子围巾旁边的枯草给轻轻打掉。 “而我有【天一法眼】,所以能看到你的实相。可能是这样的运作原理。” “嚯嚯~”女孩子抱胸思考了一下田九陵的话,“魏格纳的朋友我知道。薛定谔的猫由魏格纳朋友的观测结果决定生死,然而魏格纳的朋友的观测又由他的朋友决定。是这个吧?” “我不知道。师兄没跟我详细讲。” “但是天一法眼是什么,一种阴阳眼吗?” “可以在不用进入魔想(magical trance)进行星灵投射(Astral Projection),也不用入定,直接看到虚空遍开的灵体的——嗯……能力?你说的也没错,的确就是高级一些的阴阳眼。” “听起来像是罗曼诺娃比较熟悉的东西啊……” “你说了什么?” “嗯,没什么。总之我知道了一件事。只要只有你看到我,我就可以继续以人的形态活动。不用没事舔自己的毛,不用忍不住的想刨砂,不用上完厕所舔……” 女孩子的脸色突然变的很难看,感觉要吐了。 “怎么了?” “身为猫的时候被猫的本能驱动倒是不觉得恶心,变成人之后有些事不能细想……你家缺蹭饭的吗?” “嗯?” “如你所见,我不想继续当猫了。现在大概半个月能变回人一晚上,但是洗漱洗澡洗衣服加睡觉就把时间用完了,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睡觉?难得变回人的晚上不熬夜吗?” 女孩子挑起眉毛。 “没当过猫不知道睡床多么爽。” “然后我基本没什么本事,是个网游与同人文废人。而且就算有本事,现在这个出门就是猫的状态什么也做不了。不过你别看我这落魄样,洗完澡略微化妆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哦。之后对我身体有什么企图一切可以商量嘛。你要是性冷淡或者同性恋的话,就当给家里添了装饰呗。身份证你要扣押我现在就回去拿给你,你家里其他人看到我肯定我就变成猫了,绝对安全,不会觉得儿子突然变得会玩了。而且我发誓绝对不告发你监禁美少女……” “少女?”田九陵打量了女孩子一下,“你和我一样二十岁。” “咕啊……”少女(自称)捂住心口,“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数你代谢速度算出来的。” 田九陵抬头想了一下。 “不过,我家倒是没其他人。” “哦哦,我就不问你的家庭悲剧是怎么回事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那你跟我一起走吧。”田九陵带上了耳机,“我回寝室取一个回执单,之后去我家。” “好啊好啊。” 少女(自称)很高兴的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跟在田九陵身后走了起来。 × × × 所以当少女(真实)和田九陵到家的时候,穿着宅T与热裤的Tako正在沙发上扣脚看电视。她嘴巴里正在吸价格不菲的进口VC果冻。 “哎哟,阿布也回来啦。” 她用遥控器调小了音量。 “呃……莫名看着她就火大。” 名叫阿布的少女(真实)扯了一下九陵衣服后摆。 因为阿布也拥有法眼,所以也能看到Tako的人类姿态。以及,在这么些日子的生活中,Tako发现只要自己被观测的可能性坍缩为人类,那么直到再次被他人看成猫为止,都能继续以人形生活。总结一下就是,TaKo宅在田九陵家里就可以继续当人了。 “不要和猫一般见识。” 田九陵换完鞋子,走去冰箱拿出了一瓶水,然后摘掉了假发,躺倒在沙发上。 “Tako你在看什么?” 阿布也穿上了兔子头的拖鞋,然后像是没事人一样坐在了田九陵的胸口。 “你这么看着我,是不是期待着我吐槽什么东西啊……” 阿布露出演技迫真的偏着脑袋的无邪表情,看着Tako。在她屁股底下,田九陵不停拍着沙发背。 “比如九陵的大光头?” “那个第一次看到还是很shock的啦。不过现在看习惯了觉得还挺帅的。” Tako说完,拿起了面前茶几上的DVD盒。 “叫Swing Girls,翻译是《摇摆少女》吧。” “嚯嚯。”阿布随即失去兴趣,“我说,你作为猫吃得东西未免也太好了吧。” “我是作为美少女被养的。” Tako把刚才吃了一半的吸食果冻袋子吸瘪,丢到了垃圾桶里。 “这个房子里没有人把你当美少女。第一,美少女有我就够了;第二,九陵当初说捡了猫回家我才同意你进家门的;第三,退一步说你也已经是女青年了。” “猫可不会教你数学和英语作业哦?” Tako挑起眉毛,在沙发上盘腿坐了起来。 “美少女会。” “数学不用你教。” 阿布再次感到莫名不爽,她想寻找田九陵帮忙。然后她发现田九陵被压在她身下一开始还有挣扎,现在已经自暴自弃拿出单词本开始背单词了。 “我数学也比九陵好哦。拿过学院奖学金的。” Tako伸出了同样白皙修长的手,示意让阿布把作业拿过去。 “我说,你们关系能不能不要这么剑拔弩张。心情愉悦点不好吗?” 九陵保持胸口坐着阿布的姿势看着单词本,头也没偏地说着。 “世上从来无事,一直是人自扰之。” Tako接话。 阿布叹气一声,把自己的作业递给了Tako。她似乎有些不满,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最后只能感慨。 “像是被绝育的肥猫一样没有忧虑的活着是没什么不好。” “法理上,美少女也是同一待遇。《埃什南纳法典》规定的。” Tako又往嘴巴塞了一根棒棒糖,用胜利者的姿态说着。 “对不起,这里施行《乌尔纳木法典》。古代的乌鲁克人并不像是埃及人理解猫的价值。” 看着Tako取出眼镜戴上,认真的开始帮她改作业。阿布轻轻叹气,从田九陵胸口起身,坐在了Tako的身边。然后她略感到不情愿地往Tako身边挪近了一些。 Tako身上有很多让阿布感到惊奇的特质。 比如她是曾经在社交网络上拥有两万关注者的美少女用户,比如她也是很多国牌Lolita和JK制服的模特。 比如她在大学里学的并不是什么知性学科、人文社科,而是一门相当主流的理科。而且她一度因为翘课加厌世情绪,走在了被退学的边缘,后来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发奋图强了一下,成为学年第二,拿到了学院的“最大进步奖学金”。 比如,她自曝之前就打算靠着SNS美少女的名气卖身,差点就成功了。 比如,她的网络人气美少女账号停止更新,几个月后就被大众遗忘了。而这段时间,她一直开着空调,脱光上半身在家打网游。 比如,她因为家庭悲剧与心灵过于聪颖的原因,招惹来的挥之不去的虚无感。现在的她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然而她却并不想继续做猫。 就阿布这方面来说,也并不讨厌Tako。但是如果有一天回家,突然发现自己家沙发上有一只毛色干净的野猫正在吃很贵的果冻,并且刷家主人的工资卡买游戏主机,任谁也都会火大的吧。 “Tako啊,你对于自己为什么变成猫有什么头绪吗?” 阿布在写完英语作业后问道。 “头绪啊……” Tako伸了个懒腰,然后穿上拖鞋,走去冰箱里拿了三盒绿茶冰淇淋,分别递给阿布和九陵。 她吃了一口。 “唯一觉得有关系的事情,就是之前沉迷了一阵子写同人文。但是一直人气不高。很生气,觉得没有人赏识自己。” “嚯↑嚯↓” “是真的,因为那个看同人文的圈子的人审美品位太低。总之我写了那么多。最后居然有人过来嘲讽我。咳咳——‘哎哟,太太,您别写了。这圈子这么热不缺你这个。老实说你写的我都看不懂啊,这个英语翻译腔。您去萌欧美圈不好吗?’” 阿布不得不承认最后这个婊气冲天的模仿能给八分了。 “气死我了。” Tako又吃了一口。 “总之我就和整个圈子的其他人喷了起来。当时觉得超级委屈,世界上都没有一个人理解我。然后我就拉上被子睡觉了。心里乱糟糟的。到最后还是回到了一贯的想法上——宇宙的诞生都是没有意义的,大爆炸开始的一切时间空间维度物质能量与命题、事件,它们的总集总有一天也会消亡吧。突然就很平静。” 她停了一下,又吃了几口。 “第二天我起床,就发现自己变成了猫。而家里的美少女章鱼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起床,喂我猫粮,和我妈打招呼,出门上学,住进我的寝室。然后,在家里我妈也丝毫没有对于凭空冒出来的猫感到奇怪。好像她养了我很久一样。” “本来就养了你很久啊,大约二十一年呢。”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Tako把冰淇淋盒子按到了几乎塞满的垃圾桶里。 田九陵这个时候合上了单词本。 “你看过中岛敦的《山月记》吗?” “我看过《文豪野犬》,你继续说。” “大约就是人变虎的故事。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人变虎的故事要叫《山月记》这么风雅的名字。我后来把故事找来看了好几遍。每一次都找到了答案,但是时间一久就忘记了。总之重新反复看了很多遍,终于记得了。” “嗯嗯。” “因为连那山月草露都无法理解化作老虎的陇西李征。这是一种强烈的孤独。” “所以?” “这么对比吧。‘自负诗才的陇西李征因为仕途不顺加上诗途不被理解,在孤独之下异化成了老虎’的故事,以及‘自负文才的女大学生……’” “美少女。” Tako纠正。 “‘……的美少女因为写同人文不被理解,于是成为网络喷子,最后在孤独之下变成了猫’。” 田九陵如此概括。 阿布也吃完了冰淇淋。 “很有道理诶。” “所以这能帮助我变回人吗?” “不知道。恐怕不行。” “如果九陵你多学点咒法或者方术说不定可以。现在只会几个大威力的摧杀咒法雷霆方术,都还要靠你自己接近仙人的底力才勉强能看。” “无所谓啦,猫和美少女对我是一样的。” 田九陵终于吃完了冰淇淋。 他将冰淇淋丢到垃圾桶里,然后把垃圾袋收了起来,打结之后,放到了门口。 “不过都是我如今对于正常生活的求道途中,无关紧要的节外生枝而已。” 一个人获得了活下去的能力,工作、赚钱、会自己做饭、洗衣、打扫家里,偶尔有些消遣,有挂念自己的人,有自己挂念的人,有悲伤、欢喜与孤独。 然后他养了一只猫,对生活没有任何增益。 然后他认识了一个住进自己家的美少女,对生活也没有任何减损。 周而复始,仿佛分隔人和世界的蛋壳。 这便是美少女与猫的正确喂养方式。 × × × 第二天是周六。阿布上的初中周六仍然上午要上课,所以她非常张扬地打着哈欠,打开田九陵的房门,爬上田九陵的床,踩过熟睡的田九陵。 “你能停一停吗?” 田九陵摸着光头睡眼惺忪。 “哎呀,又走错门了。厕所厕所。” 阿布说完走出了房间,顺手把房门带上。 田九陵保持着上半身坐起的姿势发了一下呆,看了看床头闹钟,然后倒在了床上。就在这时,门又打开了。 “哦对,记得十点钟去四季松那里,还是老店子。在那里有人会跟你说工作详情的。” 阿布一边刷着牙一边推开门。 田九陵躺在床上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懒死你算了。” “六点半睡在床上很正常。” “除了会平妖除魔什么都做不到的垃圾仙人。” 阿布继续保持刷牙的姿势关上了门。 门外一阵乒乒乓乓之后,田九陵听到了阿布拿钥匙的声音,然后是防盗门打开,关上。一切归于平静。安静的周末早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头充电的手机响了——虽然靠谱型师兄说手机床头充电的辐射带来的负面影响很大,但是不学无术型师兄说,反正都是皮囊,我们将来都是注定要战胜死亡的人,不用太在意这种事。 田九陵接通了电话。打电话来的是一个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年轻男子。 “您好,快递。来楼下取一下吧。” “你们六点半就送快递啊?” “现在已经七点了。” 电话挂断了。并不是像是座机有一串叫人失落的“嘟嘟嘟”,只有一个待机画面(“阿布的亲亲”,阿布给换的)贴着田九陵的脸。 田九陵于是起床,穿裤子,披上外套,带上假发,随意穿起拖鞋,拿起自己的家门钥匙,出门走向了电梯。 回到家拆开,田九陵发现这个是Tako用他工资卡买的一个PS4游戏碟。尽管混迹御宅文化社团,九陵并不能认得这是个什么游戏。他坐回沙发上,把游戏碟放在对面的茶几上,发了一下呆。在春末夏初的七点钟回笼觉与健康饮食坚持早餐之间权衡了一下,九陵起身走进卫生间洗漱,然后出门买早餐了。 直到田九陵回家为止,Tako都没有起床。这种事情很正常,且田九陵出于两个原因不会去叫她起床。其一,颓废点的大学生周末赖床睡到十点十一点乃是常态。 其二,也是重要的一点,Tako经常裸睡。如果推开Tako的房门,有大概率会看到只穿着内裤的Tako正在床上四仰八叉扯着被子。九陵和Tako两个人倒是都不怎么在乎。用Tako自己的话说,自己是差点卖身都卖了的人,不在乎被人多看一眼;田九陵则是自身有着一种锻炼了接近二十多年的性冷淡作风(“如果有头发就是禁欲系帅哥了!”师姐评价过)。唯一在意这一点的只有未成年人阿布,然而Tako就是要裸睡,只有田九陵在外在力量的抗议下,不能仿佛无物地自由进出Tako的房间。 顺带一提,原来Tako的卧室是田九陵的仓库。虽然曾经Tako有过“田九陵的卧室→Tako的寝室;阿布的房间→Tako的仓库;田九陵的仓库→Tako的仓库”的提议,但是撒娇与搔首弄姿以及猫可爱都对禁欲风和尚头的田九陵无效,因此作罢。 九陵洗了洗手,拿出豆浆和油条。就在这时,Tako的房间门打开了。只穿着内裤的Tako打着哈欠,赤脚走近了卫生间开始晨间洗漱和化妆。 “你的游戏来了。” “哦哦,太棒了。又可以继续废人了~” 卫生间里的Tako吐出漱口水。 你做废人的日子一直是连续的,没有继续一说。 “阿布今天又没化妆就走了。” Tako在洗漱池里刷着牙检查她入住后带来的大量化妆品。 “姐姐我可是很担心她这美人胚子因为不会化妆被糟蹋了啊。” “不要教坏初中生。” “你这——” Tako皱起眉头,觉得九陵大约也不是直男。 “和尚。秃子!秃子!化妆怎么是教坏孩子呢?” “我不是秃子,是剃的Skinhead。” Tako的化妆时间一如既往的长,结束后她穿上了胸衣,简单披了一件白色短袖衬衣就坐在了田九陵身边,开始吃早饭了。 “可能要出去工作一阵。” “去吧,也不是第一次了。” Tako一口气喝光了豆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九陵再次发呆了很久。Tako把早餐吃完,开始去房间搬ps4,她在给客厅的高清电视接线时,发觉到了田九陵的异常。 “你怎么了?” “嗯,突然觉得,猫和美少女还是不一样的。”田九陵揉了一下鼻子,“如果猫丢家里四五天我会很担心的。但是从来也没人担心活人饿死啊。” “所以我觉得变成人身好啊。佛说人身难得,现在明白为什么了。” Tako把游戏碟放进ps4,ps4“嗖”地一口就吸进去了。 “不早了。我出门了。” “お仕事がんばってね。” Tako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对着田九陵加油。 “你吃错药了吗?” 九陵也有些应对不来她突然的举动,有些不适应的挠了一下头皮。 “一如往常的小事罢了。” “是啦,我想也是。” Tako再度蹲下去,继续摆弄着ps4的手柄。 正文 心猿记 其一 “要不要等下去看看那个新电影。据说剧本是尼尔盖曼哦。” 隶属大学宅文化研究社团·Jungle Boogie的哥特洛丽学姐在离开社团活动室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 “去吧。等下一起吃饭吗?” 上任社长(id为河原木隆人)问道。 “嗯,我想想。”学姐说,“吃海鲜还是去吃泰国菜呢?” “我也去。” 大二哲院学生兼社员,通称画扇(真名刘素瑶)的女孩子举了一下手。 “那就只能吃日式烧烤了。画扇你海鲜过敏来着?” “是啊。” 前社长把正在看的轻小说放回了活动室内的书架上。 “你们呢?” 大二学生TaKu(本名田九陵)刚才认真听完哥特洛丽学姐的科普讲座之后,带上了索尼的入耳耳机,坐在角落里,看着面前的桌子,一直在思考些什么。他听到前社长的问题后,微微抬起头,摘下耳机,过了两秒才回答。 “我先不了。晚上有晚自习的约了。” “罗曼学姐求组电影你不去吗?” “真的有约。” “没事没事。”学姐挥挥手,“好好学习,记得这学期别又挂科了。” “我……去……吧?” 最后一个回答的人是坐在T旁边的微胖黑框眼镜,昵称路德(本名胡西)。 “那我就先去上下午的课啦。晚上再见咯。” 学姐说完关上了活动室门,离开了。 “其实马上就能见到。她上课肯定会玩手机的。” 前社长敲了一下自己笔记本电脑的空格,把它的显示屏唤醒。 “原木啊,你们大四现在毕业设计进度如何了?” “还好……吧。现在其实还是学院给的实习期内,还有两周才返校报道。期中以后才会开始找导师准备开题。” “你们码农专业这么爽啊。大三下期中开始你们就没课了我记得。” 路德推了一下眼镜。 “我是实在不想上下午的水课了,翘了算了。” “你们专业毕竟东亚第一嘛,辛苦点才是王牌专业。” “实际排名是世界第一好不。然而没有什么卵用。和学姐刷了一个小时素材又什么都没出。干。” 路德说完关上了自己的任天堂掌机。 “命中若有终会有,命中若无莫强求啊。” 画扇说着,拿起了桌上的一个橘子,剥了起来。 “所以我下午也闲了,我把电脑拿过来我们一起开黑?” “可以啊。”画扇往嘴巴里塞了四分之一个橘子,推开自己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器,“快去拿吧。” “慢点也可以的。”原木看了一眼屏幕,“我这里下完剩下的东西还要点时间。” 路德点点头,起身离开了活动室。当活动室只剩下三个人时,活泼的语言氛围似乎突然就死去了。 画扇用橘子皮把吐出来的籽包好,扔进了垃圾桶。她随即又拿了两个橘子,一个丢给了原木,一个在TaKu的面前轻轻敲了两下。 TaKu回过神来,摘下了耳机,看着画扇。 “这个挺甜的。好象是乙山市的芦柑。” “嗯,谢谢。” TaKu拿起了芦柑,剥了起来。 画扇发现TaKu并没有把耳塞塞回去,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把这件事和他讲清楚的最好机会。 “那个,T啊。” 原木身为前社长,自然是备受团员爱戴,也挂心所有团友的。他如此精于人情,早就发现了,其实画扇她…… 这么说吧,活动室一张大桌子,河原木、路德、TaKu三个人挤在靠内的一侧,而学姐和画扇坐在另一侧,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御宅社团的男人就连和女生坐在一起的勇气都是没有的。然而画扇却对TaKu…… “嗯,怎么了?” TaKu吃着芦柑。 画扇她对TaKu…… “我们几个开黑,你不打这种moba游戏很无聊吧……” 画扇对TaKu的企图…… “嗯,还好。” 迟钝的T啊,你怎么还没发现,画扇对你的…… “那我们换个位置吧,我们三个要开黑。” 画扇对TaKu的位置早就有所企图了。 是这样的。 原木推了一下眼镜。 × × × 田九陵在活动室三人连续开黑狂屠三四局之后摘下了半边耳机,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活动室。 “哦哦,路上小心。” 前社长脸距离电脑屏幕不过一拳,根本就没看着田九陵。 “明天见。” 画扇举起一只手。 “卧槽,他一个E押中了,你们快走,这波团不了……嗯嗯,小T明天见。” 路德这么说。 当然他在战况指挥的末尾说出道别的时候,九陵已经快把活动室门关上了。 随便在学校食堂吃完晚饭,九陵回到了寝室。在寝室楼楼下就望到自己的房间窗内一片黑,没有开灯,想必三个室友都不在。本日是周五,本地的室友回家了,广东室友去享受粤韵同乡会的周五之夜,估计现在打开手机就能刷出他今晚吃饭的照片。而最后一位来自哈尔滨的室友反正除了睡觉时间和寝室一起打游戏的时间外,一直泡在图书馆里,今夜恐怕也在和诸位先贤通过练习题交流吧。无比自由的私人空间,田九陵转动钥匙,进门后立刻展示了被隐藏的真实自我。 九陵的三名室友当然都知道田九陵的秘密。同在一个寝室生活,无论怎么遮掩,人终会在他人面前露出马脚。权衡过自己本来就不多的隐私需求和头皮热度之后,九陵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大学内的栖身之所,可以让他摘下假发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九陵留着很长的头发,两侧盖过耳朵而且刘海几乎遮眼,大约就是日剧里面优柔寡断男主的标配发型。实际上他已经把自己的头发剃光了。 这件事有故事: “因为光头看起来很强,所以剃了吧。来个Skinhead。” 师傅在九陵小时候这么和他说过,于是年幼无知的田九陵第二天就去理发店剃了光头。然而师兄第二天见到他就拍了他脑袋一下。 “Skinhead不是这样半吊子的发型。你这还留着茬呢。”师兄又摸了一把九陵的脑袋,“顶多算个劳改犯头。我来帮你。” 等到稍晚见到师傅时,师傅也拍了一下他脑袋。 “你这叫和尚头。妈的,丑死了。Skinhead是用二号理发保险卡片儿(clipper guard)剪出来的短发,不是字面意思的光头。” 九陵摸着自己的头,转身看了一下因为不学无术现在陷入尴尬而避免目光接触的师兄。 事后师兄对九陵陈恳的检讨了师傅的错误。 “九陵啊,师傅说的光头党运动那个调调的潮流。你使的正好是雷部法术,头发留长了不好。你知道二阶堂红丸不——师傅就是担心那种情况。不过我跟你说,你剃光发亮虽然丑,但是好处更大,你知道特斯拉电弧不……” 在那之后,九陵就过上了在光头和劳改犯长度之间游移的日子。后来他长大了一些,还是因为使用五雷法的关系,九陵带上了几个作为增幅法器的耳环。耳环虽然设计低调,但是田九陵此时只是个小学的小盆宇,而且还是光头配耳环。这样子在小朋友之间太过扎眼。于是师傅和几位师兄研究了一下今后的对策。 “小孩子带的假发,难得搞到。学校也不让带帽子上课。” 不学无术型师兄一号这么说。 “买一个回来我们给他改改?应该不难吧。” 某师姐这么说。 “你们关注的问题就不对。老师跟我们说的是小孩子不能带耳环,你们却想着留长发把耳环遮住。哪家小学会让小男孩留长头发?” 理性的师兄二号摸着九陵的光头说。 大家沉默了一下。 “那,给耳环施个法术,藏起来?” 师傅提出建议。 “行是行。但是小孩子追追跑跑,万一扯到耳环那就血肉模糊了。” 师姐说。 “那干脆不带了?” 师兄二号说。 “我觉得也行,上学就别带了。周末回来再带上。带是一定要带的,不然耳洞就长回去了。” 师兄一号说。 “那就这样吧。” 师傅拍板了。 就这样,直到被委派来这个城市上高三为止,九陵都过着Skinhead加耳环的人生。如果说上大学之后有什么改善的话,那就是必须得全天带着耳环,以及终于可以戴假发了。 天气转暖,没有事先做止汗措施使得假发下的头皮黏糊糊的,让九陵有些不适。九陵取下假发后,拿出卫生纸擦了一下脑袋。然后他从书包里取出了上课的课本,思考了一下,带上了英语练习册和字典。就在他走近房门,准备伸手关掉寝室灯光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只白嫩修长的手迅速抓住了九陵的手腕。 “别闹了。这次差点又条件反射动手了。” 九陵继续平静地伸手关掉寝室的灯,然后很自然地收回了手。那只涂着指甲油的手也并不用力,九陵的手往回收时便松开了。 “狗狗教三遍都要学会了。” 那几根葱指的主人走进了九陵的寝室。 “还想把我按倒在地板上吗?” 进门的是一位少女,她皮肤白皙,留着长发,穿着短袖与宽松的半裤。而且她是严格文字定义的少女。因为上了大学就要被叫做女青年了,来着。 田九陵挠了一下刚戴上的假发。 “是啊,狗教三次都要学会了。你要还是执意这么让我擒拿动作条件反射,就不要怪别人了。” “唉哟,小田田好严厉~粗暴的男人也好有魅力。” 少女教科书式地小恶魔坏笑捂住嘴。 “不说这些了。你既然来了说明有事情?” “两件事啊。第一件事,刘定恭被杀了;第二件事比较重要——教我写作业。” 少女在九陵面前展示着初中三年级的家庭作业练习册。 “我怀疑你是弱智。”九陵翻看了几页,“怎么初中水平数学能错这么多?还有重要的第一件事跟我说清楚,刘定恭是谁?” “我不擅长数学啊。你不也不擅长英语,上个大学到最后都需要靠自己的皇家特工身份。” “我也不想上大学啊,是师傅把我逐出师门之前四十秒命我读完大学。作为最后的师命那我也只能这样了。” 九陵做了一个向外面的手势,少女蹦蹦跳跳离开了寝室。九陵顺手锁上了门,两人并肩走了起来。 “你被逐出师门是迟早的事,毕竟你只是被委派培训的皇家特工而已。别太在意师徒情份这种……或许还是在意一下吧。总之,你在大学好好讴歌青春报答皇帝就好了。今天英语作业也有不懂的地方,怎么办呢?” “章鱼肯定在房子里。还有,跟我把话讲清楚。刘定恭是谁?” “中国现任的四名雨师之一啊。这算是对民众保密项目,不过你们还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吧?” “你是墟城系的人员,我是皇室系的人员,我并不知道你说的这种事情。不过雨师是什么我还是知道的……哪里被杀的?” “云南。不过上头决定让你来办这件事了。” “嗯,能明白为什么。” “所以比起上头给了好久期限的事情,先把明天的作业弄完吧。” “是这个道理。” × × × 雨师乃是调伏龙众之人,如果用地海系列(Earthsea Cycle)小说的设定来类比的话,那就是龙主(Dargon Lord)——不过也有些不一样。小说中的大法师格德在解释什么是龙主的时候说过“如果一个龙见到你第一个想法不是吃了你,而是和你说话,那你就是名龙主。” 雨师做到的不仅仅是说话这般简单,他们拥有降伏、消灭绝大多数龙众的实力。 如“雨师”两字的字面意思,雨师也是会求雨的。除去娑伽罗龙王法之外,日黑法、除魃法也都是雨师的必修课程。然而如今的时代,地区求雨的事情都让规范管理后的本地巫家社家做了。因此雨师基本上不会为了求雨这种事到处跑。这导致了雨师们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毕竟大到足以出动雨师的龙灾很久没有在中国发生过了。 来句题外话,前不久在一个北欧的音乐节上倒是发生了一次极大规模龙灾,不过那并不在墟城管辖范围内。除去大量的龙众在物质宇宙现界外,那次龙灾也并没有任何灾害性的后果。 综上所述,雨师是一个给实力者养老的闲职。足够强大的四名术者会被授予四方雨师的职位,其任务就是喝喝茶,在自己辖区内的每个省都转转,然后每两年写个报告书。月薪和入职工龄挂钩,社会保障与福利同高级公务员待遇,年底奖金为第十四个月工资,住宿由墟城和宗教局一起提供,通常都是省会郊区的洋房与别墅。除去不能做婚房及不能转租外,使用没有任何限制。 这就是现实中的强大术士的安逸生活。 刘定恭算是目前中国四名雨师中最年轻的一位。他用的是中国维新后开发的泛用型方术·新衍术,同时也受过正统道门的灵宝箓。从新衍术的学院里毕业出来,拿到了宗教局六司的公务员推荐,顺利混了几年日子。后因为成绩突出,加上以前和龙有过交道,刘定恭成为了最年轻的雨师。 自己也说不上是年轻人了,如今入了一个职业发展前景不明、升职无望但待遇不错的闲职,加上自己表面上宗教局公务员的身份——舒服过头却缺乏变数的日子让刘定恭感到了存在危机。自己最早的确也是被道法奥妙所吸引的,可是最后怎么却落到了这步田地。学会了各种方术,却丝毫没有自己成为非日常与日常境界线中主角的感觉啊。如今女朋友也因为他一年之内因公巡游他省,不得安顿的原因分手了。住宿虽然不是问题,住房补助也比较客观,但是自己的婚房目前的确是没有。结婚看来遥遥无期。 这明明是个给老方术士挂职的地方,为什么把我派来了? 他因为这件事自觉有些抑郁症状——好在这件事也是工作福利所考虑到的。宗教局工作的人有些因为接触一些宗教信仰的关系,时不时会有虚无感占据高峰的情况。因此墟城驻派宗教局六司的人员都可以享受权威的心理咨询以及精神科医生(拥有抗抑郁药处方权)的治疗,费用还给报销。刘定恭也去过几次,接待他的人是个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个小术士。 “自古以来这种事就很普遍。” 这次是墟城内部人员的特别接待,所以是在医生自己家里。医生站在窗边看了一下外面秋日的暖阳,拉上了窗帘,然后点了一根烟,转过身来用眼神问刘定恭要不要。 刘定恭挥了挥手,内心里觉得这个医生才是有精神病……站在窗边拉上窗帘抽烟。 “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我们都是学过点法术的人。” 他好像察觉到自己动作有些不对。 “我拉窗帘这个举动就像是《花生漫画》里面Lucy的心理分析小诊所,现在是phychiatrist is in。”然后他掐灭了没抽几口的烟,撩开窗帘看了看楼下,把烟头丢了下去。 顺带一提,他家住二楼,楼下是绿的出油的小区绿化。 “可是学过法术又能怎么样。最后我们发现我们学习的不是登仙之妙术,解脱之法门。我们本质上没有成为更伟大的东西。这就和掌握C语言、学会公交驾照以及会玩矮人要塞一样。这不过是种秘而不能宣的技能。我们仍然是资本的浪潮中不起眼的部件。” “您是想说什么……” 刘定恭坐在沙发上问。 “您可能是学新衍术和道术的,不了解西方的神秘学这种东西。这么跟您解释吧。魔法、方术是分两种的,英国现代卡巴拉之母Dion Fortune,她本名叫Violet Mary Firth,以及另一位神秘学学者Israel Regardie,将我们的怪力乱神,这些什么咒语、魔法、仪式都分成了两种,Magic和Yoga,或者Occult和Mystic。一种就是追求灵界伟大的升华之法,一种则是我们为之狂热的、在物质宇宙有效果的咒语。” “您说的我大概明白了,所以你说这么多是想说……?” “我们没有变成什么超脱之人、伟大之物。我们学习的不过就是一种技能。我们还是死上班族。” 医生说完,从茶几上取出了处方签,写了几笔,然后盖上了私人诊所的印章。 “去取点抗抑郁药物吧。这不是大问题,刚入职的年轻人也都有这个问题。” 实在是不能相信,居然这么随意就开了抗抑郁药。这个职位的福利感觉一塌糊涂。 据说抗抑郁药物吃上了有依赖性以及成瘾性,所以刘定恭虽然开了药,但是并没打算吃。姑且当留个保险吧。他觉得这样并不是办法,给自己找点事或许能根治闲出来的毛病——正巧西南地区报告有些轻微异常。冬天一结束就过去考察一下吧。 这么想着,刘定恭躺在沙发上,用家庭影院开始播放收费电影频道了。 × × × 雨师的责任本来是调伏水系与晴雨。很早以前的雨师赤松子是通过火焰来求雨的,这项秘法或许有些索罗亚斯德密教的渊源;后来开始有了【除魃祝仪】求雨,但是因为每次求雨都是通过侮辱被旱魃所降灵的村中妇人来达成仪式的,着实太过原始、残酷,随即也遭到禁止。各种精灵妖魔与神明随着历史的发展涌入中国,主流的请雨仪式变成了【娑伽罗龙王法】和天师道的【五龙王请雨法】。无论哪种都和龙要打交道,所以雨师的责任也变成了降伏龙众之人。 龙的本质是语言—— “真言”乃是龙的本质,而龙存在即是在说出万物真名。大乘佛教的故事中,龙宫藏有无数的经卷与秘密咒语,龙树只是取走了我们这个娑婆世界的一小部分华严经,已然足备八十卷了。龙就是言语所成的幻想,乃是世界之意义道成的躯体。而孽龙与蛟这种对水情有独钟的恶灵,不过是龙因为某些行为湿生出来的恶灵而已。雨师们则通常都是操持【筏苏吉龙王真言】,唤出“食毒龙大将”或者“吞毒龙王”,驾驭它们来狩猎小龙。 一般来讲,蛟已经算是相当强大的恶灵了,在古时一匹便足以涂炭生灵;就算放在今日也是严重的情况——但是雨师们尚且应对自如。江湖的精灵、水鬼都不过是溺水者的怨气所湿生而出的灵体,就算穿透Yetzirah之门,在物质界形成的不过也是菌类一样的东西,雨师们自然更加不放眼里。这次在云南,刘定恭发觉的异常不过水之精怪正在大量聚集而已,就像是落在墙角的冰糖碎渣引来了蚂蚁群一样。按照防备孽龙与蛟的准备去处理蝼蚁之群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世事并不能总如人所料。卑微如蝇虫,其聚合所象征的凶相,可是地狱三柱之一的莅临之预兆。 他在操持着吞毒龙大将斩杀了一路的小水鬼之后,于那个无名的小湖边见到了它。 它当时正俯身在无名的小湖边,掬水饮下。不知为什么,它的动作僵硬而且带着轻微的颤抖。刘定恭看到了水沿着腮流下,在下巴处汇集,滴下。每一滴都反射着半月的暗淡月光。 那是崩塌的天之一角,山泽宫廷的主人。那是诞生自天灵地气的精灵,吞饮日精月华而成之躯体。 刘定恭这时才发现,并不是水精聚集于此。她的膝盖与脚下,无数的精灵挣扎着诞生。仿佛是仅仅行走就孕育着蚊虫的大瘟疫王,如同每一个脚印都生出新绿的荆棘批身的森林之神。 就算是百千万华严之句所化的龙众也无法与其一争高下。主宰诸行星天的天使、每日吞食五百毒龙的迦楼罗王或者皆有毁灭世界与重建世界之力的龙王们才能与之一战吧。 “如果你真是抑郁,那就是不想活了。不想吃饭不想玩,只想着虚无与死。情绪处理空间很小,很容易领悟一种压倒性的无常感。抑郁了,不想活了,那也就不会怕死了。你怕死,说明你整天烦的就不过是职业规划问题,不是抑郁,请教请教前辈就行了——不用请教前辈,知道三岛怎么批评太宰治的无病呻吟的吗?冷水澡、锻炼就可以治好的习性……” 刘定恭想起了精神医生给他说的话。是啊,如果自己真的抑郁,此刻就不会恐惧到挪开视线都办不到了。 逃不掉。会死于此处。 它于灵界的存过于伟大,物质化后仅仅是如此随意的姿态,如此慵懒的形体,仅仅是存在着,就可以折磨着雨师的感官。 如此伟大的存在,位居王国(Malkuth)之上者,当在法界中也是赫赫有名的存在。熟稔伊特鲁里亚佩鲁吉亚万神殿,能诵金刚、胎藏、父续、母续、不二时轮密续一切诸尊名字的刘定恭,却并不知道眼前的究竟是哪一位。它究竟是遥远的失落神明还是曾经出现在陨落名册的大天使,又或者某种伟大的流出(Aeon)呢?它究竟是辗转到这里的异乡之故事,还是本土被遗忘的传说? 它从跪在湖边的姿势慢慢起身,慵懒的看着年轻的雨师。突然之间,它好像发现了什么。它痛苦了起来,好象是被割断了喉咙的死刑犯——它忘记了言语,却想要喷吐诅咒。 为了守护年轻的雨师,食毒龙大将突然暴怒了起来,然而却被轻松掏出了龙心。吞噬毒龙之龙的灵体随即破碎、消散,湖边的它轻轻甩干净了手上的残留的灵体碎片。 “你是什么人?” 刘定恭后退了半步,虽然他知道没有作用。这半步是恐惧的本能压过了他绝望的表征。 它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无星的月夜。然后它的眼睛开始闪烁愤怒的红光。 在刘定恭被杀死前,在无数物质化的恶灵吞食掉年轻的雨师之前,那天之一角、失落之王,看着雨师充满恐惧的眼睛,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正文 心猿记 其二 田九陵到达接头地点时,比约定时间略早一点。 或许是觉得各种虚构作品里咖啡馆接头太过俗套,政府机关大楼里又太过严肃,所以皇家特务局并没选择这两种地方。谁能料想,所谓的老地方居然是一家女子美容养生馆。年纪接近三十年代末的女子眼睛上贴着黄瓜,长得略有姿色的服务人员正在给她捏脚,一旁还有薰衣草的熏香。 “黄阿姨……” “黄姐。” 女子打断。 “黄姐。” 田九陵十分尴尬地坐在一边,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店内自制柠檬蜂蜜红茶。 “文件呢?” “等完了给你,”女子继续保持斜躺的姿势,“挺喜欢和你接洽的这段时间啊。平常都太忙了,只有和你接洽可以享受一下悠闲的保养时光。” 躺着的女子通称黄姐,未婚,担任的职务是华中地区的皇室管家长兼职秘书。 这是世界上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知识:皇家服务部门的中央总管家长同时也是特务机构的最高指挥,而每个区域(华中、华南、西南、东北)的管家长们都是总管家长的秘书会成员。每任皇家中央管家总长都是若干名优秀的管理人才送去英国进行管家委派培养之后选拔出来的。竞争的失败者也都能找到不错的归属,一般来说也是推荐去皇室集团下属的国营企业做高管。这些是外话了。 虽然一般直男都会觉得黄姐现在脸上抹着黑泥、眼睛贴着黄瓜、头发扎成难看一小撮的样子很丑,但是平常的黄姐可是给人感觉非常凛冽的美人。根据九陵的记忆,正常黄姐应该是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皮肤还比较好,看起来年轻,Bob haircut——尽管田九陵见到那样西装革履的黄姐的次数不过十。黄姐大部分时候都是这副样子躺着和他说话的。 “给你露个内部消息吧。不能提名字的那位长公主,实际上的公主,似乎有男朋友了。” 黄姐在一个阶段结束后,取下了黄瓜,丢到了嘴里。 “哦。” “男朋友你或许认识。” 黄姐打了个响指,旁边一样很尴尬的随行管家(英式制服,性别男)递过来一个档案袋。 “这就是详细了。刘定恭的尸体没找到,估计是被拿去他用了。凶手是谁还不明朗,不过有一个重大嫌疑人。这次和你同行的人还有‘老龙王’。概括一下就这么多了。其他的你看文件吧。” “那黄姐,我先去研究了。” 田九陵捏了一下袋子,大概文件不太多。 “别急嘛。”黄姐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纸杯,喝了一口,“我倒是有个小事想说。” “您说。” 黄姐松开了扎起的头发。 “虽然我不太懂你们方士术士,但是我有种直觉还是挺准的。这个嫌疑人的案底,你回去看看,想想看像不像是《西游记》。” “嗯。” “你走吧。” 黄姐从躺椅上走了下来,扯了一下贴身的衣物,然后被服务员领着走去发廊了。远远田九陵还能听见她说。 “换个新发型吧。” × × × 被怀疑杀害刘定恭的凶手备选就不太多。 中国的墟城乃是过于巨大的术士秘密结社,整个魏玛第五院魔法体系的人员加上新大陆诸国的两大系统才勉强超过墟城。虽说墟城并不会去主动保护每一个注册的术士以及被授位的仙人、天师,但是想到深入中国腹地杀死一名雨师,计划之周密,参与者之胆识和自信,世间也算少有了。 而从本身就不多的名单里,唯一被列为嫌疑人的狠角照片却是个颇为漂亮的女性,看年纪大约也才二十岁中段,黑色长发。她正在漓江的市集闲逛,摘下墨镜的瞬间被墟城的鬼使差役用法术拍了下来。 会被鬼差监视倒也不是因为实力多弱,只是因为墟城的这些鬼差的确都被用极大的代价强化了隐秘性。恐怕整个日本恐山灵场的灵力也支撑不了几个这样的小鬼灵体吧——被墟城隐藏起来的昆仑真山与泰山府地脉却可以肆无忌惮的挥霍在这种事上。 根据档案的记载,这个女性乃是一只妖狐。值得一说的地方在于,她不从属中国的青丘系、涂山系或者保家仙中的胡仙,甚至和日本的白藏-荼吉尼系以及伏见稻荷眷族也都不同。她乃是修验与道术的狐狸。 更加准确的说,她乃是道教的“反七窍者皆可得道”的思想在日本修验道中开花的结果。已经不可考证创造出她的人究竟属本山派还是当山派,亦或者是更早之前依附天台山或者高野山;只知道她在改良后的“不思议畜生道即身解脱神变修验法门”加持下,成为了强大的妖狐,精通咒术,且拥有了少女的身姿。 之后,这支妖狐流窜到了唐土。究竟是对宗主国的乱心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已经无法知晓——这只颇为强大的妖狐开始了“仙人狩”。虽然名叫仙人狩,但是仙人级别的角色这只狐狸还是打不赢的,实质上就是辻斬り(杀人试刀)一样猎杀术士。在她为乱的一年间,约有方士、道士、密僧二十余人遇害。后来被洛阳永明寺的狮子国僧人所降伏,移交了五行机关。 “五行机关?” 田九陵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反正宗教局下面没有这个部门,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没有,在田九陵可知的皇家特务系统内也没有。那么这个五行机关想必是墟城的部门了——田九陵看了一下表,大约还有半个小时阿布才放学。 去买点慰问品稍微看一下她吧。 很普通地和门卫打过招呼,田九陵提着学校对面蛋糕店里买的甜品和布丁走进了校园。他在操场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晚春初夏的正午阳光和煦,让人十分想打哈欠。九陵抬头看了一下教学楼窗户,可以看到二楼转角处的教室窗户,而靠着窗户坐着的阿布百无聊赖地支撑着下巴叼着铅笔在发呆,这个角度还能隐约看到教室里的吊扇在慢悠悠地旋转。 思考了一下,还是等下课再叫她吧。田九陵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假发,躺了下去。 等到他醒来时,阿布正坐在他脑袋边上吃布丁。 “Kiss My Ass。” 阿布字正腔圆说出了三个单词。 “差点就真的碰到了。然后你们学校老师就要找我了。”田九陵再次护着假发坐了起来,“马上可能就要出发。” “有事随时叫律令来叫我就可以了。反正你要是需要我,就算是流放到了世界的尽头想要折返,我也会去帮助你的。” “谢谢。” 田九陵想从袋子里拿出自己的布丁,却发现袋子已经空了。 “哦,我都吃了。” 阿布说完起身把空布丁瓶子丢进了附近的垃圾桶。 “算了。有些关于墟城方面的问题想问你。你看过那个袋子里的档案了吧。” “没看呐。黄姐始终把我当孩子,没有翻阅文档的权限的。在她看来我只能给你传信而已。” “我给你一切权限,迅速看一下吧。” 田九陵取出档案袋,递给了阿布。 阿布很利索的拿出了档案,快速翻看了起来。 “这话你和黄姐说啊,一劳永逸。虽然说了也没用,下次还是觉得我只配传话,重要的档案交到我手里搞不好会弄丢。” 她可能只是想做美容护理……田九陵这么想到。 “所以你想问什么?五行机关还是Simon Iff?” 阿布快速翻阅完之后,把文档塞回了档案袋。 “都说一下吧。” “这个五行机关,”阿布坐到了田九陵的身边,“反正不是正式名字,然而具体名字我这个等级的小跑腿也无从知晓。总之你知道西方的塔耳塔洛斯地狱或者日本那边的祸津吧。” “知道。关押拥有不死性存在的地狱。” “嗯,里面每一个存在都是需要你能力全开去战斗的家伙。因为有些时候战斗力实在周转不来,就采取关到那里的方式解决。五行机关就是和这个密仪相关的部门——吧?” “所以上面说她和其他几个东西逃出五行机关,说明还有办法从那个世界逃回来?” “办法肯定是有的。毕竟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监狱。不过我想她这个等级肯定不需要大费周章动用高级秘密仪式。而且你听我说话。流驱祸津的事务归五行机关管理,不意味着五行机关只管这种事。她们也不一定是放逐异世界。已经被降伏了,想必是随便镇压在哪里了。然后之前中日战争时期,就因为战乱导致的管理疏漏,他们跑出来了。” “说的通。那Simon Iff呢?” “亚雷斯塔·克劳利写的一系列神秘学侦探小说的主角,伟大的魔法师与侦探,正义的法师结社干部。亚雷斯塔·克劳利对自己的杰克苏。”阿布说,“当然文件提到的这位,可能是继承亚雷斯塔·克劳利意志的英国魔法师。就,不是John St.John那个。他化名Simon Iff来到中国对日本进行了封锁。导致日本的咒术与法会、巫术仪式什么的,全部被回遮。这点可能是O.T.O示意的也说不定,毕竟克劳利是个道教思想爱好者嘛。” “这个Simon Iff,很厉害?” “按照今天的墟城标准看,或许是仙人等级。倒也不是在中国就没人办得到他这个防御系统,他非常积极的策划了这件事,墟城也就默许了。” “了解的差不多了。” 田九陵突然站起来,对着滚过来的足球踢了一脚。对面的初中生挥了一下手,跑去追赶球了。 “武运昌隆。”阿布也起身了,“反正她这样的货色,杀不了你,也没杀刘定恭。” 然后她接着伸了个懒腰。 “春睡不足,去教室趴一会儿。” “别把胳膊和脖子弄疼了。” 九陵最后这么嘱托着。 × × × 云南因为地形原因,向来便有“汽车没有火车快”这一奇特现象。因此九陵抵达云南,靠的是皇家特务的专用飞机线路。在到达昆明后,计划是转由越野车送去调查本部。 当然,世界上瞬间移动的法术多如牛毛,比如托尔特克(Toltec)巫士(brujo)与变形者(Nagual)的法术,比如传统道术八九玄功以及新衍术体系内都有的“腾云驾雾”、“虹变金桥”之法,甚至部分修行者也会自动觉醒出瞬间移动的神足神通。然而,这些方法都有极大限制,使用的要求也非常苛刻。目前的田九陵也被阿布和师门禁止使用这些方法。 不过,田九陵身为现代人,觉得享受文明之光挺好的。 当他到达临时用建筑工棚搭起来的搜查本部时,时间还不到晚八点。出来迎接他的是一位老人。 田九陵虽然之前没有见过他,但是当然知道他是谁。 “北海老师您好。” 老者是被称作“老龙王”的大雨师北海望,乃目前四名雨师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也是最为强大的一位。尽管他的身份证和老年优待证显示他如今已经六十八岁,实际上这幅躯体已经持续存在接近两百年了。倘若不是北海家新诞生的孩子过于强大,家主“北海若”这个名字想必就属于北海老爷子了。不过北海老爷倒也并不在乎这种事。 “来得挺快。” 北海老爷又不扶拐杖也不驼背,带着一副玳瑁眼镜,头发后梳。 “您不是来得更早吗?” 田九陵走下车,现在还有点刚才颠簸残留的余韵,踩在地上有些飘忽。一旁穿着警服的司机也甩上车门,找厕所去了。 “死的是我上任没多久的小后辈。我心里难受啊。不久前还打电话问我职业规划问题,请教人生经验呢。” “您是主动来为他报仇的吗?交情应该不深吧?” “深着呢。”北海老爷拿出一个智能手机,“除了诈骗犯和北海家那么十几号人,也就只有他会打我电话了。” 北海老爷大约也是个国宝级别的角色了,虽然是在任的、尚未退休的雨师,但是上头一般也不会想到派他出马做事——他这样的资历与年纪已经该从心所欲一百三十年了。其他的雨师恐怕也是担心自己的僭越所以没有联系过北海老爷吧。这么一看,直接就打通了北海老爷电话的刘定恭倒也是个奇人。 “我也不太懂你们大内做事的流程。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就直接说吧。” “感谢您的协力。” 田九陵说着,看了看表,然后敲了一下越野车的玻璃。 司机刚才随便找了暗处解决了小便问题,现在正靠着越野车另一侧车门看手机。他立刻收起手机,等待着田九陵的命令。 “通知一下所有人在会议室集合。”田九陵吩咐,“咖啡也分发下去。” × × × 根据情报,目前妖狐就在搜查本部不远处的山中。这座山内有山神居住,本应是块洞天福地,但是地形复杂,方圆很远之内都没有形成聚落。没人自然就没有社家,所以每隔十五年的祭祀都是由墟城派遣巫师进山进行的。又因为有山神居住,所有直接唤出灵体搜山会被认为是触怒山神,只能人力进行。田九陵按照之前在皇家特务部门培训的那样分配了搜查人手,制定了彻夜搜查的计划。为了防止狐狸逃走,北海老先生在所有可能的出山之处都派遣了龙将驻守。因为并不在山上,所以也不算冒犯。 道理上说,应该是万无一失才对。可是田九陵和北海老先生加上司机,已经打牌打到了凌晨三点,收到的搜查联络仍然是没有结果。 “事情有些不对。” 北海老先生最后把牌摊了下来,准备起身亲自出马。 “我觉得也是,一定有蹊跷……” 司机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终于可以不用打牌,他也松了一口气。田九陵和北海老先生都算是他的上司,然而田九陵运气太差,北海老爷人终究上了年纪转不过来。这一晚上他赢的次数比两人加起来还多,一路都在心惊胆颤。 “可能策划行动的确大意了。” 田九陵见状也把牌摊了下来,走下了车。 他走到了正在视察前面一段红色绳子的北海老先生身后。 “连注。禁山咒和修验道的结界术。” 连注,就是日本动画中经常可以看到,绑着纸垂的绳子所拧成,用来划定净界的东西。结连注是中国也曾有的传统,不过并不像是神道一般需要挂上纸垂。禁山咒/封山咒则是道教非常著名的咒语,用来在动物繁育生长的季节山中禁猎,获取功德。凡是被封山或隐山的山中,猎户会被山石草木所迷,无法在此获猎。 “封山咒啊……正好可以用来保护畜生道。这狐狸虽然精通咒术,但是却并不沾染魔缘,因此还是畜生道中有情生灵。这一手妙啊,谁能想到这么简单的咒语就把我们耍了。” 北海老爷放下了连注红绳。 “封山咒好解,用开山咒就行了。” 司机好歹也是神秘事物相关皇家特务的基层人员,这点知识还是有的。当然,这一点在场所有人——包括对讲机对面的搜查人员,都知道。司机只是觉得处在两个大佬之间很尴尬,不停在找话说而已。 “那还需要开坛念咒掐诀踏罡,太麻烦了。加上还有白芥子结的大虚室网结界,单独解了封山咒也没什么用。”田九陵右手作小五雷诀,“一并把咒力击破就行了。” 一般而言,传统的咒术运行方式都是生成“咒心”——西方古早一点的魔法理论会称其为“魔法实在”。“魔法实在”可能是一个咒生的灵体;亦或者是纯粹的咒力,加持于物质界上。如今眼前的结界就是加持于这座山中一切草树虫鱼之上的咒力。如果是平常道士、密僧所结,用法眼去观查这两个咒法的咒力,应当犹如圣徒的光轮与高僧的头光。而搜查员和司机,包括北海先生在内,都没有法眼,也无法立刻入定,因此无法看到具体情况。 但是田九陵看得到,此山上的咒力乃是在山上树林间奔涌的光之狂潮。 ……然而,在田九陵所展现出的力量面前,如此咒力相比之下不过是夏日阵雨后的一小滩积水,马上就要消失在灼热的风中。田九陵将掐诀的手一挥——奔涌的光之河就被全部打散,消失在了夜风里。 寂静持续了一下。老龙王突然抬高了头,他脸上渐渐露出兴奋之色。 “原来是你们!哈哈哈哈哈!” 北海先生突然迈开脚,往山中走去。 “你回车上等着。搜查结束,全部下山待命。” 田九陵吩咐完,也追上了去。 北海先生走到了一个山深处的一处别致洞天之前。就算没有封山咒和金刚网结成的虚室结界,想找到这里恐怕也要费些时间。北海先生一路径直就走到了这里,想必察觉到了什么细密的线索吧。 “请进来吧。” 洞内的传出了男人的声音。 “这还用你说。” 北海先生在洞口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擦干净了鞋子上的泥巴,走进了洞中。田九陵也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一进洞中,景色就突然一变,里处是一个小小庭院。本身山中夜里气温较低,如此初夏时节,夜风还是很凉爽的。然而这个庭院更甚一步,略微带着寒气,早就是深秋傍晚的温度了。庭院装饰复古,没有电器。小径拐折处都有点了蜡烛的石灯,小小洞天顶穹也有一个模仿月亮的光源,因此也不算太黑,看起来还颇为浪漫。庭院中心是一个小池塘,边上有苇草,点点萤火看得也很分明。池塘边上则是一个大亭子,承重之柱皆是画栋,内里横木想必也是雕梁。亭下两人席地而坐,正在对饮。其中的女子就是正在搜查的妖狐。 洞天本意就是山中洞内隐藏的独立宇宙天地,基本上都是仙人留下的大型【壶天】方术,可以自动运行,能源由灵脉维持。然而此处不像是诸大洞天灵脉强力,恐怕这番景象另有人用灵力维持吧。 “龙王老爷,您身后是你的跟班吗?” 亭中的男人举了一下酒瓶子,远远问着。 “不是。他是来捉拿小胡的。” “那我可以叫这小子滚吧?本来小胡就是来和我叙旧的。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撞上您巡山了。可把我高兴坏了。结果现在跑进来这么一毛头小子,屁股毛都没长齐,还要来搅和事。” “咳咳。” 北海老先生咳嗽了两声,感到有些尴尬。 “北海老师,你和这个狐狸是旧识还要领这个任务吗?”田九陵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那替刘定恭报仇也是假的咯?” “我能担保,凶手不是这个狐狸。估计你也察觉到了。但是你为人太死板,想着要是真要动手,得有个人能让你冷静一下听得进话。” “就凭他?”男人在亭子里笑了,“我借你胆子。你过来抓人啊?” 反倒是狐狸,明明处在一切风暴的中心,却正襟危坐,小口喝着酒。瓷杯子还留下了淡淡的口红印。 田九陵一秒迟疑都没有,听闻对面话音刚落便迈开了步子。北海老先生似乎想伸手拦住他,但是最后还是没有伸手,叹息了一声。 踩着碎石裂玉铺就的曲折小径,田九陵走过了两盏石灯。亭子中的男人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所以当田九陵走过第三盏灯时,他才在慌乱中站了起来,迎面走向了九陵。 “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吧?” 男人面带怒色,质问田九陵。 “我的第二性征发育已经结束了。”田九陵没有停下脚步,“所以毛是长齐了的。”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愤怒能成功以语言宣泄出来——开战前还恶语相向太像是杂鱼作为了。他显出了本来的法相——一只巨大的山猪神出现在了田九陵面前,而所有术士都能察觉到,整座山的灵脉都流向了它。这是任何时代都属于少见的神灵现世——穿越了Yetzirah之门,聚集着四大,在物质界昭示着自己的伟大的存在。 “他是苦山的众山之祖,枯竭之地的废神。” 北海老爷介绍的间隙里,猪山神的身形恐怕已经有两三层楼高了。 “因为流寇杀死巫官村人而失去供奉太牢,唯有流窜各地,强夺牲祭。他曾杀死原来的山神取而代之,因而也被定性为大恶废神而被封于五行宫中。” 或许这么定义它并不对。它本身没有善恶为基准的行动——它只是灾厄,它乃是狂乱的大荒神,是灵山对于人为恶业的反馈。众山祖神级别的灵格,导致他也无法被消灭。加上出于对它曾为地祗神的忌惮,最终也只采取了封印的方法。 然而这本该被关押至世界末日的暴力,如今却在这小小洞天内肆虐宣泄。庭院被越拉越大,本来田九陵与北海老人以及猪山神没有几步路,如今却像是隔了一两公里。听闻猪山神的号令,咒力生出山石、树木、猛兽、精怪,他们结为军阵,化作遮天蔽日的巨浪。站在大山倾倒之下的田九陵,看起来太过渺小。 “梵炁、神霄。” 九陵左手作了玉枢火指,面对足以淹没小小宇宙的军势,只是呼唤了两个名字。 金色的雷光与红色的雷霆在小小的宇宙中疾驰了起来,仿佛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倾倒的黑潮被分开,然后被神雷所蒸发。仅仅是登场的神威便已经消灭了三成的猛兽与精怪,随后两面神将站立在了田九陵的身后。和传统印象中的天庭天兵天将并不相同,田九陵身后的两名被具现出的神将带着很强的机械感,且一名带着犍陀罗佛教的风格,头后有着巨大的头光光轮;另一名则有些希腊风格,从额头处发散出红色的纹理。 “不必留情。” 命令仅此而已。 金色与红色的雷光围绕着田九陵开始旋转,圆圈越来越大,稍微碰到致命的电环便会被消灭,而且尸骨无存。北海老人见状也不得不往后撤离到了洞天的边界之处,随时准备着撤离。猪山神在愤怒之中再度催动咒力,如果自己的兵卒被消灭的速度是一,那么生出新的妖异的速度便是十。化作修罗战场的洞天宇宙再度被猪山神唤出的伴生军阵淹没。 “神霄梵炁,皆得我令——” 两名神将的雷电之环,越来越近,他们几乎再度站在了九陵的身前身后,略有些无力之感。 “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长护我身,不得稽停。如律令!” 伴随着咒语结束,两名神将身上的光轮与红色纹路都发出比之前眩目百倍的光芒。名为梵炁的神将,单手结印,一瞬之间,以田九陵为中心的,半径百米开外升腾起了虚空中的烈火。此乃火院结界,可障种种外道魔法,虽然火焰并不在物质界,但是切断灵力供给后,咒生的荆棘与石锥立刻粉碎,野兽与精怪也慢慢衰败而死。待到结界内安定之后,梵炁双手合十,它身后无数金刚杵与金刚橛从虚空中成型,然后向着猪山神射去。每一只金刚法器都由秽迹金刚秘法催动,拥有接近剑仙御剑的威力,纵使猪山神用同样不可计数的军势用肉身去阻挡梵炁的轰炸,最终在消耗战中,一条通向山神的通路被硬生生贯通了出来。 然而,早在战斗开始以前,猪山神身上便有道门禁术护体,并无其他特殊加持的金刚法器并不能伤到猪山神。 正当猪山神得意之际,混在持续不断的轰炸之中,神将神霄已经冲到了猪山神的面前。它双手合举,然后重重垂下。 恐怕是可以将山岳化作齑粉的力量,猪山神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獠牙断裂,颅骨破碎——纵使是神明之躯,纵使是全山灵脉供芸的洞天宇宙,也承受不住如此的一击。猪山神陷穿了地面,洞天宇宙破碎的声音仿佛是蛋壳碎裂。 “手下留情。” 正当两名神将准备持续虐杀神明,直到它彻底消失在灵界时,狐狸坐在已经恢复正常的洞穴地面上,放下了酒盏,出声了。 “给老朽一个面子,收一下手吧。它也是我的旧识。” 北海老爷子也终于找到了机会,按住了田九陵的肩膀。 两名神将对九陵行礼之后消失了,只剩下躺在地上的一头正常大小的山猪。 “请和我走一趟。我知道凶手不是你。你很厉害,但是还没厉害到能杀刘定恭。需要找你笔录一些问题才能放你走。” “那你是何苦把它揍成这样。” 北海老爷子已经在蹲着给猪山神疗伤了。 “妨碍公务。和公安不一样,我们皇家特务面对阻碍公务可以动手揍到这个程度的。” 狐狸好像很无奈地鼻子长出气。 “明早再拘留我可以吗?今天是比较特殊的日子,我还是想和北海老人以及,”她指了一下摸着脑袋,满脸是血刚爬起身的男人,“——和他叙旧。” “故事很有意思的。当初也是听了他们的故事才决定放他们一马。这样,田小友算是我请的客人。也请他来听听我们过去的故事吧。” 北海老爷这么建议。 “姑且问一下,北海老人我知道他不会,小雷神,你会【壶天】道术吗,或者有能修复这个小洞天的法术吗?” 狐狸再度坐下,翻开了两个之前没用的青瓷酒盏,倒上酒。 “不会。” 田九陵立刻回答。 “唉。” 狐狸打了一个响指,变回原形的昏暗山洞中亮起了几盏浮在半空中的幽蓝色狐火。 “那只好在这张草席上喝酒了。” 正文 心猿记 其三 周日上午十点,直升机到达搜查本部,狐狸移交给了墟城的人员。田九陵任务完成,回到机场,下午四点便重新回到了小小的江城。 任务顺利,但是田九陵的心情因为听说了一个不辩悲喜的故事,有些好不起来。姑且不论他们的西游记如何,杨景贤的西游记也很难说上是个好故事吧。 杨景贤的故事中,尚未离开灵鹫山,三徒弟便都于佛敕下圆寂,只有三藏在成基、惠光、恩昉、敬测的护送下可以回国。 就算在那个神魔横行、毫无约束的世界里,玄奘开始对辩机诉说自己的故事,恐怕辩机也不会相信吧。这些都像是人格分裂出来的幻觉,徒弟们则是因为玄奘取经漫漫长路的孤独而终获得形体的伙伴。在取经归来之后,已经没有任何知晓三个非人徒弟真实存在的东西了。 “圆寂时砍下头来,连尾巴则卖五贯。”——这是八戒圆寂之时告别的话语。 这么一想,也难怪最后会出现心猿意马与禅主的说法,云整个西游记乃是佛教内观一周的记录,西行不过是暗喻。 仿佛像是什么大仪成就魔法的隐喻一样。 田九陵打开家门,阿布正坐在TaKo身边看她玩游戏。画面里是一个骑士打扮的角色,正在和一个巨大的恶魔缠斗。TaKo稍微不慎挨中一下三分之二的血条就没了。 看起来太过紧张,九陵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 一点点磨干净boss的血条之后,ps4跳出了成就。TaKo把手柄丢在一边,伸了个懒腰。 “白金了?” “怎么可能。还有些要二周目刷刷刷的成就。不过我也是熬夜打通了这个重置版,幻之DLC巨人国居然只有重置版有。真是当人傻啊。不过好精彩啊。” “我去洗个澡。吃晚饭,然后补觉。我也熬夜了。” “哈,你那算什么事。玩这个游戏熬夜才累好不好。” TaKo脸上也满是疲惫之色,看来也没怎么休息。 “快点洗吧。我也该洗澡了。” 阿布看起来也很累,八成是因为熬夜的TaKo半夜打游戏大呼小叫 。 “欢迎回来。看起来很顺利嘛。” “你也知道的,这件事并没完。还有下一阶段,虽然不知道和我有没有关系。” “第二阶段已经开始了。墟城对整件事的严重程度评估错误了。” “不过那也不关我的事了。黄姨没有什么传达的话,明天就回大学寝室。” “说到这个问题,今晚吃什么?” “打断一下,如果你现在不洗澡的话,我先去咯?” TaKo突然插话。 “马上就去。” 田九陵说完走进了房间,找出了换洗的衣物。 最后田九陵准备下厨,简单做几个菜将就一餐。 因为九陵早年过得都是道门生活,所以做出来的菜色也有些所谓道斋的意思。“五荤三厌”师父是不吃的,而跟着师傅的私人掌勺厨子学厨艺的九陵,自然也只学会了清净的菜色。 当然,师父并没有要求徒弟们持斋。可终究是学道期间,五荤、四辛、四禁、三厌吃的都少。上大学后,九陵第一次吃到花椒的时候以为舌头被下咒了。 阿布不介意九陵做菜清淡,TaKo第一次吃则略有微词。 她评价:“我妈做一餐饭用的盐是你一周的份量。” 然后她在阿布不耐烦的眼神下吃完了饭。在那之后TaKo就一直在尽力避免出现九陵做菜的情况。 “既然你生活这么没激情没幸福感没动力就不要干做饭这么积极的事好不好这么难吃的东西吃起来会让我和阿布折寿的你这是谋杀你知不知道……” “并不难吃。而且比重油荤腥的东西健康多了。多吃点你那每天涂粉的脸也能少长些疙瘩。” 阿布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漫画一边接话。 “阿布你这么说我很伤心啊。都已经初中生了,居然还是中医支持者?” “你还是闭嘴等着吃饭吧。清茶淡饭能让你这种最多再活两集的人多续命几年。” “然后长寿的颓唐晚年继续吃这样没有味道的东西吗?那太过悲惨了。” “胡说。” 田九陵捡起一片刚才用凌厉刀工切片出来的黄瓜,丢进嘴里。 “调味料除了我不会用的那几样什么时候缺过了。” TaKo每次田九陵下厨时都会这样闹一次,早就已经习惯了。如果真的受不住她这么一闹而点了外卖的话,生活可就彻底堕落了。阿布和师父都不会想看到成为废人的田九陵的。于是田九陵给自己定下了底线:如果周末在家,必须得下厨至少一次,也算是持斋一餐了。 晚饭过后,田九陵收拾餐桌准备。TaKo见状演技非常浮夸的摔下了碗筷,跳到沙发上,抱腿而坐。阿布叹气一声,从田九陵手中接过了抹布和脏碗碟。 “我去洗碗。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交给你了。” 田九陵于是去洗碗池洗干净了手,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TaKo看到一个初中女生在做家务而自己却在闹脾气吃袋装膨化食品,感到了些许无地自容。虽然作为家养美少女/猫被纵容了无理取闹,但是身为成年人的社会良知与自尊也还是姑且残留了一些的。放下自己的身段后,TaKo走进厨房,走到了阿布的身后。 “回去玩吧。”阿布头也没回,“没人会指望家里猫能帮忙洗盘子。” “猫也能杀蟑螂抓老鼠拍苍蝇的。”TaKo五指伸开按住了阿布的脑袋,“别以为常年宅家里就没有家务能力。” 阿布晃了晃脑袋赶走了TaKo的手掌,叹气一声之后甩下了手上的洗碗海绵以及筷子。然后她扯下塑胶手套推到了TaKo的胸口,提起了厨房门口已经装袋的厨余垃圾。 “那我下楼丢个垃圾也去睡觉了。你害得我昨天晚上根本没睡好。” “好梦好梦。”TaKo说着带上了塑胶手套,“你洗碗习惯和我一样咧。手套能保护手的皮肤。不过我带这个手套感觉刚刚好,你这么小的手带进去不会不自在吗?” 保险门关上的响声回答了她。TaKo并不会和初中二年级的小姑娘太计较,她哼着歌打开了水龙头。 在卧室中,田九陵睡得十分安稳。房子里的人全部在晚餐之后回到各自的房内补觉,叫旁人看了难免不会觉得这户人生活作息太过堕落反常。晚春初夏之交的夕阳穿透窗帘,照射着安静到诡异的房间。 就是这样诡异静谧的此刻,翻天覆地的改变正在席卷着整个西南与华中。 北海老先生在九陵狐狸交付给墟城的人之前,问到了无念之墓的所在地。在田九陵押送狐狸离开后,小部分人手留驻等待车队过来拆除集装箱房临时搭建的搜查基地;剩下的大部分人员同北海老人一起坐上了直升机前往无念之墓。 北海老先生当时所承诺为无念修缮墓碑的确是出自真心,他对于无念、狐狸、废神、旱蛟龙一行人的好感也是纯粹真实如同孩童的。但是此刻关系整个远东安全的大问题落在了北海的肩膀上,老雨师并不能顾及太多东西。 何况,——北海老先生这么说服自己——我并没有说假话,只是真话没说完而已。 他们的目的就是那把曾经登录过却又丢失的名刀——经过中原少将之手现世的“天狗宝刀”铸造之法、“天上传”锻刀术所造的业物一工。中原少将于战争期间所造之刀均为九五制式,并无资格刻写刀铭。但是因为被“天上传锻刀术”的神变神通力所加持,中原少将的军刀都成为了名刀收藏家所不屑,却被术士们垂涎的名物。 根据当初佩戴这把军刀的军官身手来看,几乎能确定名刀的原主人乃是户山流达人桑原徹弥。日方后续提供的资料来看,这把刀应该是观世、宝生、喜多、金刚、金生五期中的【宝生之三】,于桑原领受密令之后配给桑原。 听过苦山神讲述的故事后,墟城相关部门算是知道这把刀是被无念带走了。然而如果无念真的死在中国云南的话,这把刀经过半个世纪的流转,一点都不触及敏感的墟城情报线,不被发现的概率是小之又小。这次搜查的总指挥们经过简单讨论,认为可以顺路去确认一下这柄【宝生之三】的下落。上头推测是随同无念一起下葬了,经过这么多年没有保养,想必已经是废铁了。可天狗的锻刀术太过诡异危险,中日两方均达成了共识——包括中原少将作品在内的所有天上传之刀下落必须一个不剩全部查到水落石出,不论刀的状况如何。 正因为不论状况如何,北海老先生的心理稍微有点期待。虽然无念的坟这次是开定了,但是如果刀已经锈坏的话,至少是不用从墓里拿东西走了。身为顶尖的术士,老龙王自然是知道生命与灵魂如何运作、生死流转是个什么系统的——生生流转的终点仍然是虚无。所以若非设下防盗墓的咒语或者生前怨憎过深而天然形成了诅咒,盗墓开馆并不用担心什么死灵报复的事情。 然而要他去放下回忆、道德与情感,仍然是很难的。等下见到的坟茔其实什么都不是,不会有生魂死灵神识精魄与报应——这是胡扯呢,这里面可是躺着当年的金毛洋和尚。 北海先生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到了目的地附近的小镇,北海老先生派所有人去最近的公墓物色了刻碑工匠和木匠泥匠,答应狐狸要返修无念之墓的约定是一定要兑现的。 等他们开始根据狐狸说的坐标开始寻找无念之墓时,已经日近黄昏了。狐狸说这五年杂草过多,已然不好寻找——诚然,这里春生的杂草都已经过腰了。可狐狸不久前已经在杂草丛中开出一条道来了,北海老爷子一行人不费力就找到了目标。 北海曾经设想过无念之墓的各种衰败之相:荒草掩埋了简陋的墓铭,或者荒草都不长。他也想象过那把“宝生之三”腐锈如棘皮;又或者因为天狗神通力加持,仍然锋利无比。 可他并没有料想到眼前的一幕。 一根窄细的石柱上什么名字都没有写,然后两根没有写任何经文的卒塔婆靠在石柱上。墟城的人马现在本应该掘开石柱前的一方黄土,然后取出名刀,取出无念的骨灰盒(或者是舍利匣),等待墓碑工与泥水工修缮好无念的新墓。 然而看来并不需要多此一举了。黄昏落日之下,只有一段刀鞘插在了无念之墓之前。 北海老爷子走了上去,放下手杖,拔出了刀鞘。他自己审阅了一下。 “是当年日本军曹及特工的军刀刀鞘。” 他让同行的人收好刀鞘汇报墟城,然后招呼请来的工匠来翻修墓地。 他扯断了周围的杂草,垫在地上,在黄昏之下,工匠锤敲之声中,慢慢坐下。 “你们其他人没事就走吧。该去京城汇报的就快去。刀追丢了。我继续陪坐会儿。不用回京的,去镇上等我吧。” 他在同行的人都离开之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 × × 田九陵醒了过来。 他因修行过道术,懂得安禅打坐之法,睡起觉来效率也很高。但他此刻醒来并不是因为睡饱了——他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是午夜两点,如果想睡还能睡六个小时。 他是被微小的咒力给弄醒的。有一只折纸的老虎跳到了九陵床前,随即一动不动,重新变回了无生气的折纸玩物。 九陵拆开了纸老虎,里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汉字。 “我在你家门口。” 看来是有不想按门铃的苦衷。大概就是有不希望TaKo和阿布知道事情想和我说吧。九陵迅速想到了解释:也就是可以和皇室派说,却不能让墟城知道的事情。 身为皇家特工,道理上他应当把握一切这样的机会。然而实际上,阿布和他之间是不会有秘密的。阿布想知道的一切只要开口,田九陵就会回答;田九陵的所有疑问、对于自然界一切所需要的解释,只要张嘴,阿布都能回应。因此,为了不让墟城、皇室陷入尴尬,九陵和阿布尽量采取对外事漠不关心的态度。 此刻的田九陵是很想把对方打发走的。但是半夜两点,人家如此大费周章,至少还是请进来喝点茶吧。 正当田九陵披完外套,穿上裤子的时候。自家大门防盗门传来了开门,然后关上的声音。九陵听到来访者脱下鞋子放好,然后赤脚走到了自己的房门之前。九陵看到门把手转动,然后…… 来访者是狐狸。 “扰您清梦了,多有叨扰。” 狐狸低头道歉。 “我不怎么做梦。” 九陵在自己没整理的房间里和一个绝代美人相处,略有些不自在。他把自己书桌前的电脑椅推给了狐狸。狐狸单手停下了椅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坐了下来。 “刚才,因为有些急,用来幻化法术,飞过来的。衣衫未整,多有失礼。望您海涵。” 狐狸解释。 九陵挠挠头,在漂亮女人面前费了好大力气忍住了打哈欠的冲动。 “我去给你,倒点喝的。” “不胜感激。”狐狸再度低头,“飞过来虽然有咒术加持,但是也是很累的体力活。很羡慕你们这样能有神足神通的大术士。” “我也不能随便瞬间移动。” 九陵说完这句话悄悄走出门,打开了冰箱,取出了之前TaKo做的柠檬红茶。他思考了一下,考虑到自己待会儿还要睡觉,还是不要摄入茶碱了。于是换而拿出了之前以防万一冰起来的运动饮料。 当他把运动饮料送到狐狸手中时,狐狸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狐狸对于吃喝还是很讲究的。作为畜生道之身,她对于自己命运第二感激的一点就是成为人姿之后的口腹之事。就算是在破碎的洞天之中,她饮酒用的也是精致的瓷器与自成风味的酿品。她本来觉得在雷部正神之家,或许会拿什么名贵的杯子,喝着上等酒品饮料。她并不能料想到超市就能买到的运动饮料能如此直接的送到客人手上。 “啊,你不能以茶道一期一会的标准来要求我。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或许以后还会经常见面。而且这个,嗯,补水和电解质。” “姑且问一下,你有过女朋友吗?” 狐狸还是拧开了运动饮料的盖子,一口气喝了半瓶。 当然,田九陵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狐狸擦了一下嘴,把运动饮料放在地板上。她再度行礼。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小女子【不昧】,乃是畜生道狐狸之身,有幸习得速成妙法,修得人身。” 虽然其他东西早就知道了,但是她居然有名字啊。 “当然有名字了。顺带说一下啊,这是当初无念给我改的名字。那个苦山猪神被起的名字叫叉烧。” 田九陵一开始还觉得“不昧”这个名字或许来自野狐禅典故的“不落因果、不昧因果”——无念这人还是挺有些显宗禅学功底的。现在这么看,论起名字的本事还是小说家笔下的玄奘三藏高些…… “闲话到此,”不昧再度恢复严肃,“半夜叨扰正神大人,是有一事相求。” “不能让墟城知道的请求?” 不昧抬头和九陵对视。 “正是。” “唉,”九陵叹气一声,“虽然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把你送去录笔录,你就应该把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才行啊。还有,你怎么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 “因为现在真正的凶手已经展开了大规模的行动,所以我简单说了几句就被放置处理了。你之后应该也会被通知的,所以我就不多说了。回到正题好吗?” “请说请说。” 九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刚才北海先生给我打了电话。这个,”不昧取出一个便宜的国产智能手机,“这个是北海老爷偷偷塞给我的。可能是方便之后去挖无念的墓吧。” “你猜出来了啊。” “墟城肯定会对那把‘天上传’的宝刀感兴趣。我虽然相信北海老爷,他一定会帮我翻修无念之墓的。但是我也知道他一个人面对墟城,能做的十分有限。不过……” “不过其实根本没必要挖墓。因为那把刀在你手上。” 田九陵大概猜到了来龙去脉。 正文 心猿记 其三(2) 田九陵大概猜到了来龙去脉。 “正是如此。不过也不是这么简单。无念当初留在了那个村里,然后让我带着刀,将它归还之前的老道与少女。我便如此做了。当年的少女迫于生活还是做了女道士,学了点粗浅道术,拿着无念还她的灵刀,做些除灵驱鬼的工作,倒是完全没有压力。今年回来时,特地去重霞观寻访她。只是当年少女如今也已经风烛残年了。” “她于是把刀再度托付于你,希望你把它归还无念。然后你这次回来,便把刀放在了墓侧。如果墟城和北海老爷子找到墓地,就能回收天狗宝刀了。” “然而就在刚才,北海老爷子给我打了电话。我放在墓地一侧的刀被抽走了,只有刀鞘插在墓前。如你所知,这把刀可以杀灭灵体,破却咒封。或许,杀死刘定恭的那个东西,和我如此随意的放置这么一把危险的宝刀,并不是没有关系。” “有人在你扫墓之后,盗走了宝刀。然后用宝刀放出来了什么妖物,最后那个妖物杀死了刘定恭……是这样的前因后果吧?” “是这样。所以我并不是在这件事上无辜。而我这个并不无辜的人,再次想请求您一件事。”不昧低头,“请您在日后的行动中,夺回那把刀。请您保管好那把刀,不要把它交给墟城。” “为什么?” 九陵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并不是真的在意背后纷繁复杂的考虑。 不昧移开了视线。 “我因为自己的少女心闯出了如此大的乱子,如今并不能继续任性了。宝刀是军部特务的刀,和无念渊源并没有这么深。因为女道和我的一厢情愿想要给无念简陋的墓增添一点装饰,弄出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先是害死了无辜的雨师,引出了危及整个中国东南、华中的大灾,然后又险些给无念的墓地招来开墓之灾。” 不昧沉默了一下,目光再度明朗起来,毫不避讳地看着九陵的眼睛。 “所有‘天上传’所造之刀都过于诡异。这一柄上缠绕的宿命恶业与孽缘太多,只是像是墟城那样登记之后收起来也太过危险。那是把定时炸弹放进储物柜一样的行为。只有您或许可以调伏业障。” “就是叫我处理之后的麻烦事情咯。” 九陵领会到了其中意思。 不昧淡淡一笑。 “恐怕中原少将的五期军刀之中,这柄宝生的故事也是数一数二多的。作为藏品可比中央军委高层家里祖传的缴获日本刀价值高多了哦。” 田九陵挠了挠头。 “就为这个去隐瞒墟城吗?” 不昧离开了电脑椅,突然跪下叩首。 “因此特来恳求正神大人。” 没有征求阿布意见的话,九陵是不能做决定的。他掐了一下鼻梁,思考如何委婉地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就在这时,九陵的门被敲了两声。还没等九陵起身,门就被推开了。阿布保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靠在了门框上。 “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你其实还是挺想要这把刀咯?” 九陵因为尴尬捂住眼睛。 “那个,不昧啊……她……” “狐狸姐姐你放心好了。虽然我是墟城的人员,但是九陵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对我来说九陵的想法比作为墟城人员的职责更加重要。而且九陵知道的事情,我迟早会知道。”阿布放下了抱胸的双臂,“所以别怪我偷听。我去给你倒点自制柠檬红茶。九陵情商太低,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你别见怪。” 九陵和不昧就在房间内对视着,沉默就像是零氧环境,一刻也难熬。九陵听到了厨房里瓷杯响动,然后冰箱被打开。最后阿布终于用盘子托着两个玻璃杯回到了房内。 不昧谢过阿布,拿起玻璃杯一口喝完。 “那个,阿布。我只是不好意思拒绝……” “你如果拒绝不了就同意呗。”阿布说完拿起另一个玻璃杯喝了一口,“反正我有地方放那把刀。而且啊,这把刀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还是谢谢您了。您是正神大人的妹妹吗?” 阿布把脸伸向了不昧。 “我是她爱的奴隶。” 九陵再度捂住眼睛。 “如果,你们的话说完了。”阿布把空玻璃杯放在了一边,“狐狸姐姐麻烦你回避一下。我也是有事要对九陵说才半夜起床的,并非因为我有窥私偷听的癖好。” “嗯。如此深夜,并非闲聊时辰。本就多有打扰,某便先行告退了。” 不昧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行礼告辞。 “那个,你还有半瓶运动饮料……” 然后九陵被阿布取下假发,光头上被狠拍了一下。仿佛是日本漫才中ボケ役(装呆役)被突っ込み役(吐槽役)打的那一击吐槽手刀。 (“你说话过脑子好不好。别人就算了。你这让她陷入了很尴尬的场面啊。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不昧的确尴尬地僵在了门口。阿布见状“哈哈哈”装傻笑了几声。 “狐狸姐姐要不要再喝点柠檬红茶?” “不……不用了。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不昧在阿布的帮助下,顺利淌过了尴尬气氛。 在听到家中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后,阿布取出了手机。 “黄姨让你明天早上去见她。十分紧急。具体事态她会跟你说的。” “十分紧急不是应该现在就去吗?”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我们又没配车,你我又都没驾照。黄姨虽然说过准备派司机过来的话,但是我跟她说,你熬夜出勤三十六小时,现在正在睡觉。说明天就明天吧。” “哦……”九陵琢磨了一下,“那你明天早上再和我说不是一样的吗?” “那都是礼貌用语。我要是今晚不敲门,你和她能孤男寡女相处到明天早上。”阿布露出了小恶魔笑,“还是说你能瞒着我做决定了?” “我倒是想过先把她劝走,之后再和你商量。怎么,你很中意日本刀。” “如今玩《刀剑乱舞》的小姑娘谁不喜欢日本刀。”阿布打了个哈欠,“我去睡觉了。你也好好休息吧。估计接下来又是超长超时的加班加点了。” × × × 第二天早上叫醒九陵的不是青春、梦想或者阿布中的任意一个,而是听起来就非常暴躁的手机铃声。手机每次响个五秒左右就会挂断,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随后又突然再度响起,再度五秒之后停下。九陵已经在脑内描绘出了黄姨……黄姐不停给自己打手机的烦躁模样了。 “喂……黄姐。”九陵一边穿裤子一边回电话,“马上就下去。” “快点啊。我就在你楼下。特别行动组就等你了。” 九陵立刻披上衣服,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出门开始按电梯下行按钮。 这次是黄姐亲自开车过来的。九陵看到她在奥迪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食指不停打着拍子。这就是危险的信号。为了避免血光之灾,九陵拉了后座的门。 “副驾。” 黄姐并没有多话。 于是九陵打开了副驾门,系好安全带。黄姐没有多话,直接开车了。 “这次,”黄姐似乎因为接到了九陵,狂躁好了一些,“你是皇家特务外借人员。” “借给谁?” “Task Force。”黄姐说着打方向盘转弯,“Royal Secret Service借人给临时组成的Task Force。” 她似乎觉得这件事挺好玩,居然笑了一声。Royal Service是指皇家特务,有些时候倒也并不是暴力执行。比如国家比较大的企业董事会成员秘书,说不定就有些皇室特务。像是田九陵这样维护龙脉与灵气安定的“雷部正神”不过是皇家特务的一类。但是如果说是Task Force,那必然就是为了特殊目标设立的特种部队,和风格自由、看重个人特色的皇室特务情报部门相比,荒诞的军队纪律性与集体主义色彩要强烈许多。 “你小子也是两种特种部门都混过的人了。” 黄姐在红绿灯的红灯时间内短暂地瞟了九陵一眼。 “部队啊。这是要开战?” 九陵觉得大约是安全了,试探性地问。 黄姐盯着红绿灯,等到绿灯亮起,踩下油门之后才回话。 “事态就是这么严重。昨晚就有作战会议,你他妈却在房里补觉。丢死我们皇室服务系统的人了。” “我错了……” “这个年代的男人都行不行啊?”黄姐突然开始转换成了大龄未婚黄姨,“我不是说,本事……本事对吧。叫你办事你半夜跑回去睡觉。我就要教育你啊。你这样将来能做什么事情。” 九陵已经被气场逼到贴在副驾车门上了。 “这是当代大学生问题……您不要炮击全体当代男性……” “瞧你们这点鸡巴出息。气死老子了。我他妈昨天开完会就在等你,等了四个小时。老子就开车在你家楼下。” 黄姨的语速和车速都开始接近危险了。 “你知道吗,就靠在方向盘上眯了一下……老子那傻屌男朋友也是的。要他车和房子了吗?这车是为皇室工作福利,六十万就拿下了。房子就更不用说了。畏畏缩缩的,害得老子这个年纪的还没结婚。” 黄姐的男朋友据说才二十岁后半。一开始还觉得他大约是个小白脸角色,现在觉得他像是殉道者了。 “黄姐……小、小心超速……” “不要紧,这片区交通大队谁不知道我车牌号。” 黄姐话这么说,还是终于冷静了下来。大约平稳的一大段路后,车开到了市区郊外的私人机场附近。 “下去吧。” 黄姐说完,那边接车的人已经拉开了副驾车门。 “这位就是你们的雷部正神?” 接车的人穿着军礼服,帽子夹在腋下。 “您好……” “啊,刘大尉。你叫刘长官。因为是特种部队压军衔。” “你这把国家机密都漏光了。” “皇家特务情报权限挺高的。九陵,帮我把门关上。” “您不下来吗?” “这次活动是军队和墟城主导的。我们皇室特务短期内能调动的最大的战斗力就是你,接下来把你移交他们了。我就没事了。” 刘大尉轻轻哼了一声。 “短期内能调动都用了六个小时。是从浙江调来的吗?” 黄姐事务性地“呵呵”了几声。然后发动车,转了一个漂亮的圈,开走了。 “跟我来。” 刘大尉打量了一下田九陵,走了起来。九陵点点头,跟了上去。 × × × 两人大概是来到了指挥部一样的地方,里面坐着四个人,全部都没有军装。田九陵在里面有一个熟人。 “哎哟,正神大人。” “玄先生,你也在啊。” 这名被九陵喊作“玄先生”的人,是个火居道士。火居,也就是住在尘世,食人间烟火的修道人。他之前一直都是南部战区带着湖北一块的军队中高层内的红人,做的是风水先生的行当。当然,说他是风水他自己也并不愿意——道教虽然有堪舆这门技艺,但是和风水还是不太相同的。毕竟道家云“我命由我,天地难笼”,风水却总说“世事注定”。这可是自由意志和强决定论的差距,玄先生一直认为不可马虎处理。 地球上的术士都是知道灵界的扰乱是可以干涉现象界,但是世事却也并非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业”对“识”的牵引是存在的,然而因果报应却是封建迷信。占卜、预言这种事情,黄金黎明以降的法师们都知晓其本质;但风水、数术,就算是对于懂得咒术、魔法的人来说,仍然充满不确定。玄先生当初便是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为一个文职军官看了风水,可是没能料到那军官别处结了梁子,被术士下了咒。玄先生并不能护住这军官,然后就被当成骗子,几乎送命。九陵只是很简单的帮他解了围。 “我是来算千门锁咒的阵眼的。不过昨晚上就算完了。其他咒师、术士、僧众都坐武装直升机去结阵了。” 田九陵注意到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地图,好象是湖北某处。水系、山脉走向,坟场、聚落、电网、化工厂、田地,都被标了出来。 “玄先生,你认识这位?” 刘大尉对于玄先生恭敬的态度有些兴趣。 “叫这位来肯定就没问题啦。别的雷部正神是我们小术士对大内特务起的美号,这位是实打实的正神大人。” “哦?” 刘大尉对于田九陵不满而生的冷硬态度似乎略有缓解,他清了一下嗓子。 “就像是玄先生刚才说的。我们目前暂时控制住了情况。现在正在疏散民众。” “因为,这里,”刘大尉拍了一下地图上之前画的几个红圈,“出现了险情。” “比如涨水?” 地图上的几个村镇均在水边,九陵理所当然地猜测。 刘大尉点点头。 “不只是涨水。虽然春末夏初还能用汛期糊弄一下,但是最大的问题是水妖水鬼。” “这么大范围的恶灵滋长,却没有任何预兆。结果搞得现在整个古云梦都被千门锁咒封了灵脉。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搞出这么大乱子?” 玄先生看着这个他自己算出来的阵图感叹着。 “我不懂你们巫师法师的东西。为了进行疏散,现在用的借口是食人鱼事件。绝对不能让食人鱼汇入长江干流。” “是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吗?” “一夜之间。疏散从今天凌晨起进行,到中午预计可以结束。墟城和中部战区商讨的决策就是斩首行动。” 当然不是我们有巡航导弹。 刘大尉掏出马克笔,准备在一个山地上画圈,却发现自己昨晚上讲战术的时候已经画过一个了。他于是画了一个更大的圈,然后又画了好几圈表达强调。 “Kinetic bombardment。目前墟城看得上眼、联系得上又愿意来的术者都被召集了。民众疏散完毕后,一部分人去清缴水鬼妖异的军团。你这样的术士,作为决战武器强攻这座山。” “这个山头上就是这次灵灾的罪魁?” “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们墟城看过第一线人员拍摄的照片之后的决策。” 刘大尉这么说着,从地图下方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丢给了九陵。 “云梦大宫。” 九陵拿出照片,看到这么一座平淡无奇的小山之上有浓雾从云,隐约能看到一个宫殿的样子。 “明白这次的幕后黑手是谁了吧?” “巫支祁按照传说应该是被镇压在淮源才对。”九陵放下照片和信封,“不过大概也能想到为什么。当然要动手也是把巫支祁封在远离自己领地的地方。” “我也给你解释不了这些东西。我连巫支祁是谁都不知道……重点说完了,我说点和行动没啥关系的话啊,这次行动是军队主导的,可能是你们墟城并不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吧。我被叫来带你们这个……叫什么……特攻部队,也是因为华中地区能调动武直的人,我算一个。” 特攻不是中文词,刚才的Kinetic bombardment也不是。凭借这两点,武断地看,刘大尉或许中文不太好,在国外行动经历估计很多。 “我向来觉得你们这些人的事情,都他妈是活见鬼。但是今天早上,我手下的一个人和当地驻军整整一个二年兵的连队,全部罹难。” “嗯……” “你懂我什么意思吧?我信任我部下胜过信任一帮神神叨叨的和尚道士。但是现在,上面要求我来协助你们。而我部下和那个连队的事情,也被你们那边压下去了,不允报道。” “刘长官,这个和我没有关系。我是大内的人,你想说的是墟城那边想要把这件灵灾的受难情况给隐瞒下来吧?” “在我看来是一样的。你没懂我什么意思……” “我知道。在你看来,咒术什么的都是无聊琐屑的东西。其实在我看来也是一样。” ……地缘政治、第二代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派、认知功能学派、后结构主义者、剑桥学派、维也纳结社、物质宇宙的大一统理论(Grand Unified Theory)…… ……全部都是一样无聊的事情…… 正文 心猿记 其四 刘大尉带领田九陵来到了武装直升机的停机坪,飞机上只有副驾驶还在。刘大尉熟练地一脚登上了直升机,伸头过去问。 “老贾呢?” 九陵注意到,刘长官一瞬间就切换到了北方口音的军旅普通话。 “他去打水了。” “打他妈个叉的。” 刘大尉于是回头,对着九陵伸过手。 “上来等吧。” 九陵被一把拉上了武直,随后就近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坐稳之后,九陵看到不远处两个人提着军用水壶往这边一路小跑了过来。 “快点!” 刘大尉用军队号子一般响亮的声音喊着,但是声音听起来愉快,像是在招呼朋友。 驾驶员老贾是个光头,他和身后的年轻人并没有理会刘大尉伸出来的手,直接几脚蹦上了直升机。老贾走到位置上,把刚打了水的水瓶放在一侧,然后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太阳镜。 “我们是向西飞来着?” 老贾声音是个破锣嗓子,十分沙哑。 “向西。” 年轻人说着,坐在了九陵的正对面。他也穿着军服,可能是来实习的武直飞行员。 于是老贾算了一下。 “一百公里不到估计还飞不到下午。” 于是太阳镜就被随意的丢到了另一侧的箱子里。 “这枚战术核弹就交给你们了。” 刘大尉说完跳下了直升机。机上的所有人做出部队的确认手势回应。 “风向、天气……不用看了吧。” 副驾驶带上了通讯耳麦,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位置。 老贾也熟练的做起了准备。 “好像是晴天吧。据说目的地那里有浓雾。” 最后和军队的航站楼通讯确认之后,螺旋翼开始了旋转,地上沙尘被卷起。刘大尉的衣服被吹得烈烈作响。在短暂的倾斜感之后,坐在九陵对面的年轻人递给他一只口香糖,九陵道谢之后接了过来。 × × × 云梦大宫出现的位置在长江峡区附近的千丈荒山区,并且以此处为中心,滋生出的浓雾在不停扩散。这是极其可怕的事态。然而一般术士并不能认清如此大规模的雾障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成分来说,这场大雾虽然是凭借咒术与神通力催生出的雾气,但是也不过是用咒力把水脉变换成雾,并没有凭空生成物质,其成分和普通的水气也没有什么区别。一个规模巨大的造雾机器,也不过愚蠢得像是错位的舞台装置罢了。 然而雾气在这里的作用,如果用魔术表演做喻,那边是阻挡观众视线的幕帘,掩盖着机关运作的黑箱;和无光暗室、无星月的黑夜一样,大雾的目的是排除凡人的观测,障却常识的灵扰。 生成物质这种程度的法术或者将话语化作现实的神境神通,都会被人类之常识限制。 ——这并非是抛出一个中二设定,而是“唯识”之法则在物质宇宙中的扰乱所致。若说神创论乃是大爆炸理论的暗喻,那么唯识观则是稳态之说的俗讲。 在唯识观看来,宇宙众生的识之总集(阿赖耶识)被七识熏染,复能卷集微尘,形成了器界宇宙;随后各自末那小识因业与无明牵引自己诞生的因缘,形成了根器之身,肉体之胎——这就是物质宇宙的起源。恪守物质界法则的人类常识之总集,本能地会杀灭违反大众常识的咒力念转。升起一念则杀一念,升起千百万念则杀千百万念。除非能够以心之一念赢过全人类的意志,否则破坏物理法则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于一般术者来说,要做到凭空生出物质这种事就是这么困难。然而大神通成就者、于克劳利体系中的银星之阵列者、那超越深渊之贤者——他们就是办到了这种事:凭借一己之力,赢过宇宙一切心。如果列举如此境界,则是佛教所云法云地大菩萨,克劳利系统称之Magus(贤人)位者,以及墟城所授仙人位者。对他们来说生成物质、逆转时间、苏生死者——对赢过了宇宙一切颠倒梦想的他们来说,这种事情都是可以办到的。 也有一些强大的术者,魔法上的成就可以说是仅次于仙人与Magus位阶,但是终究无法胜过包含着自身在内的全人类之反扑。不过如至他们所在的境界的话,倘若能除去自身之外众生的灵扰,仅存自己之心识,破坏物理法则也不算太过困难。眩目的迷林、无月之暗夜、漆黑的暗室,以及眼前遮天的大雾——障除凡人的观测,乃是行驶破界之法的预兆。仅仅能使这种术法,就已经是准仙人的水平了,何况这次具现出了如此巨大的云梦大宫。 因此,墟城紧急联络了所有可行的人选,总共有四人参与攻取云梦大宫的行动。这四人每个人皆是被评估为“就算能独身一人也可与巫支祁互角”的大术士,可见墟城的重视程度。而这次代号“花果山围城战”的行动中,那四名强力的术者以“五方五老”中除去中央天帝的四方四天君为代号。 北海望在短暂的睡眠之后,接受了特殊行动小队里“西方老”的位置。云梦大宫的雾气被锁在千门锁咒的阵内,并不用担心苦山神的安全。道理上说,就算是受了如此重伤,还被破去了山中洞天,苦山神对付普通的山精水怪当是没有问题的。不说是蛟龙登场,就算是巫支祁本尊来了,“淮源之主”也不过和苦山神作为“众山之祖”的灵格相当吧。 不过,此等雾阵中具现的云梦大宫,还有扰乱水系的神力,怎么看都比现在满足于小小供奉的苦山神要强大百倍。北海望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虽然从来没有领教过苦山神作为【众山之祖】加上【大恶荒神】的威力,但是毫无疑问,西行时代的苦山神对上曾经此时的巫支祁,别说相争了,连渺茫的逃生机会都没有。 “龙女,你怎么看?” 北海老人对着虚空询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答。 他都忘了,上次龙灾之后,龙女就离开了。 “有意思的家伙都走了,嫌弃我是个没意思的老头。” 他拿着手杖在泥土地上戳了一个洞,一侧拱起了一层薄土。 失去了龙女的谏言,北海望独自思考起了战术。 本来稍微大一点的水系都是有龙众或龙神居住的,但是在很久以前的巫乱之中,不从的龙神被杀死,然后巫祝们被分封去管理水系。久而久之,人格的水系之神就出现了。长江之君主“江君”、黄河之方伯“河伯”,名字都带着封建领主的色彩,一如《金枝》所描述的王与巫者的统一。巫支祁作为淮水之主作乱,恐怕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在今日,长江龙神的名字已然湮灭于历史前的种种纷乱之中,相关的咒语也完全失传,北海望无端想到倘若此时能够唤它出来,对付现在的巫支祁应该也是可以旗鼓相当的。 淮水的水妖居然强到可以和曾经的长江之主旗鼓相当……这是什么奇景…… ——北海望立刻发现自己思考中的不谐之处。他再一次想到了《西游记》的故事。读过原版故事的人都应知道,孙悟空实力倒也没太强,这点和国产动画的表现并不太一样——但天庭就是制不住他。有人说,大闹天宫,重点在闹,而不在碾压。就小说来说,的确是这样。可是眼前的巫支祁,不过是上古水泽的大君之一,示现的威能破格得有些过分。它散出了足以吞没两个伦敦的大雾,倘若他有心,仅仅是结合毒尘与诅咒,杀生之效率恐都凌驾日本三怨灵八祟神之上;又在雾阵之心具现了云梦大宫,须知就算有障识之手段,凡人能具现三十公斤以内的东西都已经是通天之能了。巫支祁所作做到的一切,都展示着接近仙人之位的道行。 仙人位是什么概念?与仙人战斗,就是和一个活宇宙战斗。菩萨成佛需要用自己本愿之力做成自己的佛之国土(净土/妙刹);克劳利之体系中,银星团(The Order of the S∴S∴)的Magister Templi(殿主位)位阶者在遍知宇宙一切法则之后,如果能成功以自己无比强大的意志做出自己的宇宙,则能通达为Magus之位(贤人位);在中国的小说家言中,鸿钧玄门三首之一的通天教主,在战败之后,已然打算另立地水火风,重建宇宙了。这就是所谓的【仙人位】的唯一要求——心成宇宙。不同于【壶天之术】或者【洞天秘法】创造的一点亚空间,一个宇宙若要形成,哪怕是尚且没有物质的宇宙之胎,也必须先具有底层法则才行。这是对于北海老人太过深远的境界,让他解释也并不能说清楚。但是,如果巫支祁在漫长的封印中,执着修行,最终通达了仙人之位…… 这并不可能,它这种玩意儿和人不同。对凡人的关押自由的限制其实在其次,消耗不足百年的生命才是主要的惩罚。因此关押人的肉身当然是不限制思想的,体会徒劳的虚耗才是罚的核心;但是对于灵体来说,肉体有无根本无关紧要,是故五行机关的封禁之术封住的乃是根本之识——虽然能感受悠久时间的碾磨,心中也会升起痛苦与愤恨,但是灵体却办不到任何事情。如今的巫支祁毫无疑问就应该那个不知几个千年之前被咒封的那个巫支祁。 那是否可能对手另有其人?这也不可能。墟城不可能会对如今的局势判断失误,对手是巫支祁这点肯定没错。 ——那么古老的巫祝与方士们靠着原始的法术就能解决的敌人,如今变得如此棘手。那么这件事背后,一定有其他什么势力介入。 北海老人稍微想想就能得出来的结论过于确凿,恐怕九成是真的了。但是墟城却对此只字不提。决策层的确是喜欢那种“只有自己掌握全局”的感觉,不过除此以外,恐怕也是防止执行人员乱搞出差错。须知墟城对于自己这种“一切尽在设计中”的自信也是如此让人讨厌。同他们共事也快百年了,北海大胆猜测此刻他们所想可能就是:虽然对面展示出了接近【仙人位】的实力,这边可是有真真正正的仙人参战的。稳。 如此,自己被交待了这个任务,墟城也当是料想到一把老骨头能做的有限了吧。北海老人想到这里,带上了自己的帽子,拿起了手杖。他抬头看了一下远离光污染的星空。此时春末夏初,是银河最美的时节。然而就算在这里,也看不到百年之前的那种银河了。 和九陵的待遇不同,北海老人并没有武直接送,过来载他的是一架阿古斯塔-韦斯特兰。虽然是民用直升机,但是也是隶属西南的大内财产,因为正好闲置才能出借,待遇可并不低。紧急调令下达前一刻,北海老人还在监督泥水工人为他的旧友翻新墓碑,地处中国西南深处,距离湖北有些距离,所以出发也相当早相对其他三方来说要早很多。 “几天之内在中国各个地方飞来飞去的。” 北海老人双手拄着手杖,看着窗外远方的因人烟稀疏所以灯火也只有星点的夜色。 “老爷子你多大年纪啊。受得了不?” 驾驶员并不知道什么详细的事情,只是随和地想聊天,打发一下夜晚驾驶的困顿。 “还没退休。还精神呢。” 驾驶员汇报了几声之后,接着转头看了一眼北海,有转回头继续驾驶。 “你这样还没退休,估计是返聘的什么博士导师或者教授吧?” “怎么,我看着这么显老吗?” “不老,不老。可能这个周末您比较憔悴吧。” “是吗。” 北海老人打开智能手机,看了一眼不昧发来的感谢短信,然后打开了前置摄像头。手机画面里的老人虽然看起来并没有被奔劳的风尘或者岁月带来的脱发所侵扰,但是他眼中却没有了几天前的神采奕奕。 “可能是,最近睹物思人太多,觉得自己老了吧。” 北海老人关掉了前置摄像头,灭掉了手机屏幕,漆黑的显示屏仿佛黑镜,照出北海老人的虚影。 “您们大学教授好好保养,长寿的特别多。主要就是注意身体什么的。向您们这样的文化人,就不担心什么文化生活了吧。耐得住寂寞,不怨天尤人,然后身体好,就活得久。” 驾驶员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这估计也是一般人没话找话的常态了。北海突然觉得有些累,虽然驾驶员可能的确需要一个陪他说话让他保持兴奋的人,但是北海今晚却格外不想说话。他前倾身子,说道:“对不起了,我睡一会儿。” “好的好的。” 驾驶员手忙脚乱里,找出了一副入耳海绵耳塞,递给北海老人。 “螺旋桨声音太吵,您带这个。” 你是想说……螺旋翼……吧?北海老人谢过他,然后把耳塞戴好,靠着座椅背,闭上了眼睛。 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这如果是皇室的直升机,那么它的报废期内,有没有皇室成员坐过呢?自己此刻坐着的位置,会不会曾经某任皇帝也坐过呢? 北海很少做梦,他这次在直升机上,梦到他站在无念的坟茔之前,从黄昏占到午夜,天上的银河是他一个百年以前的小时候见到的银河。他梦到了黎明,然后跑向一个山丘。他在山丘上远望,看到了天际的地平经历昼夜交线的瞬间。他看到了他曾经的所有死去的友人在笑着挥手。 于此同时,直升机外,远处破夜的晨曦也唤醒了他。北海看到了重重雾海。那根本不是雾海可以形容的,仿佛是万层重云相叠,连接着天地。然而就算如此,它也遮不住新的一日宣告着夜的结束。 “接到下一步指示前就在这个临时停机坪待命了。” 飞行员看到北海老人睁开了眼皮,给他递过去了口香糖和湿巾。 “好象是没有热水和自来水的。您先将就一下。” 北海道谢,接过了湿巾擦脸。 “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要是不能回答您就笑笑就行了。您去千丈荒那个荒山干什么啊,和那吓死个人的鬼雾有关系吗?” 北海老人当然是只能笑笑。 “懂了懂了,不问了。” 飞行员回头玩起了手机。 这种无聊一直持续到午饭时间左右,一辆军用吉普在大约午后时分到达,给他们送来了盒饭以及两提开水壶的热水。他们跳下了直升机,驾驶员舒展筋骨,对着送盒饭的勤务人员摆了一下手。 “我等下吃”。 而北海望则简单地吃完了午饭,然后用热水漱口,接着用手帕浸热水来擦脸。 “我觉得您一定是出身老书香世家。这洗漱都一丝不苟,不像一般老人随便将就。” 飞行员这时才端起盒饭,一边用筷子往嘴里送着豆腐一边说。 “家族是不小。” 北海算了一下,家族里在最小的孩子要在“孙子”之前加多少“重”字。 “那您是一家之主吧?我听说老豪门家族不是宗法制度挺严的,很看重辈份吧?” 北海思考了一下如何回答。自己家族的家主是个不满三十的小子——这说给圈外人的确很丢人。好在就在这时,驾驶员的专线受话器传出了一个操着北方军旅普通话的含糊声音。驾驶员“嗯,嗯”了几声之后,把吃剩下的饭盒交给了地面勤务人员。 “要出发了。”北海老人登上了直升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