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虎爪与麦茶01 “轱辘——叽,轱辘——叽。”单车的轮轴吱嘎作响,像是在抱怨长途旅行积攒的劳累。 我蹬踩踏板,松散随意地握着车把手,任由自行车行驶在砖石砌成的道路上。 汗珠从额头滑下,两小时的连续骑行对车子本身的磨损其实微不足道,我自己则确实感到了体力的消耗。 单车时不时向两侧微倾,但至少没有要翻车的迹象。 迎面而来的风拂过脸颊,给护目镜下端的皮肤以稍显粗粝的触感。 事实上……要在这微风中骑行,护目镜是必不可少的。 我只用左手操控车把,腾出右手来抹了一把脸颊。 指尖附上了一层薄沙,想来脸颊上也肯定留下了一道抹痕。 夹杂在风中带给我摩擦触感的;以及护目镜成为必需品的原因都是同一个。 我注视着指尖的砂砾——它们泛着浅黄色的光,土气、粗糙而缺乏生机。 “唔,岔路口!” 将注意力转投到指尖的我突然回过神——原本是单行直道的砖石路在前方到了尽头,延伸成三条路的分叉。 眼看着就要撞上边缘的道牙飞出石路,我赶忙扣下刹车—— 啊,糟糕。 在身体执行动作的瞬间,脑海里就跳出了这个念头。 “叽嘎——”,轮胎发出尖锐噪音。 车体整个向前倾斜,几乎要把坐在车座上的我给甩飞出去。 在较快骑行时尽量避免紧急制动大概是自行车的驾驭常识之一。但我那不受控制的左手却自作主张,把躯体赌上了翻车与否的轮盘。 毕竟左手上缠满了绷带,或多或少会影响神经信号的准确传达———这种鬼理论我自己都不可能相信。 补救措施! “唔哦哦!”我毫无意义地叫嚷着,扭动身子调整坐姿,想全力将已经离地、跃跃欲翻的后部分车体压下去。 短短半秒间我就获得了一次绝境求生般的刺激体验。 单车前倾造成的失重不再,我切身享受到脚踏大地的实感——虽然我的双脚正踩着自行车踏板。 但这小小的风波还带来了副产物。 “咚!”有什么东西撞上我的后背,冲击的力道称不上猛烈,也着实让我呼吸乱了一拍。 “咕呜咦?”那东西从我后方发出小兽一般的叫声,语气里杂糅了惊醒与讶异。 嗯?我为什么能从简短的叫声里读取感情?倒不是我身怀兽语精通这种偏门的奇异特技…… 原因很简单,那东西是我的助手,只不过是由于相处时间的累积而变得容易理解罢了。 我将单车在岔道口刹停,踩下侧撑维持平衡,接着回头确认助手的状况。 “麦茶?没事吧?” “痛。”欠缺感情且毫无冗余,颇具助手风格的单字回答。 坐在单车后座上的女孩是我的助手麦茶,她有着一头微自然卷的焦糖色短发,此刻正揉着自己白皙的额头,浅茶色的双眸看起来像是睁圆了,又因为焦点欠缺而显得有些涣散,甚至让人无法确定其主人是不是睁着眼睛在睡觉。 麦茶身披白灰的薄罩衫,内衬着茶色露脐短背心,卡其色热裤下露出纤瘦的双腿,左右两侧的袜子长短不一,显得颇具特色。这身装束总体而言偏向清凉的主题,不过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反倒是例外。 这家伙背上还背着个几乎赶上她本人身高的吉他盒——那是我的工作用具。 “哈——唔。”麦茶伸了个懒腰,阳光在她雪白的肩膀与手臂上泛开,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在我骑行的过程中,麦茶一直在后座睡觉;如果不是岔道口的急刹车,她也许还能再睡上半天。一边睡觉一边能维持自己不掉下车的本领堪称杂技,要防止翻车就竭尽全力的我恐怕是不可能学的会了。 “到了吗。”听起来像是以句号结尾的陈述,但助手其实是在询问我骑行进度。 “还没,只是在岔道口暂……停下而已。”实际上是我自己发呆而差点造成事故——就算告诉助手她也的反应也不会有差别。 “嗯。”果不其然,简单答复后,麦茶又低下头去。我仿佛能在她头顶四周看到代表睡意的透明小泡。 那……接下来面对的问题是路线选择,我望向前方,三条路以不同的轨迹延展开来,像是禽类踩下的爪印,而在爪印的更前方,每一条岔道又各自如枝条般散开,形成密匝的管网,犹如铺陈开来的迷宫。 在这迷宫的东南方位,有着一根连接天地的长柱,阳光将它的影子刻画于地面,犹如一具“日晷”——在很久以前曾被用来测量时间的工具。 道路的正式名称是“沙堤”,由砖石浇筑而成,比地平线高出一截,表面平缓,除了岔道口外其实鲜有急转弯,陈列在我面前的沙堤迷宫看似极其复杂——呃,实际上也确实极其复杂。 这种时候我希望能相信助手的直觉—— “麦茶——” “呼噜噜…” “明明才过了十几秒而已……”但我相信助手不是在装睡。 一方面是对她入睡速度的肯定,另一方面嘛,助手不是那种会造假的类型。 我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戳向助手的脸颊。 “咕扭……”麦茶意味不明地含糊咕哝着。 指尖反馈来像陷入了棉花一样的柔软感,但触感又显得光滑。 助手还是没有醒。 我继续左戳戳右戳戳。 “咕哎……咦?” 麦茶揉着眼睛望向我。 “什么事?” 从她缺失焦点的浅茶色眼眸里只能看到沙海。 麦茶既没有因为被吵醒而愠怒,也没有对我戳她提出抗议。 “这是你的优点所在呢……啊不,进行一下路线选择如何?”我挠挠头,指向前方 “嗯姆。”麦茶举起拳头,伸向我脸前。 如果换成别人的话,我可能要担心下一秒会不会被拳头糊脸。 但麦茶的手径直从我前方伸过。 她对着岔道口,比出一个“三”。 “这样。”麦茶简短地说道。 三根白皙的手指各对准一条路线——选了也是白选。 “你是不肯轻易放过旅人的斯芬克斯吗?” “呼噜——”连我的话都没有听完,麦茶再次陷入沉睡。 “哈……”我无奈地叹气,然后收回视线。 助手的直觉一向还是蛮靠得住的。但既然她指向三条线,大概就意味着三条线的“运势”都相差无几。 我有些百无聊赖地指向三条道口,用手指挨个点戳,念念有词着随机筛选线路。 时至今日,我穿越这片沙堤迷宫的次数早已逾百,但我依然记不清它的线路分布——比都市里最密集的巷道还要复杂上十几倍,实在不是人类能够辨别的领域。 “停。”念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手指落在了中间道口的位置上。 “就这条了,走着。”我握紧车把,把侧撑重新踢回悬挂的状态,“启动咯?麦茶。” 虽然助手肯定不会从车上掉下去,姑且还是告知她一声,毕竟刚刚才害她撞到脑袋。 那么,出发……吧? 嗯? 我感到身躯在微微震动。 仔细端详右手,能确实观察到指尖的颤抖。 骑行累积的疲劳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而沙堤的地面向来都是极其平坦的——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在行驶中。 我将视线移开,投向沙堤外侧。 外围是海洋。 沙子的海洋。 附着在我指尖,土气、粗糙、无生气的砂砾,经由百倍千倍万倍亿倍兆倍……以至在那之上的恐怖数量堆积后,所化为的黄色海洋。 土气与粗糙荡然无存,沙海恢弘浩荡得足以让人迷失自我,而远处横亘的沙丘仿佛光滑的新月。 唯一不变的只有生气欠缺。 除了悬挂空中的日轮外,目所能及之处再无其他物什。 不存在植被,不存在生物。 有的是沙子,只是沙子,仅是沙子,全是沙子。 这也是沙堤存在的意义——在沙海上铺筑的唯一车道。 这也是防风镜被需要的理由——不想被风沙迷住眼睛的话还是做点保护为好。 跨着单车伫立于沙堤上,天地间尚存活的生命体仿佛只剩下我自己。 啊,差点忘了后座上的助手,睡着的她此刻呼吸平缓。 然而沙海的浩渺与现状是两回事。 流沙或是风力作用都会导沙漠地形变迁,可沙堤是在沙层之上的坚实建筑,并非那种等级的小打小闹所能撼动的。 沙海中是否会发生地震?相关的学术研究没有过定论,我也从未亲自体验过。 因此震源的可能性无疑只剩下一种。 我用力踩下踏板,驱动自行车高速驶入中央岔道。 单车以倍于方才的速度前行,将不断重复的沙漠风景甩在堤路两侧。 但我的抖动仍未停止—— 那是透过单车,透过沙堤,从砖石下的沙海深处传递而来的震颤。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某样事物。 在沙堤右侧光滑如镜面的沙层上,瞬间泛过一丝涟漪,细微到难以察觉,与风吹拂过沙丘的效果几乎无法分辨。 然而大脑在报警。 是某样危险的事物。 我进一步加速,汗水逐渐在脸颊淌成细流。 涟漪再次浮现于沙层表面,同样在半秒内转瞬即逝,但规格与方才相比似乎扩大了一圈。 最关键的是,我明明在以高速前进,但涟漪两次出现的位置却一丝不差,全部落在我的正右侧。 某种东西在跟着我——足以撼动沙海的东西。 “哈……哈!”汗珠渗入眼睛,我却无暇顾及那份酸涩,像无头苍蝇般只顾前行,在这期间经过了无数的岔道口,也没有闲暇再去一一抉择。 值得庆幸的是,沙堤迷宫只有唯一一个收束点作为出口,而且在多到无法计数的岔道中,也不存在回滚或是死循环的道路。换句话说,只要在里面一个劲地向前进发,最后都能抵达终点。 除此之外,似乎所有分岔路径的行驶距离都相同,区别的只有途中的风景而已。 然而说到底沙海的风景根本就千篇一律,现在也没空去提及那种无意义的知识。 仅仅两个呼吸的瞬间,沙层表面的涟漪已然扩散成庞大的漩涡。 那东西像是放弃了隐藏自身的存在,漩涡肆无忌惮地在沙下移动,将周遭的砂砾向后排开,留下一条翻涌的沙浪。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的岔道口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像是要将压抑已久的杀意全部爆发出来一般,沙浪翻涌的漩涡炸裂了。 浅黄的砂砾犹如井喷一般冲天而起,恍若下起了沙的暴雨。狂风呼啸,隔着护目镜我都难以看清前方,漫天沙尘还未完全消散,在原本漩涡的位置,浮现出巨大的阴影。 “啧……麻烦来了。” 正文 第一章、虎爪与麦茶02 是虎。 更准确地形容,是具有类似虎型躯体的某种存在,虽然外观近似,但它拥有比书上描绘的虎更大一倍的体格。 而更加存疑的点在于那东西究竟能否称之为生物。 沙流从虎的背脊滑落,沿着矫健的四肢流淌成万千道瀑布。 而且“沙”并不仅仅只是依附在虎型生物的体表。 它能够在欠缺空气、不存在食物,完全堪称死境的沙海底层活动,其内部构造无疑不会是简单的血与肉。 虎没有毛发。从它硕大的头颅到粗如巨柱的尾部,无一不泛着浅黄的暗光。全身上下,由背脊到四肢,甚至包括尖牙与利爪,全数由沙构成。 砂砾原理不明地聚集、黏着,像是经由神明之手而捏造出异形的怪物。 虎仰天长啸,声音撼动方圆内的每一粒细沙。 我感到额上的汗滴渐渐失去温度。 那是比地震更为恐怖,整个黄沙世界中最为致命的存在——沙蜃。 巨虎突破沙层只是一瞬间的事,单车高速前进,下一秒它就消失在我的余光里。 可任谁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安下心,产生“得救了”的想法。 我将前方的路线暂时记住,回过头去确认沙蜃的行动。 虎的前爪深深埋入沙中,从它喉间爆发出沙哑、怪奇,仿佛骨骼碎裂的咆哮声,时而还夹杂着犹如指甲划过金属的噪音。 下一秒,前爪与沙地接触的部位爆炸了。 并非火药引燃的效果,而是沙子在瞬间被碾成云雾。 虎硕大的身躯向前跃出,姿态轻盈得像一只云雀。 虎灵巧地落地,与爆发起跳时相反,那对巨爪几乎只溅起一层薄沙。 虎型沙蜃在沙海上奔跑起来。 从漩涡出现开始就一直跟着单车行动,沙蜃毫无疑问已经将我们视为它的猎物,就算我一度全速前进试着摆脱,异形也丝毫没有作罢的意思。 麻烦了。我在脑内咒骂,踩踏板的双腿已经开始酸痛 沙蜃是从沙海形成最初就同时出现的生物,没有人知晓它们的来历,也没有人了解它们的构造,同样没有人熟悉它们的习性。 有关沙蜃的一切都是谜——它们形态各异,虽然状似各种动物,但又时常大小不一,存在着只有手掌大小的熊,也出现过约有三人高的老鼠。 当和人类遭遇时,有的沙蜃会选择视而不见,有的甚至还会避之不及。 但倘若沙蜃对人类发动袭击,一般人的生还概率无限接近于0。缺水、疲惫、食物耗尽都是沙海的可怕之处,但最为致命的永远是沙蜃,它们是让沙海化为死域的真正原因。 很不巧,看来我和助手抽到了下下签。 我竭尽全力地蹬踩踏板,却没办法让自行车更快一步。轮轴的运转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再怎么压榨也挤不出它的物理性能了。 我甚至不用回头去确认,耳畔的风声正叫嚣着沙蜃的迫近。 双腿早已麻木却没有停止机械性的动作,恐惧当前,人类的潜能也许是无限的,机械却做不到这一点。反言之,我也没办法要求自己用无限的潜能一拳头把沙蜃反杀——这就是理论无限的极限,从这点上看,人和机械其实没有差别吧? 沙虎无视我不想目睹它的意志,强行从侧面挤入我的视野,在沙层上与我并驾齐驱。 “咕噜。”我咽下一口口水。 沙蜃的眼球死死盯着我,它全身上下唯二不是沙质的部分像两颗浅灰色玻璃珠,从中无法读取丝毫的情感。 它要发起攻击了——这件事仅凭着动物的生存本能就可以意识到。 “叽——吼!”巨虎挤压出嘶哑的噪声,四爪下的沙地再次掀起暴风! 在与单车齐头并进的它看来,我与助手几乎就是完全静止的活靶子。 在猎手面前祈求对方失准的猎物从来不可能存活。 能跑掉的就只有拼死抵抗的执著者。 巨虎扭转身躯在,在空中架设好猎杀的绝佳姿态。 在这个刹那。 我用缠满绷带的左手拧动自行车握把 单车轰鸣着。 明明是由简单物理性机械组装成,靠人力踩踏驱动的简陋交通工具,此时此刻却啸叫着,发出气势丝毫不逊色沙蜃的咆哮。 相比内燃机的低沉轰响,更像是狂风掠过屋檐的呼啸。 沙构獠牙接近我的侧脑,一时间,我几乎能感受到砂砾从巨虎舌尖剥落,如浪潮般拍打我脸颊。 位于自行车后座底端,挡沙板附近的某处产生了气流。 如果能回头看的话,那里大概会有一个绘有青色纹路的透明图形,周遭围绕着结构怪异的符号。 也许助手的罩衫会被暴风般的狂乱气流给掀乱?但我没工夫、没心情,更没念头去确认,生死存亡就在一瞬,赔礼道歉事后再说。 面部遭到突然施加的空气压而变形,我难以想象在防风镜下方,我的鼻子现在歪曲成了什么模样,伴随着腰间轻轻的拉扯感,像是把全世界都迎面挤向我一般,自行车化身为一道闪电! 巨虎势在必得的扑杀瞬间落空,它重重落在沙堤的砖石面上。 不知道砌起沙堤的材质是什么——在沙蜃巨大躯体的压迫刮擦后,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巨虎的灰色玻璃眼球不会流露出惊讶,它只是依旧死死盯着我。 我以脸部变形的代价逃出生天,自行车维持着瞬间获得的高速,在沙堤迷宫内风驰电掣。 逃避虽然可耻,但确实有用。 腰间的拉扯感理所当然源自助手。她似乎仍未醒来,但在这种瞬时加速度下,哪怕是麦茶也没办法完全保持平衡,为了不掉下单车,她本能地揪住了我的夹克。 要是掉下去就麻烦大了……不过我对助手还是有着信心的——一定程度上。 “空翼”紧急喷射系统。 解释起来的话有些复杂,是经由炼金技术将…… “嘎——叽——吼!” 虎啸撼动沙堤,滚雷般的脚步声连续炸响! 沙蜃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了继续追击。 这无论如何都没法称得上是好消息——说是噩梦也不为过。 构造原理虽然复杂,“空翼”喷射系统的本质不过是直接转化体能并加工为压缩态,然后加以利用来获取高速。 简而言之,单车高速行驶过多少路程,我就会相应损失数倍于正常骑行所需的体力。 在这之前的旅途中一直以低速高效的反向模式在进行,因此我才能连续骑行两小时而毫无倦怠,而在此刻的全频运作下,恐怕五分钟后我就会连车把都握不住。 虎本应不算是善于长跑的动物。 然而仅仅是模仿了形态的沙蜃可不会完全遵循这种愚蠢的原生规律。内在构造基本全是砂砾的它们没有肌肉的概念,大概也不懂得疲劳。 何况我现在也是岌岌可危,身体已经感觉到微微脱力。 单车全速运作,风压也一刻不停地压向我的脸部,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然而虎却以稳健的脚步紧随在身后,即使不用眼睛确认,我也能感受到巨躯在身后散发出的庞然威压。 沙蜃与“空翼”的高速不相上下,没办法彻底拉开距离。 消耗战的结果显然不言而喻。 “啧!”我咬紧牙关,徒然地任由空翼系统全频运转。虽然是运行机能上的最大出力,但自行车只提高了几乎感觉不到的速度;而我自身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 最高速仅仅维持了几秒,人与车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虎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维持着速度拉近与猎物的距离。 巨爪溅起的沙浪几乎要贴到我后颈。 绝望。 我已经束手无策,仅凭我一个人没办法阻止沙蜃的袭击。 在这最后的关头…… 就只有使用王牌——为了规避麻烦。 正文 第一章、虎爪与麦茶03 “麦茶。”我呼唤助手。 “唔姆……。”得到的答复却只有呢喃。 “麦茶?”我提高音量,空翼马上就要到达运转极限,我连高声说话都有些吃力。 “唔……姆……好吃。”助手似乎在做着相当甜美的梦境。 拜托!虽然打扰你进食很抱歉,但是我们现在可无异于躺在餐盘里的飨宴。 “麦!茶!”我扯着嗓子在大叫,声音在无垠的沙海中消散,大概是无需考虑扰民问题了。 “咦?欸。” 我回头确认,助手正揉着眼睛在打哈欠,明明已经睡了一路却还是满脸困倦,她究竟是什么体质? 虽然尚有些迷糊,但意识总归是回到了助手那副娇小的身躯里。 “干活了,快!” “嗯?嗯。”麦茶欠缺焦点的茶色双瞳中曳过一丝流光,她以几乎看不到的幅度上下移动下颌,表示点了点头,然后以慢腾腾的动作开始卸下吉他盒背带。 在这期间沙蜃已经逼近到了将近五步的距离,巨虎喉间的猎奇低吼折磨着鼓膜。 “拿着!”我把某个东西递给助手。 而她则正试图把吉他盒贴胶式的背带给固定到我背上。 “别——管吉他了好不好!快拿去啊啊啊啊啊啊!”危机容易使人变得歇斯底里,我以自身切实证明了这个观点。 “嗯呸。”助手略显不满地哼了一声,粗暴地松开手,吉他险些掉下单车,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背带。 “喂你也不能乱丢——”在我抱怨之前,助手就从我手中接过那件东西。 紧接着,她松开双手,在自行车后座直起身子。 于此时的高速下这算是相当危险的动作,但沙蜃当前我可顾不得对助手说教。 巨虎完全逼近我的后方,在气力枯竭,快要无法驾驭单车的当下,我几乎能感到它身躯淌下的细沙滴落在我后颈。 我将车头侧摆,一个横向急刹! 当然,这回有好好地注意制动角度和幅度以避免倾翻。 “叽——”车身开始漂移,画出华丽的弧圈,摇摆向沙堤一侧。 而一味驱驰的沙蜃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从单车一侧擦身穿过。 利齿与喉部几乎贴着我的鼻子横掠,空气中溢满了细沙积成的薄雾。 而发现猎物偏离的沙蜃也立刻刹车,虎以爪子扣住地面,在尖锐的噪声中滑出去数米,紧接着它回过头,无机质的玻璃眼珠依旧死盯着这边。 “叽——咕噜噜——嘎!”怪奇的尖锐噪音中似乎夹杂了低吼,难不成沙蜃也有恼怒的情感? “嘿咻。”助手扒着后座边缘,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 明明坐在后头时怎么甩都不会掉下去,下车动作却生疏得像小孩子。 虽然想过要帮她搭把手,但我还是抓紧来之不易的空隙喘息。 剩下的就交给助手吧,后面还有路要赶呢。 麦茶轻轻舒展身子,然后朝向沙蜃所在的方位迈出步子。 巨虎微微压低姿态,似乎随时准备扑击。 但麦茶只是视若无睹,她将右手凑近嘴边,裸露的右肩与纤细的右臂环绕,构造出曼妙的角度。 “咕嘟。”液体被咽下的声音。 麦茶正在喝着什么——我刚才递给她的东西是圆筒状水壶,此时此刻,她正不紧不慢地走向沙蜃,同时歪着脑袋在喝水。 “咕嘟。”又是一大口。 麦茶稍微加快了点脚步。 “咕嘟。” 她迈开步子前进。 “咕嘟。” 麦茶将水壶中的最后一口倒入口中,腮帮子微微鼓起,有几分像是偷藏了食物的仓鼠。 她头也不回,一言不发地将水壶随手一甩。 水壶向后飞落,在我眼前几厘米的位置旋转着,我伸手接住。 麦茶朝向沙蜃大步冲刺,虽然速度不快,但那背影坚定而无畏。 在下一瞬间,观察了数秒的沙蜃终于一跃而出,径直扑向麦茶。 两者的体格相差大约有10倍,光是沙蜃巨大的黑影就已将麦茶轻松吞没。 一眼望去,少女和十余倍于其身的巨兽,几乎是场毫无悬念的对决。 “咕嘟。”麦茶将最后一口咽下。 “嗯……毫无悬念呢,上吧。”我慵懒地向后倒去,脊背靠在单车龙头上。 “轰!”沙蜃重重地碾上地面,几乎要夺取视力的大片烟尘霎时涌起,让人分不清源头是沙海还是它的躯体。 连我和单车都为之一颤,这次扑击的力道恐怕能轻易贯穿十个叠起来的我。 然而沙堤坚固的材质未曾被动摇分毫——那似乎不是我现在该关注的重点。 麦茶平安无事。 在巨虎落地前的瞬间,她借着冲刺的势头就地滑铲,有惊无险地从沙蜃身下穿过。 明明只穿着膝上短裤,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迅捷到让我怀疑她会不会擦伤。 但像是要回答我似的,麦茶已然在沙蜃身后伫立。 浑身上下除了被薄沙覆盖之外,洁白的肌肤上没有一丝划痕,长短不一的那对袜子上也不见一丝褶皱。 沙蜃扭转身躯,再次摆出猎杀的预备动作。 麦茶则是闭上双眼,平举左臂,露出藏在罩衫袖子下的手。 她白皙的手指握持着灰黑的握柄,那是一把约有一掌长的短刀,刀身银白如镜。 那是属于麦茶的所有物,时至今日我从来没见过麦茶究竟是如何拔出这把刀,也完全无从知晓她到底把刀藏在那件罩衫底下的何处。 巨虎朝麦茶张开血盆大口,沙流随着咆哮震落。 “尘咬(DustBiter)。”麦茶念出一个词汇,与之前稀里糊涂的状态不动,咬字清晰,嗓音空灵。 是那把短刀的名字——我知道这点,也仅仅只知道这点 下一瞬间。 麦茶完全睁开双眼。 焦点缺失的情形一去不复返,浅茶色的眸子烨烨生辉,在眼瞳深处,仿佛有着阳光结成的涓流在跃动,而她所专心注视的目标只有一个——虎型的巨大沙蜃。 回应主人呼唤一般,银白的刃口闪过一盏星芒。 麦茶水平挥动短刀。 在手柄的末端,涌现出焦糖色的粒子,像是在与主人微卷的焦糖色短发呼应。 粒子沿着刀身盘旋而上,形成糖色旋流,旋流冲破刀口,淌向不存在支撑点的空气中。 越来越多的焦糖粒子紧随其后,与先行的旋流汇聚。 以短刀为轴心,粒子流在刃口凝结成了一把恢弘的长刀。 沙风吹过,糖色的刀身上泛起一阵涟漪。 是水。 麦茶在名为尘咬的短刀上再构成了水。 原理暂时无法用三言两语解释,但与我单车上的“空翼”系统相类似,是某种质能转化并元素重构的产物。 那些麻烦的琐事并不重要——从刀刃独特的色泽上看,我仿佛能闻到并不存在的麦香。 方才被助手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的,筒状水壶里的宝贵资源,我的偏好饮品,她的名字,全数是同一件事物。 麦茶。 她能对付得了如此巨大的沙蜃吗? 早些时候以前我也有过类似的担忧。 但那双褪去雾气、锁定焦点的浅茶色双眸中,每次都写着难以言喻的自信,饱满到足以让我也完全相信她的自信。 “上吧。”我挥动酸软的胳膊为她加油。 麦茶轻轻点头。 巨虎如离弦之箭般弹射而出,硕大的身形化为一道腾空跃起化为惊电,麦茶则向前轻跨一步。 一边是硕大而森然的巨兽,另一边是娇弱的少女,握着她那把充满童话气息、由茶构筑成的写意长刀。 沙蜃巨大的爪子挥落,带起恐怖的破空风音。 麦茶以我几乎无法捕捉的脚步向前穿行,以毫厘之差闪过利爪,我甚至能看见焦糖色断发从她的侧脸飘落,那姿势仿佛在起舞,又透露着冲锋的果决。 麦茶冲入巨虎怀中,她挥动那把长刀,动作快到留下残影,宛若一弯残月。 “沙·刻。” 两字一词,轻如鸟啼,却斩钉截铁。 糖色刀刃没入巨虎的侧胸口,仿佛炽热的铁片融进奶油。 悄无声息的景象在我看来如雷动天惊! 正文 第一章、虎爪与麦茶04 巨虎的身躯被侧向斩开,或者说,在消散。 构成左前爪与部分躯干的聚合沙团瞬间崩毁,化作细碎的砂砾溅射飞扬,绽放开无数道沙流的喷泉。 尘咬以连势如破竹都不足以形容的猛进之势,在刹那间卸去了沙蜃的半边身躯。 “叽——嘎——吼!”与方才无异、刺耳依旧的咆吼,我却有种它在悲鸣的错觉。 一下子丢失了半边躯干,沙蜃因此失去平衡,向着一侧倒下。 然而它的生命并没有因此终结,巨虎在己身所化的沙堆中挣扎,而“尘咬”所制造出的切口上,沙流正一点一滴地重新汇聚。 没有人明了沙蜃的构造原理,也没有人知晓它依靠什么维生。 但却有人知道如何将沙蜃置于死地——那就是我和麦茶所代表的这一类人。 从切面口可以瞄见,以沙子为全部构造的身体中上部分,某个点在闪动着冷冽的红光。 沙蜃的核心。 就算卸去四肢,砍掉头颅,沙蜃也不会倒下;但在其身体的某一位置,必然会存在着能破坏的核心。 通常来说,麦茶的斩击是出于直觉的,可在那把“尘咬”之下,普通的沙蜃几乎都会转瞬化为齑粉。偶尔也会有像现在这样,对上体格较大的敌人而无法一击必杀的情况。 对于这种情况的处理,麦茶的信条倒也很简单粗暴。 巨虎咆哮着,挥动残余的另一只前爪,向着伫立于原地的麦茶拍下。 麦茶翻转手腕,长刀以华丽的轨迹斩出,巨虎仅剩的前爪被整齐斩下,轰然坠地。 一刀解决不了的就再来一刀,斩至杀为止。 没有给巨虎重整姿态的时间,麦茶踏步上前,踩着尚未完全崩坏的前爪高高跃起。 麦茶反手握住刀柄,以由下至上的角度提刀挥出。 凌厉无比的弧形斩线几乎要连空气一并切为碎末。 红光在刀刃闪过的瞬间消散——那无疑代表着核心的破碎。 下一秒,原本还在挣扎的巨虎突然停止了动作,变成比在后座睡觉时的麦茶更安静的雕像。 不过那是座沙雕,而且正在崩溃。 “嗤嗤嗤嗤——哗啦!”巨躯剩余的部分顷刻间尽数垮塌,化作数不清的细流回归沙海。 “呼,嗯!”麦茶似乎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 她挥动长刀,像是要甩去不存在的血迹;刀刃前端的糖色粒子像是跟不上短刀轴心的速度,在眨眼之间崩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消散在空气中。 然后麦茶才注意到,经过巨虎所形成沙瀑的淋浴之后,自己变得浑身覆满细沙。 为了摆脱这些细小颗粒,麦茶左右晃动脑袋,成效也许不怎么明显,看上去倒有几分像试图甩干毛发的小猫。 “麦茶!” “茶?”她回应我的呼唤,慢悠悠走到我的身边,方才对阵沙蜃的凌厉果断早就不翼而飞,失焦的双眼显得昏昏欲睡,而小刀也早就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女生总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某人曾对我说过这样的忠告。 所以时至今日我也没有过问关于小刀的秘密,认为要搞清楚那点过于麻烦而刻意回避也是原因之一。 “干得好。”我举起右手,想要和她击掌相庆。 结果这家伙居然无视我继续向前走——然后直接把脸糊到了我掌心里。 “扑扭。”助手发出微妙的声音。 虽然脸颊很软手感很好,但是…… “下次能不能记住好好用手来回应?” 沙蜃的威胁总算是告一段落,然而新的问题来了,该怎么继续下面的旅程? 虽然经过了激烈的行驶与刹停,期间还险些被巨虎扑中,但单车仅仅只蹭掉了一层漆皮。 制作匠人的工艺水准确实值得称赞——问题出在我现在的状态,一口气消耗掉了过量的体力的我别说驱动“空翼”系统,恐怕连靠自己骑行都有些勉强。 “啊……好口渴,想要喝水。”空荡荡的水壶令我失望透顶。 在沙漠中行动,水当然是不可或缺的宝贵资源,因此我在遭遇沙蜃后才一路逃窜,而不是随意启用麦茶这张王牌。 她的战斗力虽然可靠,消耗的代价同样却也恐怖。 我宁愿她安静地坐在后座上,像一只树袋熊似的休眠,也不想在往后的路程中忍耐干渴。 嗯……再怎么抱怨也于事无补,还是回到如何驱动单车的问题上来。 我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麦茶。 由她来操纵“空翼”如何? 我隐约回想起有些相关的记忆,但具体细节仍然不太明朗。 “来,这边这样,抓住。” “嗯。” 我让麦茶握住自行车把手,自己背好吉他盒爬上后座。 “抓稳咯?不要放手喔?” “好的。” “如果你随便松手的话,那我俩就得埋头吃土……不,吃沙了。” “记,住,了。” 助手似乎有些不耐烦……一定是我的错觉。 再三叮嘱过后,我确信麦茶不会松开把手了。 后座对于我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狭窄,吉他盒碍手碍脚,可也不存在其他的选项。 “让它前进吧!”我吆喝着指挥麦茶。 “嘿咻。”助手小声鼓劲。 “轰隆!”一瞬间,自行车以超越极限以上的速度弹射而出。 我之前似乎以为那个速度是“空翼”系统的极限,现在想来大概是我个人的极限。 但依然存在一个问题。 而且在这刹那,我回想起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我曾经让麦茶试着帮我驾驶单车,最后险些摔得车毁人亡,甚至因此磕到头,从心理上拒绝回想起这个过程。 抓住把手的麦茶只知道出力,却不知道调整力的方向。 自行车虽然因为具有高速而不会简单倒下,但没有人切实把控龙头的当下,它时而左倾时而右斜。 单车一度失衡,眼看就要撞上沙堤的墙面。 “喂喂喂危险啊!”我拼上所剩无几的体能力挽狂澜,才使得单车避开了险境;歪歪斜斜一通狂飙之下,总算勉强恢复平衡。 “好嘞。”麦茶小声地给自己鼓劲。 “已经可以了!这个速度……而且出力的方向错了!” 我试图夺回单车的控制权,但助手似乎有些乐在其中,并不愿意将车把手重新还给我。 啊不对。是我再三叮嘱她不要松手而起了反作用。 “交给你居然会变得这么麻烦……让我来控制!” “唔不!”麦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可以松手了!该松手的时候要松手啊!呜……这难道就是古书上写的将在外军令有所——呸嘻!” 单车与沙堤边缘激烈摩擦,害得我咬到舌头。 在两人你争我抢的角逐中,单车时而颠簸时而暴走,命途多舛地行驶在沙堤迷宫内。 东南角那根通天日晷的阴影随日头在偏移,昭示着时间的缓缓流逝。 旅行的终点是坐落在沙海正中心,俗称“央都”的中庭都市·迈底迦德。 至于我的身份——从背负的吉他盒大概也能猜出来吧? 我是穿行在沙海,演奏歌曲,赞颂诸神的吟游诗人——才有鬼。 事实上,我不过是一名邮递员,而她则是我的邮递助手麦茶。 仅此而已。邮递员与助手骑着单车,以名为“央都邮局”的所在为目标前行。 正文 第二章、中庭与邮局01 曾有种被称为深海恐惧症的心理疾病,患病的人群会对于深层海洋感到害怕,其原因可能是对未知事物和无边际空间的恐惧感。 以之类推的话,是否也存在沙漠恐惧症呢?沙漠同样是无边无际的——又或者沙海也算是海的一种?存在的生物倒是确定了只有沙蜃,只不过出没的种类是未知的。 与其称之为恐惧,我本人倒觉得那更接近一种厌倦情绪。 在沙海中骑行的同时,不胡思乱想些什么的话,总觉得双脚会随时失去蹬踩自行车踏板的力气。自行车沿着沙堤行进的时间漫长到使我意识模糊,道路两旁的风景虽然都在向后退去,但无非就是千篇一律、只有形状上存在些许差别的沙丘。 非要探究深海恐惧症是否同样适用与沙漠的话,也许得将两者的环境进行对比后再得出结论…… 那是相当麻烦的探讨,而“麻烦”是我第一想要避免的要素。 再者,这种想法完全没有可能实现。 因为“海”已经不复存在。 抵达沙堤迷宫的出口是两个钟头前的事,无法计数的岔道口逐条收束后,只剩下唯一一条指向前方的平坦大道。 在道路的终点,坐落着旅程目的地的中庭都市。 策动单车的双脚酸痛无比,麦茶在用“空翼”让单车前进一段路之后,像是失去兴趣似的停止了驾驶。她一言不合直接松开手,险些又造成翻车事故。 更重要的是,喉咙像是随时要烧起来,我感觉自己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木乃伊。 之前擅自将沙蜃评价为沙漠中最致命的存在,干渴就立刻向我展示它的强大以示抗议。 麦茶倒是没什么表现,毕竟那一天份的整壶麦茶都被她一气喝完,体内的贮水量想必是相当高——这个说法听起来真像仙人掌。 所幸,在喉咙真的燃烧之前,希望浮现于视野。 砖石沙堤的蔓延终于在前方停止,其尽头处耸立着某座建筑,区别于绵延沙丘的建筑投射下巨大的阴影,像一座黝黑的高峰。 单车抵达沙堤尽头。 高度约有二十米的墙壁矗立于身前,以将去路完全隔断的气势彰显自己的存在,远远望去像是为了拘束、囚禁而兴建的大型牢狱,墙壁中央是巨大的钢铁门扉,气势恢弘,简直可以让巨人进出。 偏左下墙角的位置,有着状如狭长隧道的入口。 我没有停止踩踏自行车,对着两人高的隧道长驱直入。 砂砾与风声在耳后平息,正午的燥热也融入黑暗中缓缓消散,留下阴凉而微潮的触感。 从正面难以直接看出,实际上隧道的长度可一点都不短,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一段间距都会附上昏暗的油灯,让我能勉强辨析道路。 嘈杂的人声从隧道尽头的光中传来,自行车穿过隧道口,眼前豁然开朗。 在隧道中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复归的阳光,我将右手挡在额前,从绷带的缝隙查看前方景象。 街市与摊贩整齐地在路旁铺成两列,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衣着朴素的居民来来往往,在挑选着商品,偶尔有几辆老旧的单车从街道中间穿过,消失在集市尽头。 身后的隧道并没有门扉或是栅栏一类的障碍物,出入城镇并不需要受到任何限制,但话说回来,会主动离开都市,进入沙海的也只有像我这样的家伙了。 高墙只不过是为了阻挡风沙而存在,而隧道的设计也是出于同样目的,都市存在的意义并非是束缚人的监牢,恰恰相反,都市是死域沙海中唯一充斥着生机的绿洲。 从城镇入口往深处去,首先是生活区,以及两侧的农副产业用地,再来只要稍稍仰起脑袋,就可以轻松望见都市后半段的标志性建筑物。 尖顶的高塔几乎是其他建筑的两倍之高,在其顶端固定着靠发条运作的硕大钟盘。让全城的人都能够了解时间。而在与高塔相对的城市另一侧,则坐落着圆形而层叠的露天广场。 而除了特定建筑和生活用地之外,迈底迦德剩下的全部面积都只有一种设施。 集市。 迈底迦德是强调贸易的都市——甚至可以说是因贸易而存在,由贸易而生的都市。 单车沿着不算广阔的街道一路歪歪扭扭地行进。 并不是我骑车技术不好的缘故,而是出于街道两旁过多的摊位造成的拥堵,纷杂的蔬菜摊,陶器摊与肉食摊位犬牙差互,一个不小心就会撞上。 从新鲜的饮食,再到布料与衣物,生活必需品的供应理所当然地完备齐全。 啊,似乎曾经存在过有管制条例的时代。 据说在那时要是摆成这个密度,早就引起拥堵而无法通行了。然而在现在,小贩们自发、杂乱无章地设置摊点,虽然看上去有失城市体面,实际也并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困扰。 “咕噜。”后座的助手终于发出声音,在旅途后半段,她像是从休眠转入冬眠,全程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不知情的人甚至会怀疑她是不是死掉了。 “咦?”从刚才开始衣角就有绷紧的感觉……是挂在自行车边上了吗? 我回头确认,却发现是助手正扯着我夹克的拉链。 麦茶乖巧地——至少是除了手以外乖巧地呆坐着,背上依然背着硕大的吉他盒,她双手撑住后座,眼神茫然地打量…… 不对。 虽然浅茶色的眸子依然没有焦点,但她脖子的朝向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单车缓慢前行的同时,小脑袋像铁皮玩具似的向后转去,足以推断出她盯上了某些事物。 我沿着她的面向看去。 小小的烧烤摊位,用流动式的简易篷车搭造,蓬布上画着太阳的图案;在铁制的烤架上,涂了甜酱的馒头正“吱吱”地冒着热气。 “……”我沉默着向前再骑行了一小段,麦茶依然死死盯着烧烤摊,脖子快要扭成我看着都感觉酸疼的角度。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夹克绷紧的程度在增加。 “哈……”我无奈地叹气。 俗语说:想要规避更大的麻烦,就得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再这样往前走的话,我怕助手的脖子会拧转一百八十度,大白天上演恐怖片。 “想吃烤馒头吗?” “嗯,想!”与此同时拉链也终于得到解放。 只有在提及食物时,麦茶才难得会表现出积极性。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有想要的东西或是想做的事情,主动说出来就好了。” “哦,好。”似乎是因为被许诺了食物而显得有那么一丝雀跃,但她绝对是没有把我后面的叮嘱记在心上。 麦茶从以前开始就这样,话又少,心里在想什么也难以捉摸,虽然搭档了有一些时日,我至今比较了解的还是只有她的食性。 杂食,来者不拒,没有忌口——这真的能被称为食性吗?只是单纯的能吃吧? 我停好自行车,挠着头走向烧烤摊。 “老……”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所吓到。 我才想起自己已经滴水未占赶路了整整半天,只不过脱离沙海重归城镇的放松感让我一度忘记了这件事。 “啊,又是你啊?”烧烤摊摊主是个笑容爽朗的大叔。 我经常在他这买烤串,算是常客,只不过出于店主的个人趣味,推车棚顶上画的图案三天一换……导致我根本没法在看到他的脸之前认出这家店来。 “来来来先喝一杯。”大叔热情地递过来一杯水。 “谢啦。”我也不多客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明明只是普通的水而已,我却感觉仿佛加了满杯的糖,甘甜滋润过干渴的咽喉,让我感觉像是复活了一次。 “真是辛苦你啦。”大叔翻着烤串跟我唠嗑。 “咳咳,哪里,大叔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喝得太快稍微有些呛到。 “这么谦虚干什么?为了他人而疲于奔走,甚至还要穿过沙海;在我看来小哥你可是相当了不起的家伙呢。” 沙海。 “啊哈哈哈哈。”我略显尴尬地笑着,不擅长应付别人的称赞这一点,没准是邮局局长一手造成的…… 沙海。 世界早已全数化为沙海,都市外的所有存在都只不过是黄沙而已—— 我之所以会跟麦茶一同在沙堤上驱驰,就是因为要往返于不同都市间揽送信件。 这就是邮递员工作的全部。 在大叔看来,穿行于沙海的我恐怕是具备无畏精神的勇者吧? 那点先不置可否,但大叔所说的“为了他人”这一点并非全对,怀有私心的我无法坦然接受这份称赞。 出神的时间里,大叔已经用纸袋装好烤馒头,在接过我付的都间币后,哼着歌开始准备下一份餐点。 我拎着纸袋回到单车旁边。 麦茶眼巴巴地盯着我…… 不,大概是在盯着纸袋,像是在等待投食的小犬。 我抽出烤馒头递给他。 “木签不能吃。”虽然没出现过这样的先例,她应该也懂得区分可食部分与不可食部分,我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一句。 “嗯,唔姆姆姆。”麦茶直接在半空叼住了馒头,吃得满嘴是甜酱。 “喂喂喂,给我自己接过去吃啊。”我有些不耐烦地向后抽手。 “唔唔?”像是要被夺走食物似的,麦茶紧紧地咬住馒头不肯松口,前半个身子都从后座上探出来了。 “等……等下等下!你先松口,我把签子给你你自己吃。” “唔唔唔咦咦!”助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根本没理解我的意思嘛! “喂!松口!我不是要抢你吃的!我说了等下再给你哦哦哦哦!” 助手保持咬着签子的姿势,快要被我从后座给拖成一条长年糕。 你是猫吗? 但我也陷入了困境。 现在松开手的话,助手恐怕会直挺挺地摔到地上去,哪怕是能解决沙蜃的麦茶也没法完全对抗物理法则。 我被迫保持着持签姿势,任由麦茶慢悠悠地吞咽烤馒头。这家伙应该不至于一路啃上来,把我左手的绷带也给咬掉吧? 过路的行人偶尔会向这边投来奇怪的目光。总觉得要被当成可疑人物……麻烦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解释,毕竟我只是个……像是在用签子在钓助手的邮递员? 我觉得这种说法不行。 手臂快要到达承重极限,还好在那之前麦茶就已经吃完了整串烤馒头,她松开嘴,以奇怪的姿势摇晃着,将上半身收回到后座的支点位置上。 “你是毛毛虫吗!” 所以我刚才到底在担心什么?这家伙的平衡性根本就是超人级别的。 助手坐直身子。 助手用“想再吃一串”的眼神看向这边。 给她烤馒头吗? “哈……”我从纸袋里抽出一串,用嘴巴叼住,然后把剩下的全部递给麦茶。 可能是我的错觉,她浅茶色的眸子几乎要放出光来。 “慢慢吃喔。” 麦茶无视我的建议,双手各持一串狼吞虎咽着。我咬下一大口馒头,牙齿贯穿焦脆的烤层后,面点的松软在嘴里化开,甜酱充斥着舌尖。 呜哇,活着真好。 我不由得产生像是老头子般的感慨。 “哇喂,慢点慢点,要沾到衣服上了。”一会儿没留神,麦茶已经用甜酱给自己画了圈胡子。 “好吃吗?” “嗯!很嗷七,谢谢。”麦茶被馒头塞满小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 嗯,肯定是意料之中不带感情的回答。 “真拿你没办法……欸?等一下,刚刚那是道谢了?” “姆姆姆?”麦茶歪过头看着我,咀嚼的动作一刻不停。 “你居——” “咚——咚——咚——”机械大钟突然报时。 下午……五点。 等等。 五点? 我瞪大眼睛。 “活着真好”的念头转瞬即逝。 我翻身骑上自行车。 “坐稳点,小心签子!”临了还不忘告诫助手。 局长限定的返程时间是四点半,在进入央都的同时我没有留意时限! 这已经不是麻烦的程度了……简直堪称灾厄。 央都邮局的局长是非同寻常的人物;我试着想象局长完全发飙的场景。 唔,感觉有那么一瞬间瞥见了死后的地狱。 “不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单车轮轴,我的肌肉,与我自身,以悲鸣构成凄惨的三重唱。 正文 第二章、中庭与邮局02 央都邮局的外形像一座城堡…… 不不不不,现在没工夫像导游一样慢条斯理了。 我载着麦茶一路疾驰,径直穿过大理石拱顶的正门,将单车停靠在院子里的角落车位上。 “你……自己……回房间。”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叮嘱麦茶。 她点点头,应该是听懂了。 就算没理解也没空再和她多解释。我冲向塔楼式的建筑,推开木门,沿着螺旋式的石梯直冲向楼顶。 局长室的雕花木门出现在我眼前。门上没有挂着表示外出的木牌,说明局长还待在办公室里。 我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强行压下紊乱的呼吸。 “咚咚。”在门扉上轻轻叩击两下。 没有回应—— 就是默认请进的意思。 当局长不想接见你的时候,成员们就会收到一个简洁、有力、情感饱满、信息量丰富的单词。 “滚。” 也许能理解为局长现在心情还算不错? 门没有上锁,我轻轻推开。 任何人一踏进局长室,都会被一件东西首先夺取注意力。 书。 全是书。 密密匝匝的书。呈圆形大厅的局长室周遭围满了书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作品。广口矮花瓶里没有花,而是堆积着满出来的小绘本,窗台边没有盆栽作为装饰,而是整齐砌着两行诗歌选集,几乎要完全阻住投入房间的阳光。 木制地板上同样散落着一地的珍本古籍,只勉强留下一条道路通向房间正中。 正中央坐落着漆成褐色的白杨木办公桌。 桌后是一把扶手旋椅,椅背上雕着郁金香的纹路。 局长背对书桌静静坐着,散发出威严肃穆的气场。 我被那份沉重感压得抬不起头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迟到而感到心虚。 “局……局长?”我试探性出声。 没有得到回应。 没办法,这里只能主动出击。 “抱歉局长我迟到了!非常对不起!”我弯腰鞠躬,将路上构想并烂熟于心的致歉词流利说完。 局长依然沉默着,没有回答我。 是对我的态度不满意吗?看起来又不大像。 “局长?”我试着提高音量。 局长似乎突然动弹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局!长!”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人影从椅子上弹起,但下一秒就没法再捕捉到那个动作了。 局长举起右手,示意我住口。 完蛋。 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里更是“咯噔”一声。 难道是正在看书沉思,结果被我冒冒失失地惊扰了? 不但没能好好道歉,这下勘称罪加一等。 填充房间的不仅是书本,还有无休止般的沉默。 郁金香雕纹的椅背缓缓旋转,扶手椅转过正面来,露出端坐其上者的真面目。 那是一名约20岁出头的女性。 她全身上下充斥着冰冷的色调。 黑色大檐帽在面容上落下阴影,其下漏出的黑长发散落于肩头,如果与帽子相配套的工作服也整齐穿戴,想必会给人留下笔挺利落的印象。 但她只是将制服披在身上,其下是黑色的无袖背心。 就算如此也依然透露着领导者的淡淡压迫感。 戴着黑皮革手套的双手交叠于胸口,黑框眼镜下的眼瞳也同样深邃幽暗。 除了黑背心缝隙间偶尔能瞥见的肌肤外,双臂与脖颈同样洁白如雪,和那身黑色装束形成鲜明的反差,而在脖颈之上,松垮垮地挂着一个破旧的大号耳罩,似乎是旧时代留下来的产物 局长以锋锐的眼神盯着我,像是在打量砧板上待宰的肉块。 我感到死亡爬上了我的脊背。 接着就是等她张开嘴,下达对我的审判…… 嗯? 话说,那是什么? 我注意到局长的嘴角好像有些什么。 与浑身的黑色调相违背,似乎还在闪着晶莹的光泽。 局长留意到我的眼神,她以缓慢的动作举起手套,在嘴角利落一蹭,期间盯着我的目光依然锐利。 “锐利个鬼啊!你刚刚明明睡着了吧!” “噫噫噫!”局长发出银铃般的悲鸣。 虽然这个形容很奇怪,但她的声音确实清脆悦耳,就连惨叫都堪比鸟鸣。 “明明是局长却在上班时间睡觉吗?”我乘胜追击。 “咳咳,嗯哼,咳。”局长别开眼神,望向窗外。 “给我直面现实啊!刚才那是口水吧?毫无疑问是口水吧!再说了一脸正经地销毁证据是怎样?” “我——这个——那个——嗯?”局长的目光几乎要穿过玻璃逃到庭院里去,可在那之前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啊……嗯……”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路。易。”局长以悦耳、清甜的声音呼唤我。 “明明是你迟到在先吧?”糟了!她理解现状了! “啊,那个那个,这个这个。”本来想乘着局长迷迷糊糊刚睡醒的状态下抢得先机以求脱罪,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察觉破绽。 这下子不是一转攻势了吗?真不愧是局长! 在心里夸她大概也不会得到原谅的。 “真不愧是局长!” “就算在嘴上夸我也一样不会得到原谅!” 你这局长是会读心吗? 但虽然是在被训斥的状态,不得不说的是,局长的声音悦耳依旧,与她那身黑色制服给人留下的冰冷印象相去甚远。 “别试图用我声音的事岔开话题!” 你根本就是读心超能力者吧! “我有强调过守时是邮递员的必须准则吧?” “是的……” “你已经迟到整整30分钟了!” “那个,是因为我们在路上遭遇了沙蜃,被耽搁了……”这可不是谎言,我在实话实说。 “遇到那种东西只会让你骑得飞快,而且在麦茶手底下也根本走不过两回合!”不愧是局长,深谙手底下人的行动与水准。 “啊,我们是准时回到央都了的——”虽然并没有,但我还是在扯着谎。 局长究竟是否读心能力者就在此一搏——不不不,根本目的就错了。 “只不过麦茶她非要闹着吃烤馒头才耽搁了而已。”这部分可以算是实话,虽然耽搁的仅仅只有数分钟。 应付读心的手段就是虚虚实实,虚实结合以混淆视听!虽然在这里对不住助手,不过实际上局长不可能会去惩罚她的,就决定是你了!麦茶替罪羊! “哈……”局长闭上眼叹气,然后坐回扶手椅里,“意思是全是麦茶的错?你没吃烤馒头吗?” “我……”虽然确实是吃了一个,但我肯定既不是发起人也不是主使者,在这里坚持脱罪是没错的,“我没吃!” “异议!”局长猛一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以手指戳着我的鼻子,“那你嘴巴边上的甜酱是哪来的?” 糟糕!因为太匆忙而露出破绽了……吗?咦? 我用手再仔细地摸了第二遍。 明明什么都没有,倒是绷带蹭着皮肤的感觉有些不太舒服,是不是缝隙间进了沙子……咦? “喂,根本就没有好不……呃。” 局长眯起眼睛,露出得意的微笑。 “对不起芙兰达局长!我错了!我不该迟到更不该撒谎骗你!请你原谅我!”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额头贴近地板高声道歉。 芙兰达·歌璐,央都邮局的总局长,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如刚才所见的,她精明而睿智,思维敏捷逻辑缜密,有着强大的气场和读心……这个话题暂且搁置,以及与外表气质完全不符合的甜美嗓音。 “哈……”芙兰达叹了口气,又慢慢坐下。 “你又到遗迹里去了吧。”她拄着脑袋皱起眉头,露出困扰的神情。 “……” “我就知道肯定是这样。” “您是读心超能力者吗?”我伸长脖子提出问题。 “我不是!说好的搁置这个话题呢?而且别岔开正在谈的问题!” “哦……”我乖乖地缩回地面。 芙兰达拨弄着自己的发梢,像是若有所思。 “哈……算了,”在长久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你非要去做的话我也不可能阻止你。” “啊哈哈哈哈谢谢局长,局长您真是心胸宽广。”我趁机讨好芙兰达。 “……” 啊,糟糕。 一个不留神触犯了禁忌。 明明才刚刚脱离死亡的边界,转眼间死神的镰刀又一次架在我的脖子上。 身材高挑,外表冷艳的芙兰达局长除了嗓音之外,还有另一个“缺点”。 那就是xion——呜咕! 读心能力者用凶狠的眼神盯着我,在一瞬间我似乎被她在意识领域中杀死了三十次。 咳。 虽然助手麦茶只能用贫瘠来形容,但她身材娇小,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因此也不会显得违和。 芙兰达局长跟麦茶相比则是另一种意义的极端。 豪放!硕果!巨大! 光是听到这一系列形容词就能想象到具体的规格有多夸张。 问题在于,芙兰达局长虽然高挑,身材却有些显得过于纤长了。 甚至曾经被人称为奶牛——当然那个人最后的下场相当之惨。 总之,跟气场格格不入的嗓音相类似,芙兰达局长的胸前区域同样与身材格格不入。 而且其本人极度在意这件事。 所以NG。 所以是禁句。 所以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再多谈及半个词汇,在场的所有书本恐怕都会染上我的殷红色。 要爱护书本对不对? 果不其然,拥有“读心能力”的芙兰达没有对我下杀手,而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布丁。”她说出一个词汇。 “啥?”我又不像她一样优秀,没法从这么稀缺的情报中读取他人的意思——我的脑子好像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两个布丁,一个是迟到的责罚,另一个用来换你的命。” 邮局局长做出了监狱署长般的恐怖发言。 “明天早上之前我要在办公室看到,我不想多提后果。” “是是是是是是!我明白了!”我将头点得像鸡啄米,生怕下一秒芙兰达就出尔反尔改变主意。 仅仅是跑腿代购就能够获得原谅真是太好了。 虽然跑腿也是麻烦事,但可以说是惩处选项中最轻的了。 芙兰达局长最大的爱好就是宅在办公室,她向来不喜欢踏出邮局,就连平日里的饭菜也由兼保姆兼女仆的门卫一起送上来。 这回也是想要吃布丁而不愿意亲自去买才拜托我的吗?对了,说起来,5点是门卫的下班时间,自然没办法再拜托那边了。 “啊,差点忘了。” 被小插曲的拌嘴搅和,险些忘了正事。 我平举右臂,将虎口抵住前胸。 这是央都邮局的行政礼仪。 “芙兰达局长!邮递员‘全型’(Omni),送递任务完成归来,信件总计86封,全数送达,无一遗漏。” 芙兰达抬起大檐帽,微微颔首,向我表示慰劳与肯定。 “那……我现在先告退了?”汇报的事姑且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还有亡羊补牢的工作要做呢。 “去吧去吧。”芙兰达捧起书本,沉浸到她自己的世界中去。 书本的名字叫做《黑鲸》,是我没读过的作品,大概是旧时代流传下来的小说? “是主人公驾驶飞行船在空中追逐稀有生物的故事。”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摆了摆手。 再待下去怕是要被彻底读取思维,真是可怕的家伙。 我对芙兰达毕恭毕敬的根本原因,是她有权解除我的邮递员任职。 虽然她大概不会那么做,但我也并不会因此就有恃无恐。 说得夸张一点,即是是丢掉性命,我也不愿意失去这份工作。 倒不是因为待遇优厚。 与被巨虎追逐的恐怖相比,那点薪水根本就微不足道。 只不过在沙堤前方,存在着我所追寻的事物——不厌其烦,历经艰险也要企及的存在。 我是因此而成为邮递员的。 或许央都邮局同样是因此选择了我 对于这一点,谁又能轻易下结论呢? 我退出局长办公室,轻轻带上雕花木门,将芙兰达与书留在她的世界里。 正文 第二章、中庭与邮局03 我沿着螺旋石梯慢悠悠地下楼。 局长办公室坐落在塔楼式建筑的最顶端,在沿着石梯往下走的同时,能将墙壁上的装饰一览无余。 墙上镶嵌的并非瓷砖,而是书柜。 窗口装载的不是彩色玻璃,而是书架。 理所当然地,在书柜与书架中,不留一丝空隙、密密匝匝地铺满了书本。 飞奔上楼的时候我没有闲心留意,但现在当然不同。 不管途径多少次,都会忍不住感叹这般绝景,甚至让我怀疑这里不是央都邮局而是大图书馆,最顶上坐的不是邮局局长而是图书馆馆长。 我在典籍的古朴香气中下到楼底,离开作为行政中心的塔楼。 央都邮局的整体建筑风格像一座城堡,典雅的气息中透着一丝华贵。 邮局的院落中央是钟塔,而在与塔楼相反的对侧则是员工宿舍。 员工宿舍的大门敞开着,以便邮局员工自行进出。 我们经常需要外出奔波穿行沙海,其实在宿舍内驻留的时间并不算多。 我沿着楼梯上到二层,左转第一间是我的房间,而麦茶则住在隔壁。 那家伙有好好地待在房间里吗? 我轻叩房门。 “来……” 虽然音量不高,我依稀还是听到了助手的回答,大概是“来了。”的意思。 咔嚓。 半秒之间,房门突然打开。 这行动力也太惊人了吧。 助手不知何时脱掉了那件白灰罩衫,只穿着其下茶色的短背心,雪白的腹部肌肤露出大片,让我不知道该把眼神往哪里放。 “你……在干什么?” “洗澡。” 啊,是脱了衣服打算自己去洗澡吗?没想到那个助手麦茶居然能自己做到这种事…… 一阵热流涌上眼眶。 突然间有种养育十几年的女儿长大成人的错觉……这部分的生活常识基本都是拜托芙兰达在教导,看来那个睡懒觉上司确实有在好好工作呢。照这个步调发展下去,麦茶完全自立的一天终会到来,那时我也不会再被各种繁杂的琐事给缠身了。 “啊,我要出门一会,所以来告诉你一声,有事的话你就去找芙兰达,那么我走了,你接着去洗澡吧。”我向助手告别。 “哦,好。”麦茶简单地答应,然后杵在原地,眼睛也不眨地开始……解开短裤的扣子。 “啪嗒。”猝不及防地,卡其色短裤就像是落叶,悠然飘降到地面上。 “这东西是完全靠扣子在固定的吗?”这种想法只闪过一瞬间。 下一秒我的视野就被白底小熊花纹的布料所完全占据。 沙海的长时间日照一直没在麦茶身上留下痕迹——我之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大腿的白皙肌肤更上端,常年被短裤包围的领域叫嚣着强调自己的微妙色差。 浅浅的勒痕将白色区域与更白的区域分隔,强行比较、凸显着两者间的差距。 啊。 恍惚间仿佛有热流在鼻腔内翻涌。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我爆发出局长式的怪叫,一定是被芙兰达传染了。 麦茶歪头看着我,空洞的茶色眼眸透露着不解。 “你……你继续你继续。”我赶忙退出房间,顺手帮麦茶带上门。 生活常识虽然具备了……但羞耻心和伦理道德方面呢?那家伙真的有好好工作吗? 下属在心里质疑上司。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仰面躺倒在地板上。 “呼……啊。”因为太过舒适而忍不住发出叹息。 一天的奔波与劳累在脊背接触地面的瞬间就消散了一大半。 果然舒服不如躺着。 在出门前,还是先换件衣服吧。 我身上穿的夹克积了不少沙尘,就算甜点店的老板不嫌弃我,我自己也会觉得不自在。 我拉下薄夹克的拉链,准备脱掉外套 “唔。” 麦茶只穿着背心的形象浮现在我脑海,外加小熊图案的白色…… 嗯,为人处世一定要吸取教训才行。 我反手锁好房间的门,然后再继续换装的过程。 五分钟后,我踏出员工宿舍,径直走向央都邮局大门。 “啊,李先生!”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在大门一旁撑着一顶落地款大阳伞,底下摆放着一张木桌。 木桌前,身穿旗袍的少女笑着朝我挥手,她梳着包子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小苗,下午好~”我微笑着回应。 “你刚才火急火燎地冲过去,我都没法跟你打招呼。”小苗叉着腰,鼓起嘴提出抗议。 “欸?是这样的……吗?”冲向局长办公室的过程中我脑海里只有无尽的求生欲,确实没留意到门边的小苗。 “反正一定又是被芙兰骂了吧?跑那么快也免不了你的。”小苗一语中的。 她是央都邮局的门卫兼保姆以及女仆——虽然听起来任务繁重,其实邮局除了员工外鲜有访客,大部分时间只要负责打扫卫生和帮芙兰达跑腿就可以了,我偶尔还会把麦茶托给她“保管”,可以说是非常亲切的女孩。 而且小苗是我认识的人类之中,最顾及他人而不会带来麻烦的一个——就这一点足以堪称完美。 “李先生之前的工作顺利吗?现在是上哪儿去?” “该完成的都完成了……现在是帮芙兰达去……买布丁。” “哈哈哈~”小苗捂嘴轻笑,“在我的工作时间点有这种需求,真是麻烦李先生了呢。” “啊,说是辛苦……”我挠挠头,“没办法,毕竟是芙兰达嘛。” “噗嗤。”我俩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 “那李先生加油,我也差不多要休息去啦!” “辛苦你了~” “彼此彼此!”小苗挥挥手,转身向着员工宿舍走去。 我则是继续踏上以布丁为目标的旅途。 在前进一段路程后,我所抵达的区域是中心集市,相比外围贸易区更为广阔——作坊与杂货店并排沿街散落,偶尔夹杂几个露天的小吃摊位;数排低矮朴素的入住房屋并肩靠着,是几家联合营业的小旅店,自行车和人力车交错着穿行于街道中央,偶尔开过气势十足的几辆燃机车,目中无人地挤开行人辟出一条道来。 那种靠蒸汽系统驱动的产物看似华丽,实际上连都市的大门都出不去……倒不是因为前半段小摊的密度问题,而是性能与外部沙海的相性太差,根本没有在外行驶的必要性。 然而燃机车依然有着无所匹敌的魅力,钢铁与蒸机的完美结合,使得它彻底摆脱了对人类出力的依存,变成自主而廉价的高级劳力。它载满了木箱,装的大多都是商人们所贩售的货物,钢铁机车在城市中辗转,担负至关重要的货运职能。 名为“蒸钢工坊”的存在坐落于央都角落,负责生产、维修央都内的燃机工具,以及“都间巴士”的定期调遣。 不过,就单人来说,在城内行动时,燃机车穿越巷道的效率堪称迟缓,此外,单车提供的速度并不比步行客观太多——主要是摊贩拥挤的缘故。 因此我选择了闲庭信步,再辛苦一下劳碌的双腿。 正文 第二章、中庭与邮局04 央都的内部就是一座巨大的市场,而在市场内部,各个技术领域的划分也都鲜明清晰。 位于外围区域的主要是些生活摊子,居民们可以在这里买到必需品。 卖布丁的甜点店在外围区域就能找到不少,芙兰达偏好的是一家叫做“啪嗒噗”的蛋糕小作坊。 这家店由米勒兄妹俩经营,店面虽小,口碑却非常好。 我踏进店门时,米勒哥哥似乎在后厨制作新甜品,还哼着悠扬的小调。 布丁的架子……是在这边。 欸?欸欸欸? 我从来不知道布丁的类型可以分到十几种以上——直到我看到眼前这片琳琅满目的货架。 我一时间愣了神. 没问清楚商品种类是重大失误,但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想在局长办公室再多待半秒。 这下麻烦了……该选哪个呢? “扑哧”有人在我背后笑出声。 是店主米勒妹妹。 “咦?”我歪过头表示疑惑。 “是邮局的李先生没错吧?”妹妹笑容可掬地询问我。 “啊,是的,你认得我啊?”我明明不记得有光临过这家店,对它的了解都只是听闻小苗讲过而已。 “苗小姐早就把你们邮局成员的样貌资料给了我们一份。” 那不是秘密泄露吗?小苗看着那么可爱,居然是间谍? “说是如果见到你们来,就拿出芙兰达小姐偏好的特制布丁就可以了。” 哦。 这是个完全说得通并且令我信服的理由,错怪你了,对不起小苗! “啊哈哈哈,是的是的,是局长让我来跑腿买布丁的。”这样一来其实还方便不少,我也不用挑选完全不熟悉的布丁种类,更是避免了买错品种被骂的危机。 “那么,要几份?” “两……不,请给我三份吧。”我比出三根手指。 “好的,不过特制类型的要现做,麻烦您稍等!”米勒妹妹向我鞠躬,然后向着后厨喊道,“哥!特制布丁三份!” “噢,交给我吧!”兄长回应道。 我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直到玻璃橱窗前出现一张人脸。 那是个蓝发蓝眼的男子,他把脸侧贴在橱窗上,面颊几乎要变成比目鱼,眼睛则死死地盯着我。 “亚历克斯……你在干什么?”我强忍着惊讶对他耸肩,试图表达自己的难以置信。 “李!”比目鱼化为一阵蓝色的旋风,瞬间从店门口挤进来。 亚历克斯——外表约摸19岁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浅蓝的绅士礼服,脑袋上戴着同一色调的短筒礼帽,全身上下都散发出犹如泉水般澄澈的清新气息。 在朴素的街道上,这一身华丽服装未免显得过于扎眼了。 “我在猜测你经过多少秒才会发现我,我猜的是10秒!”亚历克斯爽朗地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结果呢?”虽然不抱有什么兴趣,但为了让话题能继续我还是发问了。 “整整1分钟!” “那岂不是从我进店开始就在被盯着了吧!你这家伙是尾随了我一路吗?”我惊讶此前自己被布丁吸引注意,居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怪异的家伙。 亚历克斯·格林。 央都邮局的七人邮递员之一,也就是我的同事。 代号“电讯”(Radio)的他专门负责在局员间进行情报传递,以对各种突发状况造成的人手欠缺进行临时调度。 毕竟芙兰达也不是神,总会有因为意外状况而考虑不周的时候。 “啊哈哈哈哈!别这么见外嘛李,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 “是什么?” “和坏消息!” “你能不能不要喘气一次说完?”亚历克斯那爽朗的笑脸实在让人生不了他的气。 “你要听哪一个?” “哈?” “我是说,你选一个喜欢的听吧?” “喂喂喂,这里的套路一般不是‘你要先听哪一个吗?’,难道你打算只告诉我一个?” “嗯!” “嗯个头啊!我两个都要听啊!重要的情报错过了怎么办?” 虽然要投递的仅仅只是“情报”,但亚历克斯从不规划他的投递路线,他总是随心所欲地按着自己从名单上随机挑选的顺序,按照心情给我们局员传递信息,以至于为了确保效率,芙兰达不得不经常勒令他按照整理出的最优列表行动。 “唔……没办法。那就来决定先告诉你什么吧。”亚历克斯思忖了一会,又笑着自作主张了。 “决定是要怎么个决定法……” “这个!”他手中捏着的是一枚都间币。正面刻着郁金香花纹,背面则是横亘绵延的沙堤。 “正面的话就先告诉你好消息,反面的话就先告诉你坏消息。”亚历克斯笑嘻嘻地说道。 有时候我真会怀疑他和麦茶是否具有相近的心理年龄,只不过这边是外向型的,而麦茶比较偏自闭。 “好好好,请扔吧。”我试图敷衍了事。 米勒妹妹似乎也有了兴趣,她在柜台后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好嘞,不过一定会是正面的啦!”亚历克斯向上抛掷硬币。 都间币旋转着升空,又旋转着下落。 “啪!”亚历克斯以左手手背和右手手掌接住硬币,但这个动作却爆发出惊人的巨响。 “呜!痛啊!”他本人也随之哀嚎。 谁让你拍那么响的,心疼一下自己的手可以吗? “痛痛痛……诶嘿!”亚历克斯摊开手。 郁金香花静静地昭示自身的存在。 亚历克斯总是有着超乎想象的好运气,似乎还被小苗戏称为“强运的哈士奇”。 如果这家伙不是手动作弊的话,那这枚硬币或多或少能体现他的赌运——事实上作弊对他也根本没有好处。 “那……好消息是什么?” “这个!”亚历克斯从礼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小纸片并递交给我。 “这是?”我简略地扫了一眼。 来自炼金街区——也就是中段集市的揽件请求,既然亚历克斯把它交给我,就意味着它是调度来的工作。 “这一代的揽件是‘聚集’(Fusion)的工作吧?他不在吗?” “是的!他去执行清道工作了,因此由你来接任。”亚历克斯点点头。 “哈……我叹了口气。”说实话,这种都市内部进行的邮递工作我并不是很有干劲,这真的能算是好消息吗? “电讯”(Radio)的情报指示是绝对的,即使亚历克斯的执行顺序由心情决定,这依然等同于芙兰达所给的直接指示。 “那么,坏消息呢?”我做好心理准备随即发问。 “坏消息是……没有喔。” “啥?”我脑袋上几乎要冒出三个大问号。 旁观的米勒妹妹也是满脸不解。 “这世上只要有好消息就足够了!被好消息包围着生活不好吗?”亚历克斯的乐天理论我竟然无法反驳。 总而言之。 工作一波接一波地来,那我就按部就班一个接一个地完成掉。 就算麻烦也没办法,这是职务之内的必要事项。 我从米勒妹妹手中接过布丁盒,小苗似乎早就预付了押金,因此不需要再给都间币。 “那么我先走了。”我挥挥手,既是对米勒妹妹告别,也是知会亚历克斯。 水蓝色的青年正在嚼着蜂蜜蛋糕,似乎是米勒妹妹请他参与的试吃活动。 在我踏出店门之前。 “嘎呜哦!”亚历克斯似乎在蛋糕中咬到了什么东西。 明明是强运的哈士奇,还会遇到这种事吗?我好奇地回过头去查看。 “啊!是这个!恭喜!吃到包着都间币的蛋糕的客人,可以免费试吃本店所有的甜品!” “欸欸欸!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 “……”仿佛被光速打脸的我只能露出苦笑,携带着特制布丁默默离开。 正文 第二章、中庭与邮局05 目标所在地是集市中段的炼金区间,在这一块区域,总是进行着药剂调和与金属锻造的生产活动。 在这里存在着名为“炼金协会”的管理组织,就像芙兰达调度邮局局员一样,他们也负责安排炼金行业的生产情况。 向着集市中心行进的同时;药剂铺与锻冶店随意地沿道路排开,处处透着近似外界沙海的灼热气息,相较之下,都市隧道的阴凉都算是慰藉。 比砂砾更细微的粉尘在空中飞舞,偶尔附着到衣服上留下灰黑的痕迹,风中夹带着苦涩的香气,撩动过路人的鼻翼。这一切都是冶金与炼药的产物——炼钢炉、煮药锅、金属粉末、草药香气。 我抵达了坐落在药剂店与冶炼铺之间的炼金协会。 门板上方的木牌刻着熔炉与大釜,给人以浓郁的“炼成”感。 在最基础的耕织产业足够完善、生存所需的基本条件得到满足后,人们所选择的发展方向之一是炼金科学。也就是致力于冶金以及炼药,以这两项技术作为核心产业并拓展副产业的道路,在集市的中段区域,炼金协会则是周遭药剂与矿物的统辖调配中心。 我进入协会正门,绕开大厅里横七竖八摆着的各种仪器,虽然名义上是政要所在,但实际上大部分的员工都是冶炼学方面的研究者——他们在办公区域搭设烧瓶酒精灯研究化学不理政事。 这也使得整个中段集市受到感染,实际上药店与冶铺的所有人都闷头于生产,处在几乎把商贸全权交给外人代理的状态。 我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对方似乎看起来也缺少理会我的空闲。 说实话,对于“学者”这一类生物,我向来都没什么好感。 无视掉几个正握着瓶瓶罐罐一边制造火星一边争执的研究员,我径直走上二楼,也不敲门就推开左手边第一个房间的木门。 西装革履的男人端坐在办公桌前,正翻阅着文件,注意到我的他抬起脸来,他那一头红发梳得整整齐齐,几乎能反射出光。 但那一丝不苟的感觉其实只不过是表象而已。 “例行公事。”我随意地开口。 “哈啊~”男人放下文件,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回答,“就不能先敲下门吗?不遵守礼节不太好啊。” “反正你也只是在看包了文件外皮的古书吧?”说白了不过就是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通俗小说。 “没办法啊,当值太闲了嘛……该说他们是各司其职好呢?还是对于炼金本身太过热情了?都不需要我指挥,研发起新型合成公式来一个比一个积极,结果我这边根本就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是一码事,他的性格和中段集市的现状倒是再为契合不过, “我不想浪费时间和你瞎扯,吉克。”虽然作为挂名协会长的这家伙悠哉到不行,我这边可是身负要务的。 “好啦好啦,路易,稍等一下,”被称为“炼金师”的男人吉克•格里森弯下腰,像是要把头钻进去般在书桌抽屉里翻找着,那副模样就和这个炼金协会本身一样,从根本上欠缺了作为管辖者的自觉。虽然同为坐在办公室的懒散型总管,但这家伙跟芙兰达比起来,在事务处理性能上还要劣化个几十倍左右,是让人质疑其任职合理性的糟糕角色。 我应该有叮嘱过他很多次要叫我的姓“李”来着,大大咧咧的他一如既往没放在心上。 “唔,应该是这个没错,给你。”吉克以不确定的语气咕哝着,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有着通过表格列出的地名。 我接过表格,随手塞进牛仔裤口袋。 “不检查一下吗?”炼金师此刻倒是表现出与本人完全不搭调的严谨态度。 “你觉得在这之前我哪次检查过?”在这个办公室里大概根本不存在记述炼金配方之外的纸张吧?既然是写了地名的表格,那只能是我需求的目标。 “说得也是,那就有劳了~”完成交接的吉克马上摆出事不关己的表情,重拾起刚才没看完的通俗小说。 “告辞。”我握住门把向外退去。 “还有啊,其实不是第一次想问了……你不累吗?” “什么?”吉克的问题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在说你背上那个超大的吉他盒啦,背着那个往返,不会觉得重吗?” “我该说感谢关心吗……工作需要没办法,而且也没多重,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停止拉门的动作。 “也不仅仅是针对吉他盒的问题,我倒是对于你从事的这项工作本身感到困惑……”吉克托着下巴皱起眉头,“沙蜃的危险性咱先不谈,要是让我去干这种……嗯,像是负重往返跑的工作,我大概坚持不了半天吧……” “哈……”我叹了口气,“你是太无聊了想发牢骚吗?要闲谈的话,楼下有的是人,别耽误我时间。”麻烦而无意义的话题我无心奉陪。 “喂喂,别那么严肃嘛!再说了,楼下那群家伙只知道合成与炼制吧,哪里懂我的心思。” “你的心思无非就是小说剧情有多精彩?你最近肯定缺少足够精彩的读物,我建议你再去一趟古书店。”我一点都不想应对吉克的质疑,于是试图打发他。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目前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 “《黑鲸》。” “哈?” “我们局长最近在看的书,似乎是驾驶飞行船在空中追逐稀有生物的故事……具体内容我倒不是很了解,大概值得你尝试一下,我不保证。” “那家伙感兴趣的书?确实有参考的价值,啊等等等等,话题跑偏了,我刚才在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当邮递员的事耶!” “你为什么要担任炼金协会会长?” “因为很闲,只是挂名又不用参与炼金研发可以让我有时间看小说……等下,是我在问你问题啊?”毫无愧色地说着露骨的私人理由,吉克突然醒悟,然后一拍桌子。 “同样的,我也有我的理由和目的,就这么简单,再见。”我不再理会他,带上办公室的门径自离去。 “喂,帮我借那本……”吉克的声音在门后显得含糊不清,反正又是麻烦的事情,忽略掉吧。 逃避虽然可耻,但确实有用。 和吉克虽算不上关系亲密的朋友,仅仅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像刚才这样的交接次数倒也累计了不少次,所以他才会以熟人立场向我提出那样的疑问。 邮递员。 烧烤摊大叔尊重的职业 被吉克所质疑的我的工作。 穿越沙海,往返于都市之间,送达信件,字面上理解起来似乎只是份赶路的差事。 然而在目睹过追逐着单车,甚至超越了“空翼”系统最高速的虎型沙蜃之后,对于这份工作的理解应该能够被轻易刷新。 之前也提及过,沙海对于人类来说等同于死亡地带。 水与食物的缺乏,环境地形的恶劣,气温的不适宜,还有沙蜃这一完全无法预料的威胁。要克服这一切并穿越沙海送达信件,就是邮递员的任务。 像麦茶那样,拥有一技之长而善于战斗的部分邮局成员倒是存在,他们也能应付个体适中的沙蜃,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选择逃亡,毕竟与沙蜃交战过于麻烦,还会让衣服里进沙子。 跟别提一度目睹过的巨型个体——光是看着那个的影子就让我战意全无。 在和麦茶结成搭档之前,一直是独身一人。 虽然称不上小心翼翼,也是能躲则躲地避开沙蜃工作着。 话说回来,就算麦茶能够代替我去战斗,但同时又会对我的水资源储备造成毁灭性打击,并不是徒具优点,能随意调用的优势战力。 这也是为什么吉克会提出质疑——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他其实是在关心我为什么要为这份工作赌上性命。诚然工资优厚,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必要性却并不存在。 在他看来固然如此。 不过我也说了实话,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与意志而穿越沙海的。 就算身为奉行“避免麻烦主义”的懒散人士,我也依然有着想要去追求的事物。 面对烧烤大叔的敬意时,我无法坦然接受亦出于同样理由。 哪怕有一天没能逃走,也没有麦茶出帮助,最终被沙蜃吞入腹中,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这是我的意志,也是与目的相配的觉悟。 对照着表格上记述的住户地址,我在中段集市附近开始搜寻。 正文 第二章、中庭与邮局06 我沿着被被称为蒸馏大道的长街奔走,再一路行进到中段集市另一头的铁砧路。 铁砧路的前段则是中心集市深处,那里商品与商人呈现近乎千奇百怪的趋势,舞蛇的艺人,贩卖动物标本的贩子和水晶球占卜师,再之后是出售法典的店铺和护身符咒的制作铺——黑色长袍的老人带着两名侍童,在告示板上画出繁杂的花纹,同时低吟着古朴的咒语。 这条街道的后半部分就是集合了一切魔幻元素的神奇领域,在这里,无论是跳舞的猫还是用魔杖发光点火的法师都司空见惯。 那是被魔科学与奥术填满的领域。我不大擅长应付这种超自然系的事物,既一窍不通也没多少兴趣,因此不是很熟悉。而且也并不是当下所需要企及的区域。 集市外围的生活摊位,集市中段的炼金协会,集市深处的奥术领域,外加在集市角落碰出水汽的蒸钢工坊。 这就是中庭都市•迈底迦德的全貌。 在这里,你能找到人类所有的知识产物,奥术学、炼金术、蒸汽动力与机械工具,现今存世的任何一种技术都在央都交融。 无论它们之前的理论是互通还是相悖,央都全都一视同仁尽数包容,任由它们在自己的怀抱中融合、交流、争辩,从而进化向更多元化的形态。 这是央都的魅力,也是央都的根本。 “务必拜托您了。”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将信件交给我。 “谢谢你啊小伙子。”老人颤颤巍巍地托付出信件。 “请帮我带给妈妈!”小男孩天真无邪地递出外封画满图案的信。 我从表格上的各个地址接受居民们的信件,然后小心地拉开吉他盒的前拉链,将信件安置在内。 从他人手里接受嘱托时的满足感——在我的内心并没有产生多少。大概是对于以上一类的场景早就习以为常的缘故。 “注意你们作为邮递员的信念与爱!”芙兰达偶尔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似乎又像是说着玩的。 当我说出自己并没有对于接受信件产生多少情绪变化这件事时,她也只是笑了笑说:“啊,反正只要能完成任务,实际上没差啦。” 既然上司都说了这样没所谓的话,我也不打算改变多少。 归根结底,就算欠缺热情,只要完成工作本身也就不会遭到任何人质疑。 这么想着的我止步于最后一间寄件人的民房前。 顺便一提,邮递员要前往每一个寄件人的居所亲自收取信件,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去炼金协会获取寄件人地址名单的理由。实际上,如果设立汇总中心,把整个都市的待寄信件先行打包,让我能够一次性取走的话不知道会方便多少倍,必须采取这么麻烦的方式还是归咎于芙兰达。 在邮局所处的都市内,包括我在内的邮递员共计七名,无一例外都被视为特异的角色——毕竟是能够随时出入形同死域的沙海,并且与沙蜃展开战斗(不包括我)的异常存在,第一印象先入为主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者,涉及信件投递时,人们对于邮递员依然还是很尊敬的,这跟那是两码事。 受到部分同事形象的影响,从而被当成怪人看待也是无可奈何。 而我的上司、身为央都邮局局长的芙兰达则是统领这些公认怪人的角色,更可谓是怪人中的怪人。 这样的局长制定出什么规矩都不奇怪,诸如连邮递任务的划分都不按地区,而是按照投递类型调派邮递员之类的奇怪原则等等…… 而不设立当地汇总中心,或者干脆将信件收集的任务交给炼金协会。 按照局长的原话来说是因为“不相信邮局以外的人士,信件任务不允许邮局内部员工之外的人干涉。” 在我个人看来,和“邮局内外”其实全无关系,那个芙兰达大概打心眼底就根本不准备相信任何人类。 话说回来,就算是我也不敢想象让炼金协会承接收集任务的画面,大概寄信人的希望会乱七八糟堆满吉克办公室的每个柜子吧。 我在敲门并得到回应后,推开不知为何未上锁的门迈入屋内。 下一秒,关于邮局的胡思乱想与对门锁的疑虑都从脑海中被排除了出去。 屋内的景象过于沉重。 形容枯槁的少女躺在床上,用枕头勉强支起身子在翻阅书籍。苍白的面容上残留着曾经姣好的痕迹,就算是医药外行的我,大概也能依稀感受到她的病情有多沉重。 因为光是看一眼就知道了。 少女双臂乃至脖颈的皮肤表面,浮现着碎鳞般的角质,与生物鳞片不同,那看起来更像是破碎后的岩石,或者是说是更进一步研磨的产物,是与都市外充斥广袤土地全部的物质一样——沙子。 “风蚀症”,病理不明,至今仍然没有任何治疗办法的绝症。患者的身体部位突兀地出现沙化迹象,并从那个位置开始逐渐扩散,蔓延至全身,最终化为细沙逝去。 如果说在都市外部游荡的死神是沙蜃。 那存在于都市内部的猎魂者无疑就是风蚀。 染上这种病症的人从来没有能够生还的,虽然病情恶化的时间有所差异,但最终都难逃消散的下场。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和蒸馏大道上草药的微苦香气不同,我能在这个房间里嗅到死亡。 “您好。”少女挤出一个微笑,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着,似乎要做到这种动作都需要她竭尽全力,“你是这次邮局的负责人吗?辛苦您了。我是索菲亚。” 这次。 少女似乎是频繁通信的邮局常客,具体状况我不能确定,因为在这之前负责洪炉都市揽件的并不是我。 这次也只是偶然。 虽说是作为替补接手了这边的收集,但是直白来说,悲报……甚至讣告是有专门负责人的才对,这一定是亚历克斯那份名单上出现的错误。 回去之后要反映一下,让芙兰达提高分配精度才…… “这封信,可以拜托您吗?” “啊!好的。”索菲亚的话语中止了我的思绪,我伸出手接过信封,她手上冰冷的温度似乎要透过信件传递过来一样。 就算目睹了寄件人如此悲戚的境况,我的内心也依然毫无波动,甚至还在想着抱怨局长任务安排的正确性,这种作为普通人最基本同情心都缺失程度的冷漠,我莫非是蒸钢都市出产的人造机器吗? 虽说那确实是我出生的都市,但我大体上应该还是个人类。 可是人类和机械究竟有多少差别呢? 既然身为邮递员,我是个怪人这点果然也没跑了。 “他住在洪炉都市的边缘区,务必麻烦您了。” 就算我欠缺感同身受的心灵,至少从语言中理解含义的能力还是有的。 作为收件人的对方似乎是恋人,名字叫柳熠。 异地恋……吗? “那么信件我就收下了,告辞。”我退出房间,径自离去。 也许应该加一句保重身体?既然邮递员的义务并没有包括这部分,我也不会自己选择去添加额外项目。 话说回来……是异地恋啊。 在这个凄惨的时代里,真是可歌可泣……又堪称可悲至极。 在遍地黄沙的当今世界中,人类所能生存的区域仅剩下四个——在绿洲地带上兴建,以不同的科技为信奉,像是挣扎般发展前进着的四个都市。 位于西南地带,崇尚蒸汽机械,内燃机出产地的蒸钢都市·斯迪马恩。 位于东南地带,信奉神秘学与魔法的奥术都市·阿卡纳。 再者是索菲亚恋人的所在,坐落于正北,同时既是吉克·格里森的老家,也是炼金协会的发源地——致力钻研炼金学的洪炉都市费尔南斯。 最后则是我所身处之处,大致由三个都市构造成“人”字形的正中心,经由三大都市文化汇集后形成,被称为央都的中庭都市·迈底迦德。 都市之间由砖砌的沙堤相连接,各自都像是沙海之上的孤岛。 沙堤是茫茫沙海中唯一、且并不安全的道路,从中庭到各个都市间,会安排沿沙堤向各个都市开往的都间巴士,这是都市间人口流通的重要交通渠道。可惜除了间隔期非常久之外,安全性也极度欠缺保证。整辆蒸汽机车失踪在沙漠中的事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具体原因多半不明,但那些不幸的旅者恐怕是尽数葬身于沙蜃之口了。 我拉上门,将药剂与疾病的气息锁闭在房间内。 因此,分隔在不同区域的人需要安全、较为及时的交流手段。 这就是邮递员存在的根本理由。 不仅仅是话语的传递者,更是超越了危险重重的旅途,作为寄件人跨越沙海的代行者。 啊,虽然我个人是没多少那种自觉的,倒不如说利己主义的色彩更浓厚一些。 厄病缠身的姑娘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工作上的对象,仅仅是寄件人而已,和健康的男孩,或是垂暮的老人没有任何差异。 因此,我把那封寄给远方男友的信件一视同仁地塞入吉他盒外袋。 不去多想,不去多问,仅仅只是工作而已—— 逃避可耻但有用,在心灵的层面上也是一样。 揽件完毕,我踏上归途。 朝着央都邮局的高耸钟楼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