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在那之前 日志1. 因为是第一次记录工作经历,所以我在落笔前考虑了很久。 琢磨着要不过把正式内容以小说体的风格来写……但又感觉以如此方式对待这么严肃的事情貌似又有些不合适。 当然这么做也有好处。就是由我所记录的报告,肯定能为阅览者带来足够阅读兴趣……至少在他们能够站在我的角度,在饱受争议的案情上清楚理解当事人的看法。 总之,当我今早正还考虑着序言该如何落笔时,不自觉地又到了那个老地方。 由我一直以执行司法者工作的地点——首都法庭。在那里,就在员工通道的正门,我又一次目睹到了那群老朋友——不幸的受害者家属。 他们环抱着身子,又冷又饿,在广场避雨区风餐露宿了很长时间。 …… … 直接进入正题。为了方便第一次接触“一日法庭”的朋友,我打算在这里对个别制度做一下相关的介绍。 先让各位读这篇日记的新人认识一下我。 该文的笔者,就是本小姐伊琳娜,就职于北都中央检察院,是一名检察官。你问我为什么检察官要叫一个这么洋屁的名字,这时我只能回答:那你得问我那下落不明的外籍老爹。 所谓“一日法庭”,顾名思义即为只有一日庭审时间的法庭。至于为何要建立这个制度,这得联立近年来的国情。 一日法庭制度正式确立的日子,正好是我成为检察官的那天。当时在最高公民代表大会通过该法案的那一刻,全国上下都引发了一片热议。 而《一日庭审法》的主要提出人之一,便是我那来自南方的工作伙伴——知名检察官罗竞。那时他正在控诉一起惨绝人寰的连环杀人案主谋,而那名主谋在二审期间,却因精神病“解离性人格分裂”而免于刑事处罚。 社会上下的哗然声我仿佛都能听到。今天我走出检察院的瞬间,便注意到一位年迈的七旬老妪晕倒在了警车的面前。 她是某位死者的母亲。 除此之外,其余受害者的亲人都聚集在我之前提到过的法庭正门。他们本应该是等待着检察官的凯旋,而不是像这般绝望般埋叹。 讴歌正义?凯旋回归?起码我作为参与调查工作的执法者而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大家都尽力了。而我倒也一直都是一个人,根本无法理解失去至亲的感受。 只不过,就算是会被调侃成冷血动物的我,也能在不知不觉中感受到国家高层对新法案的支持。 再之后时光如梭,我接到了前往外地审查的工作。为了熟悉各省的司法形态,我连夜坐着高铁从北方率先赶到了华南地区。 当我在那里见到同事罗竞检察官的那一刻,我便从他的脸上看见了某些违和的神色。 “法庭上的事,都让我一个人来吧。” 他面露沉重之情的同时把我的热血打回了低谷。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单刀赴战场,他却冷漠的回复我:国人的法庭不需要外来佬。你能考虑到的一切,我都能做到! 喂、我只是长相不那么本土,至于这么消费我吗? “你真的什么都能做到吗?”我问他。 “请相信我。” …… … 日志2. 在单位里劳累了一天,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后,我抱着好奇心先去了一趟某所因法律系闻名天下的知名大学,打算了解一下司法界幼苗的生活姿态。 刚走上教学楼大厅的台阶,我就看见悠哉漫步的三个大学生聊起了闲话。为了不引人注目,我逐步靠在他俩身后偷听着。 前方有一位面向略显英俊的男学生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块硬糖。他将糖递给了他身旁清秀可人的短发女孩,和另一方的寸头眼镜男。 “干嘛?” 面向消瘦的眼镜男不解地问。 “刚从其他女生哪里收到的。” 眼镜男像是在嘲讽般回道:“蔚海真厉害,不愧是我们的城东大校草。” 反正他的话在我听来很显然有股说不出的诋毁味。不过那个叫蔚海的男人听到那样的腔调后,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雨记和白杨吃吃看吧。” “嗯,味道还不错。”被称呼为白杨的眼镜男率先撕开了糖纸,将糖放进了口中,享受般的品尝着。 短发女孩雨记也跟着将糖放入了口,不过短短数秒后她就开始挤眉弄眼,露出了十分狰狞的表情。 “好、好酸!” 她含着糖,口齿不清。接着她用力撕拉糖纸,瞪着糖纸上的“爆酸”俩字。 “原来你怕酸啊。”白杨笑着指着雨记。 “你别装了,你肯定也被酸到不行了。” “我可没有做出像你那么搞笑的表情哦!” “你平时长得就搞笑!”雨记生气地拍了白杨的后背。 “呵呵。” 那个叫蔚海的男人突然冷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何要那样诡异地笑。 其余两人正在激烈地讨论,也没人去注意蔚海笑容背后的含义。 正当三人众聊得正兴起时,一个垂头丧气的褐色卷发男人背着单肩包与我插肩而过。 霎时,卷发男忽然神色一转凌冽,瞪了一下我前方那位名叫蔚海的男生,露出了一副恶相,瞳孔之中充斥着杀意。 你问我为什么能看懂他的眼神? 因为被我制裁的一部分杀人犯,生前就日常驾驭着这样的脸。 卷发男人咬着牙一言不发,迈着沉重地步伐继续向前,直到他混入人流。一旁的蔚海也发现了他,只是他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淡然目送着不远处那个卷发男离去。 雨记很疑惑地问:“那个人,不是之前那个混黑社会的学生吗?被罗老师抓的?” ……罗老师?这个称谓令我熟悉。 蔚海笑道,“就是那个人啊,经常在教学楼抽烟,不知道什么原因引起了打架事件的家伙。” “就是学校派你去提醒的那位?之后你也和他也打起架了啊。喂喂这种事情不怕对方报复吗?”白杨有些胆怯。 “没事,他已经被退学了,我这边还是受害的一方呢。”蔚海继续说,“当时我找到了路过的罗老师来帮了忙,帮我一起在教务处那边作证。” “卷毛他……一直是一个人住吗?”白杨问道。 “估计是吧,他父母也放弃他了,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猖狂。据他的辅导员说,除非学校强制要求,不然那家伙的家长在他平时犯事后根本不会来学校。”她解释着。谈笑风生中,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希望你们口中事情不要闹太大。我这般祈祷道。 几位大学生的对话我也没有兴趣再继续窃听。在我决意侧身离去的瞬间,我却注意到了让我之后连续几夜都难忘的那一幕。 一位长发女性正站在我正对的十米开外。她面若冰霜,衣着搭配随意,一身常见的黑色连帽衫与迷你裙。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位女性有着一对迷人的双眸,眼角还有一粒美丽的泪痣。不过真正让我愕然的,是她手中紧握的某样东西。 那是用钢印刻出国徽的黑色封皮执照。很明显,那就是我国司法局所颁发的身份象征——国家律师资格证。 这个女人是一位律师?我思考着。她并没有发现我,而是淡定望着我身后的某个方向。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移去,正好看见了那个名叫蔚海的男人的背影。 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 我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 日志3. 还有三个多月我在城东的工作就结束了,不知道今年的最后会不会发生点什么。这些日子里罗竞检察官并未与我有过太多交流,出于职业本能,我总感觉罗竞身上有着某样不符合司法精神的东西,于是那天我刻意下班得很晚,为了与罗检一同回家,看能否与他深入探讨从而获得某些不为人知的情报。 城东检察院外的河流倒映着街坊的路灯,流水声绵绵不绝,黑夜就这样蜷缩着。当我快要靠近时,罗检突然在河岸旁的草地上盘腿坐着,嘴里叼着一根被压瘪的烟。 他点燃了那根烟,闭上了眼睛享受地吸了一口。随着呼出的白烟缓缓升起,夜幕下的月光也被这团白雾所笼罩。他将打火机收回了大衣的口袋里,接着便站起了身来。而就在这站起的一瞬,我发现有位突如其来的人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裹着黑色的围巾戴着猎鹿帽,似乎整个面庞只有眼睛在工作着。 为了偷听他俩的对话,我悄悄地从小树林弹出脑袋。 “怎么了,罗检?在这里抽烟啊?” “啊……是夏楠啊。”罗竞没有去看那个叫夏楠的男人,打算绕后径直而去。 夏楠扬起嘴角,很是不屑,“别那么得瑟了,罗竞。政府的走狗一条……谁给你膨胀的理由?” “……国家。”罗竞的话里不带任何感情,毫无怒意。 俩人是仇敌吗?我疑惑地望着他俩的身影。 “国家?你不过就是个靠贪污陷害和恐吓上任的败类,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哇哇,这是真的吗?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检的后背。 罗竞停下了脚步,“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还是说你学法律学到连中文都听不懂了?我要去法院告你这个败类!” “是吗……”他没有回头,声音逐渐淡去。罗竞皱起了眉,似乎感觉夏楠所有的话都很不可思议。但他没有理会,只是用力磨起了牙。 “滚吧!“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他的声音很小。 “为什么?因为我讨厌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和你在一个教学楼我都觉得反胃。” “这都不是理由。” “你和你女儿一样,都已经残疾了,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我讨厌你那副嘴脸,没人会为你做的一切买单。”他继续朝反方向迈步。 罗竞呆呆地屹立在那里,直到夏楠的离开。飘落出去的烟灰又随着冷风落在了他的皮鞋上,而那根香烟也在最后一秒结束了燃烧。 我叹了口气,感慨着贵圈真乱。 “才九月中旬,天就这么冷了吗?” 冷静地仰望着星空的同时,我不禁怀抱起了身子。 正文 零·毕业季 0.毕业季 不经意中,修望见一群毕业生从校门迈出。他们在离开路上有说有笑,然而转眼之间,修忽然发现自己背脊一凉。 原来是天空下起了小雨。在众人啼笑一番后他才回过神,发现不久前自己所观察的人群在最后已经纷纷离去,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男生呆在雨里。男生一下打起了伞,伞下只留下一张干硬的笑脸。修瞬间露出暗淡的眼神,看着这些代表又一个四年鉴证的远去。 一转身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未来的自己或许也会这样,独自地打起伞再一声不吭地离开大学校园。 六月红日当头,炎夏的来临开始令人变得浮躁。好在下午四点时天色开始变得有些暗,逐渐从天而降的雨露抚平了众人的内心。 距离大一生活结束大概还有一个月,这段时间城东大正好迎来了新一轮的毕业热潮。毕业典礼的这一天,他独自一人来到千人大礼堂。修恰好在大四的学生群里,看见了久违一见的“那个女人”。 那是他的女朋友。因为系里的很多熟人都是单身,所以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女友,万不得已之时只好用“那个女人”来代替。 当然修私底下还是将女友称呼为小雪,但不得不说正式见面的时候,他还是得叫她一声“乔雪忆”。而其他关注乔雪忆的学生发现,她视线恰好聚集在了修的身上。 由于乔雪忆容貌端庄,曾也有不少人对她展开过追求,这才导致周围有不少人也好奇望过去,试图了解她究竟看谁看得那么认真。 毕竟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乔雪忆主动跟任何人交流都是一件稀奇的事。自从上了大学的这几年,她就很少在校内和别人交谈。教室里的她总是极力将自己隐藏起来,一到下课的时候她便会悄然离开。 总之她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就如同潜水艇一样。除了今年夏季穿的是作为正装的白色衬衫,她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黑。由头发至鞋尖,她的整个身体都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由此看来,乔雪忆应该不喜欢光亮。起码在修看来是这样。 骤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事实上他跟乔雪忆已经算一对恋人,只不过他俩从来就没有见面后相互问候的习惯。乔雪忆一贯不喜欢和修之间的甜言蜜语,谁叫她的年龄比他要大呢。 毕业季的活动还没开始,当修若有所思的同时,乔雪忆就一人穿过大礼堂里嘈杂的人群,慢慢地走到他的附近。不出一会儿,她便来到他的身前与之面对面。 修定神看着她,发现她的怀里还紧抱着枫木做的高档小提琴。 “你要上去拉奏吗?”他问。 乔雪忆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一下将小提琴递给修,示意让修帮她拿着。他稳稳地接过了小提琴,乔雪忆又从口袋来取出一个笔记本,并把它放在观众席的扶手上。 笔记本只有手掌般大小,封面用茶色的合成革制成,一看就是文具屋有卖的那种常见类型。 修感到狐疑,“这是什么?” “就业意向,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讲讲,你也有理由看看。” “这是准备参加司法考试?” “嗯。” 书本里记载着她的目标规划以及毕业后的安排。将内容翻阅完毕之后,修把笔记本重新递回给了乔雪忆。 “考完试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做律师吧。” “为什么突然想做律师了?” 乔雪忆扶额凝思了一会儿,“呃……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啦。” 他其实知道乔雪忆的内心深处藏着更为远大的理想。但他没有直接说明,那毕竟算得上是她隐私,所以修只好跟着乔雪忆淡然地笑了笑。 “祝你好运。”他将小提琴还给了她。 “总之如果有法律方面的业务需求,就好好跟我谈谈吧。”她抱紧了小提琴,眉头一紧,“但是!” “但是?” “千万别干坏事,懂吗?在学校里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再像以前……” 你是要当我的老妈啊!尽管心中在不耐烦地这般默念,修的脸上却依然笑得很欣慰。 “当然。”他诚恳地答道,“老毛病已经改正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作死犯法。” “好、这样一来,我们就要分别一阵子了。” “是啊。” “等会儿我会上台演奏。”她挥了一下琴弓,“现在你可以先看我练习一会儿。” 修笑着点头,“没问题。” 她朝着修面露出不舍地笑容。两人的沉默长达了数十秒,须臾间乔雪忆忽然架起了小提琴,手指放上了琴弦,另一只手握住琴弓,缓缓闭上了双眸。 她与他开始为自己学业生涯奏鸣最后一曲。 “这也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了。” 乔雪忆拉动琴弓,一段悦耳的乐曲在众人间扩散,大厅嘈杂的争论声戛然而止,不少人又一次朝着她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半晌间礼堂余音绕梁,细细听来仿佛有一种深沉而飘然出世的感觉占据了人的心头。 “这是……”他觉得这首音乐很熟悉。 他想了起来,乔雪忆拉的曲是理查德·克莱德曼《梦中的婚礼》的小提琴版。那一瞬间修感觉好似一切尘嚣都已远去,只剩这天籁。 至于乔雪忆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奏响《梦中的婚礼》,他也无从得知了。他有很多话想给她说,却又不好打断这段演奏。他在此时此刻显得太过无能为力。 我们接下来的日子里,都只有好自为之。修告诫自己。 乐曲拉到高潮部分时,气氛忽然略显忧伤。乔雪忆也垂下了眼帘,这时修想起在理查德的专辑里,这段曲子其实是有一段故事。 并且乔雪忆也曾跟他自己讲过这个诡异的曲中戏。 “《梦中的婚礼》故事地点发生在一个名为梦之国的地方。再那里的边境,有一堆篝火冉冉升起,绵延,缭绕……” “故事的主人公离开了家乡6年,然而这次再回来时,他却不知道‘回家’这样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主人公之所以回梦之国,是为了一位公主。然而,貌美公主现如今正在举办与邻国王子的婚礼。” “主人公想要前去与公主面谈,但是却被卫兵无情的阻拦。他不听卫兵的劝阻跑到了公主面前,正打算张开双臂拥抱公主时,卫兵那无情的箭矢早已经穿过了主人公的胸膛。” “最终他再也没法回到梦之国。” 总结下来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 …… … 凛冬将至。 那之后的三百多天以来,平稳与无聊所交织而成的怠惰时间缓慢地流逝而去。随附在大学同学声音之中悲喜交杂的感情,逐渐沈淀于日常生活里。 久而久之那件事情就发生了。悲伤、狂躁、欣喜。无论曾经修的大声吵闹、以及同学们的搭话声……都成了在这种不断反覆,并消逝而去的背景音乐。 就跟那天所听到的《梦中的婚礼一样》。音乐故事的末尾,主人公再回到梦之国时,却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他也一样,早已陷入了迷茫的旋涡。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永无止境的随波逐流,终于在这一天结束了。 …… 玄关不断传来激烈的脚步声。卧室的门被一股蛮力所顶撞开来。大梦初醒的修正刚从床上起身,结果就被几位闯进卧室的男警员锁上了铁手铐。 警员白了他一眼,“先生,你涉嫌谋杀城东大学的教授,公安局现依法将你逮捕。” 修先是愣住几秒,但没一会儿,他就理所当然地面露微笑。 “知道了。” 城市的夜空上划过一道璀璨的流星。好似那音乐故事里,来自梦之国的眼泪。 …… … 【开庭】 蝉鸣声使看守所不再那么沉寂。两人伫立在黑暗的边缘,静静地看着对方的。 “好久不见。”乔雪忆缓缓伸出双手前去触摸,却被透明的墙无情隔绝。任由她再呼唤,声音也只能沉入黑暗直到完全泯灭。 修与她隔着厚实的玻璃窗,两人时而激动,却欲言又止。 “你终于回来了。”修沉重地开口。 “我来的不是时候?” “嗯。” “你就没有……想对我说的话吗?”隔离窗上倒映出了乔雪忆愤怒的神色, “有。” “什么?” “放弃吧。” 放弃……放弃?他的话语不带有任何感情,整个人只留有冰冷的喘息,使得“放弃”这个词在干燥的拘留所内回响。 “你还瞒着我一些事。这样下去,你真的会被判有罪。”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 对他而言,能被人这么珍惜已经足够了。 “我很想帮你,我不帮你……就没人帮你了。” “我这样的下场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你这家伙……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吗?” “你知道去‘一日法庭’意味着什么吗?”他反问。 一日法庭,真是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对新生代的律师而言可是噩梦般的话题。 “控方证据确凿。”乔雪忆也很无奈,握着钢笔的手在颤抖,笔墨有些溅洒。 “一日法庭上,量刑基本是从三年有期徒刑到死刑,从未有过无罪判决。”他继续阐述,“控方是知名检察官,也是你曾经的老师,总之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也是当年的公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人,《一日庭审法案》的主要提出者。” 修长叹了口气,接着解释:“因为他的关系,犯罪率直线下降,该法案的异议声越来越少,加上对人渣们的制裁,该法案似乎开始适应我们的社会。” 她强忍着泪,用力咬着下唇,“但我相信你,你绝不可能杀人!” “雪忆……谢了。” 一阵无可奈何之后,他还是在辩护协议上签字。蝉鸣绝啼,拘留所再次迎来了漫长的寂静。她不明白修为何会变成这样,好像已经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还有五分钟。”看守所的警员毫无感情地提示着探望时间。 两人的眼神在无言中从对方身上转移。她明白修已经变了,和这座城一样伴随法案一同变化。 这座城从荒凉小镇变得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人也一样,思想变得复杂到无法揣测。但待褪去华丽的外衣,遗落的不还是个荒芜的沙漠吗? 她咬了咬牙,眼神从警员身边扫过,还是大声把那些话说了出来。 “《一日庭审法》就是个错误的法案,是人类文明历史上最愚不可及的提议!这是对那些案件里死者们的亵渎,更是对律师的藐视!” 修耸肩,抬起了那双被厚重的板拷所铐住的手,“你帮我争取个无期呗。” “无期最少也是二十年啊!二十年……你想在监狱里浪费二十年的时光?” “我没有所谓的青春。但雪忆你不一样,你有足够多的精力把时间花在揭露事实上。让令社会腐烂的蛆虫原形毕露,不就是你当年离开法学院的初衷吗?” 这正是乔雪忆选择这条路的意义。在她正式成为律师后,也获取了许多庭审的旁听资格,陪同自己身为警员的姐姐在法庭上看着丑陋的利益纷争的审理。 “真相压根就不是目的。”乔雪忆顿了顿,“让一种精神在社会上出现,想办法让悲剧不再重演才是我坚持到今天的原因。” 法庭上那些摩肩接踵的人们,无论是律师还是被告,法官还是检察官,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又岂止是那漫无边际的重洋。 “雪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人不管怎么跳都无法摆脱重力,跟这个道理一样。” “希望我所做的这一切能够让更多的人明白,处理人心比处理案件更复杂。”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不是你能改变的,” “行。”乔雪忆怒目圆睁,“明天法庭上见。” 她愤慨地起身冲出了门。 正文 第一章.法庭:开庭 十月中旬的早晨九点,在一声响亮的“起立”命令后,辩护方及控诉方都站了起来。在这段过程中,她的眼光时不时瞟向了女法官所在的位置。这是她律师生涯第一次单独一人负责刑事庭审,紧张也在所难免。 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有这么一句台词:时间,就是审查一切罪犯的最老练的法官。然而时间并没有为她的被告洗涤恶名。 在连同旁听席的众人一致鞠躬之后,审理便正式开始。 众人所在的城东中级人民法院就建立乔雪忆的母校旁,但她并不是很熟悉这里。 大法庭上的乔雪忆有些落魄,额首的汗滴冲淡了她的一部分淡妆,本该看起来俏丽朝气的她难免会显得有些惆怅。 “鉴于本次审理的特殊性,所以在开庭前,本庭将为各位说明有关事项。”  面容慈祥的中年女法官清了清嗓子。 清晨的阳光很刺眼,在辩护方的乔雪忆看来,法院上过分的光亮其实与黑暗一样,让人什么也看不见。这份从节能灯斜射入法庭中央的光照亮了正前方的共和国国徽。国徽带来的无形压力开始将众人被折磨得动弹不得。 “审理在得出判决结果前不得闭庭。包括休庭在内的时间若超过12小时,被告将直接获得无罪判决。控方,你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 控诉方的罗竞面无表情地回答了法官的问题。他身形挺立,剑眉星目,单看五官会觉得他只有30岁出头。若不是罗竞双鬓已白,那么不熟悉这位检察官的人大概会认为公诉方派出了一位新人上法庭。 “在包括休庭在内的12小时间,若被告主动认罪,或者在确认案件与控方诉讼属实,构成证据链,且完全不存在新的可能性的情况下,被告将直接获得有罪判决并依法量刑,同时任何法院都不得接受二审的提议,”女法官的手略微颤抖地扶着老花镜,“辩方有异议吗?” 她忽然从证据文件中回过神。 “那个、有!有很多!”乔雪忆揉着有了一些黑眼圈的双眸,十分不满,立马用力“啪”的一下拍了身前的高档木桌。 “不准拍桌子。” “为什么我方胜利的前提是时间超过12小时?” “容易沉迷到某个情感世界里的人智商普遍都不太高,大都是无知妇孺,就是这个道理。”罗竞小声嘲笑,“例如在场不那么聪明的某人。” “这死老头儿……” “……嗯?你再说一遍?” “没什么……” “好了,请两位注意一下说话的语气。”可以很明显看出,法官有在刻意压抑怒火。 乔雪忆还是有些愤愤不平。她龇牙咧嘴地回道:“我就纳闷了,罗检所谓的聪明究竟是什么,是要教人怎么活吗?还是要教人注重些什么?实惠、安乐、利益?像我这样因为一个问题想不清楚,就可以折腾一宿甚至是几宿的傻逼,肯定和你这种聪明不沾边。” “辩方律师!”书记员大斥,“请不要再做与案件无关的发言!” “呵,还是拖延时间!”罗竞笑道,“不然她没有任何胜诉手段。” “拖延时间这种战术我也想过,可我觉得这样不适合我,这并未摆脱被告的恶名。” “辩方律师,你是说你打算靠这些证据取得无罪判决?”他向乔雪忆问道。 “对!” 全场传出大吁声。 待她话一说完,观众席也开始变得吵闹,某些人用很小声但很不中听的话讨论着:“这姑娘第一次上法庭吧?”“哎呀,碰到罗老师这样的对手了,真是霉透了。”“待会被人辩到无地自容的样子,肯定会对她的事业生涯产生影响吧。” 议论声不绝,一股诡异的负面情绪开始蔓延。 “肃静!”法官斥责的同时又敲了两下木槌,嘈杂声嘎然而止,“这里是法庭!学校的法庭也是法庭!不准交头接耳!” 不用法官特意强调,大家也知道这里为何会被称为“学校的法庭”。毕竟对罗老师而言,这只不过是一次课后消遣。 这间法院已经在几年前就正式隶属于大学的管辖区。法学院的教授们也将这里作为培育司法考试后备军的第一阵营,名为“未来公务员”的幼苗们便从这里开始进行实战演练。不过大学法庭依然可以进行庭审,一旦诉讼通过,在这里所得出的裁决书还是具有普通法院一样的效力。 当罗竞对检察长说出把嫌疑人带到大学的法庭时,乔雪忆就明白了,这不过是罗竞授课后的娱乐。 “对不起,是我言重了。初次接触刑事案件,还请审判长既往不咎。”乔雪忆虽心存余悸,却也以和善的态度表达歉意。 她知道现在的状况对她很不利。毕竟在她看来,此时的公诉人只是想要世人知道,不管在哪里,真相都可以被揭露。 因为社会状况,一日庭审的辩论过程会被完全公开,罗竞也义正严辞称这是给学生们的特殊授业。究竟何为真相?可能在他们眼中能被世人接纳的才是真相。 身后是曾人满为患的百人席,席上多数是本校与外校大学生,媒体隐藏在人群当中。所谓公开辩论并非是庭审结束后将辩论视频公开,而是真正意义上让民众来观看。 他们就是无形的陪审团。当然,他们不是用来决定审理结果的人,而是决定被告离开这里后能否在社会上挺胸抬头活下去的团体。 “请允许我回答之前的问题:我对庭审,没有异议。”她阐明了自己的意见。 说到底乔雪忆还是不敢与民意对抗。旁听席的人们在休庭期间,所在手机上码出都所有内容都会控制目前的所以舆论。 所以她自己得有战术:她得解释自己的委托人为什么不会杀人。他的和蔼、诚实,以及同学们对他的信任,这些都可以当证据。 民众总归是善良的,或许也是愚蠢的。 “劝你不要打感情牌为好,乔律师。”仿佛读透了她读心声,罗竞讥讽似得的笑了笑。 乔雪忆心一沉,“我只是、只是在进行战术性调整。” 今天上法庭的辩护人只有她一人,同僚里的前辈,包括自家事务所的所长在内都避免接上了“一日法庭”的嫌疑人所给的委托。 巧的是,公诉方据说也只派出了一位检察官。而据说原本应该还有一位检察官将会站在这里。 这也说不定是检察院认为己方胜券在握。一想到这儿,乔雪忆又开始压制自己慌张的情感。 “来这里的学生有很大一部分是听过我的授课,他们明白感情无法改变真相。乔律师,你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你是否想过,如果站在法庭上的是其他人,你是否会因为被告有一个悲催的往事或者凄惨的童年,例如幼年丧父丧母这种理由,而改变对他犯下谋杀罪的看法?” “我大概……” 等一等!不能回答他这句话,乔雪忆心说不能顺从他的辩论节拍,他的话里还有话。 她似乎能预想到自己接下来说不定会用到煽情战术。所以一旦在这里认可了罗竞的论点,等等就肯定会很难办。不能中了他的计,听众的感情与合议庭的态度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日庭审里胜负的关键。 “报告审判长,本案当事人及诉讼代理人以全部到庭。”年轻的男书记官用雄浑的声音告知。 法官闻声点头,并开始宣读:“现在开始核对当事人,及诉讼代理人身份。原告诉讼代理人,请依次回答你的姓名、性别、年龄、职业?” “罗竞,男、42岁、职业是城东大法学院教授,也是城东人民检察院高级检察官。” “了解。被告,该你回答你的身份。” 乔雪忆立刻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委托人。 众人直盯着被告席的修,他的头发正遮着半张脸,整个人耷拉着,双手被铁烤锁住,长相与身高都太不起眼,疑似在衬托身旁两位法警的俊容。他的存在直到被法官传呼才引起众人的注意。 “……修……性别?一看就知道啊……十九岁,民族?我跟在座各位大部分人一样……职业?游戏玩家。我觉得学生并不能算为职业。” 他的声音小到只能靠话筒传递信息给法官,尽管大部分听众没听到。 某位书记官貌似在嘲笑,“游戏玩家?” “怎么?现在还有看不起电竞选手的吗?”他立马怼了回去。 “不不,本庭是希望被告能明白庭审的严肃性。”法官回答。 “我还不够严肃?阿姨你别瞧不起玩家,游戏可是被一种华丽的语言所创造的艺术,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是什么?” 这个傻逼,死到临头了还在说烂话!乔雪忆尴尬地扶额,恨不得冲上去掐住修的脖子,使其无法发声。 “哈啊?”法官满脸疑惑,“你在说什么?” “是C语言啦!”尽管戴着手铐,他也在侃侃而谈。 好似有一股暖流传遍了观众席上里的一小片区域。不知道是谁在欢欣鼓舞,突然间有很多人在拍手,搞得法庭全场迎来一阵晴天霹雳。角落里有几人跳起来,笑容却掩饰不住他们湿润的眼睛。 “喜欢c语言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观众席里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兴奋不已。 另一旁面相油腻的男性吃力地挺着肚子站起来指责道,“瞎说!PHP才是世界第一!” “神他妈PHP?” “Java万岁!Java万岁!” “法警!法警!”法官大声示意。 “不用劳烦审判长。”罗竞抬手制止了警员,“计科的同学们,我认识负责你们专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几位讲师,如果来年不想课程重修的话,还请停止失敬的发言。” 一脸吃瘪样的程序员们立马坐下,顷刻间整个法庭立马鸦雀无声,之前雷霆般的轰动好似不存在一样。 “喂喂!” 乔雪忆心想这么容易就吃瘪算什么程序员?你瞧瞧人被告就差让法警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丝毫面不改色……好吧也不是让你们向他学习,修这傻逼一点也不值得你们去学习。只是不过法警的威慑力还比不过一门《马哲》的学分,这也蛮有戏剧性的……回顾自己在大学刚学哲学的那段日子……好吧怂一点也情有可原! “还真是看不出来,或许律师小姐也有不为人知的副业,例如是那种穿着暴露的游戏主播什么的。程序员和女主播?都可以讨好男人的钱包,正好跟被告凑一对。”罗竞笑着说。 “你这发言也很失敬。”她愤怒地回道,“立马给在座听众里写代码与做主播的朋友们道歉!” 法官似乎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场应该尽早结束的战斗。她没有纠正或批评被告,只有容忍。 “够了!被告诉讼代理人!请回答你的名字、性别、年龄、职业。”法官的声音意想不到的响亮。 “啊啊是……我叫乔雪忆!性别当然是女生啊,今年刚满二十。” 书记官一愣,“原来你才二十岁?” “咋了,我去年年初修完了大学的全部课程,并且在同年年底通过的司法考试。” “噢,还真是年轻有为,乔律师。”法官的声调故意跌宕起伏。 “谢谢审判长,我真是不敢当!” “你觉得我是在夸你?” “呃……不是吗?” 法官闷声喝到:“算了!请你继续回答之前的问题。” “之前的问题……哦哦我明白了。”她自信的叉腰,“本人是入行不久的新人律师。我知道在座的诸位在想什么,本人确实刚工作不到一年,的确是个菜鸟,但我有一个黄金般的梦想,那就是……” “经审查,当事人及其诉讼代理人参加诉讼,符合法律规定。”法官立刻打断,“我们只谈重点。” 法官继续阐述:“今天依法公开开庭进行审理,根据《刑事诉讼法》第四十条,《一日庭审法》第二条的规定,本庭依法适用由一日庭审专案组成合议庭,并由本人担任审判长。” “唔……” “本庭宣布,‘高校生与教授被蓄意谋杀’一案,正式开庭。请遵守诉讼次序,自觉履行发生法律效力的判决书、裁定书和调解书!” 法庭内外都格外安静。年末太阳的余光从天窗划过,倒映在法官的眼镜镜片上。听审的观众看不清她的双眼,无法判断她的情感波动。 “以上告知了审判人员的姓名,职务,当事人的诉讼权利,双方当事人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罗竞率先回答。 乔雪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个……硬要说的话,没有全记住。” “好,看来双方都清楚了。本庭宣布:开庭!” “好歹理我一下啊……” 木槌落下,清脆的声响如同落入菜板的斩首刀,简单又粗暴。乔雪忆深知,当下的被告就是待宰的猎物,控方检察官便是猎人,而那名高高在上俯视众人的法官,便是没有利刃的刽子手。 正如传言一般,嫌疑人一旦上了“一日法庭”后……就不可能满心欢喜地活着离开这里。 正文 第二章.罗竞:烟与茶 正因为我们无知,所以我们无所畏惧。 我不担心看清真相后会诞生绝望,也从不担心堕入深渊后会深感无助。所以我才选择独自面对这一切。 “老师,你在想什么呢?” 大学的讲堂内,只留下了一脸纯真的乔雪忆与稍显疲倦的罗竞。 两人彼此望着对方清澈而纯粹的眼眸。只有看到这双眸子,才让罗竞觉得在法学院授课的日子不是显得那么的无聊。 “雪忆想当律师吗?”他用低沉的声音问。 “我当律师干嘛,又不能跟罗老师一起站在法庭上。”她把作业收回自己的双肩包,面露喜色,“能顺利毕业就不错了,我嘛,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这就很难说了。或许只有当你真心喜爱上一件事物时,你才会竭尽全力去偏袒它。这时你的初衷……哪怕是原则都会动摇。”他意味深长地拍着乔雪忆的肩,“所以我……早有觉悟。” …… … 相比看守所的昏暗,检察院的办公室里倒是一片明亮的同时也充满了缭绕的烟雾。 烟灰离他愈加接近,快燃到烟嘴的时罗竞才利落地吐掉了香烟,用烟灰缸捻灭余烬。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根烟。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大学当讲师时,包括年轻的自己在与妻子王斓约会时,发誓过绝对不能抽烟的事。可那已经成为了过往的点滴了。 “说起来……” 我为什么要做检察官呢?他扪心自问。如此这般,罗竞的思绪随着烟云般的疑问飘到了过去。 时值1990年腊月,冬天所带来的寒风一如既往的刺骨。在那个年代就业并不是一件难事,拿到学士学位后不管去哪里都能找到工作,只是难找到和专业对口自己也满意的职位。 那时的他独自在街道上游荡,看着街道上陌生的人群与那些欢笑着的脸孔,罗竞都明白:那都不是属于自己的。 想想如果真的就业了,那可能真的得丢下学了一辈子的专业。国内已经改革开放十二年了,工业化的进程不断加速,大楼拔地而起,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豪车如流水高楼如群山的时代就快来了。 他觉得自己稍微努下力,大概就能在这里买套百平大房。可自己只是这里一个的过客,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再怎样的热闹城市再怎样的繁华,却越发衬托自己在人群中的形单影只。 但还是……还是丢不下自己那可怜的梦想。他不甘心跟同学一样进矿厂实习,去野外考察,或者在企业岗位上无奈走过一辈子。 出生在山村家庭的罗竞靠着父母在衣食住行上日夜节约的钱考上了研究生。曾经为了深造自己这个事和父母吵过架,但罗竞声称在政大读研究生第一年,就不会再向家里要一分钱。 他在兼职家教期间赚了钱,后来也慢慢学会了抽烟。开销紧张起来后,日子过了也不是那么顺利。 直到王斓的电话打来。 “罗竞,还记得我吗?我是王斓,和你一起在公开课上过高数的同学。” 那通冒昧的电话,让罗竞一下子萌生了新的热情。 说起这个女人,他的思绪就不得不再次飞回了1985年的大学时代。 课桌前的罗竞看着刚买的教材发呆。上过几天课后他才觉得其实高数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不过这样的日子久而久之下去,是个人也会对课堂产生厌倦。同时每次上课时他都会默然抬起头,去寻找一处也许存在过的熟悉背影。 若是真能找到,孑然一身的大学日子就不会那么的疲惫。毕竟他没什么有朋友。年轻气盛的罗竞讨厌社交,单纯为了剥削利益以及相互利用的交友最为让他感到恶心,慢慢的周围也充斥了许多随时代潮流而选择发型的人。 这时坐在阶梯大教室倒数三排的罗竞面前出现一个人影。影子遮住挡住了他看教科书的视线,罗竞也像往常一样面露不满地抬起头。 女孩留着齐耳短发,没怎么化妆,穿着白色连体羽绒服,正微笑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吗?” 也许因为是女生的关系,罗竞音调相比平时小很多。 “那个……我能看看你的笔记吗?” “我没怎么做笔记。” “骗人。”刚回答结束,女孩就抢过了他的笔记本,吃惊地翻阅起来。 “别这样!”罗竞隐忍住了怒气。 “哇哦,你的解答比老师还详细!”她满足地合上笔记本,“求求你!借我看看吧!” “你……” “拜托了。”女孩继续笑着,像个纯洁无暇的天使。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罗竞这般心说,但出于自尊心,他还是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缓缓将剩下的笔记递给了女孩。女孩呈幸福样的伸出双手接住了那堆颜色不一的笔记本。 “我叫王斓,是外语系的。差不多该告诉你的名字了吧?” “我······” “罗竞是吧。”她打开了笔记本,看着扉页的签名,“嗯,数学系的!” “嗯。” “我最受不了自来熟的人。”他小声抱怨地说,却在之后难得地笑了。 而且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结束,每天高数课和英语课都能碰见王斓。而王斓也总是热情地向他挥手。某天的高数课,罗竞迟到后低头向讲师表示歉意。正当他打算尴尬地坐在最后一排时,靠过道的王斓挥舞着胳膊。 “这里,来这边。”他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旁边的空位。 她给罗竞在前排留了座位。王斓自然的起身,罗竞也明白她的意思,他绕过她的身子坐到靠讲台的前排,也是王斓的身旁。那是甜蜜而又美好的大学生活,正是罗竞曾多次妄想过的日子。 食堂的饭票罗竞有时会叫王斓帮他多领一份,王斓也欣然照办。两人共食午餐虽然不是经常的事,但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难免让古板的罗竞也怦然心动。 现在回忆起来,那天骑着自行车送她上学的日子就像昨天一般。有一次下着小雨,王斓横坐在罗竞的身后,雨滴落地弹起水花,也落到正卖力骑着车的罗竞肩上。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普洒在红砖绿瓦或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简单平凡的都市夜晚增添了几分朦胧。 三年的大学生活有她在,就不是那么无味了。 “我想守护这份平静。”他默默发誓。不管用什么代价也要守护这一切。 1989年初,应用化学系的富商夏楠向外语系的王斓求婚。那是大学当年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率先开上国内首发私家轿车的夏楠在学校里成为了声名远扬的风云人物,只是事后罗竞整个人懵了几天,每天公开的高数课和英语课习惯性的往左边看有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迟到也没有人再为他留座了,快四年的日常变得支离破碎。 不对,应该是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毕竟初恋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何况这些年他从没对她说过“我喜欢你”。 两人界限只是那所谓的普通朋友。看着中国一汽生产的黑色轿车身上正倒映着自己疲乏的身形,他才暗自下了决心。 “我要考研,而且要进政大读研。” 这就是自己检察官人生的开端。 1990年末,老城的茶楼远离着工业化的市中心,没有一丝多余喧嚣。木桌上摆着两碗用青花瓷器装着的碧螺春,两人坐在茶前深深对视着。罗竞用瓷盖滑动着杯面立起的茶根,接着缓缓端起茶杯。 王斓的妆容相比大学时候浓了不少,除了熟悉的短发其它装扮都变了。皮革风衣与高跟鞋,那可不是当年在学校能看得到的穿着。 “罗哥,我······” “近来过得怎么样。” 她愣了愣,继而深吸一口气,才回答:“我要离婚了。” “噗!咳、咳咳!” 碧螺春的茶叶差点卡进了罗竞的气管。猛烈咳嗽着的同时,王斓为他从身旁的位置拿来一盒抽纸。他迅速抽了几张,在嘴角和下巴周围擦拭着。 “你肯定很难理解吧。”她语重心长地说着。 “难,比那年你问我的考研题还难!” “这些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罗竞重新端正了坐姿,一边擦拭了外衣的水渍,“为什么找我。” “你是我大学里唯一愿意耐心听我话的人。我唯一的朋友。” 此话一出,罗竞开始有点焦躁不安。也许是与初恋相遇时的害羞?这种感情不太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本以为消失殆尽的那份情感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他还是喜欢这个女人。 “你和夏楠发生了什么?” “那些日子我受不了了。”王斓眼眶湿润起来,带着啜泣声。 “没事呢,还有我在呢······” “罗竞······” “什么?” 他品着由沸水冲泡的碧螺春,感受着那份独有的苦涩。他顿时觉得茶的味道就和自己的人生一样。 “我们结婚吧。” “结婚……结婚?!” 这就是所谓的悲伤的源头。 钱所改变不了的事便用权力去改变。法律改变不了的事,则用更庞大权力与势力去改变。他望向脚边的文件袋,里面是自己准备的司法考试模拟试卷。 于是他开始为这口茶,奉献上了人生的全部。 …… … 庭审开始进行,时间正临近九点三十分。在法庭内彻底安静后,罗竞按照以往的流程遵循着审判长的命令,严肃读着本次的起诉书,并阐明案件起因。 “截止于今日凌晨,据警方调查,与被告有关的受害人一共有两位。他们分别是城东大学工程院应用化学系二年级的学生:白杨,与城东大学化学工程专业教授:夏楠。”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两人均为男性,死因分别为高空坠楼和中毒!” 好似久经战场的佣兵,罗竞所散发出的无形气场压得乔雪忆有些疲乏。他声调又富有特色,配合这里崭新的话筒和他无情的双眼,好似不断逼近名为猎物的猎手。 “受害人白杨是以头部朝下姿势坠楼,在接触地面瞬间头部开裂使脑组织受损,从而瞬间身亡。事发后,被告匆忙离开教学楼的身影被监控所记录。而案发当日,受害人夏楠多次与被告单独接触,在受害人放松警惕时,其接受了被告的递来的茶杯。而这杯茶正是毒死被害人的凶器。”他继续淡定地阐明事实,“茶杯泼洒出的溶液检查出了高浓度的剧毒硫化氢,同时杯面上一共有九份指纹,其中有四份出自被告,一份是右手拇指与中指,一份左手拇指与食指。两份指纹相互处在对立面因此,被告将作为本次杀人案的凶手,接受控方诉讼。控方发言完毕。” 法官望着正凝神静听乔雪忆所在方向:“有请辩方发言。” 她看完手中的诉词,也翻阅了一遍法医那里获得的死亡证明。整理完所有资料后,她轻轻把双手放在木桌上。 “嗯……完全狗屁不通。” 观众席好像有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但多数人的脸上却是写满对这位律师的不满。 “辩方律师,请你注意言辞!” “啊不,其实……呃……这只是一句普通的成语,审判长您没必要对我这么刻板。” “还成语?你编的成语?” “不是我编的,是清初作家石玉昆编的,出自公案小说《三侠五义》,现代汉语词典也有在多少页呢我翻给您……” “够了!请辩方律师尊重法庭,尊重审判长!”罗竞再次代替了那位咬牙切齿的女法官发言。 “控方检察官,我从未有过任何失敬之意,我正好在解释自己是个正经的律师,不存在言辞过失。” “你喜欢诡辩是吗?” “诡辩?不不你想多了,我恰好可以通过这事阐明,本人今后的所有发言必然是经过严谨的思考与推理才得出的结论,未来不会存在诡辩一说。本人一言一行,在这座法庭上都是严肃且富有重要意义的。” 眼下这位初出茅庐的律师通过这番听起来还算一本正经的肺腑之言,暂时让合议庭与法官没有跟着纠结下去。 “行了行了,还请辩方继续回答问题:你是否对控方诉讼存在异议?” 法官重新凝望着辩护席。 被重新问话的乔雪忆恰好在这时顿了顿。她吃力地握拳,想要将强忍数日的怒火喊出来,必须要让这些老顽固知道她的委托人所受的非议,以及她所面临的指责。他与她的未来,极有可能皆在舆论下化为泡影! “是的,我有异议……” 所有资料的确毫无矛盾,也构成了看似天衣无缝的证据链。但是这一切在重新排列后,便引出了她一直在寻找的——新的可能性! 我要喊出来,喊出一位律师本该有的呐喊! “我反对!”她用尽全力凌空一指。 乔雪忆锐利的眼神中,继而燃烧着蓬勃的火花。 “不、许、用、手、指、人!”法官回复得字正腔圆,一字一顿。 “诶……是这样吗?抱、抱歉……” 她畏畏缩缩的把手指撤了回去。乔雪忆被眼神里充满杀气的法官吓得不轻,看起来有些失落,好不容易被酝酿出的气氛又被打入了谷底。 “还请辩方给出反对理由。”而罗竞则是很坦然地说。 “理由吗……好!”被问话的乔雪忆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作,接着迅速举起文案,“控方证词能讨论的地方太多,就因为这篇控词的受害人白杨那里,因被告是最后一位离开案发现场的人,就锁定其为凶手实在是太不靠谱。” “反对。存在这个结果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 “反对!监控里出现的人都有行凶的可能!” “监控报告里四楼一共出现了七人,其中有三位教授与一位辅导员。” 她冒着冷汗逐字逐句听罗竞讲,希望能从中发现漏洞。 “教授们与该辅导员的办公室在案发现场的四楼,他们在案发前一个小时打下了指纹记录,并进入了自己所属的办公室。”他重新拿起诉词宣读,“剩下三位分别是两位学生,与这位被告。” “反对!排除受害人和被告,应该还有一位学生去过现场,教授与辅导员都可以在打卡后离开办公室,前去行凶。” “教授们早在一个月前就接受了审讯,就审讯结果而已,四人之间彼此的证词恰恰能够证明对方的不在场,指纹记录时间也与监控时间无明显差异,构成逻辑链。“ “就算如此……” “如果辩方律师对公安局的审讯结果抱有怀疑,可以向法院申请让教授与辅导员来做证人。”他自信满满地微笑,“但是如果辩方律师无法在四位证人之间指出证词里决定性的矛盾,控方将认为辩方律师拖延庭审,就《一日庭审法》第五条,会对律师做出撤销律师证的处罚。” “我、我反对!”乔雪忆拼命翻着证人的证词文案,“还有那位学生,还有一个学生进出过案发现场!他也有行凶可能!” “三位学生有两位分别是你的被告和受害人白杨,剩下一位是受害人的同学,他背着受害人上楼,在离开四楼现场的十分钟后受害人才坠楼身亡,没有讨论意义。” “他为什么要背着受害人?” “受害人身体欠妥,有时会需要帮手搀扶。你手中的医疗记录可以证明。” 乔雪忆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而白杨生前的重病她也很清楚。在心中思考反复一阵后,乔雪忆默默放弃了反驳。 “辩方反对无效。”法官赞同罗竞的发言,并附议。 “混账……”她二度默念。 得从长计议。 她细心阅读着证据里的文字说明:三位教授疑似结伴同行,同时出现在监控所属的四楼楼道口,出现时间为上午的8点07分。她紧接着发现,指纹机上的打卡时间为:8:08、8:08、8:08和8:09分。 以他们四人的身高结合迈步步伐,粗略估计他们每秒行0.8米。楼道口距离办公室有48米左右,按照这个速度到办公室正好需要一分钟。 她无奈地感慨,这份证据有着过分的准确性。 快速阅览后,乔雪忆继续看着关于修的那一页。他出现在楼道口的时间为8点55分,离开时为8点58分。而被害人坠楼时间正好在8点57分。被害人是从学生会会议室外的栏杆处破栏坠楼。这种情况的出现,必然是有人破坏围栏并用外力在栏杆处推攘受害人。 手中有份监控录像是通过教学楼外人行道上的监控拍摄到的,有趣的是录像里只有坠楼的下落过程,并没有将四楼的情况载入记录。 “受害人不存在自杀倾向,只可能的他杀。”罗竞补充。 会议室附近没有监控。 这么一来怀疑他太正常了。说他不是凶手才是最为离谱的。 ……但是,这也恰好反应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审判长,我要申请询问。”思考结束,乔雪忆举起手。 “辩方律师,你考虑清楚,要请教授们来作证需要……” “我申请询问我的被告。” “……” 法官与罗竞迷一样的在沉默中对视了一阵。而不久后,法官点了点头以示默许。 看着迷茫的修,乔雪忆重新做起了打算。 “顺便在询问前,我要在法庭上重新回顾一下案情,以方便被告理清状况。” “准许。” 正文 第三章.案发当日:醇香与自由落体 日子正值九月中旬。 为了印证即将来临的秋日寒潮,天空中正落着细丝小雨。尽管在宽敞体育馆里,学生们弓着腰也蜷缩着身子,坐也坐不标准。 有的人脸蛋已经埋在了围巾里。冷气实在是难以接受,每个人完全不打算将身体的任何部分露出在空气表面。 西装革履的寸头老校长在教授的悉心搀扶下走上了讲台。在整理好麦克风后,老人家面向学生群,严肃地开始了语重心长的演讲。 “今年所有专业的迎新会里,就法学院的新生最多,加上不少其他学院对我院的历史有着浓厚兴趣,经过校方多方考虑,决定本次迎新会的地点从阶梯教室改为体育馆。”辅导员跟着依次坐到了身后的红布桌里,“开幕之前,校方打算请出以下几位,毕业的优秀学长学姐,以及其曾经的辅导员······” 他向身旁的负责人员递了个命令的眼神。 “来了来了。” 观众席上某处有一位俊朗的年轻人兴奋的叫喊着。他戴着金丝框的眼镜,脸庞棱角分明,身型削瘦高挑,显得狂野不拘。 他便是修口中的蔚海、研究院的高材生。 “是雪忆!”他兴奋地挥手。 相较之下,蔚海周围的新生有点不耐烦了,他们很讨厌这样浪费歇息时间的演讲。大多数学生和前辈们,在军训结束后的迎新会上都有这种不满的情绪,能够惬意地坐在教室里远比坐在这种大地方舒服得多。 “蔚海哥,你之前都干嘛去了?”身旁的某位短发女孩轻声问。 “送白杨去会议室了,他说他腿脚不是很好。”两人相视而笑。 “那位就是乔学姐?”她指道。 兼职主持人的校长朗读着致辞:“以下几位学长学姐,他们分别是来自高级人民检察院与知名律师事务所的菁英,是我院引以为傲的校友,也是我深感自豪的学生。” 被念到名字的学生们纷纷走上了主席台。每人都拿着演讲稿,穿着合身的黑西装。但也有人已经裹上厚黑的皮大衣,亦或是赤膊上阵。并非所有都是适合出席当下场所的正装,这番不一样的景色仿佛是在证明每个人的社会地位一般。 走上台的众人身后跟着辅导员以及一些不怎么面熟的讲师。那些平时上课低声细语提不起劲的讲师们认为这是一个提高薪水的机会,所以才会在接下来按着顺序发言的演讲中振振有词。这样的气氛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接下来,是在去年以相当可观的成绩通过司法考试,本市最年轻的女律师:一六届七班的乔雪忆······” 台下的流言蜚语霎时停下。连教授话也还没说完,只好无奈地看着她。 身穿女士西装和黑色短裙的乔雪忆从帷幕后走了出来。被黑大衣笼着的罗竞紧跟随在她身后。她走到了校长面前呈四十五度鞠躬,然后接过了由其他学生提供的话筒和罗竞手中的演讲稿。 “首先感谢每一位学校领导与老师,给予了我这次回到母校舞台的机会。我的荣誉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还有那些在我梦想里支持我的人,包括各位老师同学,都应该和我一样平等享受这份赞誉。” 台下的观众并没有特别关注她。 “作为本次的学姐代表,我心想,这是学校给予我的一个难得的名额,我感到格外高兴。能成为城东大的一份子,我打心底的觉得荣幸。” 光看稿子的话也许会成为一段富有激情的演讲,虽然脱离不了官腔,但也不至于引起大多数人的反感。当然是得在她认真演讲的情况下。 尽管在说着这些话,乔雪忆的脸色依旧保持着那样:冷淡的双眸,霜白的脸,没有起伏调的演说。 身后的一些学生已经传来了各式各样的眼色。尴尬、漠视、憎恨、无奈。 “我希望以个人,为学校带来更好的成绩······” 个屁。默念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放下了话筒。 我已经厌烦这种场合了。乔雪忆咬着下唇,伸出拿着话筒的手,准备迅速将话筒交给了下一位同学。 接下来每位优秀毕业生本该按照顺序一个个发言,接着是辅导员与教授们的嘉奖,在商业互吹中结束这次迎新会的典礼,然后迎来社团表演与歌唱比赛。 典礼本该是这样。 “校长,过来一下!” 乔雪忆透过前方的人群看见一位年轻的保安着急地冲上了主席台,奋不顾身地和她插肩而过。这时她才察觉到了保安惊恐的面色以及慌乱的步伐。 不顾他人非议快步上台保安,拼命凑到校长耳边说了不知什么话,让平和宁静的日常在下一秒被无情打破。 “别发呆了,把话筒交下去。”身旁罗竞反而催促道。 “出什么事了?”乔雪忆小声嘀咕着把话筒递了出去,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地走下了主席台。而在她走下台的不久后,方才还在她身后说着悄悄话的校长和保安,却在此刻急忙地冲到了她前面。这一突发行为彻底引起了乔雪忆的注意。 不过再也没有其他学生认真注意到这一切,他们只觉得校长应该也是对演讲感到无聊,然后想更早的结束掉了工作。尽管走在数千名学生身旁却没有人往校长的方向看一眼。 大会照常往后进行,掌声有节奏地鼓动。一切慌乱都被进行中的典礼给掩盖。 校长的背影离乔雪忆与罗竞越来越远。她可以感觉到年迈的校长有在拼命向前跑。当那位久坐于办公室,出席任何除讲话外的活动时都得坐着的校长,乔雪忆还是无法想象他会用这样的速度在奔跑。 “罗老师,你陪我去看看。”处于疑惑中的她加快了步伐。 “没准是市领导来了。”他没好气地应了声。 走出体育馆后,罗竞才点起了今天的第一根烟。 “你看那边!”两人有些慌忙地跑出体育馆的外围。直到乔雪忆身处保安部众人的身后,愕然地目击到了惊人的一幕才彻底止住脚步。 校长边埋着头,边用颤抖的双脚后退。乔雪忆第一次看到这位老领导露出这般惊恐不安的表情 “啊啊、啊啊啊!” 在发出撕破喉咙的喊声后,他用力跪在了地上。 “校长,怎么了!”罗竞丢掉了还没熄灭的烟,猛地冲了上去。 这么多年来,城东大学学子眼中校长的那身西装从没有出现过皱痕。如今那件西装的肩部已经脱落在了手肘处,校长后背都是湿透白衬衣的汗水。 校长摊开红色的手掌,血滴像在手指端蠕动的蛆虫。 所有人的陷入了缄默。时钟的读秒声似乎在加速流逝,渐渐与心跳频率趋于同步。 “什么情况?”身后嘈杂的胡闹声震耳欲聋。 个别专业的班级结束了朝会从体育馆有序地走出,人群中自然也有那些借口组团上厕所偷溜的男女生。 整个人群的步伐被打乱,班级队伍早已经变成不堪的人群。所有人分散着站位想要目睹眼下的这一切。 大家都没有意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已早早发生了。就在这一瞬间,全校的学生的表情都凝固了,他们五官都扭曲了,刹那间失去了大声呼唤的力量。但也仅仅是这几秒。几口灼热的呼吸之后,在场所有的感情都爆发了。所有人的思绪都停留在了那噩梦般的现实。 “大、大新闻?” “啊啊!” “那、那是什么啊!” “不要,不要啊!” 混杂不清的声音不断扩张。女生的尖叫占了主导,绝望般的啼哭在空气中穿梭。混在人群中的修突然出现在第一排,他惊愕地张开了嘴。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教学楼的大厅前方。 他清楚地目睹了地上的那具尸体——一具该校男生的尸体。 尸体的脸埋进了血泊里,附近还有支离破碎的金属围栏。所有人看向围栏的残柱后,目光又游离到了教学楼的穹顶。他是从屋顶上掉了下来的? 教学楼四楼的铁围栏被凭空切成了一个“凹”字。死者四肢扭曲宛如脱线木偶,破碎的镜片插在了大理石砖块间的泥土上。 许多人都呆在了原地,或许他们思想都早已陷入空白状态。不经意间,修才缓缓看向了乔雪忆的方向。在惊愕的罗竞与校长中央,乔雪忆不动声色地矗立在那里,手中还紧握着演讲稿,但脸上却没了任何表情。 处在上课时间的学校犹如菜市场般嘈杂了起来。 有人死了。就在我们眼前。 正文 第四章.案发当日:海葵与寄居蟹 “辅导员组织学生回教室,”归来的保安部队拿着扩音话筒大吼,“禁止拍照!一旦发现,绝对严惩!请所有老师监督!” “你在干什么?谁允许你拍的?手机交出来!”手持警棍的保安在前排的一位短发女生前呵斥。 在晃动的警棍恐吓下,女生委屈地交出了手机。不少学生见状后也都纷纷听话起来,之后再也没有出现频繁的闪光。学校内取而代之的一幕,是频频响起的警笛以及不断旋转的红色灯束。 无论保安再怎么严厉呵斥,数以百计的人群并没有少多少,那些好生听话回到教室上课的学生,也时不时在教学楼上方透过围栏从上往下看。 整个操场包括教学楼每层护栏处都聚集着那异样的眼光。 尸体正被炽热的视线所注视。 “你还站着干嘛?”罗竞拉扯着乔雪忆的手臂。 “我认识这个人,某天站在我教室门口的那个短发男生。”她有些紧张。 乔雪忆的心情也开始变得焦躁。她心说这是什么感觉,以往明明从来没有过。 是同情?不、她知道自己和死者并不认识,只是那一天,正好看到过这个脑袋。哪怕他大半个后脑勺都呈现出了红黑色,乔雪忆也依然能够认出这个不熟却曾见过一面的家伙。 只是他现在都已经死透了,乔雪忆心中自始至终也没有诞生过任何悲痛。这就是所谓的冷血?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何种心态。 乔雪忆反而为自身这般麻木不仁的人格感到心寒。此刻唯一的感触,就只有她在恍惚中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 这是人性深处本能的躁动?还是目睹同类死状而产生的恐惧?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等一等,那家伙去哪里了?”为了回过神,乔雪忆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 正当乔雪忆迟疑地从尸体前转过身,才发现修早已不在人群中了。 前来的警方与抬着担架的医生淡定地下了车,护士们插入校长和罗竞以及几位老师保安们的中间。乔雪忆从最近的地方看着,感觉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那么迅速突然,连思考因果的时间也没有。 大学的课前预备铃在教学楼的各个角落打响,响彻校园的上课提示音乐却止不住人群的议论声。 拼命给尸体头部包扎纱布的女护士大声叫嚷,男医生们继续抬着担架。 “来个人搭把手!” “马上就来!” 不过反正早就玩完了,这些都是白忙活,那样的出血量再抢救也没有用,脑袋裂了一个手掌厚的口,仔细观察还能看到惨白的头骨。 警方和老练的医生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明白什么叫做徒劳无功,只有那些年轻善良的护士总对一些事抱着希望。 隔离于人群外的修在远处望见了乔雪忆迈步离开的背影。他跟着释然地呼出一口冷气,像是放下了重担似得跨着有节奏的小步,缓缓消失在了人群中。 在警方抬走尸体的下午,有关受害人的信息以及那些剥夺常理的案件谣言,像这两天来大学城内倾盆而泄大雨般让人无法回避。 【海葵与寄居蟹1】 头梳短发的女警员从警车上一跃而下,极为快步走进了案发现场。而紧跟在她身后的几位协警又在尸体发现地走了几个来回。众人间又为之交谈了几句话,随即便点头散开。 和后辈们简单在处理完案件报告的女警员,这下又一下弓腰娴熟的穿过了黄色封条。而封条的几个步子外,举着透明伞的乔雪忆朝案发现场的那位女警察挥了挥手,像是等待已久的样子。 女警干练地取下了白手套,摩擦起了透凉的双手,接着一把躲进了乔雪忆的伞内。 “听说是姐你在调查,所以我就来看看。”乔雪忆无奈地朝伞外挤了挤,特意为自己的堂姐留出位置。 她在读大学时便通过叔父的家里人了解到,堂姐乔雪遥实则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她可是地方警局刑事案件专案组的一位负责人,多次参与过缉毒案件的调查,甚至还得罪过大片的黑帮份子。如果乔雪忆的认知都确实实属,那堂姐会出现在这里,倒是直接说明了尸体的死因并非偶然事件。 “你怎么还不回你的事务所,衣服也穿这么少。”乔雪遥询问道。两人一同站在了体育馆大门前拉起的黄色封条线外两三米处。 “所长那边我请了假,倒是你今天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这可不能透露。你的演讲仪式就被这样糟蹋了,难得我花了那么长时间给你找看起来像样的衣服。” “先别提这个,这边的事……雪遥打算怎么调查这个案子?” “瞎问什么呢,没事就赶紧回家吧,待会别给人说我跟提过案件的事情。还有,警方那边不能向无关人员透露案件信息。”她拒绝式的摆了摆手。 “那你总得说说自己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吧?” “我?我就认为这也许是意外啊。” “不不,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她笑了笑,“用于敷衍的话别用在我身上。” “我只是一个警司,这种事情的负责人是我们警督。” 乔雪遥手指肩上镶有横杠与两枚四角星的警章。这是城东警局二级警司的身份标志。 “尸体解剖了吗?” “哎……没有。”乔雪遥仰望了一下天,长叹了一口气。 “是监护人不允许吗?但这应该不影响,警方有权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进行解剖才对。” “警署也有警署的规定,我们不想事情闹大。死者家属已经极力阻拦,校方也一样。可以的话,我们警方也想难得做一回好人。”谈到这里时,乔雪遥一下面无表情。 “想做好人的话就应该找到真相。” “我已经……我们已经找到嫌疑人了。” “哦?刚才还说这是意外,这里就变成抓住嫌疑人了。”她惊了一下,却又立马恢复平静,“谁是嫌疑人?” “监控里发现一位男子在四楼教学楼里游荡,然后受害人就坠楼了,监控也拍下了他事发后迅速逃离了现场的行迹。” “是吗,他是谁?” “我还在监控里看到了,嫌疑人好像跟你谈过话。” “哈啊?”她狐疑地皱起眉。 等等,监控里拍下了他和我交谈过的事……与我有过交流的不就只有他了吗?乔雪忆心想。 “如果死者是自杀的话,没必要特意挑选没有监控的那层区域跳下去。换个角度来想,坠楼过程没有被拍到,是因为有什么被刻意隐瞒了。如果更进一步怀疑是他杀的话,该名男子可能就是首要嫌疑人。” “那、那你找到他了吗?” “已经被暂时拘留了。” 乔雪忆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带我去你们所里。”她说。 “你去那里干嘛?” “他是我朋友。”乔雪忆尴尬地扶额。 “你朋友?” “嗯……” “认真的……” “不开玩笑。” “你哪里来的这么危险的朋友?”乔雪遥扯着嗓子问,急切的声音中带着关心。 “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为什么?你拿什么保证?” 乔雪忆拍了拍胸口,“什么都可以!” ······ ··· 海葵与寄居蟹2 “值得佩服,仅仅靠两短监控录像就能调查出我的住所。” “最后问你一次,你去C教学楼四楼干嘛。”乔雪遥挪动方凳,将台灯转向他。刺眼的亮光使修两眼酸胀。 “玩。”他眯起眼,很随意地摊手。 “你觉得我会信?” “大姐,我进校的监控你不是看了吗。我就是穿着这一身上教学楼的。” “我做了很多年的警察,你给我的第一印象,说老实话,你很不面善。”她在灯光下肃然做起了笔录,“离开学校后,你去了哪里?” “回家了。” “今年多少岁?” “你猜?” “成东大二年级,电子工程系吗……IT男,你快22岁了,为什么还在读大二?”她不解地预览着手中的嫌疑人资料档案。 “高中复读过,不行吗?”对面的修反而有些不耐烦,他先是咂了咂嘴,继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哈哈……” 乔雨遥用力地将笔拍在方桌上,“你笑什么?” “法医看过尸体吗?” “这关你什么事?”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在别人操控下从四楼跳下去,还是头朝地那种必定完蛋、毫无抢救机会的死法。” “你有什么意见?” 修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你想想,有没有那种可以使人处于半催眠状态的药?思考不会僵化肉体却无法接受大脑的使唤。” “这不是我负责的专业领域。你这种异想天开的人不适合办案。” “我一共想到了三种能伪装成坠楼自杀的手法,也想到了三种不用亲自动手就能取人性命的手法。” “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良民协助警方办案,你们理应给我点奖励。干脆请我吃一碗猪排饭吧?” “不要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等会儿我会联系你的家人,到这件事情结束前,你都摆脱不了我们。”乔雨遥指着修的鼻尖,眼神坚毅。 “假如此刻我就是凶手,你能怎么办。”他轻视地看着她,“抓我吧,给我戴上手铐,送我去法庭。” “你挑衅我?挑衅有什么用?” “我不是挑衅,我是在明确的告诉你,你绝对找不到我是凶手的证据。” “你······你这是在承认你杀了人?”震惊之余,乔雪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那又如何,我杀了人,但没有出现在现场,仅仅在校门口以及教学楼有行走记录。你告诉我,我用什么手法能在短时间内上四楼,让一个人自愿跨过栏杆跳下来自杀。”修再次扬起嘴角,“你们迟早会放了我的,这样的监禁对我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们的饭碗已经没了。” 乔雪遥长呼了一口气。 她一直板着一张紧绷的脸,但实际上却没有生气,只是一时半会儿有点说不出话。在一片茫然与不安之中,乔雪遥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她无法从对方的神色里读出任何信息,但乔雪遥觉得有一种心情是绝对可以描述现在的修。 ——毫不在意。 是的,就算通过审讯室的询问,一直和他聊到精疲力尽,委靡不振为止,到了最后无论结果会变得如何,修都丝毫不在意。 人到底得经历何种事,才能向眼前这个男生一样失去包括求生欲在内的上进心? 乔雪遥不禁想到了这类问题。 “……雪忆说她很相信你。” 陷入沉默后的不久,她喃喃低语了这么这句。 “你认识雪忆?”他紧张地问。 乔雪遥才发现,这是修第一次表露正面情绪。 “我是她的姐姐。她坚持要来看你,不过被我努力阻止了。” “难怪我跟大姐你说话有种亲切感。”修立马笑口常开,让人感慨变脸之快。 “我很讨厌你!”她双手握拳催着两下方桌,“这段笔录做完后,我想以个人身份问你一些问题。” “假如我不回答呢?” “我会想办法断绝你跟雪忆的一切联系,用关系将你的个人身份拉入通话业务的黑名单。” “行,算我输了。”他遗憾地闭上了眼,小声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你是雪忆的男朋友吗?” 修保持了片刻的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对乔雪遥的问题感到无动于衷。待空气凝结后,审讯室内仿佛只听得见两人的心跳声。似乎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缓缓开了口。 “不算。” 他摇头。 “她对怪人一直有着异样的兴趣,但她对你不仅止于兴趣。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你不了解你的妹妹。” “为什么这么说?” “当你问出‘男朋友’这个词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们俩的思想不在一个轨道上。”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挚友?” “是······”他顿了顿,声音放的很低,“是海葵与寄居蟹?” 正文 第五章.议论 “……你不会现在就在想结案的事了吧?”乔雪忆虽一脸不解,但仅从对方短短的几句话,她还是能推测出乔雪遥会有类似这样的想法。 “我可没这么讲过。” “而且你这种说法未免太不负责了点,就么叫就因为没有其他嫌疑人……” “都说了这是领导的意思,跟我没有关系,何况……”乔雪遥赶紧闭上了嘴。 “何况什么?” “没什么。别再提这些事了,还是聊聊今天的安排。” 她打算和校方一起处理完现场后,再去祷告一下死者的家属。这就是乔雪遥今天的工作。哪怕责任不在学校,大学校董会方面也决定给出可观的赔偿金额。迫于社会压力和舆论风波,一切都会进行的很顺利。经由了校方诚恳地道歉,死者亲属也顺水推舟地安静了一阵。 “你认识这个孩子吗?”乔雪遥头也不回地问着。 “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白杨,是你们大学里学生会的干事,一个还算努力的男生。” “这种消息大家都知道。” “哦对了,白杨的父母亲并非生父生母。” “嗯?那这消息还真是劲爆。”乔雪忆站在黄线外侧,注视着堂姐的背影。 “他只是一对老夫妻领养的孤儿,这对夫妻真正的小孩在小学就因车祸去世了。” “所以说现在这个养子死了,这爹妈不来学校表个态?” “关于你的这个问题……我认为与其说是‘领养’,倒不是说‘利用’。” “……我不明白。” 她偏着头。 “白杨患了癌症,警方从医院的病历调查到的。除此之外,他的味觉已经失调多年了,双眼也有千度近视。他的养父母曾在他身上投下了巨额意外保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保险……等、等!”乔雪忆惊呼了半刻。 “不过患了治不好的病也能投保,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绝症的人当然可以投投保意外险,但那也只是只保障外来或非本意的客观事件。”她说,“既然这次是跳楼……” “我懂你在想什么,跳楼的事跟死者的父母没关系。” “而且这不是对外宣称的白杨是自杀吗?自杀是死者的本意事件,按条例来说是无法受保的才对……” 全部的线索就好似一根根细长的麻绳,紧紧地捆住了乔雪忆的思绪。 “这就是我想详细讲讲的事情。”  乔雪遥在尸首曾待过的地砖上来回踏步,“是过失致死,而不是故意自杀。他本人没有自杀意愿,保险公司依旧会赔偿。” “过失?怎么可能会过失!”她挠着头皮,像是要挣脱困境。 “于是警方才会去寻找一个,能够证明受害人没有自杀意愿的证据。例如……找一个嫌疑人,把案子当做他杀。” 乔雪忆顿时凝望起了前方,脑海里仿佛有很多飘忽不定的身影闪过。 “的确,这个人本来就不可能是自杀。我之前才看到,他那个表情······白杨这个家伙根本不是会自杀的人!”她显得有些激动,把一句话重复了两遍,“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一个真正绝望的人不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样的表情?”乔雪遥重新直视自己的堂妹。 “我某天从教室外望去,发现他调侃蔚海时,在那个短发女生前露出的笑容。” 虽说只是无意中所看见的情景,但她还是回忆起了那个陌生的男孩儿,在女孩儿跟前展现了出现了心满意足的微笑的事。这就是乔雪忆那天所看到的全部。 “别讨论这个话题了。校方与死者家属方达成了共识,合理的赔偿金和保险已经安抚了那对年过半百的夫妻。” “……我不服。”乔雪忆憋了半响,才硬是挤出这三个字。她快步走到了乔雪遥的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雪忆啊,这可不是侦探电影,这是现实,结局也肯定不会完美!但如果警方能做到要让多数人满意,那就一定得这么去做。社会需要正面的消息,哪怕……这股正能量是大人编造的谎话。” “你上大学前可是不会说这种话的,雪遥。” “但我工作后就明白了,等你再工作两年也会懂律师的难处。一个人可以没有信仰,但一群人不能可没有……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没有可以让人信服的东西,这个社会就乱套了。” 她缓缓松开了紧握乔雪遥衣袖的手。 这是现实,没有完美的结局。听到这句话时乔雪忆立马恍悟了。她独自一人埋下头,带着不满的表情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这算什么?”乔雪忆喃喃自语。她心说自己努力获得的这些情报,换来的还是当初的那种无奈。 “雪忆……”乔雪遥望着自己那个任性的妹妹,没有再多说什么,“你一个人静一会儿。” 雨后黯淡的天空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事情本不应该这样发展。” 乔雪遥愣了一下,无声地望着说出这句话的乔雪忆。 对方也只是在远方露出侧首,而且已然早早离去。她照旧没有给乔雪遥打招呼,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有,就这样快步走向了步入教学楼的台阶。 乔雪遥眺望着远方孤寂的背影,才心觉自己丝毫不理解堂妹在想什么。 你永远不会懂你的妹妹。 那个令自己讨厌的男人,以及其猥琐的声音又浮现在了乔雪遥的脑海里。 “我还是很想懂她的。” 冷风中,留下了乔雪遥一个人独自徘徊。一言不发地告别,似乎成了两姐妹的习惯。 正文 第六章.法庭:真相的彼岸 修一如既往地朝被告席的护栏方向埋下脑袋,直到察觉乔雪忆走到自己面前时才挺起神。 观众的目不转睛地注视大法庭,似乎也在猜测这关系匪浅的俩人能在言语交锋中擦出什么火花。 “很多警员,包括我在内都在审讯室问过这个问题,那时你没好好回答我。”她叙述着。 修没有回答,而是紧紧皱着眉,一脸难受地回避了乔雪忆的眼神。 “现在我在法庭上再问一遍:你去四楼干什么?” “上厕所。”他答地漫不经心。 “你在撒谎。” “越往楼上的厕所越干净。我有洁癖,特别脏的地方,我方便起来……会非常的难受。” “这不可能。” 乔雪忆将两张A4纸举到他眼前,纸上规矩地排列着黑白图像与汉字。 “这是什么?”他苦笑着问。 “监控记录报告。你在8点55分到达案发现场,于58分离开。足足三分钟的时间,你都在上厕所?”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 “厕所离楼道的路程只有四米,以你的走速,走到厕所不超过四秒,来回一共不超过八秒,那么你在厕所呆了两分六十秒?” “你想说什么?” “你不可能在厕所小解。” “我拉肚子,裤子一脱一提,只比小便时间长一点,有什么不可能?”他边说边在裤腰带附近用手来回比划,让人心觉猥琐。 “控方不打算让我以'精神状态欠佳'为辩词帮你做辩护,于是在案发后对你做了全身检查。”看着修顽固的表情,她不得已把第二张证据拍在被告席的围栏上,“这是你的体检表。你没有酒精上脑,精神状态稳定,通过对你的血液与排泄物的检验,你的身体十分健康。” 他突然没有再说话,转而单纯地发起了呆。修时而埋头看看手铐,时而望了望正前方的法官。 罗竞忍俊不禁,“乔律师不愧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律师,自掘坟墓的证词也这么完美。” “接下来才是我询问的目的。”乔雪忆没有理会罗竞,冷静地看向了被告方,“说实话,你在四楼做了什么?” “你想让你的被告认罪?”罗竞不解地看着两人。 “反对,请控方检察官不要打断我的询问,这是律师的合法发言时间,” “反对有效。”法官附议。 “我……”修镇静地闭着嘴。 “那我来告诉你,你去干了什么。” 乔雪忆回到辩方的方位前,向控方举起证据文件。 “我依旧主张我的委托人没有杀人。因为他去了厕所,什么都没有做。两分多钟就呆在厕所里,只有一个可能。” 她狠狠将纸张拍在桌子上,法庭间里的傻笑与猜测戛然而止。 “他在厕所里接触到了……真正的凶手。” 播音设备里乔雪忆的尾音被短暂地拉长。顿时,此起彼伏的疑问在庭间传播。 “真正的凶手?”“真凶不是他?” “真凶的还可能是谁?教授?辅导员?” “这个律师是在虚张声势……” 议论声轻描淡写地从观众席传到辩护席。由于法庭格外安静,以至于再小声的议论内容也能被清楚听见。 “肃静。”法官落槌警告。 “尽管所有证据指向了他,但他绝对不是凶手。”她答道。 要相信他,只要相信他,就一定能讨论出新的可能,一切要以他不是凶手为基础推理。乔雪忆坚定地想着,并心说不能被控方牵着鼻子走,哪怕虚张声势也要把这个节奏带下去。 “我只是在厕所小便……”修默默说。 “你真的去了厕所,没错吧,” 把这个节奏带着就对了,先让所有人知道他没去过案发现场,也没和被害人接触。 “我真的去了厕所。”他的发言声也大了起来。 “可控方证据里写道:案发后四楼楼道拐角的男厕所,没有检查出与你相关的尿液,甚至没有指纹。” “我只是……” “所以检察院才认定你是在三分钟内是往返的案发现场,直接排除了你去厕所的可能性。” “我……我不知道……” 乔雪忆心平静和地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我认为你跟我说的其实是实话。”她欣慰地讲。 “我……” “你不想对我撒谎。一直以来都是。” “我不想……” “你就是没去会议室,毕竟你以前根本没来过这个系的教学楼。” “我……” “你没去案发现场,你就是去了厕所对吗?”她提高了音量。 “我没有去……我只是……去厕所……”修显得愈发害怕,声音好似蜂鸣。 “你没有与被害人接触,是不是?” “我……我没见过他……” “你没有杀人,对不对?” “我……没有……” 两人的对话速度开始加快,“很早以前你跟我聊过,说你家里人说你从小过年,连杀鸡都不敢看。” “是的……” “耗子都不敢打死的人,说的就是你。” “……我!”  修的呼吸变得急切,他血管紧绷,额头冒冷汗。 “你这人,哪里来的勇气杀人?” “我……我没有杀人。” “嗯?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说大声点。” “我……没有杀……” “你说什么?” “我、没、有、杀、人。”修抬起了头,怒视着法官,“我不是凶手。” 好似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修再次捂住嘴了,像个不经意间说错话的小孩。 “不……我不是、我杀了人……抱歉,我好像有点紧张。”时过半响,修又突然抱起了头,仿佛要回避一切外界因素似的,“那是口误……那是口误……” 他还不停地在嘴里念叨着这些话。哪怕迅速收回了发言,但毕竟听众也不是聋子。设在被告席的小型话筒通过扩音器让在场所有人都仔细听见了那五个字。 ——我没有杀人。 这是修第一次在法庭正面表现出对案件的抵触情绪。 在法官的眼里,庭中央这位表情狰狞的被告,疑似在认真地进行某种强烈的心理斗争,极像在做一种艰难的选择题,选错选项就会当场粉身碎骨似得。 当然,也不排除他是在求生欲的吸引下选择演戏。尽管修在之前一脸大义凛然的赴死样,只是现在不知道出自何种原因,对方已经萌生了显而易见的反抗心理。 见势头不妙,罗竞猛烈地拍了两下桌子。 “反对。”他立马干涉,“带有私人感情的主观发言没有任何意义。” “辩方的发言还没结束。你说这是主观发言,所以我接下来才想要证明这一切。” “确实,辩护方并未表明询问结束。”法官制止了控方的怒气。 “嗯!” 谢谢审判长!乔雪忆默默朝合议庭致以谢意。 “啧。”罗竞砸舌。 “不过,”她自信转身,“是时候开始新的假设了。” “然后呢?”他冷漠地看着乔雪忆。 “我现在要通过一些证据,来证明被告就是去了厕所,而没去会议室,从而否定他与被害人接触的可能!” 不过就是没有物证……没有直接证据,瞎扯也要挖出一点东西。他隐瞒了什么,这些隐瞒起来的事实,乔雪忆坚信能够与手上的证据构成新的可能性! “乔大律师,强词夺理、虚张声势!诱导证人,狂打感情牌,一气呵成!从大学时期就传起来的性格,没想到被用到刑事案件上了!” “我是不是虚张声势等等就知道!”她用力拍桌,与罗竞对视着。 “两位请不要拍……”法官念得很小声,“算了……书记官,拍一次桌罚款两千你记一下……” 她没有理会他人,直接开始在脑海中推敲着那些细节。往事的记忆被唤醒。 “那天的案子还有一些问题……审判长,我要提出一个假设。”乔雪忆拿起报告,准备从过去的点滴里寻找细节。她没法长久地望着嫌犯。修由两个警察夹着,正站在被告席那个大台子上。乔雪忆若久久地看着他,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我给出的可能性,如果检方证据足够全面,那这个可能性,必然是可以被否定的。” 法庭里再次充满了嗡嗡的说话声。她抬头去,看到那位像个修行者那样漠然坐着的法官。 “批准。”法官说道。 她脑海中传出一段话。那是上个月他俩见面时的,她不经意间问到的某句话。修曾告诉过自己,他回学校会找某人要一笔钱。如果他的话属实,那么一切就好说了。 “我的被告曾对我说过,他去四楼的目的。” “你想说,他告诉你去行凶。” “罗检察官,请不要打断我的发言。” “请你解释。” “被告去四楼的目的是为了回收属于他的一笔资金。金额不大,估计在两千元左右。” “不反对。上个月被告的银行账户里,确实有过这笔钱入账的记录。” “那一切都好说了。”乔雪忆指着证据档案,“我来告诉各位,被告当日的全部行动。” 是时候开始反击了。 “被告收到了来自某人的还款通知,内容大概就是让被告前往教学楼四楼厕所附近相会。相关内容可以通过通讯业务的运营商进行证实。” “厕所约会?你是在开玩笑?” “你有证据证明被告完全没有可能出入厕所吗?” 罗竞哑口无言,随即摇了摇头,“目前没有。” “控方反对无效。辩方请继续提供可能性,诚如你所言,若该可能性不存在,控方必然能够反驳。”法官附议。 她继续阐述着,“被告、也就是我的委托人没有与任何人相会。不幸的是,他也因为这件事成为了谋杀案的嫌疑人。” “你想说什么。” “被告被人陷害了。而陷害他的人正是邀请他前往案发现场,并且没有按照约定出现的人。” “被告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某人放在厕所里,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放在某个间,用信封包着。” “你认为这人是谁。” 她看了被告席上的修,两人对视几秒后,乔雪忆突然猛地拍桌,制止了嘈杂的议论声。 对不住了……她暗想。 “我郑重向本次一日法庭提出申请,接下来请传呼这位证人:城东大学研究院一年级学生,夏蔚海!目前的案件急需他的证词!” 只有这个可能了。如果修真的被人利用了的话,那只要找到让他背黑锅的黑幕,一切都好说了。 “同时,我将在此对此人提出控诉!这位证人,有极大可能,就是本次案件真正的凶手!哪怕不是凶手,他也绝对是与案件主谋有极大联系的人。” “反对。此人早已接受过调查,辩方律师请再看一遍监控记录。你所要传呼的证人,早就在案发十多分钟前离开了现场。” “没错,所以我才说,我需要当面质问一遍他。” “你说什么?他的证词文件就在你那里!” “这份证词我都看了一遍,的确,相互之间构成了不在场证明,当然得除开控方无意义的加工外。所有证词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把矛头指向我的委托人。” “因为那就是事实。” “但那不是真相。” “这是真相,只是你不愿意承认。” “我要询问夏蔚海,请你当着他的面驳倒我!” 不知为何,罗竞表情忽然变得无奈。他窸窸窣窣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在法庭的玻璃屋顶上方,冬日的阳光变强了。 “抱歉辩方律师,法院和我们控方都无法答应你这个要求。” “凭什么!询问证人是我的权利!审判长,我们必须了解案件的全貌,不能让控方掩盖……”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突然大吼,把乔雪忆吓了一跳。 “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辩方律师,请冷静听一下控方的发言。” “谢谢审判长。我想说的是,前两天我接到一个新的案子,从派出所传来的消息。”罗竞稳住心态后,开始说明发怒理由。 “你在说什么?” “律师小姐,您要传呼的证人,就在三天前……被烧死了。” 死了?她恍惚间看了一眼修,修一脸茫然。紧接着,她死死地盯着控方,哑口无言。 “哈?”修紧紧地抓住围栏,一脸疑惑。 “你说……什么?”她也开始皱眉。 “证人夏蔚海,就在本次开庭的两天前去世了。他死于大火的焚烧,没有任何抢救机会。”罗竞淡定地重复着。 “哈?”乔雪忆和修异口同声。 “你说……啥?”他久违的开口,且疑惑地瞪着罗竞。 “证人离世了。” “你……”很显然,修在强烈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狗检察官!你这个混账!他是我兄弟!” 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仇恨像怪兽一般吞噬着乔雪忆的心,使她站立不安。她和修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检控方。她好似明白一切,却什么也说不出。 “小雪!是那个混账杀了蔚海!是他下的手!”修用力敲着被告栏的木台,拼命想要挣脱手铐。 “法警,控制住被告!”法官猛烈敲着木槌。 体型硕大的两位警员从一旁夹住他的双臂,从而抑制住他的行动。 她离开辩护席,身体有些摇晃地走到罗竞面前,两人隔着木桌对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紧张与烦躁、恐惧与内疚。复数的感情如波浪般冲击着心中那片沙滩。就连观众席的众人。表情也变得和她一样。她其实蛮渴望平静的。渴望那种,虽然一个人,却又顺利不被打扰的生活。 也渴望那些难得的朋友,能够如愿以偿的毕业,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以及恋人。她总是静静渴望着那些回不来的平静日子。 “罗竞检察官。”她叫住了他。 “他的死和本案无关。夏蔚海的案件之后会处理。” 她渴望着朋友间无话不谈的理解,渴望着被人承认的日子,渴望着蔚海不在与自己联系后,能够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乔雪忆期待有一天蔚海跟着修一起,带着自己走进他们的朋友圈子,向大家介绍,自己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可是那一天已经等不来了。 “我要了解详细过程。”她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我重复一遍,他的死、和本案无关!” “无不无关由审判长判断!” 罗竞看着乔雪忆深邃的双眸,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会这样……”他看似有些疲乏地说道。 “罗竞检察官,证人的死真的是与此案毫无相关的吗?”合议庭开始向罗竞发问。 “本案的案题是‘高校生与教授被蓄意谋杀’,客观来说,检方准备的证据可以直接证明被告为凶手。” “罗竞,证人的死,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你。”乔雪忆压抑着怒气,平静地指着罗竞。 “我知道你想这么说。” “你一次次断我后路!” “我没做过。” “诸位审判长,你们相信吗?与案件相关的最重要的证人,就在开庭前死了!“她转身与法官对峙。 “希望律师能冷静一下。”法官回答道。 “我很冷静。”她很自然地环抱双手,“证人死了,对吧?” “证人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你也明白,蔚海是我的学生,也是你曾经的……”罗竞向她解释着。 她突然撇开视线,“我们早就没联系了!” “起码你避免了当着你现男友兼委托人的面,控诉自己前男友是凶手的处境。”他讥讽道。 她忽然发现,原来关于自己的事,罗竞什么都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真的太过渺小。 “老东西,很多事情你心里清楚。”她双手猛地拍在罗竞的桌子上,“你会不得好死的。” 两人迎来了无尽的沉默。连观众的讨论声传抖到了两人的耳边。乔雪忆的瞳孔深处,倒映着罗竞那饱含深意的微笑。罗竞拍了两下手,打碎了尴尬的寂静。 “鉴于律师和被告情绪都不太稳定,控方建议休庭两个小时。”他转向法官席,郑重地提出申请。 “罗检察官,拖延时间对你来说是极其不利的。”书记员好心提醒着他。 “我明白。控方的目的和法院一样,是为了在一日法庭上彻底得出事实。乔律师不断做出诋毁我方的发言,这对庭审来说没有多大意义。“ “我是不是诋毁你,你自己清楚。”她慢步回到了自己的辩护席。 “休庭之后,我方会将律师带到检察院,私下告诉她那位死去的证人生前的全部。等她接受事实后,再开庭也不迟。” “为何不在法庭上解释?”法官反问。 “我打算给律师看尸检报告。包括你的那位证人的很多信息,并未在开庭前提交给法庭。所以目前没有相关言论能安抚律师小姐。” “控方坚信这位证人与本案无关吗?”法官再度询问道。 “是的,并且关于这位证人的一部分信息暂时也无法提供,所以也不会有合理的解释。” “书记官,查查三天前的焚烧事故。” 罗竞清了清嗓子,“同时我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据链绝对完美,所以丝毫不怕律师小姐的人身攻击。我会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他还留了一手。乔雪忆郑重思考,再次瞪了罗竞一眼。 “已经找到了。”某位书记官挪动着电脑。他将手中的笔记本递给了合议庭,裁判人员在一番阅览之后,将资料递给了中央的女法官。书记官继续在电脑上浏览着新闻,准备复制一套相关信息。法官仔细翻阅着书记官所记录的案件详细。合议庭继续检查着报告,并在各自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众人点头与法官示意。 “辩方有无异议?”她望着一脸冷漠的乔雪忆。 “没有。” “鉴于案件有更多需要提供的证据,根据本庭的一致决定,对控方的提议给予批准。经过合议庭的一番讨论,下次开庭时间定为下午两点。所以,本庭宣布本次庭审:休庭!” 又一次清晰的落槌,仿佛一番濒临死亡的宣告。 正文 第八章.案发当日:煤油与分子链 罗竞抱有最大期望的那位学生,在法庭上亲口对他说着: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 或许真的是这样,自己的理想与本性,从那个女高中生自杀那天起就改变了。 夏楠死的那一刻,他的内心竟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喜悦。 宛如新生的清流。 …… …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向众人介绍自己的论文。”演讲声在场外听起来其实很小,但还是深深穿透罗竞的头骨。夏楠是一名化学教师,不知为何,他对工作的热情已经接近到了痴狂的程度。 他走进阶梯会议室呆了一分钟后,又从另一侧门离开。罗竞在阶梯会议室后门外另一个走廊上抽着烟。现在没有人在走廊里。 那个孩子估计还在正门外的大厅吧?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那里,真不想被她看见自己落魄的脸。他想。 一切都变得宁静起来,他仰望着的天花板,随着频繁如雷的掌声响起,穹顶缭绕的烟云也跟着散开。 “作为一名教授,我很荣幸能够站在我校的舞台上。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过这篇论文。我希望有一天,它能在教育事业、工业、乃至世界的化工水平走上新的高度。” 年过半百的他和大学期间的他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飞扬跋扈的少爷开始努力到这种程度。夏楠教授决不允许任何无关的人参与到他计划中,为了教育行业,为了演讲的机会,为了在教室生涯添加每一笔优秀的烙印,他甚至没有再结婚。 他认为这一切都会成为累赘,孩子没有自己的学生优秀,那么孩子便不再是孩子,仅仅只是自己情欲时带来的绊脚石。 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 “我手上这篇报告,是我二十年来的总结,分别是天体化学与地质地球化学类论文。炼金术是世界最早科技力量,是整个人类文明历史上最悠久的学科,也正是这门学科,成为了标志一个国家乃至于世界科技水平的价值的东西之一。” 夏楠的声音越发洪亮,让人讨厌。不过讨厌他的也只有自己吧? 话语刚落,掌声再次轰动全场。门外的他下定决心离去,不会再听下去。 等待一段时间后,自己就这样悄然离去吧。夏楠是一名鬼才,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憎恨着散漫的我。我在他眼中,仅仅只是一名糜烂的人士。我承认,我兼职教师仅仅是打算靠廉价的知识面来获得为女儿治疗的基金,学生和班级,对自己而言不过是附带品。 我究竟是一名名为“检事”的刽子手,还是可以让人敬佩的“恩师”?我或许什么也不是。姓夏的这老不死,从没原谅过我。他整个人都已经扭曲了。 这样的老师,还是死了好。罗竞嗤之以鼻。 他嘲笑着他,用身旁的金属垃圾桶碾灭了香烟,然后丢掉。 “乔雪忆应该已经走了吧?那么我也该回去了。” 阶梯教室里的灯光黯淡下去,夏楠背后的大屏幕闪烁着白光。PPT正在切换页数,他跟着切换节奏在讲台上来回走动。 “这也是我想说的,而这是衍生的高分子研究,也必将将未来一一诠释我研究的理由。也许我们可以预见,在未来的五十年里,天体化学和地质地球化学,必将给我国的航天、医疗行业带来飞跃性的提升!” 洪亮的声音再次迎来一片掌声。看着那一片又一片充满敬佩的眼神,夏楠满意地拿起了讲台上自己的金属茶杯,打算润润自己干涩的喉咙。 他的表情忽然间一变,像是被人喂了一口黄莲。眨眼间之后,夏楠放下了茶杯,继续演讲着。 “对于这次研究,我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我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所以我、我……咳咳,我……、咳咳咳!” 本应该整齐轰动的掌声,变得断断续续。 “我……”最终,掌声停止,一片宁静,只留下了夏楠的咳嗽声,“啊,啊、啊……咳咳!” 他一脸就像是被人拿着刀割一样的表情。夏楠血管紧绷神色慌张,难受地捂着胸口, 黑压压的人群发出嘈杂声。 似乎有人开始在小声讨论。是呛着了吗?有那么夸张吗?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摆动?有的人也开始好奇这是什么即兴表演。最后一排有几位教授站了起来,依次走出观众席。 罗竞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走到了通往会议厅的后大门前,大门最上方上正好开了个只有半个人脸宽的玻璃窗,罗竞踮起脚朝里面望去。那个总是高高在上,时不时正气凛然的老人正痛苦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断咳嗽着。周围的教授和老师已经按捺不住,匆忙地踏上讲台。 “这……这、这是?” “这个味道!”夏楠用尽全力大吼出来。 “夏老师!夏老师!” “这个味道是……” 来不及了…… “快打开门!可能是缺氧!” 他带着凌乱的步伐靠在了大屏幕的上。而就当那些老师正要跨入讲台的一瞬,他倒下了。“扑通”一声,夏楠身子后仰,倒在了地板上。接着他断了气,突出着充满血丝的眼球,他掐着脖子的手松开了。 “夏老师!”一名年轻教师走上去,把着他的脉。接着,他一脸惊愕地跳了起来,离开了那个位置。 “啊、啊!” “怎么了?你倒是说说啊!”两位讲师争执着。 “脉搏停了。他、他死了” “啊啊啊!” “究竟怎么了啊!” “快打电话!” 门外的罗竞愕然地张开了嘴。就在这一瞬,他的鼻腔颤动着,隐隐约约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股并不是很明显的臭味?他没有多想,正想向前跨步时,看着拥挤的人群,身体不自觉地慢慢后退,然后,迅速跑出了阶梯教室。 随着救护车笛声的响起,他看到远处,正处在不安状态中的乔雪忆。 事情来的太突然,两人看着被白大褂的医生们用架抬出的已经身亡夏楠,她也愈来愈紧张。从他被送进了救护车开始,人群的喧闹声也愈发强烈。 “都快解散、快解散!”一位男性主治医师挥动着双臂,为救护车处理出一条路。就这样,在嘈杂的大学里,身处最前方的罗竞眼神空洞、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我们该走了。”他摆着手,示意乔雪忆离开,“你先回去,夏老师累晕了,不会有大事的。” 她抿着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独自离开了人群。下午的天空却乌云密布。但真正乌云密布的,估计是在场外愕然的人的心。 …… … 十月中旬 距离二次开庭还有一个多小时。开庭前,他去了一趟重症监护室401。 医院的单人病房没有想象中那样充满着消毒水的气息。窗帘敞开着,正是因为入了秋,强烈的阳光相比之前的盛夏是显得那么的美好。罗竞正因女儿的事情发愁。雪绒般的病床上,她正优雅地微笑着,然后轻轻尝着蛋糕。这位鹅蛋脸的可爱少女,哪怕穿着医院的病服也是那么的高雅。 “我并不建议她吃这些东西。”年迈的男性主治医师跟着一群年轻护士都紧皱着眉头。 “我是一名父亲,我希望做一些父亲该做的事情。” “也许这是我最后的警告了。” “这些都是干净的。” “事后别找我们医闹。”老医生很坚决地转身,向着护士们摆了摆手。 罗竞提着刚买来的蛋糕,走进了这间单人病房。他把蛋糕和甜点放在了女儿的床头柜上,缓缓解下了围巾,叠好放在了后方的木椅子上。因为病情的关系她面色宛如冰霜,但她依旧带着那清澈的大眼,微笑着向和蔼的父亲望去。 “都说了要好好上班,别老是过来。”罗斓虽然这么说,却还是露出了开心的表情,打开了盖着蛋糕的透明塑料盒。她轻轻地拿起蛋糕上的草莓,咬了一小口。 他还不知道我跟雪忆的事情,雪忆也没跟她提过。罗竞心想。 “天这么冷,被子这么薄?护士呢?我再去把护士找来。”罗竞有点生气,看到女儿下半身那似乎有点薄的两叠被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别搞得那么麻烦,我嫌热呢。” “要是感冒就不好了啊,毕竟你的病……”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我身体好着呢,随便活个几十年啊。”她向天花板伸直双手。 “小斓啊,对不起。”他惭愧地低下头。 罗斓一边用塑料勺子吃着奶油蛋糕一边笑着说:“干嘛啊爸,没必要这样。我觉得我挺幸福的。” “你没事,那我这边一切都好。” “现在不提这个吧,你在检察院过的如何?” “很好,大家都对我很不错呢,爸爸可受同事领导欢迎了。” “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没几年就可以升官发财了!”罗斓拍起小手。 “日子不远了。”罗竞笑得眯着眼,眼角的鱼尾纹越发明显。 她也一脸欣慰地笑道,“说起来雪忆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有没有男朋友?据说她被城东大评为名誉校友了,不愧是我爸的学生。” “别捧我了,她本来就聪明。雪忆大学期间年年都有挂科,这事她没给你讲吧?你别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 “那丫头果然不喜欢学习。”罗斓再次开心地眯着眼,“说回来,下次的研讨会你准备的如何了?” 罗竞怔了一下,才想起女儿根本不会看新闻。紧接着他更加开心地笑了,“你爸我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让教授们见识到我的厉害。” “不过我不能去看你呢。” “你就默默祝福你爸吧。” 不一会儿,她的笑容渐渐淡去,“辛苦了,爸。” “嗯?有什么好辛苦的。” 她摇了摇头,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没什么。” 咚咚……两人愉快的对话被清澈而熟悉的响声打断。那是入口处传来的敲门声,两人的对话没有再进行下去。 “是雪忆!这个敲门的节奏是雪忆!”罗斓高兴地叫着。 是她?罗竞紧张地站起身。 房门被推开,乔雪忆正抱着果篮就走进监护室。下一秒,她立刻止住了脚步,果不其然,她与罗竞的眼神在刹那间对上。 “进去坐吧,我走了,我还有工作。”罗竞没有再看她,慢慢绕过乔雪忆的身子。 “工作真是‘辛苦’呢。”她的谈吐间似乎有些深意。 “彼此。” “爸爸拜拜!“罗斓开心地挥手。两人插肩而过时,互相用眼神瞟了下对方。不经意间的斜视引起了罗斓的注意,她此刻正好奇的望着两人。房门被轻轻关上后,乔雪忆将果篮与床头那白色花束放在一起,慢慢坐到了罗斓的身旁。 “这花真漂亮,是康乃馨吗?” “嗯!”她向着雪忆回答道。 “今天爸爸的蛋糕感觉有点甜啊。”罗斓抿完了最后一口,用纸巾擦拭了嘴。 “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合适吗?”乔雪忆一边说一边吸着罗斓身旁的白色花的余香。虽然没有想起那是什么花就是了,不过之后一定能想起来吧。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穿的也这么单薄吗。” “我只是觉得穿太厚不好行动。” 她看着只穿着一件厚病服的罗斓,温柔地笑了笑。能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乔雪忆想着。 接着她站起身来,帮罗斓整理着空空的蛋糕盒,然后伸了个懒腰。 “雪忆很累吗?” “有点。” “主治医生不允许我出行。现在腿脚也不是特别好。” “连出去看看都不行?” “有你陪我就可以。”罗斓无忧无虑地闭上了双眸。 “那我再陪你一会儿。”她也跟着扬起淡淡笑容,“对了,把你手机给我用一下,我给我姐发个短信,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你的手机呢?” “没电了,嘿嘿。” 气氛忽然陷入奇怪的寂寥,罗斓不知为何顿了顿,没有立马回答。这一幕恰巧被她看到。 “嗯?”乔雪忆不解地半张着嘴。 她在一瞬间出现犹豫的神色。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短暂的疑惑后,她也没有再多心。 罗斓再次面露愉悦。她指了指乔雪忆身旁的抽屉,“在这里。” 寻找到位置后的她轻缓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手机。 “嗯?” 不知为何,在打开屏幕后的须臾间,乔雪忆突然像是疑心上头般皱起了下眉。但在眨眼睛,她把那些不该有的想法丢掉,重新回归之前的面色,立马打开短信开始打字。 “对了……雪忆,请不要生爸爸的气。”罗斓有些委屈地看着乔雪忆。 “为什么会这么说?”而她却继续鼓捣着手机。 “怎么说呢,感觉你们两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不是师生间的气氛,而是……大人与大人在相处时的感觉,我不喜欢那样。” 罗斓异常的敏锐让她有些不自在。不过就结果而言,罗竞并未跟自己女儿坦白法庭上的事。这点还是要感谢他。 “可能我俩工作后压力都有些大。没关系,工作结束还是回来看你和你爸爸。我可不想失去你。” 罗斓握住乔雪忆的手,面庞上洋溢着的幸福,“最喜欢小雪了。” “你男朋友可是会吃醋的。”她恶魔般的坏笑。 “诶?”罗斓张大了嘴,面带红晕,“我没有男朋友!” “是是。” 她并不知道乔雪忆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也最喜欢你咯。”她另一只手,温柔地盖在罗斓的手背上,“不会让别人抢走的。” …… … 离开病房后,她看到罗竞正在等候室的坐凳上浏览着手中的文件。他也发现乔雪忆正站在自己身前,于是便象征性地向她笑了笑。重症监护区所属的楼层并无太多人,两人的身形显得格外显眼。 “蔚海也是被送到这里来的吗?”乔雪忆淡然地坐在罗竞身旁,两人中间隔了一个方位。 “你查了医院的病历吗?” “是的。” “夏蔚海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地方都被严重烧伤,皮肤已经被碳化,重要脏器都失去了机能。”罗竞把手中密封好的文件放到两人中间的坐凳上。 “连抢救机会都没有吗?” “是。” 她的鼻子一酸,用力眨着眼睛,“我、我无法接受。” “这份报告是公安局的备案,你拿去看看吧。”说完,乔雪忆接过了他递送的备案文件夹,呆呆坐在原位。罗竞整理着自己大衣缓缓起身,踏着毫无声息地步伐逐渐离去。 独自度过略显漫长的一分钟,他的身形也完全消失在了医院走廊的尽头,这时乔雪忆才开始细心阅览备案。明明没有很多纸张,但文件还是有些厚重。可能是出于心里原因,乔雪忆双手紧捏着文件夹的两个角,身怕它从自己手中消失。 “嗯?这个案件记录人?” 看到案件负责刑警的名字后,乔雪忆立马拿起手机,在通讯录寻找着自己姐姐的手机号。通话铃声响了几秒后被中断,那人接通了电话。 “雪忆?”通话另一头的女人亲切地问道。 “庭审内容你都知道吧。”她直接切入正题。 “我听说了。”乔雪遥冷静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乔雪忆大声盘问,“他死了!这件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认为这会对你的心态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她在电话另一头解释道,“我很担心你的精神状况。你做律师后,我还很担心你受到潜在犯罪分子的威胁。” “扯吧,谁威胁过我?我看你才是当警察当出了职业病。” “是你之前跟我聊的啊!你说……有人想杀你的!” “哈?” “别一天到晚哈哈哈了,我是真的为你担心啊。”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句话乔雪忆自己都快忘了。是的,她曾在工作后的闲暇之余,在派出所对姐姐聊起过。 的确有人放出了某句要杀掉自己的话。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当她无意间说出口时,乔雪遥显然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追问着,时不时还将手放在腰间的枪杆上。 相反,她也很担心姐姐的精神状况。毕竟那其实是她的一句玩笑话。乔雪忆当时还替她解释过,每一个在社会上被赋予了地位的人员,多多少少也会树立敌人。当自己被人威胁时,那说明自己可能真的成为大律师了。毕竟松本所长曾对她教导,大律师这个称呼的另一个含义,就是欺世盗名。 同时还有一个理由,让她坚信那个威胁不过是个玩笑。因为,那个扬言要杀自己的人……正是自己本次庭审的委托人、修皓。 “你还记得这件事?”她打趣道,希望能够缓解对话的压力。 “我瞒着你很多事,是不希望这些事给你带来负担,也不希望你有心里阴影。” “真这么考虑我的话,还不如把蔚海的案件经过跟我说一遍。” “罗检没和你讲吗?” “我要你的主观看法。” “可以,但相对了,你得把你那天受到‘谋杀预告’的事情详细跟我讲讲。” “行……” 谋杀预告啊……在一阵详细的交谈后,乔雪忆的脑海里也回忆起了很多天前,那件令人她现在开始有些在意的事。 正文 第九章.休庭:人性的烈焰 十月初的黄昏 那天的工作结束后,她成了最后一个离开律师事务所的人。其实每次都是这样,最廉价的工作永远是留给自己。在毕业后,乔雪忆早被工作的日子麻痹了回忆往事的力气。每天下班走在经过大学的那条街时,她会透过正门旁的铁丝网看着在篮球场每日定时练习的校队,以及工作时间和计时器一般准的校工整理着垃圾袋。 只有留意到那些来往学校流水般的豪车,这样她才会想起,原来自己的日常还是那样。 有时死了一个人,舆论和浮躁才会成为浮华人生的插曲。这样的世界每天都会有人离世,紧接着每天都会有家庭迎来新生命的诞生。连自己都融入这样的平凡后,乔雪忆才发现生命是那么的渺小。那位躺在血泊中的学生,那位倚在墙上永眠的教师,以及未来更多将面对死亡的人,终究也只是别人生活的一处节拍。 每个人都有被遗忘的那一天。想到这里时,乔雪忆就停驻了脚步。 因为正前方有某人朝着这里看,他正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今天又是你一个人?”修提着塑料口袋停留在了邻边的马路口。 乔雪忆撇开了视线。 “你也该去配眼镜了,别再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她摊着手。 “你这说话口气……老是这样别人才觉得你脑袋有问题,你交不到朋友一个人下班也是这个原因。”他着自己的脑门。 “我脑子是不正常,总比你放弃治疗来得好。”和往常一样,乔雪忆不甘示弱的和修斗起了嘴。 “你今天是心情不好吗?” “没!” “那咱们能不一见面就这样说话吗?能友好一点吗。” 她就在修的面前原地踌躇,很是不高兴。 “你做男朋友很不合格。”她念叨说,“为什么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我最近有点忙……”修内疚地解释。何况自己马上就要被拘捕了。他也没法把这句话对乔雪忆说出口。 “你可以不打电话,但起码发个短信再消失行不行?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仿佛成了那种有事叫一声就会出现,没事丢哪里都行的人。”乔雪忆埋下脑袋,将视线停留在地面,“这样我很没面子。” “你这么在意我吗?”他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我明白了,这就叫‘傲娇’对不对?” “呸,对个屁!”她把书包狠狠丢在他胸前,“别把老娘当你的狗腿子OK?” “我从那么想过,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没什么可以往心里去的。” “是吗,我以为你跟蔚海一样,那件事之后谁都不愿意见。” “蔚海?他可不是那种死个人就会抑郁的人。不管死的是白杨还是夏楠。” “那他最近去哪里了?” “据说请了病假。” “那别管他了。你没吃晚饭吧,走、今天算我请客。”修用手指比了一个OK。 “不用了,肚子不饿。”她摆着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被略微压瘪的纯牛奶和干面包,“哎呀呀,这样总对身体不好。” “我不要。”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的同时,肚子又响起一阵“咕噜”的反抗声。乔雪忆的脸上泛起红晕,没有再直视他的眼睛。 “别逞强好吗。”他拿起面包戳了戳她的脸。 “我要回家了。” “别啊。”修赶忙拉着了她的衣袖,“我想问个问题。” “长话短说呗。”她重新侧过身,与他面对面。 “罗竞有没有回大学讲过课?”此时他像换一个人一样,表情相当认真。 “没有。你不是在大学里吗?这种事情干嘛问我?” “我又不在法学院,你对法学院很熟啊。” “你为何不猜猜罗老师最近干嘛去了?”乔雪忆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她。 “……正是因为猜不到才来问你的。你一定知道吧?” “嗯……罗竞出现在了案发现场,而且……夏楠跟他是有结仇的,检察院不得不需要罗竞的证词。准确的说,罗竞这段时间在想办法洗清自己的嫌疑。”乔雪忆的眼眸一亮,但不一会儿就黯淡了下去,“但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有点道理。” “当时我在场。我知道的,罗竞并没有正式入场,但他已经在会议厅里。如果排除会议厅诸位教员作案时间,那么只有罗竞有嫌疑了。当然,目前连杀人手法都不知道,所以现在仅仅是怀疑阶段。不过呢,那种情况如果算他杀的话,必须得有人提前去过现场。那么谁有资格能在研讨会开始之前随意进出会场呢?还得是和那位老师有仇的。”她笑了笑,“不过这种事情正常人都能考虑到。” “你那位身为警员的姐姐是怎么看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算了……面包和牛奶就留在这里了,吃不吃看你了。”说完,修打开乔雪忆的书包,把东西放了进去,“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她伸手拿回他递来的书包。 “这段时间在这里玩玩,有事记得我叫我,我可以当你的狗腿子。” “你说你是我的狗腿子,那我岂不是……狗?” “雪忆……我……”他努力眨着眼,仿佛在刻意忍着什么。 “嗯?” “再见!”修转身,迈入到了路灯外的阴影中,好似永别般朝她挥着手……乔雪忆默默无闻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依旧呆站在那里。 “再……见。”她也轻挥着手。 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乔雪忆不明白,自己心中为何会有一股异样的难受感。 等下…… 等一下……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哭着说再见? 等一等! “修皓!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整条街已经无人应答了。她可能不会知道,这一夜漫不经心的告别,差点让生离搭肩上死别。当乔雪忆还在埋头思考时,她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了接收短信的震动声。她拿出了手机,看着屏幕显示着发件人。 发件人:蔚海 那家伙很危险! “什么意思?”她很好奇地点下来发件人里蔚海的电话。通话铃声是一段流行歌高潮部分的歌词,但歌刚唱了五秒左右,另一方的人便接听了电话。 “乔雪忆!赶快回家!”蔚海激动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 “哟,休息够了吗?” “那家伙来找你了!” “你……什么意思?”乔雪忆诧异地半张着嘴。 “别和那家伙来往了!他很危险!他是……他和那些死掉的人有关系!没多少时间了!我这边不好办啊……我已经快……来不及了……” “你在哪里?”听着蔚海慌乱的语气,她开始小跑起来,“快告诉我你怎么了?” “他会……修下一个会杀掉你!我要挂电话了!” “哈?” 通话被毫无征兆的断掉。 “喂喂?喂!”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手机屏幕,“脑子休息休出问题了?” 想起修那滑稽的背影,竟然有人说这样的人会杀我?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不安地看着通讯录里蔚海的号码,又愕然地直视着自己手上因紧张而被自己捏得奇形怪状的干面包。 她再度回拨了蔚海的电话,可他的电话已经提示关机。乔雪忆没有多想,赶快往家的方向走去。 …… … 离开市区的医院后,他还是无法释怀。那天的事让罗竞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开庭前几天,他本来打算就在自家楼下散步,结果还是走到了大学。他在脑海里重组那些想要忘记的片段。 十月上旬的那一夜,在外散步的罗竞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立即惊了一下,屏幕上显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那是之前在办公室的老师联系簿上所看到的,尽管没有刻意去记,但他也了解用这个尾号的主人。 那是夏楠的手机号码。 “喂?” “……你必须要赎罪。” 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经过了变声工具处理。罗竞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因为那可怕的景象急速地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的厉害。 “你是谁?为什么会有夏老师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理睬他的问题。 “前往校外废弃施工地的三楼……” “喂、喂!”他大叫着。 “不然第三个就是罗澜。”电话被挂掉。 “他妈的。”他再度将号码回拨过去,但对方手机已经关机了,“搞什么?” 那声音以及那些台词,似乎对方提前用录音机录下然后经过变声处理再播放。是骚扰电话吗? 废弃的施工地的三楼?他打量周围,在看了看不远处的拐角,便发现了那耸立起的水泥废墟。那就是不久前已经中断施工的工地。现在正是新的建筑公司接手前的时间,暂时处于放松管理状态。现在正值夜晚,好像没有任何人看守。 第三个就是罗斓……老实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开始感到害怕了。 这几起案子没那么简单。 怎样的威胁罗竞都不会感到害怕……唯独有人拿女儿做交易筹码,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久之后,他前往了下一个街道口。罗竞一边张望着,一边步入了废墟施工地的铁门。 眼前的施工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每一处残埂断壁都很容易坍塌,不像是一个建筑物该有的样子。在黑夜下,眼前的东西看起来不过就是硕大的瓦砾堆积而起的遗迹,有一种很容易会被什么拉入的感觉。 “有人吗?”他其实不敢大喊,用着平时说话的音调。 很巧,这里没有任何人。他不明白那通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好奇心的趋势终究使他走上了阶梯。 为什么夏楠的手机会在别人的身上?不行,很多事情都想不通。 阶梯很暗,里面的大楼已经灰尘漫漫脏乱不堪,借着月光,还能看见碍眼蜘蛛丝。脚底传来了被自己碾碎的石子的声音。他看了看地面,似乎有不少旧烟头。 学校那些烟鬼放学就是来这里抽烟的?到时候再给学校反映。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对面楼层三楼的某处房间传来了亮光,窗口似乎被窗帘罩着。就算是透过窗帘,也能看见一个令人惊呼的东西……一个摆动的人影? 罗竞惊了,接着,电话铃宛如噩耗般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电话,而是短信。他用颤抖地手握着手机。 …… 正文: 人在在面临新的开始前,心中都会有未知的恐惧。进来吧,这里,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接下未来的所有庭审吧,你……一定会胜诉的! …… 罗竞飞奔起来!他紧握着手机冲上了三楼。 不一会儿,他拼命地喘着大气来到了铁门前,并愤怒地推开了门。 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他没有丝毫畏惧感。 一道亮光从他的头顶落在地上。地面出现了火苗,那微小火苗在燃油的引导下连成了一条线,高温下的红线不断延长,形成了刺眼的光圈。 火苗迅速形成了仿佛能将人吞噬的烈焰。烈焰的燃烧范围并没有止于火圈,它依旧在迅速蔓延。大火开始往圈的中心燃烧,形成了壮观的篝火。窗帘的挂绳受热脱落,铺在余火旁。霎时,眼前的一切彻底燃烧了起来。 因冲击而产生的红莲之炎瞬间席卷了地面! 眨眼之间,罗竞的眼前产生了一股释放着恶臭的冲天黑烟,死亡之赤与暗之黑准备将一切都吞食殆尽……他到现在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就是他所身处场景的模样。 “这是……什么!”他立刻用胳膊挡住了袭来的火花。 火焰圈起的线化身为一道炽热的高墙。流窜的火花在疯狂地肆虐他的世界。迎面而来的高温毫无目的地烘烤着这一切。如果所谓的地狱是指完全无可救药的地方,那么他目前所在的场所,肯定就是地狱。 曾经那个不起眼废弃大楼的某个楼层,宛如点燃了火炬一般,将那黑夜下不起眼的烟火送上了夜空。 …… … “你要冷静听我说。”乔雪遥在电话的另一头安慰着自己的妹妹。 她将那日的事情详细告诉了乔雪忆。 清晨,派出所接到了附近居民的报案,警车接二连三停在了废楼前。刚从菜市场回来的群众逐个停驻在警察后方,楼下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议论声貌似让废墟成为了百货大楼。没关闪光的成百部手机在配合警灯闪烁中拍照,真是独特的风景。 “尸体的表面已经焦了啊。”乔雪遥捂着鼻子说。戴着口罩和白手套的男性搜查人员将两个密封的塑料膜递给了她。她定神看了看这两个袋子里装的东西。 “您应该很熟悉吧。”搜查人员问,“之前去过那所大学里也有同样的证件。” “学生证?眼镜?” “放在臀部口袋里的,因此避免了完全被火灾侵蚀。” “我看看这个名字,虽然照片已经被烧了一大半,但是校徽下方姓名还是可以看的吧。嗯,夏……蔚海?” “是您妹妹所读学校的研究生证。” “天啊……把口罩给我一个,谢谢。” 另一位搜查人员拿起了相机拍照,警员们勤快地在尸体周围用粉笔画上了白线。 “又是那个学校的人。这已经不是随便调查就能出结果的案子了。”她自言自语。 最初那位死者的监护人,以及校方都开始阻拦警方调查。现在连那个老教授的事情都不清楚,化验结果和审查都还正在进行,嫌疑人诉状也才录到一半,又一个破事扣过来。 这种感觉,真是有人拿铁盆倒扣在自己脑袋上,再加了一坨秤,把自己压得抬不起头。不好好处理的话,一旦舆论被记者炒起来,自己后半辈子怕是跟奖金挂不上关系了。 她将手放进焦炭般尸体的口中,在腔内搅动一番后,乔雪遥用手指夹出一抹黑灰。她用食指与拇指搓磨着灰,一股熟悉的手感传来。她又将脸靠近,用鼻子闻了闻。 “有唾液。”她一下子明白了一些事。 烟尘是在他成为尸体前才进入的口腔,这是一起活生生的焚烧案。穿着厚实的制服的人员已经给成焦炭的尸体盖上了白布。 她打算走出房间。正走到底部被烤成漆黑的铁门前时,乔雪遥无意间看见地面上有一块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捡起了那个物件,看着那变了色和形的炭黑色金属方块。 看样子,像是经过了火烧的金属煤油打火机? “诸位,帮我一个忙。”她发话。 “乔姐你讲。”身后拉黄线的青年警官探出个脑袋。 “赶快安排团伙去这个叫夏蔚海的人的房子里取样,头发指甲外套总之什么的好,拿回你那个部门,跟这尸体做对比。” “你的意思尸体和学生证上的家伙,不是一个人咯?” “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直接去医院啊,病历记录什么的总是有的吧。” “那个手续比这个复杂。” “找监护人啊,监护人总得知道情况,虽然事实很难以接受,但肯定会配合调查。” “他的监护人……他的监护人之前死了……” “等等,他姓夏?” “嗯,我也是才想起来,调查他的户口的时候才知道夏楠有个儿子。明明他的家里没有居住过儿子的痕迹。”乔雪遥十分懊恼地向众人解释。 “那怎么找他儿子的住宿地点?” “我有办法。” “要不要通知罗检?这件案子可能与即将审理的那起案子有什么关联。” “我去告诉罗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