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新读者 这里是本作的中短篇外传集,及必要设定存放处。 初次接触本作的读者,请跳转至第一卷【前言】开始阅读。 正文 《Pasado》(一) “哈、哈呼,哈,哈,你、你他妈,有病吧你?” 尖耳朵的棕发小男孩趴在地上喘得半死不活,打着补丁的裤子擦在泥土上又被磨烂了。 之所以称他为小孩,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过瘦小了。四肢几乎不比树枝粗多少,只有五六十厘米的身高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从穴窟里钻出来的地精。 破了皮的膝盖渗着血,但他无暇去管,上气不接下气地撑起衣衫褴褛上半身向背后的人怒骂。 【我受不了。】 他想着。 【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嗓子里泛着血味。 “妈的,妈的,妈的。” 他素质低下地吐着脏字,骂骂咧咧。 “把我的,徽章还给我!” 那身材高大,穿蓬肩束袖、得体的细麻衣,一副贵族姿态的金发男孩儿毫不退让,用着就儿童而言相当沉稳的语气,对棕发男孩儿义正言辞地说。 他同样也不轻松,弯腰扶着膝气喘吁吁。腰间那把雕纹讲究、装饰华丽的带鞘佩剑也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 不过因饮食充裕和合理锻炼而有着些肌肉的他,总比那枯枝一样的棕发小孩要强壮得多。 “什么,章?” “公正之神的,银徽章。” “你为什么,说我,拿了你的那他妈什么,章?” 棕发小孩故作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 “就是你。昨天是你在街上撞了我,然后徽标就没有了。我可把记得你牢牢地。” 金发孩子言之凿凿。 “不是我!你他妈凭什么证明是老子偷的?” 棕发小孩气势汹汹地质问着。 “我揪下了你的一颗扣子,不要想抵赖。给我徽章,我就把扣子还给你。” 而对方没有受影响,只是语调平静回答着,将黑色的脏纽扣夹在食指与拇指之间,不容置疑地展示给他看。 “妈、妈的。就为了,那破烂,你他妈就从城里,追我到现在,啊啊?” 他再也无法辩解,一副见了鬼似得表情。这里离逐日城已经是五里开外了。虽然不清楚具体的距离,但他知道这是他一辈子之中跑过最远的路。 “把它还给我,那不是你的东西,小偷。” 金发孩子逼迫了上来。 “没,没有了。” 他只有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是你拿的!” “已经,卖掉了。” “……卖掉了!?” 由于对这个“卖”字不甚熟悉,金发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两个银币、都不值的玩意儿。早知道,我他妈就不碰它了。都是你,拿个破烂当宝贝装在那么漂亮的袋子里。” 棕发小孩稍稍缓过了劲儿,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这不关我的事,你得把它还给我。” 金发孩子却是一副死脑筋,寸步不让。 “你他妈聋子吗?卖了,没了!” 棕发小孩大声重复着。他觉得对方不是耳朵有毛病,就是脑子出了问题。 “不要说脏话!” 而对方却还在在意他的礼仪问题。 “你他妈的管老子!” “我要把你送到教堂去。你得找教父,向神明悔过。” 金发孩子走了过来。 “操,别!我不去!” 听到“教堂”二字,棕发小孩终于露出了胆怯。 他有好几次因偷窃而被关在公正之神教堂的忏悔室里了。 前来礼拜的教徒信众那围观的视线,他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做他们不存在。不过,重要的是。 只要不把欠下的钱还清,那里连一滴水都不会给他喝。 美其名曰孤立忏悔,让他重新理解公正的含义————实际上不过是杀鸡儆猴而已。那帮子神父法官的真面目,他清楚得很。贫民窟里进了忏悔室就再没出来过的人,他可见的多了。 “你必须去!” “我把钱给你,我把那两银币还给你!三、三银币怎么样?不……两银币零五十个铜币!我给你五十铜币!” 这下他真的慌了。慌到想要用钱来解决问题。只不过,在当时代表着十大块库挞洛克的一枚银币,他可舍不得全都拿出来。 话虽如此,其实他身上现在连一个铜板也没有...生活在是个人都会小偷小摸的贫民窟里的他,从没有过随身带钱的习惯。 “除了那个徽章,我什么都不要。跟我走!” 金发孩子软硬不吃,上前抓着棕发孩子的手腕,熟练地将力量悬殊的他擒拿住——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压制儿童一样。 但腰间的那把剑...不必说,他当然没有要拔出来的意思。 整只胳膊被反按在背后,关节锁住动弹不得,棕发小孩胡乱蹬腿、膝盖上的擦伤越发严重、血和尘土混成了泥巴粘在上面。 【对了!】 他一转眼睛,有了主意、深深吸了一口气—— “救命啊!抓人啦!法官老爷拉壮丁啦!!!” 他用以那副身体而言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大嗓门,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声音响彻整片天空,在枯叶落尽的深秋树林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 “不,我不是——” 金发男孩儿抖了抖,下意识地放松了一些手上的力气。 “嘿!愣子蠢货傻逼,长痔疮的王八孙崽!” 听到对于自己的谩骂,他并不生气。但还是扭头看向棕发孩子的脸,想要纠正这个出身贫苦的孩子的那低劣龌龊的语言习惯。 “嗖啪!!” 棕发孩子正等着这个动作呢。 他把刚才趁乱从怀中掏出、一直都藏在手里的那把生石灰,猛地甩到了金发男孩儿的脸上。 这是他从同一条街道上的半身人小地痞那里学来的手段。 难以治疗。如果用清水冲洗了,生石灰就会直接放热毁掉对手的眼睛。 他也在打架时不小心吃到过这么一下。幸好曾经见识过这一招背后的威力,他是用了两个月攒下来的菜油勉强把眼球洗了干净,才没被弄成瞎子。 现在,他的这把石灰撒得毫不犹豫。 只要能起效,就压根不必去顾及对方如何。 在不得不勾心斗角以求生存、能为了一块干硬的面包而拼个你死我活的贫民窟,这早就已经成了住民们的共识。 而最为讽刺的是,王国公立的孤儿福利院,也在这条街上。 【这种事儿,娇生惯养的贵族少爷肯定是他妈的不会懂的吧。】 棕发孩子嘴角露出狞笑。像是痛解了心头之恨,但又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残忍和麻木。 往别人的眼里撒上一把石灰,对他而言连使坏都算不上。 就连趁人熟睡之际、把匕首刺进刚刚还在谈笑着的朋友的咽喉,摸走他身上的钱袋之后就转身扬长而去——————这样的恶行,他都是亲眼见识过的。 而且,就发生在他的亲生父母身上。 当时,他只有装作是睡着了、用破被子捂着嘴巴瑟瑟发抖。勿论呜咽,连眼泪都没敢流下一滴。 卑鄙就是力量。 想要活下去,就得不择手段。 最重要的是—— “感情这玩意连一个铜子儿都不值。” 过了很久,才终于能痛哭出声的时候,他把父亲曾对他重复过无数遍的话牢记在了自己心中。从那开始,这就成为了他的人生信条。 “啊啊!!” 没有一点防备,即便是身手经过了训练的金发男孩也来不及阻拦和躲闪,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记阴招。 他痛苦地捂着眼睛,在地上不住打滚。 棕发小孩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边向前奔逃着,边回头看着对方的那副惨状奸笑不止。 “哈哈哈,蠢货!!!” “砰!”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公正之神的额外关照,他没跑出几步就因没有看路,反应不及而一头撞在了树上。 伤势很严重。若不是他身体瘦弱惯性较小,这一撞说不定能折断颈椎,令他当场毙命。 额头被粗糙的树皮碰出了血,棕发小孩面前一阵天旋地转,恍惚然仿佛沉入水中。 他只觉脑袋发胀,传到耳朵里的痛叫声也变得无比遥远;头颅在膨胀着,像是顶地眼珠也往外鼓出了不少,视野中的物体忽大忽小;耳中是潮湿的,鼻子里也淌出来了什么东西,呼吸不畅。 他一抹嘴巴,整张脸都变成了鲜红色。 “呀——!!!” 正这时,树林之中跑过来一个小女孩儿。她有着一头不同寻常的靛蓝色发丝,嫩白但充分接受了日晒的健康皮肤。质朴的灰色衣裙不算破旧,但从袖口里的胳膊也能看出她正处于缺乏营养的状态。 她手里拎着两条穿在芦苇上的鱼,肩上还扛着一根自制的简陋钓竿,就那么赤着脚啪啪地跑了过来。 “你受伤了!” 棕发小孩再也站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对了!” 小女孩儿急得跳脚,忽然灵光乍现。 “只能试试看了……。这,这样来着,对吧。不。恩……应该是……” 她把鱼和钓竿丢到一边,将双手交叠覆在棕发小孩额上。却忽觉又忘记了什么,托着腮急急忙忙地想着,丝毫注意不到自己的侧脸也被沾上了血迹。 “妈妈她好像是这么…… ……波,博爱之母,法忒阿、米缇,求您怜悯,救助您的孩子!” 她不熟练地进行着祷告,模仿母亲的样子释放治疗神术。 神明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一道白光从指间涌现,棕发小孩的表情安定了不少,但血液还是不断地从鼻孔和耳朵里流淌出来。 “啊!我,弄错了吗?” 女孩儿吓了一跳,胆怯地想要收回手。但是,小臂却被抓住了。 “继、继续。” 棕发小孩紧紧握着她,气息微弱地说着。 “好、好的!” 她闭上眼睛集中精神,不断默念着礼拜神明的告词。 棕发小孩用嘴大口呼吸着。之所以让对方继续使用神术,是因为之前他发现随着血液的流出,头颅的肿胀感也因而减轻了。 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治疗成功。他推开女孩儿来扶的手,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望向不远处的那人。 金发孩子正倒在落叶上,昂贵的白衣也染成了土色,浪费掉了。眼睛受到重创,即便是性格坚强沉稳的他也只有捂着脸蜷成一团,发出阵阵呜咽哀鸣。 “刚才是你在喊吗?发生了什么吗?” 女孩儿弄不清现状。 “对...是。那个人是来抓我去当兵的。我不愿意,他就打了我。我得走了。” 确认了对方还没从伤害中回复过来,棕发小孩随口编造了理由就要再次逃跑。 “不许走,你这小偷!!” 金发孩子强忍疼痛,流着泪水爬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棕发小孩的裤腿。 “小,小偷?” 女孩儿吃了一惊。 “老子不是小偷!混蛋,松手!” 棕发小孩狠狠踹着限制住了自己自由的那只胳膊,但金发孩子把手攥的死死的,不准备松开分毫。 “不,不要打人!” 女孩儿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可以抱住那条正在行凶的腿。 “你也松手!你跟他是一伙的吗?” “不能打架!” “别拦我!” 棕发小孩一脚把女孩儿蹬了出去。 “放我走!我数到三,不松开的话老子就弄断你这根猪手!” 他面目狰狞,看准了金发孩子的肘部内侧,准备直接踢碎这个愣子的关节以求自保。 金发孩子没有畏惧于恐吓。他从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告诉他绝对不能屈服于对手、以至于任何地位低下的人,玷污家族的荣誉。 “一!” 说实话,他不仅不在乎家族的荣誉,还对着自己的身份有一些厌恶。 但就算不是为了莱因哈特这个姓氏,他也有着要坚持下去的理由。 他小时候, 不。就算到了现在,他唯一的爱好也是与众不同,于这个时代全然不相配的—— 【炼金术】。 在他刚刚识得字的时候,照顾他的女佣人曾给他带了一本泛黄的童话书。 从那时起,他就记住了书中那个衣着奇怪、却总能用奇妙的手段帮助那些遇到困境的人们的男人。他们都称呼这个男人为, 炼金术师。 早在一千年前,炼金术士是被教廷称作服下恶魔之种的罪人,一旦被人发现会被架在火堆上活活烧烧死的存在。而在教廷被废之后,他们的地位也并没能上升多少。如今也是人们眼中的邪魔外道。 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于炼金术的热情。 在他眼中,那小小的透明沙晶杯里有着近乎于无限的可能性。对于这个从幼年便生活在高高的围墙之下,自由受到限制的孩子而言,自我意志唯一的寄托之处。 如果他出生于一个普通人家,说不定还是有钻研炼金术的可能性的。 但他的父亲,是一位粗鲁的男爵。 大人为了将作为长子的他培养成一名符合贵族规范,能够继承爵位的骑士;即便在繁重的剑术功课之余,也完全禁止他阅读任何书籍——更不必说给他接触炼金术的机会了。 那本童话书之前在一次惩罚中,被男爵当着他的面烧毁掉,而给他那本书的女佣也早已经被赶出去了。 书中等值的代换,并不存在于他的生活中。 从这以后,他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公平。 是不会被人所干涉的,真正的独立。 在这样粗暴的高压教育之下,他不断受到挫折的心灵也早早地成熟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令人揪心的成熟。 他开始偷偷信仰公正之神。 虽然是遥不可及的奢求,但他希望能用自己的行为和原则,向神明换取公正的来临。 这,也便是他内心唯一的寄托。 ... “二!!” 关节被踢碎必将失去手臂,而在此刻要拔剑砍伤对方的话,也正是合适的距离。 但他没有松开棕发小孩的裤腿,也没有摸寻腰间的剑柄。 反而紧紧闭着眼睛,皱起眉头把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 “妈的,三——!!” 棕发小孩咧开嘴巴咬紧了牙狞笑着,眼睛圆睁呲出犬齿恶狠狠地蹬了下—— “呀————!” “啪!!!” 女孩儿从地上捡起那条几斤重的大鱼,双手握着鱼头上芦苇制的固定结,有些害怕地闭着眼睛、将这沉甸甸的钝器挥圆了甩在棕发小孩的脸上。 “呜哇啊噗————” “砰!” 体型瘦小的棕发小孩被打得向后仰着飞出去好几米,整个人又撞在了树上,缓慢地滑了下来。 “啊,我不是故意...没事吧!?!?” 女孩儿为救金发孩子情急之下使出了超乎平时的力气...显然,那已经不是没事儿的情况了。 金发孩子仍然死死抓着那破烂的裤脚...也只有裤脚而已了。从打着补丁的脆弱位置完美地撕下来一截空荡荡的布筒,而在这布筒之上,还落着一颗沾着血的门牙。 感受到手上的拉扯力消失了,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去看。但这可不是能睁眼的状况。额头上的汗水伴着石灰,直接淌进了他的眼睛里,几近沸腾起来。 “沙...”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名副其实的沙眼。 “啊啊啊!!” 他只能再一次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儿了。 “阿,你、没事吧?我这就帮你治疗——” 女孩儿放下鱼,赶紧跑到他的身边。 “噢呜呜呜!!” 棕发孩子也缓过神来,捂着流血不止的口鼻叫起疼来。 女孩儿听到惨叫声,又慌忙跑到树干底下查看自己造成的伤势。 “对不起,我来先帮你——” “啊、啊啊啊啊!” “博爱之——” “噢呜呜呜呜!!!” “果然还是先...” “啊、啊啊、啊啊啊啊!!!” “法忒阿米缇——” “噢唔哇哇嗒嗒嗒嗒嗒嗒!!! “这个,那个,先...啊啊啊!怎么办呀呀呀!!!” 三个孩子的稚嫩悲鸣,不断地在这片金色的落叶林中回荡着。 正文 《Pasado》(二) “他先打的我,是他的错。” “恩,打人可不好。啊,但是我也打了...” “我没打你。是你偷了我的东西的错。” “诶?偷东西?他是小偷吗?” “我没偷。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偷了?” “是冤枉吗?” 女孩儿摸不着头脑。 “我这里有他的纽扣...诶,哪儿去了?” 金发孩子掏了掏口袋,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 “?” “胡说八道。我的纽扣可都好好地在我身上呢。” “啊,真的。缝得牢牢地。” “不可能...你这贼,竟然连扣子也偷走了。” “这个...” “哈哈,你也就说些这种蠢话了。没事儿了吧?那我走了。” 棕发小孩下意识地和金发孩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是在街斗之中,面对手持利器的对手所必须注意的事情。 他对那反射着阳光的利器...主要是锋利的匕首,有着来自记忆深处的畏惧。 “那个...” “你不能走!我向公正之神起誓,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向神起誓?那你,是不是真的...” “老子不稀罕你那什么鸟儿神,他可管不着我。小niu...姐姐,他可是贵族。不能信这些吃饱了饭就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崽子。” “姐、姐姐?我第一次被人叫作...但还是请你不要说脏话。鸟儿神?公正之神,是小鸟的神明吗?” “不,公正之神是世间一切交易与裁决的神明...” 金发孩子一本正经地纠正着。 “啊,你不许跑!!” 说到一半,他赶忙拽住了又想要溜走的棕发小孩。 “别动我!” “你得把徽章还给我!” “你有完没完!” “等一下...他确实偷了你的东西吗?” 女孩儿捏住了金发孩子的袖子。 “千真万确。” “但是,证据...” 看着他笃定的目光。她也有些犹豫了。 “对啊,你没有证据!” 棕发小孩也趁机叫嚣起来。 “请你相信我。” 金发孩子一字一句,恳诚地对女孩儿讲。 “虽然我想相信你,不过...” 但他看到,女孩儿感到为难,紧紧咬着嘴唇。 “...” 他无言地放开了手。 棕发小孩挣脱了束缚,又满心提防着男孩腰间那把虽然华丽、却是为伤人而生的明晃晃的凶器,一转眼就钻进林子伸出跑得没影了。 “那个,我是不是...” 女孩儿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判断了。 “不是你的错。缺少佐证的话,就算放到公正教堂里、法官肯定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吧。” 金发孩子沉静地说着。就算刚才有点冲动,但熟知法律的他心中是很清楚的,在不知何时、扣子被偷走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失败了。 【到底...他是什么时候干的呢。啊,难道是刚才我去擒拿他的时候——】 他抬起拳头,习惯性地想要锤几下脑袋以端正自己——但是,他从胳膊处感受到了一股阻力。 “恩...啊,对不起!” 女孩儿惊觉自己沾着泥土与鱼腥的手还攥着他那昂贵的袖子,连忙放开了他。 “弄脏了你的衣服,真的对不起!” 她鞠躬道歉,齐肩的靛蓝色长发被甩得乱七八糟。不过它们本来也就没经过什么梳理,一副蓬蓬缕缕的样子。 “不...不是你的错。看,我整个人早已经是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了。对了,谢谢你帮我治疗。” “眼睛,还会痛呢?” “不...已经没关系了。只是有点痒...” “我还是第一次用神术...刚才究竟怎么了?你脸上白色的东西是...” “【石灰】。...遇水起热,应该是【生石灰】吧。竟然把这种东西撒到别人的脸上...” 男爵的百般阻止并不能熄灭他的热情。在他藏在房间里仅有的几本炼金书籍之中,有过这种奇妙白色粉末的记载。 但那样卑劣残忍的手段,是这个出身于贵族之家的小骑士所不能理解的。 “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是那个小孩子,洒的吗?我果然是...包庇了他,做了坏事吗?” 女孩儿握紧了手,怯生生地问。 “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 金发孩子还没忘掉之前要做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要惩罚一下自己的脑袋了。 “——!” 刚刚抬起手,女孩儿却缩回脖子低下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诶?你——” 金发孩子很熟悉这个动作——这是男爵想要对他动手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作出的反应。不过,也只是在面对男爵的时候才会如此。 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儿... “啊,对不起。一不小心就...” 她又在道歉了。 “你没有向我道歉的必要。” “哈哈。我..知道的,不过,可是...没什么。对不起。” 她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 “...” 金发孩子无言以对。已经没再有反省的心情,但为了表明自己没有敌意,还是不轻不重地给了自己几拳。 “啊!” 女孩儿理解不能地看着这样的自虐行为。 “那么,医疗费的话...” 工作就要得到报酬,亏欠他人的就要偿还。金发孩子绝不允许他人作出有违公平的行为,于自己就更是严格。 但他翻遍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什么值钱的物件了。只有抽下自己的腰带,双手递给女孩儿。 “诶?诶?” 女孩儿陷入混乱。 “怎么了?为什么?”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啊,嗯...”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了腰带。幸好两人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否则卫兵应该以调戏妇女的罪名将金发孩子抓捕起来了。 事实上,如果现在是在城中,人们可能也没办法一笑了之吧。不过这里是荒野之外...这样说的话犯罪感只会更加强烈而已。 总之,因为异性观念淡薄,两个孩子进行了某种暧昧的行为。 “你的衣服,我来帮你洗干净吧?” 女孩儿指着金发男孩本是雪白,现在却已经成了土黄一片的上衣。 “不...不用了。” 金发男孩对这样的事感到不太适应。 “但是,我把它弄脏了...” 女孩儿愧疚的视线离不开他白袖子上那道泥巴手印。 “没关系。回去之后我只要对父亲大人说跟人打一了架就可以了。” “他会责骂你的吧?” “不...不会。他反而会夸奖我吧。毕竟在他看来,我就是长了大个子却没种,继承不了他爵位的软蛋。” 金发孩子嘴角上翘,却丝毫没有笑意。 “啊...” 见此,女孩儿也沉默了。 “...算了。还是拜托你为我清洗衣服吧。 父亲大人会逼我说出对手的名字、调查那个人的身份吧。像他那样地位低微的...盗贼,肯定会被父亲大人想办法绞死的。 他虽然偷了我的东西,但绝对不应该因此而死...这不是那么无法原谅的罪行。 怎么样,可以帮我吗?” 金发孩子皱着眉,盯着自己的鞋子阴沉地说着。随后他又仰起了头,语气温和而恳切、诚挚地望着女孩儿的眼睛请求着。 “恩...当然可以。你不需要求我,我本来就是想这么做的。” 女孩儿也不多迟疑,点了点头。 “代价的话...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可以拿给别人的东西了。就当做是先借下的,可以吗?” 此言不虚。实际上,此时他还是提着自己的裤子才能勉强维持对话的。如果再脱下点儿什么的话,恐怕在他回去之后事情会变得要比打了架更加严重。 而腰间的那把佩剑...则太过贵重了。即便是没有价值观念的他也能明白,因为一件小事就把剑交与他人,反而会导致不公。 他必须尽全力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否则,公正之神就不会回复他的乞求...至少还保留着与年纪相符的天真的他,是这样认为的。 “不,不需要的...代价什么的。” 女孩儿连忙摆手。 “不...我必须得给你才行。不然就不公平了。” 金发孩子却是个犟脾气。 “只是洗一下衣服而已...” 这和女孩儿的观念有所偏差。在她看来,帮助他人算得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少她现在是这么觉得的了。 “没有什么只是。” 金发孩子还是寸步不让。 “但...好吧,我知道了。那你先把衣服脱下来吧。” 女孩儿拗不过他,只有同意。 “好。” 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解开扣子褪下了上衣,露出肌肉线条明显,就孩童而言相当健硕的躯体。 女孩儿从没有过这样观察男性身体的机会,看得有些入了迷。 “那个...” 听到声音,她抖了一下,收回视线...发现那只抓着脏白衣的手、已经不知在自己面前等了多久了。 “...啊,真是抱歉!” 她回过神来,轻轻红了脸。 “为什么,要盯着我瞧?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精壮的身材是他在男爵过分严苛的剑术教育中得到的成果。说是成果,在他自己看来可能用伤痕一次来形容才比较合适。 每次抚摸这些肌肉,他都会想起在那无视他个人意志的训练中所收到的逼迫和谩骂,觉得自卑,觉得耻辱。 于是,现在他的心情困惑与羞耻交杂在了一起。 “不...没什么。对不起。那我去了。” 无论怎么想,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赤裸的身体总是一种冒犯对方的行为。 女孩儿接过衣服,稍鞠一躬后立刻逃也似的扭开头,向她之前来的方向走去。 “去...是,去哪里?” 金发孩子愣在原地。 “你不知道的吗?那边有一个小湖的。好像是叫作...帕萨杜湖。” 靛蓝色的乱发随着轻风缓缓飘动,女孩儿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湖吗?这里...是哪里来着?总之,还是跟上去吧。】 “嘶——”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抱住光溜溜的胳膊。虽然距离冬天还有一段时间,但气温也早已容不得人光着膀子站在野外了。 【好冷。不过...帕萨杜湖,真是奇怪的名字啊。】 他这样想着,手提挂着佩剑的沉重裤子跟在女孩儿的背后跑了起来。 女孩儿在白衫上涂了几棵不知名野草的透明汁液,放在湖水中熟练地清洗着。 “那是?” “皂蕨。幸好现在还不太冷,之后它们就会枯萎了。 女孩儿细致揉搓着袖口上的污渍。 “你很习惯洗衣服吗?” “是的。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能做的事情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能够靠自己独立生活...我很羡慕。” 金发男孩走到湖畔那有些陈旧的圆木码头上,盘膝端正地坐了下来。 “你可是贵族的儿子吧?至少不用担心饿肚子的问题,也不需要在冬天跑到几里外的地方来拾柴吧。” “我的父亲确实是...男爵。不过,我倒觉得那可能比现在还要好一些...至少能饿肚子也是一种自由。” 他回忆着,十指交叉放在两腿之间,肩膀也沮丧地塌了下去。 “饿肚子的自由...我,不太明白。” 女孩儿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她忽然清楚地发现了。身后的这个男孩儿,和她完全是处于两个世界的人。 “我也,并不清楚。” 沉稳的声音不知该如何回复。 “自由...也是先要活下来才能拥有的东西吧?” 她故作平静的话语,在微微颤抖着。 “...嗯。”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女孩儿又继续进行手上的活儿了。 秋风萧瑟。 沉默。 两人都再没讲过任何话。 湖上的水鸟也像是读懂了气氛,悄悄地漂荡着,泛起一圈圈波纹。 弯曲成团的落叶被风吹得滚了起来,压在地面其他枯黄的叶片上,发出干哑的吱呀声。 灰蓝色的天空中没有浮云...也可以说空无一物。清澈地有些苍白。 金发孩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女孩儿则什么也不愿说。 只是等待着时间静静地流逝。 ... 洁白如新的衣衫被晾在了码头一侧那一根被提前清理过、树皮早已经被磨损光了的横栏上。 没有多少犹豫,也不需要特地去寻找。女孩儿非常自然地就把衣服挂了上去。 做完了这些,她就把那根疙疙瘩瘩的钓竿扛在肩头,另一手提起了几斤重的青色大鱼。 “晾干还得再等一会儿。我要走了,鱼会变得不新鲜。” 她背对着金发孩子说。 “我该怎么答谢你?” 对方吐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 “...算你,欠我的,就好了。这样就【公平】了吧。” 这是她从不负责任的大人那里学来的话。 虽然自称有所亏欠,但说出这话之后就可以毫无愧疚的一走了之、不再有所牵连...她是这么以为的。 现在的她还没能理解到的是,因人而异,人情其实是世界上最为昂贵的东西。 而已经生活在由博爱之神聚集起的大家族之中的她而言,暂时明白不了这件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知道了。” 同样一知半解的金发孩子也不明所以地同意了。 “再见。” 女孩儿迈开了步子。 对于金发孩子的事情,她并不愿去作更多的了解。 她莫名地感觉到,一旦清楚了这个衣食无忧的孩子所生活着的,那另一个世界;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现在的微小幸福也将分崩离析。 【不知道比较好。】 她想着。 口口声声说着【公平】的人,其实是【不公平】最好的象征。 这就是,在她这双曾见识过因饥饿和贫穷而导致的种种不幸的、橙黄色的眼眸之中,金发孩子的剪影。 “...再见。”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金发孩子孤零零站在原地。 “哈啾!” 打了个喷嚏。 他摸了摸冻得发红的鼻子,双手交叠在脑后平躺了下来。 “好冷。” 身体被粗糙的圆木摩擦着,西北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有那些话语... 对他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感到困惑的男爵长子,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品味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正文 《Pasado》(三) 【没有】 打开上了锁的盒子。 【没有】 掀起伪装成了地板的夹层。 【没有】 拉动带着滑轮的,隔间被毁了的橱柜。 【没有】 钻进通往地下储藏室的,已经断成两截的床的底下。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了。” 棕发小孩仍不甘心,一遍遍翻弄着已经找过了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家中的每一个角落。 “都没了。” 一枚铜币也好。一瓶油也好。一个空罐也好。一粒谷子也好。一撮黑面包或粗盐的碎末也好。 “全没了。” 他再也站立不稳,重重跪在了地板上。 逃跑之后,他返回了自己的狭窄寒酸而空无一人的家。 而看到屋子第一眼的那一瞬间起,他就感觉了有什么不对劲。 【妈的。】 几道绊脚索和拴着空罐的报警机关,都被卸掉了。 【是野猫吧。】 当时,他是这么乐观地想着的——事实上,他除了乐观也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真正走到家门之前,他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门锁... 也被人动过了。 不只是动过了而已。 就像是在嘲弄着他的松懈与无能一般,干脆肆无忌惮地敞在了那里。 老旧的破门晃来晃去,吱呀呀地响。 而大门之内的光景,更是让他的思考刹那间停滞了。 空空如也。 除了父亲死前置办下的、不值几个钱而又沉重地搬不走的大型家具以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而就算是那些家具,也被报复式地砸了个稀巴烂—— 只留下一地木屑。 这已经不是用盗窃一词可以形容的景象了。 劫掠...不,或者应该说是扫荡才更加合适。 “妈的。”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挺直了膝盖没有栽倒在地。 “是哪个王八蛋。” 无数人的面孔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萨洛克,皮斯,莫则,拉泰尔拉,烂皮鞋,黑帽子。】 无论是这条街的哪一个人,都有做出这种事情的理由...他是没有朋友的。为了争抢为数不多的财物所结下的冤仇,却是数不胜数。 事到如今,追究行窃者的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把钱财再从别人嘴里抠出来...如果能的话,他早就会这么做了。 事实上这种事情,他并也没少做过。只是没做得这么张扬,也没做得这么彻底——只会从温饱以上的人那里偷走最值钱的东西,至少也会留对方一线生机。 今天,受害的一方也轮到他来做了。而他的对手,可不像他这样带着盗贼所不该拥有的、对于弱者那么丁点儿的同情心。 他找过了。翻找了他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每一处为了预防偷窃而分散储存的财物。 想也知道,他的底子和习惯早已经被人摸透了。彻彻底底地,只是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木头和一间空房子而已。 越是不甘心,越是搜寻,就越是失望,越是绝望。 即便带着侥幸心理,事实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 尘土飞扬。 一只飞虫留恋似的转了一会儿,也死了心飞走了。 现在,他总算是放弃了。 身上已经分文没有了。 他,失去了一切。 唯有能自保者才有资格生存。这就是被遗弃在王法之外的贫民窟中,最为本质的法则。 因为过于合理,而表现得残酷无情——尤其是对这个尚是孩童的弱者而言。 他只是呆然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无法思考了。 骂不出脏话了。 感受不到未来的存在了。 没有力气去后悔了。 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就像是灵魂也随着钱币一起,被人夺走了。 色调也暗淡了的夕照从小窗里照在他的身上。 明明只是几十厘米高的小人,留下的阴影却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但确然,还是在前进着的。 也不得不前进下去。 究竟是过了多久,才再次振作起来的呢。 他并不清楚。 大钟塔的报时声唤醒了他。 重新恢复了思考,残阳也已经落山了。 他要面对现实了。 他也非得面对现实不可。 房子已经不能住了。这里已经被人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能隐藏东西的位置也看得清清楚楚。继续生活在这里的话,和被圈养在栅栏里的猪没什么区别。 唯有隐藏,才是势力单薄者唯一的自保方式。 现在,他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 【走吧。】 单薄的身躯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屋外走去。 今天,他出城跑了五里的路程,来回便是十里地。到现在为止,还什么都没有吃过。 “咕啦——” 肠胃挤成一团发出悲鸣。 仅仅是饥饿而已的话,他已经习惯了。小偷可不是什么旱涝保收的工作...说是工作本身也已经不太合适了。 总之,只是一两天的空腹,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就是滴水不进也是经历过的——在公正教堂忏悔室里的话。 落寞的身影在无人的街道上走着。 大抵是战争的缘故吧。他成长的这四年中,这里都在不断地衰败着。不知不觉,就冷清到这般地步了。 壮年的男人,也已经没有多少了——都被征去了王国军,无论他们情愿与否。 留在贫民窟中的多是些老幼妇孺...若不是这样,他也未必能在险恶的环境中活到今天。 要知道在以前,这片被卫兵故意遗忘了的街区也是贪食腐尸的秃鹫与野犬的巢穴...在每次械斗之后尤其如此。 当然,它们也经常会被炖在穷人的锅子里。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对于食物总是不多挑剔...只要没有毒就够了。饿得到了极限,有时连这一点会也顾及不到。 这样的他们,当然不在乎自己碗中的肉归根结底出自谁的身上。 而现在,就连这些动物也不见了踪迹。 一到夜晚,贫民窟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要在这里走夜路,需要的可不只是勇气和觉悟而已。 棕发的半身人小孩在游荡着。 他需要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若是躺在能被发现的地方入睡了,其他人恐怕也不会介意减少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从这里,可以瞧见遥远的中心城区那高耸的围墙—— 那里面就是贵族的住处。 丰衣足食,柔软而整洁的床铺,毫不吝啬木材而熊熊燃烧着的壁炉,不会漏雨的屋顶,没有缝隙的墙,也没有在地板上肆无忌惮爬来爬去的蜈蚣与蟑螂。 卫兵每晚都会擎着火把巡夜,不需要担心东西遭到偷盗,不需要随身备着匕首、石灰粉和撒在地上用的四菱钉,更不需要担心在睡梦之中脑袋搬了家。 他并不信神。 但如果以前教廷的神话来说,那对他而言就是天堂。 而令他无法理解,却又习以为常的是—— 天堂与地狱之间,竟然只有这一墙之隔。 【我要逃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去了避难所,终于无所牵挂的缘故。 也不知,是不是饥饿和绝望冲昏了他的头脑的缘故。 也不知,是不是白天那个天真烂漫的却又耿直地令人羡慕的小少爷给了他过于强烈的印象的缘故。 他第一次,产生了要逃出这荒诞而残酷的现实的念头。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王都外的村庄也多半因为战争的消耗而萎靡不振了。 作为弱势者的、瘦弱的半身人孩童,到了哪儿也只是被人欺凌、压榨而已。 所谓的善良,在他学会这个词的十年之中,一次也没能实用过。 但他没有思考这个问题。不想思考,也不能思考。 逃。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像是沸汤中的水泡一样无法抑制地填满了他的整个脑袋,让他再也挤不出任何想法。 被追赶而过度奔跑了的双腿,从筋膜和为数不多的肌肉中隐约泛着疼痛。 他蹒跚地走着。 代表着女王的银色月亮升上夜空,照亮了王城的外墙。 孤单而瘦弱的他,穿过了城门。 卫兵只是瞥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不愿再看。 像这样举目无亲的孩子,他们已经见了太多。没有几个能回得来...就是直接倒在大门之前暴毙也有不少。 战争在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同时,也制造出了数不清的孤儿。无论哪般,都是这些自身难保的卫戍军士都无可改变的事实。 人的同情心是有限的...而且损耗地也极快。 从心痛到愧疚,再从愧疚到无视,终于演变成了麻木不仁。 棕发小孩终于消失在了视线的余光里。 他们也松了一口气,端正了头颅。 就是走,又能走多远呢。 连这样的关心也剩不下了。 跟在那孩子身后跳着脚的瘦乌鸦,也当做没看见就好了。 艾布里德王都逐日城,今天也恬然入睡了。 又有一个卑微而渺小的身影,和一套会走路的破衣烂衫,不为人知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那我走了!” 依然是那件朴素的连衣裙。单薄而粗糙的麻布上到处都是补丁,也谈不上什么款式可言——基本是由一件旧长衫和碎布块拼凑而成的。不过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让人觉得温暖。 大概是贴心衬在内层裹住身体的细棉,和裂口处那反反复复的整齐缝线的缘故吧。 穿着这身衣裙的靛蓝色头发的小女孩儿,双手握着钓竿回头望去。 身着修道服、体态单薄,发间夹着几缕银丝而面目慈祥、大约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性站在那里。 而在她身后的,便是一间宽阔却破旧的简陋教堂。那朴素的内装、坑坑洼洼的屋顶和墙缝里长出的杂草,几十年来都都是如此——大概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吧。 “面包?” “带了!” “小刀?” “装着了!” “水瓶?” “挂在腰上了!!” “嗯。没有忘带的东西了吧?” “都准备好了!那我真的出发了,雪莱妈妈!” 修女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走过来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 “啊,对不起!...雪莱姐姐!” 小女孩儿一拍脑袋,想起自己之前被多次叮嘱过的话,纠正了对修女的称呼。 “嗯。好孩子。” 修女摸了摸她的脑袋。那看似枯瘦的手掌中,带着一股近乎于炽热的温度。 小女孩儿安心地眯上了眼睛。 “去吧。阿猫还在等着的吧?” “好!” 她点了点头,欢快地跑出了院子。 修女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 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在街上蹦蹦跳跳地走着。 “啊拉好孩子,去拾柴吗?” 路过的阿姨问。 “恩,姐姐!” 她清脆地回答。 “——喂!一起去玩吧!” 几个结伴的孩子看到了她。 “对不起,今天不行!” “啊啊~~~~~!” 她笑着推脱了,把她们甩在了身后。 自从来到了这里,她每天都过得如此快乐而充实。 不同年龄的兄弟姐妹都非常亲切,没人会介意她的出身究竟如何。只要辛勤劳作的话,就能换来他人亲切的笑容。 手上磨出的水泡与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也都可以算作是努力的证明。 她热爱着这样的生活。 而这样活泼的女孩儿,今天来到了五里之外的、荒废村庄旁的树林里为教堂拾柴。 而在那之前,她还要先去那已经被本地人遗忘了的帕萨杜湖边逛一逛。 “哼,哼哼~” 她哼着小调穿着草鞋,在长满杂草的地面上迈着大步。 “哼哼、呋——~...?” 在远处的光秃秃的树干底下,积累起来的金黄枯叶奇怪地凸起了一块。 她好奇地凑了过去。 枯叶的缝隙间露出脏兮兮的黑布。 “?” 用钓竿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覆盖物。 “啊——!” 是人。 极为瘦小的孩童。 肤色惨白,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呼吸...不如说,以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说他是个活人才比较牵强。 “...!!!” 女孩儿认得他。 这就是昨天由她施以救治,又在阴差阳错之下被从金发孩子手中逃走了的那个半身人小偷。 【总之,得先看看他还有没有呼吸。】 她看了他一会儿,兀地行动了起来,毫无这个年纪的孩子见到尸体时应有的惊慌。 虽然现在是居住在安稳的环境里,但像这样倒在路边的饿殍,她从前也是见到过的。 比起见过,不如说是已经看得厌烦,以至于习以为常了。 她熟练地把棕发小孩从枯叶下拖出来,翻了个令其仰面朝上。 因为主动承担了许多大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在吃苦磨炼之下,她在同龄人之中算是相当有力气的。 但即便如此,这个身高五六十厘米的半身人小孩也不该在她手中轻地像捆中空的秸秆一样。 【这个人,果然也是...】 她沉默了。 伸出颤抖着的手指,放在棕发小孩鼻下。 正文 《Pasado》(四) 西北风吹着。 荒草中榨不出一丝水分。 棕发小孩那也如同枯萎了的枝干似的胸膛,几乎没有一丝起伏。 呼吸,也比深秋残蝉再也发不出声音的振翅,还要虚弱一些。 不过,确实是有着的。 “活着,还活着!!!” 虽然只剩一线生机,但确实是活着的。 在冷风呼啸的寒夜凭着单薄的衣裳走出了五里路之远,力竭扑倒在地又被落叶掩埋,没有求生的欲望也没有希望与执念,就这么昏迷了数个钟头...但他并没有死。 无论他本人想与不想,他体内的那股子生命力就是不甘于一死。 可现在,也离死不远了。 “得把他背到湖边去...食物,不,应该先是水...” 只要埋在地下深藏一个隆冬,就能在下一个冰雪消融的春天推开泥土重新发芽——————人,不曾拥有过种子那样的忍耐力。 没有能力,就得需要他人的帮助才行。 他是幸运的。 就像是至今为止所有的不幸都是为了此刻的铺垫一样的幸运。 除了早早死掉的父亲以外,尚还年幼的他在这几年来摸爬滚打,作为最底层与耗子和野狗口中抢夺食物而成长到了现在,从未受到过任何人的帮助和关心... 而就是这样的人,在短短两天之内被连续拯救了两次。 ... 温暖。 棕发小孩凭着模糊的意识,将冻得麻木了的躯干靠近了那发着热的物体。 他贴在女孩儿的背上。 用他仅剩的、也是这辈子从没使出过的力道,紧紧地贴在上面。 这是他许久没有感受过了的,人的温度。 “爸,爸爸...” 他轻声呓语着。轻得不仅是耳朵正离他嘴唇不远的那个女孩儿,连他自己也没能听见。 “嘿、咻——” “...砰。” 他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女孩儿走开,没过一会儿又回来了。 “啪、啪,啪。” 石头碰撞的声音。 “呼,呼——” 吹气声。 “嚯...哗唔————” 有什么燃烧了起来。 “咣啷咣啷。” 金属制品的碰撞声。 “梆,梆。” 敲击声。 “咕嘟咕嘟咕嘟。” 沸腾声。 “哗啦啦啦————” 冰冷彻骨的湖水兀地泼在了棕发小孩的脸上。 “哼...哈......” 他抖动着的眼睑缓缓睁开,来不及抹一把脸,转动着眼睛观察四周。 “你醒了?” “恩,恩...” 他觉得不舒服。 并不只是饥寒交迫的身体所带来的不适。 在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他人的声音,让他感到了强烈的陌生感。 紧张。害怕。不安全。无法接受。 如果不是现在他还虚弱地动不了,早已经连滚带爬地逃出好十几米去了。 自他父亲死掉以来,已经五年没有人会在睡觉时与他共处一室了————而这五年,就已经是他生命的一半,记忆的大多数,生活的全部。 他早就忘掉拥有值得信任之人,是什么感觉了。 “来。” 他被女孩儿扶着坐了起来,惊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脊梁僵硬得像根铁棍。 一个热气腾腾的碗端到了他的面前。 “虽然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倒在那里...但总之先吃一点东西吧。” 将少量的粗制黑面包敲碎以后泡进开水里炖煮作成的...粥。说是粥或许有些勉强,但也没有其他词汇能够用来形容这东西了。 “还没来得及找能吃的东西,也没有时间钓鱼...对不起,只有这些面包了。” 女孩儿观察着他的眼色。 虽然是这样寡然无味,连坚硬的块状物也没能完全煮透,碗底还掺着些砂砾石子的食物,对他而言也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 他无力说话,也不愿说话,只是无言地伸出手想要把碗抢过来。 “啊,等一下!还太烫了。” 女孩儿又把碗撤了回去。 “呃啊......” 他干涸的喉咙发着嘶哑的吼声。 “呼,呼——” 女孩儿细心地吹凉之后,他终于得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碗。 “哈唔,哈唔哈唔哈唔哈唔——!!” 饿死鬼投胎...这么讲或许并不合适。饿死鬼只是死者而已。夹杂着饥饿与求生欲,他的吃相比之鬼怪还要凶悍得多。 “慢一点吃!” 女孩儿轻拍着他的后背。 她之所以没有在粥中放入多少面包是有原因的。 因在过度饥饿之后大量进食的话,人可能会因为身体不堪重负而猝然死掉。 虽然不知道具体理由,但她亲眼曾经见到过那般情景。 一碗接一碗地吃着。女孩儿随身带来的小锅子,一会儿就见了底。 “已经没有了哦。” 女孩儿盖灭了残火,拎起餐具去湖中洗涮。 棕发小孩倚在木质码头的支撑柱旁大口呼吸着空气,眺望着眼前那一潭平静的湖水。 ...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 面对这样的疑问,他只是把脸扭到了一边。 作为盗贼被人偷得分文不剩,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说,他也并不习惯向他人诉说自己的不幸来换取怜悯。 他并非是如此坚强的孩子。但如果在向父母撒娇的年纪,能够诉说委屈的对象却只有一面空荡荡墙壁的话,不会相信同情的存在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吧。” 谁都会有想要隐瞒的过去,女孩儿自己也是如此。 “你,偷走了那个人的东西吗?” 无需多言,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昨天的金发孩子。 “你要,抓我吗?” 棕发小孩闻言肩头一颤,有气无力地问。现在的他,根本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不...做小偷是不好的。但如果是为了活下去的话,那也没有办法。” 女孩儿黯然垂下了视线。 “...谢谢——” “找到了!” 随着一声叫喊,小树林中一个身影疾驰而来。 棕发小孩被吓得想要弹坐起来,却体力不支翻倒在地。 “啊,你、你是!!!” 并非别人,正是那个金发孩子。他仍穿戴整齐,挺直腰杆快步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也在这里?你们两个,难道是一起骗......” 来不及调整呼吸,他急迫地逼问棕发小孩。 “...” 女孩儿不做辩解,无言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你,包庇他?” 他死死盯着女孩儿的眼睛。 “我不认识他。但你不能把他带走。” 而女孩儿也毫无畏惧的回望着他。只是瞄了一眼挂在他腰间的利剑,绷紧了身体,却没有退缩。 “他应该接受公正的审判,赎偿自己的罪。” “...他现在太虚弱了,被送进教堂忏悔的话会死的。” 她知道向陌生人乞求怜悯是多么的不现实,但还是咬了咬上唇说了下去, “他刚刚就饿昏在了这里。” “饿,昏?” 这对金发孩子而言是个新鲜的词汇。即便做得多么不尽人意,男爵也从未用饥饿来惩罚过这个孩子———— 男爵需要自己的儿子更强壮一些。为此,所有的惩戒几乎也都是靠训练和锻炼忍耐能力的鞭子完成的。 “...就是饿得快要死了的意思。” 饥饿并不足以杀人,但凛冽的寒风会帮它做到这一点。 “...” 金发孩子还要说些什么,但看到棕发小孩此时憔悴的神态,又憋了回去。 “我只是想拿回徽章而已。那样也就没必要去教堂了。” 女孩儿回头看了小孩一眼,但对方只是垂下头摇了摇。 “卖给了...收黑货的贩子。” 所谓黑货便是来历不干净的东西。多半是失窃物,也有沾着人命的。做这行的商人不问出处,为了避嫌货物流通也极快。 “买的回来吗?” “他应该早就不在城里了。” “用钱来代替的话,不行吗?” 女孩儿回头看向金发孩子。 “我不知道它值多少钱,也不公平。拿走了什么,就得还回来什么才行。教义上是这么说的。” “你的神真小气。” “你不能说公正之神的坏话!” 他怒目圆睁。 “总之我不会看着你害死他。” “我并不是要——!” “...算了。” 棕发小孩的声音虽然细弱,但足以打断他们的争吵。 他向金发孩子发话。 “蠢货,带我走吧。” 连脏话都骂得有气无力。 “可是你的身体——” “你,白救我了。我已经,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 他不懂得说【谢谢】和【对不起】这两个词。 “我不是为了钱——” “来啊。” 他摇摇晃晃地朝着金发孩子走了一段,却又扑倒在地。 “带走我。这事,和她没关系。” “...” 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 “抓啊!” “...” “不要想不开!” “不行。” 金发孩子迟迟吐出了这几个字。 “你如果死了,就不公平了。” “那你要怎么样!?” 棕发小孩发火了。 “你没有饭吃吗?” “是又怎么样!?” “要吃饭,是需要钱的吧?” “废话!” 他简直觉得面前的这个小少爷蠢得不可理喻。 “唰——” 金发孩子动手要把腰间的剑解下来。 “哈哈,正好给我个痛快!” “你要作什么!” 女孩儿跑过来阻拦他。 “快,这可比关在那鸟笼子里憋死强多了!” “住手!” “唰——!” 片刻间,剑就被放到了棕发孩子身前。 “拿着它。” 他说。 “是要老子自己来,怕脏了您贵族老爷的手吗?” “这东西应该有一些价值吧。” “啊?” “那我把它借给你。” “哈!?” 棕发小孩听不懂他话语中的含义。 “你不接受吗?” “......借?” 并非是不懂,而是下意识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 女孩儿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不接受的话也没有办法。” 金发孩子又要把剑捡起来。 一双细瘦的小手连忙按在了上面。 “愿意收下了吗?” “为什么?” “因为你必须得找到欠我的东西之后还给我才行。所以我就把剑借给你换钱去吃饭,免得你死掉了。” “...” 这样刻板的歪理,两人还是第一次听到。 “有问题吗?” “行、行。” 磕磕绊绊地说着,棕发小孩现在一心只想把这金光闪闪的利器抱进怀里。对失去了一切的他而言,这几乎已经是全部的生存希望。 “借了就一定要还。你明白吗?” 剑被粗壮的手掌牢牢地压在地上。 “我,我知道!” 只要能得到剑,要他说什么都行。 “我要你向公正之神发誓。” “我发誓,我发誓!!” 金发孩子并不明白,会招致神罚的誓约对于信徒以外的人毫无效果。 宽大的手松开了。 现在,这柄装饰奢华的剑归棕发小孩所有了。 他贴近了脸,目光舔舐一样检查着剑身的每一个角落,像是恨不得把镀金的镶边和护手上反射出的点点金光光芒,也通过鼻子吸进肺里似得。 “...虽然很感谢你,但这样真的好吗?” 女孩儿忐忑不安地问。 “没关系。” 金发孩子头也不偏一下。 “这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单看剑柄那华贵的浮雕和鞘上的家纹,不必想也知道来头不小。 实而,这的确是男爵为了培养荣誉感而佩在了金发孩子身上,与这一族的贵族历史同样久远的家传之剑。曾在王国开疆扩土之时沾染无尽鲜血,砍下了不知多少异族的头颅。 “无所谓。我从没想要过这种东西。” 他像是在跟什么对抗着一样,把拳头攥地死死的。就连那剪得很短的指甲也几乎要陷进肉里去——只是藏在掌心里,没人能看得到。 “真的,没关系吗?” 女孩儿读懂了藏在他眸子里的那一丝动摇。 “你不亏欠我什么,没有担心我的必要性。” 这就是他的公平主义。 不曾被人关心过的公平主义。 棕发小孩听到这句话,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忽然觉得这个呆愣愣的贵族少爷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啊,对了。我还欠着你什么。这是我来这里找你的原因。” “就为了那个?” 女孩儿想起了昨天对他随口说过的话,苦笑起来。 只是随手做了些小事,他就为了报恩而出城走了一个钟的路程,到她未必出现的地方来寻找她。 “你还真是有点...” 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稍停顿下来。 一旁的棕发孩子已经拄着剑站起来行走着,脚步还是一瘸一拐。 “啊,你还得再休息一会儿!” 他用野猫般警惕的目光看着正挥手招呼自己的女孩儿。 “恩。这样好了。” 无法拒绝和推脱,像这样的【公平】还是老实接受比较合适。 她微微颔首,对金发孩子说。 “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吗?” 正文 《Pasado》(五) “啪,啪。” “啊!” “怎么了!?” “这个...” 金发孩子惭愧地将碰得缺了一块的火石给女孩儿看。 “真有力气...呀,你的手指流血了!” “只是小伤。” 他若无其事地把手藏到背后。 “不行!给我看一看!” “...” 不情愿之下将流血处摆到女孩儿视野中。 多亏了长期使剑磨出的茧子,这道碎石锐角的划伤只及外皮,没有深入到肉中。 “博爱之母,法忒阿米缇...” 用小壶的水冲洗之后,她握着他受伤的手指低吟祷词。 “对不起...明明想偿还你的人情,却什么都做不到...还得受你照顾。” 协助钓鱼也好,生火也好,都是这个徒有块头的贵族子弟做不了的工作。 “...没关系。那么,你去帮我拾一些柴好了。” 治疗完成后,白生生的小手松开了宽阔的大手。 “拾柴?” “就是这种干干的树枝。粗一点也没关系。” “我明白了。” 金发孩子站起来向林中走去,路过了棕发小孩。 这个矮小的半身人抱紧长剑倚坐在一颗枯树旁,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休息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这只是假寐而已,周围的任何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落叶被每一个步点踏碎的同时,他毛茸茸的尖耳朵也会随之抖动一下。 大个子走掉了。 棕发小孩没再想过要起身离开。刚才的尝试让他明白了,凭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走不回王都城内的。 女孩儿坐在湖边钓鱼。 这个小湖绝对算不上丰饶,这也是很少有人不会费力来到这里捕鱼的原因。但虽然面积不大,却还是很深的。于是像昨天那种几斤重的大鱼,她时不时也能捕得到。 而今天虽然没有那么走运,总算也是有所收获。 几条巴掌大的泥鳅,一尾小臂长的鲫鱼。合掌向神明祈祷之后结束了这些还在活蹦乱跳的生命,她又在湖畔升起了一个小火堆。 ... 转眼到了中午。 浓郁的鲜香味道弥漫到空气中,一点点被寒风吹散。 “哇!” 金发孩子托着垒成小山的柴火回来了。 “太多了啦!” “...是吗?” 他不太能理解【一些】这个词的含义。 “饿了吗?” “有一些。” “这个。” 一条仔细清洁后串在木棍上烤熟的鲫鱼被递给了他。 “这是...” “...食物。” 理解到他没有见识过这么简陋的料理之后,女孩儿无奈地说。 “为什么?” “帮我拾柴的谢礼。” “我不能收。我是为了报答你昨天——”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这样的话可以吗?” “...恩。” 不容置疑的视线让他不由自主地把烤鱼接了下来。 棕发小孩还躺在码头旁闭目休息着。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也有了一些力气。 他已经被女孩儿劝着喝下了几碗鱼汤,到了下午大概就能恢复了。之所以远远躲在一边,主要还是觉得不适应。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用什么表情和什么态度来对待帮助了自己的人。 金发小孩吃着烤鱼。 味道与他平时的食物相差甚远——不如说根本就没什么味道。但过既然已经接下,他也就得负起责任全都吃下去。 女孩儿坐在一旁就着开水啃着自己仅剩的一小块干硬的黑面包。 “你就吃这个吗?” 他有些惊讶。 “嗯。” “只吃这个的话...会没有力气。你也应该吃一些鱼。” 生活在以肉食为主的贵族家庭,他被培养出了这样的观念。 “我们博爱之神的信徒是很少吃动物的。” “...为什么?” “因为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兄弟姐妹。而动物会吃植物和动物,吃他们就相当于杀死更多的兄弟——妈、不。姐姐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鱼给我们吃?” “...但饿着肚子也是不行的。我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我的话,有这些面包足够了。很满足。” 在把大半分给了棕发小孩之后,那已经完全不是什么【足够】的量了。 “但是——” “差不多了吧。” 女孩儿没有继续谈下去,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站起身来。 “我要拜托你的事情是——” 金发孩子也礼貌地将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放在地上,跟着她站了起来。 “请帮我把他送回城里去吧。” 她指着侧卧在远处的小小半身人。 棕发小孩立马机敏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他现在很难带着你给他的剑走回去吧。就算不是这么虚弱,也很危险。” “危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他就这么在大路上前进,和一个会走路的钱袋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凭着地位和体格从没遭遇过打劫的金发孩子并不懂这回事。但女孩儿是明白的。 “恩。” “...我知道了。” 见女孩儿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也就干脆地接受了下来。这样就能偿还人情,他也乐得如此。 “你们现在就出发吧。等到天晚了就不好了。” “好的。” 金发孩子没有犹豫,大步走到还在竖着耳朵注意这边的棕发小孩身前。 这个半身人只是稍稍一咬嘴唇,也不管伸过来帮扶的手,自力颤巍巍地站立起来,草杆似得细腿抖得眼看要折断了一样。 形势归于形势。在这时拒绝,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犯蠢。他还没有信任这个大个子。 他甚至于不愿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但现在除了接受帮助以外也毫无办法。 而且他能深切地感受到,以对方的强大,根本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 两人相隔着一段距离,前后离开了。 女孩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咕噜噜噜——” 空荡荡的肚子也叫了起来。 她忙活了一上午,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吃。 “今天就奢侈一点吧。” 看了一眼金发孩子所搬来的,数量大到根本不可能一次运回的柴堆,她放下鱼竿走进小树林,在林间荒草丛生的地面上辨识着长得或高或矮的植物。 “秋芋,罗珊菜,马蹄蕨,橡寄生...啊,还有小圆菇。” 从一团乱藤之中熟练地用小刀割下可以食用的野菜,又在树干忙活了一会儿,约莫几刻钟之后,她便收集起了一捧形态各异的东西。 卷成螺旋状的绿色植物,中心包含着白芯的棒状物,带着锯齿的叶片,平滑而柔软的藤,带着无数豆子大小块茎的扩散根...当然,也有一簇细矮的棕色小蘑菇——还有只体表光滑的肥硕爬虫在上面蠕动着。 这些是她早已经熟悉了的食材。 女孩儿回到岸边用刚才的余烬再次生起了火,烧上满满一锅水。她把洒在东西火堆旁的食材放到湖水里清洗着,发现了蘑菇上的那只小动物,抓起来就要习惯性地放入口中吃掉—— “...” 虫子伸展着柔软的躯干死命挣扎。 “啊,忘记了。现在已经不能——” 她捏着虫子的身体两侧,将它长着对足的那一面轻轻放在了不远处垂直的树干上。 “再见。” 虫子抓紧了树皮,扭着白胖胖的节状身体爬走了。 “你也努力地活下去吧,小妹妹。” “那么,差不多也要开饭了。今天还有好多工作要做。” 女孩儿说着,伸着懒腰愉快地离开了。 两人在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沉默。 双方都不愿意开口说话。因为即便张开嘴,也不知该讲什么好。 想问的事情,很多。 但适合在此刻发出的声音,却没有。 棕发小孩抱着沉重的剑,双腿勉强跟上金发孩子那宽阔的步伐。 在这般尴尬之下,路程越显得遥远了。 ... “你住在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金发的人类男孩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沉默。 “...城里。” 算不上回答的回答。但无论如何,棕发小孩就是不想说出[贫民窟]这个词来。 说到底,就连在贫民窟里也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那我送你到城门前就可以了吧。” “恩。” 有了怀里的这把剑,他就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即便不再回到贫民窟也没有关系。 “...” 再次安静了下来。 ... “你干嘛要帮我?” 棕发小孩闪烁着目光矛盾了好一会儿,终于以不太合适的语气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这个问题可能过于沉重了一点。 就在昨天,他还用石灰给面前的这个人类男孩造成了足以致残的伤害...如果不是被人阻止,现在正挥舞着的那根胳膊恐怕也已经无法愈合地折断了吧。 [不计前嫌],世间是有这种说法的。但实际上真心做到这一点的人,大抵也只会世人被当成蠢货而已吧。 无论真心与否,虽然并不是贫民窟的所有人不是都会做到睚眦必报的地步,棕发小孩却也从来没捡到过能够大大咧咧地把后背露给昨日的加害者,还在实际意义上[授人以柄]的人。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越发抱不稳怀里的那把剑。 大概是被附加上了[信任]一词的重量吧。 “如果你死在忏悔室里,我会不安心。” “那不关你的事。” 作为被帮助者的语气实在不太合适,但其意义却是不容否认的。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帮助]本来就不是什么公平的行为。 这与金发孩子的信念,几乎是完全相悖的。 “我在乎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徽章。” 他也有些赌气了。 “我可没说过要把那玩意儿还给你的话。” “你不还吗?” “...” 即便嘴上逞能,棕发孩子还是明白自己的地位的。 “我...可不一定有办法把它还给你。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它还给你。” 一句话说不好就要送去公正教堂,他也只能认怂用几乎从没使用过的卑微语调来回答。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公正之神在看着你。” “就连这把剑也是——” “剑的话,无所谓了。” 金发孩子故作轻松地说。 “无所谓?” “你发过誓了,只要对得起你自己就行了。” “但这么值钱的东西——” “我不想要。” “...” 棕发小孩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多问也是自讨没趣而已。 穿了多年、脏兮兮打满补丁的破衣服;已经有多处开了线,从流浪汉的行李中顺来的裤子;带子几经断裂、又用蹩脚的手法自己缝合起来的烂布鞋。 因为不常清洗,整个人都泛着一股子馊酸味儿。 与这把看起来十分气派,散发着檀木香气的剑鞘... 实在是搭配不来。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这根金质的救命稻草,对他而言未免太过奢侈了一点。 但他能做的,也只有像现在这样牢牢握住而已了。 ... 进城之后,金发孩子就对他告了辞,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棕发小孩则躲开人来人往的大街,抄小道从狭窄的巷子里跑到了典当行。 或许是他诚恳而急迫的目光感染了店主,这个小偷把与和它相比充满了违和感,显然像是偷来的物件成功从不受黑货的正规店铺里换来了钱。 那是在他看来极为夸张的金额。从他出生到现在见过、拿到过和花掉过的所有钱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 就这样带着不真切的恍惚感,他把金币们在身上藏得严严实实,恨不得干脆吞进肚子里去。 但其实,他也是明白的。如果把那剑拿去卖给黑货贩子,比起能在典当行里拿到的数字还要多得多。但不知怎么的,在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之前,身体就不自觉地往典当行去了。想到这一重,也没在心中兴起任何后悔之意。 那把剑是要拿回来的。 只有这个念头,像是生了根一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是。 他没有回到贫民窟的家中再看上一眼。 没有那个时间。 在城中采买了一堆物资和工具之后,他又背着大大的行囊趁着夜色不为人知地悄悄出了城。 往着自己觉得可以暂时安居的地方去了。 正文 《Pasado》(六) 他的肋骨在隐隐作痛。 门牙有些活动了。稍稍一碰就会发出足以让壮汉留下眼泪的疼。 胳膊上满是淤青。 左手的小指往奇怪的方向变了形...即便拧回原处,也一动也动不了。 大腿大概已经肿的不成样子了吧。后背的鞭痕也像是陈旧陶器的裂纹一样,深重而密集。 若是未经过锻炼的普通人,可能真的会被这样的伤害活活打碎吧。但即便没到那种程度,这幅身体上也几乎不剩下几块幸存的皮肉了。唯独腹部和其中的内脏,毫发无伤。 体罚。 极为狠厉的责打。 每一处伤痕都显示不出教育心态,只能读得出横暴,甚至憎恨之意。 金发孩子在泥土的小道上,拖着这凄惨的身子艰难地走着。无论整理了多少遍,那件上衣也已经没办法变得和之前一样洁白而挺拔了—— 就算不去寻找蛮力造成的褶皱折痕,也无法忽视那仍露着鲜血淋漓的鞭伤的裂口。 “丢了。” 这就是他对家传之剑的下落的全部解释。 之后,一向惯于用暴力代替教育,又被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滔天怒火的男爵大人,究竟对自己的孩子作了什么,大抵也不必多说了吧。 毕竟他所最擅长的,令囚犯极度痛苦而又不会受致命伤、始终保持清醒的审讯手段,已经是不太适合记录在书本上的东西了。 也许是流淌着同样的血脉的缘故吧。 又或者,是多年以来从男爵给他的压抑中积累着抵抗心理,在一时间爆发出来了的原因也不一定。 金发孩子的顽固与倔强丝毫不逊于自己的父亲,从头到尾没有吐出半个屈服的字眼。 这样的暴行究竟持续了多久,连打与被打的当事人都已经不知道了。 他只记得,那是他生命中过得最为漫长的一段时间。比起曾令他咳出血来的长跑和手臂骨折后依旧持续了一个下午的剑术训练,还要漫长的多。 如果不是连因想要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爵位而排挤他的继母都对此看不下去,哭着为其求情的话,他恐怕真的会被活活打死在院子下的地牢里吧。 现在,他趁着黎明时分、府邸中众人皆沉睡之际带着一身伤痕悄声逃了出来。 这也只并非是一时之气而已。 责打归于责打,仅仅是带着荣耀历史的剑,在男爵看来也不如自己的长子来的重要。 但这一切的发生是有其起因的。 今年早秋,来自北方、势头正盛的叛军已经正面将王国军戍边部队彻底击溃,不多时就要打到都城来了。 决战在即。 而这个继承了家族血统,生得高大健壮又从未疏忽过战斗技术培养,仅仅十岁就足以与一名骑士打得不相上下的,前途无量的天赐之子,无异于是他能够报以家族崛起之希望的最高杰作。 借此一役立下战功以扬家名,被此刻正急需有能之人的女王加封为子爵...不,甚至就连破格授予伯爵之位也并不是不能想像的。 但就是这样令男爵为之骄傲的儿子,却反抗了父亲的意志,没有接受参军出征的命令。 只是用令人匪夷所思的[不公平]三个字就推脱掉了。 只是用“我没有用剑砍掉别人头颅的资格”这句话就不容商量地回绝掉了。 即便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也不能改变这个倔强孩子的心意————而父子之间这样持续了许久的矛盾,终于以一柄剑为突破点爆发了出来。 在势同水火的两个人之中,作为弱势者的一方必然会是失败者。而他坚持信仰的代价,便是这身不知能否愈合的伤痕,和永远回不去的家。 金发孩子走着。没有时间给他收拾行李,藏在自己房间里的书自然也没能带出来。现在他除了这身被打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以外,已经可谓是身无分文了。 从昨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过,他的肚子像个怨妇一样因空虚而不住悲鸣着。 以他狭窄的社会认知,昨天去过的那个湖泊便是现在世界上唯一能获得食物的地方了——而事实也大抵如此。 在还有不少人忍饥挨饿的王城中,基本没有谁会给他这样非亲非故又浑身是伤不能劳作的人以容身之处。至于可以依赖的亲属与朋友,则是从根本意义上的不存在。 除了前往那个湖,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之前轻轻松松就能走出的路程,今日靠着这从骨头里渗着痛苦的双腿却是怎么也到不了。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无悔意。 他是不会去战场的。就算打折了他的那根脊柱也不会去。 这就是这个孩子对剥夺了自己小小愿望的父亲所作出的,冲动而幼稚的抗争。 走着,走着。 他已经忘记了时间。 从衣服的窟窿里渗进伤口的北风令痛觉麻木了。 他觉得今天与往日不同,格外寒冷。 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倒在了地上。手脚僵硬得连一根指头都不能移动,浓重的困意涌上心头,眼皮再也支撑不住。 【神啊。这就是...我所盼望的...公正,吗?】 “......!!” 远处传来的声音,他已经听不清楚了。 ... 他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黑暗的世界中闪耀着一团璀璨的光芒。 无比炫目,无比温暖。 “呃...” “啊!” 一缕纤细的靛青色发丝垂在他的面前。 “你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陌生而有些熟悉的,女孩子所特有的小而尖锐的脸。 是那个女孩儿。 “...嗯。” “身体还会不舒服吗?有哪里还会疼吗?” “不...没有了。托您的福...” “呼——” 女孩儿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刚才真的好危险啊。如果不是正好被我发现了的话...这么严重的伤是怎么回事?”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这个借口过于直白,几乎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话语中的敷衍意图。 “不可能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吧!?你浑身都是淤血...” “...请你,不要问了。” 金发孩子不愿直视女孩儿的双眼,没有要将实情托出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真的没事了么?” “只有这个,你还是相信我吧————啊、” 他强行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仍残余着细微伤痕的撕裂开来,疼得他咬牙切齿。 “呀,神术还没释放完,先不要乱动!” 女孩儿连忙扶住了他的胳膊。 “没关系...我已经不能再受你的帮助了——” 金发孩子还是不顾劝阻站直了身子,想要摆脱女孩的手继续前进。 一如既往平静的湖面,一如既往荒凉的树林,那个已经开始腐朽的木质码头也在一旁。不知怎么地,他在失去意识之后还是凭着意志走到了这滩湖畔—— 天旋地转。 脚下本坚实的地面也没了重量似得左摇右晃,一刹那间夺走了他身体的平衡。两条腿也不再听他使唤,只是软软地跪折了下来。眼前忽然一黑,还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的工夫,整个人都像滩烂泥似得一样啪地拍在了地上。鼻梁与泥土的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足以冲昏头脑的剧痛使他立刻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得汩汩热流从鼻腔深处迸发而出,喷得满脸都是——————而那温暖的不明液体从唇间渗入口中,一股子带着铁锈味道的浓稠腥甜便从舌尖上蔓延开来... 【...?】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 【我的腿...不,血...鼻子...】 强烈的冲击使得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一滴滴落了下来。 【我...怎么了?】 是大脑终于因养料不足而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虽然是这个时代的下层民众所熟悉的情况,但对于从没挨过饿的贵族少爷而言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怎么回事?伤口应该已经愈合了才对!难道是我的祷词念错了...啊,得先止血才行!” 女孩儿用袖子擦去了金发孩子脸上的污渍,将手放在他鼻梁上默念了一会儿,血就不再流出来了。 “你的脸色好差,嘴唇几乎没有颜色了......难道,是没有吃早餐么?” 难以置信。她怀中的这个男孩本应三餐不落,不知饥饿为何物才对。但实际上他是被盘问靠打了一整夜,到了清早才被踢出府门,精神和身体上都已经到了极限。 码头的木头里发出小动物似细细索索的刮擦声。 “...啊。” 金发孩子只能有气无力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可是你...” 他将头扭向一边。 “...好吧...哈哈。我最近还真是容易捡到饿肚子的人呢...啊,也不只有人而已。” 女孩儿苦笑不已。 “...我是人类。” 金发孩子纠正并强调。 “不是说你啦...对了,你尽快应该吃一点东西比较好。” 说着,女孩儿从膝前那不经装饰的大口袋里把一块方形的黑色物体掏了出来,试着想要掰成两半。 “库挞洛克的话,能就这麽直接咽下去的么...啊,今天妈妈给我的黑面包——竟然是新烤出来的!我怎么能现在才发现?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呢...嘛总之,来张嘴,啊————” 她正要送进金发孩子口中的面包,却被他的那只大手阻拦了下来。 “你的手还不干净,不要碰。就让我——” “我不能收。我已经,没有可以拿来交换它的东西了...” “但是你现在——” “没什么...但是。你这次救了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继续受人帮助的资格了...” “啊、” 他倔强地推开女孩儿的膝盖,那根昨天还能担动几十斤柴的胳膊,现在已经真正连幼童也不如地软弱无力了。他也干脆不再站立,用着手肘和膝盖就这么向着湖的中心爬了过去。 想要的是生呢,还是死呢?他现在自己也已经说不清了。那是能够得来食物和希望的、生机勃勃的天然池塘;同时也是满含着无尽的寂静与冰冷的,深不见底的一潭死水。 诚然,在长年累积的矛盾与压抑终于爆发过了的现在,他也为自己的坚持付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代价,家庭、身份,父母的保护和那掺杂了太多杂质、表现方式已经全然扭曲了的父爱。 但世界是公平的——是本来便如此,又或许是幼小的他对信仰的忠实终于得到了神明的嘉奖也说不定。在失去了一切的同时,那从出生时伴随他到现在的沉重枷锁也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他自由了。自由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湖水就代表着高墙之外的真实世界,面无表情地对他发出了冰冷的邀请。 吃,还是被吃。 面对着潜藏着食物的大自然,他束手无策了。 逃出铁笼的鸟儿多半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死。在这里,他需要自己来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寒冷刺骨的湖水已经透过短靴浸湿了他的脚底。 他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了。自由和父亲的鞭挞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既无从屈服,又无从反抗。 女孩儿已经追了上来,在湖边呼喊着他。 【自己做...我得自己做才行。】 他渴望了许久的自我独立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我已经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我得拿自己来交换才行...】 他俯下身探寻着已经被他搅得浑浊不堪的浅滩——理所当然地,除了淤泥和烂石朽木以外什么也没有。一切能动的活物早都被他惊跑了。 ... 他仍不死心,索性淌着泥水就那么在湖里走了起来。 女孩儿见劝他不动,也只有一时放弃,收了面包进树林里拾柴去了。 而两人都没注意到那伏在码头廊道上的小小身影,从圆木尽头探着的半个脑袋;与伸出的一根笔直的长杆。 ... 正文 《Pasado》(七) 大约半个钟过去了。 天气晴朗。太阳仍不急于升到正空之上,只是在东边斜斜地挂着,似乎也没什么要与北风一较长短的意思。而就是这毫无干劲可言的日光,也比起空气而言也已经是温暖的了。 气温况且如此,湖水便更不饶人。初碰不觉得冷,但一会儿就悄无声息地把人身上最后的温度也吮吸地一干二净。 双脚冻得几乎麻木了,他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执着多半都能愚蠢扯上关系,在此自然亦不例外。这里是他所知道府邸之外唯一能够获得食物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有谁对他给予额外的关照————其他的生物同样不是为了被吃而活着的。 既无方法,也无头绪。就算坚持不懈地走着,也什么都得不到。 只有时间徒然流逝而已。 因身体无力而几度滑摔在泥水里。虽然缺乏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应有的生存技能,但唯独倒地之后自力爬起这一点他还是擅长的。 ... 话是这样讲。 “——嗙!” 脑袋又一次随着高大的身体轰然倒地而栽入湖面,冰冷的液体和滩涂泥沙借机涌进金发孩子的口鼻与耳道之中。 他撑起四肢拔出了脸,不知第多少遍重新站立起来—— ... 这样想着,却已经做不到了。 没有了粮食,腹中空空如也。坚毅的精神虽是一名战士的力量之源,但却不是最为根本的东西。毕竟所谓人也不过是万般生物中的一种,单单仅凭意志是无法行动的。 ... “哈。” 顶着一张污浊不堪的脸,他反倒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朝思暮想、舍弃一切地挣脱了桎梏,所换来的只是对自身无力之处的深刻理解而已。 “哈哈。” 他怅然跪在了滩涂里。 西北风吹在他湿润的脸庞上,刀割一样刺地面皮生疼;眼眶下滚烫的泪水被这风吹走了热度,也就和污泥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了。 【结果到头来,也不过是父亲大人的附庸而已吗。真是讽刺。像我这样连独立生存都做不到的废物,哪里来的资格去说什么“公平”——】 “喂~~~~!” 已经抱着一捆柴回来了的女孩儿没想到他还是不肯放弃,在湖畔焦急地呼唤着他。 金发孩子敛起了自嘲的笑容,也不回应,只是愣愣地在水里发着呆。 “回来~~~~!!” 女孩儿顾及不了太多,把草鞋一脱就要跑到泥滩里来。 “别过来————!” 他大喊道。救命之恩还没能报答,要是让对方慌忙之下失足滑倒在泥里受了伤,那加给他的负担可就又要多上一件了。 “你不要想不开~~~~~~!” 【...想不开,是什么意思?】 这小少爷...或者说是前小少爷,还是太过天真了一点。 “我现在就上岸!” ... 回到了干燥的地面,他仍然有些失魂落魄。 大概是仅剩的自信和勇气都被湖水稀释掉了吧。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端正地盘腿而坐了,可怜兮兮地垂下头抱着膝盖团成一团。若非是那挺拔的腰杆弯折不下,真要像只受了惊的球鼠妇似的了。只可惜,他可没有那么坚硬的外壳用来逃避现实。 “——给。” 一只嫩白细瘦,却因繁重的劳作而带着薄茧的手伸到他的面前,掌心里攥着一把鲜红色的小浆果。 “饿过头的时候吃一点甜甜的东西,很快就会有力气了。” “...我不要。” 金发孩子把头扭向一边。 “饿着肚子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变好的。” “反正活着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能这样讲。我见过的,说了这句话的人最后都死了。” “..死了,” 他十指紧扣。 “或许也不错。” 听了这话,女孩儿转到他身体的另一侧,蹲下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明明就算努力了也不一定能够活下去,为什么偏要去想这种事情呢?” 那炙热的目光比之太阳还要耀眼,就像是要直直穿透他的灵魂一般。他也逃避开了她的视线,想把自己的心声深藏起来。 “...你,肯定是不懂的吧。” “不懂什么?” “从生下来,就一直被剥夺了机会的感受。” “...剥夺?” “对,剥夺。未来全都被人规划好,只能朝着别人希望的方向前进,没有追求任何事物的资格,总是被给予和换取着,自己真正想要的和本应拥有的东西却从来都得不到————” “——啪!” 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拍击。 他条件反射式的猛然回过头去,却看到一根木棍飘然浮于水面之上...不只是木棍而已。棍子前段还系着盘两三丈长的细白线,白线尽头还挂了只弯曲成喙状钩的铁针。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发现,棍子表面非常之光滑,显然是用整根树枝一点点刨出来的。 世间通常称呼此物为......钓竿。 【是谁?】 金发孩子东张西望,却没发现杆子的主人。 “啊,钓竿。” “钓竿?” “就是用来钓鱼的东西。” “...钓鱼?” “恩。...怎么解释才比较好呢。总之,上次你吃到的那条鱼就是[钓]上来的哦。”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但有了这个的话你也可以自己钓鱼了。” “我不能拿。可能是谁落在这里的,总之不是我的。” “你需要它。” “可是————” “啊啊啊吵死老子了!!!” 一个身影忽然从码头之上立了起来。 “呀!” 女孩儿吓得兔子一样蹦了起来。 “你废话到底说完了没有,愣子?” 棕发小孩叉着腰居高临下指着金发孩子怒吼。 “你...你什么时候——” “一大早!” “那我刚才——” “你他妈在那儿荡来荡去踢水玩,害得老子趴得肋骨都硌青了也没见着个鱼影儿!” “——这么说,这根钓竿是你的了?” “对!...不过现在是你的了。” “啊?” “老子看你可怜,把他赏给...借给你了!” 棕发小孩别开脑袋,坐在码头上翘起了二郎腿。 “你个愣头要是饿死了,我还找谁还钱去?” “但我不能平白接受你的——” “不能个屁!这是老子是借给你的。你可得跟那个什么鸟神发誓,之后把它还给我。” “...” “到底是贵族家的娇气崽子。挨顿饿而已,怎么就哭的跟个球儿一样。没人跟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就拿着它去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 金发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钓竿。 “...谢谢。” “哼。” 棕发小孩立身向后一翻,从两人的视线中消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太好了。” “...你指什么。” “呼呼呼。” 女孩儿也不回答,揶揄似地捂着嘴笑嘻嘻地走开了。迈着近乎直角的大正步,看上去心情相当不错。 岸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高的壮硕挺拔,一丝不苟地竖在那里;而矮的则几乎只有大个子的三分之二左右,体格也可以称得上弱不禁风。如果说还有什么特征,大抵就是那有些凌乱的靛青色长发随风飘舞着,在湖面上倒映出一抹火焰般活泼的蓝。 两人各自持着一根长杆。女孩儿拿着的自制鱼竿简陋地几乎就像是——不,的确就是一根未经加工的粗树枝,而金发孩子手中的则是又短又细,显然并非为他而制作的半身人钓具。这样的小东西与他的体型完全不成比例,看上去如同玩儿童玩具的成年人似的,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 “就在这里吧。水很深,大的应该会更多一些。” “那么——” “鱼虽然是在水里生活的,但你就像那样子的话是没办法抓到的哦。它们会逃走的。” 女孩儿阻止了想要再次踏入湖中的金发孩子。 “为什么会逃走?” “因为它们也不想死。就像我们这样。” “它们不是食物吗?” “在那之前先是活着的生灵。牙猪啊火鸡,甚至黑麦和蕨菜也是一样。妈妈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从没见过活着的动物...” “会跑,也会叫。关系变好了之后还会在你的掌心里吃东西呢。兔子和猫是可以的...但火鸡的话就有点痛。” 女孩儿回忆着,像是想起了鸟喙的坚硬触感似地抖了一抖。 “竟然也会吃东西!?” “所以要抓到鱼的话,就必须像这样用喜欢的食物来引它们咬钩才行。所谓的钓,是有点狡猾的行为呢。” “简直就像是人类一样...” 金发孩子不由得惊愕了。 “鱼儿吗?” “嗯。” “真的很像也不一定。害怕的时候就会把游得很快,受了伤看上去就疼得很可怜,高兴的时候偶尔还会跃出水面。我们法忒阿米缇教徒,是会把它们叫做兄弟的呢。” 女孩儿细数自己的以前的所见所闻。 “但是被杀掉了的话,就只是肉而已了吧。” “恩...谁也是都这样的呢。” “这么说,我活到到现在为止,也剥夺了许多的它们的生命...” 金发孩子看着自己的手背出了神。 “...但也没办法吧。” “单方面的夺取是不公平的,神绝对不会认同这样的行径才对——” 他不自觉地往脆弱的钓竿上施加了木制品所不能承受的力量。察觉到了这一点之后,他就将右手握在左手之上,毫不留情地把关节也攥得嘎嘣作响。 微小的自残行为。 若是此刻深究他心情中的成分,恐怕愧疚与自责也只占了少部,更多的则是迷茫了吧。 “公平...我倒不觉得它存在过哦。虫子也是,鱼儿也是,人也是。” 【对不起。】 女孩儿手中的钩子刺穿了仍蛰伏着的若虫,通过表皮插进仍体内,将它整个贯穿。 “但是这也没办法的吧。毕竟无论神允许还是不允许,大家都是想要活下去的。” 女孩儿的嘴角上扬的弧度比起说是残酷,用无奈一词来形容或许更加合适。 细细咀嚼着这句话中的信息,金发孩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向您发誓,世间对母亲的爱不会有丝毫衰减。” 她捏着鱼钩闭目向神明祈祷了片刻,手中的长杆被线绷紧至弓形,随后只是轻轻一扬,那粒微弱的金属闪光就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到远处的水面上消失不见了。 “你也需要学会这些的吧?” 金发孩子只是沉默着地观看着。 视线之中,鱼钩不激起半点水花就静静地沉向了湖底深处;紧接着,一根侧端被绑了石块、用作观察物的小木棍便竖直着浮了上来。半截是因重力浸在水中的,露在上方的部分随着涟漪摇摆不定。 正文 《Pasado》(八) 半分钟后。 “还没———” “嘘——” 女孩儿手指竖在唇前,做出禁声的手势。 “太—早—了—” “要—等—多—久—” 两人悄悄对话。 “这—得—看—它—们—的—心—情——” “非—得—这—么—讲—话—不—可—吗——” “会—把—鱼—儿—吓—跑——” “我—知—道—了——” ... 又是半分钟后。 “没—有—反—应—” “不—会—这—么—快—就—上—钩—的—啦—” “为—什—么—” “它—们—会—起—疑—” ... 还是半分钟后。 “怎—么—还—没—” “耐——心——” ... 仍然是半分钟后。 “这—里—会—不—会—没—有—鱼—” “所—以—说—了—要——耐——心———” ... 依旧是半分钟后。 “你—” “不—要—讲—话—我—会—分—心——” ... 一如既往的半分钟后。 “看—那—边——” “什—么——” 女孩儿扭过头去 “蜻—蜓——” “噗通。” 钩子忽然沉了下去。 “哇哇哇哇哇——!!!” 搞得她措手不及。 耽误了最佳时机,浮漂又浮上来不动了。 “...跑掉了。” “...哦。” 金发孩子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呼咕。” 女孩儿气得鼓起了腮。 “碍事。” “不过刚才是你...” “碍事。” “...” “刚才我做的工序,你都记住了吗?” “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自己试试看吧。作鱼饵的虫子的话,那些石头和叶片下面大概会有的。还有,回来之后你就去...码头那边钓好了。我们不能离得太近的。” 她站直了向树林深处一指,示意金发孩子离开。 “记住,一定要有耐心地慢慢等浮漂的反应哦。” ... 眼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她才终于安下心来重新装饵。 鱼钩上已经是空荡荡的,方才刺在上面的蠕虫也理所当然地不见了。 “对不起。” 她在心中不知向谁道着歉。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像妈妈那样无私呢。” 金发孩子走到码头之时,棕发小孩正悠闲地趴在木头廊道上,吹着口哨用匕首削着木棍。等这个没有防备的半身人察觉到那体积硕大的入侵者之际,已经不知不觉间教对方走到了他身边三四米的近处。 这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转身兀地一挥手,匕首就被不慎被甩飞了出去,“锵”地一声插在圆木里,嗡嗡震颤着发出平直得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金属音。而金发孩子只是淡定地抬脚躲开,棕发小孩却没了之前的潇洒,喳哇乱叫着滚出了好几米远。 “阿哇哇哇你你你,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跟那小niu...姑娘学东西去了吗?” “...大概,是被赶过来了吧。” 金发孩子一脸苦涩。 “能把那种老好人惹得不耐烦,你也挺了不起的。” “我到哪儿都是个碍事的人。” 他身上锐气尽失,硕大的个子却显得十分渺小了。神情之中,只教人觉得颓废不堪。 “哼,说的不错。” “你在做的那根...是新的吗?” “废话。” “还害得你不得不把唯一的竿子借给我——” “闭嘴。老子自己把自己的东西借给你,又关你什么事。” “可——” 棕发小孩对之前把钓竿借给对方一事不愿多提,无视了对方的话语走到匕首旁。他双手握着刀柄,蹲下身去接着双腿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把它扯出来。只是不知怎么地,方才惊慌之下随手插进去的刀子,现在无论如何地专心去拔却都是钉死了在了木头之中,纹丝不动。 同样地,已经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再想要隐瞒收回也不可能了。 一只宽阔而结实的大手附在他已经暴出青筋的手背上,只是用拇指和食指钳住刃中那凸起的棱轻松一提,就干脆利索地将匕首抽了出来。 金发孩子横捏着刀锋前段的尖,把刀柄递给了他。 虽然这个国家的语言中没有类似的成语或短句,但所谓[授人以柄]一词也完全足以从字面上形容他现在的行为了。 在所有物品之中最难亲手交给他人的便是没有鞘的刀子,毕竟要把刀锋朝向自己就不得不向对方投以绝对的信任不可。 当然,非要说的话权柄倒是更加危险的东西,但在这里就不再多谈。 棕发小孩有些懵了。 即便这只是对方所学过的贵族礼仪的一部分,但也不曾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行为...如果是以刀锋相向的胁迫,倒是多得数不胜数。 信任他人和被人信任的感觉,在受到了几次背叛之后也就已经忘记了。 【随便接过来就行了。】 这样想着伸出的手,却还是不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想装作不在意,但那是做不到的。 他把手抓在刀柄上,但为了稳定住随着臂膀来回摆动的刀刃,又把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 不这样做的话,觉得会后悔的。 就秉持着这样对他而言莫名其妙的想法,生怕伤了对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抽了回来。 “等、等我削好了杆子你就从这儿出去,别他妈打扰老子钓鱼。” 掩饰着内心的奇特感受,他骂骂咧咧地回过了头,不再敢让金发孩子看到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了。” 大个子惨兮兮地走向廊道的尽头。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 再次坐下来捡起木棍削着,他有些心不在焉了。 “我艹。” 刀刃不经意间刻入了杆子的一半之深,之前的工作全都白费了。 【又得从头来了。】 他无奈地抬头望天。 晴空之上万里无云,那无尽的碧蓝色清澈得有些耀眼。 如此灿烂的阳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金发孩子学着女孩的样子把鱼钩刺在木头上,从上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 “啊疼” 一只咬在他手指上不肯松口的大号蜈蚣被带了出来。 “原来虫子也这么有力的吗。” 用细树枝把蜈蚣的嘴巴撬开,强行将其穿在了钩子上。 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虫子还有种类之别...能分辨出会飞的和不会飞的就已经很难得了。理所当然地,也就无法理解这样的事实 ————蜈蚣和蠕虫不同,是不能用来做钓饵的。 要问为什么的话,能一口将整只蜈蚣连带鱼钩一起吞下的鱼类是十分少见的。即便出现在了这个小小的湖泊里,也不是金发孩子手中这根又短又细的粗制鱼竿所能钓起来的猎物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金发孩子有板有眼地拉紧了线将钓钩弹了出去。若是像挥剑一样甩动鱼竿,难免会让钩子挂在身后的其他物体上或误伤他人...幸而以他的性格,不会做出那样鲁莽的行为。 不过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吸取了之前被女孩儿教训的经验,他现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的小浮漂,再也不去想时间的问题了。 ... 晚秋的飞虫在水上飞来飞去。一只疲倦了的稍稍空中盘旋歇息,被趴在附近的青蛙伸出舌头逮了个正着。 长得与鹅相似的水鸟梳理着洁白的羽毛,一旁的同伴则交颈联络感情。偶尔交相鸣叫,发出悠闲自在的声音。 棕发小孩完成了手上的工作,看了看坐在码头上的身影。欲言又止,欲语还休,扛着竿子默不作声地溜到另一处去了。 金发孩子一动不动。 轻风拂过,不知把时间吹去了何方。 青蛙迟缓地在塘边跳来跳去,寻找着新的觅食地。 水鸟飞走一群,又来了一群。 女孩把钓到的鱼浸泡在挖好的小水坑里,啪嗒啪嗒地在岸边洗着小脚丫。 金发孩子一动不动。 为冬眠做好了储备的青蛙已经踏上回巢之路了。 仍恋恋不舍的几片白影仍三三两两地结成小股漂在那里。 想要独自生火的棕发小孩被采了许多野菜捧在怀里的女孩儿叫了过去,两人一起搭了个小柴堆。 金发孩子一动不动。 天色已晚。 靠着阳光的温暖而活动的两栖类们全部消失不见。 湖面上已经什么都不在了。 “嘎、嘎” 寒鸦惨啼。 西风萧瑟。 日渐西沉。 锅子里的水沸腾起来。 金发孩子一动不———— “你个愣子到底他妈要在那儿坐到什么时候?” 棕发小孩终于忍不住了。 他沿着廊道跑到金发孩子身旁,冲这个已经化作望鱼石的傻大个大吼大叫。 几只停在他身上的鸟儿被惊飞了起来 对方只是缓缓对他转过头来,僵硬的颈椎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双眼已经因饥饿而失去了神采,肩膀的灰尘轻轻震落,爬到腿上的藤蔓也滑到了一边。 “嘘——” 艰难做出的手势,作为神庙里的雕像倒是极为相配。 “嘘个屁。你一下午都在这儿干了嘛?” “钓——鱼———” 嗓子发出漏风了似的干涸声音。 “鱼呢?” “什——么——” “你钓的鱼呢!” “嘘——” “...” 像是得了一种会不断问出[饭还没好吗]的老年人多发病症。 “你上鱼饵了吗?” “上——了——” “用的什么?” “什——么——” “我问你往钩子上挂的什么东西!” “忘——了——” 记忆已经随着历史的尘埃一起被风吹散。 “那你在这儿钓个鸟儿的鱼?” “什——么——” “...问你钓鸟儿。” ... “嘘——” 棕发小孩忽然升起一股想要把面前的这个蠢货一脚踹进湖里的冲动。 就在这时。突发的异变让他连施暴欲带唾沫一起猛地咽进了喉咙里。 水上那根几乎已经和鱼线钓竿以至金发雕像合为一体的浮漂,忽然间沉了下去。 线也随之立刻绷紧,杆子登时弯曲成了半月似的弓形。 “愣子!” 这可是大家伙才有的力道。棕发小孩激动地蹦了起来,狂摇这手握鱼竿的大个子的肩膀。 “什——么——” “鱼!煞笔,你他妈的鱼!” “我不是鱼。” “我说你的鱼上钩了!!!” 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孩子和他不处于同一个世界...当然,仅限脑子。 ... “嘘———” 现在他终于可以下定把对方送入冰冷的湖水清醒一下的决心,但已经没有那种时间了。 “给我把手抓紧了别动!!” 他过回头,又向远处正开心地用鼻子哼歌添柴烧着开水的女孩儿大喊道。 “小姐姐,快过来!!!” “姐姐?没有那种人...诶,叫我吗?抱歉...嘿嘿,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赶——紧——的——!!!” “啊啊好好好!!” 女孩儿也慌忙地跑了起来。 瘦小的,纤细的,强壮的。三双截然不同的胳膊交叠在一起,六只尺寸各异的手牢牢地握在同一根脆弱的木竿上。 “抓得紧点儿,别让给它跑了!” “不要向后拉,得小心线被弄断才行!” “——我来站在码头边,你们不需要再往前走了!” “这家伙劲儿可真他妈大!!” “呜呜呜呜呜呜呜!” “注意,它正在向左游!不,又向右去了!” 随着金发孩子恢复了神志,集合三人才勉强能和鱼竿另一端的生物乘对峙之态。而那上了钩的家伙却不知疲倦地挣扎个不停,三个孩子只有拼劲全身力气与它僵持。 此处一拉,彼处便是一扯。来来回回之下,拔河的胜负点始终被保持在了中心位置;神经也如钓线般笔直地绷紧着,疲倦感从四肢中源源不断涌了出来,但双方谁都不肯做出丝毫的退让。 毕竟无论对哪边而言,这都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关乎生存的较量了。钩子上的鱼儿自然是拼死抵抗着的,而饥肠辘辘的金发孩子也迫切地需要这一餐来填饱他空了一整天的肚子。 鱼儿西游,人便东倒;鱼儿东去;人便西歪。随着一波波无休无止的对抗,时间的流逝也已经失去了意义。事既至此便已无关得失,只有[不能输]这一个念头支撑着孩子们颤巍巍的腿脚。 渐渐地,湖中那猎物的动作终于显出了些许疲态,转身变向也不是那么灵敏了。 这场斗智斗勇的竞赛,以人类们毅力的胜利告终—— 要这么说或许还早了一点。 “愣子,差不多了!” “怎么?” “可以准备把它给弄上来了!” 棕发小孩顶着满头汗水对身旁的大个子喊着。 “已经成功了吗?” “还差一点就可以了!你们两个,等我把竿子下压的时候就往上抬吧!” ““好!”” 男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么,我数到三就一起用力!” “一!” 水里的鱼儿还在作困兽之斗,却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二!” 两人都竖起了耳朵,攥紧了手蓄势待发。 “三!” “噗通!” 斜阳之下一条体型硕大的黑鱼腾空而起,以优美的姿态划过上空。 三人抬头望去,只见那鱼儿如同是在天幕中遨游着一般。摇鳍摆尾,飞溅的水珠有围绕着彩虹似的光晕,而鱼身也发出了点点炫目的白光... ————暂停一下。 众所周知一般来讲以常识而言,鱼类是不会发光的。 就连那少数的例外也都是生活于漆黑深海之中的特殊种群。 而淡水里的鱼儿之所以会以其短暂的生命发光发热的原因,也当然不是为了普照人间作为一个小小的太阳为万物众生奉献自己宝贵的生命。不必说,它同样也没有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的觉悟和立场 它有着确确实实,性命攸关的理由。 “嗞——” 飞行中的战利品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怪声。那不连续的低沉噪音作着极高频率的嗡鸣,像吞噬了人心中的勇气似地膨胀得响亮起来,越发尖锐,仿佛每一个瞬间都可能突破那最后的临界点———— “快跑啊啊啊啊——!!” 三人下意识地互相一推,全都因身体失衡而被弹到了廊道之外的半空中。 一时间,惊叫声,呼喊声,衣服布料兜着强风呼呼作响,老旧支撑柱发出的吱呀悲鸣,乱作一团。 而在空中的他们所看到的是,那黑鱼身体中射出无数条电舌,撕裂空气闪耀着雷光,狂野地舔舐着下方的廊道圆木,所及之处尽皆焦糊。 “嗙——!” 孩子们终于落水。 说是终于,其实距离水面的距离也不过一两米而已。之所以觉得漫长,也是因为在短短一秒之内接受了太多的信息。 “噢噢噢...那那那那是!?!?” 女孩儿还没来得及理解现状,指着上面的鱼儿组织不出言语。 “妈的妈的妈的。” 吓呆了的棕发小孩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唇。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不会水的金发孩子沉了下去。 “哇哇哇哇!” ......。 经过一番努力,孩子们终于爬上了岸。 “哈——” 在地上躺成川字型。 精疲力尽又遭遇溺水危机,现在的他们已经累得连小拇指都不肯再动一下了。 “哈哈。” 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 “哈哈哈哈。” 引得另一个笑声也响了起来。 “哼哼哼。” 或许是虚脱之后那莫名满足感的作用,又或许是极度紧张的精神忽然放松的结果。没有理由地,大家都笑了起来。 “呼呼、” 这实在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氛围。 “嘻嘻!” 小孩子本就是会莫名奇妙地笑个不停的生物。如此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哈哈哈哈!” 没有了思考的余地,剩下的就只剩下开怀大笑而已了。 “哼,哼哼哼!” 无论是中了邪也好,着了魔也罢。欢笑的理由,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只要笑就可以了。只要笑就足够了。 “——噗!” 棕发小孩忽然跳起来往金发孩子被灌得圆鼓鼓的肚子上按了一下,引得他喷出一股水柱。 “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 “吭。” 掩口而笑。 “呋,呵呵,哈哈哈哈哈!” 释然的笑。 因为是孩子。 即便承受了稚嫩肩膀所不应承受的沉重,也有笑的权力。 年龄性别身份地位名誉得失恩仇爱恨昨日将来责任义务人生有意义或无意义的,都与此刻的他们无甚关系。 这是孩童的特权。 就算无法留存于记忆之中,笑声便仅仅飘扬在此时此刻也没关系。 令大地丰饶的,正是那永远埋藏在土下不见天日的珍宝。 就连这不明所以的喜悦,也终于会成为支撑某人的力量吧。 正文 《Pasado》(九) ... “那到底、是什么啊。” 笑够了之后,女孩儿努力喘息着让胸脯的起伏缓和下来,对身旁的两人问道。 “鱼。” “废话。” “可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危险的鱼...” “肚子有些饿了。” “啊,咱们的火烧完了。” “——呀!” “...” “不用去了。反正已经灭了。” “嗯...” “天要快要黑了啊。” “先去收拾一下那条鱼吧。” “是啊。” 孩子们费了好一些劲儿才站立起来,一起朝着码头的方向走过去。 鱼儿漆黑的流线型身体静静躺在木板上,显然已经因为窒息和无用的挣扎而耗尽了力气。但从微弱地开合着的鳃就可以看出它并未死去,仍依靠顽强的生命力苟延残喘着。 三人躲在离它十几米远的地方,畏缩不敢上前。 “它...还会发光吗?” “那个应该说更像是打雷吧...” “试试不就完了。” 棕发小孩说着,随手拾起些东西使足了劲儿投掷过去。石块沿着稳定的线路前行,不偏不倚正中鱼儿的腹部。如此精准,在他人看来简直如同魔法一般。 “哇啊!” “...” 另外两个孩子看得几乎快把眼睛瞪了出来。 “哼。” 露了一手得意技,他用鼻子表达着自满之意。 “刚才是你怎么做到的?” “...很厉害。” 气氛被炒热了。 只可惜这虽然勾起了人类们的兴趣,却没能让关键的鱼儿作出任何反应。 它还是石头似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果然已经死了吗?” “应该还没死,它那鳃还在忽闪着...啊,鱼鳍也动了一下。” 棕发小孩皱着眉把手平放在额头上观察着目标的动向。 “你能看得清吗?” 在金发孩子眼中的却只是一粒黑点。 “差不多。” 就像是来自造物主的补偿一样,虽然在体型上和人类及多数亚人种族处于劣势,也不像地精和侏儒那样拥有强大的繁殖能力或悠长的寿命,但半身人一族的视力和敏捷程度要比它们都好上不少。 “是不是已经发不出光了呢?” 女孩儿所担心的事情,同样也是大家都在意着的。 “...我去试试看吧。” 金发孩子往前迈了一步。 “但是万一...” “那是我钓到的鱼,就应该由我来解决。” “...” 女孩儿还想说些什么,但她也明白这个大个子一旦下定了决心、意志就难以为他人所动摇。 “...拿着这个。” 犹豫了一会儿,一把匕首被戴着鞘塞到了金发孩子的手里。 “好。” 他没有拒绝。事实上,向来与剑共枕而眠的他也不太习惯手无寸铁的情况。 “还有我的!” 女孩儿也跑了个往返,喘着粗气把鱼竿递给了他。 “谢谢。” 全副武装之后,勇者踏上了冒险之路———— 就算把全身湿漉漉的鱼竿儿童称为勇者,除了会显得魔王非常寒酸以外也没什么益处。还是算了吧。 毕竟虽然是鱼类,它也算是一只...一位地地道道的黑之魔王。 而且还稍微有点危险。 金发孩子终于闯入码头上的宫殿之后,魔王大人还是名副其实的像条死鱼一样躺在那里。 “...” 鱼竿轻轻戳了几下。 没有反应。 金发孩子靠近一步。 “嗞—” “啊!” 发光了! 他向后猛地一跳,摔了个屁墩。 不亮了。 他重整旗鼓,再次一步步挪过去。 “嗞” 又发光了! 这次只是微微闪了一下就灭掉了。 【看来这次真的没问题了。】 他不再多想,抽出磨得雪亮的匕首。 【要杀吗?】 回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准备亲手杀死动物。 【该怎么做呢?人的要害是头部和心脏,那么鱼的也应该......但我不知道它的头到底在哪儿。】 基本常识缺乏。 【总之应该是长着眼睛的那个地方吧。】 幸而运气不错。 “——呼。——呼。” 他反手握紧刀柄有节奏地呼吸着,为自己争取一点勇气。 【准备...】 “嘿!” 锋刃直直地刺向鱼眼,眼看就要将其毙命与此。 就在这时。 黑之魔王...鱼儿忽然跳了起来。甩动头尾,燃烧着生命地不停腾跃着。 但也只是徒然砸在木头上而已。 「 咚咚咚咚咚 啪啪啪啪啪啪啪 梆梆梆梆梆 」 留辞世诗如此。 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 捧着足有小半个人高的猎物,金发孩子回到两人身边。 “好——大———” 难怪女孩儿会惊讶。单用肉眼来推测的话,这鱼儿的重量几乎已经和站在一旁的棕发小孩差不了多少了。 “这东西应该怎么处理?” “你自己的鱼就自己去想。” “...要吃吗?” “吃。” 金发孩子早就无法忍受饥饿了。 “上哪儿找那么大的锅子去。不过要是放在火上的话...估计烤不熟吧?” 纵是经验还算丰富的棕发小孩也没处理过体积如此之大的食材。 “...那如果砍开的话?” 他提案。 “那可能有戏。切成小块就可以煮了,但是又太麻烦了一点...” “...” “那我自己来切。” 双臂缓缓下移,鱼儿砰然落地,激起一阵尘埃。 “总之先弄下一块...” 匕首在鱼腹的一侧比划着。 “不要用刀,太浪费了。会剃不干净的。” 女孩儿看不下去了。 “诶?” “把它抬到水里去洗洗吧。可以去弄一些扇子树的叶子来吗?就是....这么大的那种,知道的吧?” 她对棕发小孩用手比划着,悉心询问。 “...也行,这我知道哪儿有。” 对方听话地往树林里跑去了。 “还有你。既然要办就应该做得彻底一点。” 她从金发孩子腰间抽出匕首,卯足了劲儿往鱼头里刺进去。刚才还不时动上一下的鳃口终于彻底沉默了。 “想要活下去的话,非得做到这种程度才行。” 在对方惊愕的视线之中,刀子被插在鞘里收了回去。 ... 去除鳃部和不能吃的内脏,里外两面都涂满了油盐与香料,用宽阔的叶子裹得严严实实。在女孩儿的指挥之下,准备工序很快就完成了。 顺便一提,调味料是棕发小孩不情不愿之下不知从哪儿弄来的。 随后,就是挖出个一人大小的坑洞,填入树枝并将其点燃。待到木柴全部燃起、火势正旺之时,金发孩子便将收拾好了的食材投掷进去,余下两人则用土重新把坑洞填好。 “在过一个钟就好了。” 被不愿再接受施舍的两人婉拒而独自吃掉炖菜后,女孩儿叉腰挺胸大声宣布工作的完场。 从在野外遇到的猎人处学来,在没有适当工具的条件下利用天然材料进行猎物烹调的方式。对于这些技巧她是相当熟练的。 事实上,这也有很多次救过她的性命。 “那么,我差不多得回家去了。” ““诶?”” “你要走了吗?” 金发孩子有些哑然。 “恩。天快要黑了,太晚回去的话妈妈会...姐姐会担心的。” 女孩儿提着今天的猎物、身背一捆看起来相当沉重的干柴轻松说着,又小声地念了一句。 “而且她没有我的话也是不行的。” “...是吗。但是这条鱼——” “我是法忒阿米缇教徒,所以不会吃肉的。” “啊,对了。是这样。” 金发孩子沉默了。 “那你钓了那些作什么?” 棕发小孩似乎是想要挽留她,指着女孩儿手中的东西质问道。 “...秘密!” 她的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哼,随你呗。” “恩。那我走了!” “等一下。” 金发孩子出言叫住了她,声音却是在尚未思考之前就发了出来。 “怎么了?” “...” 他欲言又止,女孩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句话。 “明天。” 稍稍顿了一顿。 “明天你还会来吗?” 也不知是不是喉咙干哑了缘故,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陌生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充斥在胸口之中,引得心跳也忐忑不安。 “你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必须得想办法报答你才行。” 是本意,还是借口呢? 又或许,两者皆有? 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了。只觉得还想和面前的两人待在一起...若是不能如意,就必然会涌起满怀的失落吧。 到现在为止,从小为男爵严厉管教的他还从未交到过任何一个朋友,也习惯了一人独处。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无论如何都熟悉不了寒冷,喜欢不了寂寞的滋味。 女孩儿不自觉扭过头去,看到棕发小孩撇到一旁的黑色眸子里也有着一层复杂难言的神色。 笑容从她的脸上绽放开来。而她的回答,自然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嗯!” 两个男孩子紧绷的肩膀都松了一下。 “真的么?” “会来的!” “那你呢?” 金发孩子和女孩儿又兴奋而期待地看着棕发小孩,把他逼得将视线逃向了头顶那明黄色的天空。 “我,我反正就在这儿。” “那么就说好了!明天大家要在这里集合!” “明天我一定会自己作一根——不。一定能帮到你们些什么。” “哼,随你们的便吧。” 不需要契约与立誓,也不需要什么繁复的担保。这个小小的约定就这样简单地建立了起来。 所谓儿时的约定,绝非是多么牢不可破的东西。不如说其实就与玩具相差无几,不知不觉之间就会被轻易地损坏了吧。 但是只有一点,和成人那反复斟酌之后立下的誓言相比起来,还要坚固得多。 那便是那颗稚嫩柔软的心。 由真心真意的话语作出的约定,即便破坏了,即便遗忘了,也会储藏在梦境的深处,陪伴人们度过一生。 只因这回忆,将会成为他们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夜已深了。 女孩儿在那之后就回去了。 自己亲手做出的第一顿饭总会格外地美味。金发孩子为此而大受感动之时,棕发小孩却不以为意。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理所当然,不得不为之事了。 两人花了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才将小山似的偌大一条焖鱼勉强吃完。剃得不怎么干净的骨头沉入湖中、之后自会由大自然去处理,吃下连日来最满足的一顿饭食的两个孩子在码头上躺成大字,眺望满天繁星。 “你还不回去吗?” 棕发小孩问着。既是二人独处,连代称都不需要了。 “回哪里?” “家。” “回不去了。我逃跑了。” 如果不想受到怜悯,就不应把受过的伤痕露给别人看。 “离家出走?” “恩。” “你跑出来作什么?” 那是他想进都进不去的地方。 “和父亲...有点纠纷。” 金发孩子是不会用[吵架]这个词的。毕竟吵架也能算是沟通的一种,而男爵从未给过他能与自己沟通的对等地位。服从,或是反抗并受罚。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能有个爹就不错了。我是真搞不懂你。” “恩。” 他不想反驳,十年来几乎也不曾有过反驳的意识。只是用鼻子应了一声。 “你娘呢?” “娘?” 人类至上的王城贵族不屑于使用掺杂了亚人种语言的新艾布里德语。 “你...母亲。就是生你的那个。” “母亲在府里。我的生母已经不在了。” “死了?那你家的那个是?” “我的弟弟和妹妹的.........也是我的母亲。” “...那就是继母呗。” “是...继母吗?我不知道...我没学会这个词。她把我的书撕烂了,不让我用母亲之外的词来称呼她。” “她跟你很亲吗?” “...不。她曾经想在端给我的汤里加进白色粉末...我是这么听说的。被弟弟看到了,告诉了父亲。自那之后她就开始有意疏远我了。” “什么粉?” “应该是舞花吧。她养了几株舞花,恰巧在那天不见了。后来花盆被父亲摔碎了。” “那不是花儿吗?” “闻了之后就会让人想要跳舞的花...是的。但它的籽精炼做成的粉可以让人着魔————如果一段时间得不到就痛苦像得死了一样。我在书上看到过对于它的警告。” “跟魔女似的。” “...是炼金术。” “管他叫什么呢。” “哈哈......或许,是你说得比较对罢。” 金发孩子无力地承认了,转而反问。 “你之前又是为什么会挨饿的?父亲和母亲呢?” ... “死了。早死了。” 过了片刻,棕发小孩迟迟说道。 “死——” “城外的乱葬岗。娘是爹抬去的。之后,爹是我背过去的。” “...那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能靠得住的也就自己。” 沉默。 并非是没有想说的话,而是没有能讲的话。 所谓的距离,是永远无法触碰到的东西。是正因为看不见也摸不着才得以存在之物。 虽然內心有着互相靠近的倾向,但这两条可怜小狗之间的关系也远远达不到互相舔舐伤口的程度。向对方掀开自己迟迟没有愈合的伤口互相看着,这便是它们现在所能做到的最高程度的信任了。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有益的。若总是把心中那长不好的开裂捂得严严实实,不知何时便会化脓腐坏掉了吧。 仅仅从这一层来讲,它们的相遇也是幸运的。 “这里的星星,好多啊。” 金发孩子细数着头顶的那道天河,轻声感叹。 “在哪儿不都是这么多吗。” “是吗。那可能是府里的围墙太高了也不一定。” “可是无论哪儿也看不着这么宽敞的天...我之前的家里当然也没戏。的房檐给挡住了。不过,在这儿就能看见了。” 不擅长说话的棕发小孩也讲了很多。 “恩。这里真的很不错。” 虽然有了太多了恩怨纠葛,在这一刻,两个孩子终于觉得彼此心意相通了。 “那这么说,你今晚准备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 “你总得找个地方住。城外的晚上能冻死人,而且林子附近也 不安全。” “我哪儿也去不了。” “现在身上有多少钱?放心,我不打你的主意。” “什么也没有。就算随便你偷也已经无所谓了。” 既然这么说,便是任何能形成盗窃的物件都不存在了。 “...你个愣子,怎么他妈什么都没拿就跑出来了?” 棕发小孩无奈地爆起粗口来。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 “那你出来找死的吗?” 他毫不饶人。 “但如果想想办法的话说不定...” “你这连芋头和红薯都分不清的小少爷是能想出些什么法儿来?” “可......” 把又倔又硬的金发孩子斥责地萎了下去。 “...得了。跟我来。” 纠结犹豫了片刻,他忽然从躺姿撑住腰一蹬腿弹了起来,两脚一着地就支起上身迈开步子,直直地向连着平地的廊道起点走去了。 “诶?啊?去哪儿?喂!” 金发孩子固然健壮有力却怎也比不上半身人灵巧,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慌得一阵乱滚乱爬。 “来就是了。” 等他站起来,声音已经变得遥远了。说话的人从廊道上消失不见,连豆大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你在哪里?” 身边没有了他人的陪伴,连晚风也越发寒冷了许多。 “过来!” 仅闻其声而不见其踪。金发孩子回头张望,一湖池水还是宁静地与夜空遥相对视,依稀泛着几许波光。 纵是如此静默的水面,也不得不任凭风儿抚动。 他朝着空无一人的廊道彼端走去。 “这儿!” 走到一半,桥下的阴影忽然叫喊起来。 “下来!” 一颗石头打在脚面上,他惊得直接跳了下去。 “你他妈差点压死老子!” 小腿挨了一脚。 以半身人的力道却是踢不痛他。 “吱呀————” 木料的摩擦声传来。金发孩子东张西望什么都看不见,屁股反倒又让人踹了。 “你这!” “弯腰。” 他转身想要和对方讲道理,一双手揪住他的胸襟,想要把他拉下去。 低下头,一盏昏黄的灯火出现在黑暗之中。 “!” 码头下的视线死角里露出了覆盖着一层树皮的门,几乎与环境合为一体;唯独以门内亮着的那盏油灯才能分辨彼此之间的区别。 “来。” 棕发小孩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进入之后,才发现内部别有洞天。高约一米半,宽度两米左右的狭长空间;所有墙壁都铺好了木板,隐约能看到几个通风口——还有一根狭长的排烟道不知通向何方。摆设在地面上的简单家具则无言地说明着这个房间的用途。 “这是!?” “我家。” “你一直住在这里?” “不是,之前的窝让人给拆了...不说了。怎么样,这里本来是空心的,我给改造了一下。” “改造...” 金发孩子只能是对如此程度的工程叹为观止,没办法给出什么确切的感想了。 “估计你躺着有点窄,不过总比睡在荒野里强。” “——我能睡在这里!?” “要是你死在外面儿了也是给老子添堵。” “这...我该怎么报答你?” 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用废话。刚才给你那把刀子,我拿回来了啊。” “啊,恩。” 无论应答与否,匕首也不知何时已然被棕发小孩握在手里了。 “床是我的,自己找个地方卧着去。这儿可不是你那什么府,没有床垫可用。破被子倒还有一条,诺。” 棕发小孩随手从橱子里抽出一条用碎布块和旧棉花缝成的被子扔到金发孩子身上,端起油灯碟子走到了门口。 “没事儿别自己出去乱跑。这儿藏得严实,保准等你回来就找不着门儿了。” “为什么要把这里伪装起来?” 金发孩子无法在这仅能容半身人行动的房间内直立,弯腰爬到屋内一角盘腿坐下。 “为了我这条小命————对了,现在还有你这条笨命。城外面可没什么爱管闲事的卫兵,万一被强盗逮着拆的可就不只是房子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什么。” 他早已做好了露宿街头的准备,却想不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消化现实就已经非常困难,自然不会有提问题的工夫了。 “那我就把灯熄了。浪费油。” 棕发小孩将小碗倒扣在油灯碟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登时便填满了这狭窄紧凑的空间。 “睡觉吧。” “好。” 从近处传来的声音让两人都绷紧了神经。 为了培养继承人独立坚毅的精神,男爵自金发孩子能说话起便不再许任何人与其同房就寝。从别处传来的陌生呼吸声,令这个习惯了独自入睡的小少爷难以适应。 而棕发孩子此时更是提心吊胆,两手将匕首覆在胸前、随时做好了准备拔刀自卫的准备。他从刚才起就觉得之前把别人领进自己的避难所是一时冲动下的错误选择了。即便解除了对方的武器、将那令人胆寒的凶器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仍感到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威胁感在黑暗之中不断膨胀着。 这将注定不会是一个安宁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