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一) 公元九七六年十月,一场早到的大雪突袭了汴京城金色的暮秋。 没完没了的西北风呼啸而过,摇撼着崇山峻岭,撕裂着沉沉夜幕,把千万棵大树上那仍带有蓬勃生机的绿叶子撕拽下来,泄愤一般,撒得满天都是。大风昏昏沉沉地刮了两个时辰之后,漫天的雪花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树叶与雪花交织在一起,迅速掩盖了黄河南岸的古城。 整个汴京失去了往日的喧闹,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三街六巷七十二胡同的一百二十一坊都披上了皎洁的白绒。人们诅咒着这个早到的寒冬,商肆停业,作坊关门,那些背弓挂剑的、推车挑担的、坐轿骑马的、行乞讨饭的都消失的无踪无影,除去怯怯自喜的卖炭翁和因主人有事还在四下奔波的三两个仆佣,一切的一切都被这无情风雪的寒夜给吞噬了。 寂静凄凉死人一般的汴梁城! 一阵銮铃和马蹄声打破了这寂静的气氛。在汴京城的中央御街上,闪现出十几个太监和御林军护持的尽显皇家尊贵和豪华气派的龙辇,这是一部由六匹骏马驾驭、镶有无数宝石、雕刻着龙凤图案的龙辇,它走得很是匆忙,刚刚到了大内皇城正门宣德门外,尚未停稳,车上的主人一位二十三岁面白如玉朗目重眉披着狐裘大氅的皇太子赵德芳便匆匆下辇,急急入宫,厚底朝靴下带起了一溜雪粉。 谯楼上报来了三更鼓响。 这正是大宋朝开国后的第十六个年头。 在这短暂的十六年中,能征善战的马上皇帝太祖赵匡胤却屡屡遭到北方辽国的袭击挑衅;想要给予还击,偏偏辽宋中间还夹杂着一个自称大汉的小王朝,这个小王朝后世史学家称之为北汉,它建都太原,辖河东四府十八县,地盘不大,人口不多,实力也不强,但它却仗凭辽国的支持,公然与大宋作对……宋太祖几次御驾亲征,然而讨伐辽,则汉去干扰;攻打汉,则辽来增援,久战难胜,令人伤透了脑筋。 当然,河东群臣中有几个文武双全的忠义之士也很难对付! 就拿今年春初这一仗来说,宋太祖命潘仁美为统军大元帅,高怀德为正印先锋,石守信为护驾大将军,御统十万精兵亲征太原,开始打的挺顺手,先杀汉军大将黄俊,再斩汉军先锋刘雄,日夺三关,夜取八寨,吓得汉军右丞相兼大都督赵遂屁滚尿流地逃往了泽州。可紧接着汉王刘继元又调来了驻守应州火塘关的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这个刘继业号称无敌,可真是个魔王般的神将!晋阳城外大汀州一战,鸡笼山又一战,刘继业一气斩杀了萧龙、赵凝、王国利等六员宋将,打的宋军连挂十天免战牌,君臣将士一个个闻风丧胆,坐立不安。 宋太祖知道这次征伐难以取胜,便派参议杨光美前往汉营讲和。 刘继业是个主张联宋抗辽的人物,他和杨光美面议后,回到太原禀告并说服了汉王刘继元,随即又做为刘继元的全权代表来到宋营与太祖赵匡胤当面协商汉宋议和的事项。 宋太祖对刘继业是十分器重的!鸡笼山那场恶战中,他几乎命丧刘继业的铜锤之下,只是由于刘继业对他的不忍和敬佩之心,二人才铜锤换玉带,立下了互不仇杀相安无事的誓言。这一回,双方在宋营议和三天,又进行了推心置腹的长谈,太祖对刘继业的喜爱之心更是加重了三分。 七月底,太祖下令班师,不料途中冒冲了暑气,回到汴京城便开始卧床不起。自八月中秋节起,皇宫里请遍名医,用尽良药,烧香许愿,打卦抽签,还跳了几次大神……他的病情却丝毫未见好转。 其实,五十岁出头的赵匡胤正是虎狼之年,哪能如此地体弱不支,他害的完全是心病。对于刘继业他惜才如命,既收他不成又战他不过,严重搓伤了他平汉灭辽统一华夏的壮志雄心。做为一国之君王,他苦于无人坦露心机,这重大的心理负担,再加上鞍马之劳、风寒之苦、宫廷之闷、医药之烦和闹神闹鬼之累,这病能好的了吗? 父皇的病因,赵德芳是略知一二的,他每天都要到养心殿探视问安两次,下午还曾坐在病榻前默默地垂泪,这一会儿,父皇又命小太监李成用龙辇急召自己入宫,难道父皇的龙体果真会出现什么变故不成? 雪花小了一点,像丝罗筛粉一般悠悠扬扬洒满了各个角落。 整个世界是一片浑浑浊浊的,赵德芳心里也像这个世界一样浑浑浊浊。他那骄傲的父亲凭着一条蟠龙棍打遍九州赤县,在周皇柴世宗手下混 到了检校司徒、岳州节度使、殿前太尉,掌握了全国的军政大权。柴世宗驾崩后,他七岁的太子柴宗训承袭皇位做了周皇。然而,君轻臣重,头小尾大,根本无法平衡。父亲手下的亲信苗光逊、高怀德和石守信等人施展种种计谋,屡屡拥赵反周,终于在柴宗训即位后的第二年正月里,发动了陈桥驿的兵变,将一袭龙袍加在了父亲身上。 赵德芳那年十二岁,他清楚的记得,就在这皇城大庆殿前幼主柴宗训被贬为云南王谴送出京,那位八岁的云南王柴宗训与他刚满周岁的妹妹柴美蓉离别场面真令铁石心肠的人掉泪!大家都知道,云南是一个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柴宗训到那里做王爷,这就是死路一条啊! 赵德芳绕过几道宫门,沿着长廊向父皇卧榻的养心殿急走。 他的忧愁烦恼充满了胸中!他担心自己会沿袭柴宗训灭亡的前辙!因为柴宗训年幼而失天下的前车之鉴,他的祖母杜太后曾立下了一个“赵家皇位的承袭要立年长之亲王”的遗命,也就是说,父皇一旦归天,帝位当传给叔王赵光义,叔王再归天,帝位才能传给自己。忠厚恬淡的赵德芳对皇位并不看重,叔王登基,自己倒落得个清闲!可万一叔王要把自己也向柴宗训一样谴送到云南去做藩王呢?那样,清闲倒是清闲了,自己也就该同柴宗训的鬼魂一起长年做伴了! 第2章 引子(二) 赵德芳来到养心殿,他老远就听到了父皇那撕人肺腑的咳嗽声、喘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朕已不久人世了。遵照母后当年的遗命,皇位当传给……吾弟。弟龙行虎步,定是一位太平天子,望好自为之……” 赵德芳心内暗暗一惊。他从李成口内得知,自己唯一的叔王已先期到达养心殿,隔着窗格望去,见父皇病榻前垂手站立的那位身着王服、貌清体健、谦恭有礼的中年王爷正是自己的叔父晋王赵光义。 他有些气恼父亲:历代皇位之争,父子、兄弟、叔侄自相残杀的血流成河,数不胜数。父皇呀父皇,你只顾得自己遵命立长了,可你有把握保证儿子不走前番柴宗训的老路吗?他正要迈步进殿,又一想:且慢!我还是听一听叔王怎样回答的吧。 晋王赵光义当然是心中窃喜,但他惟恐皇兄是在试探自己,便趁着太祖的一阵阵咳嗽声中调整了一下思路:“陛下!您别这么说,还是安心养病要紧。真若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还有德芳贤侄在吗?” 太祖听弟弟提起儿子德芳,也担心地问道:“是啊,朕已传昭令德芳 即刻进宫,都这般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赵德芳听父皇问起自己,急忙把狐裘大氅脱下来交与太监李成,快步进殿,在病榻前大礼叩拜:“父皇!不孝儿臣参见父皇!” 太祖见儿子进来,两眼立刻闪出一片喜悦的光辉。他无比爱怜地招呼德芳道:“吾儿快快平身,你……你进前一些,我有话嘱托……” 赵德芳并未起身,依然跪着向病榻前靠了靠。 太祖扯住德芳的双手:“儿啊!为父身体怕是不行了……”他刚刚说了几句,又是一阵咳嗽,咳嗽完,他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往下交待后事:“为君不易,你又年轻,为父已决定将龙位传给你的叔王……你要好好协助叔王,保住我赵宋的万里江山……” 赵德芳双眼噙泪,顾不得答话,只是默默地点头。 太祖又指了指床头墙上挂着的一把凹面金锏,示意德芳:“儿啊!你把那个凹面金锏给我拿过来……” 光义、德芳叔侄俩都不明白太祖此举是此意。 德芳懵懵懂懂地取下了那把长短适中、轻重合手的金锏。 太祖向旁边的小太监李成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李成高声叫道:“圣上有旨,传赵普丞相、高王爷兄弟、石王爷、郑王爷、潘将军六位养心殿晋见哪!” 随着这一声传唤,大宋朝丞相梁国公赵普、东平王高怀德、常胜王石彦超、汝南王郑印、韩国公潘仁美、东平侯高怀亮等六个人静悄悄急匆匆地鱼贯而入,跪了满满一地。 太祖未及吩咐众爱卿平身,便即颁旨道:“朕即日起赐封皇太子赵德芳为八大王爵位,并赐凹面金锏一把,这把金锏上打君王不正,下打文武不忠,代管三宫六院,龙子龙孙……德芳儿籍此协助你叔王料理朝政,凡有奸佞反叛之小人,均可先斩后奏!” 这可是千百年来皇家权势中从未有过的规矩!赵德芳自然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有柴宗训那样的下场了,几位大臣和赵光义却对这个决定感到突然;沉默了好长一阵,还是赵光义先开口赞道: “这样好!有贤侄辅佐。省去臣弟一大半心血,兄长果然英明。” 韩国公潘仁美也追加了一句:“德芳贤侄儿仁义礼智忠孝信节堪称八贤,封他为八大王,协助晋王料理国事,何愁大宋不兴?” 汝南王郑印也附和道:“德芳贤弟办事稳妥,我们信任他。” 众人齐声附和,那丞相赵普、常胜王石彦超、东平王高怀德、东平侯高怀亮俱是老成稳重少言寡语之人,只会唯唯连声,频频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的雪停了,风住了,月亮也悄悄地钻了出来,照在薄积数寸的无边雪毯上,一眨一眨地闪着耀眼的银星。 从远处传来的梆子和铜锣声可以听出,时间已进了四更。 宋太祖此时心力交瘁已至极限,他眼望着众人,长叹一声,要交待后事:“大宋立国方十六年,朕也才享年半百,不料三件大事尚未如愿,竟要撒手归天驾鹤西去,真是我终生的遗憾哪……” 赵光义小心询问:“陛下何事未完,请明示。臣当竭力而为。” 太祖缓缓言道:“早年咱们的母后凤体有恙,百药不医,朕曾到五台 山进香许愿。不料母后病愈了,甚至直到母后仙逝,又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却因连年征战,戎马倥偬,未抽出半点时间来还那个愿……” 赵光义急忙应道:“日后臣与德芳但有半点空闲,定去完却此愿。” 太祖又道:“这是头一件,还有第二件大事也很重要……” 赵光义忙不迭地:“请讲!我等惟命是从!” 太祖越讲口齿越清晰:“河东刘继元朝中有一名将,姓刘名继业,原名杨继业,是前朝刘均为了收买人心赐给他姓刘的。这个人三韬五略无所不晓,马上步下无所不通,朕两次讨伐河东均败在他的手里。日前订立汉宋两家和约时,朕曾与这个杨继业畅谈通宵,甚爱他的秉性梗直和忠肝义胆……光义吾弟,你与德芳叔侄若想统一中华,安定天下,必欲招降此人为我大宋朝所用才是……” 光义和德芳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招降此人!” 太祖讲了他此次有病以来最为繁杂也最为重要的话,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儿已经排满,说话的体力都已不支,他依然不顾死活地继续交代第三件事:“晋高祖石敬塘欲做‘儿皇帝’,割让十六州,朕几次想讨伐辽国,收回云燕,都被那小小的河东太原加以阻挠,使得我统一华夏之愿终难如意。这第三件大事更是我最最……最最……” 光义、德芳以及石、高、潘、郑众大臣顿足发誓道:“圣上宽心,我等一定要拿下河东,踏平北辽!” 烛光摇曳,在摇曳的烛光下,众人看到太祖满意地笑了。 赵光义回头向众人低声交待一句:“德芳!赵丞相!你们且先回避一下,我还有几件要紧的事需和陛下密谈。” 大家甚感奇怪,哪有父亲临终不让儿子在身前的道理呢?但他们看到太祖默许的目光,只得一个个悄悄地退出了殿外。 德芳心里乱糟糟的,他是赵匡胤唯一健在的儿子,兄妹四人中的一兄一弟一妹早已在战乱中夭亡。因而,他从小到大都甚得父亲的喜爱,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皇太子生活,可是今天,“唿”地一下父皇要走了!自己变成了皇封的八大王,八大王,八千岁,离万岁只差那么一点!自己的凹面金锏上可以管君,下可以管臣,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有了这个权力,自己当然要惩治奸邪,当然要扶张正义,当然要大胆发掘和使用人才。这个杨继业吗,自己要用力收服他,让他为大宋江山出力!如若叔王漫不经心或反行其道,自己就要动用凹面金锏给之以严厉的督促……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手中的凹面金锏似乎发出了异样的光芒,他的脸上也随之挂起了一丝不可言状的苦笑。 赵普、高怀德、石彦超、郑印、潘仁美、高怀亮都焦急地侯在养心殿门外的长廊中,他们与赵德芳想的可完全不一样,他们关切的是殿内将要发生的重大变故,他们不约而同地透过窗格向殿内望去。 这时的赵光义已放下了床帐,并将身子探入帐内与太祖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人们只能看到明亮的烛光把赵光义高大的身影投映在帐帷上,时而站起来,时而又俯下去,如此反复多次……但他们兄弟之间究竟在说些什么呢,众人却是一无所知。 天公附和着人意,又一场大雪纷纷降落下来。 在一片悉悉索索的落雪声中,突然,从殿内传来了宋太祖赵匡胤声嘶力竭的狂叫:“你……你好自为之吧!”紧接着就是一声重物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众人听得毛骨肃然,没命般地冲进养心殿。 晋王赵光义从帐内钻出,战兢兢地报道:“皇上驾崩了!” “父皇!”赵德芳号哭着扑向床榻。 “陛下!”赵普等几个大臣也伏地恸哭,如丧考妣。 只有年轻的汝南王郑印心中感到几分惊奇,他怎么也理解不了,太祖的病远不至死,为何走的这样仓促?赵光义满头大汗,面色苍白,神情慌里慌张,嘴唇瑟瑟乱抖,这是什么原因?特别是他瞥见了床头地板上扔着一把斧头,那是一把御林军仪仗队常用的那种金瓜钺斧的斧头。这斧头是个什么来历?扔在这里又是怎么个意思?费解!实在费解! 禁漏四响,东方泛白,这正是公元九七六年十月十六的早晨。 远处传来了一阵女人们的嚎哭之声,寂静的长夜里显得格外糝人。郑印知道这是赵德芳的生母贺皇后以及其他几个嫔妃闻讯赶来了。他顾不得多想,匆匆向太祖遗容扫了最后一眼,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宋朝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就这样归天了,他享年五十岁,称帝十六载,为中华民族的统一安定和繁荣做出过显著的贡献。 后人咏诗赞颂他道: 耿耿陈桥见帝星,宏开宋运际光明, 干戈指处狼烟灭,士马驱来宇宙清。 雪夜访求谋国士,酒杯消释建封臣, 专征一念安天下,四海黎民仰太平。 还有人单道他推荐杨业一事做诗赞曰: 河东杨业独钟灵,卓荦胸藏百万兵, 太祖之心似尧舜,临终授弟荐英雄。 烛影斧声是历史上的真情实事,但烛影斧声的真像究竟如何,早已被人定为中华历史上的千古之迷!赵光义以弟继兄承袭皇位是两千年封建史中极少见的,因而烛影斧声的篡位说便广为传播!时至今日,他的真伪既无从考证,也无其考证之必要,就让烛影斧声千古万古的迷下去吧! 本书采用的是赵光义正当继位说,只有这样赵匡胤才可以临终荐英雄!只有这样才能够奠定赵光义、赵德芳叔侄招降杨令公的决心。而自此之后,杨家几代人为大宋王朝也为中原汉民族效命半个多世纪,其忠烈故事传遍了九州大地千秋岁月,也才可以成为一段佳话! 第3章 大庆殿议讨河东太行山恩收虎将(一) 太行山,起伏连绵,雄伟壮丽,积雪遍野,素裹银装。 在这满目洁白瑰丽无比的大山腹中,行走着一支十万人的雄师。 只见这十万雄师旌旗招展,刀枪林立,号甲鲜明,步履整齐;按马步三军排成的四路纵队,像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巨龙一般蜿蜒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人无声,马不鸣,不急不慢向前行,无喧无闹静盈盈……只听见十万将士中,人的战靴、马的铁蹄践踏着古道碎石及其残冰落雪,“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像是演奏着醉人的小乐曲。 宋太宗赵光义立马在山口的一片土坡上,看到如此的军威,瞅了瞅身边的皇侄赵德芳,会心的笑了。 这是公元九七九年二月,即太平兴国四年二月。 赵光义即位后,称太宗皇帝。为实现先皇太祖的遗愿,他塌塌实实地准备了三年。三年来,他破天荒地开了两场文武科考,将九州四海的名人高手齐聚到京城举行会试。结果,文状元选了个吕蒙正,武状元拔了个韩延徽,至这年冬末时,大宋朝已是粮草充足,人才济济。太宗叔侄得意之余,便召集赵普、潘洪、高怀德、石彦超商议征北之事。 议事地点就在皇城正中的大庆殿。 这皇城地处汴京城偏西北,全是金顶红墙的高大建筑,它的东西南北四向共有九门,正中名宣德,进了宣德门,跨过玉带桥,再过午门,一路玉栏青砖走过去,便是飞椽挑拱、挂有“正大光明”金匾的大庆殿。 原本谈论国事的,文有文华殿,武有武英殿,只因此次征北打与不打,宋太宗也没个主意,故而弃文弃武地选在了大庆殿。 这次召来的四位老臣既是大宋栋梁,又各有各的秉性。丞相赵普老成持重,话不到时机绝不开口;韩国公潘洪善使心术,爱做总结,且总结时往往观风使舵,没有自己的观点;东平王高怀德武将出身,禀性刚直,力主打仗,有心让太宗亲征,但他是宋太宗的御妹丈,肚里有话却不好明言;只有石彦超乃先太祖义弟石守信之子,年轻好战,绰号常胜将军,世袭常 胜王,又是个炮杖子脾气,想到哪里就敢说到哪里。 他站起来大吼道:“我大宋与辽汉相邻的边境屡屡受侵,先皇在时曾多次亲征,奈总不得志!这次,陛下您也应当御驾亲征!” 太宗笑了笑:“哦?为什么朕一定要亲征呢?” “这还不好说?”石彦超扳着手指数说道:“一煞北番之威风,二长将士之志气,三振老百姓之民心!让世人都知道万岁爷是个马上皇帝,不是草包。如此将士一心,必能旗开得胜,把北番打得屁滚尿流!” 太宗听到“草包”两个字,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有责怪。 这石彦超的父亲石守信因参与过陈桥兵变,与赵、苗、高、郑五家早已是铁桶关系,世世相依,代代交好;况且他正值而立之年,又是个粗鲁性子,身为“明君圣主”的赵光义当然也不能责怪。 高怀德和石彦超是完全一样的心思,当即表示赞同。 赵普和潘仁美这一回倒是没有再犹豫,他俩全都看出太宗的本意:备战三年为的就是打仗,继位君王谁不想给自己捞取点军功?即使作为皇上身边的大臣,这个时候也应该表现的忠心报国、跃跃欲试才对。因此,他俩全都点头同意石彦超“御驾亲征”的意见。 太宗见众人都点头赞同石彦超的见解,便答应了亲征。 接下来商讨是先打辽,还是先打汉?石彦超与高怀德提出了两种不同见解。石主张先打辽,灭了辽,汉将不战自降;高却主张“善用兵者,须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他认为先消灭汉是可行的,也是必须的。 他说:“辽人近年来觊觎中原,野心狂妄,广征兵马,整备刀枪,已成为我之强敌。先征辽,若一战不能取胜,则会丧士气,散军心,再衰三竭,乘兴去,败兴归,空自欢喜;而汉则相反,他是弹丸之地,又属国弱兵疲,如大军讨伐,必似摧枯拉朽!何况先皇太祖三年前曾与太原订有和约,言明了互不侵犯,只怕他一点防范之心都不会有……孙子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失传也。’夺取太原如探囊取物,再征北辽又占尽地利天时,何乐不为?请陛下三思。” 高怀德这番话说的很有道理!赵普一听当即表示赞同,石彦超也迅速转过了弯子,潘仁美见风使舵,很想说几句有影响的话以博太宗欢心,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高招:“高王爷这个先攻汉后伐辽的主意非常好!这样做,我们还可以顺便解决另一个大问题!” 大家一听“大问题”,齐把眼光射向了他。 太宗也捋着胡须问:“什么大问题?” 潘仁美带着几分得意,不紧不慢地表态:“太原一破,还可以乘势到五台山进香,为太后还愿,为大宋祈祷,岂不一举两得?” 太宗笑了,大家也都笑了,都认为是个好主意。 其实,这主意说起来毫无价值!赵匡胤立国十六年,未必就真的忙到去五台山为太后还愿也没有工夫?谅来是没有把它当回事罢了!但出于对母亲的孝道,赵匡胤又不能不把它做为三件遗愿提出来,而赵光义也不能不把它作为一个大问题来处理! 至于潘仁美能想起此事,倒不奇怪。他好的就是这口!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太宗当即将国事托于赵普,又御封潘仁美为天下都招讨征北大元帅,高怀德为正印先锋,调齐十万精兵良将及五百车粮草,三日后亲自带着八大王离开汴梁过黄河经太行山向太原进军。 丰盈轻巧的雪花像扯碎的羊毛,倾洒的棉絮,晃晃悠悠地飘着。 冬季作战是一桩苦差事,不是万不得已人们都会选在春秋季作战。这一点,太宗作为打过江山的所谓马上皇帝,心里是很清楚的。 但他更清楚自己强大的宋国难,那小小的汉国就更难。战争本身就是一件苦事,何况,经过这番辛苦,燕云十六州大片土地能够统一在大宋版图下,自己能永享太平年华,永为创业明主,又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此,他仿佛真地站在了临潢府辽上京的大殿上,那个契丹族天庆王耶律贤正在必恭必敬地向他献上十六州的地图,统一大业完成,一番炳标千秋的丰功伟绩在自己的手里奇迹般地实现了……想着想着,太宗捋着三缕美髯,一首七言绝句冲口而出: “旗拂寒雪剑吐虹,兵随将令草由风, 自古山河归真主,只待赵氏动刀兵。” “好诗!”中军元帅潘仁美恰好跨马赶来,他由衷不由衷地赞叹道:“陛下不仅是个能征善战的马上皇帝,还是个出口成章的大诗人,了不起!了不起!真是数千年的历代君王所非能比呀!” 太宗被夸得晕乎乎的:“哪里哪里!论做诗还是德芳贤侄……” 潘仁美折回头来,又将两只大眼瞧向赵德芳:“哦,既如此,八千岁为何不吟诗一首,也来壮壮我三军的行色?” 赵德芳也不推辞,只见他两腿夹紧马肚,纵马奔上另一座小山坡,面 对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举起双臂,放声吟道: “万马南来势气雄,旌旗闪烁蔽长空, 干戈一指风云变,河东俯首顷刻中。” 诗吟完,他也不回头看看众人,竟自飞马向前驰骋而去。 第4章 大庆殿议讨河东太行山恩收虎将(二) 潘仁美眼珠子望着太宗,骨碌碌转动了几下,不凉不酸地叹道:“八千岁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雄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宋太宗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也许听清了但却无心接这个不愿涉猎的话题,他只是挥起马鞭猛抽了一下胯下的战马“啪!”马鞭的鞭梢子把半空中飞舞的几片雪花劈成了两半。待那太宗的赤龙驹跑的无影无踪了,几只半拉子的雪片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中午时分,天色放晴了。太阳露了出来,它缓缓地现出柔柔的略带耀眼的光芒,洒向连绵的太行山,满山的积雪也随之反射出了一闪一闪的带有绚丽色彩的无数颗奇异的小金星。 正印先锋高怀德率领的先锋营来到了一处号称“黑虎口”的地方。正行走间,突然从空旷的雪野中“生”出百十号人马,他们个个反穿着棉袄,披着白色的斗篷,持刀拿枪,迎头拦住了高先锋。 一个黑脸大汉跨马挺枪从山中得得地跑来,嘴里高叫着: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地过,留下买路财。对面的将军请转告宋王,我乃太行山黑虎口山寨的大寨主呼延赞是也!只求宋王留下衣甲三千副,弓弩三千张,便放汝等车驾过去!” 高怀德见状大怒,欲待上前厮杀一番,太宗和八王飞马赶到了。 太宗上上下下打量着呼延赞:只见他有三十五六年岁,豹头环眼,络腮胡须,胯下乌雅马,手中镔铁枪,戴一顶乌金撒缨的头盔,穿一领皂染白边的战袍,从上到下一色乌黑,更兼有一身黑色的皮肤,一副黑色的脸膛,远看像是煞神,近看却是金刚,再从他那黝黑脸膛中透出的一片红光来看,这汉子定而无疑地是一个落难的英雄! 这边厢呼延赞也把宋太宗好一阵观赏:见那太宗年纪在四旬开外,生的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龙眉凤目,鼻直口方,颏下三缕胡须飘飘,尽显其儒君雅士风气;再看他头戴一顶双龙升天黄金盔,身穿一领二龙戏珠锦绣袍,腰缠八宝玉带,足登薄底快靴,跨下一匹腾云驾雾赤龙驹,马后一柄七椽御用黄罗伞,端的皇家气派,果然真龙天子! 呼延赞心中大为折服,他在马上恭恭敬敬地打了一躬,开口问道:“对面赤龙驹上所乘者可是当今的大宋天子?” 宋太宗当然也清楚自己目前正在网罗人才之际,而这壮汉正是一员理想的虎将!他答道:“正是寡人!壮士拦阻朕的车驾,意欲何为?” “不敢!小人闻听皇上要征伐河东,特意等候在此。汉王刘继元、汉相赵遂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愿借衣甲三千副,弓弩三千张,装备本部,充作先行,泄私愤于河东,建功绩于中华,岂不胜于落草为寇?” 太宗正要回答,忽见潘仁美策马跑来:“大胆匹夫,竟敢口出狂言!中华多少英雄,要你这无名草寇献能?还不速速与我退去!” 呼延赞闻听此言,黝黑的脸膛变成了酱紫色:“汝是何人?” 潘仁美傲然答道:“吾乃大宋韩国公,天下招讨大元帅潘仁美!” 呼延赞手指着潘仁美骂道:“吾自与大宋天子在此叙话,凭你何德何能,也敢跳出来夹七夹八,嚼蛆生厌?你既自称元帅,可敢与我比一比枪棒武艺?我呼延赞不消三合,定能将你打下马来,擒与跨下……” 他的话音未落,潘仁美的两个儿子潘龙、潘虎已拍马冲上阵前,一使鸭嘴方天戟,一使金背大砍刀,分两个方向杀向呼延赞。 呼延赞急忙举枪抵住,三个人犹如走马灯一般厮杀起来。 这呼延赞还真不是捧着海螺乌嘟嘟地吹,刚刚战了不到十个回合,潘龙、潘虎左戟右刀来了个前后夹击,呼延赞则轻而易举地躲过,手中枪挑入潘龙的戟口处奋力一卷,将潘龙拖翻下马。潘虎则吓得回马便逃。 赵光义本来就喜爱呼延赞,只是为了观察呼延赞的武功才没有出面制止这场恶战,这会儿他亲眼见到了呼延赞的功夫绝技,心中大喜。 他和赵德芳耳语两句,正要停战,身后的偏将韩延徽却杀了出来。 原来这韩延徽也是个命蹇多乖之人。他祖上两代曾做过五代十国时期晋朝的大将。晋灭亡后,他随母亲逃难到了契丹苦寒之地,受尽了饥饿和劳碌,因人地两生,无以为存,最终把个病逝老母丢在了戈壁滩,他一个独身少年开始在雁南晋北四处流浪…… 八年前,韩延徽转了好运。他在潞州拜了一位高人为师,而后学了个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去年汴京开科场,韩延徽骑马射箭独占鳌头被拔为头名武状元,本以为苦难到头了,可谁知这样一个三韬六略无所不精的栋梁之才,竟因为囊中羞涩,无钱贿赂兵部尚书刘文进,结果把个头名武状元给安置在潘仁美的手下做了个小小的偏将…… 潘仁美对韩延徽倒是看得起的,曾多次勉励他尽职安命,日后到战场上再杀敌立功。方才,他看到潘龙、潘虎哥儿俩双双败阵,潘仁美又直对他使眼色,便拍马冲出,意欲在宋皇和八大王面前显显身手…… 可惜,他的运气还是不行!别看他力大如牛,一杆托天叉使得风车一般,想战胜呼延赞却非容易。毕竟呼延赞未满四十,正当壮年,而韩延徽只有弱冠年纪,正所谓狼崽子遇到猛虎,占不得上风。两个人战到六十余合,兵士们嗓音喊哑了,鼓手们胳臂擂酸了,二人还是胜负难分。 太宗观战半天,见呼延赞、韩延徽二将武艺如此高强,喜不自胜。他命人鸣金收军,一提赤龙驹往前走了几步:“对面的壮士稍歇,方才你曾提到汉王刘继元、汉相赵遂乃是你杀父仇人,孤愿闻其详!” 八王赵德芳也命人取来茶水,呈与呼延赞,他也想听听这段经历。 呼延赞蹁身下马,从八王手里接过茶水喝了两大口,抹抹嘴角,就向围上来的太宗、八王、高怀德等人细细讲了起来 原来这呼延赞祖居河东代州府西北三十里的小李庄。他的祖父呼延凤和父亲呼延寿廷都是汉王刘均父子手下的名将。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夜,呼延赞刚刚年满十二岁,他的家庭竟遭受到了一场塌天的大祸。 那是个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大宋王朝的年代,他东讨西伐,南征北战,收复了中华大半个领土后,又把矛头指向了太原。 汉王刘继元心中十分惊慌,忙召集文武官员商讨对策。 呼延寿廷当时是掌管有两万兵力的代州节度使,他权衡了天下形势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奏道:“臣闻宋太祖赵匡胤英武无双,诸国尽皆归降。今我汉室一隅之地,兵微将寡,岂能相抗?不如修表纳贡,既保全河东生民免遭战争之祸,又为海内统一尽了薄力,岂不两全其美?” 这种见解在当时是有很大的进步意义的,也得到了本朝杨继业、黄柯环、杜国显、丁贵、王怀、王辉等大臣的赞同。但他明显犯了个错误!这种“统一投宋”的见解应该在适当时机、适当条件下才能说出来的,此时的杨、黄、杜、丁、王俱不在身边,说这话岂不是找死吗? 刘继元还在犹豫不定,枢密使欧阳方和国舅赵遂便刮躁起来。 第5章 大庆殿议讨河东太行山恩收虎将(三) 那欧阳方阴刺刺地嘲讽道:“晋阳乃形胜之地,帝王也多从此生,河东臣民膘悍崇武,无事籍民而守,有事执戈而战,谅小小的南宋有什么能耐?敢与我大汉分庭抗礼?未知呼延大人唆使陛下纳降安得什么心?如此为南蛮讲话,莫非与那赵匡胤有什么瓜葛不成?” 呼延寿廷遭到这番抢白,顿时瞠目结舌,无言答对。 这时,赵遂也插言攻击过来:“呼延将军常标榜自己是耿耿忠心,是啊,你降了赵匡胤,仍不失挂爵封位;可陛下却丢失了大汉江山,沦为人家奴仆。这……就是你呼延将军的耿耿忠心吗?” 古时的忠诚要比中华统一重要的多!杨继业等人不在身边,呼延寿廷混身是嘴也辩不过欧阳方和赵遂,刘继元听了此言,心中大为恼火,当即下旨割去了呼延寿廷的官职,罢归代州乡里,自此永不录用。 呼延寿廷只好谢恩下殿,回到府里,收拾行装带着家小奔赴代州。 这天晚上,呼延寿廷与妻子罗氏、儿子赞赞、女儿金莲以及家丁仆佣三十余口行至太原北八十里的一处破庙安歇。 将近二更时分,忽听庙门外人喊马嘶,一片杀声。在耀眼的火把光亮下,无数名军兵冲入庙中把呼延寿廷乱刀砍死,将财宝劫掠而光。 天塌下来了!呼延府上的家丁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他们来不及多想,一个个拿起武器奋勇迎战。 乳母刘氏拉起小赞赞逃往庙后枯井中,保住了性命。 她们清清楚楚地听到母亲罗氏和姐姐金莲与敌人搏斗的声音,也听到了母亲罗氏最终怒斥欧阳方的责骂声:“欧阳方!你这个奸贼!你们劫杀忠良,伤天害理,汉王陛下一旦醒悟过来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欧阳方像猫头鹰一样凄厉地奸笑着:“贼贱人!呼延寿廷乃是朝廷叛逆,本官就是奉了汉王陛下之命才来追杀灭门的!” 原来是刘继元和欧阳方、赵遂一伙商量好了才来下此毒手的!罗氏彻底绝望了,她用嘶哑的嗓子像是对苍天也像是对自己的孩子狂喊道:“苍天哪!你保佑我呼延一门留下一条根,来日报这血海深仇吧!” 喊声未落,紧跟着几声惨叫,赞赞和刘氏顿时便昏死过去了…… 两个月后,赞赞和刘氏投奔到太行山黑虎口,被山大王马忠收留。那马忠原是呼延寿廷的旧部,因数年前吃败仗无颜面对老上司而落草,他的黑虎口山寨自种自收,丰衣足食,养活赞赞母子还不成问题。 马忠十分喜爱赞赞的耿直,决定教他习文演武,以报老上司之恩。怎奈这小赞赞对兵书战策那些书本没有丝毫兴趣,对走马射箭、刀枪剑戟却乐此不彼,苦练不怠。到了十六岁时,他已学得十八般武器件件精通。最神奇的是一支镔铁枪一根霸王鞭使得极其神出鬼没!无人匹敌! 这一天,呼延赞在山下独自演练武艺,无意间听到一伙老百姓在七嘴八舌地谈论时局,其中谈到“欧阳方卖主求荣,背弃太原,投降南宋,被宋太祖封为河东枢密副使,建宅上党,受尽了人间富贵”的话,一时间国恨家仇涌上心头,立下了要去上党刺杀奸贼为父报仇的心思…… 他谁也没招呼,独自一人悄悄摸到上党,自荐到欧阳府求做奴仆。 “小伙子!你姓氏名谁?为何要到我府上来求生?”不知死期临近的欧阳方召见了他,细细地盘问起来。 “小人姓马名福郎,祖籍太行山马家庄。从小养马,别无他长,想跟随欧阳大人先做个小马倌儿,图个温饱;日后再凭着大人飞黄腾达!”呼延赞利用马忠的身世做了回答。 欧阳方近日得宋太祖所赠一匹乌雅马,是个宝马龙驹,正愁着无人饲养,询问几句养马常识,都得到了详尽的回答;眼见这么个半大小伙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便毫无犹豫地收留他在府里做了乌雅马的马倌儿。 一眨眼过了三个多月,呼延赞因为踏实能干,不仅乌雅马养得膘肥体壮,而且凭着机灵劲儿,混成了欧阳方片刻难离的小跟班儿。 这一天九月九日,却是欧阳方的五十寿辰,合府上下唱戏摆酒闹哄了一天。直闹到掌灯时分,欧阳方与他的夫人、小妾早已喝的酩酊大醉。二更时分,呼延赞把他搀回卧房歇息,并一直殷勤伺候在他的身边。 看看到了四更天气,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沉睡之中。呼延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一手掣出寒光闪耀的利刃,一手揪起了沉睡中的欧阳方肥大的衣襟,低声喝问:“欧阳方!你还记得呼延寿廷的儿子吗?” 欧阳方迷迷糊糊地望着他:“呼延寿廷的儿子?你此言何意?” 呼延赞骄傲地大笑:“哈哈哈哈!老贼,告诉你,我就是!” 欧阳方吓得如梦惊醒,魂魄归天,连声告饶:“是小人的罪过!是小人的罪过!可那都是刘继元和赵国舅指使的,我也没有办法呀!我也痛恨这帮昏君佞臣呀!这不是我也反了他们投奔了大宋吗……” 呼延赞把手中的利刃一紧:“刘继元、赵遂,我也饶不了他!” “小爷!小爷!您万万不可莽撞!万万不可莽撞!咱们现在都是刘继元和赵国舅的死对头,我完全可以帮着您报仇雪恨……”欧阳方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尽想着拿好话来打动呼延赞:“小爷,您如果能饶我一命,我的家私财产全部归您,我可以给您呼家老爷、满门英魂刻碑立墓,建造祠堂,花费十万两、二十万两,我绝不心疼……” 呼延赞想起举家的冤魂,想起母亲临死时说的话,气得浑身打战,他不待欧阳方把话说完,踏上一步,奋力挥刀,直刺欧阳方的咽喉。 欧阳方大叫一声,脖腔“咕嘟嘟”鲜血直冒,瞬间便见了阎王。 呼延赞向太宗君臣讲述了这段家史,快三十年了,这位刚强的汉子还是流下了悲痛的眼泪。他怒气不息地表白着自己的愿望: “欧阳方被我解决了,大仇虽报了一半,但是刘继元、赵遂还在太原城作威作福,颐养天年。此二贼每日里深居浅出,戒备森严,我也不可能像混进上党欧阳府那样混进太原王宫……虽然,我的恩公马忠因病去世了,我已被推为山寨的大寨主,可是凭着这点兵马仍然解决不了我的复仇愿望。怎么办呢?”他笑望着宋太宗和八大王,毫不掩饰地叫道:“今日闻听大宋神兵讨伐河东,这不是挠着了我的痒处吗?” 潘仁美接口道:“于是你就想假以我大宋之手报却私仇?” 呼延赞拼命地摇头:“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我既要伸报私仇,又要投宋效力!大道理我不懂,宋皇是个统一天下的主儿,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我父亲的遗愿也是如此吗!只要借我三千衣甲……” 赵德芳止住了他的叙述,望了望太宗:“叔皇,我看行!” 太宗哈哈大笑道:“当然行!我堂堂中华,何惜三千衣甲弓弩?朕就依你呼延壮士之愿,封你为征北讨汉副先锋,带本部三千兵马充作前队。倘使建立了功勋,高官厚禄朕绝不吝啬!” 说完,即令军政司搬过精细衣甲三千副,坚实弓弩三千张,交割给呼延赞手下的黄脸汉。呼延赞大喜,三叩九拜,接了先锋印。又从山上选拨出三千喽罗,换了宋军衣甲,跟随高怀德一起向前方进发了。 有诗为证: 圣主龙飞重俊良,英雄云集岂寻常? 干戈直指风声肃,管取河东献域疆。 第6章 刘继元误国失智赵文度抢权丢关(一) 宋太宗赵光义发兵征汉的消息传到太原,汉王刘继元丝毫也不敢怠慢,立命众文武大臣速到长乐宫纯阳殿来商议对策。 这时候,河东的气候已略为转暖。但平日里雍容华贵足不出门惯了的大臣们还是承受不了这室外的寒冷,他们眼看着狂风和飞沙铺天盖地袭入城内,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便撂下道貌岸然的面具粗野地骂起街来: “这鬼天气!明明是与我们大汉国为难!” “他妈的!就这天儿,赵光义龟儿子还来打仗?” “可不是吗!赵光义谋害皇兄,篡上龙位,他当然要亲征亲战,立下点儿战功,要不然那些个臣民们能服气他吗?” “汉宋和约这才过了几天,又要打仗,真他娘吃饱了撑的!” 当然,骂天的只是少数几个人,左丞相丁贵、太原刺使王怀、总兵杜威和吏部知事王辉都在沉默着。他们对抵抗宋军是有良策的,可惜近几年来,刘继元小朝廷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每次上朝议事,不管大家如何的众说纷纭,最终的各种见解都会被否定,就是刘继元本人说的话也不能算数。正而八经发号施令的却是那个站在栏杆外大柱边双手后背仰面朝天的国舅爷赵遂。 这赵遂有个表字赵文度,今年五十一岁,是后宫赵妃的堂兄。 别看妹妹当着汉王的嫔妃,是太原出了名的大美人,这赵遂却偏偏长着一副鹰鼻鼠眼,蛙嘴猴腮的尊容和猿臂兔腿,羊腰猪屁股的身材,要说他还有一点长处的话,那就是他算得上河东官场里第一有钱的户。因为他有钱,更因为他爱财如命,见利忘义,人们按相反的意思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金不换”就是说无论托他干什么事情,非拿金子不换,有了金子,你要他的颈上人头他也是乐此不彼。 太原城有一个传说:说的是赵遂在未得志之前,曾四处钻营,乱找门路,日夜梦想着发迹。一次,他破天荒地封了五十两红包去给一家权贵拜寿,按照规矩他先在红包上边写了一溜蝇头小楷: 谨备薄礼五十两祝爷大寿,贺礼人赵文度顿首百拜。 谁知那家权贵也是个惯知内情的,平日里非常鄙视这个讨人嫌的“金不换”,他一方面收下了那个五十两银子的红包,一方面又回了一张奚落嘲笑的字条,上写着: “百拜”可改为五十,银子请补足百两! 赵遂见那权贵如此嘲弄他,气得双脚直跳,立马又回了一贴: 赵文度情愿拜你一百五十,望退还前五十两。 这个传说曾传遍河东四府一十八县,太原的老辈人皆知此事,虽有憎恨他的文人编造之可能,但赵遂爱财如命,一毛不拔却是铁定无疑了。 这赵遂到了三十多岁,由于堂妹选入宫中做了刘继元的嫔妃后才开始逐渐发迹,最后竟也做到了右丞相一职。官做大了,钱赚多了,“金不换”的绰号也无人敢叫了,按说他应该改一改脾气,把那搜刮来的大量钱财拔出一毛来慷慨慷慨,潇洒潇洒?可是他不!他的这种德性并不因为在官场了,会有一丝一毫的更改。他把贪钱又升格为贪权,今天参这个,明天参那个,列入长乐宫朝班二十年,他就树了十几个仇家。 要说,中国历朝历代奸贼甚多,但这赵遂却是独一份。 别的奸贼,像赵高、王莽、董卓、曹孟德、司马懿、杨素、李林甫等等都知道在朝中拉拢一派人,打击一派人,结下一伙死党,围攻和陷害与自己作对的那些忠臣;但赵遂却与他们完全不一样,他只知结恨,不思拢人,处处精打细算,不舍小钱一文,这种冷漠、孤僻、杜绝朋友的铁公鸡性格也算是念天地之悠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正因为他这个性格,二十年来,他先是勾结枢密使欧阳方残害了呼延寿廷的全家;后又和欧阳方反目成仇,迫使欧阳方叛国投宋;接着又唆使刘继元赶走了大同军节度使黄柯环;贬去了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眼下,他正在考虑把杜威、王怀和王辉几个人排挤出朝,孤立同班的左丞相丁贵,这样,河东汉王国就可以成为他赵家自己的天下了! 他全神贯注地编织着自己理想的花环,直到刘继元升殿临朝,众文武列班叩拜,他还在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 然而,一个意料不到的打击惊扰了他的美梦。 刘继元向文武百官询问抵御宋军的良策,丁贵、王怀、杜威、王辉等齐声上本保奏,要召请应州火塘关的刘继业挂帅迎敌。 赵遂一听便慌了手脚,刘继业这个人可是自己最大的仇家!他正直无私,文武全才且屡屡和自己作对。如果刘继元重用了刘继业,哪里还会有他赵文度弹压群臣,左右汉主的日子?说不定眼前的富贵也都会丢的光光!想到此,他急急忙忙地出班奏道:“陛下,此计万不可用!那刘继业素与宋军有勾结,三年前,他自作主张与赵匡胤订立和约,又有铜锤玉带、背汉降贼之嫌,不能大意!” 这番话印起了许多大臣的不满。 丁贵首先替刘继业辩护说:“赵丞相岂可捕风捉影?所谓铜锤换玉带,只是老百姓之间的风闻传说,你怎么能相信这些东西呢?” 王怀也反驳道:“那刘继业与赵匡胤订立和约,原是经过汉王陛下允许的,怎能说是自作主张?汉宋议和,避免了战争的硝烟,这有利于两国百姓过安稳日子,又怎能说是背汉降贼?” 赵遂当即抓住话把反问道:“那么既然订立了和约,赵光义为啥又出尔反尔,来犯我河东边境呢?这难道不是订约人的问题吗?先王陛下对他刘继业可以说是广施龙恩了吧,既赐以国姓,又认做汉室的本家,待之不算薄了吧?可他却几次劝说我们汉王陛下去归降赵匡胤,去成全他赵宋家族的一统大业,你们说,这又该作什么解释?” 众人没有了主意,因为很多东西是上不得台面的,统一中华是个大课题,但对于每一个小朝廷却都是一种背叛!在那个封建年代,不管你的想法如何有利于国家和民族,只要你对主子不忠了,叛逆了,那就是十恶不赦之大罪也!既要满门抄斩,又要祸灭九族,所以丁贵、王怀、杜威和王辉等人不得不对这个话题敬而远之。 刘继元还在犹豫,四十多岁的他为人倒是不坏,就是耳朵根子软,诸事难断,常常犹豫、彷徨、无主见,不像个君王。 说起这个刘继业,他幼时原名杨重贵,弱冠时改叫杨继业,绰号“令公”,祖居在陕西的鳞州府,大约在五代十国时他的父亲杨信就在家乡自立做了刺使,归汉王刘钧管辖。杨继业二十岁时到了太原,在刘均帐前做了副将。刘均建立汉政权后,为了让杨继业甘心卖命,就认他做了本家侄子,给他改名为刘继业,成为刘继元的兄长。 第7章 刘继元误国失智赵文度抢权丢关(二) 在封建社会里,跟皇帝做本家是很荣幸的事。所以刘继业对刘均父子既十分的忠诚,也十分的卖命!可是,刘均病逝后,刘继元即位,刘继业年纪渐渐变老了,心胸也渐渐地变宽了。他对辽国的趾高气扬和时常搔扰颇为不满,对宋军却时有勾结。去年,这个刘继业曾几次上疏奏本,要刘继元联宋抗辽。刘继元一怒之下,免去了他建雄军节度使的重职,给了他一个刺使的空衔,让他搬回应州火塘寨去了。 刘继元思考着:一削几级,他岂能心无怨恨?再次启用,他怎能一如既往,全心报效刘家?土人还有三分泥性,何况他还是个有血性的沙场老将?尽管丁贵等人再三保举刘继业,却打消不了刘继元的顾虑。 他嘴里忧心忡忡地念叨着:“刘继业是肯定不能用了,让他带兵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可是若不让他带兵,眼前的局面又该怎样去对付呢?人家赵光义可是把十万大军都压在天井关了……” 他把目光盯向了赵遂,左丞相的建议不能用,就要看右丞相的了。 赵遂心里早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让他的堂弟赵亮抢夺汉军大权,眼下正是个机会。他再次出班奏道:“主公勿忧!宋南蛮连年征战,军士疲于奔命,并无斗志。臣保举一人前去带兵迎战,定能大获全胜!” “噢?国舅爷意欲保举何人呢?” “我的堂弟赵亮,现任晋阳城兵马司副将,他从小熟读兵书,十八般武器件件拿的起放的下,最善铁枪,人称绰号‘铁枪将。’主公若点他为平南大元帅,打败宋军,平定边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刘继元大喜,当即派内侍去召唤赵亮上殿。 众大臣见赵遂任人唯亲,乱中夺权,心中气愤,又不好开口阻拦。 丁贵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他出班奏道:“主公!我河东大汉国与辽国乃是同盟兄弟,他们没少利用我们去侵扰宋界,乱结怨仇!这次与宋军作战,总不能让他们坐山观虎斗,白拣便宜吧?我看应该派人去辽国上京求兵助战!” 赵遂盯着丁贵,语气强硬地问道:“丁大人是说我弟弟不行吗?” 丁贵义正词严地回道:“令弟的本领,下官没有目睹,故不敢妄下结论。但我要求辽国出兵是为了结盟保卫太原,安定河东,这总比那些治国无方、捣鬼有术,趁河东危急捞取兵权的小人强吧?” 太原总兵杜威也担心地问:“国舅爷,令弟担负如此重任,能行吗?” 赵遂白了他一眼:“行不行,比你那勾结宋军的亲家强一百倍。” 杜威的独生女儿杜金娥自幼与刘继业的七公子指腹为婚,这是很多人 都知道的事。现在,刘继业被削职,好象就成了叛逆罪人,沾着的就该倒霉!杜威虽然不怕这个,但仍免不了心虚一些。 刘继元劝解道:“好了!好了!如今是国难当头,尔等还是以和睦为重吧。寡人主意已定,御封赵亮为平南大元帅,杜威为副元帅,赵遂为监军,即刻提兵两万,增援天井关!”他回头看了看丁贵:“请求辽兵助战的事情,你丁相爷就看着办吧……” 丁贵依然怒气不息,直到午时三刻,赵亮挂了帅,杜威点了卯,二人领了两万精兵离开太原城,文武大臣们都到迎泽门外送行时,他的心里还在隐隐的作痛。 王怀,五十余岁,现任太原刺使。他见那领兵的大元帅赵亮乃是一个身体单薄面黄肌瘦且又盛气凌人的毛头小子,心中十分担心。 他悄声俯耳地问丁贵:“这个赵亮,你看他行吗?” 丁贵发出一阵蔑视地冷笑,笑声过后,他很自信地说:“我做了一首诗,来不及赠给他了,你听听如何 志气昂扬射斗牛,目空万物少忧愁, 今番还称铁枪将,明朝鸡子碰碌碡。” 王怀一愣:“啊?照你这么说……” 丁贵却开怀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丁贵预料的不错。赵亮带兵不几日来到天井关,关中守将王文已与宋军交锋几次,终于抵挡不住呼、高二将的凶猛,退入关内拒守。 次日凌辰,赵亮、杜威跟着王文登上城关女儿墙,见关外三十里处一字排开着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的宋军大寨。西边是正先锋高怀德的行营,东边是副先锋呼延赞的行营,中间是中军大营,三军都招讨大元帅潘仁美和宋太宗赵光义的御营大旗就在半空里呼啦啦地飘着。眼下,潘仁美带着大小十几员将官正在城关门下叫战: 潘仁美叫道:“天井关的汉将们听着,我大宋真龙天子统率神兵在此,汝等速速开门献关,再若迟疑,杀入城内,鸡犬不留!” 宋军士卒们跟着叫道:“赶快投降!速速献关!” 潘仁美又叫道:“王文小儿并告知什么狗屁元帅赵亮,快快出关来较量!不出来的,待我们杀进城里,鸡犬不留!” 宋军士卒们跟着再叫:“鸡犬不留!鸡犬不留!” 赵亮轻蔑地打量一番城外的宋将,回头吩咐王文:“准备迎战!” 王文慌忙劝阻:“赵元帅不知,这几个南蛮武艺十分了得,下官曾与他们交锋过几次,都险些被擒。咱们目前只宜死守天井关,等辽国的援军一到,咱们里外动手,前后夹攻,不愁他宋军不退!” 杜威观察思考了半天,心中有了对敌策略,他点头附和道:“王将军说的对!我们不能硬拼!但也不必把希望寄托在辽国援兵上,他们那些人只会坐收渔翁之利,不会真心助你杀敌。关键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王文一愣:“靠自己?副帅有何高见?” 杜威望了望赵亮,作为副帅是不能在主帅面前随意指手画脚的,何况这位主帅还是赵国舅的堂兄弟?待他看到那赵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挺乐意倾听自己的见解,这才毫无顾虑地说出心中的想法: “依老夫愚见”他抽出佩剑在地上画了个草图:“宋军十万远道而来,必有大批粮草在后,请元帅拨给我一千名军士,绕到后路去袭击敌人的粮道。元帅你在此只需坚守城池数日,等我得手后,咱们来他个前后夹击,到那时,宋军失去了粮草,军心必乱……” 王文点头称赞:“对呀!这样定能杀败赵光义!” 忽听城下一阵搔动,一名汉卒报道:“元帅您看,他们也太嚣张了!” 赵亮等人走近女儿墙边往外一看,不禁大怒。 只见数百名宋军的兵士一丝不挂地躺在草地上,嘴里喊着“王文胆小,赵亮无能,龟缩关里,不如狗熊”等口号在羞辱骂战。 血气方刚的赵亮哪能受得了这个?他拖过铁枪告知杜威:“副帅!你们先商议吧,待我杀出关外,宰了这帮王八蛋!” 杜威劝阻道:“宋军人多势众,杀气正盛,你出城去徒劳无益。” 王文说的更直:“赵元帅看不出来吗?他们如此羞辱谩骂,为的就是激你出去……你还年轻,别毛手毛脚的,坏了大事。” 第8章 刘继元误国失智赵文度抢权丢关(三) 赵亮听罢,仰天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自信,那样骄横,又如一只丹顶鹤落在了鸡群中那样不可一世。他呼唤着杜威的台甫道:“杜国显呀杜国显,你也算是河东一员上将,该你为国显能时你反倒不显了!我苦读兵书战策二十余年,岂不知‘攻敌于结阵之前,追敌于溃阵之后?’一味地懦弱和忍让是要误国的!” 他又扭头瞪了王文一眼:“赵某是年轻些,但我习武二十年以来,还未曾遇到过什么对手,谅此小小的南蛮有何惧哉?” 一番话惊得杜、王二将目瞪口呆。 五十余岁的杜国显被毛头小子赵亮奚落一番,也无可奈何,做为副帅,他不好干涉赵亮的行动。他深知汉王派他为副帅是为了弥补赵亮的经验不足,但他更知赵遂的阴险,在刚愎之人面前多说也无益。 王文却忍耐不住,大喊起来:“元帅!你这样太冒险了!” 赵亮气恼到了极点:“王文!你想违抗帅令吗?” 王文脸色一红,只好嘟嘟囔囔着把话咽了回去。 赵亮又重新下令:“杜帅随我出城略阵,王文留下死守关门,此令既出,违抗者斩无赦!”他拱手向王文告辞,气昂昂地持枪走下城头,临了又辛辣地添上了一句:“叫来司薄,备好功劳本于我记功!” 王文对杜威苦笑一声,无可奈何。 杜威用脚把地上的草图抹掉,跟随赵亮出城而去。 号炮三声,战鼓一阵。赵亮、杜威率兵从城里杀出。 裸体骂战的士兵们一见,急忙按照先前的规定四下撤回。 宋军这边,早有准备的潘仁美、呼延赞、高怀德、石彦超等将帅也急领五千名军兵潮水般地迎向前来。 潘仁美寻声望去,只见关内涌出来的这一彪人马,左边这位二十七八岁,长脸大眼薄嘴唇,铁盔铁甲,满身的傲气,手执一杆镔铁枪,跨下一匹黄骠马,背后一面大蠹旗上隶字书着一个“赵”字;右边这位紫红色脸庞,眼睛小巧机警,尖尖的下巴颏飘拂着三缕花白的胡须,银甲青袍,虎背熊腰,年在五旬开外,骑一匹雪青马,执一柄鬼头刀,背后将旗上绣着一个“杜”字。两个人都有百丈的威风,千丈的煞气。 赵亮摆好阵势,打马上前,指着潘仁美喝问道:“汝是何方怪物?敢来犯我边境?快快报名,上前送死!” 潘仁美大笑道:“贼徒听着,某乃奉旨北伐的统军都督大元帅潘仁美是也!尔等小小河东屡犯大宋,图谋不轨,今我朝圣上御驾亲征,救民水火,你又是何人?胆敢抵抗神兵?快快下马受缚,爷爷饶你不死!” 赵亮冷笑一声:“你听说过‘铁枪将’这个绰号吗?” 潘仁美把脑袋摇了几摇:“从哪个石头缝里又蹦出个‘铁枪将’?从没有听说过……我看你还是换个有点本事的来吧!” 赵亮羞得满脸通红,他二话不说,挺起长枪就刺了过来。 潘仁美正要迎战,只听后边有人大叫道:“潘元帅不必动手,让我来战他!”话音未落,一个黑色的影子旋风一般刮了上去。 这影子正是黑衣黑甲的呼延赞,当下两骑相交,杀的难解难分。 说起来这赵亮还真不是个无能之辈,他自幼练枪,已有长达十几年的工夫,今天第一次真刀真枪上阵杀敌,也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但见他枪法疾如流水,快如闪电,若是一般人不下五合还真就会败在他马下。然而这呼延赞也是十几年的使枪工夫,也是一样的立功心切,两个人真可谓心境相同,情由相似,势均力敌,伯仲不分! 看看从已时杀到了午时,两人仍分不出胜负高低,汉军副帅杜国显生怕赵亮有失,国舅责怪,便抡鬼头刀纵雪青马冲上前去助战。而宋军内的先锋官高怀德也早已沉不住气了,大喝一声“某家来也!”挺枪拍马,冲上阵内,与杜国显杀在一起。 城头上,王文亲自擂鼓为赵、杜助威。 宋军中,潘洪领头呐喊给呼、高助阵。 太宗赵光义和八王赵德芳也闻声赶来观战。他叔侄二人跨马站立在七椽御用黄罗伞下,指点着场地中两对儿厮杀的战将,品评着四人武功的优劣,预测着双方交战的胜负,悠悠然,陶陶然,说的不亦乐乎。 潘仁美当然也不失时机地低凑过来,一块参与评论。 太宗认为己方难以取胜,理由是姓赵的枪法好,既为主帅,必有过人本领,怕呼延赞不支;而姓杜的明显是沙场老将,又怕高怀德不支。 赵德芳的看法则恰恰相反,认为己方必胜,理由是姓赵的身为主帅年纪太轻,少历练,没经验,战久必衰;而那姓杜的却明显关注着其主帅的安危,主帅胜,他则胜,主帅败,他也必定会败。 叔侄二人回头问询潘仁美的意见,潘狡猾地敷衍道:“各有道理!各有道理!不过战场上年纪和经验是相当重要的,这个赵什么‘铁枪将’的只怕占不了上风……不信,我们往下看吧!” 此时,呼延赞和赵亮已杀了几十个回合。激战中,他忽然避开了赵亮手中的铁枪,圈转过乌雅马的马头,望着东南方狼狈逃走。 是呼延赞斗不过赵亮吗?当然不是!别看这呼延赞斗大的字认不得一升,心里却很会用计。他能看出赵亮的身手的确不凡,但他更看的出这赵亮是个没有经过战阵的小鸡雏!对这样的人,力敌不呈,当用计擒。 他一边逃一边回头望去,见赵亮果然踌躇满志的追来了,禁不住心中大喜,低声暗骂: “小子!你来吧,到了前边有你的好果子吃!” 古时作战,将才是将才,帅才是帅才。为将者只要学会十八般武器中之一二,能够精通对阵就行了。而做一个元帅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不仅要熟用十八般武器中的三至五种,成为一个合格的“将”,还必须知天文,识地理,懂三韬六略,会行兵列阵,思虑到一场战斗的方方面面……既要有铁面无私、严格执法的“威”,又要有身先士卒、爱兵如子的“恩”,缺了哪一项都会遭到不堪设想的恶果! 赵亮应该算得上是个能征能战的将军,但他的实战经验太少,他不懂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把戏。人家呼延赞跟你打了半天,没有露出一点破绽,他圈马退回,无疑是给你个圈套,可你还是自以为是的追来了! 结果呢?很简单!呼延赞待赵亮渐渐逼近,回马射出一箭,正中赵亮坐骑黄骠马颈下的鸾铃,这匹徒有漂亮外表没有实战经验的畜生和它的主子一样,惊叫一声,前蹄腾空,后腿人立,把赵亮掀翻在地。 宋军士兵们欢呼如雷,十几个人一涌而上,把赵亮绑缚起来。 杜威见状大吃一惊,欲待上前相救已是晚矣!他稍一走神,头顶的银盔又被高怀德一枪挑落在地,他连番惊吓,三魂去了两魂,只好拨马逃向关门处,边跑边喊:“王将军!快放老夫进关!” 王文在城头上看到高怀德紧紧地追赶着杜威,犹豫了片刻,但还是下令开关放桥,救杜威入内。几个士兵转动绞盘,放杜威进了关,正要反打绞盘将吊桥收起,谁知那高怀德的坐骑太快了,竟自追随着杜威闯进关内。紧接着,潘仁美挥动令旗,大军乘势杀入,天井关失守了。 一场混战直杀到金鸟西坠,玉兔东升。杜威穿城逃走,王文拔剑自刎,其余汉兵大半投降,少数忠心不退的飞骑转向北路,向汉王刘继元报信去了。 第9章 评箭技令公教子请援兵刺史许亲(一) 地处西北原野的应州,是一个群山环绕景色秀丽而苍凉的地方。 时光已经进入四月,放眼望去,只见群山叠幛,岗峦起伏,山溪萦绕,碧流沉沉,处处都透露着春天的气息。无边无际的青草铺在山脚下,像一片天然的绿地毯;火红火红的紫云英遍布山坡,一团团、一丛丛点缀在青草之间,分外的喜人夺目;燕子穿梭,蜂蝶飞舞,几对迟归的候鸟在晴空掠过,引吭高歌着嘹亮的叫声;山中的野兔、獐子、狍子、黄羊等熬过了三九严寒,开始成群的出来寻食,也正是人们围猎的绝好时机。 此刻,有十几个壮年家丁在两个青年武士的带领下正在跑马射箭,放鹰纵犬地尽情猎捕着他们所喜欢的各种野物。 山洼口一处丈把高的平台上,站着他们的总指挥这是一位五十二岁的老将军,他高高的个子,硬朗的身板,古铜色的脸膛上,由于日雕风琢早已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一对婉若利剑的浓眉,两只深遂敏锐的大眼,尺把长的花白胡须垂在颏下,随风飘动,凛凛生威。虽然寒冬季节刚刚过去,这位老将军却早已卸下了棉装,仅穿着一领薄薄的兰色箭袖战袍和一双鹿皮软底快靴,在山风口迎接着大自然的挑战。 他就是我们在前几章里多次提到的刘继业。 当然,他自三年前遭贬回乡时已恢复了他的原名杨继业! 这时距离天井关失守已过了十天! 这十天内,宋军势如破竹,来势凶猛,仅用了短短的六日,便连克了泽州关、绛州关、三镇关、接天关四关,陈兵在太原南门。 元帅潘仁美给汉王射去箭书:要么战,要么降,速速回话。 汉王刘继元气急败坏地连声数落和埋怨着国舅赵遂,可赵遂此时已谎称有病倒在了家中,你再数落埋怨,他也听不见,何用? 是战呢?还是降呢?降,自己当然不乐意;战,又用何人去战?右丞相躲在了家里,左丞相到辽国去求援兵,满朝文武已无领兵挂帅之人,就连副元帅杜威也被赵遂安了个“谋陷大帅,排斥异己,失却重关,临阵脱逃”的罪名欲待抓捕问罪,逼得他远走他乡了…… 万般无奈之下,刘继元只得命王怀到火塘关重新征调杨继业。 王怀带着几个家人飞马赶路,两个时辰便到了应州火塘关。 在杨府门外,王怀先遇到杨家的老佣人杨洪,杨洪领着王怀急步赶到军校场,原以为杨继业会在这里练兵,没想到带领二百多杨家兵习连长拳分解动作的的却是杨继业的长子大郎杨延平。 杨延平告诉王怀,父亲和五弟、六弟到大茂山打猎去了…… 大茂山是北岳恒山的支脉,也是杨家父子兄弟经常狩猎的地方。 杨继业幼年时原名叫杨重贵,他还有个兄弟叫杨重富,在十岁那年莫名失踪,至今没有下落。杨家四代人除了这个失踪的杨重富之外,从祖父杨衮、父亲杨信到杨继业再到杨继业的七个儿子、两个女儿,人人崇尚武功,个个练武成癖;而这大茂山围猎场也正是杨继业父子和兄弟经常走马飞箭、演练武功的绝佳之处。 十几个壮年家丁和两个青年武士跨马回来了。 他们呼唤着老将军杨继业,把打到的猎物扔到杨继业面前,一个高高瘦瘦的家丁还拎起一只死狍子给杨继业看: “老爷!您看,这只野狍子是五公子、六公子同时开弓射死的,五公子射中狍子腿,六公子射中狍子眼,都是好箭法啊!” 另一个矮矮胖胖的家丁也接过话头夸奖道:“五公子、六公子技艺超群,就连七公子也是好样的!每一次出来打猎,他们射到的獐子、黄羊和野兔都比别人多好几倍,人家都夸咱杨家几个公子爷是神箭手呢!” 杨继业接过死狍子仔细观察了片刻,摇头否定道:“说他们武艺超群,还勉强行得通,但要说是神箭手,那可就差太远了!”他向两个儿子指点道:“你们看,五郎这支箭射在狍子的后腿上,偏一点儿就会走空。箭头呢,穿出来几近半尺,狠!确实够狠!但不算准!” 五郎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话说。 杨继业继续评点道:“六郎这支箭呢?跟你五哥的恰恰相反,射中了狍子的眼珠子,入尸三寸,准倒是准了,力度还差一些。” 六郎真诚地表态:“我呀,还是得练哪!” 杨继业把死狍子扔给身旁的家丁,又拍打着双手道:“今后在战场上打敌人和今天打猎都是一样的道理,既要准,又要狠,还要稳……” “哈哈哈哈!俗话说的好:‘严父出孝子,名师出高徒’,有老哥哥您这样的英雄,何愁带不出好兵来?”忽听背后有人大笑着夸奖,众人寻声望去,原来是家院杨洪领着太原刺使王怀赶到了。 第10章 评箭技令公教子请援兵刺史许亲(二) 老朋友相见非常兴奋,王怀滚鞍下马,杨继业大步迎上,两个人拥抱着,寒喧着,又把五郎、六郎叫过去给他作了引见。 这五郎名杨训字延德,年二十三岁,生得圆圆的脸庞,浓眉大眼,身长八尺,虎背熊腰,蹬一双铁鞋,着一领绿色箭袖战袍;那六郎名杨景字延昭,年二十一岁,长得英眉俊目,面如满月,身长九尺,玉树临风,蹬一双薄底块靴,着一领白色箭袖战袍;哥俩儿一面叫着“王叔叔!”一面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王怀身前,把个王怀高兴地一手拉起一个,一边不错眼珠地认真相看和观察,一边不住口地夸赞: “咳!三年未见,贤侄们长得更加英武不凡!五公子身材魁悟,憨厚扑实;六公子仪表堂堂,机智聪敏,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呀!” 杨继业摆摆手,谦逊道:“过奖过奖!王贤弟家里人可安好?” 王怀笑答着:“安好!安好!你还不知道吗,老伴儿早没了,就剩一个独生丫头兰英,不喜女红,只喜枪棒,整天的打打杀杀,射箭跑马,这回听说我来应州办事,非要跟着来疯野一回,让我臭骂了一顿。” 杨继业笑道:“武将家风,喜枪弄棒才是正事,女红、刺绣,有何用处?我们杨家的两个丫头不也是如此吗?哈哈哈哈!” 王怀谦恭地回道:“我家小女岂能和贵府的八姐、九妹相比?” 杨继业摆摆手:“自己兄弟,莫要太谦。”把脸色一正,又问:“贤弟方才说什么来应州办事,敢问是什么大事啊?” “一言难尽哪!”王怀收起笑脸,一说正经事阴云就锁上了眉头:“老哥哥听说了吗?那宋王赵光义撕毁和约,又来兵困太原,侵犯河东……朝中出兵征战,俱已败阵,如今已无将可派,汉王陛下也焦虑万分。王某是奉了圣旨来宣老哥哥兴兵救驾哪!” 杨继业的脸色也沉下来了,三年前那场耻辱又袭上心头: 他本是一个忠心事主又向往华夏一统的人!一方面,他祖祖辈辈供职于汉王朝,刘均赐名刘继业认他做本家,他心存感激,发誓效忠;另一方面,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给辽国,辽人趾高气扬,时时侵扰汉民,而刘汉小朝廷却助纣为虐,甘当北辽的鹰犬和傀儡,他又心存愤恨!鸡笼山一战,他与赵匡胤铜锤换玉带之后,便下决心联合大宋,抗击北辽,并念念 不忘。然而,昏庸无能的刘继元终于听从赵遂的鼓惑,把自己削贬出朝,当了一个应州火塘关的空头刺使…… “如今宋军卷土重来,汉王求援又至,自己该抱什么态度呢?”杨继业在陪着王怀回府的路上一直在想着,他似乎有了主见,又似乎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总是不好贸然做出决定。末了,只能有一个办法: “先回到火塘关看看夫人和七个儿子的态度再做打算吧!” 火塘关,其实它的真实名字应该叫火塘寨。 这是一个东西狭长方圆不足五里距应州大漠顿饭可即又略显贫瘠的小寨。杨继业祖籍原在麟州府的神木县,二十岁投奔刘均后因战功累累被封邑在应州,之后便在火塘寨定居。有趣的是,这里接近辽国区域,辽人兵马时常到这里骚扰、掠夺,杨继业也就时常对他们施以武装的对抗。对抗了几十年,大大小小的战斗打了无数,辽军就是攻不进这个不起眼的山村小寨。久而久之,敌我双方都把火塘寨叫成了火塘关! 火塘关东西分为三块,正中是杨家大院,两旁是杨家的子弟兵,人口约有四万余,自种自收,过着半军营化的生活,也算其乐融融。 杨家大院是个三进三院、有着四五十间住房的大宅门。接近夕阳落山时分,杨家大厅里明烛高照,一片繁忙,家丁们穿梭一般整治着酒宴,两张大圆桌上佳肴美酒已经摆了个琳琅满目。 正宴未开,弟兄几个便吵成了一锅滥浆。 这是五郎延德的大嗓门:“我看刘继元调兵心意不诚。” 这是六郎延昭的男中音:“汉王不仁,但我们不能不义!” 五郎瓮声瓮气:“这太原城咱们不救也罢!” 六郎气态沉稳:“我看应该出兵!” 王怀心里如坐针毡一般,定不下来。他瞥了一眼杨继业,见他此时却眯着眼儿,沉着脸儿,听着儿子们的辩论,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