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吓   眼瞎,不一定看不见东西。    世上存在着人眼看不见的东西。    事物没有绝对的隐秘,只要实际上存在着,总能被发现。    在我族里,有一位高祖奶奶仍活于人世,年龄已过百。和她同辈的人早已经死光了。就连比她往下一辈的儿子和女儿们也都已入土,再往下就没了嫡亲的延续。一帮祖孙曾孙子的,全都是她的旁支亲戚。    现在,她由我爷爷来照顾。因为我爷爷占据了她的庄院。她的辈份比我爷爷还要大两辈。我爷爷喊其为九奶奶。她的名字叫胡世珍。    胡世珍是个盲人。但并非天生眼盲。据说,在她十三岁那年,不知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紧闭著双眼再也不敢睁开来。时间一直过了很久,粗略算差不多有四五年。直到她嫁人为妻那一天,新郎掀开她的红头盖,她才缓缓睁开了闭合已久的眼皮子,露出了一双发肿猩红的眼珠子。    一眼观后,她对自己的丈夫很是失望。因为高祖父是个嘴斜眼歪流着口水的智障人。也难怪,那个时候她性格稀里古怪,不仅眼睛总是紧闭着任谁叫也不睁开,而且极少言语任谁喊她都不爱搭理。大家将她当作了一位自闭症患者,就将她许配给了一个傻子。    她不爱看傻子,异常气恼,索性又将眼皮子阖紧了起来。整日里除了吃睡拉撒外,就是盘膝坐在床上不动不吭,亦不睁目视物,犹如老僧入定。可她嫁的是种庄稼的农户,是应该下地干活的。就这样啥也不管不顾的赖在床上混吃喝,连根绣花针也不曾拿捏,自然很讨人嫌,少不得挨骂挨打。但她不管自己的身体怎么受折腾,死活却不再睁开那双眼睛。却又不能把人打死,端的令婆家人恨极。    终于有一日。她的傻子丈夫发了癫狂,抡起粗棍子将她砸晕了,从床上拽下来,拖到煤炉子旁,用两块烧红的铁疙瘩烙在了她的双眼部位。将她姣好的面容烫得稀烂模糊,落下了严重的疤痕。一双眼睛可真的再也睁不开了。因为上下眼皮子粘连在一起长住了,后期眼部肉芽增生越长越厚且硬如茧。    再后来,也不知道胡世珍怎么学到的本领,她靠专给人家叫魂为生。    叫魂就是谁的魂儿丢了,由她唤回来。人丢了魂儿之后,就跟得了癔症一样,傻傻呆呆的不言语。胡世珍把魂儿给人家叫回来,那人就会变得灵活如初。还别说,她是真有本事,叫魂回回都很灵验,在方圆几十里有着响当当的名气。但她叫魂从不收钱,亦拒礼,说是修功德,这一点让我爷爷怎劝都无用,很是不满。前来求助的人其中不乏大富大贵,就算狮子大张口也舍得给钱,如果胡世珍愿意收费的话,我家的生活必定会改善很多。    我叫金拾。给我起名的大人希望我能拾到金子。    在我八岁那年,临近春节,正抱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读得入神。堂哥悄然移过来,我却不知,他将一根粗大的炮仗点燃扔在了我所坐着的板凳下面。砰!震天价的炸响了。吓得我扑通摔倒,不省人事。被弄醒之后目光涣散,神态呆滞,伴流涎失语。这是给吓傻了,人的魂儿给崩跑了。    母亲赶紧抱上我,去找胡世珍。    据母亲讲述当时的情景:胡世珍抓住我的右手,来回又捏又揉了一阵子,本来恬淡平静的脸上逐渐变得愁云密布,说糟了,这娃孙的魂儿我叫不过来。母亲一听大急,嚷曾祖奶奶,平时你给人家叫魂儿都是妥妥当当的,无一次不成功,怎么到了自家的玄孙这儿就不行了。胡世珍解释:“这孩子的手儿凉透,暖也暖不过来,关节一捏就脱落了,再也接不回去。这说明娃孙的魂儿不会再回来了,决意和他这副肉躯脱离干系。”    母亲疑惑不解,道:“听曾祖奶奶这意思,是魂儿它自己不愿意回到我家孩子身上了?”    胡世珍点了点头,说:“正是!”    母亲问:“却又是为啥哩?!”    胡世珍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按理说,只有一个人死亡了,他的魂儿才会决然离去不再回归,可咱这娃孙,呼吸均匀,脉象平稳,完全不似一时半会儿就要死了的人!”    母亲气得落泪,说:“那可怎么办?这人要没了魂儿还能行吗?”    胡世珍安慰道:“曾孙媳妇,你且别忙着哀伤,先抱孩子回家甭让他受冻,我再努力努力,看到底能不能把娃孙的魂儿叫回来!”    “万一真叫不回来呢?!”    胡世珍不再吭声。    接下来的一周多时间,我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吃喝拉撒全由人伺候,人一直处于傻呆木然的状态,任凭父母千呼万唤,愣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实在无奈,就揣上积蓄,用架子车装起来送往县城的大医院。医生诊断为失心疯,吃了几剂中药,还打了几针,不见丝毫好转。父母心灰意冷,只得又将我拉回家,当植物人一样照顾着,心中自然苦不堪言。    大年已过去半月,到了元宵节这天,鞭炮焰火齐鸣,照的空中绚丽。举国普天同庆,百姓热闹非凡。倒是我家里死寂沉沉的,未有一丝喜气。父母守着躺在床上口歪眼斜,流口涎不止的我,唉声叹气不已,眼里直淌泪。    两人正沉浸在悲伤中时,我的爷爷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让一个人赶紧跟自己过去他家,因为胡世珍要找。关于我的魂儿之事好像有眉目了。母亲欣喜,擦干眼泪,叮嘱父亲照看好我,就跟爷爷急忙走了。    事后母亲跟我讲,见到胡世珍后,她老人家脸上竟伤痕累累,仍然愁眉不展,人也变得憔悴黄瘦不少,告知了一个消息:“前不久,我家的黑猫生了崽,一共生了六条,身上颜色都是纯黑无杂的,加上母猫共七条。我派了七条黑猫去寻找娃孙的魂儿。找到后并围截住了它。我这么大岁数,眼睛又盲,也拄拐前去,少不得碰到障碍物上,落个鼻青脸肿。好不容易到了黑猫围聚的地方,苦苦劝导娃孙的魂儿回到他身上,可它执意不肯,就算我跪下来乞求也无用。    我瞎老婆子觉得奇怪,就问:你作为一只魂儿,不回到原本的肉躯上,却又是为哪般?到底要干什么去?    娃孙的魂儿回应:吾要到一个地方去。    我又问:到什么地方?    那娃孙的魂儿不直接回答我,只是说:即便未来有无限可能,但早晚有一天,吾定会回来的。    原来那七条黑猫根本围困不住它。它之所以佯装被黑猫围困住,就是为了诱引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前去找它。因为它有事情要问我这个瞎眼老婆子。”    讲到这儿,胡世珍却顿口不再谈。虽然一张布满深邃的皱褶犹如核桃般的老脸上做得比较阴沉,但她那颤抖的孱弱之体出卖了她。她无疑很激动。    我的母亲没能按捺住好奇,当时就问:“曾祖奶奶,俺孩子那魂儿到底问你啥事了?”    默然半晌,胡世珍颤颤哆哆的摆摆手,嗓音不稳地说:“你还是别问了,那是我这辈子最不愿意提及的噩梦!你也没必要知道!”    在我们后辈眼里,胡世珍太过于神秘。她不知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既然她不肯说,顾及礼貌,我母亲也不好再问了。便急道:“我家孩子没了魂儿,这可怎么办才好?总不能一直这样当个痴呆的人吧!”    胡世珍说:“魂儿都怕响,今天是元宵节,鞭炮放个没完没了,把孤魂野鬼吓得都躲藏了。偏偏有一个魂儿留在了咱们村里,不怕炮崩。它就在你家门口转悠,想进去却又不敢!”    我母亲吃了一惊,忙问道:“那是谁的魂儿?要进俺家干啥?”    胡世珍说:“甭管那是谁的魂儿了。你就让它进你家,附了娃孙的身吧!总比没个魂儿强!”    母亲心有顾虑,犹豫不定。    胡世珍又说:“那个魂儿非同一般,能附到娃孙身上,那娃孙的命可就硬着哩!”    一听这话,我母亲心里落了定,就问她:“怎么才能让它进到俺家呢?”    胡世珍说你把你家贴在门上的门神画都揭了,再把狗和公鸡还有鹅撵出去。    母亲回到家后照做了。    结果到了后半夜,我就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擦掉口水,精神抖擞,叫人又喊饿的,吵吵身上痒得慌要洗澡,端的没事儿了。    以上之事都是母亲对我所讲,我不知真假。但有一点却是无可否认:我对自己八岁以前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    有一次我和堂哥玩,突然问他有没有曾将炮仗扔到板凳底下崩我。他说有哇,当年我搞到的那根炮仗跟红萝卜一样粗,炸响了震得我的耳朵聋了好几天,把你的魂儿给吓跑了,让你一段时间内变成傻子,还因为那挨了俺爹的一顿狠打。    在我十岁那年,背部开始以止不住的形势畸形发育,越长越厚,肩胛骨增生朝后开杈并搭桥聚拢,过了两三年,个头没往上窜多少,面黄肌瘦,人倒长成了一个后背高高隆鼓的驼子。正碰上那时候电视剧《宰相刘罗锅》播放的正火。尚年少还不知愁,我反以电视剧里的刘墉而感到沾沾自喜,认为驼背的人具有大智慧,将来自己也能当个大官。没事儿经常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耳朵一动一动的,还学刘墉倒背手,笑起来歪嘴。只是爹娘看我整日里愁容不展,对我日渐失去了耐性,态度恶劣嫌弃,打算生第四胎了(第二胎和第三胎都是女娃)。由于我性格木讷寡言,少有得罪人,大家表面上仍会客气地喊我金拾,但背地里都称呼我金罗锅。    时光流转,到了我十四岁那年。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很具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二章 诡异的陌生人   记得那是一个气候炎热的暑期,我独自一个人在河边钓鱼。运气还不错,一上午钓了半桶。有一群人过来了。是我村里的一帮青少年,有的跟我还是同学。为首的一个家伙看了看我的桶子,说金罗锅,你他娘的挺会钓啊,这么多鱼有十来斤了。我憨憨地笑了两声。他拎起桶子就走。我赶紧放下鱼竿冲过去拦住他,说你干啥。他说老子想吃鱼了。我说不给。直接一拳打在了我脸上。    见对方人多势众,即便挨了一拳脸上流血了,我却不敢还手,只是哭叫了一句:“欺负俺,回家告诉恁家大人!”令对方一阵发笑。遭到群殴,还被扔河里了。    我不会游泳。在河水里扑扑腾腾,呼救没人理,猛喝了几口水,呛得七荤八素,很快沉了底,意识随着窒息持久而逐渐消失了。    按理说,我应是被淹死了。因为事后听人家说,那群扔我下水的青少年见我沉底后好长时间没再浮上来,便知我真的不会凫水。出事了他们才慌了神,会游泳的跳下水搜寻,不会游泳的跑回村里叫人了。    几十村民组成的搜救队,在大河里一连搜救了好几个小时,天都黑了才放弃。一致认定我被河水冲走了,活下来的希望为零。父母当然会哭嚎,但大多成分是当着众人装样子,不会真那么伤心,毕竟家里少了一个长不高的驼子,倒也是省了一桩将来愁给他娶媳妇的大麻烦。    如果我真的死了,这件事就没啥好说的了,也不会坐在这儿跟你们讲述。    记得那时嘭一声巨响。将我给震得悠悠醒转了。睁开眼一眼,周围黑漆漆的,用手一摸,壁上滑腻,我人半截身子泡在冰凉的水里,只能往上看到一个亮点。原来我竟在一口深井里,从上面落下来一个铁皮桶砸在我的头上了。脚下正踩着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我被冻得抖抖索索,扯个嗓子嚎。    上面有了回应,一听声音,正是我二大爷的。原来他要从井里取水给庄稼打农药。我顿喜出望外。    “拾儿,你咋在井里呢?”    “我也不知道哇!快把我弄上去!”    “你等着,我去叫人!”    很快,井沿上围了几个人。送下来一根结实的麻绳,让我拴好在腰上,好把我拉上去。就在我被往上拉的那一刻,脚下所踩的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东西突然动弹了,搅得井里的水哗啦啦作响,流转不已。把我给吓得尖叫出声,魂飞天外。到底是个啥东西在驮着我?好在我被迅速提拉上去,再往下看时却是黑黝黝的一片,啥也瞅不清楚,只剩下沉闷的咕咚水响声在井洞中徜回。    出了井洞,别人问我不是掉大河里淹了吗,咋还跑井里去了。我也不晓得咋个回事。要说这口井跟大河串通着似乎不太可能,因为它们相距甚远。事后有人往这口井里扔了几条观赏鱼,并提前记下了它们的花色。过了一段时间再去捞。把它们给一个不漏的全捞到了。说明这口井内的环境是封闭的,根本没有通向大河的出口。    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从大河里去到了那口深井内,至今仍是个谜。至于在井内,那驮着我不让我沉底,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活物,我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感激于它驮着我是为了救我,我终究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它。恐怕有好事者打捞它,再害了它的性命。    我上高中那一年,已经十六岁了。身型已和同龄人拉开了较大的距离。后背上的驼峰明显又增大了一圈,压得我直不起腰。胳膊和腿细如麻杆,肚子却是膨胀浑圆如球。脖颈颀长,面容稚嫩清秀。常有人说,如果不是我这副畸形的身材,端的是一位明目皓齿的小帅哥。但人生没有如果,现实就是现实,残酷而晦涩。我越来越感到自卑,极少与人交流,甚至怕与别人的目光碰撞,也没有一个朋友,整日里就是缩在角落里默默地刻苦用功,企图以知识改变命运。但付出与成绩往往不是正比例,我的成绩排名总是在班上的倒数第十名里徘徊。    有一次学校里搞体检。挨到我量身高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我努力挺起身子,脖子张扬,窘迫不安地走过去,靠在测量尺上。记录员大声喊出结果:“一米三七!”大家轰然爆笑。我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轮到了称重。我往电子秤上一站。记录员眼睛一个圆睁,赶紧让我下去,说秤出毛病了。又换别人来站,秤却又是正常的。让我重新再站上去,记录员瞪眼看我,神色就像在看着一个外星人一样。原来电子秤上显示的是十八公斤。等于三十六斤。    虽然我体型瘦小,但毕竟身上背着一个驼峰。驼峰上的皮肉摸起来紧实坚韧,有几根相叉交纵的大骨头突出明显。母亲曾用尺子给我量过,驼峰的周长是九十公分,厚度是二十六公分。目测驼峰的重量少说也有二十来斤,再加上我这副一米三七高的身板,却只测量出个三十六斤的体重,未免太离谱了。    但所用的电子秤确实没有毛病。其中到底怎么回事,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大家看我的目光又变得更加怪异了。    这次体检比较全面。还有测量心率一项。正常人的心率平均为75次一分钟。低于40次一分钟或高于160次一分钟,都是心脏有问题的。心率测量仪接到了我身上,迅速出现了最大值并卡机了。它的最大值是2000。人类的心率是不可能达到2000次一分钟的。还以为机器又出现了毛病,可接到别人身上,它又恢复了正常。也就是说,我的心率至少达到了2000次一分钟。这无疑很扯。但出现这种情况又无法解释。    反正经过体检一事,学校里有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一样盛传开了,都说我是一个怪物,甚至造谣我不吉祥,能把人克死。恰巧碰上我那个天生患有心脏病的同桌病情复发死掉了。赖在了我的头上。令我心里窝火得很。都怪班主任当初认为我这个人老实安静,坐的位置又在教室的偏旮旯,才把有心脏病的学生安排到了我的身边,因为心脏病人不适吵闹。    没有人再愿意挨着我了。我成了最孤独的那一个。好像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舞台,成了唯一的一个躲在角落里,沉默无言地看戏的观众。    临近高中毕业时,我也学着大家买了一本留言薄。可留言薄上始终都是干干净净的,除了我自己的署名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上面留下笔迹。    我没有上大学。父母不再供我了。说我上了也是白上。他们把全部的希望寄存在了二儿子身上。    我的身高始终没有突破一米四。就连外出打工都没人愿意收。只好留在家里负责二亩地。人勤劳,才二十出头,就成了一名种庄稼的好手。一亩地打出来的粮食,比别人家的要多一些。闲暇的时候,我习惯坐在地头,仰望着天空看飞鸟划过。    于二零零六年的夏天,我又遇见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不仅稀奇古怪,也可以说十分恐怖。    那天晚上气候异常闷热,村里又停了电。屋里热得没法呆人,人们都外出乘凉了,围聚在大街上,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呱,倒是很热闹。我吃过晚饭,汗流浃背,也从家里溜了出去,但不爱扎堆。独自一人摇着扇子往东去了。    出了村庄后,没走出多远,途中遇见了一个人。借月光看着陌生,以前从没见过他。但他拦住了我,问我想不想看戏。我说过春节的时候才有人唱戏,这大热天的哪有人唱戏。那人说,如果你想看戏就跟我来。我闲着也是无聊,便跟他去了。    谁料这次跟他一去,竟造成了我生平最后悔的事件之一。    假若让我重新再来过一次的话,我绝对不会选择跟这个陌生人去“看戏”。     第三章 处决   话说为了跟上陌生人,我折身返往村庄。途中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不回答我。没过多大一会儿,我们走到了村里的一条深胡同里。其中一户人家在盖房时往里收了不少,在墙根处让出了一片较为宽敞的空地。又拉土在空地上垫了近一米高,用水泥抹上了,造成了一个长约十米,宽约五米的台子。平时在上面晒些农作物什么的。    此时,那水泥台子上正站了几个人。俱是穿着古代的服装。有竹篾雕刻成的伪玉带圈腰,有头戴镶珠雉鸡翎帽,脚上蹬着宽头厚底鞋。女的脸上抹了厚粉黛打腮红,男的脸上戴着齐胸假胡子。分明是唱戏的打扮。    当我和那陌生人走近时,台上的几人正保持沉默,身形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俩,如几尊雕塑。    天上的月亮愈发的皎白,照得天地间一片透彻。    待我俩来到水泥台下站定后,台上的几人忽然动了,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一句接一句地,他唱完她唱。声音嘹亮悠远。一听就知道是下过功夫的,一般人唱不出这样的嗓音。可我听了半天,却愣是听不懂他们在唱啥。    按理说,就这几人卯足劲嗷出来的动静,应当能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吸引过来。可我频频扭头瞧向胡同口,却没发现出现一个人影。    又过了一会儿,台上的几人仍然在亢奋地唱着。那站在旁边的陌生人问我:“怎么样,好听吗?”我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说:“真听不懂在唱些啥!”陌生人稍微皱了一下眉头,说:“既然你听不懂,那就不让他们唱,让他们改演剧!”    随着陌生人一摆手。台上的几个人止住了唱声。均是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稀罕物件一样。我觉得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异样,像是饱含了既复杂又深沉的情绪。甚至我竟觉得跟他们曾相识,但偏偏又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他们。    水泥台上除了他们几人外,还放置着一口大箱子。想必是用来装道具和服装的。箱子上面搁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和一捆绳子。走过去一男一女。男的乃武生那种紧扎打扮,用一块布蒙着脸,拿起了那把大刀扛肩上。女的乃丫鬟打扮,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涂得红丹丹的,则抓住了那捆绳子拎起来。    又过去一个男的,身上穿着一件猛虎刺绣的暗色长袍子,脸上挂着一副飘洒的假髯,他一把将大箱子掀开了。里面竟然藏着一个人,整颗脑袋被用布袋罩住了,身上穿着写有囚字的白色衣裳,看其身形佝偻干瘦,颤颤巍巍的,八成是一个老人。    两个男的将箱子里的囚犯提出来。拖到了一个头戴镶珠皇冠,身着一袭黄金龙袍,腰上挎着一圈竹篾雕刻成的伪玉带的人跟前。    噗通一声入耳清晰。囚犯给身穿黄金龙袍的人重重跪下了。那拎着绳子的丫鬟冲过去,手法利索地将囚犯给弄了一个五花大绑。    “天哪,饶了我吧!”囚犯发出苍老悲戚的哀声,竟是女性。我听到耳中感到十分熟悉,脑子里一下子想到了族里的高祖奶奶胡世珍。    可我实在不敢确定囚犯是她。她那么大岁数一人,怎么会来到这种舞台上!    “你可晓得自己犯了什么罪?!”身穿黄袍子的人面相威严,沉声喝道。    “罪大恶极!罪大恶极!”跪在地上的囚犯不讲自己犯了什么罪,只是将这四个字用力说了两遍。    “饶不饶你,要看另一个人的意愿!”说话间,身穿黄金龙袍的人眼珠子朝我这边瞟了瞟。    囚犯双膝移动,改变了跪的方向,正是朝着站在台下的我,哀声叫道:“金拾,饶了我吧!”    我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高祖奶奶?”    囚犯没有回应。    现场陷入一片鸦雀无声,静悄悄的。空中满月如银盘。气候异常的闷热,没有一丝风吹,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让人感到黏糊糊的不舒服。    大约两分钟的时间过去了。旁边的陌生人侧首对我说:“按照剧本走,这台上的囚犯应当被处决。”    我心里感到莫名的压抑得慌,说:“不按照剧本走行不行?”    陌生人说:“那就不是一出合格的戏了!你想不想让戏更精彩一些?”    我点了点头,说:“反正我也不懂戏,还是由你做主吧!”    陌生人说:“那你就喊一声斩立决!”    “千万不要啊!金拾饶命!”台上跪着的囚犯又哀求起来。    我凛然严肃地高喊道:“斩立决!”    那肩上扛刀的武生打扮的蒙面男人早立于一旁候着了。闻得我这一声喊,两手攥住刀柄,将明晃晃的大刀高举起来,猛地往下一劈。喀嚓一声清脆。竟然真的将囚犯的脑袋砍下来了。顿时一股血朝我直喷过来,我躲闪不及,被浇淋了一头一身。血还是热乎乎的,味道很腥。    而那囚犯的头颅骨碌碌从台子上滚落下来。无首之躯歪倒下了。    我处于懵然的状态很久,慢慢地反应了过来,低头看脚下囚犯的头颅。上面依然罩着布袋。我再抬头看台子上,躺在地上的无首之躯一动不动,自颈断处还汩汩地流着血液。几个唱戏之人正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我。    旁边的陌生人说:“要刹戏(收戏)了!”    我禁不住颤声问:“是不是真的杀人了?”    没有人正面回答我。    陌生人指着台子上的几个唱戏之人,说:“他们几个今天过来并不是完全为了唱戏给你听,他们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不算已被砍头的囚犯,台子上具体共有五个人。三男两女。他们每人递给了我一个用绸缎做成的袖珍袋子。五只绸缎袋子具有不同颜色,上面写着编号:一二三四五。然后他们就将无首之躯和大刀装进箱子里,由其中两人抬着箱子,下了水泥台子,匆匆忙忙地穿过胡同子离去了。    胡同子两头都有出口,南北通。出了胡同南口再直走就是大水坑,北口通着大街。我和陌生人就是从胡同北口进来的。但五个唱戏之人却是顺着胡同一直向南去了。    我认为他们忘了收拾一个“道具”:就是正位于我脚下的那颗用布袋罩着的,囚犯的头颅。    陌生人对我说:“这五只锦囊,你要依照上面的序号逐个打开!每隔一个月打开一只!”不待我再说什么,他也顺着胡同急急忙忙的向南走掉了。我没有想去追,而是看着脚下那颗囚犯的头颅。    长长的胡同里回归于一阵寂静。突然响起一声虫鸣。渐渐的,越来越多的虫子叫唤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这才是夏夜应有的景派。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我终于鼓起莫大的勇气,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那颗头颅。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罩在上面的湿漉漉的布袋。见到了一张上面布有烧伤疤痕的老脸,很是熟悉。可不正是高祖奶奶胡世珍的那张脸。只是,这张脸上眼部的厚厚的疤痕被割开了,露出一双令人感到十分枯涩的眼珠子。藉着皎洁的月光看,一双眼珠子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抱着这颗头颅回家了。路过一颗大树下时,有一群村民正围聚在一起乘凉拉呱。我的父母也在其中。母亲冲我喊:“拾儿,你手上抱的是啥?”我说:“刚才有人唱戏,你们没听见?”    “哪儿有人唱戏了?”    “就在东边的那条胡同里,俺二庆叔家的屋墙根下面!”    众人发起一阵哄笑,说我脑子出问题了。母亲恼怒道:“那个破嘴别瞎胡嗒嗒了,快回家去吧!”    我走过去时,看见几个人正把一个老人围在中心。那老人正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根拐棍。我爷爷在旁边正给她摇扇子。不是高祖奶奶胡世珍却又是谁。她脸上的两块烧伤疤痕就像两块大铜钱一样盖住眼部。只是扭着头一张脸正朝着我这边,好像正在望我。月光下,我看她的脸带有一种阴冷。    回到家,我打了一盆凉水,将头上和身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将那颗头颅则是丢进了一只废弃的木桶里,还在上面加了个盖子,用砖头压住。便回床上睡去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辗转半夜,迟迟睡不着。枕头下正压着那五只锦囊。总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我犹如百爪挠心。忽然起身,伸手往枕头下面一抓。捞了一只锦囊过来,上面写的序号是五。犹豫了一下,换了一只写有序号一的来,把它打开,从里面揪出了一张纸条。    借着从窗外透射进来的月光,我一字一句地读起了纸条上面的内容:二零零六年农历七月十五,金玉霞殁,命丧于金拾之手。    我吃惊不已。金玉霞是我的大妹妹。我叫金拾。而我,怎么会杀死自己的亲妹妹呢?     第四章 相亲   算一算日子,距离二零零六年的七月十五号只剩下八天了。我可不相信金玉霞会死在我的手上。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三竿高,看表刚过十点。气候异常炎热,身上冒出的汗把床单子都浸湿了。我到院子里,先打了一盆凉水把身子洗了洗,准备进厨房吃饭时,忽然想起那只装有头颅的木桶,便走过去看,不由得一呆。    木桶不见了。    父亲正好打外面进来,我就问:“爹,本来在这儿搁着的那个木桶哪儿去了?”    “一大清早的,恁爷爷拎走了!”    “他拎咱家木桶干啥?”    “说往里面种点儿菜!”    吃过饭后,我去找爷爷。在他家的院子里,我看见了那只木桶。里面已经装满了新鲜的土壤,他人正把一些菜籽往土里埋。见我来了,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爷,你种的啥菜?”我主动打招呼。    “爱种啥种啥!不用你管!”对方压根没好口气。    “我来找木桶的!”    “你没看见我正用着!”    “木桶里面的东西呢?”    “啥东西?!”爷爷眼皮子一翻,用一双浑浊发黄的珠子瞪我。    这个时候,西侧的偏房里响起了吧嗒吧嗒的声音。没过多大一会儿,高祖奶奶胡世珍拄着龙头拐棍从里面颤颤巍巍的走出来了,脸上的两块烧伤疤痕异常平滑,像是涂抹了油,在太阳的照耀下,竟然有些闪闪发光。    “哎呀,我的九奶奶!你咋出来了,不搁里头吹电风扇,外头这么热!”爷爷赶紧拍拍沾上泥土的手,猴腰跑过去搀住了胡世珍。    说来也奇怪,爷爷对自己的亲娘都不孝顺。据说,当曾祖奶奶还在世时,他曾经为了一颗鸡蛋把自己的亲娘狠狠推倒了。老人家就因为摔了那一跤,躺床不起,再加上气得慌,不久之后便一命呜呼了。    可他对胡世珍却非常的孝顺,一天到晚很少离开她身,嫌她牙口不好,每一顿饭都会给她蒸半碗软乎乎的鸡蛋羹。超不过三天就会烧一锅开水帮她洗身子。到了冬天,还会在她的坐便椅上缝上棉套,等到夏天再拆了。每晚等她先躺床上睡着了自己才去睡。可谓照顾得面面俱到,无微不至。    这样一来,别人难免会猜忌了。说胡世珍一定是留了什么宝贝给我爷爷。不然这三孙子怎么转了性。    胡世珍站在门槛内,一张深纹纵横的老脸朝着我,仿佛能看见我似的,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大老猪家的!是个矮驼子!”爷爷回答道。    “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反正不精!”    “他来干啥?”    “来要回木桶!”    “那你就把木桶还给他!你说你跟一个小孩子争什么东西!”胡世珍有些生气道。并用拐棍戳了一下爷爷的腿肚子。    爷爷把里面的土壤倒掉了,将空木桶扔给我,骂道:“快滚!以后别到我家里来!”    “我找的不是木桶。我找的是木桶里原先装的东西!”    “三疙瘩,木桶里原先装的是啥东西啊?”胡世珍又问。    “是一颗人头!”    “人头?!”胡世珍孱弱枯瘦的身躯一个哆嗦,扬眉惊呼出。    “假的,是用胶皮做的!”爷爷解释道。    “胶皮做的啊,那是玩具!你还给孩子吧!”胡世珍说。    “我把它埋掉了!”    “埋了它干啥?”    爷爷看样子犹豫了一番,说:“望九奶奶您别见怪,也不知小孩子从哪儿弄来的东西。那假人头造得竟然和您的模样重合了,跟真的似的,还血呲乌拉的。猛一见到把我也给吓了一大跳。我看着来气得慌,索性就把它埋掉了!”    胡世珍不再言语,一张脸阴沉得像是要下雨。    原来是用胶皮做的人头,只不过栩栩如生罢了。我心下顿时释然,也不等爷爷再撵,便自行离开了他家。    等到后来我才懂得了:做人应当坚持自己最初的感觉。再好的胶皮做工,也给不出那种真正的肌.肤触感。    回到家后,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张二庆正在用水清洗自家屋墙根下的水泥台子。因为不知怎么回事,水泥台子上被人泼了一滩血,大热天里腥臭腥臭的,招满了苍蝇。父亲说张二庆缺德,他对门邻居家结婚时,他头天半夜里往人家门子上糊满了屎,肯定是遭到对方报复了。    母亲今天看起来挺高兴,好像看我也顺眼了不少,说有人要给咱拾儿说亲了。父亲俩眼瞪起来盯着我,说要是咱家拾儿这辈子能娶上媳妇,下辈子我宁愿当一只王八。母亲被这句话逗得嘎嘎直笑,十分欢乐。我也忍不住咧嘴笑开了,问道:“谁要给我说亲?要把谁家的闺女说给我?”    食色性也。我如今也长大了。虽然是个矮驼子,但脸上已经开始往外扎胡须。对人事那方面有着越来越强烈的渴望。    原因为自己外形条件太差,对娶媳妇这件事儿没啥指望了。如今竟有人给说亲,我自s是喜出望外,兴奋不已。    好像是谁家的姑娘急着要出嫁。我相亲的事儿很快被安排了。    一进女方家门,我就看见了一个失去双腿的瘸子,三十来岁的年纪,正拄着双拐站在院子一角,一脸的胡子拉渣,很是憔悴,正斜眼瞧我,嘴角上带着一丝冷笑。令我感到不舒服。也不知他是这家啥人,当下也没多在意,跟着媒人一起进了堂屋。    在堂屋里见到了女方的家长。俩中年人俱是耷拉着脸,见不到一丝喜气。我依照父亲教的规矩,向男的递了一根烟过去。他站了起来,身材十分高大,我的脸几乎才到他的裤腰。这我只能仰起头看他了。他没有接我的烟,而是弯下腰,用蒲扇一样大的手掌拍了拍我背后的驼峰,说:“咱能把这玩意儿割了不?”    我紧张不安,脸上发烫,说:“早先去医院里检查过了,还拍了片子。医生说不能割,一割来命都要了!”    在一旁的媒人尴尬地笑道:“这孩子太实诚了,净说实话!”    依床坐着的中年妇女唉叹一声,眼圈红红的,说:“这孩子长得跟个乌龟精似的!全身上下只有脖子长!”    一听这话说得,我脸上快挂不住了,真想扭头一跑了之。    媒人干笑了两声,说:“咱们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晓得咋个回事。恁也别埋汰这孩子了。直接让你家闺女出来,好让两人见见面,互相熟悉一下。再挑个合适的日子把事儿办了!到时候两家子都好过!”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阵莫名奇妙,但当时也没多问。    接下来,我的相亲对象慢慢地从耳房里出来了。我顿时眼前一亮,一颗心扑通扑通加剧在跳。    怎么会给我介绍这等漂亮的一位姑娘!    看她的个子,起码有一米七。皮肤白皙胜雪,唇红如丹,一双凤眼水汪汪的。打量着她,我心里不禁起了狐疑,难不成这姑娘有啥暗疾。    看她的眼睛充满了忧伤和愤怒,分明是老大不情愿。    “爹,娘!”她面容变得扭曲,咧开嘴哭了起来,“你们就打算让我嫁给一个这样的玩意儿?!你们的心也太狠毒了吧!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亲生闺女?干脆让我去死好了!”手里攥着一块塑料片往自己的手腕上胡乱划拉起来。    我心里一凉,惭愧不安。这哪里是相亲来了,这分明是迫害人家姑娘。其中必有什么蹊跷。见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强烈的鄙夷和责怪,我这心里更加难过了,只想尽快让她变得好受些。    又或许是骨头里天生带来的一种骨气使然,让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走上前去冲那位姑娘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娶你的!你就是愿意嫁,我也不娶。我自己啥样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根本配不上你。这里面肯定有啥事儿!等我回去弄清楚了!”    说罢,我便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不管媒人在后面又撵又叫的。    原来这是一桩换亲。    女方有个哥哥。就是那个没了双腿,也没了生活激情的瘸子。让他娶我的大妹妹金玉霞,换我娶他的妹妹赵欣欣。    这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我良知尚存,肯定不愿意。    换亲一事暂时僵持在那儿了。两家大人都还不想放弃。    这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时,金玉霞从屋里出来,搬张凳子在我旁边坐定了。她看着我,眼睛里饱含着最真挚的情感,说:“哥!那门亲事你就听大人的,同意了吧!”我倔强地抬起头望天,却是感动得眼睛里流出了热泪,语气果决道:“不!妹妹,我是不会牺牲你的!说啥也没用!”    “哥,这些年来你过得太苦了。我不想让你再苦下去了!我愿意牺牲自己。你能过得幸福我就知足了!真的,哥!”金玉霞了也哭了。    就这么一位好妹妹。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二零零六年的七月十五那天,我竟亲手杀死了她。     第五章 变故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二零零六年,农历七月十一号,我家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彻底击垮了我那对可怜的父母。我七岁的弟弟金发亮死了。他爬上别人家的平房屋顶玩耍时,不小心跌落了下来,头部先挨着砖铺的地,把个小脑瓜子磕崩了,血肉混合着白花花的脑浆涂了一地,连脖子也崴断,当场瞬即毙命。那时我去现场看了,目睹一副惨烈的情景,嗅着腥浓的味道,忍不住呕吐了。    父母坐在尸体旁边,捶地砸胸,嚎得没个人声。大妹小妹也跪倒,陪着他们痛哭。我像一只呆鸡一样站在人群中,感觉整个世界失去了色彩,变成了黑灰白。突然有人将我狠狠往前推了一把,说你弟弟都死了,你还愣着干什么,怎么不去哭。    我被推到了父母跟前,仍然站着,张了张嘴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更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安慰伤心欲绝的亲人。    就在这一刻,我多么想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哪怕是一个正常人。叫失去小儿子的父母别那么绝望。    一直过去了很久,我的世界才恢复了色彩。地上殷红的鲜血和乳白色的脑浆异常刺目。父母的哭声放低了不少,他们已经哭得精疲力尽了。母亲抬起头,目光冷冷地瞧着我,用沙哑的嗓音说:“拾儿,去把架子车推来,装上你弟弟,找个地方把它埋了!”    爷爷将一把铁锨塞给我,说:“现在不同以前,人家的地方都不让埋别的死人。你先去咱家地里挖坑,我搁家将尸体好好拾捣一下,再给它穿一身新衣裳,装一口箱子里,才往地里送!”    我张嘴说话的时候流泪了:“爷爷,给亮仔买一副棺材吧,窝箱子里不舒服!”    爷爷说:“小孩子死了不兴买棺材!这是多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我说:“规矩由人定,也可以由人改!”    爷爷说:“买一副棺材可不便宜,钱都省着给你娶媳妇用哩!”    于是我不再说什么,扛着铁锨,出了村庄,来到了自家的田头上,大概审视了一番,选了一块地势平坦,庄稼长得最旺的地方,开始挖坟坑。    头顶上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这天热得简直要人命。    我正汗流浃背地埋头刨土时,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忙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有一个人蹚着过膝高的玉米苗走过来了。顿时记起,这不是前几天晚上领我去看戏的那个陌生人吗!    他来到我面前站定了,一张脸苍白发青,虽是穿着一身包裹严实的黑色中山服,可干净的面庞上不见一丝汗珠。头发约有十来公分长,梳着中分。    我注视着他。他也正在注视着我。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了有一分钟之多。    是他先开了口:“人死是一种归宿!不必悲伤!”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说:“我弟弟今年才七岁呀,这死得也太早了!好多事物他还没来得及经历和尝试呢!七岁亡算是夭折!”    那陌生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死水一般的平静。他从褂子上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相片递给我,说:“你仔细看看这是谁!”    我接过一看,只见相片上是一个容貌英俊并面带微笑的中年人。约莫四十岁。带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我很快就认出了他,但又不敢确定,有些结巴地说:“这.....这......是不是我弟弟金发亮?!”    “对,就是他!”    “可他已经死了!七岁便死了,你怎么会有他中年时的照片?”我提出质疑。    那陌生人咧开嘴笑了,却不再搭话。    “还有,你到底是谁?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农村人!”我又说道。    “我这趟子来,主要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对方道。    “啥事?”    “你的弟弟金发亮是被人害死的!”    “是被谁害死的?!”我吃了一惊,赶紧问。    “冥冥中自有天注定。你会亲手杀死那个害死你弟弟的凶手的!”陌生人笑得更加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如果不是手里正拿着相片,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做了一场梦。    相片里的中年人看起来意气风发,嘴角小幅度上扬,笑得较为满足。我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总觉得里面透着一种什么暗示。    “拾儿,坟挖好了没呢!”大老远传来喊声。原来是爷爷察看来了。他见我手里正拿着一张相片,便问谁的。我不知怎么回答,索性将相片递给了他。他看一眼就愣住了,过了一阵子才苦笑道:“上面的人跟亮仔长得可真像!要是亮仔能长大,就是这个样子!这照片是谁给你的?”    我没有回答。    坟刨好后,我跟爷爷回家了。金发亮的尸体已经装殓起来。盛殓物是一口厚木箱子。木箱的盖子被钉死了。这令我颇为不满,说我还想再看一眼弟弟最后的遗容,怎么这么早就把箱子给封了。父亲说血肉模糊的,头都崩开了,没了原来的样子,有啥好看的。    由于气候十分炎热,隐隐约约的从箱子里传来了腐烂的臭味儿。天已经黑透了。母亲舍不得,坚持让弟弟的尸身留家里一夜,等到明天早上再埋。其他人拗不过她,便同意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睁眼熬到了后半夜。被湿黏的汗水捂得难受,就起床到院子里,打了一盆凉水洗身子。天上的月亮满如银盘。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吹。母亲正坐在地上,上半身依靠着那口装尸体的木箱子睡着了,带着泪痕的脸上挂着一种恬淡的笑容,想必是梦见了金发亮是完好无损的。    我心里难过犹如刀割。回一趟屋里取了那张相片。轻声将母亲唤醒了。她惊觉是一场美梦,脸上的笑容瞬即换作悲伤,撇开嘴又嘤嘤哭起来。我让她看相片。果不其然,瞧一眼她就愣住了。    过了好久,她才问我:“拾儿,这相片是从哪里弄的?”    我说是一个陌生人给的,但我不知道那陌生人是谁。    母亲道:“咱发亮长大了肯定就是这个样子!长得太好了!老帅气了!呜呜......!我的发亮啊!”又痛哭了起来。    我在木箱子上寻到一条缝隙,将相片往里传,让它落到了箱子内。算是我送给弟弟的陪葬物吧。    只是那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将来会有一天,金发亮手持那张照片找到了我。而且那个时候,他和照片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看起来是那样的意气风发,英俊帅气。    到了第二天早上。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声。扑过去压在木箱子上,不让金发亮的尸体离开家。过去两个人将她拉开了。抬箱子的人匆匆忙忙赶往田地,一路上不停歇,到了地方才停落。    照我们这儿的老规矩。埋坟人还须挖坟人。装尸体的木箱子下葬后,我负责埋。爷爷还弄到些纸草带了过来点燃。其他人陆续离开了。我忙活了大半天,将坟头堆起来。又把一些粘满白纸条的苇杆插坟头上,这才回家了。    一家人沉浸在浓浓的悲伤中过了两三天。到了这天傍晚吃饭时,父亲又提到了我的婚事。说老赵家的闺女同意了换亲。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不同意了。母亲哭着说,拾儿,咱家的香火就靠你延续了,如今发亮都不在了,这门亲事你必须答应。    金玉霞也劝我听大人的话,抓紧把婚事办了,给家里生个大胖小子冲冲喜。    一番轮劝下来,我原来的信念动摇了。再说,少年谁不思春,自从和赵欣欣见过面以来,我这心里无时无刻不牵系着她。如果真能把她娶到家里来,这辈子不管咋样我都知足了。    我往嘴里扒拉两口饭菜,用力嚼了咽下去,叹息道:“只是苦了我的妹子玉霞了,让她年纪轻轻的嫁给一个没了腿的瘸子!”    金玉霞看起来却没那么在意,说:“没事儿,嫁给谁都是过!”    搁半夜里,我躺在床上犯起迷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嘎吱一声惊醒了我。我坐身拉开灯一看,原来是我的小妹妹金玉红推门进来了。    金玉红今年十四岁了,已经辍学,有时会下地给我帮忙。大多时间里都是在照顾弟弟金发亮    金发亮一死,她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多。    “咋了小妹,这么晚还不睡觉,过来干啥?”我问。    “哥,我刚做了个梦!”金玉红看起来很是不安,两只大眼睛左顾右视,好像正在防备着什么。    “啥梦啊?”    “我梦见自己掉入一口井里了。是我姐把我推井里的!”金玉红显得惊恐地说。    我说:“傻妹子,只是做梦而已,你害怕什么!你姐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你往井里推呢!”    金玉红看样子变得犹豫起来,终于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说:“哥,我觉得是我姐把二弟害死的!”    闻言我猛一惊,怒斥道:“小妹,你瞎说啥呢!玉霞怎么会害死亮仔!”     第六章 多出来的一个人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不少事情了,总不该会没头没影的胡言乱语。    金玉红跟我讲了。那天她带着弟弟到邻居家玩,有一楼梯通着屋顶,弟弟就顺着它爬上去了。因为以前也在这家的屋顶上玩过,那屋顶面积挺大的,周围还有七八十公分高的拦马墙,所以小孩子在上面玩本来就没有什么易发的危险性。七八岁的小孩又不是傻子,总不能自己翻墙跳下去吧。    过了一会儿,金玉霞也来了。手里攥着一把奶糖。被金发亮看见了,高兴得嗷嗷呜呜,向她索要。本来他要从屋顶上下去,可站在下面的金玉霞仰头喊道:“你甭下来了,我给你扔上去,接好了!”    这又不是两层楼,只是一层平房,屋顶距离地面也就四米远,算上一截拦马墙撑死了五米高。奶糖又是小物件,金玉霞甩臂一扔,就扔上去了一颗。可金发亮想多要几颗,让她再扔。    当扔到第三颗的时候,窜到空中的奶糖偏离得远了一些,金发亮猛的朝外倾身去够,动的幅度过大了,奶糖是抓在了手里,可人翻过拦马墙栽下去了。    讲到这儿,金玉红哭着说:“哥,你说,我二弟是不是让我大姐害死的?”    我禁不住气恼,咬了咬牙,责怪道:“这个玉霞也真是的,要么上去把奶糖给亮仔,要么让亮仔自己下来拿,干嘛要往上扔让亮仔去接,这不是容易找事么!”    金玉红又说:“我弟弟从屋顶上掉下来,就摔死在了我大姐的脚旁边。可她第一时间不是蹲下来查看弟弟,而是立马跑掉了。她跑的时候从我身边过去了,我亲眼看见她脸上还偷笑着。虽然她用手捂住了脸,但没有捂严实!”    我想了想,刚要说什么。突然砰一声,门子被用力推开了。闯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高胖女人,满脸怒容,气势汹汹的。可不正是金玉霞。她指着金玉红吼:“二妮子,你这个逼嘴咋恁会瞎呱嗒,我啥时候偷着笑了!我那是咧开嘴哭呢,是你看岔眼了吧!我跑去是叫大人了!不然你让我咋弄,咱弟的脑瓜子都摔崩了,脑浆涂地的,换你你敢摸吗!”    金玉红不再说话,一副给吓坏的样子,抽抽搭搭地哭着。    “你还有脸吵小妹呢!要不是你往上撂糖让弟弟去接,他咋能从屋顶上掉下来!”我顿时发作了。    父母听见动静后也跑过来了,在了解到吵架的缘由后,各自严厉的训斥了我们几句,让大妹小妹回自己屋去,让我也抓紧睡觉,明天早起还得去玉米地里锄草。    第二天我早早睁开了眼,趁着太阳还没出来比较凉快的功夫,抓个硬馒头,扛上锄头匆匆忙忙的往地里赶了。奇怪的是,现在又不是秋冬,这天竟然降了一场大雾。雾浓得三米之外都看不见东西了。    我出了村庄,快到自家地头上时,听见后面响起脚步声,分明有个人跑着过来了。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大妹妹金玉霞,便说:“这么早你不搁家睡觉,出来干什么?要是来帮忙锄草的,你咋不扛个锄头呢!”    金玉霞却是喘着粗气说:“哥,我没有扔糖让二弟接。我傻了么,二弟才那么大一点,在屋顶上玩我都不放心,怎么还会让他靠近拦马墙往外探出半截身子接糖呢!”    这话听得我感到莫名其妙,说:“你啥意思?难不成是玉红说谎啦?”    金玉霞说:“哥,二妮子也没说谎!”    我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在讲啥,我咋还听不懂了!”    金玉霞用力一跺脚,急道:“这事儿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如你跟我回家一趟看看吧!”    我一惊,说咋了,家里又出啥事儿了。    穿过浓雾,我和金玉霞返回了家里,将锄头从肩上拿下竖在过道里的墙上。金玉霞将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哥,你手里不能离开家伙,等会儿还得让你照死里抡她呢!”我一听,这心里头更慌了,也压低声音说:“抡谁呀?到底咋了?”    金玉霞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了东屋的窗前,伸手往里一指,说哥,你看看。    这间东屋是大妹和小妹共用的卧室。现在金玉霞出来了,里面应该只剩下金玉红一人了。要么就是空空无人,金玉红也出去了。可我个子太低,眼睛够不着窗户。金玉霞就搬了张凳子让我踩上去。    在凳子上站定后,我探头隔着窗户往里一看,不由得一愣,随即给吓得差点儿没叫出声。原来屋子里的一张床上正躺着赤.裸的两个人。正是大妹金玉霞和小妹金玉红。此时两人正沉睡着还未醒。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再看,没错。扭头一看旁边的女人,难道她不是金玉霞吗?    “哥,咱家出妖怪了!”    “哪个是妖怪?”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正躺在床上的那个!二妮子说得没错,就是她害死了咱弟弟发亮!”旁边的女人说。    “那我咋相信你是不是真的玉霞?”我疑虑不定,仔细审视着对方。    “那你就往下看吧,接下来,妖怪要害死咱二妹玉红了!也会害你!我先走了,得藏起来,不然性命难保!”话说着时,人离开了我身旁。    “你藏哪儿去?”我赶紧问。    她没有回答我,匆匆忙忙的消失在了浓雾中。    “拾儿!”陡然一声暴喝传过来,吓得我腿一晃,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孬龟孙!你干啥呢!”是父亲从迷雾中冲了出来,一脚将凳子给我踹倒了,令我重重摔地上,痛苦叫唤不已。    “妈个臭.逼!你敢偷看你妹妹睡觉啊!真是白养你了!”父亲怒不可遏,弯腰强摁住我,照我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这下,东屋里的大妹小妹,还有堂屋里的母亲都被聒醒了。穿好衣服冲出来了。问咋回事。父亲气得老泪纵横,指着躺在地上的我说:“这王八孙出息了,竟然偷看女人光身。你说偷看就偷看呗,找谁不行,偏偏瞄准了自己的亲妹妹!”    啪!母亲使劲一拍大腿,狠狠剜了他一眼,压着嗓子说:“大老猪你叫唤啥,也不怕邻居听见笑话。有啥事儿钻屋里再说!”    进到堂屋里,母亲将门窗都关紧,伤心的哭了起来,说拾儿啊,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畜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竟然打你妹妹的歪主意,平时装得二五八万的,给你娶个媳妇你还不要。    我张口欲辩,父亲手提破鞋又往嘴上给我使劲弄了一下子。把嘴给我打得麻乎乎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成话。待嘴上麻劲过去,能说成话时,我这脑子也冷静了下来。见旁边正站着一位妖怪“金玉霞”,觉得自己先不能说漏嘴了,以免打草惊蛇。    倒是“金玉霞”好言好语的劝慰起父母,说不相信我是那种没道德乱.伦理的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回头又问我为啥要扒她们的窗子看。我编造个瞎话说逮老鼠。毕竟是一家人亲。这事儿谁也不愿意再深入追究了。只是警告我以后别再胡乱扒窗子。    一天到晚的,我这心情都是非常郁闷。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难不成这世界上真的有妖怪?搁家里的这个“金玉霞”就是由妖怪变成的?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并确定: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妖怪。    因为不放心二妹金玉红的人身安全,怕她遭到“金玉霞”的侵害,我索性找个肚子疼的借口,给爹娘说今天不下地干活了。留在家里一直暗中观察着二妹金玉红,还用报纸包裹了一柄菜刀准备着。    巧的是,令我感到可疑的“金玉霞”今天也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前前后后的撵着二妹金玉红。有时候金玉红嫌恶的喝斥,让她离自己远一些。这个“金玉霞”就会没脸没皮的耍赖,说这块地儿又不是你二妮子的,自己愿意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    平时都是金玉霞懒得找二妮子玩,常嫌二妮子烦人,这一阵子却如此黏她。实属反常。这就更加坚定了我对她的怀疑。    可一个白天过去了也没出啥事儿,倒是母亲做饭时因找不到菜刀而急得嗷嗷骂。没法切菜,索性就不炒菜了,下了一大锅挂面。    我本来已经有些放松了警惕。可刚吃晚饭。二妹金玉红要出去玩。母亲还训,天都黑了,一个大姑娘家的跑出去干啥。但金玉红非坚持要出去一趟,好像是有啥不可告人的事情要办。难不成这二妮子是背地里早恋了。    “金玉霞”自告奋勇的要陪伴二妹,俩一块儿出去。母亲这才同意了。她们俩人前脚刚走,我后面就坐不住了。找个阴暗的旮旯,将裹着报纸的菜刀往腋窝里一夹,连声招呼都不打的也出了门。    农历七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如银盘悬挂于天上。气候还是非常的炎热。我一路悄悄尾随着两个妹妹,还好没有被她们发现。    她们竟然离开村庄老远,来到了一口井旁。在井旁好像要等什么人。而这口井我不可能不记得,里面有一头坚硬如石的活物。我也曾经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口井内过,被那头活物驮着才不至于沉底。     第七章 弑亲   离井大概三十米远处有几棵大白杨树并排着,我就偷藏在大树后面,暗中观察着两个妹妹的一举一动。    她们在井旁等了已有十来分钟,这径达几百米的范围内还没有出现其他人的身影。除了田地里的虫子叫唤,也没其它动静了。耳中突然听得二妹金玉红的声音说:“姐,咱家的罗锅当年掉进北大河里不见了,是不是后来在这口井内出现了?”    我一听这话就烦了,怎么当着我的面叫哥,背地里喊我罗锅,这二妮子的嘴巴也太欠了。再听得“金玉霞”说:“咱哥是淹不死的,听人家说,他是老鳖精托生成的,连盖子都还没蜕化净呢!”    我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默不作声地苦笑不已。    咕咚一声闷响入耳清晰。是从井里传出来的。隔这么远我尚听得如此大作,这冷不丁的,吓得我心里不由得一紧。更别说站在井旁的两个妹妹了,应该被吓得赶快跑开才是。可这俩人却出奇的大胆,不仅没跑,反而还靠近过去,伸长脖子往井里看了。    金玉红说:“姐,华生说得没错,这井里果然有一条大鱼!”    “听这闹出来的响,鱼不知有多大哩!你说华生咋还不来,不是约好了九点整到这儿,这都九点三十五分了,那瘪孙还没到呢!真是一点儿信用也不讲!”一边抬腕看夜光手表,“金玉霞”一边抱怨道。    “急啥!井这么深,要捞这么大个鱼。华生得把打捞用的东西准备好。不知有多麻烦咧!”金玉红说。    “哎呀!二妹,你看井里是不是多了一张脸!”嗓门忽然提高变尖,“金玉霞”指着井里大喊。    藏在树后面的我心肝猛一颤,腿肚子拧了拧。    “哪有啊!井里不就咱俩的脸和月亮!你瞎咋呼啥,吓我一大跳!”金玉红捂着胸膛埋怨道。    “你再好好看看,那张脸就藏在月亮里,约隐约现的!”    在我的暗中窥视下,二妹金玉红正探头躬身的注视着井里时,“金玉霞”悄悄绕到其身后,蜷起俩胳膊,猛然双手将她往前一推。    二妹金玉红一下子跌入井内,口中凄厉呼叫,幸亏反应敏捷,双手扒住了井沿。    我一个箭步疾冲过去,从腋窝下抽出菜刀,扯掉裹在上面的报纸,对着正在跺金玉红手的“金玉霞”的肩膀和脖子猛砍。甚至还蹦起来砍她的脸部。一连砍了不知多少刀,终于将她给砍倒在血泊中,落个一动不动,气绝身亡了。    我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顾不上抹去迸溅到脸上的鲜血,将菜刀一扔。赶紧扑趴过去,半截身子探入井洞内,伸出一手抓住金玉红的头发,另一手捉牢她的一只手腕,咬紧牙关绷硬身子,卯足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给从井里提拉上来了。    金玉红嚎啕大哭不止,说:“哥,你杀人了!”    等我歇上来了一口气,说:“我杀的不是人,是一个妖怪!”    金玉红摇了摇头,说:“这不是妖怪,这是我大姐!”    “她不是你姐!她是妖怪变成的!刚才她把你推井里,差点儿害死你!换你姐她会这样对你吗?咱弟弟发亮就是被这妖怪害死的!”我解释道。    金玉红不再说什么了,坐在地上,只是哭个不停。    我将“金玉霞”的尸体推进了井里。捡起菜刀,想了想,也将它扔进了井里。说:“二妹,你先回家!我去河里把身上的血污洗了去!今天发生的这事儿,你嘴巴给我封严实了,别往外说出去!”    金玉红看起来紧张害怕地说:“哥,要是我把这事儿给你泄露出去,你是不是也会杀了我?”    我没有吭声,一张脸紧缩得有些发痒。    离这口井约半里之外的东边有一条小河。我跑着去了。    炎热的夏夜,虫鸣蛙叫,我拨开岸上的草丛,扑通一声跳进了河水里。那时我已经学会了游泳。    河里的水还温热着。只是脚下的烂淤泥踩起来令人感到不舒服。总觉得像是光脚踩上了大便。况且河水有些发臭。    洗了个把小时,我才上了河岸。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没那么浓重了。便趁着白生生的月光往家里赶去。    进入院子里,我心中感到忐忑不安。怕东窗事发。院子里静悄悄的,屋子里的灯泡也是熄灭的,透过窗户能看到电视机闪烁的荧光。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异常。二妹金玉红应该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我进入堂屋,不由得愣住了。只见屋里总共坐了四个人正在看电视。这四个人分别是:父亲,母亲,大妹金玉霞,二妹金玉红。    我所认为的真正的金玉霞,不知什么时候回家了。这让我心中顿时松懈了不少。躺在沙发上的母亲问我干啥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浑身还湿漉漉的。我说天热得慌,去河里洗了个澡,正好衣服脏了就带着一起洗了。再观察二妹金玉红,她样子十分平静,若无其事般在盯着电视。    过了几天,周围的几口村子里热锅般炸开了。争相传递着一道惊人的消息。原来,有一个村民在西南地里的一口井里打水时,捞到了一具尸体。是曹枣林村里一个青年曹华生的。那家伙生前是专门在水里捞财的。电鱼,炸鱼,钓鱼,挖泥鳅,捉黄鳝,摸海螺,甚至抓水蛭,他无一不干,常年四季跟河流打交道,收入倒也不比一个正常上班的工人差。    谁也不知道这么一个专靠河为生的人咋就掉进一口井里淹死了。反正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半截子。看尸体上那参差不齐的伤口,多半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有人看过鲨鱼咬人的电影,说曹华生是让鲨鱼咬了。也有说让鳄鱼咬了。可在我们这一片,谁也没亲眼见过鲨鱼和鳄鱼。    曹华生的亲人们悲痛和愤怒得像一头头狮子。因为我们这儿有个古老的习俗:凡是淹死人的井,就得平了它,免得死人的冤魂留在里面养成精。有人弄来好几根雷管扔进西南地里的那口井里,几下爆炸过后,井壁坍塌了,将口井给填了严实。这令我不禁担心里面那头坚硬如石的活物,毕竟它曾驮着我不让我沉入水底,算是救了我的命。    我在家发现二妹金玉红偷着哭了。就问她是不是因为曹华生的死。她承认了和曹华生交往,确定了恋爱关系。并说曹华生这个人稳重老实,靠得住,生前对她极好,如果能把井里的那条大鱼捞上来,就送给了我们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二妹金玉红呕吐不止。月经也停了。母亲带她去医院里检查,原来是怀孕了。怀上了曹华生的种。气得父亲暴跳如雷,母亲用破鞋抽她的脸。这虚岁才十四啊,再过两个月才满十三周岁,毛都还没长全呢!要是曹华生那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子还活着,非判了他强.奸罪不可。    天气开始转凉一些了,再没有那种让人二十四小时都蒙着黏汗的炎热了。地里的玉米苗长了比一成年人还高,开始结苞子了。我晚上睡觉时添了一条单子盖身上。今天农历八月八号了。距离我拿到那五只锦囊已经过去了整一个月。是时候该打开第二只锦囊了。我心里一直都在惦记着这事儿。    记得打开的第一只锦囊是黑色的。黑色象征着丧气,霉运。标有二序号的锦囊是火红色的。火红色象征着喜气,好运。我想着,这回应该能从红色锦囊里抽出来一条好的消息来。难免有些激动。如果是一串子彩票号码就好了。    先憋一口气,手颤着将红色锦囊解开了,抽出一张纸条,在金黄色的灯光下一字一句的读起来:二零零六年农历八月十五号,金大珠殁,命丧于金拾之手。我不由得愣住了。    金大珠就是我的父亲。绰号大老猪。以前是一名骟匠。骟匠是专门给猪马骡牛做绝育的人。后来转行当了一名泥瓦匠,撵着一个小工程队在农村给人家盖房子。人除了脾气暴躁一些,好像没啥别的缺点了,平时不吸烟也不喝酒的。    “这又要出什么么蛾子!到时候还得把自己的亲爹给杀了!”我心怀不满,嘴里嘀咕着,搁床上躺下来,拉灭灯,脑子里一片胡思乱想,渐渐地入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直积极撺掇我家和赵家的亲事的媒婆子又过来了,这次她已经很不耐烦了,说你家到底咋想的,要不要娶媳妇,不娶就直说,别让我搁中间瞎费劲。母亲问赵家催了没。媒婆说咋没催哩,天天催的一个劲。母亲说催了就好,还怕他们不催呢!媒婆问你啥意思。    母亲说让老赵家的闺女过来带嫁妆,俺家的闺女过去不带嫁妆。媒婆说,没这一回事,谁家的姑娘嫁人不带嫁妆,不行。但母亲很坚持己见,并且冷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老赵家的闺女是啥货色,跟俺家玉霞根本没法比!”    事儿经过一波三折的,我终于娶到了老赵家的闺女。可没想到,娶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第八章 结婚   我的婚期被定在了农历八月十五的前头。是女方家坚持的。为此还惹得母亲十分不满。因为农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女婿是要到丈母娘家走亲戚的,头一回,总不能空手上门,肯定要拎上不少好东西。母亲恨恨地说,老王八孙,谁还猜不透你那两个破心眼么,不就是想趁着八月十五吃一些俺家的礼物,当心噎死喽!    父亲破例喝了点儿酒,红了脸膛,不让母亲那个破嘴瞎叨叨,免得找事,毕竟明天就是孩子的大喜日子了。    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四点就起来了。夜色还朦胧些。由父亲骑着一辆三轮摩托,我搬两张小凳子上了后面的斗子里。花了一个多小时,天明了。爷俩才赶到了女方家里。把个又白又高还稍微丰满一些的赵欣欣接到三轮摩托车的后斗子上坐了。    在我们这一片的乡村,赵欣欣算是打扮比较时髦的闺女了。大老远就能闻到她身上的一股香气。这挨近了香味都有些呛鼻子。对我来说,世间上没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了。心里那个激动不知该咋形容。反正俩手都是一抖一抖的,一张嘴怎么也调不利索,说话就跟漏风似的。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大个子。    “欣欣,你......冷不冷?”我发出问候,嗓子挤出的音如绵羊叫。    “我冷不冷关你屁事!”赵欣欣都不正眼瞧我一下,冷冷地回应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咽了咽唾沫。    “咋开个破三轮子过来了!都不能找个汽车么!真他娘的寒碜!颠得老娘屁股疼!”到了一段坑洼的土路上,赵欣欣发出了牢骚。    “闺女!有汽车!叫了八辆呢!都是好车!八辆车都是同一个颜色!人家现在还没来到呢,一会儿正式娶你的时候都排着队去了!那场面老气派了!”父亲一边忙着纠正着三轮摩托的车把,一边大声说道,还回头看了两眼。    “瞄啥瞄,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你一当公公的该你看我么!不要脸不要腚的!”赵欣欣泼辣地喊。    我也感到不满,因为看见父亲那两眼是瞄在了赵欣欣高耸的胸脯上,贼溜溜的。就大声喝斥:“好好瞅你的路吧,别瞎胡看!”    “妈个臭.逼,谁瞎胡看了!我是一扭头不小心撞上了!把我大老猪当啥人了!”父亲不满地嘟囔,用力一拧车把上的油门,嗡声大作,冒起一股黑烟,三轮摩托车加速往前窜了,过沟子时一蹦一蹦的。    “哐!”三轮摩托车碾上了一个大坎子,蹦起老高。我感觉自己屁股离开板凳,身体腾空了,还好手里牢牢地抓住了车门框子。但赵欣欣就没我这般好下场了,硕大个身子从车斗子里弹出去了,眼看要一头扎地上。我慌忙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裤子。    嗤啦一声裂帛音。裤子叉了,人也一头栽了下去。不止磕了个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她还露出了一块白生生的光腚。    我手里正抓着一块布条子。    “爹,你咋骑的三轮!”我人还在车斗子里,跳脚暴吼,把个铁皮跺得咣铛响。生平头一次发这么大的急。    父亲赶紧从三轮摩托车上跳下来,扶起趴地上大哭不止的赵欣欣。一看她脸上都是血。原来嘴巴磕破了。向我要过来布条子,捂了她的嘴。我也从车斗子上下来。爷俩一块将她给搬到了车斗子上。    她也不坐凳子了,就歪身躺倒在了车斗子里,身体蜷曲得像个大虾米,嘤嘤呜呜地哭着。本来这一趟子我们是要去镇上的婚纱店里给她盘头,穿婚纱的。这下子不能先去婚纱店了,就急忙忙的赶到了镇上的一家诊所。    医生掰了赵欣欣的嘴皮子一看,哟喝了一声,说这磕得挺严重的,把嘴磕叉了个大口子,需要缝两针。赵欣欣一听不愿意,哭得更厉害,吐字不清地说,缭了嘴,毁容了咋办。医生说,我从里面缭,外面看不出来,要不然你这口子呲呲着,它长不住啊,感染了烂一大片,到时候还得把整个嘴给你割掉呢。    把赵欣欣的嘴缭了几针后,她的一张脸已经肿得没法看了。说猪头也不为过。我不停地抱怨父亲,被他往脸上抽了一耳光才默不作声了。但今天这婚还必须得结,日子不能说改就改,亲朋好友都在家等着呢。    到了婚纱店。化妆师见状吓一跳,也不敢给赵欣欣化妆了,怕弄疼了她。父亲说你就往她脸上撒点儿白粉,用块纱布盖住脸得了。化妆师说婚纱上带着蒙脸的纱窗,但纱窗上都窟窿,也盖不住这张肿脸啊。    想了想,化妆师给了个建议:要么别穿现代婚纱服了,换一身古代装,在新娘的头上盖一大块红布,不就把脸给遮住了嘛!大红色的,还非常喜庆。    我们仨也觉得这办法可行。就用它了。只是这婚纱店里只有一套古代新娘妆,破破烂烂的,袖口都开线了,裙子上还有一块被老鼠咬的窟窿。再说,穿上也不合身,肥肥大大的。本来是让人穿上拍照片用的,没人穿它举行仪式。    但到了我们这种地步,只能凑合了。三两针把老鼠咬的窟窿缝住了。开线的地方把线头铰掉。好在赵欣欣个子高,就算穿上它肥肥大大的,倒也有一番飘逸的风情。    拾掇好后,仨人又上了三轮摩托。在突突叫嚣中,风风火火的往女方的家里赶了。耽搁了不少时间,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要迟了。    到了地方,我们爷俩心虚,也不敢往女方家里进了,就把新娘搁在门口。然后乘着三轮摩托车火急火燎的回去了。    回到家,大门前的一条路上已经排满了汽车。都是清一色的出租车夏利。一共八辆。请来可不便宜。一个司机给他二百块钱加两包烟。    转了一圈子,没找到母亲。问她干啥去了。有人指着厕所说她已经进去了一个小时,还在茅坑上蹲着呢。父亲说这臭娘们,便秘的老毛病又犯了,咋不屙死她呢!有人忙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说大喜日子里的不能说死,快吃个糖压压惊。父亲呸一口把糖吐掉了,说压啥惊,应该这样呸呸......吐唾沫!    我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有啥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换上定做的西装,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后背上隆鼓的驼峰。恨不得找个东西盖住它。记得以前看过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面的刘墉曾背着一张斗笠盖住了自己的驼峰。这个时候,我也盼着有人能给我送一张斗笠来。    母亲还找人给我特制了一双高靴子皮鞋。里面塞着一块十公分厚的木头做垫子。我穿上后个头增高了不少,但走起来没那么方便了,有些摇摆。    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我准备上婚车待出发时,母亲才提着裤子慌慌忙忙的从厕所里跑出来了,说拾儿,你咋不捎个头盔呢!我觉得莫名其妙,说捎头盔干啥。母亲还要说什么,被两个人拉到一边去了,说别耽搁了时辰,讲恁些干啥。    在车上我坐后排,司机在前面熟练地开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我搭着茬。我说你这汽车老好了,坐着很舒服。他说好个屁呀,几万块钱的国产车,你应该坐奔驰宝马的,再不济也得来一辆皇冠,毕竟结婚乃人生的头等大事。我说有车坐就知足了。    迎亲要绕远路。最好绕个大圈圈。象喻婚姻生活幸福圆满。已走了一大半路程时,司机问我:“你媳妇家是不是赵黄寨的?”我说是啊。他说:“那你没捎头盔?”我说:“捎头盔干啥,结个婚而已,又不是打仗!”    司机说:“赵黄寨那边属于咱城市东部分,中间隔了条省道。省道往东那一片有个规矩!凡是迎亲的女婿都是要挨棒槌的!你不戴头盔,到那儿了被棒槌敲了脑袋咋办!”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慌了神,勉强笑着说:“总不会是真敲吧!应该是装装样子而已吧!”    司机说:“有的是真敲,有的是装样子。那就要看女方家对这个女婿的满意程度了。要是满意的话,那就高举棒槌轻落下,装装样子。如果不满意,那可真是抡起棒槌使劲敲啊!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哭爹喊娘的都有!”    “哎呀妈呀!这婚我不结了,咱们拐回去吧师傅!”    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开什么玩笑!”    车队到了女方的村里,速度减缓下来。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村民。隔着车窗,我目光频频搜寻着,没看到有哪个人掂着棒槌,心才落了一些。可刚一下车,我就看见一个神色阴郁的村妇,手里拎着一根白色的粗棒槌随着拥挤的人流挤进女方家去了。    这一场婚结得,绝对算得上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件之一了。麻烦远不止挨棒槌那么简单。     第九章 悲惨   这一刻我成了焦点,围观的人太多了,围得水泄不通。这给我们的迎亲队伍造成了寸步难行。大多看我的人脸上都是挂着一种讥笑,发出窃窃私语。有说瞧这孩子长得王八孙样儿,欣妮子算是白瞎了。有说欣妮子平时叽叽喳喳的爱逞能,总说自己要嫁给城里人的,到头来却嫁给这么一个鳖玩意儿。    我紧张又害怕,腿肚子抖得几乎走不成,还是后面的人推着我走。我一看大堂哥在旁边,就埋怨道:“你也不晓得提前跟我说,他们这边有棒槌打女婿的习俗!”大堂哥说:“没事儿,按照他们这儿的规矩,新娘的闺房里搁着一只桶,如果谁要用棒槌打你了,你就一头钻桶里,头下脚上,他们不打头下脚上的女婿?”    “为啥不打头下脚上的女婿?”    “因为他们怕打着女婿的蛋,影响了生育可就不好了!你要切记,头下脚上的时候,俩腿要使劲张开,张开的幅度越大越好,就是要把裤裆呈现给他们!”大堂哥说。    “那他们不打腿么?”    “不打,万一把腿打折了还怎么走路!他们可是让你抱着新娘上花车的!”    “还得抱新娘,她那么大个子,我能抱得动吗!”    大堂哥不再说话了,而是用力拍门子。原来是到了新娘闺房的门口。门子被人从里面给上了锁。    “门开开!”    “红包拿来!”一声暴吼从新娘闺房里传过来。    有人踮着脚尖,通过门子上方的透气窗一看,说里面有七八个拎棒槌的娘们。大堂哥说妈个巴子,这么狠,一会儿咱们冲进去,把棒槌给她们下了,保护好金拾。迎亲队伍纷纷应和说好,就下了她们的棒槌,娘们好对付。我这心里才踏实了不少,头一遭感受到团队的好处。    通过门子和地板之间的缝隙,一连往里面塞进去了二十个红包,里面的人却还不开门。倒有人在里面骂骂咧咧起来:“我草泥马!一个红包里塞一块钱,打发要饭的呢!新娘今天不给他们娶了!”    大堂哥怒了,抡拳使劲一捶门子,吼道:“恁娘那逼!到底开不开?!”    里面传出来:“恁娘那逼!就不开!”    大堂哥气得一蹦,对后面的人说:“都让开,我要把门子给他们踹烂!”    人们都往两旁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大堂哥往后退了退,突然跑起来,纵身一跃,一脚朝着门子怼上去了。    喀嚓一声清脆。这一脚真够狠,生生将门板踹了一个大窟窿。但门子仍然锁着。一条腿卡住了,膝盖以外的整截小腿进到了里面。抽不出来了。因为被里面的人给拽住了。堂哥俩手挠着门板子嚎起来:“快点儿救我!他们用棒槌砸我的腿!”    赶紧过去两个人抓住堂哥的身子往回抢,企图帮他把腿抽出来。可里面的人抓得十分结实,又拽得很有劲。我们的人失败了。并且棒槌还在继续砸着腿,嘭嘭的,搁外面都能听见闷响。堂哥二十七八岁的一个壮小伙疼得哭叫不止。    主持婚礼的司仪彻底慌乱了,扯着嗓子大声喊:“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嘛?这是在结婚呢!又不是两家仇人在干架!把人腿打折了咋办!”    “看不惯这小子逞能!就是要打断他的腿!”里面的人底气十足的回应。    司仪叫一声妈呀,跺了跺脚,又高喊:“那这婚你们还结不结啦?”    “结个屌不结散!”    司仪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低头嘟囔一句这婚不可能不结,结不成传出去砸了我的招牌。又抬头喊:“那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嘛?有啥说出来呀!”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才传出回应:“其他人都不要进来,只让新郎一人进来就行!”    我一听吓得腿都软了,险些没跪下,带着哭腔说:“不,我不敢一个人进去!”    司机眼睛一瞪,不满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光想着你自己。再耽搁一会儿,金元宝的腿就保不住了!”    我看了一眼大堂哥,腿又被里面的人拽进去了一截,大腿根子正卡着门板上的窟窿,人张大嘴哎呀着正哭。想到他是为了我的婚礼才落到这般惨的下场,便咬牙将心一横,说好,那我就一人进去。    司仪大喊:“听见没,新郎答应自己一人进去!你们可要善待他啊,咋说他已经成了你们这边的女婿!”    大堂哥这才得以解放。哭得没个人声。但一条腿确实已经被人用棒槌砸折了,没法站立。由两个人架着先回到了车上。    见对方动了真格的。迎亲的人也没哪个主动往前闯了。再加上已答应了人家,让新郎一个人进去。    我腿肚子抖得几乎站不成,脚上还穿着底子最少十公分厚的鞋,走起来摇摇晃晃的,伸手扶住了门框,刚一进去新娘的闺房,就被人抓住头发往里使劲拽,后面的门子砰一声被狠狠关上了。    “跪下!”抓我的人是一位身体高大强壮的农妇,暴吼声响在我耳边如雷炸。    我扑通一声跪下了。肩膀上一边被搁上了一根沉甸甸的棒槌。看着正在床上坐着,头上正盖着大红布的新娘,我央求道:“欣欣,咱别闹了,快跟我回家吧!”    呼啦一声。赵欣欣猛将头上的红布给掀了,露出一张肿得如猪头的脸,哭着骂:“谁愿意嫁给你这个龟孙!你看你跟你爹把我这脸给弄得,让我咋见人!”    我说:“咱把伤养好了就没啥了。医生不是说了嘛,你这不会毁容的!”    “医生说的话都是安慰人的,不能全信!欣妮子这张嘴巴就是伤好了,也是要歪一些的了!毕竟是缝了几针!”一个手持棒槌的村妇说。    “我这心里正憋着一口恶气呢!你说咋让我出了?”赵欣欣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那欣欣......,你想咋出?”我小心翼翼地问。    “啥也别说了!使劲打吧!太气人了!欣妮子嫁给这么一个玩意儿,这辈子也算是毁了!”手持棒槌的村妇说。    “还是让欣欣拿主意吧!这毕竟是她的丈夫。没经她的同意,我们把他打坏了。可是要赔钱的!”另外一个村妇说。这些人里,她长得倒是面善一些。    我眼巴巴地望着赵欣欣,希望她的心眼不要太狠。    可她圆瞪一双眼,咬牙切齿地说:“给我使劲打,有多大劲用多大劲。打残废了算我的!”    我心凉了。砰!我头上重重挨了一棒槌。疼得我哎呀叫唤,用胳膊抱住头,从地上站起来,一边胡乱钻,一边找桶子。这间屋才多大块地方,算上我里面挤了十来个人。我钻还能钻哪儿去。再加上个子矮小,体重也轻。不是被这个揪住砸一棒槌,就是被那个摁倒跺一脚。    不一会儿,我身上快没一块好地方了。头上,鼻子,嘴巴都流着血。还有人抡起棒棰砸我的驼峰,使我痛彻心扉,几乎快爬不起来了。但我注意到,他们没砸我的腿和裤裆。想必大堂哥先前的一番话说得是真的。只要我找一只桶子钻进去,头下脚上,他们就不打了。    这间屋子里还真有一只大桶子。但被人护着。我一旦挤过去,就被那人用力推回来了。这让我更加相信,只要我能钻进桶子,人就平安了。一番挣扎过后,我精疲力尽了,躺在地上不起来,张大嘴呼哧的喘粗气,眼泪止不住的往外冒。想我金拾这辈子很苦,就连结个婚也要受到这般非人的折磨。    或许是我的眼泪打动了她们。又或许是怕再打下去把人给打死。手持棒槌的农妇们住手了。    “欣欣,都打成这样了,够了不?”还是那个长得比较面善的农妇问了。    “不够!再给我继续打!”坐在床上的赵欣欣身体往上猛弹一下,站了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暖水壶,走近了,用力将暖水壶摔我脸上了。    我脸上猛吃痛,险些昏厥过去。暖水壶炸开,滚烫的热水混合着明晃晃的碎胆渣流出来,烫得我咧嘴惨叫,身体一个劲地往后挪。    我这一挪,就挨到了大桶子上,赶紧从地上爬起,掀掉上面的盖子,一头扎进去了,垂直的头下脚上,将两条腿大幅度的使劲劈开,将裆底呈现给了她们。    没成想这家女方缺德到冒烟了。早先往桶子里装了一窝毛茸茸的东西。吱吱叫唤乱窜,竟然是老鼠。吓得我浑身哆嗦,赶紧把身体往外扑腾,想抽身出来。可两条腿已经被人抓住往下摁了。    有只老鼠爬我脸上咬了一口,我连忙伸手往脸上挠,一把捉住它,手上使劲想将它掐死。所有的恼恨都使在了这只手上。可马上手上一松,张大嘴吸凉气,嗷一声差点儿把嗓子给嚎破了。    不知哪个挨千杀的,抡起一棒槌狠狠砸在了我的裆部。而且砸的还不止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嚎得我快断气了。将我从桶里拽出来,说你可以领着新娘走了,红鞋也不用你找,她自已经穿上了。    但我疼得实在撑不住,根本站不起来,躺地上嘴唇发抖。屎尿流了一地。由几个人抬上了婚车,新娘坐旁边陪着。然后就是放鞭炮,撒喜糖,汽车鸣笛的。回家了。    应该是没选对日子,今天不宜婚嫁。到家后,又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第十章 灾祸   话说婚车拉着我回家。半路上司机还抱怨,说屎尿一屁股的,弄脏了他的车座子。我俩腿开叉着躺,哼哼唧唧的,一遇到颠簸路段就疼得叫唤。新娘倒好,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悠闲悠哉地磕了起来。司机说你的瓜子皮从窗户扔出去,别丢车上。新娘不干,偏要扔瓜子皮在车上,嘴上还骂骂咧咧的。    司机说这罗锅兄弟真可怜,娶了一个这样的女人,倒大霉了。新娘猛将一把瓜子扔到了他身上,圆瞪着杏眼骂道:“我靠恁爹!没给你钱啊!白坐的你的车吗!你再给我叫唤试试,我找人打你,你信不信!”司机不再吭声了,一边反手往脖领里掏瓜子,一边烦躁地摁着方向盘上的喇叭,催促前车走快一点儿。    “开个破夏利能上天了还!我以前都坐人家的奔驰宝马咧!”赵欣欣又嘟囔一句。    到了家。我还是没法站。几个人把我从车上抬了下来。围观的人把块小地方堵得水泄不通。母亲从人堆里挤了进来,一看我这种情况,眼瞪大了,扯个嗓子嗷起来:“娘哎!咋弄的这是,咋还让人给打成这个样子了!”    新娘在一旁站着,底气十足地说:“俺娘家的人打的,咋啦?”    母亲气得身体有些发抖,说:“知道恁娘家那边有棒槌打女婿的习惯,但你们也不能下手这么狠啊!这人站都站不起来了,还咋跟你拜天地呢!”    新娘冷笑一声,说:“拜个屌不拜散!谁稀罕!”    围观的众人爆发起一阵哄笑。一个个的笑得嘴巴快掉下来了。头一遭看到这种笑话。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冒。母亲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涨成了紫色,看新娘的那种眼神恨不得要吃人,咬牙切齿地囔一句:“咋碰见这么个浑不吝登的妮子!”    天地是没法拜了。我被抬到了床上。由父母伺候着。关上门子,一间屋子里就待了我们仨人。外面的院子里已经忙着摆桌子上酒菜,准备大吃大喝了,非常的热闹。母亲耷拉着一张布满沧桑的脸,垂泪道:“这婚结得,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让我以后出去咋抬头!”    父亲说:“先把拾儿的裤子脱下来,看看让人用棒槌给砸成了啥样吧!这咋还站不起来呢!”他给我解开腰带,托起些我的腰身,由母亲拽住我的裤腿往外拉。才稍微一动,我就疼得哭嚎,俩手紧紧抓住床单子,整个身子一颤一颤的。    外面的长裤脱下来后,里面套的三角裤头子上已经见了血迹,而且被撑得鼓蓬蓬的,犹如里面正塞着一个大馒头。大腿根部一片乌青。屎尿臭得熏人。    “哎呀!蛋蛋肿得这么厉害,还能保住吗?”母亲俩手猛一拍大腿,往上一蹦,急叫道。    父亲说:“要不咱们去找些冰块,给他冰镇一下!”    “能行吗?”母亲不放心地问。    “应该能!冰镇消肿嘛!”    于是父亲出去找冰块了。母亲端过来一盆子水,用毛巾轻轻擦拭着我身上的屎尿,恼恨恨地说:“拾儿,你这个媳妇不狠狠揍她是不行的!等你身体好了,咱们一家人一块揍她!”我疼得呻.吟不止,说:“媳妇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揍的!”母亲哭了,说:“拾儿,你这孩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可就是没好命!没好命啊!”    父亲把冰块找来了,用油纸袋子装着,往我肿大的胯部搁。刚一碰到,我就疼得撑不住,叫得跟杀猪一样,浑身哆嗦。但还是把冰块强摁上去了。不一会儿就将胯部给冻麻木了。尝试着慢慢站起来,一走还是疼得要命。    女方娘家来了几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吃喝,由我族里的几个长辈陪着。双方态度都不怎么好。你瞪我我瞪他的,均是气哼哼不已。喝了几杯酒后,就吵吵开了。甚至大打出手,把桌子给掀翻了。    我族里其中一个长辈说:“妈的,欺负俺老金家没人了!都给我抄家伙!包围住他们!今天这事儿不能善了!”    女方家里的人也丝毫不甘示弱。一人手里拎了俩酒瓶子,指着对方说:“敢动下试试,看今天不弄死几个!”    我父母一看事情要闹大了,赶紧两边劝。可这双方人,越劝越上劲。女方家一人把酒瓶抡飞了。砰一声砸中我二叔的头,顿时头破血流。我二叔怒吼一声,劈手夺过旁边一人手里的铁锨,高举起扑上去了。一铁锨往下猛拍,照准了那人的天灵盖。把人给拍晕了,血从头上冒出来。    新娘赵欣欣从厨房里拎了把菜刀冲出来,要和我二叔拼命,嘴里把啥难听的都骂出来了。左一句我靠恁爹,右一句恁娘是个鸡。    我二叔又抡起铁锨要拍赵欣欣,说大不了弄死这逼养的,老子给她偿命。    幸亏双方都有人拉着。要不然俩人干起来可不得了。看着都像是不怕死的主。屋里,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高一声猛一吼的,吵得乱糟糟。心里难过得慌,泪流不止。真希望这晦气的一天赶快过去。    不一会儿。双方又纠撕在一起打起来了。赵欣欣胡抡菜刀砍伤了好几个人。她身上也没落着好,头上被人敲破了,刚缝住的嘴巴被我二婶给用手指头钻进去给扯开了,甚至又把口子撕大了些,一块肉条子在血淋淋的嘴上耷拉着。    迫不得己,我母亲报了警。    警察来了不少,警车四辆,一下子抓走了十几个人。把新娘赵欣欣也给抓进去了。有两个人被打成了重伤,昏迷不醒。送往医院留重症室察看了。这回弄不好要死人了。母亲把家里所有的积蓄交给二姨,让她和二姨夫先去医院守着,自己则留在家收拾烂摊子。    这我家的院子里才安静下来。天已经黑了。父母俩人一边收拾着一片狼藉,一边捶胸顿足的哭个不停。    大妹和小妹被我爷爷给叫走了。因为爷爷给高祖奶奶胡世珍在屋里垒了一个水泥池子,往里面倒了很多热水再掺些凉水,还撒了些红枣和药材。胡世珍要脱光了衣服泡澡。爷爷没法亲自陪她了。所以就让我大妹和小妹一起过去照顾她。    我躺在床上还是不敢动弹。搁在胯部的冰块已经融化成一小丢了。水浸湿了床单一大片。我泪汪汪的看着床头的墙壁上挂着我和赵欣欣的结婚照,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都是那么的朦胧。    到了后半夜。冰镇也不管用了。我疼得受不了,嗷嗷叫唤不止。聒醒了父母。他们来到我的房间,掀开被子一看,见三角裤头上的血迹又多了,床单子上也沾上了不少血。母亲说:“看这严重的,要不送医院吧!”父亲说:“家里的钱都让恁二妹妹拿走了,还不够花呢!用啥给他看啊!”    最后,母亲去找爷爷借了五百块钱,让父亲开着三轮摩托车,冒着雾气朦胧的夜色,将我送往医院了。    到了医院里,一番检查后,大夫面色沉重地说:“病人的卵.蛋肯定是保不住了。会阴部的骨头也被砸碎了。什么仇家啊,下手这么狠!”    我一听就撇嘴哭。骨头碎不碎无所谓。关键是蛋没了。我以后还怎么做男人!    母亲哭得比我还响。    父亲说:“大夫,人有两颗蛋,俺儿子连一颗蛋也保不住了么!”    “一颗也保不住了!已经坏死了。要立即切除。否则发生感染将危及到生命!”大夫斩钉截铁道。    “那......那能保住那根鸡.巴不?”父亲又问。    “卵.蛋都没了,还要阴.茎干什么!看情况吧,要是能保留下来,我尽量不切它!”    就这样,我的人生跌入了更黑暗的峡谷。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悲惨的伤痛,在我身上发生了。    下面被割了后,连根子都没留下,还将会阴部打开,清理了一下碎掉的骨头。包扎了一番。住院不到两整天,父母就拉着我回家了。因为实在凑不齐住院所需的费用。而在我结婚当日受重伤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死掉了。是被我二叔用铁锨拍碎了天灵盖,碎骨头扎破了脑子。    因此我二叔被警察抓走,以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无期徒刑。二婶也带着孩子改嫁了,这是后话。    二零零六年的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我还正躺在床上养伤。赵欣欣还在拘留所里没出来。离我结婚刚过去三天。晚上大概九点钟,去医院里探看伤员的母亲刚回到家,把自行车支好,进入了厨房。随后就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原来是我的父亲死在了厨房里,尸体正在灶台上趴着,脖子被人用刀子抹开了,血顺着灶台流进锅里积攒了半锅。下面灶台里锅底下还生着火,将他的血给煮成了块块,还糊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