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晏家有子 初秋的夜已经有了几分凉意。 路灯懒散地铺下橘色的光,从平泽开往花津南路的最后一班公交终于抵达这个已经有些年份的小站牌。 今天迟了四分二十三秒。 晏帆裹了裹风衣,把目光从布满泥点的站牌上收了回来,哈了口气,在前面老太太功力深厚的咒骂声中,投币上了车。 老太太长得精瘦,但腿脚很快,盯着“老幼病残孕”专座,三步迈了过去,一屁股坐下后便长吁短叹地敲起了腿。 车里很空,加上自己和老太太,一共才四个人。晏帆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靠窗坐下。 前面隔着三排是除了司机外的最后一人,一个中年大叔,抱着一个几乎磨掉了皮的“皮包”,头枕着窗,呼噜打得挺响。 晏帆的视线越过大叔,盯着司机的后背看了一眼,他笑了笑,掏出耳机塞进耳朵,熟悉的音乐响起,晏帆偏头看向窗外,指节轻轻扣着塑料座椅,觉得挺有意思。 小镇的路灯质量不怎么好,一路上昏昏沉沉的。晏帆不知不觉就闭眼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车上的乘客只剩下了他一个。晏帆卷了耳机线,塞进风衣口袋,抬眼看了看车头前的时间。 10:45。 从上车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按理说,花津南路早就到了,车也早该停了。 但是,车依然在开。而且路边没有路灯,漆黑一片。晏帆眯起眼,偏深灰色的瞳孔映出司机有些佝偻的背影。 四分二十三秒,对任何一个妖怪来说,吃掉司机再顶包代替,都是绰绰有余。 假冒司机的后背越发佝偻,同时开始颤抖起来,晏帆牵起嘴角,抱起胳膊,眼里带了些趣味。 一只黄鼠狼而已。 夜色愈发深浓,晏帆想起来出门前让胖叔代管的客栈,又想起来那个赌酒均沾的秃头胖子和柜台里藏的一瓶好酒,只好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朝前走去。 “师傅,还没到终点站么?”晏帆每一步都很稳,有些颠簸的车厢甚至都不能让他身体稍微打个晃。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假冒司机贼溜溜的小眼睛透过后视镜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男人。 公交车不算新,以前的师傅估计也不爱打理,后视镜上零星砸着几颗泥点。但是镜面上映出的男人,身材修长,一款黑色风衣熨帖地穿在身上。 晏帆慢慢踱了过来,唇角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神情举止仿若饭后散步般悠闲。 司机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轮廓很精致,车内很暗的光给他的鼻梁和嘴唇刷上了一层苍白的釉色,很有一种冷淡的气质。看不清眼睛,但是却能感受到略带清冷的目光。 司机握住方向盘的手,不,应该叫爪子,莫名紧了紧。 十几步的距离,每一步都像走在假冒司机的心口。他的心里莫名发怵,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都会让他的身子不经意颤抖一下。 “师傅?” 晏帆站在了司机身后,左手搭在司机的肩膀上,深灰色的眼睛隔着后视镜和黄鼠狼对视着,眉眼间很明显的带了“有意思,我很感兴趣,你会怎么做”的韵味。 黄鼠狼的爪子几乎要把方向盘拧出个印,肩膀上的那只手,手指修长,指尖却有些冰凉,看着好像老友间表示亲昵的一搭,却又很有力量,像象牙雕琢出的匕首一样,仿佛就要嵌进血肉。 除了冷,黄鼠狼有限的脑容量似乎组织不出来其他任何词语了。 因为冷,所以黄鼠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得剧烈起来,慢慢地就筛起了糠。许是这么一筛,它的脑子里恍然大悟般筛出来一个词。 恐惧。 黄鼠狼呼吸急促起来,慢慢回头,小眼睛因为恐惧而骤然放大,晏帆冲他眨了眨眼,好兴致地扬起了右手,朝它比了个你好的手势。 …… 今晚的月色不算明亮,临近午夜,温度降低了不少。晏帆拉了拉风衣领子,双手都插进口袋,拐弯转进了巷子。 巷子不深,没有修路灯,只挂了几盏红灯笼。没有走多远,晏帆就瞧见了自家传承了几代的客栈,以及和古朴气质大相径庭的一条滚动屏。 “陌渡客栈欢迎您,迎国庆庆中秋,客栈大酬宾,单间78,双人间128……” 鲜艳夺目到惨不忍睹。 轻轻啧了一声,晏帆推开面前已经很有年份的雕花木门,裹挟着一阵凉风,钻了进去。 客栈内挺暖和,晏帆脱了风衣搭在柜台上,指尖在台面上扣了扣。 “胖叔,门口的滚动屏都滚了三天了,什么时候能撤了,要是我爹妈现在活了,准能再被你气死回去。” 隔了将近一分钟,窝在柜台后的秃头胖大叔也没搭话,晏帆也不急,慢条斯稳整理起柜台角落上立好的一面抹布样的灰布小旗。 旗角的褶子抻到第七次时,胖叔才抬了头,喷着满嘴的酒气回话。 “你个小子懂什么,你瞧瞧满大街的宾馆酒店不都这样弄一个?想要挣钱就得这样整!” “哦,我没想挣钱。” 胖叔:“……” 晏帆回答得如此不假思索,以至于胖叔有点难以招架,只得干咳一声,默默倒干净瓶底酒,双手捧了,小口小口品咂着。 不出所料,这瓶酒果然被祸害了。 晏帆摇摇头,捞起风衣,走进了客栈后院。 很时尚,这个客栈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而晏帆的房间就在院子旁边,其余的客房通通在二楼。 院子里没有灯,借着月色,倒是可以看清院子中央长着一株挺大的树。 “您老晚安。” 晏帆路过的时候,喊了一声。但是没有听到回应,只有老树的三两枝桠似乎在夜风中簌簌地摇了摇。 回到房间,晏帆开灯,把风衣挂在衣架上,换了拖鞋,走到床边坐下。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灌满了浅白色的不知名液体,一颗璀璨如红宝石的眼珠在其中沉浮。 看着像一件诡异的艺术品。 晏帆伸出指尖碰了碰瓶壁,又迅速收了回来,就像碰上了一枚炽热的烙铁。 深深呼出一口气,晏帆抿紧了唇,将自己重重地砸在床上,一只胳膊搭在额头上,眯起了眼睛。 他的睫毛很密,瞳孔也是不很常见的深灰色,可是却异常深邃,仿佛那是一口不知什么岁月遗留下的古井,里面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和隐秘。 躺在床上的晏帆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活脱脱变成了一座雕像。 沉默了几分钟,晏帆起身,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后拿咖啡机给自己打了杯咖啡,加了四大勺盐。 没错,四大勺盐。 当晏帆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回到柜台时,胖叔正红着一张脸在手机上斗地主,输得直骂娘。 啧,牌品不好。 晏帆抿了口咖啡,皱着眉咽了下去。 还是没有味道,白开水一样。 “后半夜交给你了,我要去补个美容觉,哎,脱发越来越严重了,想当年我也是风流倜傥啊……” 胖叔输完了最后一点金币,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地起身,摸了摸自己的秃头,感叹着把柜台后的小窝让了出来。 晏帆嗯了一声,又抿了一口寡淡无味的咖啡,皱眉咽下,说:“胖叔,说实话,你的那些老朋友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笑话你?” 胖叔嘿了一声,“那些老朋友差不多一千多年没见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再说我这个品种的都脱发了,那些小蛇小虫的还能好看到哪里去?他们还敢笑话我?” 说完,胖叔掏出手机,找了个顺眼的背景,四十五度角朝下自拍了一张。 晏帆一直挺好奇胖叔是什么品种的,他以前问过,但是胖叔不说,他也就懒得再问了。 “睡了。”胖叔潇洒一转身,上了二楼。 晏帆笑了笑,窝进了柜台后的小窝,在满鼻子的酒味中点开了朋友圈。 果然,首页是胖叔一分钟前的自拍,并且精心美了颜。 同时附了一行字:叔,盛颜不衰。 第二章 丢了肋骨的高中生 客栈的生意一直都是随缘,后半夜的缘始终没随到。 柜台后的小窝其实不大,一个人蜷在里头,手脚都不好活动,但是他喜欢这种感觉,或者说叫做怀念。 晏帆大概是六点多的时候醒了,外面蒙蒙的光穿过镂空的花样透了进来,他捏了捏睡酸的后颈,起身活动了下手脚。 居然睡着了。 晏帆拿起柜台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叹了口气后,端起还没喝完的咖啡,去了后院。 其实他挺能熬夜的,平时晚上不管有事没事他都喜欢窝在柜台后面,而且不大打瞌睡,有时看看手机了解新闻,有时就纯粹地在发呆。 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养出来的呢? 可能是爹妈死后的那段时间吧,也可能是弟弟死的那段时间。 其实也没多大差别,爹妈死了没几天,弟弟就死了。 晏帆抿了抿唇。 清早上,天色已经亮堂起来,客栈旁边是一家包子铺。这个点儿,蒸包子的热气和香味悠悠地躲过后院那棵老树的枝叶钻了进来,晏帆把剩咖啡倒了,站在院子里仰头嗅了嗅。 真好,还能闻到味儿。 空杯子用热水泡了,又倒了点白醋,晏帆就没再管了,转身拿了衣服去了浴室。 浴室里的热水放了大概两分钟,热气腾了起来,晏帆闭上眼睛,站在缭绕的白雾中久久没有动。 水流顺着发丝淌下,沿着脸颊一直淌到小腹,紧实平坦的地方,除了几块扎眼的腹肌外,还有一块更扎眼的伤疤,黑紫色的,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过一样。 洗完澡,晏帆捞起空杯子,清水过了一遍后,杯子里的咖啡渍已经没了。他把杯子放好,走到衣架旁,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硬币,在手指间慢悠悠地转了两圈。 嘿,崭新的,还亮着光。 晏帆出了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的树确实挺老了,树干是很深的褐色,靠近大地的地方还有一个挺深的树洞,树洞旁几块老皮翻着,就像是活了几百岁的老头额头上的皱纹。 “孝敬您老的!”晏帆站在树前喊了一声,把手里瓦亮的硬币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树洞,发出“叮叮叮”的一串脆响。 看来里头的硬币还真是不少。 放完硬币,晏帆就没再管了,转头出了院子。他走后,老树的几根枝干摇了摇,像老头老太太们跳了舞一样,似乎有点高兴也有点得意。 晏帆去隔壁的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坐在柜台后面吃了起来。其实以前他挺喜欢自己做饭的,而且味道也还说得过去。但是自从吃什么都尝不出来味道以后,他就懒得动手了。 反正都是一个味儿,白开水味。 但是一直以来觊觎他做饭手艺的倒是有一个,胖叔。 胖叔起得也挺早,而且很明显,他打了发蜡,把自己的没剩多少毛的头好好拾掇了一番。 “早。”晏帆胳膊撑在柜台上,偏着头冲他挑了挑眉,“收拾得这么帅,是要去哪儿啊?” 胖叔非常受用这一套,尤其别人还把“帅”这个字说出了口。 “有个局,没我还不行,你说你胖叔好意思不去吗?” “哦,那你倒是好意思在这儿白吃白住好几十年?” 可能是晏帆的话太具有杀伤力,胖叔张了张嘴,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不,自从你不做饭了,我不就没白吃了嘛,况且……” 胖叔还没“况且”完,恰巧客栈里唯一的房客下来退房,一对挺年轻的小情侣,男的挺帅女的挺靓,还很浪漫地要了个大床房。 退完押金,小两口腻腻歪歪地出门,女的嘴里还一直说着话,说什么这附近某个高中生的肋骨怎么怎么了,晏帆没听清,也没在意。 倒是胖叔突然有些不对劲起来,盯着人小两口的背影看了挺久,表情还有点严肃。 “怎么了?”晏帆敲了敲柜台。 “这小姑娘……”胖叔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又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有点惋惜又有点生气:“漂亮,带劲,昨晚在我隔壁叫了一整晚!害得我美容觉都没睡好!” 晏帆笑出了声,越来越好奇这个又秃又胖还有点猥琐的大叔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走了。”胖叔推门,临走时想了想,又回头朝晏帆说了句:“那个高中生被抽了肋骨的事情,新闻上有,是个小男孩,隔壁四十八中的,你要是感兴趣,自己看看。” 说完,摸了摸头发,走远了。 雕花木门来回晃了晃,晏帆保持着胳膊撑着柜台的姿势一直没动,直到木门恢复了原样,安安静静地不动了,晏帆才提了胳膊,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他喜欢看新闻,现在的媒体太厉害,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上个新闻,而且内容复杂,基本上是要什么有什么,无论是老太太菜场大街斗嘴发狠,还是年轻人树林草地偷腥猎奇。 很多无聊的、古怪的事情,晏帆都是从本地新闻上了解的。 果然,正如胖叔说的那样,新闻头条从“震惊,70老太竟然做出这种事”已经转变成了“离奇!高中生莫名少了一根肋骨”。 这些头条新闻估计是同一个人写的,叙事手法和风格都极尽夸张,很是夺人眼球。 晏帆来回翻了两遍,大致了解了个大概。 一个高中男生,晚自习后去了网吧,凌晨回家时突然倒了下去,直到扫大街的大妈赶早出活时才被发现。送到医院后,发现二十四根肋骨居然少了一根,而且身上没有一点伤痕。 有医生说可能是孩子天生这样,可孩子的爹妈却坚称自家儿子以前做过身体检查,那时候还是完好无缺的十二对二十四根肋骨。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几乎不可开交。 “那么,这就奇怪了……”晏帆翻了翻评论,评论也炸锅了,什么都有,说招鬼的,遇妖的,黑心医生的,没良心父母的,五花八门。 晏帆在那个说“遇妖”的评论下面点了个赞。 这种情形,其实晏帆可以断定是遇妖了,但是大妖小妖,不好拿捏。 现在的大妖有尊严有追求,一般不会伤人,甚至很多已经融进了人类社会,像胖叔,估计谁也想不到那个天天四处晃荡,游手好闲,除了赌就是酒的胖子,居然是个不知活了多久的大妖怪。 而小妖怪喜欢人肉,吃人大都囫囵撕了吞了,场面大多血腥,基本上不会做出无痕取肋骨,还只取一条的优雅举动。 但是万事都非绝对,说不定人家就是一只优雅的小妖呢。 晏帆摁了摁额角,觉得有些麻烦,没什么兴趣,也不太想管。 但是胖叔临走前说的那些话,他有些在意。 “麻烦。”晏帆嘀咕了一句,在小窝里窝了三分钟,啃完最后一个包子后,起身朝后院大声喊了句:“我今天有事出去,家里就麻烦您老了。” 没有回应,晏帆也无所谓,锁了门就出去了。 抬头,门上挂着的滚动屏还在尽职尽责地滚,滚得鲜艳无比。 晏帆想了想,又开了门进去关了电源,这才满意地啧了一声,锁了门,掏出耳机挂上,点了首不常听的“大王叫我来巡山”,双手插兜,慢慢悠悠地走了。 第四章 黄昏时的肋骨 傍晚,天边的日头还没完全沉下去。说个优雅一点的词,黄昏时分。 胖叔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不少东西,有酒有肉。 酒是好酒,肉却是生肉。 晏帆正窝在柜台后面,带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拿了胖叔的号斗地主。 手气挺好,赢了十几万金币。 胖叔把袋子往柜台上一搁,笑得嘴就要咧到耳后根,“晏大厨终于出山了?” “好久没做了,试试吧。”晏帆退出游戏界面,收了手机,拎起大袋小袋,进了后院。 胖叔屁颠着跟过去,估计想在晏帆露两手的时候顺便偷个腥,却差点儿被忽然横插过来的一根老枝干绊个大跟头。 “哎呦,你个老木头。”胖叔捂着小腿,跳脚蹦了两圈,疼得龇牙咧嘴,“至于嘛!” 晏帆带了笑意的声音从后院传了过来,“胖叔,你等着吃就行,这院子嘛,只有我能进。” 晏帆确实挺久没有下厨了,虽然他没了味觉,但是以往的经验倒是让他还算游刃有余。 胖叔买回来的菜很多,鱼肉鸡虾还带一只挺大的猪蹄儿。看来,他真的憋了很久。 肉菜都不大容易做,耗力耗时,尤其是炖猪蹄儿,估计得拿瓦罐煨一个小时。 趁着这会功夫,晏帆摘了围裙,回了柜台。胖叔正翘着二郎腿,登了自己的号斗地主。晏帆凑过去看了一眼,大概就三四万金币了。 啧,技术也不行。 “胖叔。”晏帆喊了声,从口袋里掏出早上捡到的那根羽毛,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东西……” 晏帆还没问完,胖叔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吓得晏帆一个大踏步,向后撤了大概半米远。 胖叔似乎还沉浸在懊恼中,使劲揪了揪为数不多的头发,“惨了,打错牌了,就剩个三儿,我怎么出啊。” 晏帆很想踢他一脚,大概还想说一句我知道你头发是怎么没的了。 果不其然,三四万变成了圆溜溜的零。 好在胖叔这个人,不,这个妖心态很好,基本上咬碎两颗牙,就能恢复正常。 “说吧,什么事儿?” 晏帆把羽毛凑到他眼前,“这东西,帮我看看。” 胖叔伸手接了过来,看了两眼,有点疑惑,“你从哪里弄来的?” “四十八中。”晏帆回答,“带了点妖气,但气息有点古怪。” 胖叔闻了闻,“要么是不染红尘的隐世大妖,要么是刚开化的小妖。” 手指摆弄了两下后,他忽然拿了羽毛掏起了耳朵,“我觉得是后者。” “你!”晏帆正要夺回来,想想还是算了。本来还想拿着做个书签的,就这样被糟蹋了。 “晏帆。”胖叔忽然叫了全名,晏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什么时候开饭啊?” 好吧,神转折。 晏帆没好气地啧了一声,转身回了后院。 天色渐暗,饭菜的香味儿浓郁起来。 胖叔开了灯,盯着柜台角落的抹布小旗,突然叹了口气。 “你要再强一点,这样我才能更安心啊。” …… 医院里面早早亮起了灯。 周柯靠坐在病床上,手里翻着书,旁边坐着一个挺时尚的女人,应该是他的母亲。 女人一边剥着橘子,一边不停说着话。 书页翻得哗哗响,看得出来,周柯有些烦。 他放了书,转头看着窗外,太阳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天边还有遥遥的几片红霞。 黄昏。 很漂亮,他很想起床去看看江面,也很想知道,如果坐在这栋大楼的楼顶俯瞰会是什么感觉。 自由畅快,还带着一点豪气。 楼顶上的风很大,蓝色的衣角猎猎作响。坐在楼顶的男人,双手撑在楼沿,双脚悬空晃了晃,很有些感触。 坐在高处的好处是,你会感觉很多东西离你很近。男人朝前伸出手,握住一把残留的霞光,有些狭长的眼角弯了弯。 有些东西,确实很近。 最后一点霞光即将彻底隐没,男人拍了拍手,翻身站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看角落里的一个瓦罐,扬起了眉。 “有些东西还是黄昏时取走比较好。” 病房里突然停电的时候,周柯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妈妈急匆匆地去找护士了解情况,病房里的光线很暗,很多东西只有一个轮廓。 窗边出现了一个人影,最后一丝光被遮得严严实实。走廊里传来护士的声音,护士赶了过来。 人影也在一步步靠近。 周柯的嗓子有些发紧,想张口喊些什么,可始终出不了声音。 人影站在了床边,黑暗里看不清人脸,也看不清眼睛,但是却能感觉到很“妖”的视线扫过自己。 冰凉的指尖抚过,周柯没有感觉到疼,但是身体里好像少了什么。 他晕了过去。 电来了,病房顷刻间亮若白昼。安安静静地,没有一丝异常。 …… 那个叫周柯的高中男生,昨晚又少了一根肋骨。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晏帆这次都不用看新闻,排队买包子的时候,前头的大妈已经来来回回说了三次了。 而且有声有色,气氛渲染得极好,旁边俩等着买早饭的初中生早被吓得一愣一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现场亲自观摩了一出鬼片儿。 拎着包子豆浆回去的时候,客栈的滚动屏又滚了起来,这股劲儿锲而不舍,晏帆还真有点感动。 胖叔起了,还是挺早,靠在柜台边打了个哈欠。但不像昨天早上那样打了发蜡,还收拾得很干净。 可能是昨晚吃撑了,今儿个不太想动弹。 晏帆把包子搁在柜台上,拿了一个出来,就着刚打好的咖啡,“津津有味”地吃着。 两人都没说话。 站着啃完了两个包子,晏帆回后院洗了个手,再出来时,身上收拾得很齐整,还罕见地挎了个包。 “这次的事情,有点奇怪。”晏帆把包往肩上提了提,“不太像个普通的小妖。” 胖叔抬眼看他:“怎么说?” “不太好说。”晏帆想了想,“应该是……太优雅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个高中生昨晚又少了一条肋骨,就在医院里头。”晏帆推门出去,“我得去看看。” 胖叔嗯了一声,走到柜台后头,一屁股坐下,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一根一根拿,做红烧排骨也不带这么寒碜人的。” 第三章 蓝色衣角 临江城,一个挺小的城市。 说是临江,其实临的也不是一条江,确切来说,只能算是一条比较宽也比较长的大河而已。 但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辈们,却坚定地认为,这就是江。于是,临江城的名就由此而来。 城东的位置,站在高楼上俯瞰,可以看见不远处辽阔的江面。江水有些发浑,也没有粼粼的波光,倒是几叶小舟溜过,会荡开几朵白灿灿的水花。 全市最好的医院就在城东,丢了肋骨的高中生就住在这儿。 是一个很清秀的男生,脸色有些苍白,他站在窗边,遥看着江面,江面不太平静,就和他此时的心情一样。 为什么会没了一根肋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收了一封信,找了好久,才找到信上的地点。 很黑,是个挺小的巷子。他没进去,只朝里面看了看。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醒来后,就躺在这里了。 但是他记得,闭上眼的那刻,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他又想不起来了。 太阳越来越高,天彻底亮了。江面上有条船过去,船上挂着条湛蓝的旗子。 男生突然一惊,是了,蓝色!蓝色的衣角! 有人拿信约了自己过去,打晕自己偷走了肋骨! 男生似乎抓住了什么,有些激动,急忙转身要去拿扔在病床边的书包。 信应该还在里面。 但是,没有。 眉头拧了拧,男生扔开书包,靠在病床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 四十八中离花津南路不太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 外人不能进去,晏帆只好绕着四十八中的院墙跑了两圈。没有发现什么古怪,但是跑了两圈,锻炼了身子,也不算亏。 等跑回校门口,高中生们已经上课了,外面空荡荡的,旁边门卫室里有个挺大年纪的老头打开了破收音机,正准备听戏。 晏帆冷不丁地趴上门卫室的玻璃,倒是吓了老头一跳。 “大爷,听戏呢?”晏帆笑得很无害,很有阳光大男孩的味道。 老头被吓走的魂儿找了半天才找回来,冲晏帆一瞪眼,抽了本子和笔出来,“迟到了?哪个班的?” “高二五班,周柯。” “高二五班……”老头拿了笔在小本上记着,“周”字写了一半,老头突然抬头,“周……柯?” “是啊。”晏帆眨了眨眼,装得还挺无辜。 老头半信半疑,眼珠正想朝晏帆的肋骨地儿瞧瞧,但是被窗台挡了没看着,“你不是……不是那啥了吗?” “都是瞎说的,我就低血糖晕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哦哦。”老头信了,记了名后,开门让晏帆进了,随后又喊了句:“下次可别迟到了啊!” 晏帆没回头,只抬起胳膊摆了摆手,“知道了,谢谢大爷。” 老头看着晏帆的背影,鼻子哼了声,“就知道耍帅。” 知道“周柯”这个名字,还真的要得益于这绕校园两周的身子骨锻炼,沿途的大爷大妈们永远是八卦的铁粉,一路上晏帆听到的消息从哪家狗丢了,一直到某某明星出轨,当然最多的还是“周柯没了肋骨”。 走在偌大的校园里,晏帆还真有些陌生。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晏帆没有念过高中。别的男孩女孩十六七岁的年纪,要么青春浪漫,要么刻苦钻研,而他的十六七岁永远都是在和妖怪打交道。 有时有血,有时有泪,至于笑,很少会有。 教学楼在学校的东南角,学生们在上课,晏帆没有太靠近,只在附近逛了逛,逛到高二那栋楼后时,他在修剪得不太齐整的绿化树下捡到了一片羽毛。 蓝绿色的,很漂亮。 把羽毛揣进口袋,晏帆远远地看了一眼门卫室,最后选择爬墙出了学校。没有当过高中生,临时假装逃个课,其实也挺有意思。 站在墙头准备跳下去时候,晏帆有些尴尬。下面有个挺漂亮的小姑娘正仰头看着他,脖子上还挂了个相机。 “嗨,你好。”晏帆摸了摸鼻子,小姑娘站在那儿,一时半会他还没地可跳。 小姑娘似乎有些愣住了,没搭话也没挪个地儿。 晏帆只好朝旁边迈了两步,“咚”的一声跳了下来,拍拍裤腿,准备走人。 声音挺沉,小姑娘终于回过了神,哎了一声后,猛地跳开,“吓死我了,你也不怕砸着人啊?” “你这反射弧有点长啊。”晏帆扭过头看她,唇角勾了勾。 “你这话说的。”小姑娘又哎了一声,两步走到晏帆跟前,举起相机晃了晃,“同学,你是……逃课了? 晏帆很自我怀疑,自己真有这么年轻吗? 看着小姑娘的眼神,晏帆很诚恳地撒了谎:“嗯,是啊。” “哦……你这逃得挺早嘛。”小姑娘说着,冷不丁举起相机给晏帆来了张特写,“同学帮个忙呗,带我进去,不然我就把照片给你们老师啦。” 小姑娘指了指学校,然后把相机凑到了晏帆眼前,“听说四十八中逃课的处罚还挺重的。” “是挺重的。”晏帆点点头,看了看相机里的自己,还真是挺上镜的。 “那赶紧想个办法带我进去吧。”小姑娘以为晏帆怕了,收了相机,拽着他的衣角就走。 只是,没拽动。 小姑娘这回连续哎了三声,撒了手,示威似的晃了晃相机。 晏帆深灰色的眼里带了点笑意,“相片你留着吧,这么帅可别删了。” 然后抬腿就走,不拖泥带水。 小姑娘有点目瞪口呆,没有跟上这古怪的节奏。 转到拐角时,晏帆停了下来,想了想,回头朝还站在原地的小姑娘说:“或许,你可以和大爷说你是高二五班的周柯,说不定就让你进了。” “真的?”小姑娘不太信。 “相信我。”晏帆忍着没笑,诚恳地点头,随后拐过弯走了。 晏帆没有直接回去,在路边晃了一会,等要回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巷口那家的红烧鱼做得有点焦,晏帆站在巷口闻了闻,突然有了兴致想做个饭。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晏帆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心情不错。 第五章 言灵术 病房门口,密密麻麻地围了一群人。都是赶过来抢第一手消息的记者。 几个护士挡在门前,踉踉跄跄地,已经快撑不住了。 护士身后,一个哭花了妆的时尚女人,对着记者的相机,声泪俱下地哭诉,从自己不争气的老公一直哭到自己苦命的儿子,抽空还吐槽了两句总是骚扰自己的上司。 祝余挤在人堆里,举着相机,被吵得有些头疼。 挤了这么久,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祝余撤了出来,走到走廊的座椅边,长长舒了口气,坐了下来。 这条新闻还真不好抢。祝余看着闹哄哄的同行们,托着相机,想拍一个看得过去的角度和背景。 镜头转向走廊另一边,里面忽然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黑色的风衣,精致的脸。 那张相片还留在相机里呢! “哎!”祝余立马跳了起来,朝那边跑了过去。 这一声“哎”,声音很大,同行被惊动,纷纷扭头,看到祝余撒丫子狂奔,还以为这小姑娘有了什么重大发现,一个个地扔了还在哭诉的女人,举着相机拿着话筒,蜂拥着跟了过去。 晏帆有些头疼,本来看见这么多记者,他就不怎么称心了,再遇到昨天的小姑娘,他只能跑。 幸好他腿长,跑得很快,一连爬了两层楼,他才停下,靠在门边喘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喘匀,旁边忽然响起来另外的喘息声。 小姑娘居然追了过来。 晏帆眉梢有些跳,心情不知怎么形容,他只好扬起手,打了个招呼,“嗨,又见面了。” 祝余没说话,只从头到脚把晏帆打量了一遍。 晏帆把包挂在肩膀上,反手提着,眸子里漾出笑意。 过了一会儿,祝余才哎了声,说:“你这人挺坏的嘛,逃课骗人样样精通!” 晏帆谦虚地说:“骗人挺精通,逃课不大精通。” 说到骗人,祝余肚子里的一股无名之火腾了起来,“你还好意思说,我是真没想到,那个老大爷损人的功力,我奶奶我外婆加起来估计都不够他一根手指头的!” 祝余愤愤而谈,晏帆很认真地听着,也很认真地憋着笑。 毕竟,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等祝余说够了,晏帆才笑了笑,侧身绕过她,下了楼。 晏帆一手挎包,一手插兜,脚后跟一下一下砸着地,黑色的休闲款风衣包裹着肩背,下楼下得挺散漫。 再次被无视,祝余跺了跺脚,恨恨地拿相机拍了张晏帆的背影,随后咬牙跟了过去。 记者们不知跑哪去了,病房门口变得空旷起来,晏帆推开门,病房里没其他人,男生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眉头紧紧锁着,看来睡得不太舒服。 晏帆小心地掩了门,拿了个塑料凳子坐在病床旁边。 男生长得还不错。但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气息也很寻常,分明就是个普通人。 晏帆啧了声,抿起了唇。 这时,门开了。 花了妆的女人走了进来,嘴里还喋喋骂着什么。看到晏帆,女人的第一反应是有记者混了进来,她刚想张嘴开骂,忽然那个刚刚还坐在床边的人,下一秒就出现在了眼前。 晏帆右手在女人眼前一挥,打了个响指,女人立刻就站住不动了。 “去那儿坐着背一会儿……”晏帆指了指靠着窗的一把椅子,想了想说,“三字经吧。” 女人走到窗边坐下,张了张嘴,啊了两声,又闭上了,眼睛盯住了晏帆。 不会背。 晏帆摁住额角,只好说:“不会的话,就背会儿化妆品吧。” 强项,女人立刻张嘴就来,中间不带换个气的。 真是没辙了,“言灵术”就这点不好,非得叫人一直说话,不然就没了效用。 晏帆没再管,在包里翻了翻,找了个小药瓶出来,刚拔了塞子,门又开了。 祝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猫着腰进来,进到一半,有些愣住了。 病房里一共三个人,一个躺在床上睡得挺沉,一个坐在窗边背着“香奈儿”,另一个举着个瓶子盯着自己。 祝余有点心虚,不知道此时应当说些什么,只好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刚去了……厕所。” 晏帆叹了口气,把瓶塞重新塞好,走到祝余跟前,伸出了右手。 相机挂在脖子上晃了晃,祝余不大明白这突然伸过来的手是个什么意思,是打招呼还是炫耀自己手指修长的? “那个……你手挺好看的。” “本来就挺好看。”晏帆说着,手在祝余眼前一挥,“站这儿背会儿菜名吧。” 祝余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尴尬表情,乖乖站到一边,背起了菜名。 “白灼秋葵白灼菜心……” 看着祝余背着菜名的样子,晏帆有些好笑。但是他没有再多浪费时间,药瓶里的粉末取出了一小捧均匀地洒在了床边。 慢慢地在床脚勾勒出一个奇异的形状。 粉末是晶莹的红色,落在地板上,闪了两下光后就消失了。 “镇灵。” 晏帆收了药瓶,放进包里。 病房里一直回荡着嗡嗡的声音,晏帆挎起包,走到门边,盯着祝余的脸看了一会儿。 很漂亮的一张脸,眼睛很大很亮,只是背菜名的样子有些傻。 晏帆打了个响指,开门出去了。 走廊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很安静。晏帆摁了电梯,红色的数字一格格跳着,电梯门映出他的影子,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了楼梯口。 楼梯间有个不大不小的窗户,晏帆慢慢走到窗边,遥看远处的江面,风平浪静,只是阳光的映射和不知什么时候吹过的风,会让江面偶尔摇曳出细碎的波光。 深灰色的眸子少了些闲散,多了些慎重,晏帆收回目光,没有选择下楼,而是朝楼上看了看。 虽然没有感受到古怪的气息,但是他想去楼顶看看。 …… 祝余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喉咙很干,并且火辣辣的疼。 但是她什么也不记得,包括自己为什么要站在病房门口,和窗户边的女人大眼瞪小眼。 她纳着闷出了医院,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圈,走到医院后的公园,找了个位子坐下,打开相机看了看。 最新的一张照片是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不算明亮的光线勾勒出挺直的脊背,风衣皱出的纹路在光影下看着很拽,但也很酷。 是谁? 祝余抿嘴想了想,有些发涨的脑子里忽然跳出张人脸。 深灰色的瞳孔和挑起的眉。 看着很欠揍。 第六章 镇灵阵 江面像一条白练,扭曲着从西绕向东。 二十多层的高楼,晏帆站在楼的边缘,包挎在肩上,双手都插在兜里,脊背挺得很直。 风很大,他的头发有些凌乱,飘扬的几缕发丝有些遮住眉眼,晏帆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缩了缩脖子。 “还真是冷啊。”他从楼边撤了回来。 楼顶很空,一眼望过去,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晏帆慢慢转了一圈,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句不知在哪里看过的句子。 黄昏时取走你的肋骨酿酒,百年后醉得有血有肉。 晏帆突然有些伤感。 百年,又有多少人能够活上百年? 他叹了口气,走下楼。 晏帆没有走远,在医院附近找到一家咖啡馆,坐下后叫了一杯黑咖啡。 他大概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镇灵法阵算是他比较拿手的一种手段,保护的效果很不错,布置起来也简单,一些小妖小怪沾上镇灵的气息会如遭电击火燎,不能再轻易伤人,同时这气息也很难除去,是一个很实用的法阵。 唯一的遗憾是,自从四年前的事情发生后,布置法阵所需要的火凤凰血精不多了。 晏帆抿了口咖啡,手撑着下巴,偏头看着窗外牵着手逛街的一家三口。 他笑了笑,真好啊。 下午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看着就像要下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 晏帆一直在咖啡馆待到五点多,准备叫份点心的时候,忽然心头一动。 镇灵! 晏帆飞快起身,扔了一张一百的纸币在桌上,抓起包就往医院跑去。 有妖怪触碰了镇灵!晏帆边跑边感受镇灵的气息,妖怪没跑远,还在医院里。 天色昏沉下来,几滴雨点打了下来,晏帆赶在雨大之前跑进了医院。 站在大厅里,晏帆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 身边不断有人走过。晏帆的意识似乎冲破了身体的枷锁,以脚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辐射出去。 锁定妖怪的位置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晏帆眉梢动了动,睁开了眼。 “十一层。” 电梯里的数字有节奏地跳动着,很快就停了下来。 电梯门缓慢地打开,晏帆走出来,他今天穿了一双休闲鞋,走在光滑的地砖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靠近电梯的走廊里不时有护士和病人家属走过,拐了个弯后,是另一条走廊。 很长,也很空。 晏帆把包提在了手里,眼神很平静,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无声地吹了个口哨,朝走廊另一头走过去。 镇灵的气息越来越近,就在走廊的尽头。那边似乎有个很小的储物间,妖怪就躲在里面。 站在储物间的门口,晏帆扭头看了看,走廊上没人。 “命运就像骰盅里跳跃的骰子。”晏帆手搭在门把手上,金属的质感很冷,而他的声音也变得像金属般冰冷。 他把手往下压了压,声音也跟着压低了一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它会停在几点。” 门后似乎传出低沉的一句惊呼。 晏帆一把推开门,狭小黑暗的空间瞬间被不算明亮的光线占满。 靠墙坐着一个人,是一个护士,白色的护士服上沾了大片血迹,她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看起来很惊恐。 护士害怕地缩了缩腿,看着晏帆,用乞求的口气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只想做个普通的护士,不想伤人……” 晏帆皱起眉,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是个小妖,一只白鹳鸟。 “我来到这里,从来没有吃过人,我喜欢人,想和他们交朋友……”护士急忙解释:“我只是去换个药而已,没想做什么。” 晏帆眯起眼,沉默了一会儿,问:“这两天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么?” 白鹳妖松了口气,想了想说:“有,我要换药的病人昨天晚上突然少了根肋骨。”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这栋楼里有……”白鹳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有点紧张,“有……大妖怪。” 外面的雨大了起来,站在储物间里也能听到外面啪嗒的雨声,晏帆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管坐在地上狼狈的白鹳妖。 他退了出去,并且轻轻合上门。 “但我能告诉你,下一秒它停在了四点。” 四即死,晏帆念完了最后一句,慢慢抬起右手按在门上。 “封灵。” 蓝青色的光纹在门上荡开,储物间里蓦然响起凄厉的尖鸣,但只有短暂的一瞬,随即恢复了寂静。 外面的雨势很大,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砸得粉碎。 晏帆吹了声口哨,转身离开。 他没有告诉白鹳妖,屋子里有浓重的血气,而且镇灵的作用就像是突然被火烫了一下,只有保护震慑的作用,并不能使妖流血。或许不久后,医院就会发现他们少了一个护士。 但是有一句话,他是相信的。这栋楼里,有一个大妖。 周柯的病房在九楼,晏帆从楼梯下去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这是晏帆第二次来到病房门口了,病房里有人说话,听声音应该是一男一女。他没有进去,只在不远处找了个座椅坐下。 不久,病房门被重重推开,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回头骂了一句什么,又把门重重关上,把身后女人沙哑的哭骂声关在了门后。 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了一会儿,病房门开了,早上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扒在门框上,朝男人离开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女人再回头的时候,突然的尖叫声差点震坏了晏帆的耳膜。 晏帆想都没想,一跃而起,一把推开因为吓坏而怔在原地的女人,冲进了病房。 外面很黑,病房里亮着灯,周柯保持着靠坐在病房的姿势,脑袋歪在一边,一动不动。 窗户被打开了,窗帘被裹挟着雨点的风吹得哗啦作响,雨水扫了进来,窗下的地板湿漉漉一片。 “现灵。”晏帆跑到窗边,念了一声,并起食中二指,往眼睛上一抹。 窗外的世界变成了灰白色,黑色的雨点密密麻麻地串成线,晏帆探出半个身子朝外看了看,雨点打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瞬间的功夫就湿透了。 没有什么异常。 他扭头,朝上面看去。 有一道残影,落到了楼顶! 医生护士匆匆赶来,走廊上响起嘈杂的声音。 晏帆抿唇,唇线绷得很直,他跑出病房的时候重重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女人丢掉的魂终于找了回来。 第七章 那一只妖 灰白的世界里,雨线织成密不透风的雨幕,楼顶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 晏帆大口喘着气,雨水沿着他的脸颊挂下,风衣的下摆,雨水成串。 他微微侧身,一只手搭上身侧的包。 楼的另一侧,静静站着一个人,他的脚下安静地摆着三个瓦罐。而他像置身在一把透明的雨伞里,雨水每次靠近都会被弹开。 “此事与你无关,是我与他的纠葛。”那人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依旧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高远,“你现在退去,我不吃你。” 晏帆长长吐出一口气,拨开挡住了视线的湿发,露出额头的一角。 “你可以试试。” 很自信,也很平静,甚至都没感受到语调的起伏。 那人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晏帆眯起眼,手指悄悄伸进包里,指尖感受到冰凉的触感。 “啪嗒”一声,鞋踏在积水里,晏帆一把扔开包,手中的短刀划开银白的弧线,切断连绵的雨线,朝那人的脖颈横削而过。 那人没想到晏帆的速度会这么快,急忙闪身避过。 晏帆一刀被躲,却并不气馁,身形随之一转,便是第二刀横扫而过。 这次那人垂在耳际的一缕发丝却被刀风掠过,悠悠荡荡地落在雨水里,化作几根蓝绿色的羽毛。 “一只孔雀。”晏帆转身,短刀在手里调转了方向,再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向那人后腰。 被识破身份的妖怪并不慌,脚步一撤,躲开了这一刀,脚下再一踏,退出了数米远。 “螭龙脊椎制成的刀,晏家三宝之一,你是晏家的人。” 晏帆拧眉,有些吃惊。但他没有说话,原本柔和精致的脸庞突然变得坚毅,把刀背横咬在嘴里,右手在胸前掐了个奇异的手势,左手往刀刃上一划,渗出殷红的血珠,在雨水冲掉血珠之前,飞快地摁在了右手上。 “绝灵!” 大雨滂沱的夜晚,鲜红色的光纹一闪即逝。 晏帆有些脱力地坐倒在地,螭龙脊椎做成的短刀“哐当”一声坠地,积水淹没刀柄,晏帆全身湿透地望着天边,表情有些狼狈。 “现灵”的效果还在,灰白的天幕下,华美秀丽的尾羽拖起绚烂的光雨,孔雀已经飞远了,甚至临走前还吞下了那三只瓦罐,顺便还留下了一句话。 耳边是噼里啪啦的雨声,但是孔雀妖的话还带着最后的调笑回荡在耳边,晏帆抹了一把脸上连绵的雨水,啧了一声。 …… 回到客栈的时候,晏帆半身是水半身是泥。 柜台上还摆着一个空酒瓶,胖叔打着响亮的呼噜,趴在柜台上睡得正香。 晏帆把几根孔雀毛插在胖叔的脑袋上,摇头去了后院。 他在进房间前先把自己脱了个干净,光着脚走在地板上,一股凉气从脚心一直窜到了脑仁,晏帆很大声地打了个喷嚏,随后捂着鼻子从衣柜里拿了干净衣服去了浴室。 洗完澡后,晏帆整个人都清爽很多,他去厨房切了姜片,给自己熬了一锅姜汤。 喝完姜汤,睡意上来了,晏帆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着。 窗户突然被敲了两下,晏帆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冲着窗户方向喊了句:“我没事,您老休息吧。” 窗户又响了一下,最后没了声音。 第二天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一场暴雨过后,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新起来。晏帆的身子一直很好,从浴室洗漱出来的时候,神清气爽。 院口传来胖叔气急败坏的声音。 晏帆推开门看了一眼。 一根挺粗壮的枝干像一个忠实的守卫,兢兢业业地守在院口。 胖叔手里攥着蓝绿色的孔雀毛,急得跳脚,可又没有办法过去。 看到晏帆出来,胖叔急忙大喊:“小子,赶快过来,我有事问你!” 晏帆走进院子,往树洞里放了枚崭新的硬币,随后走了出来。 胖叔一把拉住他,把孔雀毛拍在柜台上,连珠带炮地发问了,“你昨天遇到他了?有没有受伤?我没想到那根羽毛还真是他的。” 晏帆点头,“一只蓝孔雀,还挺厉害的。” “真的是那只小孔雀,一开始我还不确定……总之你能活着回来,还真是你爹妈在天之灵保佑你啊!”胖叔长长舒了口气。 “你认识他?”晏帆问。 “他爸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胖叔说,“你的曾曾祖父曾经拔过他一根尾羽做了把扫帚。” “啊?”晏帆有些吃惊。 “你的曾祖父也拔过他的一根尾羽。”胖叔叹了一声,“做了根鸡毛掸子。” 晏帆张开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所以,这仇恨挺大的?” 胖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挺大,是很大,无敌大!” 晏帆看着柜台上的几根孔雀毛,摁着眉角,说:“看来这仇恨更大了。” 晏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胖叔说了一遍,包括吃人的白鹳鸟,也包括在医院楼顶上的一场打斗,以及自己用出了“绝灵”也没有把那只蓝孔雀怎么了的遗憾。 胖叔听完,揪着头发想了想,说:“这样看来,那只蓝孔雀不是来找你的。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件事情你还是别管了。” “恐怕是晚了。”晏帆摇头,目光放在了柜台角落的灰色抹布小旗上,“而且……我也不怕。” “等处理完这件事,我会回来找你的。”孔雀妖的话和雨声交织在一起,依旧在脑海中回响。晏帆突然有些烦躁。 丢掉了三根肋骨的男生,脸色比起前两天更苍白了一些,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了各种管子,昏迷不醒。 医生给他测过各项身体指标,除了显示营养不良外,其余指标一切正常,当然这每天都在少的肋骨,眼前这个享誉全市的大医生也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我就开门看了一眼啊……”男生的妈对着挤满了病房的亲属哭喊着,“再回头的时候,窗户开了,一个人影跳了下去,哎呦,可吓死我咯……” 一个老太太,应该是周柯的奶奶,手里攥着个镶金的观音菩萨,坐在宝贝孙子的跟前,一遍遍念着“阿弥陀佛”。 到处都是闹哄哄的。 病床上的男生皱起了眉。 …… “轰隆”一声,两人合抱的大树应声倒下,脚心被震得发麻。 两个相貌极其相似的少年大声笑着跑过去,拿了斧子,准备剔下枝干,扛回去当柴火。 其中一个少年,皮肤有点黑,穿着打着挺多补丁的粗布衫,一脚踩在最粗的枝干上,拿斧子比划了两下,回头得意的朝同伴喊着:“哎!听说用梧桐木熏出来的野猪肉是最香的。” 另一个少年,皮肤白些,性子看着也更稳重些,他停了斧子,笑着说:“阿妈说过梧桐木是凤凰栖息的地方,沾了神气,天生就带了特殊的香味。” “哎哎,阿泽,你说,这世间会有凤凰吗?” 名叫阿泽的少年想了想说:“不知道,但有孔雀是肯定的,前几天我就看见了一只,蓝绿色的羽毛,特别漂亮。” 第八章 养还是杀 山林里,草木葱郁。 阿泽一家住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两间木屋临湖而建,尚可遮风蔽雨。 阿泽和阿宇扛着捆好的柴,一路上有说有笑地回到木屋前,把柴火往地上一扔,跑着进了门。 “阿妈,阿爹回来了没?”阿宇性子急,刚进门就喊。 屋子萦绕着饭菜的香味,穿着粗布衫的女人脸色有些发黄,她在围裙上拍干净手,低头咳嗽了两声,才笑着说:“还没呢,估计快了。” 阿宇明显有些等不及了,阿爹昨天说好了教他做弓。 阿泽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肩膀,笑着说:“阿爹昨晚去山里放了捕兽夹,说不定今天又能拖回来一只野猪。” 阿宇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忽然门外响起来阿爹熟悉的大嗓门,“小崽子们,快出来看看阿爹捉到什么了?” 阿泽阿宇对视一眼,随后很默契地冲了出来。 一只蓝绿色的大鸟,毛色光滑艳丽,品相非常漂亮,只是一只翅膀耷拉着,羽毛上还沾着斑斑血迹。 一只被捕兽夹夹断了翅膀的孔雀。 “太漂亮了!”阿宇惊喜地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孔雀的后背。柔滑的触感、掌心的温度以及孔雀微微颤抖的身子表现出来的恐惧和惊慌,这些都让阿宇很兴奋。 阿泽站在一边,平静许多,他有些好奇地看着蓝孔雀的眼睛。 黑玛瑙似的,晶莹水亮,只是看起来好像有点悲伤。 阿泽弯腰,轻轻摸了一把孔雀的翎羽,孔雀有点害怕地歪了歪脖子,阿泽心里猛地滋生出一种叫做不忍心的情绪。 “要杀要养还是要放,阿爹不管了,你们自己拿主意吧。”阿爹的声音很大。 “养!” “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阿泽阿宇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抿起了唇。 …… “我从医四十多年了,病人的这种情况还真是前所未见。”病房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着气摇头。 旁边坐着或站着一群人,一个个都沉默着。 医生走了以后,有个中年妇女小声地说:“是不是……招惹上什么……” 话说一半,转着眼珠看了一圈,又不说了。 病房里的人都抬了头看她,病床前握着观音像的老太太也转过头,“他表姨,你有什么就说吧。” 中年妇女哎了声,立马又接着说了:“我这表侄儿,会不会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老太太皱着眉。 中年妇女又说:“就前几年,住我隔壁的那一家,有一天晚上,他家女儿不知怎么了,把自己养的一只兔子……” 她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人的脸色,接着说:“给生吃了!连皮带毛的,一点没剩!早上她爸妈起床的时候,她还坐在笼子前,对着满地板的血,笑得阴森森的。她爸妈都吓坏了。” “有这样的事儿?”一屋子人都惊了,几个女人“哎呦”着拍了拍胸口,吓得够呛。 “是啊,谁见到不得吓死啊。”中年妇女压低了声音,“听人说,她是遇着黄大仙了。” “然后呢?”老太太问了。 “没办法呀,去了医院治不了,最后找了个大师给治了。”中年妇女站了起来,走到老太太跟前,攥住了老太太的手,“我觉得,咱是不是也找个……” “找!”周柯的妈听到这儿,再也沉默不下去了,放在平时这种事情她是打死不信的,但自从昨晚上亲眼见了有人从几十米高的窗户跳了下去,她对中年妇女的话深信不疑了,“一定得找!” 病房里的亲戚们都点头称是,老太太也点了头,“那这件事就拜托他表姨了。” “放心吧,交给我了,只是……”中年妇女拍拍老太太的手背,有点为难地说:“那钱……” “不管多少,只要能治好我孙子,倾家荡产我也愿意。”老太太说。 “那行,您先给我一万吧,不够我就自己贴了,我这表侄儿也怪可怜的。”中年妇女视线扫向病床上苍白的脸,叹了口气说:“等我联系好了,我把他带过来。” “好。”老太太点头。 “那我先走啦。”说完,急急忙忙就走了。 房间里又静了下来,老太太看着病床上一直昏睡着的孙子,长长叹了口气。 晏帆今天没有出门,待在院子里翻了会《山海经》,没翻多少页,晏帆就伸了个懒腰,回到了柜台前,手指敲了敲。 “别吵我。”胖叔的微信提示音连绵不绝,语气有些嘚瑟,“有生意了。” 晏帆笑着问:“这回是多少钱的?” “五千。”胖叔微信收到五千的转账,吁了口气,放了手机,生意谈完,他直起身子,翘起的脚晃了晃,“太少了我也不干。” “你别骗别人就行。”晏帆笑了起来,说完就想回院子里,继续翻翻书。 胖叔突然叫住他:“你跟我去吗?” “不去。”晏帆头也不回。 “是那个丢了肋骨的男生。”胖叔顿了顿说:“他家找到我的。” 晏帆脚步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说:“我就先不去了,他妈妈见过我。” 胖叔哦了一声,点头。 走了一步,晏帆又补充了一句:“胖叔,今晚他肯定还会来的,虽然那个小孩和我没多大关系,但少死一个人还是好的。” 胖叔摆摆手,上楼换了身衣服,又找了副墨镜扣上,慢慢悠悠地走了。 树根盘成一张舒适的靠椅,晏帆盘腿坐着,书放在腿上很久没有翻动,直到老树的枝叶中传出一句鸟鸣,晏帆才回过神,收了书去了房间。 昨夜湿透的包还扔在门外,经过一夜的风吹,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床头,玻璃瓶里的红色眼珠一直在上下沉浮,就像一条红鱼不断寻找着出口,想逃出这个密闭狭隘的空间。 晏帆把包和书都扔在床上,准备去泡杯咖啡,想了想觉得麻烦就没去,坐在床上打开了包。 包不大,装得东西也不多,就两样。 一个装了红色粉末的小药瓶和一把短刀。 药瓶里剩下的粉末已经不多了,估计再用几次就没了。没了火凤凰血精,虽然“镇灵”依旧可以施展,但效果肯定要大打折扣。 晏帆有些郁闷地把它放到一边,拿起了短刀。 孔雀妖说得没错,这把短刀是晏家“三宝”之一——螭龙短刀,是晏家先祖在黄海之滨除去一条恶贯满盈的螭龙,抽出它的脊椎制成的。 短刀自从被老爸传到自己手里,统共没用过几次,这次好不容易用了一次,还是铩羽而归。 啧,晏帆不大愉快。 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晏帆把短刀别进后腰,起身换了身运动服,想了想又换了双运动鞋,关门出去了。 第九章 等妖之时 要是没有昨晚的一场雨中激斗,晏帆会觉得坐在医院的楼顶,迎着夕阳吹着风顺便鸟瞰一下江面,是一件挺惬意挺休闲的事情。 可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要是”,反正晏帆现在挺不舒服的。 他在等,等那只大鸟过来。 胖叔在楼下装大师,晏帆给他发了条微信,告诉他自己来了,就在楼顶。 过了好久,胖叔才回了个“OK”的表情。 病房里清了场,只留了老太太和男孩的妈在。胖叔穿着一套中山装,戴着墨镜,算命先生似的坐在床边,气定神闲地掐着手指。 男孩的妈紧张地站在一边,好几次想开口,却又忍了下来。 “小孩命理不好。”胖叔叹了口气,终于在两人等得快要按耐不住的时候说话了。 “什么意思啊大师?”老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前生之因,今世之果。”胖叔摇头走到窗边,负手看向窗外,“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必遭劫难。” “那该怎么办?大师给我孙儿指条明路啊!”老太太急忙说。 胖叔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再回头时手里拿了颗晶莹剔透的石头,红色的,看着像一颗红宝石。 他把东西递过去,老太太忙双手捧了来接,“将此物枕在小孩脑下,可保无忧。” 说完,在两个人感激的目光中开门出去了。 坐了电梯上了顶层,又爬了截楼梯,胖叔在楼顶的一角看到了晏帆。 晏帆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宽松的运动衫在风中鼓荡,衣角和头发都被吹得飘飘扬扬。 胖叔嗅到了一种飞扬跋扈的味道。 他走过去踢了下晏帆的脚,“坐在这里吹风?” 晏帆没睁眼,只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问:“完事儿了?” 胖叔嗯了声,摘了墨镜挂在胸口的口袋上,也盘腿坐了下来,但是身子有些胖,这样坐着不舒服,就想换个姿势,可换来换去都不舒服,只好改成躺在了楼顶。 一坐一躺。 胖叔眯眼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说:“这个小孩体内有妖气,是每次取了肋骨后,小孔雀分了自己的妖气注进去的,其他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就用老法子糊弄过去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晏帆睁开眼,深灰色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孔雀妖曾说过,这是他与周柯的纠葛。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让一只隐世大妖执拗地一根根取走他的肋骨,而且还用自己的妖气为其续命。 “不知道。”胖叔哼了声,有些嫌弃地说:“他们一家子孔雀,脑子都有病。” 有故事。 晏帆斜眼看了看胖叔,入眼就是那张脸盆大的脸,发蜡也没能在大风中拯救胖叔的颜值,晏帆刚兴起的好奇心,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日头依然很大,阳光白晃晃得刺眼,胖叔躺了会,最后实在扛不住这大风,起身戴好墨镜下去了。 “我下去买点吃的,你要吗?”胖叔临走前还很体贴地问了句。 晏帆摇头。 胖叔走了后,晏帆也起身活动了下脚腕,在楼顶坐了一个多小时,身子有些发麻。 孔雀妖一定会来,晏帆很肯定。 胖叔的老法子,晏帆是知道的,一通废话后给个据说可以免灾避祸的宝贝,然后拍拍屁股就走。只不过胖叔虽然话不靠谱,给的东西却相当靠谱。 看来有空得找他拿几个玩玩,晏帆心想。 日头西落,天色慢慢沉了下去。 胖叔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又去哪里喝酒去了。 傍晚了,暖橘色的光打在脸上,晏帆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手不自觉地摸向了别在腰后的短刀。 “你在等我么?”戏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晏帆瞳孔微微一收,一个迅疾的转身,短刀被抽出,抡动的胳膊带起“呼呼”的风啸声和银白雪亮的刀光,猛地削过。 孔雀妖不慌不忙地躲过。 眼底映出蓝色的衣角和一张俊美的脸,晏帆抿唇,深灰色眸子和脸上都写上了冷淡。 他把短刀横在胸前,左脚后撤了半步,微微躬身。 蓄势待发,是一个标准的格斗姿势。 “晏帆。”晏帆说:“我的名字。” “你不是我的对手。”孔雀妖不紧不慢,他望了望天边出现的几抹红霞,说:“黄昏很美,不是么?” 晏帆微微拧眉,对孔雀妖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号有些不满。 于是,他把这种不满化作了脚下的重重一踏,在冲向孔雀妖的同时,他轻声念了句:“封灵。” 不足一尺的短刀,刀尖忽然荡起蓝青色的光纹,冰冷压迫的感觉迎面扑来,孔雀妖正了脸色,双掌间蓝光闪现,在身前撑开一把光伞。 橘色的夕阳下,绚烂的光波震开一圈圈涟漪。 一人一妖各退了一步。 “封灵”的效果消失,晏帆胸口有些发紧,握刀的手指慢慢开始发麻,但是一颗沉寂了四年的心却逐渐活跃起来。 “再来!”晏帆喊了一声,脚下一动,再次扑过去。 “看着沉稳,其实骨子里挺疯。”孔雀妖在心底做出了评价,眉梢挑了起来。 两人再过了一招,这次晏帆一连退了好几步,重重抹去嘴角渗出的鲜血。 孔雀妖看着越来越红艳的晚霞和越来越暗的天色,摇头笑了笑:“时间到了,改天再陪你玩。” 二十多层的高楼,孔雀妖一跃而下。 晏帆收刀,把刀重新别进后腰,走到楼边,深吸了口气。 “踏灵。” 他也跳了下去。 幸好今天换上了运动鞋,防滑的效果好,晏帆也不管会不会有人看到,他小心地控制着速度,头发被迎面的风拉得笔直,脚在墙面上飞快地跃动着,最后翻身从窗户滚进了病房。 没有其他人,周柯依旧在昏睡,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看着一切正常。 晏帆把手搭在后腰的短刀上,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来来往往地有不少人,孔雀妖站在不远处,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走廊的墙上,蓝色的外套很扎眼。 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打不能追,晏帆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好放下手,慢慢走了过去。 孔雀妖很淡然地一笑,朝他伸出了手:“花小泽。” 晏帆有些发愣,望着伸过来的手,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自称“花小泽”的孔雀妖依然还伸着手,走来走去的人,有不少投来好奇的目光,花小泽也没觉得尴尬。 晏帆挺尴尬的,只好伸手握住了。 很有意思的是,这只妖怪的手很暖和。 “你想干什么?”晏帆压低了声音问。 花小泽笑了声,也压低了声音说:“没什么,只是今天的肋骨不好取,就放弃了,顺便……等等你。” 第十章 东君 天已经彻底暗了,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开始收工回家。 江心,停着一只小木船,船上站着一个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黑色的西装一丝不苟,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 远处的高楼已经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灯,很晃眼。但是男人的视线却准确地落在九楼的某一扇窗户上。 他们翻进了病房,然后又在做些什么?男人不清楚。 但是楼顶上的打斗,不管是昨晚还是今天,他都看了。 非常精彩,不愧是唯一能封印住“魔”的,晏家最后的血脉。 男人打心底里赞了一声。 “喂,船别停在这儿!”不远处有船的灯光打过来,有其他船的船老大大声喊了句。 只是等船老大抬眼望去,小船上哪里有半点人影。 刚刚明明看到有人站在那里的,船老大揉了揉眼,疑惑地回去继续工作了。 这不是花小泽第一次来到人类社会,其实算起来,他在人间游荡了几近百年,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他很喜欢人世间的繁华,尤其是繁华的表面下藏着的沉厚秽土。 相较于其他妖怪热衷的热闹场所,夜晚的花小泽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废弃的旧楼里,靠在裸露的混凝土柱子上,冷眼旁观着一场又一场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罪恶。 比如今天,无论巷子深处那位女生的叫声多么惨烈,他都不会管。 人类的丑恶,已经深深扎了根,是时间的长河永远冲不走的,这是花小泽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想法,也是他花了千年时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那人的原因。 前世种因,今生得果。这就是因果报应。花小泽摸向自己的肋骨,嘲弄地笑了笑。 黑色的皮鞋每一次踏上台阶,都会敲打出沉闷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很有节奏。 花小泽睁开眼,换了个更舒服的靠姿。 虽然旧楼里没有一丝光亮,但是作为一只有来头的大妖,花小泽依旧看清了黑暗中男人梳得齐整的头发和熨帖的黑色西装。 “东君。”花小泽语气很平淡,“每次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总是会主动找上门来。” 西装男人面色很白,眼窝很深,眼角似乎要斜飞入鬓。 一张比花小泽还要妖异的脸。 “我知道你在苦恼什么。”东君靠在几米外的另一根柱子上,说:“那只老妖怪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弄走,不过他的东西不是晏家小子的镇灵,一只白鹳妖估计有点难度。” “镇灵和老妖怪的东西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我只是比较有洁癖,这种会始终跟在身上难以除去的味道,让我很难受。再说了,那个老妖怪的东西我绝对不会碰。”花小泽语气嫌弃。 东君说:“这次我可以亲自动手,只不过……” 东君欲言又止,盯着黑暗中花小泽的脸,无声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花小泽说:“我家老头子虽然不喜欢晏家,但他是他我是我,晏家那小子我还是挺感兴趣的。” 东君笑了声,说:“老妖怪现在看我看得很紧,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只要最后你会履行承诺。” 花小泽没有说话,靠在柱子上闭上了眼。 东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在黑暗中直起身子,拍干净西装上蹭上的尘土,顺着来时的台阶离开了。 良久,旧楼里响起花小泽有些无奈的叹气声。 东君在巷子里转了很久,皮鞋的后跟每次砸在不平整的砖头上都会在静谧得有些过分的夜色深处回响起“哒”的一声轻响。 直到走到巷子的尽头,他才停了下来。 前面是更沉的夜色和更深的黑暗。 黑暗里站着一个人,一个拿着酒瓶正往嘴里灌酒的胖子。 他和花小泽口里的“老妖怪”。 “前辈这是在专门等我吗?”东君问。 “老妖怪”声音很大地打了个酒嗝,酒气似乎越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飘到了东君的鼻子前,东君眉头皱了起来。 “没意思。”老妖怪含含糊糊地念了一句,“这只是你的一面,杀了也是白杀。” 东君笑了起来,“前辈要杀我自然是轻而易举。” “千面狐,东君。”老妖怪叹了一声,“逃命、伪装、魅惑的本事均属一流,难杀啊难杀。” 说完,扔了酒瓶,又打了个酒嗝,转身走进了黑暗里。 东君目送老妖怪走远,忽然叹了口气。他抬头望着藏在云后久久不露面的月光,笑了一声,“果然,老妖怪都是不可信的。” 一蓬耀眼炙热的火苗腾了起来,东君摊开手,火红色的火焰似乎是从骨髓中冒出在掌间燃烧。 真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很烫也很痛。 火焰越来越盛,黑暗中最终盛开一朵明亮的火中之花。 …… 晏帆窝在柜台后面辗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小青年进来叫了个房间。这是这几天来的第一个客人。晏帆急忙起身,收了押金给了房卡,目送小青年上了二楼。 这种日子到底怎么样,晏帆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 四年前或许他会觉得无聊透顶,但是现在可能喜欢更多一点吧,平平淡淡,不需要为了各种“妖”而打打杀杀,也不需要为了寄身在弟弟身上的“魔”而担惊受怕。 只不过有些东西好像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比如今天,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一只妖怪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个多小时。 除了偶尔几句不着边的话,剩下的时间一人一妖大都在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最后喝完了咖啡,吃完了甜点,花小泽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眯起狭长的眼看着晏帆笑了笑。 晏帆在心里一连“啧”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地掏出钱包结了账。 但这浪费掉的一百多块钱和一个多小时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晏帆从花小泽口中知道了一点。 花小泽和这个叫周柯的男孩,有着前世恩怨。 他会抽走男孩的二十四根肋骨酿酒,再找他二十四世,每一世还他一壶酒,等到酒尽之时,他们之间的恩怨才会烟消云散。 花小泽固执倔强的眼神和冷厉的口吻还历历在目。 晏帆不禁打了个寒颤。 门又开了,胖叔装了满身的寒气和酒气,从门里挤了进来。 晏帆皱着鼻子递过去一杯热水,胖叔一饮而尽,把杯子塞回晏帆手里,随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小子,这段时间你要是出去,把这东西带上。” 他指了指柜台角落立着的抹布小旗,灰色的布面就像沾满了灰尘,又脏又丑,丝毫不起眼。 “东君在这里。”胖叔说:“我能肯定,小孔雀这件事情和他脱不了干系。” 说完,胖叔上楼睡觉去了。晏帆把杯子轻轻放在柜台上,手指捏在杯沿,指尖有些泛白,他望着小旗,抿紧了唇。 传说中吃了自己全族的妖怪。 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