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方丧钟 利齿撕开皮肉和骨头被咀嚼的声音听得真切,从佛堂之外传来腥臭的血肉气息,却是在被佛光普及的范围之外,完全都是那群山野妖怪对佛堂里佛像的挑衅。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几个被吃掉的躲雨的人了,佛像不太记得,大概是有很多了,毕竟那些人从这里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瓢泼似的大雨将残留在外面的血腥味冲散,鼻尖只剩下湿润的泥土的气息。 佛像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悲戚,念了声“阿弥陀佛”。 看着门外的梧桐掉下最后一片叶子,神龛之上的佛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方才的神情陡然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薄唇微微向上,勾成一抹嘲讽的弧度。 本不应该下雨的季节,却连绵不断地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雨,虽然无法出这佛堂,但只要依着这些天外面传来的气息,就知道外界到底是个什么悲惨的模样。 即使闻到浓烈刺鼻的妖气,新鲜的血腥味。 可惜啊,现在的自己,却是什么都做不了,也无法去管那人间的疾苦。 都随他吧。 佛像笑着,叹息了一声。 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这人已经连着来了好多天了,身披战甲的年轻将军,每次都跪坐在蒲团之下,无视那些个躲雨的人,在佛堂里向佛像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说的话,祈的愿,佛像几乎都能背下来。 “大慈大悲的斗战胜佛啊,我军与敌军交战多时却屡战屡败,求您大发慈悲,祝我军夺胜。” 这句话,从佛像和年轻将军的口中同时说出,然而在世间呈现的,不过是那道略显稚嫩的声音而已。 还多亏了这个年轻人,佛像才想起来自己的称号。 斗战胜佛啊!多么威风,只不过这个称号,从何而来?不记得了。 佛像闭上眼睛,这个问题的答案,像是被人藏在了哪个地方,而他自己,却无从得知。 狂风透过佛堂破败的大门吹了进来,原本就微弱的烛光在风中显得愈发可怜,几乎一不小心,它就会彻底熄灭。 年轻将军用自己还算不上健硕的身体替蜡烛将风挡住,忽闪的烛光照着拉长的影子,让原本庄严的佛堂在这时显得有些诡异。 “哎!” 那将军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吹熄刚才还护在身前的蜡烛。 “大圣啊!” 明明说出了三个字,只不过前面那两个字却只能看见嘴型,只有最后一个“啊”字传到了佛像的耳中。 “即日起,我就要重归战场,无论成败与否,肯定难逃一死,往后的日子,香火会有人定时送来,只是……” 后面的那些话佛像并没有挺清楚,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西方突然传来的钟声给吸引。 浑厚的古钟响了整整四十九下,这导致后面即使那些声音即使停下了,耳边依旧有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久久无法散去。 佛像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耳朵,一是因为躲不过的钟声,二是因为还在下方喋喋不休的那个人。 五百年来,总觉得耳朵里面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佛像既想不起来那种西是什么,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只是心里,忘不掉那种奇怪的感受。 门外的雨突然停住了,阳光透过堆积了一个多月的云层,撒向这片被遗忘许久的土地。 佛像和将军都因突如其来的刺眼阳光眯起了眼睛,被阳光照射到的灰尘像是炸开的烟花,小小的一粒,还带着如星子一般的光芒,有些美。 像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将军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兀自笑了笑,转身离开了这间突然沐浴在阳光下的佛堂。 年轻将军的脚步刚从佛堂迈出,只听见背后传来轰隆一声,毫无征兆地,佛堂,塌了。 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将军只觉得自己后背传来一股巨大的压力,最后自己陷入昏迷,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府上的大床。 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将军张嘴“哈哈”笑了两声,却有两行热泪从眼中滑落,急坏了在一旁服侍的众人。 “将军,您,感觉如何?” 将军却是根本没有听到那些人的问题,喃喃自语,“你终究是,自由了啊,齐天大圣。” …… 五百年前成佛,看了无数人的轮回,然而自己的前因后果,却是点滴都不记得。 五百年来被困在那个小小的佛堂,没有来世,只有今生。然而今天,终于得到解脱了,西方束缚着自己的那人,没了。 终于自由了。 斗战胜佛矗立在风中,笑着,却突然落下一颗滚烫的泪,灼伤了被毛发覆盖的脸颊。 忘却了前世,纵使是自由了,却该何去何从。天地之大,又该在何处安家。 斗战胜佛掩面,完全没有了刚才慈悲的样子,此刻的他完全是一副山野精怪的模样,仰天长啸:“啊,如来!” 天庭在这声长啸中抖了三抖,坐在凌霄宝殿的玉帝,紧紧抓着龙椅的把手,额角已经伸出了汗珠。上次天庭出现这种状况,是什么时候,他本想忘记的,但是那样的场景在那天就已经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只要一闭眼,就会重现。 玉帝可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唤来千里眼顺风耳二人,问:“千里眼顺风耳,下界,是什么情况?” “齐天大圣!”“斗战胜佛!” 答案同时从二人的口中说出,虽然是完全不同的四个字,但是那几个字代表的人是谁,谁都不会陌生。 明明是早就预料到的答案,玉帝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妖猴,不是被佛祖以成佛的名义,困在了人界的庙堂里吗,怎么现在,又出世了,为什么,会这样。 玉帝颓然地靠坐在龙椅上,眼神涣散。 …… “报……” 凌霄宝殿外传来天将报信的声音,玉帝招手,殿内的天将便将人引了进来。 玉帝问:“何事?” “西方极乐传来消息,佛祖,重入轮回了。” “知道了。”玉帝挥了挥手,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西方传来钟声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一些,没想到,竟是真的,如今,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够降服那个猴头?等到佛祖重新归来的时候,这天庭,怕是早就变了。 天要灭我。 玉帝心中冷笑,那猴头若是意识到自己被诓了五百年之久,指不定会做出怎样的乱来,如今唯一能压制他的人没有了,还有谁,能保天界这一方的平安。 “散了吧。”玉帝挥挥手,拂袖便转身离开,这天庭,谁爱管谁管去,就算是将来哪一天易了主,自己在千百年前挡住了那猴头的作乱,也算是问心无愧。 终究是,要乱了。 在西方的一片哀思里,唯一心情还算不错的,怕是只有金蝉子一个人了。 五百年前,他作为大唐御弟,历经整整十四年,千万西方大雷音寺求取佛经,弘扬大乘佛法,普度众生,得到称号“功德佛。” 然而“功德佛”的功德,从何而来,只不过是普度众生,却从未救过任何一个人。 他从来都是那个与大佛意见相悖的金蝉子,从来都不是,享无上功德的功德佛。 “哼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金蝉子突然冷笑了两声,让他周围的菩萨们纷纷抬首,怒目相视。 只不过因为身份的差距,佛与菩萨,还是天差地别的,说什么众生平等。 此刻唯一开口的,只有一向都慈眉善目的观音,他淡淡开口,“不可僭越。” 金蝉子没再说话,微微勾了勾嘴角,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与身边的众佛与菩萨们一起念经,为不久前才失去金身,重入轮回的大佛,作最后的祈愿。 …… 祈愿完毕,众人纷纷散去,金蝉子与观音同行。 “三藏。” 观音喊的依旧是金蝉子曾经为人时的姓名,听起来倒有几分亲切,让他想起来不少本不应该记得的人。 “何事?”金蝉子回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观音。 “佛祖离去之前,与我说了不少的密辛。” “我知道。”金蝉子点头,佛祖与观音亲近,这在西方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你与你的徒弟们,今生还有再次相遇的机会。” 金蝉子向前走的脚步顿了一下,旋即笑道:“菩萨莫不是在开玩笑?” 在他还是唐三藏的时候,他以为他们师徒几个走到了大雷音寺所有事情都能够圆满了。但是当看到真的圆满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与他的徒弟们,本就是有罪的,有罪之人,如何被万人敬仰。 一同走过十四年之后,才发现即将面临的分别,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的。好在,他们已经将前世的因果,全都给忘记了,可为何,自己却将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似是已经将金蝉子的内心看穿,观音笑了笑,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想卖个关子。 “三藏,你可知道,为什么只有你,前尘往事还在?” “不知。”金蝉子如实回答。 “你本也应该全都忘记的,但是佛说,有一天,还能用到你。” 观音毫不掩饰地将这话说出来,换来金蝉子的一声冷笑。 “呵。” “你的那几个徒弟,现在应该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稍后你便下界前去与他们汇合,之后的所有事情,我会一一和你们说清楚,现在,去吧。” 观音说完最后一句话,金蝉子只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再有意识之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幽暗逼仄的山洞里面,外面,是贪婪的绿幽幽的目光。 第二章 再入人世 金蝉子脾气本就不好,随手一挥,只听见洞外传来一声惨叫,刚才还危险的目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两只上蹿下跳的小狼崽子,这么看来倒也可爱。 金蝉子终于露出这么久以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 “三藏。”观音的声音从洞外传来,金蝉子脸上的微笑转瞬即逝,看向眼前人的眼神里带着些许不耐烦。 “刚才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人界清净,你应该知道的,我便会告诉你。” 金蝉子抬起头,有些可笑地看着观音,问:“已经到了人界,我为何还要听你的?” 这话没让观音感受到任何更尴尬,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还在冷笑的金蝉子,“你难道不想拯救你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徒弟们吗?” “我为何要救他们,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到了人间,我……” 金蝉子嘴里的话并没有说完,事实上是他看到观音手中呈现的那些景象,憋在嗓子里的那些话就说不出来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似的,咽不下去,咳不出来。 ——杂毛肆虐的野生猴子,周身再也没了金色的佛光,躲在丛林中最高的树上,撕咬着不知道从哪里猎来的生物,满嘴毛和血,竟分不清从何而来。 ——一只白白胖胖的家猪从佛龛之上跑下来,失去了供奉的净坛使者,正被他的信徒们拿着锋利的铁叉,追得仓皇而逃,刚才还白嫩的皮肤上,一瞬间,满是血迹。 ——面目狰狞的罗汉孤独地坐在满是流沙的河中,他体会不到痛苦,只能让土黄色的河沙,一遍又一遍地在身上冲刷,带来满身污垢。 金蝉子再也不忍看下去,他的徒弟们,曾经都是那么骄傲的人,他们怎么狠心。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什么都忘记了,身份,骄傲,还有尊严。” 观音说的云淡风轻,金蝉子却觉得有人在他心口狠狠扎了一刀子,自从成佛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就像是有什么人在他心口硬生生剜下一块肉来,自己曾经宝贝得不行的人,怎么在别人眼里,是那样不值一提,连尊严都可以去践踏呢? 金蝉子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妥协,“要我做什么,你说吧。”他没办法亲眼看着自己的徒弟们,过着这样非人的生活,即使是将自己和他们再一次送入火海,也比这样的结局要好。 观音这时倒是笑了出来,从手上的玉净瓶中抽出杨柳枝,在空中轻轻点了三下,空中便出现了三颗亮闪闪的水珠,径自落到金蝉子的手中。 “在你们会面之后,你便让他们三人将这排浊水喝下,从此以后,他们便只听你差遣,无论今生来世。” 金蝉子将那三颗水珠收进了袖子里,冷着脸,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便要告诉你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观音冷眼看着金蝉子的动作,接着说:“你心里很清楚,佛祖并没有完全消失,总是重入轮回,也与极乐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世间万物都存在轮回,佛祖的轮回到了,便从我们所存在的地方消失。而你们要做的,就是找到佛祖在下界的每次一轮回,并且让他经历人世间诛心之痛,历经七七四十九次之后,佛祖归位,你们师徒几人,也算是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金蝉子嘴角喊着冷笑,话里带着嘲讽,“谨遵菩萨法旨。” “哎!”观音这时却是突然长叹一声,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些不忍,在面前站着的,毕竟是大佛曾经最看中的弟子。 “三藏,”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恨,但是孙猴子大闹天空,净坛私动凡心,罗汉毁坏神物,而你,不尊大道,你们是有罪之人,这是事实。现在这样的事情,于你们来说,其实算是救赎。如果不是我佛慈悲的话,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们重新来过的机会。” 金蝉子依旧是刚才的那副表情,朝着观音拱手行礼:“我佛慈悲。” “终有一天,你会懂的。” 观音说完这八个字之后便离开了这个阴森逼仄的山洞,金蝉子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放,实在是窘迫得紧。 时隔五百年,又要再一次,重复那条旧路吗?是不是在经历一个十四年或是更久之后,得到的依旧是那个让人不愿意接受的结局。 “我佛慈悲,慈悲个屁。”金蝉子无力地靠在山洞里唯一干燥的某处,恶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蝉子的鼻尖动了动,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即使是五百多年没有见,这种桀骜不羁的气息,怎么也不会忘。 悟空来了。 因为是逆着光,根本看不清山洞外那人的样貌,只能看到投进山洞的细长的影子,绝对是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无疑。 金蝉子几乎要冲上去将这个大徒弟抱住,但是想起刚才在观音那里看到的场景,却是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不忍心,看那个人狼狈的模样。 “悟空。” 金蝉子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五百年了,本来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在意,但是再见面的时候,那颗好久没有起过波澜的心,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外面的那人像是并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径自走了进来。 “功德佛?”他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戒备。 五百年来,他被困在幽暗的佛堂里,对西方极乐世界的那些佛陀们,既愤恨又戒备。他们整日里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慈眉善目之下,掩藏着怎样的坏心思。 眼前的人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狼狈的样子,和刚才看到的那些大相庭径,只有严厉的戒备和陌生是真实的。他什么都忘了啊,金蝉子笑了笑,冲着面前的人点头,说:“正是。” “这样啊。”斗战胜佛往前靠了一点点,皱着眉,“观音说,让我来找你,让我叫你师父,等到你带着我完成了他的任务,我就能获得自由了。” “是这样的。”金蝉子笑着,将观音刚才给他的那三滴排浊水,悄无声息地撒向地面。 “这样就好。”斗战胜佛也笑了,在金蝉子面前盘腿坐下,突然说:“师父,我怎么觉得,观音的那些话,听起来很耳熟。” 金蝉子心道你五百年前听过的话,现在听来肯定会觉得耳熟。只不过心头的这些话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是吗?” 看着对面人云淡风轻的模样,斗战胜佛这会子倒是在怀疑自己的记忆。 “是我记错了。” “嗯。”金蝉子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山洞之外,应该在不久之后,他的另外两个徒弟,就要到了。 五百年的分别,原来再次相见之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 “呵。”金蝉子在心中冷笑,突然有些悲切。本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可是终究还是被那片极乐世界给改变了。 净坛使者和金身罗汉并没有让他们两个等太久,就在斗战胜佛不耐烦地绕着跑了三圈之后,就看到一只白白胖胖的猪停在闪动门口,用长长的鼻子不停地拱着山洞外壁湿润的泥土。 “八戒啊!”金蝉子走到山洞口,温润的手掌抚上小胖猪的脑袋,小胖猪乖巧的“哼哼”了几声,很享受的样子。 金蝉子冲着小胖猪笑了笑,看着白白胖胖的小东西慢慢长出手脚,变作粉雕玉琢小童的模样,较之于五百年前肥头大耳的猪妖,倒是显得可爱了许多。 小童子伸展开自己的手脚,摇摇晃晃地上前去抱住金蝉子的大腿,软糯糯地喊了声:“师父。” 看着被自个儿师父抱在怀里傻笑的小童子,斗战胜佛犹疑地走上前去,揪住他扑闪扑闪的两只大耳朵,问,“你是净坛使者?” “不是俺还能是谁,臭猴子。”小童子将被人揪着的耳朵抽了回来,冲着面前的人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说了声。 “臭猪。”斗战胜佛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随后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总觉得那两个字曾经说过了千万遍,可是面前的净坛使者,明明今天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斗战胜佛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每次想起的时候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拉扯,闹得不得安生。 还是不想了吧,若是能得到自由,什么都无所谓了。他皱着眉,眼睛里面是一片茫然。 似乎是看穿了斗战胜佛心中所想,金蝉子将怀中抱着的小净坛使者放下,负手走到洞口,望着西边已经开始泛红的天,微微摇头。 他的徒弟们,曾经都是那么骄傲的人,但是骄傲的人,总是受不住欺骗。 依照五百年前的顺序,最后来的那一个,是埋身于河流之中的金身罗汉,他满脸急色,颈上还挂着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丢下的念珠。他举着依旧锃亮的禅杖,站在门口,看着金蝉子突然红了眼眶。 第三章 少女妖精 金身罗汉在金蝉子面前普通跪了下来,冲着面前的人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师父!”他道,这两个字,明明五百年没有说出口,再次提起时,却是那样的亲切。 “师父。”他再次喊了一声。 “悟净……你……”金蝉子眼里带着些不可置信,这个平日里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徒弟,除了自己之外,原来他也还记得吗。 沙悟净从地上站起,消除了金蝉子心头的疑惑,“师父,是我。”他说。在心里憋了五百年的热泪,这一刻终于是淌了下来,带着灼热的温度,灼伤了在水中浸泡到麻木无感的脸颊。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却还是在机缘巧合下见了面。虽然每一次都是佛的安排,但是相对于一个人孤独无依地在流沙之中生活,与他的师傅师兄弟们相互束缚在一起,好像是个更好的选择。 五百年前西行路上的四个人终于凑齐,但好像,还差了一个。 “师父,小白龙呢,这一次他不和我们一起吗?”沙悟净问。 “不知道。”金蝉子摇了摇头,观音说的时候只提到了这三个人,排浊水也只是给了三颗,小白龙会不会来他不知道,最好是别来了,好好在他的龙宫做龙太子才是好的。 金蝉子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笑脸来,看着夜色逐渐降临的山洞外,说:“不管他了,咱们师徒四人既然已经凑齐,从今日起,就出发吧。” “去哪儿?”徒弟们问。 刚才的豪情万丈一下子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金蝉子脸上装出来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摇头,笑得有些尴尬,“不知道,他没说。” 观音他说的什么?让佛祖经历整整七七四十九次诛心的轮回,在人间的劫难结束后,就是他们自由的时候。 可是去哪儿找在人间的佛祖。 斗战胜佛早已没有了戾气,心中有的只是坦然,他将双臂枕在脑后,找了一处干净的角落躺好,说:“既然这样的话,就在这里休整一晚上,该做什么,明天再想吧。” 除了这个提议也毫无其他办法,在场的其他三个人纷纷点头,各自找了舒适的地方坐好。 师徒四人相对无言,沙悟净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他问:“大师兄,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过了许久以后,斗战胜佛发现说话那人的目光是看着自己,才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脸,“恩?你在问我?” “你难道不是我大师兄吗?”沙悟净反问。 “的确是我先来的,”斗战胜佛想了想,如此说道,“但是大师兄,谁愿意当,也无所谓。” “不行,你是大师兄就永远是大师兄,不能无所谓。” 斗战胜佛不知道眼前的额大胡子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激动,有些嫌弃的皱着眉,摆了摆手,“既然你坚持的话,那这个大师兄,我先担待着,也无不可。” 听了这话沙悟净突然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终于缓和下来。 听了那两人刚才的对话,坐在金蝉子腿上的小童子突然跳了下来,跑到沙悟净面前站好,笑嘻嘻地问道:“那我是第二个来的,是不是就是你二师兄啊,大胡子。” “二师兄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沙悟净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却是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眼前小童子扑闪扑闪的两只大耳朵。虽然模样是变了许多,但是这两只大耳朵,却是别人学不来的。 “哼哼。”净坛使者鼻子朝天哼笑了两声,说:“俺老猪本就是这幅模样,怎么的,你以前见过我不成?” 沙悟净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从金蝉子那里得到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一时间居然将口中的那些话全都憋了回去,苦着脸摇头,道:“没见过。” “哼哼。”净坛使者翻了个白眼,迈着小短腿,一扭一扭地又重新坐回了金蝉子的腿上。 净坛使者将自己凑到金蝉子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轻声说:“师父,俺老猪总觉得,他们让我很熟悉。” 金蝉子在净坛使者的后背轻轻拍了几下,缓缓说:“你想多了。” “是吗?”净坛使者接着问了句,但是却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从山洞外吹来一股妖气极强又潮湿的风,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趴在金蝉子的怀里,睡了过去。 “什么东西?”斗战胜佛瞬间站了起来,这是藏在骨子里的警觉。 金蝉子抬眼看了一眼外面,昏暗的光线下,站在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他说:“有妖怪来了。” 他们在人界,在佛界过了五百年,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真的妖怪,醒着的几人还有些激动。斗战胜佛的心态虽然变了,但是骨子里的好斗之心却是变不了。 他搓了搓手掌,站起身走向门外,说:“交给我吧。” 金蝉子耸了耸肩,没有同意,也没有制止。五百年前找来的妖怪都是为了自己一身的血肉,如今还要撞上来的,又是什么目的。 山洞外并没有传来想象中打斗的声音,斗战圣佛将站在山洞外的瘦小妖怪带了进来,倒是个美丽的女妖精。 金蝉子抬眼便看到了那女妖精露出一小半的酥胸,顿时闭上了眼睛,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纵使对佛祖再大不敬,对于刚才看到的东西,他还是没有办法坦然面对。 那女妖精见到金蝉子的模样,“噗嗤”一声掩嘴笑了出来。 她挥了挥手,原本破烂到锁骨以下的衣服瞬间变得完整,将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住,金蝉子这才睁开眼睛。 眼前的女子,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就连那张原本算得上精致的小脸,都被厚厚的灰尘给掩盖住,唯一挡不住的,只有那双异常闪亮的眼睛。纵使是在光线昏暗到眼前人长什么模样都看不清的山洞里,却根本无法忽视那双异色的瞳孔。 在齐眉的头帘儿下,两只眼睛像是一红一绿两颗珍贵的珠子,在幽暗的洞穴里,闪着奇异的光。 “我叫小芙,是这洞里的蝙蝠精,你们现在,是在我家。”姑娘轻笑了一下,开口,身后的两只小翅膀随着他的话扑闪了两下。 金蝉子愣了一下,抬头环顾了周围,笑道:“那还真是叨扰了。”丝毫没有占了人家屋子的歉意。 少女听乐这话倒是满不不在乎地笑了笑,将散落在两旁的头帘儿撩到耳后别好,背着手在自己的洞穴里面逛了两圈。 “这样吧,你们住在这里。”少女笑着,说话时眼睛看着斗战胜佛的方向,她接着说:“我们这里妖精多得很,我一般白天不在家,这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到别人手里,如果你们没地方落脚的话,就住在这里吧。” 因为那少女的目光是看着自己,在她说完话之后,斗战胜佛合起双掌,道:“多谢女施主。” 这会子轮到那少女愣了一下,她嘴边的笑意逐渐淡去,盯着斗战胜佛的双眼。 “大圣?”她不敢置信地开口,眼前这人明明就是那个战天地踏凌霄的孙大圣,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斗战胜佛只见眼前的少女开口,却听不见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听不到她的声音,就像是当初还在佛堂的时候,那年轻的将军明明说了些什么,却是什么也听不到。 他问:“嗯? ” “齐天大圣。”少女妖精又喊了一声。 斗战胜佛依旧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心中笃定了眼前的小妖精是在拿自己开涮,便也不打算再理会她,扭过头就往刚才躺过的地方走。 “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妖精少女扯开嗓子,那人留给自己的却只有背影,不知道他是根本不想理会自己还是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就是自己崇拜了许久的,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只猴子。 少女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在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可能是在看到孙悟空面无表情地躺在洞穴的角落的时候,也可能是在刚才他转身的那一瞬间。 她张嘴还准备再喊,但是在那些话冒出喉咙之前,就被另一个人给打断了。 “别喊了。”金蝉子将手中的小猪仔放下,走到少女妖精的面前,他说:“他听不到的,他现在不是什么齐天大圣孙悟空,他是斗战胜佛。” “是……这样吗?” “嗯。”金蝉子点头。 他甚至不觉得眼前小姑娘的情绪会太过激动,如果自己也是个小妖精的话,没准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他的大徒弟孙悟空,当年是受多少人敬仰的厉害妖怪啊,可如今,却变作这么一个像是没有灵魂的模样。 为了不让这种怪异的矫情的情绪接着蔓延下去,也为了能让观音交代的事情有一个突破,金蝉子换了个话题,开口问:“看你穿着普通姑子的衣裳,想必这附近有凡人居住,那么施主你知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什么刚出生的婴儿?” 佛祖乃是今日圆寂,只不过天上一天地上却是一年,在天界耽搁了那么久,人间怕是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即使是转世佛祖的一生,应该也是从婴孩开始的。 听了金蝉子的问题,少女妖精倒是用灰扑扑的袖子囫囵擦去了眼泪,睁着足以照亮黑夜的两只眼睛,努力回想。 “刚出生的婴儿没听过,不过村子里有两家妇人即将临盆了,怎么,您有什么事情吗?” 第四章 寻找轮回之人 “我想找一个人,可能是这些刚出生的孩子。” 秉着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原则,金蝉子如实说道,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隐瞒什么。 “他们都是世代生活在这儿的普通村民,不会有您要找的人的。” 少年班妖精虽然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是仔细算算的话在这片区域至少活了几百年,可以算的上是看着这里的村民长大,他们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群人类,怎么可能会有这几位需要找的人。 即使是听到了并不理想的回答,金蝉子并没有觉得失望,只是淡淡笑了笑。 “又有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个变数。“他说。 这世间所有事物本来就是不定的,未来的日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能够预知。就好比五百年前,他以为终于能够洗清之前造下的罪孽,在往后的日子里好好修行,没想到的是,一切都是假象。 金蝉子嘴角勾起的冷笑让少女妖精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师徒几人,轻微摇了摇头。 她说:“你们想干什么都随便吧,村里的都是普通人,你们想要找什么尽管去找,不要打扰到他们就好。” 少女妖精说完便准备将自己挂上墙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最后关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收起已经展开的小翅膀。 她回过头,冲着正要睡下的金蝉子,说:“最近战事正紧,你们行动的时候最好要注意些,别被人当做敌军派来的细作,毕竟收妖你们拿手,和凡人碰上就麻烦了。” 没想到这小妖精心思居然这般细腻,金蝉子笑了笑,冲着小芙行了个礼,道:“多谢女施主提醒。” 小芙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脸居然一红,只不过在山洞内昏暗的灯光下看得并不真切,她将自己倒挂在山洞的石壁上,小小的翅膀将整个身体包裹住,轻声说:“我只不过是怕给他添麻烦罢了。” 山洞外的虫鸣这是闹得正欢,配合着几个徒弟的呼噜声,金蝉子只觉得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都快要炸开。 太吵了!脑仁儿都在嗡嗡作响。 净坛使者虽然是一副小童子模样,呼噜声却比谁都要响亮。金蝉子好几次都忍住直接将他鼻子堵住的念头,想了想最后还是将趴在自己腿上的小东西丢在地面,自己逃离这个雷鸣一般的山洞。 几个时辰之间,西方极乐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任何时候都可以是白昼,也可以是黑夜。 人间却不是这样,方才还看到阳光照耀下的灰尘,到了现在,却只能看到月亮挂在树梢。 月亮上面,好像有什么让人惦记的人,只不过那个人,应该已经不记得了。金蝉子回过头往山洞内看了一眼,白白嫩嫩的净坛使者蜷缩着躺在干燥的地面上,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微笑着砸吧了一下嘴。 “不记得了,这样也好。”金蝉子淡淡笑了一下,在之后根本没法预测的路上,少了一个牵挂,这样更好。 本来觉得聒噪的虫鸣,在走出来之后居然觉得有些悦耳,金蝉子循着在草丛中飞舞的那些个小绿光,竟不自觉走进了丛林深处。 在他还是三藏的时候,总被那些想要吃他血肉的妖怪抓住,那时候对这样的草丛,可谓是恐惧急了,现在却觉得能够像这样走在草丛中,极其享受。 回到山洞的时候鞋子上已经被草间的露水沾湿,配合着清晨吹过来的风,带着些丝丝凉意。 徒弟们睡得依旧正香,金蝉子心情颇好,叫他们起床时嘴角都带着笑意。 “快起床了,我的小懒猪们。” 斗战胜佛其实早就清醒了,只不过因为这几百年来,在没事的时候,总习惯闭着眼睛。可能是在思考一些事情,也可能,只是单纯的不想看到眼前的一切。 他皱着眉从躺着的地方跳了起来,想要去外面找几个果子垫垫肚子,在经过金蝉子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和尚,有些奇怪。 “悟空,早去早回。” 金蝉子在揪着净坛使者耳朵叫他起床的时候,顺便转过头提醒了这么一句。 斗战胜佛有些不耐烦,却不再是刚才那个皱着眉的样子,他向着阳光径自往前走,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 他这个和尚师父的话,让他不禁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几年来一直在他佛堂里与他讲话的那个小将军。 小将军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让自己早去早回这句话,毕竟当时根本就没有办法逃离那座庙堂。只不过这种语气,却让自己感觉到熟悉。所以即使再不耐烦,也泽么平淡的,应了一句。 “哎呀,师父你干嘛啊,我还没睡够呢。”美梦被打断的净坛使者抱着金蝉子的腰,不满地嘟囔着。 沙悟净难得看到撒娇的场景,这时候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道:“二师兄你还没睡够呢,昨晚就算你睡得最早了。” “我还是小孩子嘛,小孩子长身体肯定要多睡一会儿啊。”小净坛依旧不依不挠,只不过刚才还在自己师父腰上的那双手,这时候已经被强制抽了出来。 看着正缩在小角落生闷气的净坛,沙悟净憨厚地笑了一下,然后凑到金蝉子身边,问:“师父,你说二师兄,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金蝉子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 脱离了原本的形态,原因不过有两个。一是在信仰的民众太多,躯壳已经超脱,转而轮回,进入一个新的壳子里面重新修行;而第二个原因却是恰恰相反,被信奉的人见证太多的苦难,封闭神识,修为折损,身形退化。 眼前的净坛使者,感受他体内的气息,不用去想,就知道他经历的是第二种。 但是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金蝉子手掌在净坛使者光溜顺滑的头顶抚摸了两下,安慰似的说道:“好了别生闷气了,我们今天进村子看看,如果找不到什么,就回来休息好吗?” “真的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 听了这话净坛使者终于笑了,站起来抖抖自己身上的图,“这还差不多。” 没多久斗战胜佛带着新鲜的野果回了山洞,薄唇间叼了一颗苍翠的野草,颇有几分当年还是猴王的姿态。 “我回来了,山间的果子不多,凑合着吃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包着果子的小围兜丢在地上,自己走出了山洞,盘着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山间的果子看着都是小小的一个,却是极其鲜美多汁,师徒几个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在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金蝉子却突然打开了净坛使者伸过去的那只手。 看着面前不停咽口水的小馋猪,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似乎还在熟睡的小芙,轻声说:“住了人家的屋子,总得留下些什么吧。” 净坛使者噘着嘴抬头看了一眼,不满道:“哼哼,小姐姐还在睡觉呢。”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吃到我们为她准备的早餐了。”金蝉子将净坛那只不安分的手挡了回去,后来干脆直接将人拎了出去,在门口斗战胜佛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出发吧。” 斗战胜佛睁开眼,里面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桀骜与不驯,只有陌生的安于现状的淡然。“去村子里面吗?”他问。 “是。” “去干嘛?” “去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不知道,到时候,也许就知道了。” 观音只是说了去找到佛祖的每一世轮回,却没有说过轮回之后的佛祖是什么样子,身为佛祖,可能有不同于常人的东西吧,可能找着找着,就找到了呢。 斗战胜佛行走的姿势顿了一下,还想问些什么,最后却是止住了话头,只说了个“哦”,没有任何情绪。 像是不满足与话题仅止于此似的,金蝉子想了一下后接着开口,“等到佛祖轮回了四十九次,就自由了。”说这句话的时候,金蝉子心里没底,但好像不说些什么,气氛会有些奇怪。 事实上是说了气氛更加尴尬,斗战胜佛依旧一言不发地往前走,金蝉子倒像是徒弟似的在后面跟着,即使在五百年前,他这个大徒弟就一直习惯性地在前方开路。 “我还以为又是八十一次呢。”斗战胜佛突然停了下来,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饶是金蝉子这样淡定的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声音忍不住开始颤抖,只觉得突然之间所有情绪都冲上喉头,说不出一句完好的话来,“你……你说什么?” 斗战胜佛的双眼有些红,他转过身,看着身后几乎要待在原地的和尚,他问:“许久之前,我也是你的徒弟,是不是?” 后面的这句话让金蝉子刚才激动的心情一下子被消去一大半,他冷静下来,本来以为悟空他也记起来了的,原来并不是啊。 苦笑了一声,金蝉子双手掩面,手腕上的佛珠撞得鼻梁生疼,差一点淌下热泪。 他说:“不是,你不是我徒弟,你不过是一只,以下犯上,桀骜不驯的臭猴子。” 第五章 无能为力 小村里果然像那妖精少女小芙说的那样,除了村民之外还有驻扎在此的军队,几乎没处都可以听到士兵们操练的声音。 想起小芙的提醒,师徒四人将自己身上闪耀着的佛光敛去,化作寻常苦行僧的模样。在人间有了战事的时节,任何一个不注意都会带来巨大的麻烦,他们可不想自身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就招惹上其他的不痛快。 金蝉子在村落的某一处高地站定,在这儿能够俯瞰整个村落,他转过头看向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斗战胜佛,说:“猴子,即将临盆的妇人身上都会有一股特殊的血腥之气,你快感受一下这附近有没有这种气息。” 猴子“噗”地一声吐掉嘴里面已经嚼烂的那根狗尾巴草,照着自个儿师父的指示想着村子里面眺望。 “有三家气味不寻常,浓度不同,第一家向北方直行半里路,第二家向西北方直行半里路,第三家向西方直行半里路。”猴子看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答案,其实他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只不过师父没问,他也没打算说出来。 听到了大徒弟的回答,金蝉子当即说了声“好”,将吊在自己腿上的净坛滴溜了下来,向着最近的地方出发。 他说:“先去北方半里路那家吧。” 师父既然已经发话,他的徒弟们并没有其他意见,收拾好半路顺路采摘的果子,跟着师父一起重新上路。 小村里面行走的村民并不是很多,一路走过来他们看到最多的还是见人就狂吠的狗,只不过那只猴子稍微龇牙,在狂躁的狗也只有夹着尾巴躲在一旁颤抖的份。 金蝉子心下有些想笑,多么威风的齐天大圣,现在居然在小村子里面吓狗玩儿。 很快就走到了猴子说的第一户人家,低矮的小茅草房,几乎随便刮一阵风这间破烂的房子就会被吹到,金蝉子不禁开始担心房子里面住户的安危。 房子虽破虽小,外面还是围了一圈竹制的栅栏,而栅栏里面,拴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狗。 看着那双眼睛里面绿幽幽的光,如果不是它一开始好好趴在地面上看家的话,金蝉子几乎以为那是一匹还没有被驯服的野狼。 正在师徒四人与这条狗对峙的时候,屋子里面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旺财别闹。”让人不禁生出好感。 金蝉子立马整理好仪容,站在竹栅栏外面,等待着刚才声音主人的出现。在寻常小村子里面居然能有这样通情达理的人,没准就是佛祖选定的轮回后的母亲。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很快就走了出来,和猜测的相差不多,是个即将临盆的妇人。走出来的那位女子步履蹒跚,腹部滚圆大如球,看起来十分吃力。 看着她那为难的样子,金蝉子不禁出声提醒,道:“女施主可以慢点走,不着急。” 直到金蝉子出声,那位妇人好像才发现这几人的存在,顿时不可置信似的瞪大了眼睛。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村子里面。” 妇人说完话便掩嘴咳嗽了两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像是有什么人在和她争夺宝贵的空气似的。金蝉子这才发现,这位妇人脸上带着不正常的蜡黄,眼下乌青,根本不像是即将临盆的人的模样。 “阿弥陀佛。”金蝉子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接着说:“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方求取真经。” 这根本不是他的初衷,但是这句话五百年前已经说习惯,现在有人来问,一不留神就再次说出了口。 听到这个答案,那妇人却是猛烈摇头,“不是,”她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些圣僧们已经成佛了,而现在,也不是五百年前的盛唐。” “不是。”金蝉子肯定了那妇人的话,他说:“我是金蝉子,不是唐三藏,站在我身后的,也在没有了孙悟空,猪八戒,和沙悟净。” “那你们是谁?” “我们谁也不是。”金蝉子摇了摇头,在妇人满是惶恐的目光下转过身,想着三位徒弟,说:“我们走吧,她不是要找的那个人。” 猴子没有说话,净坛只是抱着金蝉子的腿“哼哼”了两声。 悟净从金蝉子和那妇人说话时心情就不大对劲,他觉得自己还是自己,但是过了五百年之后,好像又变得不是自己了。 他跑到金蝉子的面前,想了想还是退至师父的身侧,他问:“师父,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呢?” “她不是。”金蝉子加重了语气,他不想回答沙悟净的问题。 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的妇人是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一个,但是那妇人问他们是谁,他该怎么回答,被西方流放的叛逆者,还是为自己罪行寻找解脱的救赎者。 他们什么也不是,他不敢和那位妇人对上,即使是一位可能从来也没有出过这个小山村的无知妇人,金蝉子也怯了。 “我们去下一处吧。”他轻声说,话语里带着疲惫。 今天真是出师不利啊!金蝉子轻叹了一声,微微上扬的嘴角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像是全村都商量好的,几乎每家人门口都养了一只可以媲美野狼的大狗,这次他们在门口等了好久也没有听到屋子里面训斥不懂事狗的声音,只能够听到屋内传来的轻微的咳嗽声。 又是咳嗽声。 金蝉子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刚才那妇人也一直在咳嗽,怎么这个,也是这么个情况。 由于心中有所担忧,金蝉子并没有过多的犹豫,直接忽略了在门口狂吠的那只狗,带着三个徒弟走进了被木栅栏围起来的房子。 一走进屋子闻到的就是一股腥臭潮湿的泥土味,中间还混杂着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味道,让人作呕。 “咳咳……” 走进屋子之后,刚才还很微弱的咳嗽声逐渐明显,循着声音走进了有人存在的那个房间。 只有一位肚大如球的妇人侧卧在床榻上,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十分可怖,满脸的冷汗遮掩不了她正努力隐藏的痛苦。 看到突然出现在屋子里的几个人,也顾不上去问他们到底是谁,她艰难地张开嘴,用微弱的声音向面前的人求救。 “救救我,”那位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咳嗽了两声,喉咙里像是夹杂着棉絮一般,声音便从棉絮的丝丝缝隙里面挤出来,她说:“救救我,至少,别让我的孩子死掉。” 那位妇人朝师徒四人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像是想要抓住最后一线希望,她把她的命,和自己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全都交到这些人的手上了。 即使自己非死不可,起码,也要让这个孩子留下来。 他们已经分不清那位妇人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净坛还是小孩子的模样,他快要吐了出来。 他拉了拉金蝉子的衣袖,轻声说:“师父,我要吐了。” 金蝉子在他头顶狠狠敲了一下。 “不得妄言。”他说。 只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面对即将生产或是即将死亡的妇人,他该怎么办。这个妇人,身下的床榻,已经被鲜血染红,血腥味扑鼻。 “悟空,怎么办,该怎么办。”金蝉子转过脸看向他的大徒弟,就像是在五百年前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这个什么都能够解决的大徒弟。 只不过这次,那只一向可靠的猴子,却只是冷漠地摇了摇头。 “佛能度人,无法救人。”他薄唇微张,轻轻吐出这么八个字,像是看透一切的智者。 从五百年前成佛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世界与他再无瓜葛。他只能看着一些人痛苦地死去,再安详地看着那个人离开,为他颂上一段经文。 “可是她快死了啊,还有孩子。”金蝉子声音在颤抖,斗战胜佛说的那些他何尝不知道,可是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两条生命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消失。 只是他自己也毫无办法,他并没有活死人而肉白骨的本事,他只能在他们死后,颂上一段经文。 “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那妇人这次所说的话他们已经不能够听清,只看到那只比枯木还要瘦弱的手臂,垂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而那副万分痛苦的表情,也随后慢慢舒展开来。 金蝉子说:“她死了。” 三位徒弟纷纷双手合十,冲着那具尸体,道:“阿弥陀佛。” “阿什么阿,她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救不了她,身为佛,难道一个人都救不了吗?” 这是金蝉子下界之后的第一次咆哮,他不明白以前都那么热心的徒弟,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两条人命在自己眼前消失却毫无作为。 “你们都是禽兽吗,她死了啊,还有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 斗战胜佛和净坛都没有说话,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理会这个不淡定的师父,只有悟净站了出来,他说:“可是我们也无能为力啊,师父。” “对啊,无能为力。”金蝉子睁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他怎么又哭了。 第六章 第一滴血 对着妇人的尸体,师徒几人面面相觑,是把这具尸体放在这儿不管呢,还是替她收了尸再走。 很奇怪的是,在这个小村落里面,除了一开始见到的那些将士们,几乎没有看到有男人的存在,难道那些男人都参军去了吗?那这个妇人的男人现在是不是也在军营里操练着,想着未来的某一天能为自己的国家上阵杀敌,那么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已经这么无助地失去了生命,就这么可怜的躺在血泊中。 外面突然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师徒几人一下子就警觉起来,如果这会子男主人回来了,那么他们可真就是百口莫辩。 师徒几人很自觉地都隐去了身形,将自己藏在黑暗之中。 意料之中的男人并没有出现,推开门进来的是刚才一直在狂吠的那只大狗,脖子上还挂着粗粗的项圈,不知道它是怎么挣脱开并且走进来的。 那只大狗似乎有意识似的,它盯着师徒四人藏身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咧开嘴露出满嘴锋利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低吼,像是在警告。 大狗慢慢走到带着难闻味道的床的旁边,伸出带着倒刺的舌头,很是轻柔地在死去妇人垂下来的手背上舔了一下,像是想要把自家女主人唤醒似的。 但是结局注定要让它失望,它的女主人,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隐匿在黑暗中的金蝉子叹了口气,不忍心再看眼前的场景,知会了身边的徒弟们,准备离开这个让人心情沉重的地方。 大狗“呜咽”了两声,轻舔了一下妇人垂下来的手,在床边趴下,回过头又冲着师徒四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被悲伤填满的眼神让几个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他们好像还不如一条狗啊! 金蝉子怔怔地看着妇人的方向,她那滚圆的肚子刺痛了他的眼睛,无论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他们要找的轮回之后的佛祖,这好歹也是一条生命,怎么能在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就让他消失呢。 “肯定有办法就她的,我若是救不了人,我还当什么佛啊。” 金蝉子揪住斗战胜佛的衣领,冲着他吼:“你不是在阎王手底下救回了你那么多猴子猴孙吗,你不是把你猴子猴孙的姓名都从生死簿上面划出了吗,你现在再去找阎王,把他们母子的命,就回来,快去啊。” “你说什么?”斗战胜佛眼神茫然,他不知道眼前的和尚情绪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激动,也不知道他刚才说的那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把他们就回来啊。” 沙悟净拉开金蝉子揪住斗战胜佛的那只手,恨不得跪在他面前,他说:“师父,你别这样,大师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前尘往事他都忘记了,难道你也忘了吗?” 金蝉子颓然地将手垂在身侧,他想救人,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去找阎王吗,把这母子二人的性命就回来,好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金蝉子看着妇人的方向,眼神渐暗,他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地府,找人。” “师父。”沙悟净开口,他想说些什么,只是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大狗愉悦的声音给打断。 刚才还在床边趴着的大狗这会子站了起来,粗壮的尾巴不停地摇动,仿佛听到或是看到什么让它觉得愉快的东西。 失去生气的妇人周围散发出莹莹幽光,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极其诡异。 在师徒几人的注视下,原本已经胎死腹中的婴儿随着一声怪响滑到了被鲜血沾湿的床单上,在幽暗的屋子内发出“凄厉”的哭喊声,整具身体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在他苍白的后背,还粘着两团皱皱巴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片状物体。 妇人的身体在孩子出来之后开始渐渐蜷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作手掌般大小,最后化作一直黑黢黢的蝙蝠,和昨晚见到的小芙一般,只是体型要比小芙大上许多。 看着床上的情形,沙悟净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妖怪?” 当然是妖怪了,不是妖怪的话,怎么会还没来得及救,就自己活了过来。 刚才房间内的血腥味太过于浓重,而这只妇人妖怪在人群中隐匿了太久,自身的妖气已经很薄弱,几人没有立刻发现也是情有可原。 只不过刚才一心想着要救人,现在却发现要救的是一只蝙蝠精,是不是应该离开了。金蝉子犹豫了一会儿,想着既然是妖怪的话就不会再有生命危险,还不如趁早脱身。 就在师徒四人脚刚踏出房门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别走。” 那蝙蝠精的声音虽不至于像一开始那样无力,但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金蝉子脚步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回过了头,重新走了进去,刚才那只皱皱巴巴的大蝙蝠已经重新变作妇人的样子,脸色苍白得和纸一般,手上正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不知施主有何事?”金蝉子问。 妇人右手在小婴儿的头顶轻轻摩挲,看着他的眼神里面满是柔情,她头也不抬,问:“我刚才死了你们知道吗?” “知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救我?”这句话声音很轻,却是质问。 她以为纵使自己是妖怪,但是这几个已经得道的人,至少会救下自己的孩子,没想到他们却只是在一旁干看着,无动于衷。 “我们救不了,无能为力。” 妇人突然抬起头来,目色血红,几乎将所有的愤怒都藏在眼神里,“呵,你们怎么会无能为力,你们要是无能为力的话,这世间还能有什么有力的事情。” “我们真的无能为力。”金蝉子再次重复。 “是吗?”那蝙蝠精问了这么一句,垂下眼睛,滚烫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滴落在婴儿的脸颊上。 刚出生的婴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挥舞着双手,手指沾着一些泪水送进口里,想要知道从自家母亲眼中滑落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会不会好。 “我已经死了。”蝙蝠精想要抹去不停滚落的泪,但是怀中的小儿子却不停阻挠自己向上的手,她接着说:“这孩子原本只是个普通凡人的,但是临死前,我把内丹送入了他的身体,他还是变成了这个半人半妖的模样,可是不把内丹给他的话,他会死啊。” 看着小婴儿背后两团皱皱巴巴的东西,金蝉子突然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也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死去的两个人现在却再次活了过来。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不管是在之前的五百年还是更久之前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办法明白这其中的情感。 “没有了内丹,我大限已至,再也不奢求你们能够救我,但是至少,请帮我把孩子送到他父亲的手上。”蝙蝠精流着泪,笑着看着怀中的孩子。 “我……”金蝉子张嘴,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或是根本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 耳边突然传来婴儿凄厉的哭喊声,再后来就是浓烈刺鼻的新鲜血液的味道。再抬眼看,蝙蝠精已经将婴儿后背那两团皱巴巴的翅膀生生撕了下来,留下两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我不能让他父亲知道他的母亲是一只妖怪,这样的话,孩子会被烧死的,请你们帮我隐瞒孩子的身份,安安全全交到他父亲的手中,求你们了,好吗?” 蝙蝠精手上还抓着从婴儿后背撕下来的那两只翅膀,请求声与孩子痛苦的呼喊声相互交杂,金蝉子痛苦地捂住耳朵,他不想听。不想听妇人那些对孩子对自己都很残忍的话,也不忍心听婴儿暗自肺腑的痛苦声,他害怕接触到这些情绪,他几乎又要再次落下泪来。 “别哭了。”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暴呵,金蝉子抬起头,他的大徒弟斗战胜佛正龇牙咧嘴地站在床边,冲着哭喊不停的婴儿怒吼。 “别哭了,烦不烦啊。”斗战胜佛再次吼了一声,然后冲着那妇人伸出手,道:“把孩子给我,你安心死吧,我会把他处置好的。” 听了这话,那妇人终于是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尖利的细牙,伴随着安心又绝望的悲戚,最后化作本体,化为了灰烬。 看着那团灰烬最终也渐渐消失,斗战胜佛捏着小婴儿的手臂,怔怔地望着妇人待过的地方,喃喃道:“终于安静了。” 小婴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瘪了瘪嘴,不过好像是因为刚才哭得太过耗尽了力气,这次就算是再想哭却都没有哭出来。他后背的两个血洞还在不停的淌出鲜血,斗战胜佛皱了皱眉,伸手在流血的地方抚了一下,那地方便被一团祥和的佛光给包围,血液也止住了。 金蝉子默默看完这一切,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逐渐变红的天边,问:“还要继续吗?” 斗战胜佛滴溜着手上的小婴儿,随手捡起床上还带着血的两只小翅膀,说:“算了吧。” 第七章 回忆之痛 北方和西北方向的两户人家已经看完,还剩下最后的西方的那一家,只不过后面发生了这些事情,师徒四人都没有了继续找下去的心情,带着妇人交给他们的小婴儿,重新回到了小芙的山洞里。 在回去的路上,依旧没有见到这个村子里面的男人,就连早上见过的那些士兵都不见了踪影。 虽然觉得不太对劲,却根本没有心情去猜想其中的缘由。 这时候小芙并不在自己的山洞内,她好像和其他的蝙蝠不一样,早出晚归的,倒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然而蝙蝠明明是白天休息晚上才出去活动。 村子离山洞的距离算不上很近,师徒四人几乎走了一个时辰才重新回到山洞内。即使是已经得道,外面的天气依旧让几人身上满是热汗。 看着山里树木的生长情况,现在明明应该是多雨的季节才对,怎么会有如此干燥又炎热的天气。 山洞内虽然能减少抵御一定的炎热,但是满身大汗黏在身上却是极其难受,师徒四人对望几眼,便心照不宣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一会儿,一个抱着婴儿的和尚,一只猴子,一个长着大耳朵的小孩儿,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大汉,走在了通往湖边的小路上。 即使是成了佛,猴子依旧是猴子,对森林里的一切有着天生的灵敏度,没多久就领着几人找到了隐藏在山林中的一汪泉水。 先是喝了几口甘甜的泉水解渴,几人匆匆解下衣袍,将燥热的身体埋入清凉的泉水中,被泉水不寻常的温度冻得一个哆嗦。 金蝉子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在泉水里,突然发出这样一句感叹:“没想到在人间还能有这样爽快的日子。” 净坛使者将自己埋在水里,鼻子里面“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活像一直小鱼儿,只不过那体型却比小鱼儿不知道大到哪里去了。 斗战胜佛坐在水中,背靠着土地,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也可能像是之前一样,只是单纯的闭目养神罢了。 可能因为是妖精的孩子,蝙蝠精的孩子光着屁股在岸边不停地爬动,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完全不像是刚出生的模样。 沙悟净只把身上的臭汗洗洗干净就匆匆上了岸,像是对水存有什么恐惧似的。 本来并不像打探什么隐私,但是脑海中的想法刚冒出头,金蝉子就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怎么不多洗一会儿,不喜欢水吗?” 突然之间,沙悟净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手上拿着衣服上面的带子,围在腰间,不知道是该先系上还是应该先回答师父的问题。 “先穿好衣服吧,刚才的问题,不回答也没有问题。” 沙悟净沉默着点了点头,转向一边将腰带系好,靠坐在一旁的树下,静静看着舒舒服服泡澡的几个人。 他张了张嘴,却又视线接触到泉水的那一刻将嘴巴闭上,有些事情,应该一辈子拦在心里。 树上有一片叶子掉了下来,本应该是万物生长得正茂盛的季节,这片叶子却早早红了,凋了。 沙悟净轻叹一声,将那片叶子放入口中嚼了嚼,是苦的,整个口腔里面都泛着苦水,就好像那么岁月里,在流沙河尝过的那些滋味。 在没有认识眼前的和尚之前,他曾是天庭的卷帘大将,后来因为失手打碎了一只琉璃盏而被贬下凡,在流沙河里面当了一个吃人的妖怪。 说是吃人的妖怪,那几百年来,他不过只吃了九个人而已。 那人自东方而来,要到西方去,他当时想着,既然是要去西方,那不如就送他过去吧。这样既帮助了别人,又填饱了自己的肚子,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没想到,自己吃过的那九个人,都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最后一次出现时,成为了自己的师父,救了自己,也害了自己。 后来他随着那个人到了一直想去的西天,到了之后,沙悟净觉得,到了这样的地方,还不如被自己吃掉来得自在,那样的话,在之后的五百年里,自己就不要承受那样的煎熬。 有了希望再绝望的那种感觉有多可怕,没人知道。 得道之后,金身虽成,但是流沙的感觉已经留在皮肤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沙悟净将口中的苦水吐出来,原本红色的叶子已经变作一团烂渣,糜烂地躺在干燥的泥土上面,带着自己未干的口水,看上去十分恶心。 沙悟净干呕了一下,“呸”的一声,将最终的最后一点残渣也吐了出去。 师父师兄们已经陆陆续续洗好了澡,他们穿上各自的衣服,收拾好一切,又准备重新回到那个狭小却干净的山洞里面。 接过金蝉子怀里抱着的那个张牙舞爪的婴儿,沙悟净凑了过去,问:“师父,如果在这里找不到我们要找的人,怎么办?” “那就只能接着找了,找到他,让他感受诛心之痛,再去找下一个。” “那如果一直找不到呢?”沙悟净锲而不舍。 金蝉子原本想说“那就接着找下去”,可是想了想,最后还是接了这么几个字,他说:“不可能的。”观音既然将这件事情交给了自己,那么就绝对不可能找不到佛祖的轮回。 不知怎么的,沙悟净突然有点失望,他垂下眼眸,淡淡“哦”了一声。原本想着如果一直找不到的话,他们师徒四个是不是还能像现在一样,饿的时候就去山里采果子,热了就找一处凉快的地方泡个澡,困了就找个小山洞睡一觉。 原来是不可能的啊,原来是自己多想了啊,原来一直是自己在痴人说梦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沙悟净嘴角为何突然冒出奇怪的笑容,金蝉子摇了摇头,顺手摘下手边的几个果子,随意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就准备送进嘴里。 斗战胜佛默默将金蝉子手中的果子抢了过来丢掉,低声说:“别吃,有毒。” “可是……”明明看起来那么好吃。 看出了金蝉子的画外音,斗战胜佛并不准备解释什么,只是重复了一句,“有毒。” 金蝉子点头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往前走,手却垂在两侧,总是一旁的果子看起来再美味,却也没有了动手把他们摘下来的欲望。 “师父,救我。” 小净坛稚嫩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金蝉子低头去看,发现他手上拿着和自己刚才摘过一样的果子,已经啃了一半。 金蝉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一脸淡漠的斗战胜佛,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与我何干?”斗战胜佛反问,观音本就是让他来保护金蝉子的,旁人与他何干,生与死对自己都没有太多影响,更何况这种毒并没有办法置人于死地。 放你的屁这和你没有关系,这可是你的师弟啊,金蝉子瞪着眼睛想说出这句话,只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泪眼朦胧的小净坛给打断。 净坛已经满脸泪水,扑闪扑闪的两只大耳朵哭得通红,肚子里传来刀绞一般的疼痛,他抱住金蝉子的大腿,“师父救我。” 金蝉子安抚性地在净坛头上摸了摸,温声道:“别担心,师父,不会让你有事的。” 说着这句话,金蝉子突然间意识到一件事情,好像在五百年之前,无论大徒弟做了多少大事而二徒弟闯了多少祸,最后得到原谅的都是这只会认错会讨好的猪。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手掌慢慢离开净坛的头顶,有些尴尬地放在空中,对上斗战胜佛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睛。 金蝉子皱着眉,问:“为师,是不是做错了?” “师父怎么会错。”斗战胜佛笑了一声,转身纵上一旁的树梢,目光向下扫视,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东西。 一株草药突然出现在面前,对方什么也没说,金蝉子便也什么也不问,自行将药草全都揉碎,去刚才的泉水里舀了一点干净的水,配合着草药给净坛喝了下去。 净坛皱着眉,将那些草药全都吐了出来,道:“好苦啊。” “啪。” 净坛捂着刚才被打的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刚才还温柔照顾自己的师父,大大的眼睛里面瞬间被眼泪给填满。 “师父,你……” “你什么你,如果不是你自己嘴馋要吃那个有毒的果子,费得着为你去找解毒的草药吗,费尽心机给你吃了药你却都吐了出来,你以为别人过得很容易吗,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这碗药你要是不给我喝完,今天你就滚回你的高老庄吧。” 净坛还从来没见过师父发火的样子,颤抖着将最后剩下的那一点药喝了下去,即使再苦也逼着自己咽了下去,不敢再说一句其他的话。 喝了药之后,净坛只感觉肚子内一阵天翻地覆,“唔呕……”一声将刚才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之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不省人事地倒在了金蝉子脚边。 看着昏迷不醒的二徒弟,金蝉子接过悟净手中的婴儿,指着净坛,道:“你带着他回去吧。” 第八章 陷入困境 悟净看着倒在地上的二师兄没有说话,他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实在是太过于扎眼,一时之间居然不敢和眼前的师父说话。 他喏喏地点了头,将小童体型的二师兄抱起,默默地走在了金蝉子和斗战圣佛身后。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大师兄明明眼睁睁看着二师兄吃下有毒的果子却不出声提醒,就因为二师兄吐掉了苦得难以下咽的草药,师父就在他脸上留下这么深的指印。 原来在五百年之后,所有人都变得这么陌生了吗? 悟净走在最后,金蝉子肩上的婴儿在朝自己做鬼脸,看着很烦,恨不得将那个小孩子,溺死算了。 可能是悟净丑恶的内心想法传送到了婴儿的心里,他表情怔了一下,突然咧开嘴,毫不客气地哭了出来,声音在整个山林里面回响。 可能,山下的小村子里面,也可以听到这样凄惨的哭喊声。 师徒几个再回到山洞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边残留的只有满目的晚霞。已经醒来的悟净,突然愣怔怔地看着天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的出现。 只不过具体等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原本清澈的眼睛,突然涌出了眼泪。 小芙今晚回来的时间比昨天要早,听声音赶回来好像比昨天还要急躁一些。 她站在山洞口,插着腰喘着粗气,看着正在洞外赏着月光的师徒几人。 看到在地面上爬来爬去的婴儿,小芙喘气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指着“咯咯”笑个不停的小婴儿,道:“果然是你们。” 金蝉子不解,“什么果然是我们?” “今天傍晚,山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惹起了村民的怀疑,今天村子里丢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他们说,怕不是山里有了妖怪。” 金蝉子听小芙说完,抬眼,指着她,问道:“你不就是妖怪吗?”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妖怪啊,再说,你们不是和尚吗,偷孩子干什么,他娘亲呢?” “死了。”金蝉子淡淡说了两个字,毫无感情,就好像今天看着那个场景嚎啕大哭的人并不是自己一样。 “哦,死了啊。”小芙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人说了什么,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吞下一整个一旦,她看着面无表情的几个人,“死了?!” “死了。”金蝉子点头,将地上的小婴儿抱起,举到小芙的面前,问:“你认识他父亲吗,把他交给他,那只蝙蝠精是这么说的。” 小芙并没有接过婴儿,只是问:“你们知道她是一只妖精了?” 金蝉子点头,“恩,这孩子,体内有他母亲的内丹,他现在,是一只半妖。” 小芙突然愣了一下,伸出手在小婴儿的身体上走了一圈,捏住他细嫩的脖颈,喃喃道:“身为半妖,留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住手。”金蝉子皱着眉。 对面的人神情严肃,小芙倒是笑了出来,她抽开放在小婴儿脖子上的那只手,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 “即使是半妖,命是他母亲保下来的,我有什么权利剥夺。”她接着说。 “呼。”金蝉子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说不紧张是假的,谁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妖精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毕竟那样的距离,即使想要救回那个孩子,也是有心无力。 无论有用无用,金蝉子道了句“阿弥陀佛。” 小芙没有再接话,在场的任何人,除了还在咿咿呀呀的婴儿,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连风声都没有。 过了许久,小芙突然说:“你们不能再继续待在这儿了。” 金蝉子放下正在逗孩子的手,问:“为什么?” “你知道的,今天的事,已经让他们开始警觉了。”小芙的声音很轻,似乎并不想说出这句话似的。 “而且这个村子,原本就并不太平。” 在这种战乱的年代,一开始是百年难遇的大雨,大雨之后又是令人绝望的干旱,村里的妇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都染上了怪病,这个村子,原本就不太平。 金蝉子不想反驳什么,让原本就不安的民众变得更不安,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在婴儿肥嘟嘟的脸上轻轻捏了两下,说:“至少,等把孩子交给他的父亲,再找到最后一个人。” 婴儿已经长出了两颗可爱的小门牙,每次笑的时候都会露出来,特别招人疼。 这显然不像是刚出生的孩子,交给他的父亲,真的好吗? “把孩子交给我吧,我帮他找父亲,而你们,赶快走。” 金蝉子眼看着小芙将婴儿抱进山洞里,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下村子,突然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看了最后那个人,就会走的。” 可能是小孩儿知道自己天生就没了母亲,倒也乖巧的紧,整个晚上都趴在众人给他准备的小床上,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看着洞外,像是那里有什么让他留恋的东西似的。 金蝉子早上是被人给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到山洞外面围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外面天还没大亮,他们手上都举着火把。 他头也没抬,只听见头顶传来带着啜泣的声音,“完了。” 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金蝉子抬起头,看着正缩着翅膀瑟瑟发抖的小蝙蝠,低声安慰。 他说:“别害怕,不会完蛋的。” “可是,会暴露的。”小芙的声音里带着绝望和抗拒,仿佛在山洞外,有着什么她不想见到的人。 “不会的,相信我。” 金蝉子的声音很轻,却能够让人信服,小芙颤抖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安静了下来。 已经有举着火把的男人尝试着走进这个狭小逼仄的山洞,这还是金蝉子第一次见到这个村子的男人,他伸出手,将在一旁呼呼大睡的婴儿抱进怀里。 “什么人?”金蝉子高声问,他的徒弟们在这个时候也已经醒来,满脸戒备地看着逆光走进来的两个男人。 那两个男人在一定的距离下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个将手中的火把微微向前,似乎是想要看清山洞内人们的模样。 “是个和尚。”其中一人转过头向后传话。 “阿弥陀佛。” “手里还抱了个孩子。”那人接着说。 “把他们带出来,”外面传来一道威严的男声,在两个男人准备动手的时候,那人又接着说:“小心他们。” 山洞内的四人虽没有敌意,但是进来的两个男人还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喘着粗气,其中一个人说:“老实点,跟我们出去。” 即使成了佛,斗战胜佛依旧是那只好斗的猴子,他敛眉,冲着那两个男人龇牙,他们抖了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换来净坛无情的嘲笑。 “真好笑,哈哈。” “不得无礼。”金蝉子回过头训斥自己的两个徒弟,再看向满脸惶恐的两个人,道:“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害怕,贫僧与几个徒弟随二位出去便是。” “你……你们老实点。”其中一人装着胆子,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逃也似地出了山洞。 师徒四人抱着孩子走出山洞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外面等着的一群人,和满目摇曳的火把,在漆黑的山林里,格外刺眼。 一个男人突然冲上来抢过金蝉子手中的孩子,怒目圆睁,“你们是什么人,这孩子,从哪儿偷来的?”那人说话毫不客气,仿佛已经认定眼前的人就是那个偷孩子的贼,而自己,就是解救了一条生命的英雄。 金蝉子嘴角依旧带着笑,“阿弥陀佛。” “问你们话呢。” “不知施主问的什么话?” “你们是什么人,孩子从哪儿偷来的。” 金蝉子嘴角含笑,却是没有刚才那么明显,这会子更像是心情不愉悦的冷笑。他冷眼看着眼前满脸怒容的那个男人,笑问:“施主想要贫僧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废话,肯定是两个都回答啊。” “只是贫僧能回答的,只有第一个而已。”金蝉子笑着,指着那男人怀中的孩子,道:“这孩子是他母亲亲手托付给我,又怎么能称得上是偷来的孩子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那男人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往后退了好几大步,怔怔地看着正躺在自己手中欢笑的孩子。 “怎么可能是他母亲交给你的,那他母亲呢,我夫人呢,去哪儿了?” 金蝉子并没有在意那男人的问题,反而问:“施主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吗?” 那男人并没有回答,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不过看他这个模样,答案根本也不需要说明。 “既然找到孩子的父亲的话,那么贫僧的事情便已经解决,诸位施主可以退散了,贫僧也该去另一处,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说完这些金蝉子便准备带着几位徒弟离开,只是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就被人伸手挡住。 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挡在金蝉子的身前,傲慢开口:“这件事情,岂是你们随口说两句就能够解决的。” 第九章 牢狱之灾 原本就想过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但是金蝉子没有想到的是,这人居然会是这样的态度。 起码得好好说话才对,这个样子,还怎么沟通。 哎,真愁人。金蝉子摇了摇头,心中如是想到。 只不过这样的情绪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那位军官,只觉得有些眼熟。天庭的那些天兵天将们,应该都是这副模样的。 金蝉子做出一副十分诚恳的表情,问:“这位施主,还想知道什么事情?” “我想知道什么,你们应该清楚的很。”那位军官模样的男人笑了一下,薄唇微抿,他指着被那男人抱在手中的婴儿,道:“你说这孩子是他母亲亲手交付到你的手上,那么我如何相信你,你又有什么证据,而他的母亲,现在又在哪里?” 那女人究竟在哪里,金蝉子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如果凡人死去的话,他们的灵魂会由鬼差带入地府,那么妖怪呢,他们死后又会去往哪里? 不对,那蝙蝠精死的时候直接魂飞魄散了,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应该无处可去吧。 想打这里,金蝉子眼中含着悲切,双手合十,道:“贫僧不知。” “呵。”军官冷笑一声,擒住金蝉子置于胸前的双手,狠狠道:“既然说不出来的话,那就请和我们走一趟吧,我们自然有的是方法让你说出事实。” 看着军官的动作,金蝉子轻叹了一口气。原本不想与这些平常的人类有什么纠葛的,但没想到,还是惹了一身骚。 “施主不可如此无理取闹,出家人不打诳语。” 军官眼睛微眯,危险的目光在师徒四人身上扫视了一遍,“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真的出家人,还是借着出家人的名义,行什么不轨之事。” “既然施主这么想的话,那便随你走一趟吧。” 金蝉子说完这话便闭上眼睛,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不过他显然把身后的徒弟们给忘记了。 在面前站着的那些人准备给众人带上镣铐的时候,最先奋起反抗的是那只原本看起来最为淡然的猴子。他咧开长满利齿的嘴,浑身的毛发炸起,喉咙里发出低吼。 “妈呀,妖怪啊!”准备锁住他的将士惊恐地丢掉手中的锁链,高声尖叫。 看到这边的动静,军官翻了个白眼,在吓到倒在地上的下属身上狠狠踢了一脚,口中骂骂咧咧。 “放你妈的屁。”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从来没见过比人还要高大的猴子,他眼中的光芒,比自己这个不知道染了多少人命的罗刹还要骇人。纵使内心在微微发抖,却还是给自己壮胆,强撑着走了过去。 斗战胜佛收到金蝉子传过来的稍安勿躁的提示,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将脸上的暴戾全都收起,面无表情地站在远处。 面前的猴子终于安静下来,军官松了一口气,在将猴子铐住之后,得意洋洋地看了身后的众人一眼。 将这几个可疑的人都锁好之后,军官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大声喊:“全都带回去,交给大将军审问。” “是。”身后的村民和士兵们回答的声音极大,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似的,不知为何,看过刚才那猴子发狂的模样,酥软的腿就一直没有好过。 耳畔传来的是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军官却总觉得山洞里还有什么其他的声音,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从里面飞出来一只令人背后发凉的蝙蝠。 不过是只普通的蝙蝠而已,杀掉就好了。 军官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面色冷峻,对那只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他感到惧意的蝙蝠起了杀心。 …… 等到终于闻不到周围有陌生人的气息,小芙才变作了人类的模样,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眼睛的颜色也是最普遍的琥珀色。 她看着被人群踩踏过的草地,看着金蝉子等人被带离的方向,皱着眉“啧”了一声。 好歹是借住在自己这里的客人,怎么能让他们遭受苦难呢。小芙这样想着,后背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将自己包围,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又变作蝙蝠的模样,往人类聚集的方向飞去。 …… 太阳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从天升起,忽略了从地平面上起来的过渡,金蝉子举起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这让他有些不适应。 天边的云彩在飘动,金蝉子一直不明白那些云彩究竟是怎么才能够自己动起来的。可能是天界有什么人驾着车从云彩上面飞过,车轮带动着云彩飞行,但是那样的话,会留下车轮的印子吧,但是这么看却什么都没有。 因为太阳太过于炎热,天边的云彩其实并没有很多,丝丝缕缕的像丝带一般,记得很久之前,佛祖带着自己去天庭参加法会,总能看到在一旁奉茶的小仙娥,她们手臂上悬挂的那些个丝带,好像就是云彩织成的。 金蝉子悠闲的样子引起看押人的不满,这不应该是一个囚犯应有的态度。 身为囚犯应该有身为囚犯的自觉,他应该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祈求原谅。 那个男人在金蝉子腿上狠狠踢了一脚,怒目相对,“快点走,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再看的话,哥几个会考虑一会儿把你送上西天的。” “不要送我上西天。”金蝉子说,西天有什么好的呢,大佛不在了,上了西天的话,还怎么找大佛在人界的轮回呢。 虽然没有在囚犯的脸上看到惧怕的情绪,但是他说出不要送他上西天这句话,看押的人就已经很满意了。他咧开嘴笑了两声,露出满嘴的黄牙,令人犯恶心。 金蝉子安静了一会儿,感受着空气中传来的热浪,问:“请问这位施主,战事持续多久了?” 不知道这个和尚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没准是敌方派来的习作,男人开始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百姓疾苦,两国之间却还一直战争,百姓何辜。” 昨天的蝙蝠精,若不是她的丈夫一直在外,或许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两国之间的战争,究竟意义何在,无论成败兴亡,最后不过是百姓受苦。 男人表情有些松动,他也有过这样的疑问,只不过身为男儿,一生的抱负不就是为了所在的这片土地吗。他一边赞同和尚的想法,一边又为这样的赞同感到不安,他只能用冷笑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极力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反问道:“与你何干。” 金蝉子答:“与我无关。” 这芸芸众生,与他何干,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些如同蝼蚁一般的生命,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与他何干。 金蝉子嘴角微微向上,在接下来的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 “你们几个,将他们带进去看好,本副官现在就去禀告大将军,一会儿再过来审讯。” 这位自称副官的人就是刚才的那位军官,他看着下属们推推搡搡地将几人弄进监牢,再三确认牢门是否锁好,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才放心地转身离开。 看着副官离开的背影,几个不安分的下属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你们有没有觉得,副官这段时间里,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就是啊,变得越来越暴躁了,我前几天去给他送茶,就因为耽搁了一些时间,他就把茶水连着碗一起砸了,还伤了我一只胳膊,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接话的人指了指自己手臂上那条蜈蚣似的疤痕,就是前几日被破碎的茶杯给弄伤的。 “其实副官的变化,也不是没有道理。”其中一个人默默听着,突然开口,“要我是副官的话,没准变得比他还要厉害。” 说话人眼神里藏着一般人不能明白的高深莫测,他看着副官离开的方向,嘴角带着戏谑,“要是我的位置被一个傻子给顶替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出来。” 这句话刚说完,整个收监室的气氛都降了下来,没有人敢再接话,当然,也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你别说了,这要是被人听到了,可就……咔……”提醒的那人说着,一边做出杀头的动作,预示着这些话的危险。 “怕什么,我们的大将军,他舍得杀人吗?哈哈哈。”刚才说那话的人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作为和大将军相识的人,他深深知道那位是什么样的性子。 在生命中的前十八年里作为一个傻子一样的存在,在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之后,居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助着现在的副官拿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军工,最后还顶替了副官原本大将军的位置。 但也就是这么一个大将军,说的好听点是心地善良,难听点就是妇人之仁。他才不会杀人呢。 那人想象着那个大将军的样子,嘴角微微向下,发出一声冷哼。 “谁知道那个傻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他看着主军帐的方向,不屑地“嘬”了一口,脸上突然传来一股剧痛,覆手上去,只看到满手鲜血。 “什么……”最后一个“人”字还没有说出口,就随着和他一起看守的那些将士们,一同倒了下去。 第十章 虚假之言 “女施主你怎么过来了?” 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小芙,金蝉子感到很是意外,但是又不觉得有哪里奇怪的。 小芙却完全不像金蝉子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她拧起秀气的眉毛,急躁地看了一眼窗外。“我想到一个洗清你们嫌疑的办法,你们一会儿照着我说的做就行了。” “不知道女施主想到了什么方法?” 在这种外人随时都可能进来的关头,小芙并没有什么废话,简单明了地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让金蝉子一会儿千万不要露陷。 金蝉子犹豫了一会儿,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芙气急,恨不得在金蝉子那锃光瓦亮的脑袋上狠狠敲几下,她抬起手装作要动手的样子,“我打你你信不信?” “信。”金蝉子点头,脸上还是那种为难的表情。 “要不然这样吧。”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三位徒弟,提了个建议,“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女施主教的那些话,由你们说出口怎么样?” “行行行。” 根本没听小芙说了什么的斗战胜佛和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的净坛使者没有说话,只有一直在独自烦恼的沙悟净抢着连说了好几个“行”字。 如果现在面对的是妖怪的话大可把它们全都杀了还能算作是立了功德,但是现在和凡人对上,纵使是有千般法力,也无处施展。目前能做的,只有小芙说的这个方法。 小芙朝着眼前的大胡子点了点头,右手随手一挥,一道紫色的光芒在众人眼前出现,紫色光芒消失之后,小芙手臂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匆匆而来的小芙马上就消失在几人眼前,只有鼻尖散不去的血腥味提醒着几人刚才有个姑娘曾经来过。 小芙离开不久之后,刚才的那位副官带着几位将士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还要阴沉,几乎能够滴出水来,像是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打击。 他们几乎是忽视了倒在门口的那几个士兵,粗暴地将紧闭的木门踢开。 “你们几个,出来。” 副官烦躁地皱着眉,想要将所有不满的情绪都发泄出来,但就因为大将军的那句话,他没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 原本是想要,将这些人的头都砍了的。 金蝉子直觉上觉得副官这个模样和小芙刚才说的方法有一定的联系,但却不知道为何这个副官一时之间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却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十分淡然地从收监室走了出来,问:“不知施主所为何事?” 副官“哼”了一声,眼神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几个小兵,道:“将他们几个带到大将军那里,大将军有话要问他们。” “是。”小兵们应了。 金蝉子等人跟着前面的人往主军帐的方向走去,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金蝉子脸上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在军营这种生杀予夺的地方,不可能有这么纯净的气息,明明应该是强烈刺鼻的血腥气才正常。 难不成,这地方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人。 金蝉子心中怀揣着小心思,心情不再是像之前那样的平静,有了一种即将见到自己所要寻找之人的预感。 副官在军帐面前停下,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恭敬,他朝里面喊:“大将军,末将将人带过来了。” “进来。” 里面只传来简单的两个字,说出这两个字的声音只能算得上稚嫩,根本想象不出这样声音的主人是怎么当上带领一支军队的大将军。 和声音一样的是,声音主人的面容同样稚嫩,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纵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很多次,眼睛里面依旧是隐藏不住的纯净。 只要看着那样的眼神,整个人的心情都会变好。 见几个人只是愣愣地站在门口,副官刚才还很和善的表情瞬间变得凶恶,道:还不快来见过大将军。” “不必了。”大将军十分大度地摆摆手,站起身来就要往几人所在的方向走,露出了刚才被他挡在身后的娇小姑娘,显然就是刚才才见过的少女蝙蝠精小芙。 “几位舍身救人的事情我已经听说过了,副将这么粗鲁地对待你们,对此我深表歉意。” 金蝉子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在说些什么,看到小芙递过来的眼神之后便立马反应过来,脸色还有些不自然,道:“施主不必如此。” “不不不。”大将军摇头,“几位师父明明是救人的人,却被诬陷为害人的人,我心中实在是不安,不知道几位有什么要求,若是鄙人可以做到的话,一定倾尽全力。” “不必了。”金蝉子如是说道。 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找到佛祖的轮回之人,只不过金蝉子现在已经能够确定,轮回之人就是眼前的大将军无疑。 虽然最后那家即将临盆的妇人还没有去看过,现在看来已经没有了去看的必要。眼前的大将军浑身都带着净化血腥之气的力量,眉间的那一朵隐隐发光的九瓣金莲更是表明了他的身份。 只是人现在是找到了,要怎么做才能像观音说的那样,让他在诛心之痛中结束轮回? 解决了一个问题之后,金蝉子陷入了一个更困难的境地,大将军之后说了什么话,副官又接着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见自家师父正在发呆,沙悟净往前走了一步,凑在金蝉子耳边,轻声提醒。 “师父,他们同你说话呢。” 金蝉子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抬眼便看到面前正盯着自己的两个人。一个和善,一个凶狠。 “不知两位施主有什么想要对贫僧说的?”金蝉子问。 “哎。”大将军笑着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他说:“原来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大师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啊。” “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不碍事。”大将军十分大度的模样,他指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副官,道:“副官对你们的身份还是表示怀疑,说是想要亲自审讯一番,不知道大师会不会介意。” 听了大将军的话,金蝉子看了副官一眼,那人俨然一副不问出点什么就不罢休的模样。 金蝉子在内心叹气,不知道这位副官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一直这么为难自己。 “不介意,只是贫僧今日有些乏了,审讯的话,我这些个徒弟也在,有什么想要问的,只管问他们就好。” “没问题。”大将军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查探着小芙右手上面的伤口,冲着副将道:“副官,有什么想要问的,只管在这儿问就好了。” 得到了这个指示,副官咬了咬牙,点头说“是。” “大胆妖僧,你们可知罪。” 副官一开口就给几人扣上了一顶妖僧的帽子,堂堂得道佛陀,居然被一介凡人称之为妖僧,实在是可笑。 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副官觉得有些尴尬。 “将你们是如何得到那孩子的真实过程仔仔细细明明白白说出来,如果有一句不属实,那么你们便也没有了继续活在这个世间的必要。” 还没等到沙悟净说出小芙教的那些话,小芙就挣扎着站了起来,浑身发抖。 纤纤玉手指着盛气凌人的副官,满脸怒容,她问:“为什么我说的你就是不相信呢,小芙不知道为何副官总是对我存在这么大的敌意,我在军营的这段日子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副官你难道都看不到吗?” 其中虽然可能包含着做戏的成分,但是小芙脸上的不甘与愤怒却不像是装出来的,她只不过是借助今天的事情,将埋在心里的不满和愤恨全都说了出来。 副官并没有理会小芙的意思,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上她一眼,完全把那个小姑娘当做空气。 沙悟净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傻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才把准备好的那番话说出口。 “我问你们话呢,没有听到吗?” 副官的这声怒问给了沙悟净说话的机会,他在这个时候居然有些感谢副官让他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尴尬。 沙悟净清了清嗓子,“我们原本是东土修行的僧人,前几日我和师父师兄们一起经过了这里,原本想着进村里讨些果子吃,却没想到看到几个歹人挟持了一位即将临盆的夫人,我们看着村子里也没有其他的男人,便一路跟着那些个歹人,准备一网打尽,没想到路上又碰到被挟持的这位姑娘,便顺便把二人一起救下。” “那既然是这样的话,被挟持的那位妇人呢,她怎么不见了踪影?” 听到这个问题,沙悟净做出一副悲痛的表情,“那些个歹人放了一把火,只顾着救小孩儿和受了伤了姑娘,还没来得及,人就没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副官突然暴呵了一声,道:“不可能的。” 一直没出声的金蝉子在这一刻突然开口,他脸上带着难得的怒容,指着几乎要发狂的副官,问: “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可能的,难道要说这一切伤天害德的事情都是我们这些出家人做的你才高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