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冥婚 午夜袭来一阵幽香软雾,空无一人的古董街上,霓虹竟逐一点亮。 街道尽头隐现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脚踩十里红毯,身披十丈软红。 阵势乍看像是送嫁,却青灯幽影,龙笛无声,各个身影虚渺不见真容。 队首四人更是奇诡,獠牙利爪不似人形,肩抬一口通体乌黑的沉重棺椁。 棺覆红绸,顶束红花,缀满明珠宝玉,华美似做花轿使用。 百鬼夜行已是罕有,抬棺送嫁更是独见。 只是这光怪陆离的一幕,没人瞧得见。 棺中发出的敲打求救声,也没人听得见。 “放我出去!救命!” 顾时未拼命捶着棺盖,快要被恐慌和绝望淹没。 今天他和男友举办婚礼,此时本该在游轮上,为什么会从一口冰冷的棺材里醒来? 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绑架方式?男友现在何处? 是发现他不见了正在焦急寻找,还是和他一样也出了事? 心思浮乱中听到笃一声闷响,动静和幅度不大,可顾时未能感觉棺材落了地。 他不敢再敲再喊,黑暗中满是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过不多时,咔哒一声轻响,有人揭开了他头顶的棺盖。 顾时未瞬间屏住呼吸,悸颤的瞳孔紧盯上方。 然而十几秒过去,无一人露面。 他鼓起勇气从棺中坐起,硕大“囍”字赫然映入眼帘。 桌上摆一对银丝红烛。盛装酒水的白玉葫芦一分为二,红线连柄。 房间是奢雅的古典风,作新房装饰,触目所及皆是喜色,顾时未却感到寒意刺骨。 “子时将至,请饮下合卺酒,完成婚礼。” 一个幽魅低冷的声音倏然传来,顾时未猛地转身:“谁?” “与你结契之人。” 对面墙边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但那边漆黑一片,顾时未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结、结什么契?” 那人沉声道:“吉夜良时,百鬼送嫁。你我灵牌并行供奉,结的是婚约之契。” 灵牌? 顾时未战战兢兢看向桌子上方的神龛,当中立着两尊漆黑牌位,左书“封冥迟”,右书“顾时未”。 生辰八字,完全吻合。右边那尊灵牌竟然是他自己的! 顾时未感到荒诞不经:“这是闹洞房的新花样吗?这真的不好笑!” 男人语气染上几分不悦:“百鬼抬棺送嫁,自古以来你是独一份。棺椁是金丝楠乌木所造,要在地下埋藏四千年才能透出这琥珀色泽。此等郑重,我不明白哪里好笑。” 顾时未看向那口非同寻常的棺材,脸色愈发惨淡:“你的意思是我和你结了冥婚?可我还活着,我是个活人!我有男朋友,他叫蒋朔,今天我们在游轮上举行婚礼!什么冥婚,一定是误会……” “你还活着,是因为我让你活着。”男人凉薄的声音打断了他,“没记错的话,将你送给我抵债、亲手把你放入棺椁的人,就是你口中的蒋先生。” 顾时未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弄得晕头转向:“你在说什么,蒋朔才不会拿我抵什么债……” 怔忡间嗅到一丝辛冽,系着红线的半瓢白玉葫芦已递到嘴边。 刚刚还在墙边端坐的人影,眨眼间到了面前。 人影高大颀长,从头到脚透着诡异的幽深黑雾,看不清五官容貌。 更古怪的是,他身上布满血红色的魔异纹路,就连脸上也是一样。 像是纹身,又像从皮肤渗出的血,透着玄秘幽森的鬼气。 “吉时已到,与我一同饮下合卺酒,行周公之礼吧。” 顾时未被眼前所见吓得石化般僵住,忽然口中涌入辛辣,被灌下合卺酒。 随后他身体一轻,被男人抱起走向红浪般的喜床…… 第二章 婚契 直到被在床上放下,顾时未才从恐惧中清醒过来。 他本能地想要逃开,忽然感到左脚脚踝一紧,不知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猛一用力,将他拖回床边。 他低头一看,脚踝上缠绕着一条血红色的线,竟是从男人身上无数血色魔纹中飞出的一条。 “这是什么?”他错愕地发现红线似乎是由一个个极其微小难辨的文字组成。 “你我的婚契。”男人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松开牙关,吻他颤抖的嘴唇。 顾时未长这么大只谈过一次恋爱,可也仅仅是牵手拥抱和偶尔的轻吻。 对方还是个不人不鬼的品种。 直到被吻得喘不过气,男人才暂时放过他。 他毛骨悚然地瑟缩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从容道:“如你所见。” 顾时未不敢看他,把脸埋在膝盖上欲哭无泪:“求求你别开玩笑了。” 男人执起两片白玉葫芦道:“两瓢红线相连,同饮一卺象征二人合为一体,死生契阔,同甘共苦。这么严肃的事,我不会拿来开玩笑。” 到了现在,顾时未不得不相信,这个连五官都看不清的影子绝对不是人。 他连滚带爬地想要躲到床的另一边,红线却有生命般迅速在他身上游走缠绕,眨眼间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放、放开我!”顾时未眼泪簌簌而下,“蒋朔……救我……” 男人冷冷地说:“跟你结婚的人是我,你不该提别人的名字。” 红线在他身上浮动游移,有种诡艳的妖异感。 “那酒……”顾时未头晕目眩地呢喃。 男人低声道:“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梨花白,喜欢吗?” 这诱人的声音撩拨顾时未的耳膜,他四肢酥软,被深入骨髓的瘙痒折磨。 顾时未眼泪喷涌而出。 男友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屈辱和愧疚令他窒息。 喜烛红泪沿着柱身流淌,积聚在烛台上,仿佛凝固的滂沱浊浪。 床上的青年也是一样,没有察觉身上的红线化作血雾,渗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第三章 鬼嫁 顾时未睁开红肿的双眼,有种每一寸骨头都被揉碎的错觉。 两支红烛已经燃尽,房里只有他自己。 他挪动手指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盼望从噩梦中醒来,疼痛却没有令眼前的一切发生变化。 他依然躺在喜床上。 神龛里两尊黑底金字的灵牌,尤其写着自己名字和八字的,更是格外刺眼地提醒他所经历的并非做梦。 他和一个不人不鬼的男人结了冥婚,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 虽然他的人生不长,只有二十二年,却在一夜之间全然颠覆。 “唔……”顾时未从床上爬起来,动作牵动身后一阵裂痛,刚在地上走了几步,便腰膝发软摔倒在地。 过去他常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本就四肢纤弱无力。 近年来又体质越发虚弱,哪里经得起这一夜折腾。 顷刻间所有不堪的情绪都涌了上来,顾时未握紧拳头,发出压抑的哽咽。 左腕上一条条丑陋的伤疤在眼前浮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种冲动。 想把腕上的割痕撕开,淹没在自己的血中。 泪眼婆娑间,眼前忽然袭来一片白色云瑞,一缕让人目眩神迷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顾时未错愕地揉揉眼睛,眼前是一帘白衫衣摆,上面有精致的云纹刺绣。 “你……”顾时未顺着一丝褶皱都没有的无尘白衫向上看去,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皮肤白腻如瓷器,鼻梁高而挺,嘴唇形状迷人,身上散发一股若有似无的怡人冷香。 顾时未呆呆地说:“你是谁?” 男人一双令人惊艳的桃花眼淡漠地看着他:“昨晚与我一同喝下合卺酒,睡了一觉就忘了?” 这个人和浑身缠绕血色魔纹、看似鬼魅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顾时未瞠目结舌,好一会才能说出话:“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淡然一哂:“生意人。” 生意人?鬼也会做生意? 顾时未少年时期遭遇过一次绑架,留下很大的心里阴影。 之后又经历丧母之痛,性情难免内向自闭,整个青春期几乎足不出户地呆在房间里画画。 常人遭遇这样非同寻常的事已是又惊又怕,对他这种跟活人打交道都辛苦的人来说,更是难以承受。 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受到冲击碾压,一时眼神溃散地发呆。 面前的男人突然俯身朝他伸出手,他猛一哆嗦,连连向后缩。 封冥迟想扶他起来的手,在空中从容地转了个方向,指了指桌上的衣物:“要穿上吗?” 顾时未这才意识到身上无遮无拦,脸皮儿腾地烧了起来。 他从男人手中接过衣服,蠕动没有血色的嘴唇说:“你别看。” 封冥迟忽然生出几分逗弄小孩的心思,悠然道:“不是都看过了吗。” 夜里难堪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顾时未心里酸涩,蜷起双腿抱着衣服默不作声。 封冥迟见他眼眶泛红,不想为难他,准备转身走开,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 “不怕我了?”封冥迟垂眸看了眼那只骨节泛白的手,“还是想让我帮你穿?” 顾时未缩回手颤巍巍说: “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被一口棺材送来这里,还跟你结了什么冥婚?蒋朔现在在哪,你……你没有害他吧?” 第四章 奈何 “我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何来害人一说。”封冥迟慢条斯理道,“简单说来,那位蒋先生从我这里买走一样东西,却违背了交易时定下的契约,需要付出代价。只不过,他选择用你作为抵偿。” 顾时未陷入了更大困惑:“我听不懂。” 封冥迟走向门口:“店里有客人在等我,想知道的话,就自己来看。” 封冥迟离开后,顾时未盯着手腕上的伤疤发呆。 “为了我,活下去”——蒋朔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顾时未用力咬了咬嘴唇,收回手穿上衣服。 眼下男友一定尽力瞒着生病的爸爸,独自焦虑地寻找他的下落。 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顾时未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撑着两条哆哆嗦嗦的腿走出房门。 外面是意境悠然的庭院,草木清香沁人,逐鹿笃笃作响,石灯栈桥意趣风雅。 他正不知何去何从,眼前突然冒出一只毛色发亮的黑猫。 这猫冲他勾了勾尾巴,一脸慵懒地踱着步朝前走去。 他莫名觉得这黑猫是在叫自己跟着,等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跟在黑猫身后了。 黑猫带他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间茶室,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顾时未诧异又紧张地环顾四周,茶室古香古色,格调淡雅。 当中错落有致地立着一排排百宝阁和玻璃柜,目光所及皆是造型精妙的古玩。 那个鬼说自己是生意人,难道他做的是古董生意? 一阵咕噜噜的水声吸引了顾时未的注意,他从身前的百宝阁后探出头,发现封冥迟坐在本席茶桌前泡茶。 封冥迟似乎对茶道颇为精通,举手投足赏心悦目。 他穿一身白色云纹长袍,外罩白色唐装,银色盘龙沿袖口而上。 张牙舞爪的龙口咬在胸前,栩栩如生宛若活物。 这一身精致端方得令人惊艳,纤尘不染得令人却步。 单看有点和时代格格不入。可坐在古玩环绕的古董店里,却又无比和谐。 在他身后黑色的装饰墙上,以隶书写就“奈何”二字,蚕头燕尾,凝重凛肃。 顾时未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封冥迟说“许先生来奈何斋,是想寻找什么样的收藏品”。 不知是不是封冥迟太过瞩目,直到他开口,顾时未才发觉茶室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气质不俗的男人坐在封冥迟对面,眉目犀利,看人时带着几分防备。 喝过茶后,他叹出一口茶香,表情从惊讶到恍惚,话题从古董自然地过渡到了自己近来的困扰。 家族分裂,兄弟阋墙,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 顾时未很吃惊,这样一个看似戒备心重的人,为什么会轻易说出隐私? 而且这些事,和买古董有什么关系? “……有时我都怀疑自己得了被害妄想,总担心会众叛亲离。”许先生说完,眼神有些空洞。 封冥迟全程十分安静,直到此刻才开口:“我想到一件珍物,或许适合许先生摆在家中赏玩,请随我来。” 许先生回过神,对自己刚才和盘而出的事也是格外惊愕,不过还是起身跟在了封冥迟身后。 顾时未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来到一条光线幽暗的走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惑人的冷香,和封冥迟身上的味道一样。 两侧是一个个雕花木门,虽然各个紧闭,却无端透出引人探究的神秘气息。 看似短短的一段路,仿佛绵延无尽。 在顾时未对时间都有些失去概念的时候,封冥迟终于停步。 “请。”随着他推开旁边的门,房间亮了起来。 顾时未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只听到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啼哭。 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里表面做的是古董生意,其实另有内幕? 封冥迟该不会是人贩子吧?! 第五章 灵契 顾时未心跳砰砰作响,偷偷从门边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房间不大,一目了然。当中素雅的小桌上,摆着一个造型特异的陶钵。 然而里面除了封冥迟和客人,再没有第三个人。 房间里既没有第三个人,哭声也消失不见。 顾时未有点怀疑自己太过紧张,产生了幻听。 房里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氤氲薄雾,也可能是燃香,总之视线有些朦胧。 光源不知从何处发出,亮度不高,很柔和,刚好能看清桌上的摆件。 那是一只鼠灰色底釉的浅底陶钵。 钵体底部较小,自半腰向上张开的口缘向四面不规则地自然弯曲,有种不拘一格的磊落感。 钵内画着一只身材小巧的鸟,嘴、尾、翅都很长,通体黑色,只有前额纯白。 鸟的四周是一簇簇枝条纤长的植物,每一根枝条上都开满一串串小花。 顾时未不懂古玩,不过自小学习画画受艺术熏陶,多少能看出这古件的韵味和精妙。 尤其那只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从陶钵里飞出来。 封冥迟慢条斯理道:“这只陶钵的制作工艺比较特殊,是将鬼板涂在白土上,用钉雕使其剥落,再涂长石釉,展现出一种岩石感。图案当中的鸟是点水雀,花是常棣。许先生觉得如何?” 许先生的神情浸没在阴影中,眼神依旧恍恍惚惚:“这鸟像活的一样。” 封冥迟悠悠道:“诗经有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鹡鸰在原,兄弟急难’。” 一只鹡鸰困在原野遇到危难,它的兄弟都会赶来相救。 常棣和鹡鸰,历来被用作比喻兄弟手足情深。 许先生眸光轻颤,好像魂游天外。 “这种鸟的习性很有趣,只要一只离队,其他鸟会立刻鸣叫寻找。”封冥迟的神情在暧昧的光影中看起来有些神秘,唇边诡谲的浅笑让人看不透彻,“陶钵里的点水雀,就是鹡鸰。” 许先生受了蛊惑般频频点头:“好,很好,我就要这个陶钵。” 几经确认,他态度坚决,非这只陶钵不可。 封冥迟取出纸笔放在桌上:“既然许先生心意笃定,请仔细查看并确认契约内容后签下姓名。” 许先生拿起那张纸,喃喃念出纸上的内容。 前面很普通,陈述客人于某年月日在奈何斋购买何物。 特殊的是后面的条款。 第一,古董需按照要求妥善保管,不得损毁、玷污,不得转赠、转卖他人; 第二,点水雀陶钵需每日在钵内倒入干净的水,放置于门窗封闭的空间,除订契者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第三,契约内容仅限于订契双方知悉,不得以任何形式告知他人; 第四,在契约上签下姓名将被视作对契约内容完全认可,违背其中任意一项条款,甲方的灵魂将全权交由乙方处置。 这份契约莫名其妙,正常人根本不会当回事。 可许先生全部读完后,竟不假思索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在他写完最后一笔的瞬间,房间里突然洒下一串诡秘幽绝的铃声。 自封冥迟身后竟隐现一个三眼六臂、獠牙怒相的巨大鬼魅,端坐于血色红莲上冷眼漠视。 “啊!” 顾时未吓得失声大叫,捂住嘴已是来不及了。 随着封冥迟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一条血色魔纹自他领口到脸颊乍然闪现,又渐隐淡去。 第六章 逃走 然而封冥迟似乎早知道他躲在门外,只是瞄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契约里的文字在顾时未愕然的眼神中,化作一团血雾浮上空中,组成一张放大了几倍的血书。 赤色鬼魅六臂摇动,其中一只手里的法铃泠泠作响,血书如雾气般散去,尽数渗入封冥迟的身体。 “灵契结成,请谨记条款内容,有违者后果自负。” 封冥迟将陶钵装入一只古朴的褐色盒中,许先生接过后牢牢抱在怀里,神情微妙地走出房间。 “吕荼,送客。”封冥迟不知对谁说道。 顾时未僵硬地贴在门后。 封冥迟经过他身边时轻飘飘地说了声“走吧”,他才魂魄归体般回过神。 “等一下,”他脸色苍白地问,“刚刚那个鬼对许先生做了什么?” “鬼?”封冥迟停下脚步,“你看到的是金刚萨埵,住于大爱欲与大贪染三昧之明王。 外现愤怒暴恶状,内证则以爱敬而令众生得解脱,是为爱染明王。” 他转身看向顾时未继续道:“凡人皆有所执,凡人皆有所求。 一切因爱染所起,在爱染明王前以血立契,以魂为偿,一旦违反灵契的条款,他的灵魂就归我了。” 顾时未:“是说……如果违反条款就会死?这是什么鬼契约!” 封冥迟轻描淡写:“他买我卖,订契双方都是自愿,只是一桩普通的生意罢了。” 顾时未又惊又疑:“那种诡异的灵契,蒋朔也签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还活着吧!” 封冥迟目光幽暗:“通常情况下,订立契约者违反灵契条款,只能付出灵魂作为代价。 除非,对方提供的抵偿,在我看来比他自己的灵魂更有价值。 我说过,他用你作为代价,抵偿了违背契约的后果。你如约与我结契完婚,他自然毫发无损。” 顾时未似懂非懂,只有一件事的脉络最为清晰:他是蒋朔送给这鬼用来抵偿灵契之债的。 “不可能,”他用力摇头,“蒋朔不会这么对我,这世上唯一不可能害我的人就是他。” 封冥迟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自雪白的袖口飞出一条血色魔纹,在空中徐徐展开。 血字契约呈现在顾时未眼前,他没心思逐字逐句看,粗略一扫,捕捉到了触目惊心的关键字眼。 【……顾时未死后,全权交由封冥迟处置。】 这是附加条款,落款签着两个人的名字,一是封冥迟,一是蒋朔。 短短一句话承载了过量信息,将顾时未的心神撕得粉碎。 “不对,不是这样……”顾时未眼前浮现出过往种种,婚礼上蒋朔幸福的笑容水纹般动摇,“我还活着,这就证明你在说谎!” 封冥迟是鬼,说的全是鬼话,他绝对会不相信,也不想再听。 他拔腿就跑,想逃出这个鬼地方,去和蒋朔当面问清楚。 可这条走廊宛如迷宫,他绕来绕去就是走不到头。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开始头晕窒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叫他:“小帅哥,这边!” 顾时未眼花缭乱中,见有人冲他招手,指了指旁边一扇门。 他抱着一线希望冲过去撞开门,外面竟是熙熙攘攘的大街。 “路上小心。”身后传来那个模糊的声音,顾时未头也不回地跑了。 “多事。”封冥迟微微皱眉。 门口的人懒洋洋说:“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已经见过棺材,该去撞南墙了。” 见封冥迟俊美的脸上降下一层霜色,似乎要发脾气,那人表情夸张道:“诶呀,他回家发现真相,该不会想不开吧!” “那是他自己的业障,与我何干。”封冥迟漠然走向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黑白相间的怪伞。 那人纳闷地问:“先生要去哪?” 封冥迟头也不回:“有人毁约,我要去收回魂器。” 那人目送封冥迟的背影,捂嘴偷笑:“口是心非的老怪物……” 第七章 白事 蟠龙街坐落于菡城最古老的一条长街上,以传统古风店面为主,是一个民间古玩艺术交易市场。 浓郁的文化氛围让这条街成了知名的观光购物胜地,无论白天夜晚,都挤满逐货客和游人。 顾时未一路上被撞得东倒西歪,却始终脚步不停,直到跑出街口拦了辆车。 凌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搅成一团,他唯一坚信的念头只有一个:蒋朔不会害他。 他爸顾惜延和蒋朔的父亲曾是至交。 蒋朔家道中落、父亲因故自杀后,顾惜延同情他家孤儿寡母,把蒋朔带回家中照料,当成亲生儿子培养。 那时顾时未先后遭逢绑架和丧母之痛,自闭在阴郁痛苦中,甚至尝试过自杀。 若不是蒋朔的出现,他恐怕永远无法走出房门。 蒋朔对他无微不至。无论他做错什么,或者只是因为心病无端自责,都会把他拥入怀抱。 “做不好、不喜欢就不用勉强自己,一切有我。你只需要安心做我的小王子就好。” 为了他,蒋朔还放弃了一心想要考取的专业,跟在他爸身边学习管理公司。 只因为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感兴趣。 在他爸生病的日子里,也是蒋朔承担了顾家一切重担。 他在蒋朔的保护下什么也不用担心,不需要费神和人打交道、做不想做的事。 他们水到渠成地恋爱,顺理成章地结婚,未来看上去幸福美好。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要么是封冥迟骗了他,要么是封冥迟骗了蒋朔。 顾时未相信只要找到蒋朔,任何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只害怕蒋朔得知自己和鬼结了冥婚,不再用过去的目光看待自己。 出租车停在顾家大门前,顾时未发觉没钱付费。 “请等一下。”他下车对大门口的保安说自己没带钱,让他先帮忙垫付车费。 保安低头打量他:“您是哪位?” 顾时未是顾家少爷,怎么自家的保安不认识他了? 保安见他愣着不说话,了然道:“您是来参加吊唁的吧,车费的事请不用担心,这边请。” 吊唁?顾时未耳中轰鸣,想到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心脏不住下沉。 草坪上的人全都穿着黑色正装,神情凝重,仿佛报丧的乌鸦。 顾时未穿过大厅跑进灵堂,硕大的“奠”字击碎了他的心神。 更令他震惊的是,灵堂上摆放着两张遗像,一个是他爸顾惜延。 另一个是他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活着,我…… 顾时未在怔忡间意识到一件事——遗像里的他就在这里。 来吊唁的宾客中有不少是和顾家熟识的,却没有一个认出他、关注他。 冷意涌入四肢百骸,顾时未感到天旋地转。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他瞬间找回了一丝希望。 蒋朔——他唯一深爱并信任的人,正神情哀伤地接受宾客的安慰。 “哥……”顾时未叫着对蒋朔一贯的称呼朝他走去,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朝他伸出手。 突然有人拦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顿时感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 “这位先生,”一个面貌清秀的男人打量顾时未,“请问您是小朔的朋友吗?” 小朔? 小朔…… “小朔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咚—— “你自己下去捡吧。” 噗通—— 随着一段碎裂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濒死的痛苦攫住了顾时未。 他隐隐记起婚礼那天发生的事,溺水的窒息不是想象,而是真的亲身经历过。 第八章 哀悼 淹没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冉冉上浮。 游轮上的婚礼,宾客祝福的笑脸,神坛前的誓言,为彼此戴上的戒指…… 婚礼是一件消耗精力和体力的事。 顾时未体质差,忙过一整个白天,在房间里睡了一阵,醒来后发现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他焦急地到处找,无意中发现蒋朔和一个男人站在甲板上紧紧抱在一起。 他认得那个男人,是蒋朔高中时的同学汪湛秋。 任谁在自己婚礼当天,看到爱人和另一个人深情相拥,都会感到如遭雷击的震惊错愕。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走到二人面前,发现汪湛秋竟然戴着他的婚戒。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汪湛秋摘下戒指,扬手丢进海里。 顾时未扑到栏杆上只看到滚滚浪流,他的爱情瞬间被漆黑的海面吞没。 还没等他胸口的剧痛平缓,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你自己下去捡吧!” 黑暗朝顾时未张开双臂,用它冰冷的怀抱将他紧紧裹住。 他在惊慌的挣扎中不断下沉,直到被大海彻底吞噬…… 顾时未终于记起,他已经死了。 死在自己婚礼当天,死在无人知晓的海底。 “……你没事吧?”汪湛秋对脸色苍白如鬼的青年说。 顾时未胃里一阵翻搅,就像那晚激烈的海浪。 他蠕动嘴唇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汪湛秋不解:“什么?” 顾时未喃喃道:“装作若无其事,帮‘老同学’接待宾客主持吊唁,一脸无辜地哀悼被你亲手害死的人?” 汪湛秋顿时脸色风云变幻:“这位先生请你自重,顾家现在在办丧事,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顾时未置若罔闻,抓住汪湛秋的手臂:“告诉我,我爸是怎么死的?” 汪湛秋惊疑不定地盯着顾时未:“我警告你不要败坏顾先生的名声!” 人都没了,名声还有什么用?顾时未泪流满面,不肯放手。 “湛秋,发生什么事了?”蒋朔听到动静,快步走过来推开顾时未,“不管你是什么人,想要闹事的话先想想自己能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顾时未看着蒋朔紧张地把汪湛秋护在身后,喉咙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汪湛秋低声说:“这人是个骗子,来闹事骗钱的。” “骗子?”蒋朔看向面前陌生的青年,正要叫保安把人弄出去,衣角突然一沉。 他低头看着青年抓着自己衣角的手,眼神瞬间变得阴鸷。 “我不是骗子,”顾时未心有戚戚地辩解,“哥你听我……” “住口!”蒋朔一把揪住顾时未的领子,拖着他离开灵堂,一路来到院中无人的角落。 “想不到,你还真的回来了。”蒋朔看着顾时未,脸色阴晴不定。 “哥你认得我?你能认出我?!”顾时未心脏狂乱地跳着,眼泪模糊了双眼,“哥你不要相信汪湛秋的话,就是他把我推下……” 话音未落,蒋朔扯着顾时未的领子将他甩了出去。 他摔在地上,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当然认得。”蒋朔轻拂西装上的褶皱。抓着他衣角的习惯,是顾时未自己都没有意识的小动作。 “六年来我每天忍气吞声哄着你、照顾你,忍受你这个动不动就活不下去的抑郁症,怎么可能认不出。 顾时未在蒋朔冰冷的眼眸中冻僵。 然而他很快记起,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蒋朔如此冷酷的一面。 那晚在游轮上,他惶然无措地问蒋朔为什么会和汪湛秋抱在一起时,蒋朔看他的眼神,就像现在一样残忍…… 第九章 宿怨 顾时未坐在地上,像个丢了魂儿的人偶。 眼前这个男人,和曾经叫他小王子的,是同一个人吗? “你以前都是在骗我吗?”顾时未颤声说。 蒋朔漠然道:“是,由始至终,我爱的只有湛秋一个人。” 顾时未抓住要裂开的胸口,几乎气若游丝:“为什么……” 蒋朔像在对囚犯宣判死刑般直白:“为了获取你和顾惜延的信任,为了让你义无反顾答应跟我结婚,为了名正言顺得到顾家的产业……” “不是,不是这样!”顾时未捂住耳朵痛哭流涕,“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蒋朔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强迫他听自己说下去:“你除了哭,除了逃避,还会别的吗? 二十二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天真地活在梦里! 睁开眼睛看清现实,你爸死了,再也没人会保护你了!” 顾时未如坠冰窖,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爸是怎么死的?” 蒋朔毫无感情地说:“他早就苟延残喘,听到你溺水身亡连尸体都找不到,一口气没上来,当时就死了。想必死前那一刻,一定很痛苦。” 顾时未面无血色,不敢相信蒋朔会以如此绝情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就算是我不好,我让你讨厌,可我爸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面对泣不成声的青年,蒋朔无动于衷。 “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他咬牙切齿,“是被顾惜延害死的。我在顾家忍耐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报仇!” 顾时未错愕地睁大眼睛:“你在说什么,蒋叔叔是自杀……” 蒋朔打断他说:“当年我爸和顾惜延一起创建公司,顾惜延这个小人一次次挪用资金,还栽赃陷害我爸。等事情被发现,公司已经被这个蛀虫蛀空。 我爸守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欠了无底洞一样的债务,宣告破产,走投无路,最后丢下我和我妈,跳海自杀了。 不久之后,顾惜延却一副成功企业家的派头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假仁假义地说要帮忙照顾兄弟的遗孀和儿子,这副嘴脸真叫人作呕!” 说到这里,蒋朔的表情十分扭曲,仿佛恨不能让顾惜延活过来,再亲手掐死他一样。 顾时未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不认识这个相处多年的男人。 蒋朔当年还小,没有能力复仇,于是忍辱负重来到顾家。 他对顾时未的疼爱保护,对顾惜年的尊敬顺从,都是为了等待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向顾家讨债。 为此他不得不咽下痛楚,对仇人虚情假意笑脸相迎。 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却无法诉说爱意,害对方伤心,自己也饱受煎熬。 顾时未看向站在门口张望的汪湛秋,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第三者”。 这真是太讽刺了。 蒋朔说:“我告诉自己,今天所承受的痛苦,他日必定十倍奉还。 可顾惜延身体健壮精力充沛,正是如日中天,我虽然步步为营,但随着忍耐的时间越久,心里越发不安。就在这时,我有幸走进了奈何斋。” “你把我卖了给了封……”顾时未失神地说。 蒋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他逼近顾时未:“我不知道你现在算是什么鬼东西,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顾时未愕然道:“可这是我家,我爸……” “你爸死了,连你自己也死了!看看你周围,还有谁认识你? 所有人只会认为我是在教训一个无耻的骗子。醒醒吧,你不是顾家少爷了,你现在谁都不是!” 蒋朔带着无尽恨意,猛然甩开顾时未的手。 顾时未虚弱地向后倒去,后背却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接住他的人,竟然是封冥迟。 “他是我的人。”封冥迟淡然地说,“是奈何斋的二老板。” 第十章 鬼香 封冥迟的出现,吸引了草坪上所有人的目光。 他这身唐装长袍的打扮格格不入,却白衣胜雪、皎洁似月,衬得容貌气度更加翩逸超绝。 “您是奈何斋的……”蒋朔去奈何斋的时候,封冥迟没有露面。 但他声音有着金属般冷冽悦耳的质感。 那种能把人耳朵浸酥的磁性,沉冷柔缓的独特语气,叫人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封冥迟轻轻颔首,蒋朔神情瞬间变得客气:“家中有丧事,怠慢封先生了。” “蒋先生不必介怀,还请节哀。”封冥迟斯文有礼地回应。 此时只有他们三人在场,蒋朔露出得偿所愿的笑意:“没有什么值得我哀悼的。顾家欠我的,终于全都还给我了,我庆祝还来不及。” 顾时未像被锤子砸中后脑勺,脑髓嗡嗡震荡,若不是封冥迟有力的手臂托着他,他随时要直挺挺地倒下去。 封冥迟神色如常:“您欠的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这就取来。请封先生稍等。”蒋朔转身之际,瞄了顾时未一眼,神情十分复杂。 刚才封冥迟那句“二老板”令他满心狐疑,但他深知封冥迟不是普通人,不敢随意提问。 封冥迟扶着失魂落魄的顾时未,在没人打扰的一处长椅上坐下休息。 顾时未双眼失焦,滂沱泪水从脸颊滚落:“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封冥迟握着怪伞,平淡地说:“我和蒋先生签订的灵契解除,来收回他所购之物。” “你还活着,是因为我让你活着”、“顾时未死后,全权交由封冥迟处置”。 棺椁,冥婚,写着自己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灵牌…… 顾时未绝望地抱着头哽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蒋朔曾是照进他人生最黑暗时期的一束光。 然而他全心全意依赖、深爱的人,对他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复仇。 他以为的背叛、出卖,其实是父债子偿。 他为此失去父亲,失去家和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却连委屈不甘的资格都没有。 “我已经死了,”顾时未把手伸到眼前,神智不清地说,“那我到底是谁?” 封冥迟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还是你,只不过你的魂魄是被我用特殊方法封印在肉身里。 你现在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受此封印影响,在别人眼里看到的你,是另一个人。” 顾时未的喉结悸颤地滚动着:“蒋……跟你买了什么?”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因为一个古董,人生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葬身海底,沦为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 封冥迟:“一只古法琉璃鹊尾长柄香炉。” 顾时未呆呆地看着他:“蒋朔为什么会买一只香炉?” 封冥迟勾起嘴角:“你知道貔貅吗?” 貔貅是开运辟邪的瑞兽,很多人都买来镇宅或是佩戴。 它的特性是只进不出,是以又有招财纳宝之意。 不过封冥迟接下来讲的,却和顾时未所知不同。 “貔貅辟邪,是因为它凶猛残暴。招财守财,是因为它贪婪无度。 这凶兽虽然只进不出,但会从皮毛里分泌出一线汗液,极其稀有,奇香无比。 其他动物闻到它身上散发的异香,无不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涌来。 殊不知这是貔貅的诱饵,引诱它们前来争食,结果反而自己成了貔貅的腹中餐,连骨头都不剩。” 封冥迟看着神情悲伤、充满疑惑的青年道:“蒋先生购买的香炉中就有一滴貔貅香。” 顾时未似懂非懂,却心中一动:“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封冥迟答道:“两年前。” 如果顾时未没记错的话,他爸在公司会议上频频做出失误决策、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到卧床不起; 他自己也变得羸弱不堪,正是从两年前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