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也青。 事情过去好多年后,即使肉体在这个星球上消失了,许也青也仍将能记起那个有着淡淡月光的可怕的夜晚带给她的心灵与肉体上的创伤,那种创伤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利剑刺入了她的肌肤直达心脏,又如眼镜蛇口里的剧毒渗入了她的血液游走全身。它似乎是深藏在许也青的意识深处的一只猛兽,趁着不备猛地冲出来狠狠地咬她一口,让她一直疼在心里。许也青坚信,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将会一直延续下去,哪怕当她离开人世后它也会紧紧地跟定她的灵魂,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 许也青永远记着那一个夜晚,那是1994年的春夏之交,是她进入高三最后一学期发生的事情。那天晚上半夜时分她起床去二百米外的厕所解手,她在傍晚吃饭时在校外吃了点米线,可能是她吃得多了,或者是米线的质量有问题,她睡到半夜时分忽然感到肚腹一阵胀痛,便起身披衣推开宿舍的门向外走去。阳历5月的午夜空气还有一丝凉爽,潮湿,洋槐花开得正香,空气里的洋槐花香味儿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正从夜的河床上淌过。许也青觉得自己如同春日里飞翔的一只蜜蜂,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嘴巴。她张开口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洋槐花的香味,只觉得像喝了一口蜜酒一样沁人心脾。这种感觉许也青从未有过,她的内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新鲜的感觉,仿佛是触了电一样。许也青正想把这种感觉再在内心里体验一下,身体却被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她本能地“啊!”地叫了一声,可她的嘴巴立即就被一只臭烘烘的嘴巴紧紧地堵住了,同时她的喉管也被一只胳膊粗暴地箍住了喊不出声。一瞬间,许也青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似乎并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事情对自己有什么危险。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许也青非常地惊骇了,她的身体一下子腾空了,被那人抱离了地面,向前边的一处树荫下走去,她意识到了什么,双腿在空中胡乱踢着,嘴里唔唔哝哝地吼着,如同一只母兽。但可惜的是,她却喊不出声来。她的身体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那人把她放倒在校园里的那棵树荫下,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从胸前伸进来紧紧地抓住她的乳房,同时凶狠地撕扯她的衣裤。许也青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停止了反抗,她在往下躺倒时看到那个面目紧张的男子也把自己的衣裤脱掉了,肚脐眼上面有一块铜钱大的黑痣非常醒目,那只怒张着的阳具驴球一样硬棒棒地端扎着,在他的旁边似乎还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子……许也青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许也青是在早晨被起床的学生发现的,学校大哗,校长紧急派车把她送进省医院,她的下体被撕裂了,缝了四五针。在她住院的一周时间里,地方派出所的警察们来医院了解情况,她神情木然地向他们说了,并说了歹徒肚脐眼上面的黑痣,说了歹徒一共有两个人。警察们详细地记下了,并一再问她有没有仇人,有没有在恋爱中把男友甩了,或者是陷入了多角恋爱里面。这本是让她难堪的问题,可此刻她却已经麻木了,许也青一点儿也没有脸红地说这些都没有。她看到警察们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但她却再也说不上什么。他们最后让她在笔录上签了名。 许也青觉得好像是在做梦。这一切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外的事。但当她看到站在自己病床周围的父亲、母亲与三叔、四叔、五叔时,她才真正地知道世界上最为残酷的灾祸降临在了自己身上:一颗花蕾冷不丁地被黑霜打了,而且打得是那样的残酷与无情。她在刚刚清醒时哭得非常难过,可是过了一天后,她不再流眼泪了,她的目光里有了一种陌生的野性的东西在生长。那种目光让站在病床前的亲人们感到害怕。她的三叔原是某大学的一位教师,可后来他下海了,搞房地产生意,他回家时经常坐一辆宝马小车,在村里很是招摇,惹得一村人常在一起议论他们许家出了人才,而且出了干大事的人才。可她总觉得三叔这人看人的目光不对劲儿,有一种偷窥的意味。现在三叔站在她的病床跟前,目光贼一样地在她的脸上与身上溜达。她对三叔没有好感,虽然他对自己的遭遇表示出了强烈的义愤。他对前来调查的警察们大声地申述了自己的意见:一定要把歹徒抓住,绝不能让歹徒逍遥法外。她的父亲希望三叔能把前来调查情况的警察们请吃一顿,毕竟人家辛辛苦苦地来到了省城,可三叔却说他太忙没有时间,匆匆地告辞走了。她不明白在外人眼里那么有钱的三叔为什么会这样吝啬与不讲情理,其实你就是提出请人家民警,人家还不一定同意赴宴呢。四叔似乎与三叔有点相像,也是那种吝啬的样子,四叔也下海了,在三叔的房地产公司里干事,听说负责一个部门的工作。许也青到他们的公司去过,但里面的工作人员看人的目光大都是怪怪的,带有鬼鬼祟祟的诡诈与刁钻,让人心里极不舒服,那种目光是一种别有用意的探究与深钻,既要把什么东西隐藏起来,又要看到你有没有发现了什么。在过了一段时间后,许也青终于明白了三叔与四叔公司里那些人的目光里的意思,那是骗子的合谋的目光。但现在许也青却还不明白。而五叔却又比他们更牛,五叔在市上政府部门任职,是一个副局长之类的官儿,从五叔嘴里,人们经常可以听到省市某个领导的名字,而这些名字会经常与他难分难舍地粘在一起。许也青不知道五叔的工作主要是干什么的,但如果她回家的话,可以看到从市里回来的五叔总是带了人在家里豪赌,一次许也青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就是那一会儿让她大吃一惊:他们每盘的赌资大都在百元以上,在他们身边放的密码箱里装满了硬铮铮的百元大钞。他们时常打开取出一捆子或者又放进一捆子。许也青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但她明白凭工资他们根本挣不到那么多钱。现在五叔坐在她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右手戴有一颗钻石戒指的无名指在空中挥舞着,滔滔不绝地向坐在旁边的万家镇来的民警说:“也青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歹徒跑了,如果你们觉得查证有困难,我可以给市局高局长打个招呼,让他给你们再增派一些警力,加强你们的破案力量。当然了,只要你们破得及时,破得好,我也可以让市局高局长给你们请功,我有这个能力。”那几个民警不住地点头,笑说:“多谢许局长关照。” 许也青看着五叔的样子好像是在演戏,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他并没有把她的事当一回事,他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跑一趟而已,他的心事在其他的事情上。当民警出去后,有那么一会儿,五叔压低了声音对父亲说“二哥,我想在万家镇互助基金会贷点款子。我不好出面,你可以以你的名义贷出来。”许二亮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人家会给我贷款子?”许子平笑着说:“我给路县长打个电话,贷点款子没有问题。”许二亮说:“贷多少?”许子平说:“一百五十万元。”许二亮吃了一惊:“这么多!”许子平说:“贷一次呢,贷一万是贷,贷一百万也是贷。何不多贷点呢?”许也青替父亲担心:千万不能答应这事情。在银行贷款的事不是小事,万一以后还不上款子,那可就不好办了。但父亲却答应了,父亲说“好吧,我给你贷。”许子平这时候说了一句话,让许也青觉得这事里面有问题。许子平说:“反正是国家的钱,也是老百姓的钱,不贷白不贷。”许也青看见父亲不住地点头。父亲的个头在他们弟兄们中间是最高的,但是现在父亲站在他的弟弟面前却显得有点矮小了,父亲的腰肢因为怯惧弯了下去,他的形象有点像皇帝跟前奴颜婢膝的太监。 许也青在医院里住了七天,到了出院的时候,许也青竟有点害怕,她想自己的事现在一定传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她被几个歹徒强奸了,在此之前她是一个黄花闺女,可从那天晚上起,她就已经告别了姑娘的时代,纯洁与她已经没有缘分了。虽然人们会同情她,但她却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许也青希望有个人能与她谈谈心,帮她打消一下顾虑与怯懦,但是包括医院的医生,她的亲人,人们都在尽量地回避那个话题,没有一个人愿意提起那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除了怯懦与害怕外,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参加高考,她是多么想现在能坐在课堂上与其他的学生一起复习功课呀!可她敢出现在人们面前吗?人们看她时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同学中间与她最要好的谭芳琴、徐加丽、骆雨生,暗暗恋着她、给她偷偷地写过情书的石磊,他们一定是为她非常地伤心了。她想念他们。可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他们还会像过去一样与自己要好吗?许也青不得而知。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已经很不幸了,如果她的朋友再抛弃了许也青,那她的日子可就是雪上加霜了。 但是该怎么走进校园,怎么在众人面前出现呢?她感到全身都在打战。 父亲问她:“也青,回去后你有啥打算?” 母亲也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回学校。我要参加高考,我想上大学。”她口气里有一股严厉,目光却呆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父亲与母亲同时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他们最怕的就是女儿突然不想参加高考了。他们希望女儿能高考及第。可他们想到女儿遭此劫难,希望大概是非常渺茫的。 五叔许子平与其说是看望她,不如说是让哥哥帮他贷款,当他的目的达到后,就拔腿走了。许也青对父亲说:“爸,你太老实了,五叔自己用钱你替他贷什么?以后人家要账的话,是找你要,并不找五叔要。要是打起官司来,你能担当得起责任吗?贷款不还那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当儿戏呀!?” 父亲叹了一口气,低下了脑袋,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我想你们姐弟以后可能还要靠你们的五叔,所以就……” 许也青再也没有说什么。她觉得自己无法劝说父亲。 好像是在做梦,许也青回到了万家高级中学,是学校的小车把她接回来的(她可真是开了洋荤,竟坐了校长的专车,享受了校长的待遇)。坐在校长办公室,她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面孔白白净净的黄校长神情悲痛,不住地给她的父亲点烟、沏茶,道歉道:“老许,出了这样的事,我感到实在对不起你们一家,对不起也青同学,我们一定会千方百计帮助警方破案,为也青同学报仇。如果不把歹徒抓住绳之以法,我将坚决辞职。”他又转身问许也青:“也青,你回来有什么想法?”许也青看着校长,发现校长的目光如同大风中的风筝一样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又像正刮着大风的河谷上空的白云,倏地就向远方逃去了。许也青说:“我想见见谭芳琴、徐加丽、骆雨生,我有事要与她们说。”这三个人是她的同班同学。校长赶紧出去派人叫去了。过了不到五分钟,这三个女同学来了。她们一进来就紧紧地抱住了许也青,哭了。许也青却十分地冷静,说“哭什么?我又没有死,就是死了现在又死而复生了,你们与我一起走,咱们到校园转一转,我有几天不在学校了,想看看校园。”她们怔了一下,眼泪又滚落下来。 她们出门了,顺着把校园教室连在一起的U字型水泥甬路,慢慢地走着。在她们的头顶是教学楼、实验楼、阅览室、教工活动之家。不用看也知道,现在各个教学楼的窗户里,正有无数双锥子样的目光刺向走在她们中间的许也青。就是校园的行人,也都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她。路边花坛里盛开的玫瑰、牡丹、芍药,茂盛的金边牛舌兰、金针、铁树、冬青等等,也都在偷偷地窥视她。就是空中飞过的鸟雀、蜜蜂、蝴蝶,地下爬行的软体节肢动物,也都用它们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看着她的神情。它们也许是在嘲笑,也许是在同情,也许是在讥讽,也有可能它们在下面悄悄地议论她,说她本就是个不正经的姑娘,是个招蜂惹蝶的轻薄女子,又由于长得太出众,才遭此劫难。这些悄悄的议论也许是许也青听到的,也许是许也青感觉到的,也许是许也青自己内心里的声音。但现在的许也青却走得镇静自若,也许是她现在已经麻木了,对外界的一切视而不见。她觉得这一趟路真是太长了,长得有二万五千里,是红军长征的距离。她分明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在往钉板上踩,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刺得鲜血直流。每一条神经都被钝刀子在狠劲地锯着。就像地狱里正在受车裂斧劈倒退研磨等酷刑的厉鬼。所不同的是,厉鬼还可以做出种种痛苦的表情,她却不能让痛苦流露出来……蓦地,她在前方不远处的树丛里看见了一双熟悉而又充满忧伤的眼睛,她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那是石磊,她的同班同学。他喜欢她,给她写过情书,还带她到太白山森林公园里转过。而她也喜欢他,喜欢他的书呆子样,喜欢他的耐心与坚韧。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们一起走完了这段路程,许也青只觉得浑身大汗淋漓,如同虚脱了似的。当她们走过那天晚上出事的地方时,那三个同学都仰起了头颅,脚步也加快了,但她却在那里停了下来。她看见在地面上留有一圈模糊的白石灰的印记,似乎是谁在这里画了一个扁圆形,那扁圆形画得不太规则,但却大致把那天晚上她挣扎的方位正确地标示了出来。那里是地狱,是她的生命的劫难之所,是她的宿命,是她走向死亡走向毁灭也走向新生的关口。她在那里只站了不到半分钟,就转身走了。 当走完这段路程时,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佩服自己,没有被命运摧毁,没有在劫难中成为牺牲品,没有躺倒下去。她憋屈得如同一只狗一样活了下来。也许以后她会真的变成一只狗没有脸面没有骨气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终生都在人们的白眼和议论中屈辱地活着。这也没有什么错,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与众不同的,她的命运就是屈辱地活在世上,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品,让人们咀嚼一辈子。 她走进了教室,同学、老师们都尽量避免与她正面对视,也避免与她说话。各门课的老师都向她表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关心,给她讲题,也主动地问她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听懂。但在她的感觉里,他们的那种随心所欲、自自然然的神情都是假装出来的,是欲盖弥彰。可就是这她也感谢他们。毕竟他们没有抛弃她。她知道现在如果要活下去,既然已经没有脸了,那就再不能顾及脸面了,只有破罐子破摔,才能有一条生路。一次,一个临时代课的老师上课以后站在讲台上忽然说起了她,那位老师摇头晃脑,连连叹道:“你说出了这事,那位叫许也青的女生还有什么脸面再在学校露面?她今生肯定完蛋了。一个失败的人生呀!”同学们都紧张地瞪着她,又扭头看着老师,同时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议。而那位教师却浑然不知。许也青这时候站了起来,落落大方地说:“老师,我就是许也青,请问我为什么不能在学校露面?我是被歹徒强奸了,不过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那位中年男老师一下子弄了个大红脸,忽然夹着讲义逃也似的跑出了教室。由于跑得太慌张,竟然在走廊里跌了一跤,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发生了这件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比以前坚强了,对世界上的事情不再害怕了。她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感觉。她在心里感谢那位老师,是他给自己创造了条件,使她忽然一下子摆脱了捆绑在自己身上的绳索……如果在走廊里遇到了,同学和老师就会主动地给她让道。她从人们的眼里看到了同情与怜悯。她的三个朋友,也都主动拿出自己的课堂笔记让她看。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承受着心灵上的重负,承受着社会天平上的砝码带给女性的重荷。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忽然失去了功用,一些最基本的概念性的东西也记不起了。比如说勾股定理这么简单的概念,她老半天也想不出来。如果她要命令自己用脑子,她的脑子里就会出现那晚上发生在淡淡月光下的情景,就会看到那块长在肚腹上的黑黑的如同狗熊的毛皮一样的黑痣,那黑痣在她眼前变化着,膨胀着,一会儿是一片黑云,一会儿是一只獠牙的怪兽,一会儿又成了一只张着巨口的恶魔,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口宇宙间的黑洞,正要把天体一口吞下去,从此让它们不知所终,消失在茫茫的宇宙间……时间不长,她就会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地跳,下身莫名其妙地发出阵阵撕裂心肺的疼痛,一会儿工夫尿意也出现了,而全身也会打起寒战,如同一个寒热病人。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考不上大学了。但是她又不想向命运屈服。高考时,她拼命答题,无奈她的记性太差了,好多道试题答得文不对题,或者根本上就是答错了。时间过了不到一个月,高考发榜了,她距离录取分数线还差一大截子。 她与同学们话别,他们问她还复习不复习。她的同学中间也有落榜的,他们正准备复习功课,现在正在寻找好的学校。她说自己不考了。他们问她以后怎么办,干什么事,她苦笑着说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快人快语的谭芳琴也没有考上,她准备复习。她说:“也青,复习吧,我知道你有基础,只是因为受了打击才没有考上,时间一长你只要把这事淡忘了,成绩就会上去的。再说你要是复习,咱们还是个伴儿。”许也青用手指把头上的额发往后梳了梳,说:“不了,芳琴,你复习吧,争取明年考上。我呢,不复习了。我想干点挣钱的事,我家里穷,我爸成天赌博,已经把家里输得差不多了。我的弟弟学习还好,让他上大学吧。”谭芳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恶狠狠地骂道:“也不知道公安局把歹徒抓住了没有,这些天了怎么没有一点信息?”许也青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谭芳琴看着许也青的眼睛,试探地说“也青,你是不是见一下石磊?你老不理他,他可是太痛苦了。”许也青叹了一口气,说:“你告诉他,就说许也青已经死了。让他死了心吧!” 许也青暂时没有回家,她想在镇街上好好转转,好好看看。镇街其实很小,东西长一里,南北宽不到三百米。一条省级道路从镇街后面绕了多半圈过去将其围住了。她沿着镇街上的丁字形道路漫无边际地走着,放眼随便地看着两边的商店与橱窗。在几家商店门口,摆着几摊子麻将,青一色的女子正在围城,她们打得专心致志,打得一心一意,打得心无旁鹜。许也青真羡慕她们,活得自由自在,活得无拘无束,活得快快乐乐,她们就生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在这个天地中只有她们自己,再没有别人。南北向的农贸市场几乎家家店门前搭着遮檐摆着商品,商品上面无一例外都有厚厚的尘土。浑浊的空气中飞舞着灰尘的精灵,打着旋儿如同一只只小小的陀螺在动着。几家摆野摊子卖干鲜果的小商家占据着十字路口的好地段,商品后面坐的卖主如同蜡杆一样端扎着。眼睛紧紧地盯着从镇街里走过的行人,如果行人向他们的摊子看上一眼,他们会立即张口招徕行人购买。当许也青走过一家浴池的时候,她忽然想进去洗一下澡。她站在外面打量这个修建在镇街农贸市场中间的浴池,门面很小,也很破旧,一定是经营时间久了才出现了如此的样子。浴池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头发已经有点灰白,她不但开着浴池,还在浴池门前兼营卖煤,黑黑的一大堆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的块状的煤炭倾倒在浴池门前的地上,小山一样。旁边放着一台磅秤,磅秤上架着一个用来装煤的铁皮做的筐子。在浴池的周围是几家小饭馆,鼓风机正在往外吹送着黑黑的煤烟。空气里有一股浓浓的煤烟味儿,混和在饭菜与酒肉的气味中间在镇街的上空回旋,令人窒息。头发灰白的女老板问她可是要洗澡,她说想洗澡,只是她没有带洗澡的用具,女老板立即说“我这里有毛巾,便宜给你处理,香皂、沐浴露、洗发露是正宗货,价钱是全镇最便宜的。”许也青掏钱买了。她拿着这些东西走进浴池时,脑子里想,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开一家浴池呢?这本不是费多大的事呀?当站在淋浴的蓬蓬头下洗澡时,她看着自己平滑的小腹,伸出手指在光滑的肌肤上轻轻地抚摸着,极爱怜的样子,眼泪也就乘机滚落出眼眶。这时候,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就出现在脑海里:如果公安破不了案子,自己开一个浴池,说不定会在这里认出肚腹上长黑痣的家伙。当然这只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如果一生也碰不上,那也不冤枉,因为自己毕竟做了努力。如果自己不努力,万一放跑了歹徒,那不是太冤屈了吗? 洗完澡出来,她坐在外面的沙发上与浴池老板拉起了话,问了问她开浴池的详细情况:水是打井呢,还是用自来水公司的;煤是从哪里买来的,锅炉是多大的,烧锅炉好烧不好烧,每天要用多少煤;放水的蓬头从什么地方买的……浴池老板一一说了,最后还叫了一阵屈,说现在开浴池不挣钱,因为各项费用都涨了,而开浴池的又特别多,都看上了这挣钱的营生,真是争着挤着要上一条船。而不知道这船现在破着呢,要漏水呢。如果闹得不好会翻船落水的。 她决定自己开浴池。 马茂盛。 马茂盛是两年前从省警校毕业分到万家镇工作的。他看上去至少在一米八〇以上,精精瘦瘦的样子,眼睛分外明亮,似乎能一下子看到人的内心深处去。他的脸上有一种少有的看上去是顽皮的东西,好像随时都要恶作剧一样;一头浓密的黑发乌云样堆在他的头上,使他看上去又有了几分英俊的样子。马茂盛分到万家镇不久,妙家村发生了一起傻子失踪案,所长刘壮带着马茂盛前去破案。马茂盛问了傻子的父亲几个问题,对刘壮说:“把老头子带回去吧。”刘壮将信将疑,结果带回去一问,凶手竟是傻子的父亲。后来马茂盛又成功地破获了几个案子,深得所长刘壮的喜爱。但是马茂盛从未想到,他今生将要碰上一起十分棘手的案子,他将为这起案子付出十几年的时间与精力。现在,这起案子的主人公正在向他走来。 许也青回了家,把想法向父母亲说了。许二亮正为女儿以后的生活发愁,现在女儿有了路子,他当然欢迎;但他又觉得这样做对女儿太不公平了。但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只能随波逐流了。他建议女儿到另外的地方办浴池:“离开万家镇,这个地方对你不合适。” 许也青明白父亲的想法,是要她离开那个记载着她人生屈辱的地方。而她正要在这里把歹徒抓住,她不能放跑了歹徒。但这个想法她现在却不能说出来。她只能说她就要在万家镇办,其余的地方不行。许二亮看她意志坚决,同意了,说“给你五叔说说,让他资助一下,给你在小镇建一座浴池。”于是许二亮给五弟许子平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也青的事,许子平当即答应了,说“这事好办得很。过几天你把款子贷了,从里面拿出几万元让也青开浴池不就行了!”许子平还告诉哥哥许二亮,说他已经给路县长打过电话了,说他的兄长要开办公司,急需要一百五十万元流动资金,要镇上基金会贷点款子。路县长答应了,说自己给镇上主管基金会的领导谈谈,估计问题不大。许二亮惊讶地说:“这么简单?”许子平在电话里笑说:“有面子了事情就简单得多。”许子平要许二亮快去镇上办手续,他过两天开车回来。 在等五叔回来的时间里,许也青抽空又来到万家镇派出所,民警马茂盛切西瓜给她吃,忧郁地说:“也青同学,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所以请你一定要有耐心,要再等等。说不定我们会在破其他的案子时带出你的案子。”马茂盛关切地看着她,又说:“你今年考试情况怎么样?”许也青看着这个如同小哥哥一样的民警,心里一热,眼泪又刷地流了下来。马茂盛也流了泪,找出面巾纸给她“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许也青把眼泪擦了擦,说“我考砸了,离分数线还差二十多分。”马茂盛鼓励地说:不错么,继续复习,争取明年考上大学,离开这个鬼地方。”许也青轻轻地笑了笑,吃了一口西瓜,说:“我不上学了。” 马茂盛说:“那你干什么呀?” 许也青说了自己的计划。 马茂盛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有点惊讶,也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可你一个姑娘家,能行吗?开浴池很辛苦的,要没黑没明地待在那里,哪里也去不了。而你又非常年轻。” “我的主意已定了,我之所以要告诉你,是想请你帮帮我,比如以后你可要多带人到我那里去洗澡,或者把你的客人介绍过来。” “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地址还没有选下……” 马茂盛在屋里转起了圈子,边走边在自己的下巴上揣摩着,约摸有五分钟后,他站在许也青的对面,说“我建议你把地址放在镇街的东关那里,那里排水方便,地方宽敞,再者那里地处镇政府、高级中学和镇上其他单位的中间地带,客源问题容易解决。你如果同意,我可以给易家村的村书记说一下,让他在那里给你找一块地方,你在那里把浴池建起来。” 许也青把最后一口西瓜吃完,用马茂盛递给她的毛巾擦了擦嘴,笑说:“小马哥,那太感谢你了。” 马茂盛的神情却又忧伤起来,他仰起了脑袋,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也青,我还得告诉你,这宗案子如果再发展下去没有什么眉目,也只能挂起来了,挂起来的案子有的可以破,但也许根本破不了,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 马茂盛打开抽屉拿出一枚五分硬币样的塑料蓝钮扣,摊开在手心里,说:“我们在案发现场只找到这颗蓝钮扣。我希望你在以后也能注意这方面的情况,配合我们破案。” 许也青望着那钮扣,身子又簌簌地颤抖起来。那是她在挣扎时从歹徒衣服上揪扯下来的钮扣。 马茂盛收起了钮扣,说:“不过,也青你放心,我会留意的,只要有一丝线索,我都会毫不迟疑地出击的。此案不破,那将是警察的耻辱。” 由于有马茂盛的斡旋,地址问题很快解决了,与易村签了合同,合同规定每年向易村交六百元地皮租金就可以了。这时候,许二亮从镇基金会贷了一百五十万元出来。镇基金会会长董蓄给他办的手续(董蓄给他办手续时不住地唉声叹气);许子平回来把钱带走了,留给许二亮五万元作为建浴池的费用。一个月后,叫做霏霏雨的浴池开业了。 马大良。 马大良是马茂盛的表弟。马茂盛介绍表弟到许也青的浴池烧锅炉,马茂盛说大良的父亲下世了,母亲改嫁了,只有一个妹妹与他在一起生活,妹妹现在上学。他说马大良是老实人,肯吃苦,曾在油脂厂烧过锅炉,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完全可以胜任浴池里的工作。许也青同意了。她给大良每月的工资是三百元,这在小镇上已经是不低的工资了。她又让父亲也到浴池来帮忙,卖票收钱。她给父亲说:“爸,你以后别再赌博了,干点正经的事吧。”许二亮点了点头。 这个长得高高大大的汉子忽然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变得有点唯唯诺诺了,好像是许也青的一个雇工似的。在他的意识深处,总有一个时淡时浓的影子跟定了自己,他总觉得女儿的招祸与他有某种脱不掉的干系:他参加赌博的场合太多了,而在赌场输了的哪个赌徒怒气出不来,从而把灾难转嫁在女儿身上。想到这里的时候,许二亮的身子就一阵阵地发冷打战。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觉得女儿的遭罪是自己给带来的。他因此有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开业前,许也青与马大良单独谈了一次话,那次谈话的氛围是沉重的,也是严肃的。 “大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这里干活吗?” “不知道。”疑惑写在马大良的脸上。 “是因为我看上了你的老实。” 马大良嘿嘿地笑着。 “但你除了干每天分配给你的工作外,还得承担一项工作。不知你能不能完成?” “没问题,你说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反正我有的是力气,力气不使完,放下也就不见了。” “我让你干的事是另外的事。” “另外的事?” “是的,我想请你干的事是以后凡是进去洗澡的成年男人,你都要进去看一看……” “啊!” “对,是让你进去看一看,看看有没有一个肚脐眼下边长黑痣的家伙。” “为什么找这么一个人?” “这事儿你不要再问了。只要你把这个人找到,我会好好谢谢你的。你可能还没有找下对象吧?”说到这里,许也青停了一下,牙齿在口里咯吧吧地响,“只要你能把这个男人找出来,说不定我会嫁给你的……” 马大良傻愣愣地看着许也青。 “还有,这事儿你千万要保密,对谁也不能说,就是对你的表哥马茂盛也不能说,因为这牵涉到一个绝大的秘密。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下,这个肚脐眼下面长黑痣的家伙是我的一个大仇人。我开浴池也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家伙。” 马大良“啊!”地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许大姐,你放心,只要我发现这个家伙,我一定把他抓住,绝不会让他跑了。”马大良停了一下又说,“大姐,万一我找到几个肚脐眼下面长黑痣的家伙怎么办?” 许也青一愣,她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是的,如果找到几个肚脐眼下面有黑痣的家伙,那可真的成了难题。但是许也青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她说:“不可能找到几个人的。你放心吧。” 幵业典礼。 开业典礼选在镇街逢集的一天,那天丁字形的镇街上人山人海,霏霏雨浴池门前张贴着大红的对联,大门两侧挂着两只大红的用红绸做的宫灯,里面悬挂着两只一百瓦的电灯泡。事前,许也青带着请柬,到镇政府、医院、税务所、工商所、机械厂、药材公司、百货商店、自来水站、派出所、西街中学、万家高级中学、生产资料门市部、镇钢木家具厂、春风农机修造厂等单位邀请人家出席,并说典礼后免费洗澡。所以前来参加开业典礼的人还是不少的。令许也青想不到的是,竟有不少单位带来了祝贺开业的锦旗与匾画,尤以万家高级中学的匾画最大最好看,画的背景上有一排钻天高的白杨树,在笔直的大树树干的间隙里,有丝丝缕缕的阳光斜斜地银粉似的从上边缥缥渺渺地洒了下来,把整个画面涂成了一幅温馨的金黄色,如同佛教中的天国世界。在林中空地上,有一只小小的浑身带有黑色斑点的小狗竖起尾巴蹲伏在那里,歪着脑袋打量什么。它似乎对眼前的景物感到迷茫,也许是想从这迷茫中寻找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但却一时难以寻找到,所以小狗感到十分的难堪与尴尬。万家高级中学的黄校长亲自来了,他还带了二百元钱,交给许也青,说“也青,好好干,行行出状元。有什么困难了告诉我,我帮助你解决。再者我把学校里的师生发动到你这里洗澡,给你增加客源,拉些生意。”许也青眼睛潮湿了,黄校长是个好校长,她出了事后,她从省城回到学校听人说,黄校长常常晚上一个人在自己的屋子里偷偷地哭泣。他还亲自到省城找到自己在省公安厅当刑侦专家的大学同学,请他帮忙协助破案。许也青接过黄校长手里递过来的钱,向他说:“谢谢黄校长!”镇政府的见子奇书记还在开业典礼上讲了话,他讲话的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管多大的事业都是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世界上绝没有一口吃成个大胖子的事。所以现在正是做积累的时候。别看现在是一个小小的浴池,说不定到了一定时候,在这个小小的浴池里面,会有一位朝气蓬勃的企业家诞生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是我信。所以,不要以为事业小而不为,要从小事做起,从眼前脚下做起。现在在我们内地,青年人缺少创业的精神,而许也青同志表现出来的精神正是我们一些年青人所缺乏的,所以也是最可宝贵的。我们祝贺霏霏雨浴池事业有成,蒸蒸日上。” 不知什么时候,县电视台一位记者闻讯赶来了,拍下了这珍贵的开业典礼的镜头。第二晚上就在县台播出来了。 在许也青眼里,她告别了一个时代,告别了一个噩梦的时代,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她的人生要朝着一个什么目标前进呢? 石磊父亲讲述的故事之一:小说家于佳的故事(1)。 在许也青的命运发生逆转的时候,万家镇高级中学的石磊考进了省城的矿业学院。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他首先把它交给了父亲,当教师的父亲哭了,把他的录取通知书摆放在先人牌位跟前,然后拉着他向先人牌位跪下叩拜。父亲对着石磊爷爷的牌位动情地说“父亲在天之灵相闻,你的孙子考上了大学,我们石家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了,你在天之灵安息吧!”石磊的爷爷当然不会说什么了,但是石磊却说他要把当年地下党里的叛徒找出来。父亲听了大吃一惊:“事情过去几十年了你到哪里去找啊?算了吧!”在石磊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向他讲述了1946年发生在本县桥沟一起震惊西府的事件:西府游击队在转移途中遭到了埋伏在那里的国民党部队的袭击,十二名队员被国民党军队俘获枪杀。这其中就有石磊的爷爷。他牺牲时年仅三十六岁,石磊的父亲也只有十多岁。惨案发生后,有人怀疑是万家镇地下党活动的烧坊里出了叛徒,把游击队的行动路线告诉了国民党军队,才导致了这样的惨案。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时间里,这个叛徒却始终没有被查出来。而民间却有叛徒的种种版本在流传。石磊的父亲又向石磊讲述了在解放后,曾经有人暗暗地调查过这起奇特的血案,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从地球上消失了。石磊从听到这个事件的第一天起,心里就有了一种欲望:寻找出隐藏的叛徒,为死去的爷爷和其他牺牲了的游击队战士报仇。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考上了大学,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与时间着手此项工作了。 石磊请父亲谈谈他听到的有关寻找叛徒一事的传闻,父亲于是在一天晚上向他讲了起来…… “我记得1990年左右,万家镇来了一个省城的记者于佳,他要去见何家村的何田,因为在二十几年之前何田给他寄过一本搜集的资料。据说是西府游击队与西府地下党的资料。十几年前,于佳据此写出了一本小说,他向何田寄了一封信,表示感谢。可是奇怪的是何田的信却退了回来,上写‘查无此人'于佳坐不住了,坐车来到了万家镇,打听何田的住处。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叫何田的人竟然已经在1968年就神秘地失踪了……” 石磊惊愕了,浑身发抖。 父亲又说:“省城来的记者于是去何家村和万家镇调查何田失踪之谜,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原来何田了解到万家镇百货商场1957年发生了一场火灾,供销社主任死于非命,何田觉得供销社主任死得蹊跷,便偷偷地前去调查供销社主任的死因,结果奇事又出现了……” 石磊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了?”石磊战栗起来。 父亲叹了一口气,目光越来越深遂了。 “原来供销社主任的父亲是一位地下交通员,1947年桥沟惨案发生后,他怀疑地下党里头出了叛徒,就秘密地跟踪调查,据说他费尽周折已经发现了叛徒的行踪,可他1948年在万家镇的一次群众轰抢粮仓事件中被人莫名其妙地踩死了。解放后,地下交通员的儿子当了万家镇供销社的主任,他怀疑父亲死于叛徒的谋杀,就也秘密地调查,可在反右时期,一天晚上,万家镇百货商场夜半失火,供销社主任失踪了,后来被人发现死在一眼水井里……” 石磊牙关打战,全身发抖,目光发直。 “难道这里面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操纵着一切?”石磊战战兢兢地说。 父亲点燃烟抽了起来,目光深遂得如同宇宙里的黑洞。 “那个省城的记者后来怎么样了?”石磊觉得自己的头发钢丝一样竖了起来。 “他没有出事……”父亲说,身子微微地战栗起来。 石磊打了一个寒噤。 石磊忽然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找出这个隐藏得很深的叛徒,弄清历史的真相。” 父亲用一种陌生而又忧伤的眼光看着儿子,叹了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 小说家于佳来到千乔县万家镇是在晚秋的一个下午,只有几栋灰不塌塌的楼房的古老小镇沐浴在西斜的阳光里,显出了一股肃穆和疲惫,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依傍着公路开设的店铺和饭馆全都张着或明或暗的嘴巴,从里边透露出一股贪婪而又呆板的气息,仿佛要把行人口袋里的钱悉数掏去。但实际上经常光顾它们的却是伴随着汽车而来的灰尘土雾。在小镇街头卖干鲜果和烟茶糕点的小摊后边,坐着一些表情呆板的老人,他们用昏蒙蒙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乱哄哄的世界。小镇是一条东西街道,店铺南北而设,西宝北线从小镇北边的街后绕了过去,带子一样缠绕着小镇。于佳下了长途汽车,站在小镇街口时就立刻嗅到了空气中那种浓浓的羊膻味儿,羊膻味儿吸引得于佳看见了小镇街头几处卖羊肉泡馍的冒着袅袅热气的乌黑的大铁锅。 小说家于佳拣了最北边的一家在门前支了一口大铁锅卖羊肉的摊子,要了一碗羊肉泡馍慢慢吃了起来,因为惦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小说家于佳就格外留心身边的人。他发现这个小镇上的人对他一身外地人的打扮还是比较注意的,在他吃饭的当儿,不时有人向他投来注意的目光。小说家于佳和站在锅前的大师傅拉起了话,这是一个面孔油腻腻的黑脸膛汉子,约摸有五十多岁,十分健谈,于佳问这个小镇的风土人情和这几年的经济发展变化情况。黑脸膛汉子说了,问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于佳就说他到这儿找一个人。黑脸膛问他找的人是谁,于佳就说他找的这个人叫何田,听说住在何家村,但他不知道这个何家村在什么地方。黑脸膛汉子就愣了一下,说,这个人怎么这样熟的,好像啥时候听人说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就说何家村在小镇南边十五里远处,每天都有班车通过,但今天大概没有了,明天有车。黑脸膛汉子又问他可认识这个人,于佳说不认识,也没见过面。黑脸膛汉子还想问什么,但有人要吃羊肉泡馍了,他忙着去切肉和浇汤,等到忙毕了,却又十分神秘地说“小伙子,你想不想住酒店?街中间有一家叫大红灯笼的酒店服务很好,是这儿方圆几十里地最高档的酒店。有时候县上来了客人也到这儿住宿。你要去的话就住到那里去。”于佳问酒店的服务都好在什么地方,那黑脸膛汉子就十分神秘地笑笑,说:“先生走南闯北,还不知道服务好是什么意思?真叫人难以相信。”于佳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付了钱就要离开时,那人却又说“你知道那酒店是谁修下的吗?”于佳说我不是这儿的人怎么能知道是谁修下的。那黑脸膛汉子就又十分神秘地说:“是你们省上一个行长在这儿修下的。我们这镇是行长的家乡,行长在这儿修了一个酒店,现在全镇的人都念叨行长的好处呢。”于佳问道:“行长是谁?”那人骄傲地说:“王家军,知道吗?现在管酒店的是他的情妇,一个大胖子女人。”黑脸膛汉子向于佳夹夹眼,显然是在卖弄自己。但是于佳没有兴趣再和他说话,就转身走了。 他一个人在小镇上转悠着,想着该怎么找何田,心里却一片茫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叫何田的业余作者寄给他一包材料,那是他搜集的一大堆创作素材,他慕名寄给于佳,希望于佳能把那些东西写出来。于佳后来果然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在全省获得好评。去年,他向何田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有关长篇小说出版的事情,但时间不久他的信被退了回来,信上面附了一张条儿,上写:查无此人。他不知这是何故,便决定亲自去找一下,看看这个名叫何田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说家于佳来到一家小店买烟,店主是一个有点驼背的老头儿,戴一副夹鼻眼镜,瘦削的脸颊上布满了老年斑。在找钱的当儿,小说家于佳向他打听何田,没想到那人听后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目光把他紧紧盯住,好半天才说:“你认识何田?”小说家于佳说他并不认识何田。那老头儿就越发奇怪了:“不认识怎么又要找他?”小说家于佳就说他曾经收到过何田一封信,后来他回过一封信,但他的信却被退了回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那老汉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叫何田的人打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驼背老头儿眼睛向外边警惕地扫了扫,压低声音说:“他死得莫名其妙,至今连尸首也没有找到,这真是怪事。”于佳听得脊背那儿一阵阵发冷,说:“难道这里边有什么问题?”驼背老头儿慢慢摇摇头:“不清楚。”但他的神情又明白无误地告诉别人,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问题。于佳问他叫什么名字,那老头儿说他姓张,人们叫他张老三,住在小镇东边一里外的南堡村。于佳问他这小店可是他的,他咧开没牙的嘴说:“是儿子的,我来给看摊子。”于佳看了他一眼,说:“你的身体还结实,看样子您老怕有七十了吧?”老头子伸出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了捏,又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说:“七十八了,见得阎王爷了。” 小说家于佳转了几圈后来到街中间那家名叫“大红灯笼”的酒店住了下来,接待他的是黑脸膛汉子所说的胖女人,看上去好像有四十岁,生有一张风骚的大白扁脸,看人时目光里有一种审视的味儿。她把于佳的证件看了看,问道:“你是记者?”于佳一边在登记簿上签字,一边说:“是的。杂志社的记者,同时又是作家。”胖女人又问:“你在省城工作?”于佳说:“是的。”她又说“认识一个叫王家军的人吗?”于佳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就说:不认识,但是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那女人说:他是省银行行长。”脸上流露出一副自得的神气。她让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把于佳领到二楼一间比较高档的屋子住下。于佳看这个屋子的条件还是不错的,配有彩色电视机、电话、红色的化纤地毯、落地式台灯,卫生间里配有浴缸,屋里的壁灯就像磕睡的舞女的眼睛,朦朦胧胧的,裹着一层雾,十足城里酒店的式样。他去卫生间洗脸,正洗时,胖女人走了进来,对他说:“先生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们一定尽可能帮你办到。”于佳就忍不住问她说:“你认识何家村一个叫何田的男子吗?”那女人一听眼睛就一下子直了,说“你认识何田?”于佳说他不认识,但何田给他来过信。那女人说:“不认识你找他干什么?”于佳忽然明白他是不能把事情和盘托出的,就胡乱支吾说有一个人想找何田,托他打听。扁脸女人就说“你别找他了,他早死了。”于佳就问何田是怎么死的。扁脸女人说:“不知道。”于佳想引导她谈谈这个何田,但她却不再说什么了,而是急急忙忙地走了。于佳发现她在转身走时神情有点慌张,心里就有点纳闷。 晚上于佳在小镇转悠的时候,看见这个小镇除过街道里有几串路灯外,其他地方都黑洞洞的,显出了几分神秘。在一处转弯的地方,于佳在偶尔回头的一瞬间蓦地看见有一个人影在那儿鬼鬼祟祟地向他窥视,他定睛看时,那人却倏地消失了。于佳的脊背不禁冒出了一股冷气,头发也“刷”地竖了起来。他回到酒店里,在往二楼走时猛然听到值班室扁脸女人打电话,他心里一震,耳朵里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几句话:“……记者……来找何……什么?……喚……我明白了……王……我想……”于佳心里猛地响了几下,只觉得脊梁又刷刷地往出冒冷汗。 这天晚上,于佳被这么多的事困扰住了,竟没有睡意。到十二点钟时,有人敲门。于佳拉开了门,灯影里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咬着嘴皮子,盈盈地笑着:“先生要人陪吗?”还没等于佳说什么,她已经挤了进来。姑娘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熏得于佳直打喷嚏;她径直坐在席梦思床上,向于佳抛着媚眼“先生孤孤单单一个人,这漫漫长夜可怎么打发。还不如让我陪先生一晚上怎么样?我收费也不怎么贵,一晚上只收二百元。要是先生嫌贵,还可以打折,八折怎么样?”于佳尽管早已从黑脸膛汉子那儿听说过了此事,但当突然出现时他还是感到有点意外。他望着姑娘,心想她现在年龄最大怕是十七八岁吧。城市里这么大的女孩子正在念书,在生活里用理想编织彩色的梦幻。可是在这社会的底层,却有年轻的姑娘正在卖身。他并没有对姑娘有什么鄙视,而是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说:“姑娘,我不想要你,但我可以给你点钱,你也不要到我这里来,小心公安上来人把你抓了去。抓进去可能要罚款的。”于佳说着就从衣袋里往出掏钱。但是姑娘却止住了他,说“我不能白白要你的钱。其实我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我没有病,不信你可以看一下。”姑娘说着就要脱裤子。于佳赶忙制止住了她:别脱了,好啦,你陪我聊聊天,我给你钱,怎么样?”姑娘说:“可以呀。只是不知要我说什么。”于佳说:“就说说你怎么样?”姑娘有点难为情,看着于佳。于佳说“你就随便谈谈你自己,是怎么走上这条生活道路的。”于佳以前有一种打算,那就是找几个做三陪的小姐,和她们谈谈,了解一下她们的生活状况,为她们写点东西。但是这个愿望却总因为条件不成熟没有实现,现在机会来了,于佳就想抓住与姑娘好好谈一下。但是于佳却没想到,当他正与姑娘谈话时,两个派出所的干警突然推开门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戴眼镜的脸孔白白净净的干警问于佳:“你们干什么?”姑娘脸变白了,于佳十分镇静地说:“我现在正在采访。这是我的证件。”于佳把记者证拿出来交给那个戴眼镜的干警,他拿过看了看,说:“采访她?”于佳说:“不是的,我是要到何家村找一个人,今天晚上住到这儿,有点时间,想了解一下三陪女的生活情况,所以就在这儿……但是我们绝没有干那种事。”白脸孔干警把证件还给于佳:“谈完了?”于佳看了一眼姑娘说:“刚开个头,你们就来了。”白脸子干警说:“时间晚了,你们明天谈吧。”他让那个姑娘赶快走,姑娘看了一眼于佳,转身走了。白脸子干警忽然变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说:于老师,我今天把你碰上了,你前年出版的小说我看过了,很好,我一心想见见你,苦于没有机会,今天终于碰上了,真是三生有幸啊。我姓李,叫李文文。西安政法学院毕业的,平时也爱写点东西。只是总写不好,想拜你为师,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于佳笑说:“这真是他乡遇知音呀。”说着从提包里取出他写的长篇小说《北斗》,写上自己的名字送给李文文。给李文文的同事也送了一本。他们很高兴,要请于佳出去吃饭,于佳谢绝了,与他们闲聊了一阵子,说了自己来这儿的打算,没想到李文文听了却沉默下来,后来他说“于老师,有关何田的事情你出去查去,有什么困难了你找我。只是这事儿可能太难查。”于佳说“你知道何田?”李文文摇摇头,忽然警觉地往外边看了看,猛地拉开门,门外站着那个胖女人,她被突然拉开的门吓了一跳,脸“刷”地白了。李文文严厉地说:“你在外边干什么?”胖女人慌乱地说:“我看你们需要什么东西,所以就来打听……”李文文说:“我们正在审查这个记者,看他是不是假冒的。好啦。于记者,你休息吧。”李文文走时把一张名片留在于佳的床头上。 凌晨时分,于佳才睡过去了,几个突然窜进梦境的噩梦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父亲描述的小说家于佳的命运深深地吸引了年轻的大学生。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深遂的历史长廊。他决定要利用节假日回家与父亲详谈,继续顺着这条线索找下去。 第二章 石晶。 公元2005年8月的一天,在万家镇鳞次栉比的街道里,一间小小的门店在丁字形街道的拐角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开业了。这家是一个奇特的门店,店里没有什么商品,也没有穿得漂漂亮亮的女营业员,更没有什么柜架。只有一张显得旧兮兮的桌子,几张破木椅子,墙壁上贴了几张报刊的复印件,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上面是一份报道,文章的作者被一个大红方框框着,里面写的是两个黑体字:石磊。大门上方的门楣上当然也挂了一张招牌,上面写着:写作之屋。专事写作:各类诉状、法律文书、工作总结、电视专题片解释词、报告文学、论文、碑文、祭文、贺词,等等。门店的主人当然就是石磊了,他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膛,脸孔上的嘴巴似乎经常紧紧地抿着,轻易不开口似的。他开业时的情形显得有些冷落、寂寥,一串二千头的鞭炮孤伶伶地炸响后,喜庆的气氛就开始烟消云散了。在万家镇开门店的各个店家都觉得这个四方脸年轻人有点奇怪:什么门店不能开,要开这个不卖货的劳什子店?现在社会上不识字的人少了,谁会找你写东西呢?挣不下钱,你拿什么来生活呢?拿什么做门面房的租金呢?而且大家发现前来贺喜的人并不多,只有四五个陌生人,他们大概很少在万家镇出现过,估计可能是外地的人。很显然,这个叫石磊的人在本地并没有什么根基。一个在当地没有什么根基的人要在万家镇这个古镇扎下根,占有一席之地,这谈何容易?除非你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有武松喝八大碗酒、在景阳岗打死老虎的本事。 但到了中午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件让众店家大吃一惊的事:新任万家镇的女党委书记秦娥来到了写作之屋,提包里带了一大盘五千头的鞭炮,她与一个同样年轻的镇政府女干部在店门前点燃了鞭炮,在鞭炮噼哩叭啦的炸响声中,秦娥与年轻的女干部同时捂着耳朵,她们捂着耳朵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的令人想入非非和心猿意马。这时候石磊走出了写作之屋,众店家以为石磊一定会对秦娥抱拳作揖道:“啊呀呀,小民不敢劳顿大驾,你秦书记驾到,我这小店可是蓬荜生辉呀!”但令众店家失望和大惑不解的是,石磊并没有那么热情,而只是有点淡漠地说:“你来干什么?”仿佛带着一点埋怨似的。这个叫石磊的人轻慢的口气令万家镇的众店家如坠入云里雾中。同样令众店家不得其解的是,秦娥竟然对石磊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在乎,相反还有点讨好地说“大秀才开业,我是这个镇的党委书记,应当支持你一下吧。”石磊却说:“不敢劳驾你书记大人。”秦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说“我看了你的牌匾,觉得很有意思,也觉得很有必要,所以……”众店家一定以为石磊会对这样攀龙附凤的机会感激不尽呢,但令他们又跌破眼镜的是,石磊竟然说:“必要不必要我不管,主要的是这事我喜欢。”众店家以为秦娥这下一定会不高兴的,可他们又错了,秦娥还是那么高兴,她甚至笑起来了,说“好,干自己喜欢的事,这就是好事。” 那个与秦娥一起来的年轻女干部显然对石磊的态度不满意了,噘着嘴低声对秦娥说“秦书记,意思到了就走吧,不看人家并不买账啊!”秦娥笑说:“呀哟,我们的美女方鹤不高兴了。好吧,打道回府。”说着与那个叫方鹤的漂亮姑娘一起转身迈着轻盈的脚步、腰肢一扭一扭地走了。 万家镇是千乔县的一个大镇,东边与春风县相邻,北边与莽游县相邻,南边与南江县相邻,西边十三公里以外是千乔县县城。再往西二十公里之外是乌县。万家镇是这个地方的交通枢纽,十字相交的公路从万家镇穿过,南北向的是眉林公路,东西向的是省道西宝公路。眉林公路横穿了关中平原,往南通到了南江县,往北通到了莽游县。每天南来北往、东去西开的各种大小车辆鸣着喇叭,扬起阵阵雨点似的灰尘,从万家镇开过,或者把一些什么货物和人卸下来,或者装上一些货物与人,就又开走了。万家镇在各样车子的繁忙奔驰中显得很是匆忙,但却又显得很是镇静,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石磊的写作之屋开业的当天晚上,石磊把门从外面锁了,在万家镇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他的小店门前。他站在门前,看着与他相邻的开百货小店的店主坐在外面乘凉,就打开了一包烟给他散了一支,十分随便地问他什么地方可以打麻将,开百货店的店主笑说“市长家里可以打。”石磊不解地说:“市长?万家镇还有市长?”百货店老板说:“不是真正的市长,是外号,他叫古世通,就在镇政府路西,很近的,离镇政府只有十多步就到了。”石磊说:“在那儿打牌的人多吗?”店主说:“那里都是小镇上的人尖儿,称八大天王:有钢材天王黄虎,赖债天王许二亮,醋精天王魏食其,火补天王熊火炎,木材天王夏森林,地产天王弓越明,播种机天王龙雨水,市长天王古世通。这些天王合起来就称为八大天王。小镇上的人都这么叫的。”店主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看石磊,说“这些人都不是平地卧的兔子,都是属龙属豹子的,你可要小心呢。我听说外地人与他们打牌,赢了走不成,他们非要把外地人身上的钱全赢光了才让你走。”石磊笑说:“谢谢你。”店主这时候又说了一句话:“你与镇上的秦书记认识?”石磊说:“不太熟,我也是才听到她在这里当书记的。” 石磊说完就朝镇政府所在地旁边的古世通家里走去。 八大天王。 现在,“市长”古世通家里的麻将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头顶的吊扇在呜呜地响着,向下吹送着阵阵热风;牌友们在两张牌桌子上聚精会神地打牌,同时在不妨碍出牌的情况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着本县或者本镇的新闻。今天的新闻主题是石磊的写作之屋。他们议论着小镇上出现的新鲜事,也把自己的认识加了进去。但他们几乎一致地看法是,石磊的写作之屋根本挣不下钱,说不定这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写作之屋很快就会在石块倒塌后烟飞灰灭,从小镇上消失。钢材天王黄虎一身肥膘,红头涨脸,肚腹肥大得像是怀孕五个月时间的孕妇,朝前撅着。万家镇人说,钢材天王人没有到你跟前,肚子已经到了。有人估计了一下,钢材天王的肚子里起码有重达三十公斤的板油。现在钢材天王打下一张牌,说道:“听说那个叫石磊的今天开业时,秦娥书记还去给放了炮。”赖债天王许二亮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一顾,撇着嘴,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他一个小小的的讼棍,还能干成什么事,只不过是在小镇想混一口饭吃罢了。”火补天王熊火炎嘘了一声,斜睨了一眼打牌的众天王,说“小儒子之见!这个石磊不可小瞧。说不定他要在小镇上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呢。”醋精天王魏食其说“他呀,我敢打赌,是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了,才跑来万家镇成精作怪的。我估计他在万家镇时间不会太长。没有生意,他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做无米之炊吧。”他个子低矮,一张脸因为上面烙了一道刀疤而显得面目浄狞,而他也显得有点像秦腔《十五贯》里的娄阿鼠,一副萎萎琐琐的样子。木材天王夏森林,地产天王弓越明,播种机天王龙雨水,市长天王古世通也都附和着道:“是啊是啊!他一个写状子的讼棍在小镇上是混不出眉眼的。” 正说着话,石磊进来了,混在围观的人中间看天王们打牌,早有消息灵通的人向古世通耳语了石磊的到来。古世通便向众人使了眼色,那些天王们便都仿佛是不经意地扫了石磊一眼。赖债天王站起来说“来吧,这位兄弟,试试手气。”石磊推让道:“不敢!不敢!众位都是麻坛高手,我牌技拙劣,会让大家见笑的。”但众位天王都撺掇他,语气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霸蛮。石磊生性最见不得受人威胁,如放在平日,他早就炸圈(注:关中方言,意为暴怒)了,可是现在石磊却大度地一笑,稳稳地坐在赖债天王刚刚离开的座位上,刷刷地洗起了牌。可能是有某种运气在暗暗地跟随着他,开始几盘,石磊连吃带炸,连赢了三盘,赢得牌桌子边的天王们有点傻眼。可随后形势却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石磊再不开糊了。众位天王倒赢得不亦乐乎。令众位天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石磊的牌非常好,按说他应该出什么牌就会糊了,可石磊就是不出这样的牌,或者还给别人放糊。几个小时下来,石磊兜里的钞票已经送出了五六张幺洞洞。 在打牌中间,万家镇政府的干部们也都三三两两地进来了,石磊发现,他们其实与古世通非常熟悉,一见面就互相挖苦讽刺,说笑打闹,亲兄弟一样。他们拿古世通的儿媳妇与古世通开玩笑,说在儿子结婚时,古世通给儿子新房门上自拟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明修栈道通双峰;下联是:B音渡陈仓达幽径。横幅是:掩人耳目。众人哈哈大笑,但古世通不笑。古世通说镇长何杰俊在儿子结婚时趴在床下听房,结果弄出了声音,床上的儿媳妇问丈夫床下是什么,丈夫则说管他是我儿我孙子呢。古世通说得有鼻子有眼,但牌场上的人并没有怎么笑。石磊明白这个笑话古世通已经说得很久了,大家也已经听得没有什么新奇的感觉了。 石磊发现,来古世通这里的人很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会儿派出所的干警进来了,一会儿镇税务所的干部也进来了,还有镇法庭庭长、镇卫生院院长、镇财政所所长、镇供销社主任、镇粮站站长、轻工机械制造厂厂长、镇药店主任,西土村几个杀猪卖肉的,也都进来看看,如果一时没有空闲,他们也就转身走了。石磊明白,在古世通家里,赌博是公开的、合法化的,执法部门是不会干涉的。这情形令石磊心里有点沉重。 秦娥。 在石磊的写作之屋开业的前一天,秦娥由县委副书记任书侠和县委组织部的景部长陪同着来万家镇上任。秦娥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仿佛是在雾里看花一样。曾几何时,她在千乔县民政局当副局长,县委抽调干部下乡驻村,开展“三个代表”学习,恰巧她与县委书记路天时在一个工作队。路天时其实是挂名的,他很少到村子里来,工作队的工作大都要靠担任副队长的她完成。可她独到的思维与过细的工作竟一下子赢得了路天时的赏识。“三个代表”学习结束后,路天时在常委会上提拔她担任万家镇党委书记。在万家镇的班子成员会议上,组织部景部长宣读了上级的任命文件后,任书侠讲了话,提出了几点鼓励与要求。再接着是秦娥讲话。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决心。说以后的工作还要靠大家;自己年轻,对基层情况不熟悉,领导农村工作缺少经验,以后工作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望大家给她指出来。任书侠与景部长完成公事后回县城去了,秦娥开始了她在万家镇官场的正式生涯。 秦娥的上任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场面,一切都显得极为平淡。县委副书记与组织部长走了,秦娥从这个时候起成了万家镇的首任女党委书记。她该怎样工作呢?她该怎样打开工作局面呢?她没有细想。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与担忧。她害怕走出这座有些破旧的镇政府大院。她也害怕与镇上众多的干部会面,更害怕在大会上讲话。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总是这样作弄人,让她的灵魂不得安宁?但她又明白,自己必须挺起胸膛面对一个个陌生的人,面对他们一双双盯视的眼睛,面对他们对她的种种猜测与议论。她害怕一个人在镇街上出现,就把镇政府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方鹤叫上一同进出。她对方鹤说的原由却是:“我对这里陌生,你多带我出去看看。”方鹤当然答应了。方鹤对万家镇来了这么一位年轻的女书记感到异常的高兴。因为她看上去是那么漂亮,就像韩国的影星全智贤。可她对秦书记的一切又是那么的不熟悉。她多想知道秦书记的一切情况啊! 镇长田俊杰建议秦娥召开一个全镇各单位头儿参加的会议,在会上听取一下各单位的汇报,这样能比较快地了解全镇的情况。但她谢绝了,说自己逐个了解吧。她发现田俊杰的神情有点阴郁,她知道他没有当上党委书记心里不高兴。 她与方鹤一起在万家镇的大街上转悠。她有好多年没有来万家镇了。但这里的情况似乎与她当年离开时变化不大,脏不兮兮的街道,参差不齐的街房,坑洼不平的街路,许多门面的店铺是一副陈旧的模样,就像年久褪色的相片。整个镇街给人一种闷沉沉、灰塌塌的感觉,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在路上,方鹤第一次向她说起了万家镇的八大天王。秦娥大吃一惊。在她离开这里时,万家镇还没有八大天王。真是世事变化太大了。 她们首先来到镇西边的木材市场,这里紧傍着公路,两边聚集着几十家木材销售单位,重重的木材堆满了场地。方鹤指着其中一家木材比较多的经销部,说这就是木材天王夏森林的。她说夏森林现在的资产大概有三四百万元,他就是靠贩卖木材发家的。 秦娥说:“夏森林以前是干什么的?” 方鹤摇摇头:“不清楚。” 接下来,她们看了看镇上的西街中学、镇上已经倒闭多年的机械厂、龙雨水的播种机加工厂、钢木加工厂、弓越明的房地产公司、黄虎的钢材经销公司、魏食其的食醋酿造厂。经过霏霏雨浴池时,秦娥的脚步停住了,她扬起头看着这个门面破旧的浴池,眼里的神情复杂极了。方鹤在旁边说:“秦书记,这家浴池真有趣,里面发生的故事听起来简直就像天方夜谭。”秦娥神情淡漠地“哦”了一声,说:“什么有趣的事啊?”方鹤神秘地说:“算了,一下子说不完,等有时间了我给你详细地说。”看到里面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时,秦娥与方鹤离开了浴池的大门,折向北边的公路。 现在她们站在万家高中的大门外面。万家高中高大的铁门紧紧地闭着,门卫老头坐在门房外面的树荫下乘凉,手里摇着一柄扇子,他光着上身,苍老的肚皮蔫蔫地下垂着。方鹤问秦娥要不要进去看看,秦娥半天没有动。方鹤看了一眼秦娥,说:“秦书记,这个万家高中十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一起震惊全省的强奸案,歹徒至今没有抓住。可民间却流传着种种有关歹徒的版本。”秦娥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方鹤又说:秦书记,进去看一下吧?”秦娥却转过身子向回走了,方鹤惊讶地看着秦娥的背影,怔了怔,也跟着走了。 秦娥就这样走进了万家镇的生活当中。万家镇的人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美。秦娥的美让万家镇的人有点惊诧。那种美有点冷艳,有点古怪,还有点美得令人不可提防。秦娥的美美在鼻梁上,美在脸蛋上,美在双眼里那股有点冰冷而又犀利的光波上。那种光波投在谁的身上,谁就会情不自禁地打一个寒战。其次,人们议论的是她的官职。秦娥是从县民政局提拔到万家镇担任党委书记的。按照现在官场通行的规则,一般进入到部局一级的领导干部是不会再下基层的。但秦娥却下来了,这就着实令千乔县的人们大惑不解。他们在下面纷纷议论,但最后却归结到秦娥的漂亮上,说漂亮是一种资源,资源可以置换成资本,资本可以投向有利润的行业,以便获得更大的利益。但是不管人们议论什么,他们都没有想到秦娥的内心。在秦娥的内心里,她根本不想回万家镇来,可是组织上调她担任党委书记,她却不能不来。虽然她知道来了后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阵势。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但她又为自己迈出的每一步担心着。她觉得自己是在走钢丝。她提醒自己必须走好,而不要从上面摔下来。 但危险却在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她。下午镇基金会会长董蓄向她汇报工作时,她吃了一惊,因为基金会会长董蓄一看到她就禁不住脱口说:“秦书记,我看你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秦娥一惊,神情就有点发愣,但她却咧开嘴笑了一下,说“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我怎么没有印象呢?”董蓄做回忆状,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十分费力的样子。后来董蓄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说:“秦书记,你有点像以前万家镇的一个姑娘……”秦娥忽然哈哈地大笑了:“你个董会长啊!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姑娘,这个姑娘是何许人呀?这个姑娘怎么能成为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呢?不会吧!”董蓄也在怀疑自己的判断,眼睛又眨动了起来,喃喃地说:是呀,就是呀,她怎么能当上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呢?”董蓄摇了摇头,又看了看秦娥,“你的眼睛真是太像了。只不过你是从省上招聘到千乔县的干部。与她不一样啊!”董蓄说。秦娥装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说:“董会长,你说说这个姑娘,我还真想听听她的故事呢。”董蓄摇摇头:“秦书记,你不要提这个姑娘了,那是一出悲剧。命运对这个姑娘太不公正了。”秦娥“哦”了一声。董蓄又说:“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向你详细地说说这个姑娘的故事。”秦娥说:“那好呀。” 董蓄走后,秦娥发觉自己浑身冷汗淋漓。她到镜子前看了看,大吃一惊,她的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 马大良。 马大良从霏霏雨浴池向外走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当他要细看时,那个身影却向前边走去了。他站在浴池门口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脑海里努力地回忆在什么地方见过,但那背影却在他的眼前恍惚起来。他摇了摇头,咧开嘴无奈地笑了。他以为眼前的场景是自己眼花的缘故。 现在是阳历8月,是浴池的淡季,没有人愿意掏钱到蒸笼似的浴池里来洗澡,人们在家里,随便找一个地方就可以洗掉身上的污垢。所以现在是马大良一年当中最消闲的时候。但马大良却又消闲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事要做。而在众多的事情当中,首要的一条就是寻找许也青。找到她后,他将把霏霏雨浴池这些年的收入交给她。他已经经营了十多个年头了,可从来没有给许也青交过一分钱。而许也青也没有向他要过一分钱。他觉得这样对许也青太不公正了。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许也青对他有滴水之恩,他则要涌泉相报。如果一个人在世上不记着别人的好处,知恩不报,那这个人与畜牲还有什么两样?前不久他到省上找许也青,可是没有找到。他带着失落的情绪回来了。再一个是他要见见石磊,他听人说石磊在镇街上开了一个写作之屋,炮也放了,可石磊却没有告诉他。他要问一下石磊开这个写作之屋到底要干什么。在一个多月前,他弄清了古世通的发家史,向马茂盛谈了,可马茂盛批评了他一顿。在石磊没有来万家镇之前,他也去县城向石磊谈了古世通的情况,石磊倒是蛮感兴趣的。现在石磊来到了万家镇,与他更近了,他们有事可以在一起交谈。如果交谈时,他要问石磊与万家高中的谭芳琴最近有什么联系没有,她有没有许也青的消息。当然,如果有时间,他还要去看看表哥马茂盛,给他说说最近的情况。表哥对他可关心了,他不能长时间不看表哥。还有,他要提高警惕,他在万家镇因为寻找一个肚腹上有黑痣的人而名声在外,一些人肯定要在下面对他进行报复,他要提高高警惕。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在万家镇的大街上转悠起来…… 第三章 马大良。 马大良记着许也青的嘱托,从开业的第一天起就干起了克格勃似的差事。这差事说起来还有一点刺激性,你想啊,在男客人正在洗澡时,你却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还要装作检查浴池里的什么东西,并要把目光在男人光裸的身体上十分留意地看几眼,寻找有没有肚脐上面长有黑痣的家伙。马大良也许是求成心切,开始的时候竟然闹出了许多笑话,比如说浴池里雾气蒙蒙,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清男人肚脐眼上的东西的,马大良就借口检查水管子、水龙头,硬是挤过去在男人的身前寻找,有好几次竟然与洗澡的男人闹了起来,被男人打了一顿。但是马大良不甘心,他从中吸取教训,在后来把暗中寻找的工作做得更严密与周全了。而马大良总是在每天晚上睡觉前到许也青的房间向她汇报当天的结果。因为没有发现什么,马大良就觉得自己有点窝囊,神情怏怏的。许也青于是安慰他:“不要急,这事情不是你想要查清就能查清的,要等机会,说不定这个人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会出现的。平时只要留个心就行了。”马大良每每听到这里,就说:“许大姐,是我无能,我一定要把这个肚脐眼上长黑痣的家伙抓住。给你报仇。”看到马大良心切,又是那么忠诚,许也青心一软,颤声说“大良,你知道大姐为什么要抓这个肚脐眼上长黑痣的家伙吗?”马大良摇摇头:“不知道。”许也青张了张口,想把这个秘密说给这个忠诚的人儿,可话到口边又留住了,没有说出来。而马大良也没有再问什么。许也青发现自己自从给马大良说了此事后,觉得自己一下子与马大良成了合谋,他们共同保守着一个不让外人知道的天大的秘密。 这天,一直没有见面的谭芳琴忽然出现在霏霏雨浴池。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比过去更漂亮了,苗苗条条的身材,白白的脸蛋,细微微的腰肢,波浪般的长发,共同塑造着一个美丽姑娘的相貌。谭芳琴紧紧地抓住许也青的手,摇着:“也青,你的浴池生意好吗?”许也青笑说:“刚开业时间不久,不过目前看起来还可以,只是不知以后情况会怎么样。哎,你在哪个学校复习呢?”谭芳琴把波浪般的头发轻轻地甩了甩:我还在万家高中,咱们的学校。哎,你想不想再复习?”许也青说:“我已经下决心不再复习考大学了。我要在小镇上搞生意。”谭芳琴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那个家伙还没有抓住吗?”许也青摇了摇头,眉宇间飞起一片忧郁与愤懑,咬着牙狠狠地说:“我一定要把他抓住。哪怕他跑到天涯海角!”许也青停了一下又说“芳琴,不过你得帮帮我,把你的同学多叫几个过来洗澡,我给你们优惠。”谭芳琴仰起好看的脸庞,优雅地把满头的乌发轻轻地在脑后摆了摆,说“没有问题,我会给你发动好多同学的。”谭芳琴告诉她,徐加丽、骆雨生、石磊今年考走了。他们走时给她留下话,要她告诉许也青他们现在就读的学校。谭芳琴又说学校里这学期加强了安全保卫工作,把后面那些壑壑牙牙的围墙也加高了,上面还栽了好多玻璃茬子。谭芳琴又说:“也青,难道你至今还没有怀疑过一个人吗?”许也青说:“你有怀疑对象?”谭芳琴说:“我仔仔细细地分析了一下,干这事的人一定是个心理变态狂,正因为他有对女性肆虐的行为与心理,所以才干出这件惨无人道的事情。”许也青默然。谭芳琴忽然又说起了石磊,她说:“也青,你也真是古怪,石磊对你一往情深,他临去大学前来向你告别,你却不理人家。你真是做得出来呀!你可能不知道,石磊上学时是流着眼泪去的。”许也青说:“我办了浴池后好像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影子,他怕早把我这个人忘了吧。”谭芳琴说:“要不我给他说说,让他给你来信怎么样?” 许也青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刀刺样的疼痛。 谭芳琴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起身告辞走了,把她的热情、同情、怜悯与对许也青的关心一起留在了这霏霏雨浴池。 许也青的心里毛乱了起来。 弓越明。 浴池前面的公路就是横穿东西的省道,黑油油的路面上每天都奔跑着数不清的大小车辆。每当浴池里人少的时候,许也青就坐在窗玻璃后静静地看着外面奔跑的车辆,心思却跑得远远的。她想世界如此之大,人们活动的天地如此广阔,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无忧无虑,而她却要在这里以搞生意的名义睁着眼睛暗暗地寻找她的仇家,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目标真是太残酷了,它不是目标,而是一把竖在前进路上的寒光闪闪的刀子,在世上有哪一个姑娘有这样的目标呢?怕是没有的吧?正是由于她有这样的目标,所以当每一个走进浴池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要用一种审视的目光飞快把他们盯视那么一两秒钟,仿佛要从他们的眼里看出他们的内心世界。 她的父亲看样子是旧病难改了,一有空闲就钻进麻将场合赌博,任她怎么说也不改。有时候他还在浴池前面的街面上摆起“战场”,惹来了好多人围观。而每个到霏霏雨浴池洗澡的人,只要一进来总会把她盯住看上一会儿,那眼里的意思真是丰富极了。一定是镇街上的人把她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她才成了舆论的焦点。一天,来了几个看样子是街痞样的混混子,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进来一屁股坐下,有一个黑脸膛的年轻人看着她,嘻嘻地笑着说:“你就是霏霏雨浴池的老板?”许也青在柜台里面站着,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说:“我叫许也青。你们洗澡吗?”黑脸膛的年轻人向他的同伙看了一眼,他们就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一个瘦高个子混混子笑说:“霏霏雨浴池老板真漂亮呀!怪不得你被人……”另一个神情阴郁的年轻人说:“你原来在万家高中上学?”许也青感到心里有一根针在狠狠地扎着,她咬了咬牙,说“是的,我原来在万家镇高级中学上过学,我在那里被一个男人强奸了,想必你们一定知道了,对不对?不过那已经是历史了。你们还有什么事要问?可以提出来,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们的。”那伙人脸一下子红了,沉默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住了。好一会儿黑脸膛年轻人才说: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事。哎,有没有搓澡的?”许也青说:“没有。咱们农村一般都没有搓澡的人,在城里可能有。所以请你们还是谅解一下。其实你们几个进去之后可以互相搓一下,这样的话还可以节省一点钱。”瘦高个子年轻人说:“那个歹徒抓住了没有?”许也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神情忧郁的年轻人指指黑脸膛年轻人对她说“他叫弓越明,是我们的大哥,万家镇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威名的,你要是有什么事难住了,可以找他,弓大哥是个热心人,最爱打抱不平了,人们称他是黑脸敬德。在咱们镇上,还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情。只不过黑脸敬德有一个小小的毛病,那就是好色。”说到这里他哈哈笑起来,其他人也大笑起来。许也青的心里应该是要恼怒的,可是她此时的脑子里却亮光一闪:以后要在万家镇活下去,这些人是用得着的。别看这些人社会地位低下,但是他们却是一个地方的地头蛇。在一个地方要扎下根子,这些人不能得罪,如果得罪了会吃大亏的。想到这里,许也青笑了,说“年轻人不好色还让老汉好色呀!你们今天能来这里,是看得起我许也青,好啦,今天你们洗澡的票不用买了,是我请你们的。”弓越明说:“不,你开浴池不容易,我们怎么能白洗呢?好坏我们还是大男人哩。我们不能让一个漂亮姑娘吃亏。”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元钱,啪地拍在桌子上:“请收下!”马大良赶紧把他们领了进去,给他们打开了浴池的门,他们五个人走进了两个浴池间。而马大良也就找机会进去看了看有没有那个人。 一个小时后,弓越明他们几个人出来了,敞着胸怀,头发湿漉漉的。许也青请他们坐下休息一下,弓越明也就坐在沙发上,掏出硬盒猴王烟自己点燃了吸了起来,眼睛不时地瞥一下许也青;神情忧郁的年轻人却仰起头看挂在墙上的明星照片,那是刘德华、张国荣、周华建、杨钰莹,嘴里却说“弓大哥,给支烟抽抽。”弓越明正要把烟递去,这边许也青却从桌子上抽出一支烟递过去:“拿上。”神情忧郁的年轻人眼里有亮光一闪,接了过去,笑了:谢谢!”许也青又给瘦高个子和弓越明每人也递了一支烟,还打着火机给他们一一点上,他们都有点受宠若惊。弓越明说:“老板娘这样看得起你们,以后可要多到这里洗澡呢。”瘦高个子年轻人笑嘻嘻地说:“只是这里没有小姐,提不起人的兴趣。”弓越明对许也青说:“你不会找一些小姐么?”许也青摇了摇头:“你们要找小姐的话到别处去,我这里不要什么小姐。”弓越明说“其实你可以增加一些服务项目,比如说洗足呀,修脚呀,按摩呀,等等,这样挣钱不是来得更快一些吗?我也是好心。”瘦高个子年轻人谄媚地说:“弓大哥这人最爱怜香惜玉了。”弓越明瞪了瘦高个子一眼:“大烟,闭上你的臭嘴!我不需要你拍我的马屁。”瘦高个子讨了个没趣,嘿嘿地自嘲地笑了。 弓越明与许也青拉起了闲话,弓越明抽着烟,斜倚在沙发上,那颗毛蓬蓬的大脑袋斜斜地偏着,一副顽皮的样子。 “也青,你家里都有啥人?”弓越明似乎是不经易地说,眼睛微微地阖着。 “父母亲,一个弟弟。四个叔叔,有三个在外面干事,三叔在省上一家大学工作,四叔是一个地市级商业公司办公室主任,五叔是咱们市上某区的一个副局长。” “你五叔分管什么?”弓越明眼睛一亮。 “好像分管什么招商引资工作。”许也青说,“我五叔说过,市上的好多资金是他引下的。他经常与市委书记、市长在一起吃饭喝酒,还与他们在一起上电视。他每次回家都坐着宝马车。” “牛呀!”弓越明笑了起来,“你们家真是藏龙卧虎呀!有这么多的人在外面干事。以后还得多仰仗你呀。” 许也青笑了:“仰仗我什么呀?我只不过是一个落榜青年罢了。” 他们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们走时,许也青让弓越明留下了电话号码。弓越明在留电话号码时有点受宠若惊,手指竟有点发颤。许也青看在眼里,心里就那么笑了一下,觉得这个小伙子胆子其实并不是多么大的,他的高傲狂妄大都是装出来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却高兴认识了他们。 今年26岁的弓越明是万家镇一个人物,虽然说话粗鲁,但他为人仗义,好打报不平,如果有人因为什么事被人欺负了,只要找到弓越明,他就会挺身而出。有一年,镇上一个也是混混子的吴狗娃骑车子时把一个正在上学的姑娘撞倒了,吴狗娃不但不道歉,还大不咧咧地说“哎,你长没长眼睛?硬是往我的自行车轮子上撞!把我的自行车撞坏了怎么办呀?你赔不赔呀?”这事刚好被弓越明碰上了,他走上前去把倒在地上的姑娘扶起来,问她什么地方撞伤了没有。姑娘气得“呜呜”地哭了起来。弓越明拍拍姑娘的肩膀:“姑娘别伤心。”说着飞起一脚把吴狗娃踢到五米以外,吴狗娃倒在地上“哇哇”地大叫了起来。还有一次,弓越明看见几个年轻人在班车上打一个卖票的姑娘,就上车问为什么打人家,那几个年轻人也是该挨打了,骂起弓越明来。弓越明没有吭气,上前只几拳就把一个打得扑倒在地,吓得另外几个年轻人也不敢打了,偷偷地溜走了。 但如果说这些就是全部的弓越明,那也是不对的。这几年,弓越明把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毛病改了,他在镇街上搞起了生意,先是卖菜,再是搞批发业务,后来每年又搞辣椒收购外运,资金实力慢慢地雄厚起来。也就是说,经过几年的奋斗后,现在的弓越明不再不是过去的他了。现在的弓越明是真正的弓越明了。他成了一个小老板,可以在小镇上吆五喝六了,可以与镇上书记、镇长平起平坐了,可以与他们在一个酒桌上同吃一盘菜,同喝一盅酒了。如果上电视,他也与他们不分上下。而且有时候他上电视的机遇还比书记、镇长多些。弓越明明白,上电视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社会地位的承认。但上电视上得久了就有了一种惯性,如果一段时间没有上电视,那就会让人觉得不正常。就会让人猜测、怀疑,这个人最近为什么没有上电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所以弓越明对上电视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弓越明之所以有这种心理,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只有资产没有地位的闲人了。弓越明想在政治上更进一步发展。他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要想得到发展、有所成就,就要舍得花钱。如果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一样,那纯粹就只能做一个金钱的奴隶。一个人不能只做金钱的奴隶,要做金钱的主人。现在要做金钱的主人就要在政治上寻找靠山。但在寻找靠山之前,必须先得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当他从人们口中知道了许也青的故事后,了解到她有几个在外面干大事的叔叔尤其是五叔后,弓越明忽然就动了心思。他要帮许也青一把。通过许也青与她的五叔联系上,拉上关系,再谋求发展。 弓越明深深明白,一个百年不遇的绝佳时机来了。 许子平。 以后几乎每隔一两天,弓越明都要向许也青打电话,问候生意情况如何。弓越明拉扯大,关系多,又是实心向许也青的浴池介绍客人,所以一时万家镇众多的浴池只有许也青的生意最好。就是原先在万家镇其他浴池洗澡的顾客也都陆续地来到许也青的霏霏雨浴池洗澡。 弓越明上霏霏雨浴池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每次来,他都要与许也青聊天。当他知道霏霏雨浴池烧的煤快断顿了时,就打电话联系,很快就从彬县拉回了一卡车煤块,解决了霏霏雨浴池烧锅炉所用的煤。 这天,许也青的五叔坐车回来了,把车子开到她的浴池门前。许也青赶紧招呼五叔进来坐。刚好弓越明也在这里,许也青对弓越明小声说“这就是我五叔。”弓越明的眼睛里有亮光倏地一闪,十分虔诚地说“我叫弓越明,许局长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只管说,在万家镇还没有我弓越明办不了的事。” 许子平目光锐利地看了一眼弓越明,笑说:“小伙子很精明么。”许也青在旁边插上说:“前几天弓越明给浴池买了一车煤,很便宜的。”弓越明不好意思地笑了:“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其实我常常在电视上看到许局长出席招商引资洽谈会的。” 许子平放声大笑。 “在金岭市,其实我是干实事的。有些人干的是没有名堂的虚皮事情。而金岭市的好多资金都是我引下的。如果没有我,金岭市别说搞改革开放了,就是一般干部的工资发放都成问题的。” 弓越明点着头说:“就是就是……” 许子平歪着脑袋说:“你现在都搞啥生意?” 弓越明看着许子平,心里忖度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许局长一定想知道自己有什么实力了。但自己的实力自己是不能说的,得由别人说最好。恰好许也青替他说了。 “五叔,弓越明是万家镇的企业家,做辣椒生意的,经常上电视呢。”许子平听了笑了起来:“好啊!年轻人就是要有闯劲儿才行。以后你要有什么事了,可以打电话到市上找我,或者来也行。”说到这里,许子平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喚,也青,我的小车不往回开了,先放在你这里,我准备把它卖了去。” 许也青有点为难说:“我怕帮不上你的忙。” 弓越明接上来说:“许局长,先放在也青这里也行,我在下面给你找买主。前几天有人还在我跟前提起买车的事。只要你的车手续齐,没问题。”许子平笑说:“也好!你可以在下面给我找找买主。如果能卖了,我给你提中介费。” 弓越明赶忙说:“许局长这样一说就见外了。我弓越明为人讲义气,重交情,如果是真正的朋友,就是两肋插刀也要帮助。如果不是朋友,明P怕给我一座金山,也休想叫我给他帮忙。” 许子平略略沉思了一下,又说:“想不想在政界干点事?” 弓越明叫了起来:“我能在政界干事?我是什么砖头烟锅子?” “看看,没有自信。”许子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现在的年轻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就是没有自信。看不清自己的真正价值。常言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佛家也说了,佛不在别处,而是在你的心里。” “许局长,你说说我一个搞了几年企业的毛头小伙子还能干什么?” “假如有人要帮你,你难道不能在县政协干一个委员或者常委?或者当一个脱产的乡镇副镇长,主抓工贸工作。” “谁愿意帮我呢?” “我愿意帮你。” 弓越明听得心里如同喝了蜜糖水一样,但嘴上却说::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只想干点实事,对得起养育我的家乡就行了。” 许子平“哎!”了一声,说:“小伙子,你的思想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在如今的社会上既要在其位,也要谋其政。如果不在其位就难谋其政,而如果不谋其政也就是空有其位了。” 弓越明就这样与许子平拉上了关系。 过了一周,弓越明把许子平七成新的桑塔纳小车以七万元卖了,卖给一个跑出租的小伙子,但是当小伙子把钱交了要车子的原始发票时,许子平却说车子的发票还得再等一个月时间才能拿到。弓越明没有细想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是许局长的小车就不会存在什么问题,给买车的小伙子说让他先开上跑出租。 许子平卖车的详情许也青并不知晓。许子平没有告诉她,弓越明也没有告诉她。 黄虎与魏食其。 浴池开业快两个月了,许也青没有找到那个肚脐眼下边长黑痣的家伙。每天当马大良沮丧地告诉她没有看到那个人时,许也青就说“不要急,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一天,两个男人走进了霏霏雨浴池,一个是在镇街上卖布匹的黄虎,一个是开食醋酿造厂的魏食其。这两个男人一出现在前面的过厅,许也青就感到浑身一阵发冷,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对这两个人物不熟悉,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站在过厅里直直地望着许也青,长着一副熊样身材的黄虎说:“刚开业的吧?”许也青说:“刚开业,你们洗澡吗?”魏食其在旁边偷窥许也青,当许也青看他时,他的脸孔就很快地扭到一边去。许也青发现魏食其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刀疤在灯光下面泛着青光。魏食其说:“这个姑娘面生得很,在哪里上的学呀?”许也青看了他一眼,说:“我今年高中刚毕业。”黄虎的嘴一撇:“哪所高中?”许也青说:“万家高中。”魏食其叹息了一声,说:“年轻轻的姑娘开浴池干什么?要干工作的话到我的醋厂里去上班。我那里缺人,尤其是缺你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愿意去吗?”许也青忽然觉得他有点面熟,他们带来的气息许也青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可一时却想不出来。许也青说:“对不起,我去不了。” 黄虎与魏食其坐在前厅的沙发里,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他们聊最近发生的国内国际间的大事,聊中东局势,聊广东的改革开放,聊友家镇上的生意,也说到这里的浴池。但许也青发现他们好像有点言不由衷,言在此而意在彼。他们在说话中间不时地偷窥许也青的神情,仿佛要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什么。这情形令许也青有点不快。黄虎还请许也青有时间的话到他的布摊子上去买布,他说他的布种类齐全,花色品种好,价格便宜。他可以给他优惠。魏食其说欢迎许也青买他的食醋,他的食醋没有掺杂使假,是货真价实的粮食做下的醋。许也青说:“原来你们是到这里推销产品的。”他们则说是听到这里开了一个霏霏雨浴池,老板是一个年轻姑娘,他们是来看看的。 黄虎与魏食其并没有洗澡,他们与许也青闲聊了几句就告辞走了。他们两人一齐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这个夏天,令许也青感到有点突兀,有点不真实。 马大良。 马大良晚上住在浴池后边的一间小屋子里,那里共有三间房子,一间是灶房,一间是马大良的卧室,还有一间是许二亮住。但许二亮平时很少在这里过夜。他常常会回家去。而许也青住在前边营业室里面的套间里。套间里有一台25英寸的TCL电视机。但是许也青平时很少看。她更多的时间是看书,她找了一套大学中文系的教材,只要有闲时间就坐下看教科书。她想自修大学课程。 一天晚上,许也青关门后已经很晚了,可是她睡不着,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后,起身向后面走去。淡淡的月光水银一样在地上流淌,无声无息,如梦似幻,她觉得自己似乎很早就在这梦幻中流连忘返,怎么也走不出去。她慢慢地走着,忽然看到在后院的房檐下有一个黑黑的人影抱着头蹲在那里,她大吃一惊:“谁?”她的声音透着惊恐。那黑影慢慢地站了起来,原来是马大良。许也青惊讶了:“大良,你在这里干什么?”马大良吭吭哧啸地半天才说:“我睡不着,在这里坐坐。” 许也青“哦”了一声,走过去站在马大良跟前,眼睛很近地看着他“有心事?” 马大良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一股亮光。 “没……有……” 马大良笨拙的样子让许也青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她伸出手在他的头发上抚摸着,心里禁不住泛起一阵酸楚。她想起自己当初给他提的条件,还有对他的许诺,心里禁不住难受起来。她只注意搜寻歹徒了,却没有关心一下这个大小伙子的生活。一种愧疚浮上心头,她小声对马大良说“想媳妇了?”马大良的身子在夜色里颤抖了一下。许也青继续说“走吧。回我屋里去。”说着,她在前头走了。 许也青把自己脱光后好长时间,马大良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灯光下,马大良显得很窘,脸子通红,呼吸急促,目光惶遽。许也青望着地下的马大良,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鼓励他说:“上来呀!我是你媳妇呀!你怕啥!” 马大良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床,许也青一把掀开包裹着她雪白身子的被子,把自己像羔羊一样赤裸裸地呈现在马大良面前。马大良惊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这个尤物,忽然就猛虎一样扑了过来,把许也青紧紧地压在身子底下。 马大良在许也青身上慌不择路,而许也青此刻却显得有点冷静,似乎她的激情已经被什么过滤了似的不存在了。这是她被强暴后平生第一次主动地把自己献给了一个老实的小伙子。她没有什么欲望,只是同情与怜悯,她觉得马大良如果没有一个女人爱,那是多么的不幸。是的,马大良是在帮助她,虽然没有结果,可他一直在努力,不放松每一个可以找到证据的机会。这样的小伙子现在很少了,而自己也不能让小伙子白白地忙活。她要把温柔献给他,让他享受到人生的快乐。 马大良在她的肚子上忙碌了好大一会儿,终于一泄无余;自卑与无能让他立刻乌龟一样龟缩在床的角落里一声不吭。 他们拉起了话。 许也青说:“大良,你在我这里干得惯吗?” 马大良赶忙说:“干得惯,干得惯。我一时一刻也离不开这里了。我家里除过一个妹妹再没有其他人了,你能收留我,我很知足了。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个家伙,心里实在很恐慌。你越对我好,我的心里越是难受。” “大良,要是我以后不会嫁给你,你怎么办呢?” “我没有意见,我能与你睡一晚上,死了也值得了。” 许也青忽然把马大良紧紧地抱住了,泪水婆娑。 她慢慢地导引着,鼓励他,让他终于有了一次实质性的进展。那一刻,他疯狂了,威武得像个暴君。 “也青,我听弓越明在下面说,你五叔让他卖的小车没有户口,那辆小车被交警没收了。”事毕了,马大良说道。 许也青一下子坐了起来。 “五叔怎么尽干这没名堂的事。哎,是弓越明给你说的?” “是我听他们在下面说的。” 许也青说:“不行,我明天得问问五叔。他成天干什么呀?” 从此,马大良对寻找肚皮上有黑痣的家伙更加尽职尽责。 石磊父亲讲述的故事之二:业余作者何田的故事(1)。 石磊现在已经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了,星期日他没有事了就会回家,听父亲给他讲几十年前的那个连环案子,他顺着父亲的描述在于佳的故事之海里划开双臂前行…… 晚秋的一天,何田骑车去五里外的万家镇找他的同学孙海英。他来到万家镇时,许多店铺都还关着门,秋风吹过,一些字迹模糊的大字报碎片在街道里打着旋儿翻滚,簌簌有声。一缕灰白、淡漠的阳光照亮了大地,小镇两边漆成红海洋的门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了一股惨烈的血红,仿佛刚刚喋血的战场,令人不忍卒看。何田知道,十多年前,这个地方是一座风格和式样完全不一样的老式建筑,它是一户姓王的财主在30年代兴建的两层木质商贸楼房,这座楼房在将近三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曾经是这个小镇的荣耀和标志。1956年,那位主任在大楼失火时只身一人跳进隔壁人家的一口水井,他被作为纵火犯张贴在后来的布告上。何田看过那份布告,上面的那人紧闭双目,牙关紧咬,面孔惨白。那时,何田还在镇上的中学读书,他还不明白这起事件的实际意义。但是现在,何田越来越对那起案件感到莫大的兴趣,它的悲壮和惨烈让他一想起来就心潮涌动:他觉得这里边一定有什么比这起事件更为重要的东西,尤其是那个男人的不正常的死亡更让他觉得事情绝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那人是对国家和人民进行报复。何田知道自己想要从这起案件中找到什么,就必须去找他中学时的同学史海英。史海英那时就住在这座楼房里,她中学没有读完就到这儿参加了工作,她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 就在何田胡思乱想的当儿,从里边走出来几个穿着打扮鲜艳时髦的女人,她们着手卸橱窗上的插扳,那些插扳上写着阿拉伯数字,她们把它按顺序放着。在这些卸插扳的人中间,就有那个叫史海英的女人,她大约有二十五六岁,圆脸蛋,梳着一头齐耳短发,她在一抬头时发现了何田,走过来对他说“何田,你来得这么早,有什么事吗?”何田站起来,眼睛看着她,低声说:“我找你有点事儿。”何田的神情让史海英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遂对身旁的一个女人说让她帮忙卸一下,就带着何田从旁边的大门里走了进去。 在史海英的房间里,何田谈了自己的打算,让她把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给他说一下。史海英有点惊讶:“你问这个干什么?”何田说:“我想了解一下那起事情的真实情况,把它写成小说。”史海英默默地望着他,好久才说:“何田你什么东西不能写,怎么一定要写它呢?”何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它。我只是觉得这里边一定有让人值得思索的东西。”何田发现,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史海英的脸孔显出了一种惶恐和悸怕,脸色也有一点苍白。何田有点奇怪,说:“海英,这件事儿不好说?”史海英给何田倒了一茶缸开水,她的目光有点散漫地望着窗户外边的什么地方,说“何田,我劝你别去写那起案件了,这对你不好。” “为什么对我不好?”史海英掠了掠额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好,我只是隐隐听得那个死了的许光好像就是为了调查什么案件,最后竟然也死了……”何田大声说“海英,这不是正好说明那场失火案有很复杂的内容吗?可你为什么就不说呢?”史海英看着他的执拗劲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说:“何田,我现在要上班,没有一点时间,你回吧。” 这天中午,史海英在柜台前卖货时,旁边的一位女营业员问她“上午找你的那位是谁?”史海英没好气地说:“中学时的一个同学,说什么要写十几年前的那场失火案,让我给他提供什么素材。提供什么素材?一提起那事就把人能吓死。要不是当时我跑得快,现在早过十几周年了。”正说的当儿,一个戴墨镜的三十多岁的汉子来到她们跟前,笑说“什么事儿说得这么热火?”他是镇人民银行办事处的主任王家军。史海英遂把刚才说的事儿又说了一遍,王主任似乎是不经易地听着,末了说:“你见过他写的小说吗?”史海英说:“我没见过,但他在中学时写的作文非常好,老师常常当范文来念。”王家军“哦!”了一声,说,“他在哪儿住着呢?”史海英说:“何家村。”王家军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什么票票子,递给史海英:“这是我爸的特供证,你给我称上五斤白糖。”史海英接过去给王家军称了糖。 王家军因为造反有功,当上了公社革委会的主任。王的父亲是当年周城地下县委宣传部部长,解放后是县供销社主任、商业局局长,后又当上了县长。现在他靠边站着,被造反派夺了权,但因为儿子是造反派,所以他又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现在王家军的父亲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儿子这儿。王家军走时对史海英说“你这个同学是个人才,如果什么时候来了,我倒想见见他,和他交个朋友。你也可以多多支持他,不枉他来找你。”但史海英却从王家军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对她的戒备和疑虑,她的心里不禁一'沉。 这样的讲述让石磊的骨子里不时地发冷打战。他能想到在这个故事里会出现什么令人心悸的东西。他真不想听这个故事,可他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他处在一种矛盾当中。 第四章 秦娥。 秦娥带着方鹤在全镇跑了起来,她坐着镇上的桑塔纳车子,沿着几条公路,跑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她每到一个村子,就与村上干部见见面,说说话,了解一下村上存在的问题,能解决的就给他们一个答复,解决不了的就在本子上记下来。方鹤发现,秦娥每到一个村子就会说“我可是第一次到你们镇上工作,对你们这里的情况陌生得很。许多工作还要你们帮忙呢。”那些村干部就会说::秦书记你错了,我们的许多工作还要你帮忙呢。你这个后台大老板可是我们的靠山呢。”秦娥说话风趣,有时候还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些男性村干部高兴了就会说:“秦书记的眼睛很像我们这地方原来一个收购辣椒的姑娘的眼睛。”秦娥一怔,脸色略略有些发红,说:“是嘛,她是谁呀?”那些村干部就说:“她叫许也青,原来开办着一个浴池,后来又去收购辣椒了,再后来听说嫁人了,嫁给了县上一个当大官的人的儿子。还听说上了学什么的……”秦娥说:“等我什么时候退休了,我也去开浴池,收购辣椒,你们到时候可一定要到我的浴池里来呀。也把你们的辣椒卖给我,让我也发点财。”那伙人就哈哈大笑,说:“你秦书记能干那些事吗?你现在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一个镇上的书记,以后怕是要当县长省长的。”秦娥带有自嘲的调侃语言让这些村干部不明就里,还以为她是平易近人。而秦娥也很快地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转了几个村子后,秦娥与方鹤来到了万南村,她与方鹤下车后在村巷里转悠,看看这里的村落,看看村落里的老人与小孩。现在农村的青壮年男人都去南方打工去了,村里就只留下老人、妇女与孩子。秦娥问村里一个老汉许二亮在不在。老人看了一眼秦娥,说:“许二亮可能打麻将去了。他每天都打麻将。自从女儿的浴池卖给别人后,他除了打麻将,什么也不干了。唉,可怜的人呀,替兄弟贷了一百五十万元,可到头来却背在他的身上,成了他的罪过。他兄弟拿了钱,可是却一分钱也不归还。那些钱都是老百姓的呀,他一个挣国家钱的干部,怎么能做得这样的事来。”老人叹了一口气,又说“许二亮也可怜,听说他女儿去上了大学,却失踪了,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五六年了也没有一个音讯,唉唉,人的命啊!真是难以说呀。” 秦娥与方鹤来到许二亮的家门前,一把黄铜大锁紧紧地锁着这个破旧的家园。方鹤问秦娥:“秦书记你认识许二亮?”秦娥说:“他是不是贷了一百五十万元没有归还?”方鹤说:“是的。他是贷了这么多钱,可是却一分钱也没有归还。”秦娥说“我想会会这个万家镇最大的贷款户,问问他什么时候归还贷款。”方鹤面有忧色,说:“这事难得很,基金会的董蓄为这事差点跑断腿,可是不顶事。许二亮根本还不了。他现在有了一个外号:赖债天王。全县闻名。”秦娥说“还天王呢,怎么没有见他托着一座宝塔呀。要是托着一座宝塔,那该叫他托塔天王了。”秦娥在许二亮门前站了一会儿,就又折转身子回到镇上了。 经过几天的调研,秦娥对万家镇的情况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这是一个农业镇,工业基础薄弱,全镇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集体企业,只有几家民营企业还可以充数,但是规模太小。所谓的八大天王,除钢材天王黄虎、醋精天王魏食其、木材天王夏森林、火补天王熊火焰资产规模大一些,其他的都正处于发展阶段。而所谓的市长天王古世通纯粹是人们对他的戏称。但是有关他们的发家史却在万家镇传得纷纷扬扬,莫衷一是,说狼说虎的都有。秦娥当然管不上人们的议论,但她还是从人们的议论中看到了民心与民情,也看到了舆论的力量。她与田俊杰探讨,得出了一条共同的结论:万家镇经济要上台阶,就要在引进资金上下工夫,就要大力发展集体和个体经济。但具体的出路在哪里,秦娥还是没有头绪。 闲下来的时候,秦娥就会关起门来想心事,脑海里江河一样翻腾:一种潜在的危险还在时刻威胁着她。她不是许也青,她是千乔县万家镇的党委书记。她是一个有身份的女人,是一个成功的女人,也是一个受人仰慕的女人。她还是千乔县第一个从外地招聘到科级领导岗位上的女人。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她已经与过去彻底告别。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艰难险阻横在自己面前,还有什么壕沟陷阱埋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自己究竟能不能战胜它们,跳出壕沟与陷阱?昔日里那些熟悉的人影在她的眼前不停地晃荡,让她心烦。她多么想认他们,与他们倾心交谈,可她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们相认,更不能推心置腹地交谈。她在人们的心目中必须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镇委书记,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没有什么被人们垢病的事情。她的一切言谈举止必须符合镇党委书记这个身份。她必须泼辣、大胆,但又要严谨、心细,任何麻痹大意对她来说都会有灭顶之灾;而泼辣大胆却又是她最合适的衣服,她可以用它们包裹自己而不致暴露出什么。 犹豫与彷徨在她的心里像乱草一样疯长。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先对付石磊这个鬼东西。他大学毕业了不去好好工作,却跑到这万家镇成精作怪。这不是与她过不去吗?可是她又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呢?他是不是认出了她,是不是从中看出了什么破绽?不得而知。但她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陈世平与薛老醋。 开业第二天,石磊清晨六点钟就起了床,阳历8月的清晨六点钟天刚蒙蒙亮,但天空蒙着一层雾气,厚重得仿佛要随时掉下来似的。石磊在农贸市场一家小吃摊跟前吃了一碗豆花泡馍,又在“丁”字形的街道里转了一圈,七点多钟转回了写作之屋,坐在桌子后面慢慢地品着茶水,看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集市,心里想今天会不会有人上门求助写诉状呢?正想着,一个脸孔黧黑、满脸皱纹的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从外面明亮的光线里走了进来,他大块头的身子把小小的写作之屋的光线一下子堵住了,石磊暂时处于阴影当中。石磊起身给脸孔黧黑的汉子散烟,招呼他坐下。但是脸孔黧黑的汉子却不坐,蜡烛一样站在写作之屋当中,横着一副壮硕的身子,声音闷沉沉地说“我是万家镇法律服务所的,我姓陈,叫陈世平。我问你,万家镇一个弹丸之地,我们本来就没有吃的,你现在还跑来抢我们的饭碗,你是再没有其他啥可以干的,非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可!”石磊心里虽然生气,但还是被这个汉子的直爽所打动。他赶紧按燃打火机帮陈世平点上烟,笑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不会与你们抢饭碗的。再说你们是吃财政饭的,不存在别人与你们争抢一说。你说呢,陈师傅?”陈世平吸着了烟,态度平和了,坐在椅子上与石磊说起了话。 陈世平说:“石磊,你知道万家镇是一个什么样的镇吗?” 石磊说:“不知道。” 陈世平说:“我把实情告诉你,万家镇是一个积案很多的古镇。比如说1994年高中的强奸案,1968年何家村何田的失踪案,1956年百货大楼着火中供销社主任死亡案,还有1948年地下党的一个交通员失踪案,1946年西府游击队被围歼案,都没有破了……” 石磊说:“这么多案子?哎,1994年的强奸案破了没有?” 陈世平说:“十多年过去了,可强奸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出现。” 石磊说“没有一点线索吗?”石磊已经从马大良那里知道了一些线索,可他还是这样问陈世平。 陈世平气愤地说:“鬼知道有没有线索。我就不相信,那几个禽兽会得不到报应。要是歹徒永远得不到惩处,逍遥法外,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石磊说:“那当年那个受害者现在干什么呢?” 陈世平说:“谁知道呢?也许嫁人了吧?” 石磊叹了一口气,说: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就这样受到了摧残。”陈世平说:“我实话告诉你,这里的百姓有不少是刁民,难缠得很,稍微不慎重,你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就像《西游记》里的那个盘丝洞,猪八戒一进去就被缠得动也动不得。” “陈包公就当过一回猪八戒。”忽然从门外探进一颗脑袋,望着石磊笑说。石磊发现他是隔壁开百货店的白三宝,他挤眉弄眼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滑稽。果然陈世平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白三宝,你滚一边去。没有看我与石师傅谈正事呢嘛。”没想到白三宝却不走,仍旧在说:“你黑大个子能有什么正经事谈,你的正经事就是打麻将。你别在石师傅跟前猪鼻孔插大葱一装象(相)了。” 陈世平看样子在白三宝这个个体户跟前是喇嘛抠屁眼一没有法子。于是就吸着烟踱出了写作之屋,边走边对白三宝威吓说:“白三宝你狗日的别骚情,你要是犯了案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别到时候再喊干大就迟了。现在烧香还来得及。” 白三宝笑嘻嘻地说:“你能判案子?你是《三滴血》上的白脸減窝官,只会说:‘你二人说得都有理,本县我心中有主意'”白三宝这番话引得农贸市场笑声一片,笑声在小店的上空回荡,直惊得树枝上的麻雀也扑愣愣地飞走了。 石磊忽然感到这个地方人们的生活是另一番模样,他们活得轻松,活得洒脱,也许这就是当地淳朴的民风吧。 陈世平走了,白三宝走了进来。石磊笑说:“白师傅与陈世平熟得很么。”白三宝说:“陈世平是万家镇上的一个好人,原来在县检察院干事,可因为经常打麻将,被上边派到万家镇当了48法律服务所的干事,其实也就是挂名领薪水罢了。由于经常打麻将输,所以生活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又很爱吸烟,所以常常在小店里赊烟抽。一到发工资的那一天,他的服务所里就挤满了要账的人。他在小镇上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但也越来越讨人喜欢了。不管是镇上的什么人,见了他都可以拿他开玩笑。而他也不恼。” 这时候,一个腿有点瘸的汉子七扭八歪地站在了写作之屋门前,手扶着门框看着里边,却不说话。白三宝说“薛老醋,你他妈又上街干什么?还不快回去看紧你的婆娘去,小心又被别人领跑了。” 叫薛老醋的汉子脸孔红了,在嘴里嘟囔着说了句什么话,好像是反驳的话,但白三宝没有听清。石磊说:“老乡有事就进来吧。” 薛老醋还在原地立着,却不进来。里边白三宝对石磊悄声说:“这可是要告状的人。他有满肚子的冤屈。石师傅你可要给他出出气。” 白三宝说完走了。薛老醋却要转身离去,石磊赶紧把他扶进屋子按坐在椅子上,说:“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说,我会帮助你的。”说着抽出一支烟给了薛老醋,薛老醋接过烟抽了一口,吐着烟雾,说“你认识醋精天王魏食其吗?” 石磊说:“不认识。” 薛老醋说“可我听人说,魏食其在县上熟人多得很,县委书记、县长、各部局的部局长也是他的座上宾。与这些人在一起喝酒打牌是他的主要工作。” 石磊说:“你怕醋精天王魏食其吗?” 薛老醋的眼睛忽然有了一层泪光在闪烁,他转过了脑袋。石磊惊异地发现,薛老醋的身子在颤抖。石磊的心里一阵悸动:这个残疾人的心中一定装有巨大的冤屈。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一提到魏食其就这样的。 石磊说“大叔,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会帮助你的。你不要怕,世上的事,谁也大不过法律的。法律会替你做主的。” 薛老醋这才转过了脑袋,说道:“我与魏食其没有完……” 正说到这里,外面忽然走进了一个人,薛老醋一看,脸子立刻就一片灰白。那人看了薛老醋一眼,鄙夷地瞪着他,嘿嘿一声冷笑,说“薛老醋,你的皮痒了是不是?你又想挨打不成?”又转过了目光对石磊说,“这人是条狗,喂不熟,你不要理他,他是个缠破头,谁碰上他谁倒霉。”说着又把目光转向了薛老醋,威吓道:“还不快滚!” 石磊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薛老醋已经从小店里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石磊心里生起一股愤懑,他的脸孔在那一刻一定非常难看。那个撞进来的低个子男人看样子有四十五岁,一头白发,眼神发直,一脸凶相,他望着石磊,直戳戳地说:“我老实告诉你,对薛老醋反映的问题你一定不能过问,那人是个皮缠棍。过问了对你没有好处。听下了没有?不要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说完脚步声咚咚地走了。 石磊呆在写作之屋里半天没有动弹。 看样子,事情远没有原来想象得那么简单。而且这个万家镇在受着一种看得见但却摸不透底细的势力的左右。可瘸腿薛老醋有什么冤屈呢? 石磊心里的那种倔强气忽然就被激发起来。他决定去找薛老醋,动员他把心中的郁闷倾吐出来,把冤屈说出来,他要替薛老醋鸣冤叫屈。 魏食其。 魏食其在古世通家里见了一面石磊后,心里忽然对这个看起来有点倔头倔脑的年轻人有了一种害怕。他觉得在石磊的身上,其他地方都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的那双眼睛。魏食其惊讶发现石磊的眼睛里有一股很深很顽强的东西在闪烁,他明白那是很个性的东西。在魏食其所接触的人当中,他很少能发现有人带有个性的东西。魏食其明白,有这种眼神的人很容易钻牛角尖,也很难对付。尤其是碰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后,这种人的拼命与顽强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但是他跑到万家镇办一个什么写作之屋,仅仅是为了代写诉状吗?会不会以写诉状之名打掩护干其他机密的事情?会不会是调查其他的什么案子?对于这些,魏食其不得而知。但联想到在万家镇传得沸反盈天的黑痣一事,魏食其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害怕与恐惧……魏食其明白自己是碰上了一个对手。他也明白现在必须采取对策了,他不能坐以待毙。 魏食其是万家镇发展最早的企业家之一。他曾经是一所中学的物理教师,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下海了,成了一名商海的弄潮儿。但他出师很是不利,起先他经营了一家门面房卖成衣,亏损了。再接着他又去收购粮食,但粮食市场忽然就不景气起来,他的粮食摊子又倒闭了。这时候他已经拉了一屁股的外债。正在他陷入绝望的时候,有人向他建议生产当地很有名气的食醋。但他没有技术,也没有设备。又有人向他建议去请薛老醋,说只要把薛老醋祖传的做醋秘方掌握了,他就会成为万家镇的首富。于是他去请薛老醋出山与他合伙做醋,并与薛老醋达成了协议:薛老醋出技术,他出资金、出地方,在万家镇生产农家醋。很快地,魏食其在万家镇租用了一家倒闭了的小厂子做厂房。在亲戚朋友之间借了些钱,生产起了农家醋。但是协议却迟迟地签订不下来。薛老醋为人老实,想问问什么时候签订协议书,但却碍于情面开不了口。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办厂的第二年,薛老醋的祖传秘方已经被魏食其牢牢地掌握了。这时候,魏食其辞退了薛老醋。薛老醋吃了哑巴亏,因为没有什么协议,薛老醋想打官司也打不成。从此,薛老醋每逢有集日总要在万家镇转转,他的头发一天一天地变白了,那条瘸腿也越来越瘸了,腰肢也越来越弯了。万家镇所有商店的老板目睹了魏食其的发家史与薛老醋的倒霉史,他们开始还在下面窃窃私语,对薛老醋略表一下同情与怜悯,但随着魏食其的食醋产业的兴盛,随着他在万家镇实力的崛起,随着他与镇上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的来往频繁和他在电视上的频频亮相,以及戴在他头上的亮得耀眼的一个个光环,成功人士魏食其终于代替了一个背信弃义、少德没行的魏食其。 魏食其没有想到,在他事业的鼎盛时期会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现在,魏食其已经不把一些人放在眼窝里了,但他却不能不把石磊放在眼里。他不知道这人有没有什么背景。如果没有更好,如果有的话他会更加小心地对付他。他派出了几个心腹,密嘱他们如何行事。他告诫他们一定要把石磊的关系搞清,要知道他每天都与什么人来往。其实他是在严密地监视石磊。他知道在万家镇没有他魏食其干不了的事,只有他魏食其不想干的事。他的心腹很快地向他报告了薛老醋的行动,他心里便有了一套主意。 就在这天晚上半夜时分,家住万南村的薛老醋家里来了几个蒙面人,他们手里拿着刀子,威吓薛老醋如果再与石磊来往,就要杀了他们一家老小。薛老醋吓得要死,哭着让他们刀下留情,说他再也不上石磊那里去了,那些人才恨声恨气地走了。 石晶。 第二天,石磊打听到了薛老醋的村子,来到薛老醋的门前叫门,半天时间里面没有人应声。石磊觉得有点奇怪,问坐在附近乘凉的一个老头子薛老醋在不在家。那个咬着纸烟的白眉毛老头子也感觉有点奇怪地说:“昨天还见到他在村子里转悠呢。哎,他的门关着那就是在屋里呢。只不过他平时起得挺早的,今天可就有点奇怪了。”正说着话,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神情惊恐的薛老醋侧着身子出现在门口,看见石磊,脸色刷地变得一片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慌里慌张地说“快走吧,不要再找我了!”石磊万分惊讶,说:“薛老伯,你怕什么呀?”薛老醋带着哭声说:“你要是再找我,我就没命了。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说着“哐!”的一声关了大门。 石磊在万南村转悠了一圈子,心里寻思薛老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却惊异地发现村外树林里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向他这边张望,心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石磊心里的愤懑像潮水一样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他心里明白,一定是魏食其在下面搞鬼。看样子魏食其已经垄断了万家镇的制醋行业,而且也在万家镇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势力集团。这是一股恶势力,是正常肌体上的一颗毒瘤。看样子要把这颗毒瘤割除,非下大气力不可。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石磊束手无策。 石磊怏怏地走出了万南村,又顺着那条去年刚刚铺设成的眉林公路向万家镇走去。正走着,何世平忽然骑着车子从身边过去了,过去后又扭头一看是石磊,赶紧刹住车闸停了下来,问他现在干什么。石磊忽然心中一动,故意不高兴地说“我刚到薛老醋家里去了一下,想向他了解一下一个人的情况,可他却不向我说,”石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世平,“薛老醋说我这人没有什么名气,在万家镇有名气的就只有你陈世平一个人。你说说,听了这话还不把我气死。”陈世平哈哈大笑:“这个薛老醋!哎,你找他干什么呢?”石磊边走边说:“实话告诉你,他昨天到我的小店里来了,看样子要说什么话,可能心中有冤屈要申诉。可刚要说时魏食其厂里的人进来了,把薛老醋吓跑了。我今天到他家里去动员他申诉,他好像被什么吓着了,贵贱不愿见我,把我赶了出来。还说陈世平什么什么的。哎,你能帮帮我吗?” 陈世平听了后不笑了,对石磊说:“你是不是想要了解薛老醋的祖传制醋秘方被魏食其骗去的事,要想为薛老醋申冤?” 石磊说:“这么说薛老醋的事万家镇人都知道了?” 陈世平呵呵一笑“万家镇才多大的地方,东边人放一个屁,西边的人就闻到了味儿。什么事能瞒得住人呢?” 石磊心情沉重地说“老陈师傅,我想请你帮帮我,帮我把薛老醋说服了,让他把心中的冤屈吐出来。怎么样?如果事情能成功,我一定好好谢你!” 陈世平深深地盯视了石磊一会儿,慢慢摇摇头,说“石磊,现在事情晚了,如果你早来上四五年或者七八年,或许事情会是另一个样子。现在不行了。现在魏食其已经成了大气候了,成了人精了,而且他在社会上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你就是有翻江倒海之力,他也不会翻船。唉唉,你给薛老醋说说,让他死了心吧。这社会上的事就是这样的,总会有人要交学费的,总会有人要当牺牲品的。社会就是在这不公平不公正之中前进的。” 石磊叹了一口气,说“薛老醋真正是瞎了眼睛,把你当成正义的化身了。看来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办法制裁不公正不公平了。”石磊停在原地不走了,气愤地说:“你走吧!” 但陈世平却没有走,也停了下来,说:“石磊,薛老醋的思想工作非一朝一昔可以做得通的,得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停了一下又说:“你要坚信一点,薛老醋要是不把魏食其告上法庭,不从魏食其的醋厂得到补偿,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是得有一个机会,得有一个合适的气候条件。” 石磊握了握了陈世平的手,说:“陈师傅,以后许多事儿还要仰仗你帮忙呢。我对万家镇可是陌生着呢。” 陈世平说“这是当然,但我劝你一句,许多事情还是要适可而止。不能凭意气来。再者,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听说这万家镇有一股黑社会势力。你要小心呢。要是有什么事了,你可以随时找我。” 陈世平骑上车子走了。石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慢慢变得怅惘起来。 小镇上的消息传得风快。到了下午,薛老醋被威吓和石磊去动员薛老醋受阻的事就已经传遍了全镇。石磊是最后一个知道薛老醋被吓唬的事情的。这件事是隔壁的白三宝告诉他的。石磊听后大吃一惊,他的消息还没有白三宝灵敏,真是让他汗颜了。而且就在他知道事情以后,秦娥也打电话问他可是找薛老醋了解什么事情了。石磊惊讶万分,说:“你们万家镇的人都有顺风耳千里眼吗?”秦娥说:“石磊,我劝你不要动魏食其,也不要对薛老醋的问题再翻腾。我告诉你,魏食其是万家镇的纳税大户,万家镇离开十个薛老醋都可以,但离开一个魏食其可不行。你要是超出了我的底线,我可与你没有完。”石磊说“秦书记,我现在不想与你说什么。有时间了我向你汇报实情。你以为经济上去了就一好百好吗?不是的!比经济更重要的是社会的良知与人性,是公正与公平,是道德与信义。如果一个社会丧失了这些,经济越发达罪恶也越深重。”秦娥忽然在电话里说:“石磊,你干什么事不好却偏偏来万家镇趟这浑水呢?你以为凭着手里的一支笔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现状吗?你想得太天真了!”石磊迎头痛击她:“如果人人都与你一样这样想,那我们这个社会还有救没救呢?” 不顺心的事情让石磊心情糟透了。他坐在写作之屋觉得这里是一座监狱。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让他的心里更加烦闷。可就在这时候,万家镇镇政府基金会会长董蓄找上门来了。 董蓄。 董蓄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红脸膛,细眯眼,看人时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唯恐有什么差错似的。他坐在石磊对面的椅子上,对石磊说“我是镇政府基金会的董蓄,你可能知道吧。” 石磊不敢说他不知道,他笑说:“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说着递给他一支烟。 董蓄接过烟点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大名,只是一个受气包罢了。你可能知道这些年基金会的事情。真正能把人害死!这件事让我伤透了脑筋。如果不是年龄的关系,我早就想回家种地去了。干啥事呢?我是亏我先人呢。” 石磊感到有点意外,他对董蓄其实并不熟悉,而董蓄对他也不可能熟悉。可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一见面就倾吐心中的苦水,如果这个人不是智力不健全,就是一定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董蓄看了石磊一眼,说了起来。他说得有点凌乱,也有点词不达意。有时候他会一气地说上一长串话,可有时候他又会停下来吸上一阵子烟,直到把自己呛得直咳嗽。还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有时候又会气得直骂娘,也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人。在董蓄唠唠叨叨的述说当中,石磊知道了下面的事情:万家镇基金会在刚刚建起的20世纪80年代里吸收存款达两千二百多万元。那时候的人们都图基金会的利息高,有利可图,纷纷把钱往基金会存。基金会红火得很。可是后来却又放款了,县上、镇上的大小头目用行政命令的办法管理基金会,批条子贷款,短短一年就放贷款一千六百万元。这一千六百万元在后来有百分之八十成了呆滞资金,收不回来了。这些年县上镇上加大了清收力度,每年花的人力与财力大得吓人,可清收的效果却不理想。当年贷了款的大多数人都以做生意亏损为理由拒绝还款,或以天灾人祸为理由躲避债务。但实际上这些人中间除少数确实出现了生意亏空外,大多数人从一开始贷款就打下主意赖账不还。他们在镇政府清收时故意地躲了出去,过了风头再回来。镇政府的清欠工作队在清收的日子里常常两头揣黑地忙活,打听到一个地方有哪个欠债者回来了,就赶紧出击,或者把他们的家属关进一个什么地方办学习班,让他们想办法还款。真是把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可到现在,镇基金会还有一千一百万元贷款收不回来。这中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当年贷款少的欠债户大都在清收中咬牙归还了,可绝大多数欠债大户,那些余额在三十万元以上甚至是一百万元以上的户却归还不了。这其中就有万南村的一个贷款大户许二亮。许二亮当年贷了一百五十万元基金会的款子,名义上是给自己贷的,实际上是给其弟许子平贷的。许子平把这些钱拿去雇人开老虎机挣钱,后来老虎机被取消了,他又办了一个酒店,可办了几年后他把酒店关了门,说是赔了个精光。与此同时却又在潼关开起了金矿。但也好景不长,适逢地方整顿矿山开采,他投资的钱又打了水漂。许二亮对上门清收的工作人员说:“钱是我贷的,但不是我花的。你们向我要钱,我没有。我有的只是一条老命。你们看着办吧。”许二亮之所以敢这样有恃无恐,也敢于同镇上的清收工作队作对,是因为他的一个弟弟在市上主管着全市清收基金会欠款的工作。万家镇的清欠工作队对许二亮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也不敢采取什么强制措施。许二亮因为这层关系,根本不把镇基金会放在眼里。甚至在下面散布言论说天王老子也不敢把他怎么办。他许二亮在万家镇跺一下脚,全万家镇就要闹地震。正是因为许二亮这样,所以全万家镇的欠款户也就集体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清欠工作队。这样一来,万家镇当年在镇基金会存了款子的储户由于长时间兑付不了现金,也就一次又一次地到镇上县上闹。于是,万家镇也就在全县出了名。可以想象,作为一个镇基金会的主任来说,他肩上的担子是多么的重啊! 石磊替董蓄担起心来。 石磊说:“当年谁给许二亮担保的?” 董蓄苦笑了一下,说:“当年担保……现在的担保书上写的是镇机械厂。可镇机械厂在贷款不到一年后效益就急转直下,一年不及一年,后来又硬撑了几年,最终倒闭了,现在剩下的仅仅是一个烂摊子厂房,值不了几个钱。根本担保不了。” 石磊的心里一沉,又疑窦丛生,说:“怎么是‘现在’?原来呢?”董蓄说:“这事儿复杂得很,一下子说不清,唉……” 石磊说:“老董,你想让我帮你办什么?” 董蓄说:“我想让你写一个诉状,我准备以镇基金会的名义起诉许二亮。因为他是债务人。他把贷款转移给了弟弟许子平,这家伙在前面横着,如果不把他这块巨石搬掉,万家镇的清欠工作就别想完成。但我们却只能起诉许二亮。” 石磊义愤填膺,他说“只要你敢于起诉,我可以帮你写状子。哎,你为什么不让48法律服务所的陈世平帮忙呢?” 董蓄苦笑了一下,说“陈世平与许二亮是麻友,两人臭味相投,我找他岂不是与虎谋皮么?” 石磊笑了一下。 董蓄又说“石磊,我对你不太了解,写这状子怕是要担风险的,你要是怕的话……”董蓄盯着石磊的眼睛没有再往下说。 石磊又笑了一下,说“我不怕,我现在担心你,你可别中途退缩。”董蓄说“我不会的。我被这伙害人虫害得坐卧不安,我真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抽其筋。你不知道,这些人披着人皮,没有一点良知与人性。他们是我们社会的渣滓。如果法律不能惩处他们,那我们的法律真是太悲哀了。” 于是石磊与董蓄说好,另外约一个时间,由董蓄讲述,石磊记录。 董蓄往出走时,石磊忽然说“老董,我现在请你吃一顿便饭,怎么样?” 董蓄复又返身进来对他说:“石兄弟,在万家镇不要随便与什么人在一'起吃饭。如果你与一个人在一起吃了饭,那么不出半天,全万家镇的人都知道了。咱们还是低调点吧。” 石磊忽然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老董,我问你一件事,十几年前万家镇高级中学发生了一起强奸案,你知道这事吗?” 董蓄怔了一下,眼睛翻了翻,说:“你问这事干什么?” 石磊说:“随便打听一下。” 董蓄说“这事我知道。那时我在县检察院,事情传到我们院里后,大家还都义愤填膺地把歹徒骂了一顿。” 石磊说:“这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 董蓄说:“大概没有破。唉,现在发生的案子能破一半儿就谢天谢地了。也有的案子一辈子也破不了的。” 石磊说:“你知道那个受害者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董蓄摇了摇头:“不知道她的下落。” 大门外忽然有几辆警车鸣着喇叭奔驰而去。白三宝从外面进来,对石磊说:“万家高中昨晚发生了大事咧!”石磊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白三宝说:“听说几个学生打群架,一个学生被刀子捅死了。” 董蓄走后,石磊一个人在万家镇的街道踱起步子来。他忽然觉得这万家镇像一条表面平静的江河,可在下面却涌动着冷森森的汹涌澎湃的暗流。石磊把身子挺了挺,仿佛暗流已经冲击到他的面前他要迎战似的。 第五章 石磊父亲讲述的故事之三:午光的故事(1)。 26岁的许光走在1956年的时光里显得有点虚浮和不真实,作为地下党交通员和烈士许大道的儿子,他于解放初就参加了工作,先在县政府当通讯员,几年之后又被调到蜜蜂镇供销社当主任,他的办公室就在那两层大楼的二层上。这座大楼建造得既坚固结实,又有一种贵族式的高傲和威严。许光喜欢这个地方,凭窗远眺就可以看见父亲当年来回奔波传递情报的乔山,可以望到一往无际的碧绿的田野,可以看到天空的白云和云层下边飞翔的大鸟,那是一只搏击长空的老鹰。许多时候,许光就站在这里看那天空无尽的风景,让自己的心情在那么一会儿变得十分明朗和美好。但是现在,许光的心情却有点沉重,自从他去年来到这个小镇后,他认识了几位旧商人,他们是这个小镇上的活字典,从他们的口中,他知道父亲当年曾多次来过这个小镇,为地下党传递信息和情报,父亲几乎每次来都住在张老三的烧坊里。这个小镇是地下党活动的据点,解放后被称为地下革命的摇篮。但是许光对父亲的故事知道得越多,心情就越是沉重:因为父亲当年就死在这个小镇,死于一次群众大规模的抢粮仓事件中。那是周城解放前夕的1948年,彭德怀将军指挥的西北野战军横扫关中,国民党地方政府和保安组织望风而逃。在这权力处于中空的时间里,四村八乡的群众忽然在一天向镇上的粮仓涌去,纷纷为自己家抢粮,父亲就死在那场万人涌动的乱轰轰的人群中。多年以来,父亲的死亡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 这天晚上,工作了一天的许光又来到张老三的烧坊里,但这时张老三已经不经营烧坊业务,而是开小门店卖日用百货。他的小门店里摆得满满当当的,空气里有一股各种各样商品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张老三看见主任走进小店,立即起身迎接,从货架上取了烟给主任点着,笑呵呵地说:现在闲了?”许光坐在外边的一条长椅上,吸着张老三的烟,和他拉起了闲话,说了一会儿后,他把话题扯到了父亲的死亡一事上,恳切地说“大叔,你知道的事情多,我求你把那次事件的真实情况告诉我。如果能查出我父亲的死亡原因,我一定好好报答你。”张老三望着这个年轻的供销社主任,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烟默默地抽着。后来他才慢慢地说:“许主任,那天我没有到现场去过,只是你父亲死后,我听人说起这件事,觉得十分惊奇,因为你父亲那时的身体状况还是比较好的,非常结实。怎么就能被人踏死呢?”许光停止了抽烟,说:“这就是可疑的地方,我不相信我父亲能被人踏死。我想问你,大叔,我父亲死前住在什么地方?”张老三想了想说“就住在我这儿。我记得那天晚上,你父亲向我谈起过这么一件事情,他说他到画图寺去找过一个叫王二的人,他说那人是一个财董,当着保长,他有时去北边儿送情报时就住在那儿。”许光说“大叔,我父亲找王二干什么?” “听说查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老三沉吟了一下,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有一丝犹疑,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你可能听得,1948年春上的时候,在咱们北边的桥沟发生了一起震惊全省的惨案,西府游击队的一队人马大约有十几个人在那儿被国民党的军队包围枪杀了,情形惨不忍睹。我隐约记得,你父亲参与了调查那次惨案的活动,因为有人怀疑可能我们人中间有叛徒出卖了机密。” “我父亲查出了什么吗?” “我不清楚,我只记得你父亲有时候到我这儿来后不住地长嘘短叹,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 “我父亲没有向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因为他们党里边有规定,不准向别人透露不该说的机密。我虽然为地下党组织做工作,但我不是党里边的人,所以他们一般不向我说什么,而我也不问不该问的事情。只是有些事情我也能看出几分,我觉得你父亲在那一段时间里,思想上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以前是个比较活跃的人,可在他快要离开人世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变得沉默寡言。” “大叔,我父亲那时候一般情况下和谁直接联系?” “这个我不清楚。” 许光听到这里,身子忽然打起颤来,一股深深的寒意紧紧包裹了他。他在离开张老三的小店时,眼里不禁蒙上了一层泪水,他颤声说:“大叔,以后说不定我还会找你的。我代表我父亲的在天之灵,向你表示谢意。”他向张老三鞠了一个躬。许光在走出张老三的小店向位于小镇中间的那栋二层小楼走去时,不经意间发现身后有人在探头探脑地窥望他,他的脑子里忽然就“轰”地响了一下。但他没有细想这其中的问题,他已经被张老三说的事情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里已有了下一步的打算。就像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许光对上级是十分尊重的,他在第二天就向住在小镇的原商业局长王安邦汇报了自己的想法。王安邦听后好久都没有做声,后来他说:“许光,在这件事情上,我支持你的想法,你大胆去查。只是这件事情影响十分重大,所以你一定要注意保密,除向我汇报外,千万不能向任何外人透露这中间的机密。现在阶级斗争十分复杂。所以我们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性,千万不能麻痹大意。”许光说自己一定牢记王局长的教诲。他说这话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许也青。 一天晚上,许也青在看电视时被一部警匪片里的一只警犬吸引住了。那只警犬神奇极了,它竟然把一个公安机关好久都没有破的案件给破了。电视里的警犬凭着灵敏的鼻子嗅出了人群里的一个男子,公安机关拘捕了这名男子,经过审讯,他原来正是有关部门追捕的一名在逃犯。许也青的心在那个时候就猛地动了一下。 第二天一上班,许也青就来到镇派出所,给马茂盛说了自己的打算:她想养一只狗,想叫马茂盛给她找一只灵透的狗。马茂盛马上明白了她的意图,说养狗是一件麻烦事,每天要喂不说了,还得把狗看好,如果狗咬了人,那就麻烦大了。马茂盛建议许也青不要养狗,说养狗对一个姑娘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是一个累赘。但许也青主意非常坚决,马茂盛只好答应给她找一只狗。许也青又说:“你们公安上有没有退下来的警犬?我想养一只这样的狗。”马茂盛笑说“公安上没有退下来的警犬。即使有,你也养不成。因为那些狗每天得喂好几斤大肉与牛肉,一天按五斤计算,一个月是一百五十斤,一斤按六元算,就是九百元,你的生意是负担不起的。” 由于许也青的案子一直破不了,马茂盛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到霏霏雨浴池去洗澡了,他怕去了面对着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的稚气与单纯,自己心里难受。但是他又想去她那里坐坐,他觉得许也青是一个好姑娘,心灵透亮美丽。这样的姑娘应当与噩梦和痛苦远离才好。这样的姑娘应当永远生活在光明与幸福当中,而不是阴暗与痛苦中。一个社会如果连美丽、善良也要摧残与玷污,那这个社会就是病态的。这个社会就要受到批判。他为自己无力破获这起大案而感到内疚与不安。但现在引起他更大不安的却是许也青要养狗了,姑娘的内心世界他作为一个警察是一目了然的。马茂盛不想给她找狗,但又怕引起她更大的痛苦,心理矛盾极了。 许也青回去把马茂盛要给她找狗的事告诉了大良,大良说:“养狗也好,可以看门,可以防贼。” 过了三四天,马茂盛果然给她牵来了一只半大黑狗,她给它起了一个名字:黑豹。 从此,霏霏雨浴池增加了一个新成员。 黑豹很快地与她熟络了起来。她给黑豹喂肉,黑豹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歪起黑黑的脑袋打量她。黑豹的眼睛晶莹剔透,她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对黑豹说:“黑豹,你能帮我抓住歹徒吗?” 黑豹仰起脖子汪汪地叫了起来,似乎是说:“我会的。” 许也青的眼睛里有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黑豹,只要你替我报了仇,我会一辈子善待你的。我会与你做好朋友的。你同意吗?” 黑豹又汪汪地叫了起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一辈子对你忠诚的。我会为你下刀山进火海的。” 许也青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许也青牵了黑豹来到万家镇高级中学,门卫不让她带狗进去,许也青向门卫说她会管好狗,不会咬人的。门卫告诉她不要在里边呆得时间长了。她把它带到自己几个月前出事的地方,停下了,黑豹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似乎有一丝疑问;许也青抬起目光,看着头顶闪着星光的深邃的苍穹,眼睛里有几滴亮晶晶的东西在滚动;黑豹在她的腿肚子周围转来转去,又不时地伸长鼻子在那里嗅来嗅去,忽然就汪汪地叫了起来,在她的前头跑走了,一直向学校后边的操场那里跑去。许也青紧紧地跟着黑狗,看见它在操场里转了几个圈子,又向前边的围墙那儿跑去。许也青心里一震,跟了过去,可是黑豹却在围墙那儿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朝着天空汪汪地叫了起来。在许也青的面前,是一堵扎得牢牢的红砖墙,它高高地耸立在那儿,阻挡了外面的世界。 狗叫声引起了学校值班教师的注意,他们跑来了,问许也青在这里干什么。许也青说她的狗跑丢了,她到这儿找来了,果然找到了。值班教师明白了什么,说“也青,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凭你自己的能力是不行的,公安上也可能一时半会儿破不了案的。你好好地找一个工作,忘了那事吧。”许也青没有再说什么,牵着狗急匆匆地走了。 许二亮。 在许也青的霏霏雨浴池开张两个月后,万家镇基金会的放款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不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需用资金的,不需用资金的,办企业的,不办企业的,人人都想了办法来贷款子。一时间,万家镇基金会贷款的人排成长队。董蓄在放款时,不时地提醒大家说“贷了款可是要归还的,而且还要付息的。不是白贷款子。”可是贷款的人还是很多。这情形引起了县人民银行的警惕,县人民银行派下工作组进行了调查,很快地写出了调查报告,把这种大规模的放款说成是形成呆滞风险资金的根源,要立即刹闸。可贷款已经形成了惯性,很难在一时停下来,这种情形一直延续了一年时间。一年后,万家镇基金会的贷款总额达到了一千六百万元。 基金会放款刚开始,许二亮在许子平的催促下很快地从基金会贷了一百五十万元款子。许子平拿到款子后,就在金岭市娱乐城办起了老虎机赌博业。许子平一下子购买了一百多台老虎机,雇请的人忙不过来,他就开车回来动员许也青到他的娱乐城里去上班。许子平说“也青,人都是哪里挣钱多上哪里,你在万家镇挣不下钱,而且这里也是你的伤心之地,你还是跟了我去市上发展去吧。”许也青摇摇头:“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许子平没有办法,只得把二哥许二亮带到了市上帮助他料理赌场的事。 许二亮在金岭市许子平的老虎机娱乐城干了三个月时间,回来了,原因是许子平的老虎机被市公安局查出没收了。许子平一下子损失了五十多万元。许二亮回到万家镇,向许也青说了五叔的事,许也青叫了起来:爸,五叔的款子可是你贷下的,出了事你要负担责任的。他现在一下子折了那么多的钱,到哪里能搞到还账的钱呢?我们怕是要背黑锅的了。” 这话说了时间不久,镇基金会的会长董蓄就到霏霏雨浴池来调查贷款的用途了。 董蓄坐在霏霏雨浴池客厅的沙发上,嘴里叼着烟,歪着脑袋,看着手里的借款条据。 “老许,说说你的一百五十万元贷款的用途和现在的收益情况。县人民银行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许二亮傻眼了。许二亮活这么久还从来不知道贷了款子还要说出贷款用途的。 许也青在旁边替父亲说“是这样,董叔,你让我父亲把有些资料整理一下,然后再向你汇报。因为我们还得把一些数字核对一下,争取报得准一些。” 董蓄想了想,同意了。说他过一天再来。 许也青打电话向五叔许子平说了镇基金会查账的事,问如何回答人家贷款的用途。许子平在那头说:“款子是我与你父亲合伙贷的。投资的事也是我们两人一起干的。你就说把款子投在潼关金矿里了,现在投资的矿山又被国家没收了。所以一百五十万元也打了水漂儿。” 许也青大吃一惊:“你什么时候投资金矿的?我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许子平说“就照我说的说,没有问题!有些事情不一定要给你说清楚。生意上的事讲的是时机。如果错失了时机,也就错失了金钱。” 许也青向父亲许二亮说了五叔的话,父亲想了想,说“他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是两个人贷的款子,也从来没有说过在潼关金矿投资的事。我脑子里没有一点概念。他是胡说呢。”许也青说:“这话你要找五叔说去。让他明白,这款项就是他贷的,别人从未用过这里面的钱。可如果不还的话,镇上追查下来总是要问你要的呀!你是债务人。现在全镇的人都知道是你贷的款子,都说你这个人人品不好,把许多贫困老百姓的钱弄着去不还,光顾自己欠和。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许二亮叹了一口气,说:“是亲兄弟,你让我现在怎么说呢?我没有办法说呀。”许也青说“五叔也真是的,当着共产党的官儿,却又日鬼弄棒棰哄乡下人的钱。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想想又说“你下一步就给他说,把贷款人的名字换成他的,你以后不要再替他担风险了。”许二亮说:“这名字是那么好换的?你五叔是有身份的人,换成他的名字还不是把他搞臭了,你孩子家想问题太简单,没有深度。这不行。这黑锅咱背算了。谁叫我与他是弟兄们呢。” 弓越明。 这期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一天,镇财政所的所长张金荣到霏霏雨浴池洗澡,因为嫌水有点凉,就在里面放声大骂起来。许也青跑去隔着门劝他不要骂人了,她这就去派人把锅炉再烧烧,让水热得快一些。张金荣在里面说“我来洗澡,水竟这样凉,你们就这样迫害镇财政所的所长吗?”许也青说:“我不是给工作人员说了让他快把锅炉烧开些吗?这怎么能与迫害相提并论呢?你是财政所长,可不管谁到了我们这里,我们都一视同仁,都是我们的客户。我们搞服务的不能因为你是所长而高看你,也不能因为别人是普通百姓而低看人家。”没有想到黄金荣竟在裆部苫了一块透明的塑料纸从里面冲了出来,手指着许也青的鼻子,高声叫骂了起来“背上一个锅盔到全县打听一下,称上一斤棉花到全镇纺(访)一下,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值钱得很?狗屁!还不是大破鞋……”猛地,张金荣怔住了,原来许也青的眼睛发直,脸色蜡黄,忽然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镇。到晚上,弓越明来了,带着他的几个弟兄:黑脸膛、神情忧郁的汉子、顺子、大猛、拳客。马大良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黑脸膛汉子眼睛看着弓越明,说“你说咋办?”弓越明用手搔搔脑袋,嘴里呸呸地吐着唾沫,说“张金荣这狗日的欠打。不教训一下他不知马王爷是三只眼。”黑脸膛汉子对马大良说:“当时你在场为什么不与他干一家伙?你怕啥!”马大良神情有点尴尬,偷眼看了一眼许也青,说:“我当时气得够戗,可光顾着生气,却忘了教训张金荣。”神情忧郁的汉子说:“你是个懦夫。”许也青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了意思,赶忙劝阻说:“千万不要动手打人。他虽然侮辱了我,但你们如果一动手,万一把人打伤了,那就不好办了。”弓越明说“也青,我们的事你不要管,从我们离开你的浴池起,我们来找你的事一笔勾销,也就是说,我们从没有找过你。也没有问过你什么事。”说完带着他的一把子人出去了。 许也青在担心中过着日子,终于有一天听到张金荣一天晚上在镇街上干什么事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打了,而且打得很重,断了几根肋骨,住进了县医院。很快,县刑警队的干警来人进行调查,马茂盛陪着他们在万家镇的大小单位出出进进,许也青的霏霏雨浴池他们也来了。马茂盛一定向县刑警队的干警说了许也青的事,所以那个大个子白脸膛的刑警就有意识地多打量了几眼许也青。许也青招呼他们坐下,沏茶拿烟,心里却在抖抖地颤栗:她知道张金荣的事是谁干的,但是她现在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她问马茂盛有什么事。马茂盛看了一眼大个子刑警,问道:“张金荣被人打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许也青的心脏又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赶忙摇着头:“不知道。”大个子刑警却转过了话题:“你现在生意可好?”许也青说:“开张时间不长,还看不出来好坏。”大个子刑警把脸子转向了别处,说:“你对那个人难道没有一点印象吗?比如说他身上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比如说大胡子、大眼睛、秃头什么的……”许也青想把那个人肚脐上有一块黑痣的事说了,但转眼一想,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她说自己没有记下他有什么特征,因为黑灯瞎火的她看不太清。 刑警虽然没有找出打人的凶手,但他们还是对许也青的霏霏雨浴池注意了起来,有几次许也青无意中发现门外有便衣打扮的警察在向这里张望,有时候他们还会走进来盘查一下在里面洗澡的人,搞得顾客神情紧张。弓越明一天打电话问许也青警察是不是到她这里来过,许也青说来过,弓越明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怎么说的?”许也青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弓越明于是明白了许也青这里没有事儿。但那一段时间弓越明却很少到霏霏雨浴池来。 有这么一天,弓越明一个人来到霏霏雨浴池,偷偷地告诉许也青,现在镇上有人议论她的父亲许二亮贷款的事,有人说人家许二亮有胆量。还有人说许二亮是骗子,从贷款的那一天起就打了瞎主意:以后不还款。现在那笔款子肉包子打狗一有去无回了。许也青问:“你有没有在基金会贷款?”弓越明说:“我没有贷镇上互助基金会的款子。”许青说:“没有在信用社贷款?”弓越明说:“在信用社贷了款子,但那是拿我的房产担保了的,我还不了的话,信用社有权把我开发的房产没收了。”许也青问他贷了多少钱,弓越明说,贷了二百万元。许也青吓了一大跳“二百万!”弓越明镇静地说“对,一点儿不假,整整二百万元。我是镇上的贷款大户,但是信用社却又喜欢给我放款,再说他们的款子也是多得很,不放款子,利润上不去。” 现在没有人洗澡,霏霏雨浴池显出了少有的清静。他们两个人一个坐在柜台后面,一个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聊着天,许也青不时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那上面涂着殷红的指甲油,看上去熠熠闪闪的,放着光芒。弓越明也不时地抬起目光在那双手上扫一眼,又很快地转过了目光。在聊天中间,不时地会出现一阵冷场。许也青在这时候会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而弓越明口里吐的气也发出一阵啸声,松涛一样。 “这段时间能挣多少钱?”弓越明吸着烟,问道,“你算过账没有?” “我大概记了每天的营业收入,”许也青说,手指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什么图案,“估计下来每天能挣一个人的工资,也就是几十块钱。高不到一百,低不过四十。差不多吧?” 弓越明说:“小本生意当然就差不多了,但你的浴池要想真正地发展壮大,真正地要想挣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非得干些别的事才行,要不,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富起来呢?你就是搞上一辈子浴池生意,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小老板罢了。” 许也青本想告诉他:我并不是要真正地搞生意,我在偷偷地追寻糟蹋我的凶手呢,浴池不过是我的掩护而已。但嘴上却说:“你给我出个主意,搞什么生意能挣下钱?”弓越明用手指搔搔脑袋,鬼鬼地笑笑。 “你笑什么?这样不正经!” “也青,有一条路子可以挣大钱的。” “什么路子?” “你知道醋精天王魏食其吗?” “就是那个低个子脸上有疤的男人?” “对。他现在有了几个糟钱,就想寻花问柳。他在下面放出话说,要是能把霏霏雨浴池的老板弄到手当他的情人,他可以在省城给她买一套价钱在五十万元以上的别墅。” 许也青的脸孔涨红了,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着:“你给他说说,让他去找他娘他妹他姐去!” 弓越明笑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不过,条条大道通西安,在咱们这里,致富的生意多的是,比如搞辣椒批发,苹果深加工,柿子加工柿饼,苹果收购外运,养猪养牛养狗,都是好门路,只要你能吃了苦,你如果吃不了苦,什么事也干不成。”弓越明扫一眼许也青,笑说:“你长着一副美人身材,细皮嫩肉的,肯定不是吃得了苦的人。你只要找一个称心的有钱的对象嫁过去就对了。” 许也青的心里苦笑了一下,心里说:“现在谁会要我呢?”当下脸色就阴郁下来,弓越明看着她,怪异了:“也青你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事?”许也青又苦苦地笑了一下,说:“你没有说错什么事,是我这人多愁善感,触景生情了。” 与弓越明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弓越明见多识广,朋友甚众,几乎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有时候他带一伙混混子来洗澡,有时候又会带几个小姐来洗澡,有时候又会带上公安上的民警来到霏霏雨浴池洗澡,还有时候他会带上几个盗墓贼光顾浴池。他们一来,霏霏雨浴池就沸反盈天,一派热闹景象。这些人没有城俯,性格豪放,言语直爽,有啥说啥,荤的素的一齐上,他们在胡言乱语的时候,总要转过目光看看许也青,怕冲撞了她。但还好,许也青脸上的神情表示她并没有怪罪他们,这样他们又越发放肆了。 但许也青发现马大良却满脸的不高兴,只要弓越明与他的朋友来了,马大良就会冷着一张脸子出出进进地在客人面前晃荡。有时候还把该放的热水又加进了冷水,冷得客人在浴池里直吆喝。许也青不得不把马大良叫出来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终于明白了马大良的心意,就在一天晚上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 “马大良,你在扫谁的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把客人当成什么人了?人家是上帝。你明白不明白?你成天放着一张冷脸子给谁看?你是不是成心想败坏我的生意?”许也青脸上的神情表明她是多么的愤怒。马大良有点害怕了,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怕弓越明对你使坏。这人是个混混子,虽然这些年把钱挣下了,但人品在镇街上并不怎么看好。”许也青说:“他人品好不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有的人人品好,可是他不把客人带到这里来,这样的好人品与我们有何作用?有的人人品不好,可他能给带来收入。你是看重人品呢,还是看重收入?”马大良语塞了。许也青抓住时间,狠狠地把他刮了一顿,要他以后在顾客面前笑脸相迎,再发现丑了脸子,就让他滚蛋。 这年0月份,许二亮托人给许也青介绍了一个对象。许二亮对许也青说“我给村里的许三杰说了,他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人家好像刚从监狱出来不久,原来是个教师,我听说大概是犯了什么案子,好在判刑并不重,听人说小伙子人好像挺有本事的,吹拉弹唱都会来上几手。” 许也青有点纳闷,也有点气愤,难道自己就这样不值钱?要嫁给一个前科犯?许也青对父亲说:“我不同意。你不要瞎操心了。”许二亮说:“你的情况要快呢。这人虽然有点瑕疵但是人家年轻,又有文化,说不准以后还会干一番大事来的……你可以先看看,万一不同意,他也不会把你绑了去。俗话说,不借面还能把升子挡了去。”许也青叹了一口气,说“爸,你说说这个人叫啥名字?”许二亮说:“听说叫徐大军。”许也青说:“是不是那个当教师时奸污了班上的女学生,致使人家怀孕,后来被判了六年徒刑的徐大军?”许二亮神情尴尬地咧了咧嘴巴,说:“大概就是这人。”许也青气得脸色发青,说“爸,你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身上发生的事已经够不幸了,你怎么就又给我说这样的人呢?你这是拿刀子扎我的心呢。我不同意。再者,我的事你以后也不要再操心了。我告诉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许也青这样说,也是要父亲死了以后再托人给她说亲的心思。但她这样一说,让父亲许二亮心里越发地难受了。 那个叫徐大军的后来竟然找到霏霏雨浴池来了。那是一个天气有点晦暗的日子,天空中布满了阴云,霏霏雨浴池里没有人来洗澡,马大良在后面锅炉房里用铁锨把煤灰铲进拌笼里,准备提上倒进东边的垃圾堆里去,这时候,徐大军进来了。马大良问他可是要洗澡,徐大军看了一眼马大良,大咧咧地说:“找你们老板娘,她在吗?”马大良看了一眼徐大军,忽然觉得这人的眉眼有点不善,就说“要洗澡可以,要找老板娘她现在忙着呢。”徐大军在鼻子里“咦!”的一声,说:“可老子非要见她呢?”马大良的态度也硬了起来:“那老子就是要你见不了她。”说着马大良迎着徐大军的目光向他跟前走了几步,同时喊了一声“黑豹”。只听黑豹一声低吼,像影子一样扑向了徐大军,徐大军吓得浑身一哆嗦,白了脸子,向后倒退了几步,没有想到被路边的一块石头绊倒了,跌坐在地,黑豹扑过去把双爪搭在他的肩上,歪着头望着马大良。这时候,许也青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刚刚洗毕了的脏水,准备倒掉。她喝住了黑豹,对徐大军说:“你起来吧,黑狗不咬你。”徐大军慢慢地爬了起来,对许也青说“他用狗吓我,让狗咬我。”许也青瞪了一眼马大良,说“大良,你怎么能这样呢?”马大良提起装满煤灰的拌笼向东边走了。这边徐大军看着许也青,脸色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笑说“也青,我是来找你的。”许也青望着这个头发梳得波飞浪涌、领带红得耀眼、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不舒服,她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徐大军笑说:“我叫徐大军。想必你现在知道了吧?”许也青心里一震,但表面上却纹丝不动,冷冷地说:“请你走开,我不认识你。也无从知道什么。”徐大军说:“可媒人却向我说起过你,说你曾经遭遇到……”许也青忽然就狠狠地把手里的那盆水泼向了徐大军,徐大军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污水,落汤鸡一样呆立在门前…… 徐大军在许也青的生活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许也青。 时间在许也青的忙碌中一天天地慢慢过去了,秋天来了,很快地秋天又过去了。冬天来到了,白雪覆盖了广袤的关中原野。转眼春天又来了,夏天也来了,到了这年的7月,与许也青一起上学的谭芳琴考中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当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第一个跑来告诉了许也青。 许也青向她表示祝贺。许也青说:“芳琴,好好上学。你要是有什么困难了,告诉我,我支持你。幸好我还有一所浴池,每日能挣几个钱。” 谭芳琴表示感谢,说:“也青姐,你不要太苦了自己。如果有合适的人,就找一个结了婚吧。我们女人在社会上可怜得很,活着是男人的人,如果嫁错了人,一辈子都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许也青用手指在谭芳琴的录取通知书上抚摸着,慢慢地说:“那是因为女人没有独立,如果女人能在经济上独立了,那她的人格与社会地位也会变化的。芳琴,你已经走出了一步,你会活得像个人样的。” 谭芳琴越是健谈、高兴,越是衬托得许也青黯然失色。谭芳琴意识到了,就起身告辞了。 许也青这天在镇街上转了一圈,发现在镇街的几个地方又新添了五六家浴池。许也青算了一下,一个小小的万家镇现在已经有了十五家浴池。一个小小的镇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浴池,毕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许也青为自己的生意担起心来。这天弓越明来了后,许也青把自己的隐忧告诉了他,弓越明想了想说:“也青,这浴池的生意是一个饿不死也肥不了的生意,你不如把生意让别人代管着,辣椒下来你收购辣椒吧!”于是弓越明说起了收购辣椒的行情,说如果收得好的话,一料下来可以挣十几万元的。他已经收购了好几年了。弓越明还说,如果她要收购的话,他可以替她找一个香港买主。许也青答应了。许也青说:“可这收购资金得多少呀?”弓越明说“要能周转开,起码得个四五十万元。如果脱销得快了,资金回流也会快的。” 许也青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摊开双手:“我到哪里弄这么多的钱呀?” 许也青把浴池交给了马大良,自己坐车赶到了市上,找到了五叔许子平,说了收购辣椒一事,提出要他解决五十万元资金。 许子平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自己的侄女。 许子平说:“也青,你开国际玩笑吧?我现在渴得吃雪呢,到哪里弄这么多钱?” 许也青说:“我不管,你反正得给我找上五十万元钱。” 许子平把头上的乌发用一把小小的牛角梳子梳了梳,又把牛角梳子拿到眼睛跟前细细地看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毛发摘了下来,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毛发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下去,十分怜惜地抬起了目光,说:“也青,你就没有想到风险吗?万一你亏损了呢?” 许也青说:“我不会亏损的,你放心。要是亏损了,你把我卖了我也没有意见。” 许子平看着这个倔犟的侄女,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给你五十万元。但这钱不是我的,是单位的。是单位清收下的欠款。你拿去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三个月一过,你就要把款还我。而且你要保证不能让外人知道这是我交给你的钱。你要让外人知道,这钱是你从银行贷出来的。” 许也青答应了。 许也青从市上回到万家镇,父亲许二亮来了,问她找下钱没有,许也青说找下了,在银行贷了一些款子。她没有告诉父亲实情。她让父亲来霏霏雨浴池与马大良一起经营,自己要去收购辣椒。父亲来了,许也青就去告诉了弓越明,说她把资金凑齐了。 弓越明说:“弄了多少钱?” 许也青说:“我在银行贷了五十万元。” 弓越明笑了一下,说:“也青还是有办法。” 许也青说:“我拿这款子做周转,能挣五十万元吗?” 弓越明说:“这说不准,得看行情。还要看运气,看你有没有财运。如果有财运了,不想发财都由不得你。” 弓越明带着许也青在王村一带收购辣椒,都是烤好的干辣椒,一边收购一边装车。等到两辆长长的拖挂车装好了,就向深圳口岸运送。第一次,许也青与弓越明每人押了一辆车子,两天两夜后他们到了深圳,香港的客商在口岸等着验货,并很快地划了款过来。除过运费,许也青一车辣椒竟挣了十万多元。 货卖出后,许也青与弓越明在深圳的大街上转悠了一天,看了看这里的高楼大厦和“世界之窗”。许也青被浓缩的大千世界的风景之美震住了。她在这里留了影。回去的时候,她给父亲与母亲各买了一件衣服,也给马大良买了一件。 许也青尝到了甜头,又紧跟着收购了第二车、第三车,也都是与弓越明一起押送去深圳。等到第三趟跑下来时,许也青手里已经净赚了五十二万元。 弓越明拉她往深圳贩运第四车,但是许也青忽然打住了,说她不想再收辣椒了。弓越明就独自一个人干了起来。但是令弓越明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他这次收购的辣椒运送过去后,港商查验发现里面有大量霉变的,港商不收购了,在深圳压了几天,那边天气闷热,装在车子里的辣椒最终全部霉坏了。不但没有卖下一分钱,在把辣椒当垃圾处理时竟然花了几千元。这次弓越明赔了个惨,前几次赚下的四五十万元全部赔了进去。他灰溜溜地回来了。 许也青把借五叔的款子还了。许子平很意外侄女竟然这样爽快地还钱。许子平问许也青,是不是赚了一大笔钱。许也青淡漠地说赚了四五万元钱。许子平将信将疑。许也青也没有告诉父亲她赚了多少钱。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收购辣椒中赚了大钱。 好多年之后,当许也青回忆自己当年的创业经历时,她忽然觉得是弓越明把她带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她打心眼里对弓越明充满了感激,但这时候弓越明却早已躺在地下了。 后来万家镇许多收购辣椒的人去了深圳,大多数却栽了进去,不是因为辣椒质量有问题,就是因为市场下滑,他们不但没有挣下钱,还倒贴了许多。这中间就有在万家镇基金会贷款的农户。他们因为血本全无,也就把危机全部转嫁给了基金会。他们也像许二亮一样成了债务人。许也青对这里边的问题并不明白,倒是弓越明把事情挑明了,对她说她的辣椒之所以能顺利交售,一是因为当时的市场辣椒走俏,二是因为那个港商被许也青的美貌迷住了,所以也就很快地做成了生意。许也青不同意,说“天下的商人大都是重利轻义的,你说的不符合实情。”弓越明笑了,再没有说什么。但许也青还是对弓越明这样说感到高兴。 两个月后,许也青结束了收购辣椒回到霏霏雨浴池,当马大良向她汇报说这几个月没有找到那个人的时候,许也青一下子并没有醒过神来,而是问:“你说哪个人?”马大良愣住了,半天没有吭声。许也青恍然明白了,不好意思地说:“喚,是这事……你看我这记性,真是叫狗吃了。” 第六章 春秦娥与董蓄。 秦娥走马上任后不久,清收互助基金会的欠款问题就成了各个乡镇的头等大事。县政府为此专门召开了各乡镇的一把手会议,下达了死命令,各乡镇凡是完不成县上分配的清收欠款任务的,一律就地免职。全县干部中凡是为基金会贷款户担保的,现在先一律停职。如果在三个月之内追缴不上来的,就由本人负责归还,如果再在规定时间内归还不了的,这些干部一律就地免职。而且各乡镇还要每天向县上汇报一次,县上再进行评比。秦娥召开镇上所有领导干部会议,研究部署如何开展工作。董蓄列席,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秦娥让大家先把清收中的困难问题摆一摆。会议沉默了一会儿后,几个镇领导提出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如何把欠债户的去向弄清楚。如果弄不清楚他们的去向,镇上就会老虎吃天一无处下爪子。现在的欠债户都成了地道战里的中国军民,尽与“皇军”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可如何弄清他们的去向呢?大家又一时没有了办法。还有人提出要再严厉些,把这些赖债户统统关起来,每天只给吃三两饭,看他们还不还钱。当然这只能是气话了,谁也不会这样做的。秦娥看到镇长田俊杰与董蓄坐在一边不发言,就问田镇长可有什么良策。田俊杰苦笑了一下,说:“我能有什么良策?”董蓄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秦娥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董蓄心里有话,但不想在会议上说出来。秦娥想下去后再找他单独谈谈。会议快要结束时,秦娥提出,要求镇上的干部如果下班了,没有事了,不要再去一些赌博场所去凑热闹,更不要去参赌。如果被派出所查到了,镇上要对他们进行严厉惩处,绝不姑息迁就。会议结束后,秦娥把董蓄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他在会上为什么不发言。董蓄苦笑着说“咱们这一班子人里面,有人是叛徒,这里咱们刚一开会研究了什么问题,一下去就会有人通风报信。所以我还是不说为好。”秦娥一惊“有这事?”董蓄说:“现在的干部队伍不成样子,什么人都有。忠臣有,奸臣也有。”秦娥转过了话题,问他如何清收基金会的欠款。董蓄正襟危坐在秦娥书记的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讲了他给石磊说的话。末了他说“要是赖债天王许二亮的问题不解决,全万家镇的清欠工作只能是一句空话。”秦娥说:“你认为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董蓄说:“打官司。除了打官司,再没有别的办法。而且现在必须把这块绊脚石搬掉。所以镇党委要下决心。”秦娥说:“我的决心是下定了的。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打官司,我们会碰到什么困难与阻力呢?会有哪些不利因素呢?”董蓄说:我想关键的是上面的干扰。还有,我听说,许二亮的弟弟不但手眼通天,还与黑社会来往密切。如果我们与他较上劲了,可能会出现许多预料不到的事情。”秦娥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怕。我们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权力毕竟掌握在我们共产党人手里嘛。”董蓄说:“还有我们内部的事,镇长田俊杰与赖债天王许二亮关系密切,当初贷款时,找担保单位就是田俊杰出的主意。而且田俊杰之所以能当镇长,听说也是赖债天王许二亮的弟弟在下面帮的忙。”董蓄要往出走时,秦娥极其随便地问了他一句“你与石磊谈过这个问题吗?”董蓄说:“谈过,他答应帮助我们写状子。”秦娥挥了挥手,说“你可以再给他说说,就说我秦娥支持他的工作。” 董蓄走后,秦娥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冷笑,心里说“我与许二亮打官司?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魏食其与许二亮。 魏食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许二亮打了一个电话,要后者到他的醋厂来一下。许二亮问他有什么事。魏食其奸笑了一声,说:“这里有一个绝色的小姐呢,我想送给你。”赖债天王许二亮笑说:“你这个大色狼,这么好的事能轮到我?你必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还记着我?要不就是你狗日的撑不住了,想落个顺水人情。我可不趟你的浑水。”魏食其与赖债天王许二亮打了一阵子嘴仗,这才说起了正经事,说许二亮马上会有灾祸降临。许二亮这才马不停蹄地跑了来。 魏食其向他说了镇上的董蓄找过石磊,两人在里面鬼鬼祟祟地不知说了什么事,反正董蓄找石磊不会是别的事,肯定是基金会的欠款一事。魏食其说:“老兄,我看这狗日的石磊来者不善,你得想想办法。”许二亮说:“我能有什么办法?”魏食其说:“这样吧,我手下有几个弟兄,我把他们借给你,你带着他们把石磊赶走。”许二亮说:“你的弟兄都是踢着吃打着喝的家伙,我怕管不了他们。”魏食其说:“我给他们说说,保险听你的话就是了。”许二亮盯着魏食其的眼睛,说:“赶走石磊与你无关?”魏食其说:“当然与我无关。我又没有什么案子,我怕什么?我是给你帮忙呢。谁叫咱俩是好朋友呢!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一一不识好歹人。” 魏食其虽然表面上帮许二亮的忙,实际上他考虑的是自己。他从骨子里看不起许二亮这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家伙。尤其是他欠了基金会一百五十万元赖着不还,真正让魏食其替他感到脸红。魏食其之所以还与他保持着来拄,那是因为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他的弟弟许三亮在省城一家学校工作,魏食其的许多食醋就是通过许三亮销往省城一些食堂饭店的。这中间就有许二亮的一些功劳。因此上魏食其平时也给许二亮一些报酬作为酬谢。许二亮也觉得魏食其这个人够朋友,与他粘得也就紧了。二是魏食其想从许二亮这里知道许也青的消息。许也青几年前到省城上学去了,黄鹤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在小镇上出现过,这情形让魏食其心里忧郁而又恐慌。他不知道她上什么地方去了,他当然希望她永远地离开万家镇,从此再也不回这里来。可她没有一点儿消息却让他心里忒忒的。他问许二亮女儿现在何处工作,许二亮气愤地说:“狗日的谁知跑到哪里去了?既不来信,也从不打一个电话,好像没有她的爹妈似的。你说我冤不冤?养一条狗还能向你汪汪几口,可养大了没良心的,我得到了什么?把仇人养下了!”魏食其发现许二亮的神情是真实的,不像装出来的,心里就一阵释然。三是魏食其对自己不光彩的发家史一向讳莫如深,更对自己在制醋中添加醋精一事严守秘密,不让外人知道。石磊这个文人来到万家镇,行动诡秘,魏食其就感到一阵后怕。万一他表面上是写诉状,而实际上是进行其他方面的调查,那他就不得不防了。而且令魏食其觉得蹊跷的是,万家镇刚来了一个女党委书记,紧接着就又来了一个石磊,是事情的巧合呢,还是这里边有某种机缘与预谋呢?魏食其不得而知。正因为不得而知,魏食其就有了一种恐惧感。 许二亮觉得魏食其对石磊的情况了解得这么详细,一定是采取了什么高明的法子,便笑问他是怎么知道石磊这些情况的。魏食其没有给他说实话,没有告诉他自己其实派了暗哨在下面盯着石磊的行踪。魏食其觉得把这些事告诉了这个无赖,说不定他这里刚说了,许二亮身子一转就又在万家镇扩散了出去,反正无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所以魏食其淡淡地说:“这有什么难的,万家镇就这么屁股大点地方,谁的行动别人不知道呢?只要你到镇街上走走,就会发现许多东西。” 许二亮知道魏食其没有给自己说实话。不过他也不想再追问这样的事情。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躲开官司。他知道如果打起官司来,自己的事情就会出现麻烦,他的哥哥、弟弟也帮不上忙。当然打官司得要证据。这些年来,经过他与许子平的合作,他们已经在社会上制造出一部分贷款栽进了潼关金矿的消息,制造出另一部分贷款被老虎机和饭店吞光了的消息,而他们则把自己在外界宣传成了分文没有的穷光蛋,并已经在人们的心中形成了这样的形象。现在他们所有的活动都在继续加重地塑造这个形象,而不是瓦解这个形象。当然他明白,自己在小镇上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的人们都把目光对着自己。他应当扭转人们的注意力。但是如何扭转呢?想来想去没有一个好法子。他觉得只能是出去躲躲了,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总得在万家镇这块土地上生活,他离不开万家镇,而且他不能容忍石磊在他许二亮的世界里横行霸道。他想在自己离开万家镇前,好好地教训一下石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谁叫你逞能呢?谁叫你想出风头呢? 石磊与薛老醋。 魏食其和许二亮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人的密谈,会被醋厂一个名叫成英子的打工姑娘听到。成英子的父亲在基金会存了一万元,可是基金会的款子却取不出来,她的父亲为此事愁得闹了病。当她知道许二亮一个人就贷了一百五十万元款子时,心里明白这笔款子里就有自己家里的存款,禁不住对许二亮恨之入骨。现在听到他们要收拾石磊,虽然她不知道石磊是干什么的,但是她明白他一定与他们不一样。她借口要出去一下,便飞奔到了万家镇街道,一个人在街道里急急慌慌地走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寻找石磊的写作之屋。她在万家镇街道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是却寻不到写作之屋。就在她快要绝望时,白三宝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是她同村的人。成英子急急地把白三宝叫到一边,偷偷地问他可知道一个叫石磊的人。白三宝问她要干什么。成英子急得快要哭了,说“你快把我引到他那里,我有要事要告诉他。”白三宝是出来在街道里吃饭的,现在也顾不得吃了,把成英子领到不远拐角处的写作之屋。石磊正在里面看书。成英子一进门,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石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安慰她坐下,有什么事慢慢地说。成英子看了一眼白三宝,白三宝知趣地走了出去。成英子忽然对石磊说:“你就是石磊?”石磊点了点头。成英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哽咽地说:“你快跑吧,魏食其与许二亮要派黑社会收拾你呢。我刚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石磊心里一震,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 成英子用纸巾擦了擦眼泪,说:“我父亲在基金会存了一万元款子,多年时间了,一分钱也取不出来,我听他们说你为基金会的款子要与他们打官司,所以我才跑来告诉你的。” 石磊起来与成英子握了握手:“姑娘,感谢你的好意。我一定要帮着你父亲把存在基金会的款子取出来。不过,你在魏食其那里工作可要小心,不要让他们发现了你的行踪。” 成英子走后,石磊站起来在写作之屋踱起了圈子,他不知道如何对付他们。他想把这件事告诉秦娥,可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合适。要是让秦娥知道自己害怕黑社会势力,那自己这个大男人怕是无脸在万家镇呆下去了。后来他又想到把这事告诉一下派出所所长,让警方保护自己。可如果要告诉他们的话,自己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出面呢? 石磊出来锁了写作之屋的大门,沿着万家镇街道,向东走去。他出了大街,走向了通往省城的那条公路。那条公路是前年刚刚铺设好的,路面平整光滑,没有坑洼,公路两边加固了水泥衬砌的石块,看起来像是给公路镶了两道灰白的边儿。公路中央是黄漆刷成的分道线,非常醒目。看到这条公路,石磊的心里就涌现出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似乎听到历史前进的脚步声。他清楚地记得,他在这条公路上骑车走了好些年。可那些年,这条公路却坑洼不平,到处都是坑窝儿,汽车走在上面好像在跳舞一样左右扭动,沿途不时可以看到抛锚的车辆。历史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走到了一个光辉的时代。正是因为社会前进了,阳光更加明亮灿烂,所以社会上的黑暗也就更加让人难以容忍。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父亲从家里打来的。父亲问他现在干什么,能不能回一趟家。他问有什么事,父亲说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要他回来见见面。石磊一听就烦了,大声地对父亲说“爸,我不是说了嘛,我的事情家里不要操心了,我会自己解决的。”父亲在电话里大声地咆哮道“你狗日的说自己解决,可你解决了这些年,都解决到哪里去了?你看与你年龄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学了,你倒好,到现在连一个媳妇的影子都没有。你让我的老脸在村上怎么见人啊!”石磊又在电话里给父亲说好话“爸,你别急,我这里也有人给我说呢,到时候我给你领回来就是了。”说着赶快挂断了电话。 父亲的电话让石磊的内心里又起了波澜。这人也真怪,一大就要娶媳妇。如果到了一定年龄还不结婚,人们就会觉得你这人不正常。石磊在社会上碰到了好些这样的人。他们被正常的人看成异物,走到哪里就被别人议论到那里。石磊想自己如果再不找一个媳妇的话,也要被人当成怪物看了。但自己的爱人在什么地方呢?许也青在什么地方呢? 石磊脑海里一片空白。 忽然前面路边一块玉米地里两个徇倭的身影出现在石磊的视野里,他们在那里给玉米施肥。石磊定睛一看,是薛老醋和他的老婆。玉米现在已经长得快一人高了,身子徇倭的薛老醋站在玉米田里,都快被玉米叶子遮没了;汗水把他身上的背心都溻了,紧紧地贴在身体上。薛老醋在前边用锄头挖坑儿,薛老醋的老婆在后面,手里端着一个装着氮氨的搪瓷面盆施化肥。每施一窝儿,她就用脚把土拥过去把坑埋了。石磊走过去从薛老醋手里拿过锄头,自己挖了起来。薛老醋一看是石磊,赶忙说“天气这么热,怎么能让你干这活儿呢?快放下吧!”石磊说:“大叔,我现在没有事儿,干干活,出点汗,心里痛快。你就让我干吧!”薛老醋没有再坚持,而是从老婆手里端过盆子,自己跟在石磊后面施起肥来。 天气真热,不一会儿,石磊身上的背心就湿透了。他的脸上、额上往下滚着豆大的汗水,但他顾不得擦,而是任汗水流着。薛老醋在后面干着,心里不忍,几次劝石磊放下锄头歇歇。但石磊就是不歇息。薛老醋说“石同志,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这世界上好人没有好报。就像我一样。你那天来找我,我没有接待你,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我害怕。”石磊边干边说“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越是怕鬼,鬼越是缠你。你要是不怕,那鬼反倒就怕你了。”薛老醋往一个坑里施了一把化肥,说:“在你找我的前一天晚上半夜时分,我家里进来几个蒙面人,他们手里拿着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威胁我说,要是我再与你接触,就要我的命。我害怕呀!”石磊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薛老醋:就是时间过去两天了,现在的薛老醋提起这件事时眼睛里仍旧有一丝恐怖的神情。石磊心里战栗了。 石磊说:大叔。你能想到他们是什么人吗?你看清他们的面目了吗?”薛老醋说:“他们肯定是魏食其派来的人。但是他们是什么人,具体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石磊说“大叔,我刚才接到一个信息,说魏食其要对我下毒手。因为他们害怕我把他醋厂不光彩的发家史揭出来。” 薛老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半天才说:“那你还不快躲一下?” 石磊说“我想躲藏,但我又没有去的地方,我想在你家里住几天,能行吗?” 薛老醋打了一个寒战,身子抖了一下。 石磊说:“你不用怕。他们不会再上你家的。他们想不到我会躲在你家里。” 薛老醋说:“你住几天可以,可以后咋办呀?你总不能长期躲他们吧,你还要挣钱吧?” 石磊说:“我就住几天。我有办法对付他们一伙子。你别怕。” 就在这天晚上,石磊来到万南村的薛老醋家里,薛老醋在偏厦房里收拾了一间屋子,让石磊住了下来。就在当天晚上,薛老醋把自己如何被魏食其欺骗、最后怎样被赶出来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石磊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了下来,又在一张纸上把薛老醋的讲话整理了一下,让薛老醋在上面盖了指印。 石磊最后问薛老醋:“如果我代理你打官司,你想要魏食其赔偿你多少秘方损失与违约金?” 薛老醋想了想,说“我当然要他赔偿我,但我不知道要赔多少。” 石磊于是对他说了要求赔偿的数额与魏食其给他造成的损失之间的关系,要他大胆地要求赔偿款,不要怕多。但薛老醋最后还是说他只要魏食其赔偿他六千元。石磊笑了,说:“对于魏食其来说,这钱是九牛之一毛,这些年他把钱挣美了。”石磊要他要求赔偿六十万元。薛老醋吃了一惊:“六十万?”石磊说:“对!就是六十万元!你一分钱也不少。你要得越多,他越害怕你。你要是要得少,他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 当石磊与薛老醋谈完了魏食其的事后,他记起自己到万家镇来的初衷,问薛老醋可否知道十几年前万家高级中学发生的那起强奸案。薛老醋想了想,说自己当初听到过这事,但是至于线索他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在事发几年后说起过这事。这个人就是镇上的地产天王弓越明。 石磊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里,说:“他是怎么说的?” 薛老醋说:“他说在万家镇发生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但是薛老醋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石磊在薛老醋家里住了两天时间,到了第三天,当石磊走出万南村时,他的手提包里已经装好了他为薛老醋写的诉状。他抄了一份给薛老醋,要他抓紧时间到县法院去上诉。 但是当他来到写作之屋时,却大吃一惊:写作之屋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砸坏了,里面的东西胡乱扔了一地,桌子倒在地上,几只椅子的腿也被砸坏了。 白三宝看见了石磊,走出来惊恐地对他说:老石,这两天镇上到处都在传说你被黑社会做了。你到哪里去了?” 石磊走进了屋里,站在屋子中央看着里面乱七八糟的场面,外面立即围来了一圈子人,站在大门外面观望他,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 石磊走出屋子,问三宝:“这里附近有没有木匠?” 白三宝说:你朝后街走,那里有一个木匠在卖小凳子,你可以让他给你修修。” 石磊说:“三宝,你先帮我照看一下屋门,你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过了约摸有十五分钟,石磊与镇派出所的一名警察一同进来了。警察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一走进屋子,就在里面拍了几张照片,并要石磊写了一纸报案材料。 警察走后,石磊到后街那里找到了一个偏偏头木匠,木匠当下叮叮当当的修了起来。到了半下午时,石磊的写作之屋的门与桌椅又能使用了。 石磊在木匠走后把屋里收拾一下,白三宝从外面进来一看,说:“你真麻利呀!”石磊看着白三宝,说:“你看见了什么人?”白三宝紧张地转过身看了外面一眼,说:“是前天半夜时分,我刚睡下,忽然外面响起了一阵啪啪的什么东西的击打声,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心咚咚狂跳,爬起来顺着窗玻璃一看,几个蒙面男子手里拿着斧子与榔头,在你的大门上砸,咚咚响。他们砸开了大门,在里面找了一下,没有人,就胡乱地砸了一气,然后扬长而去。” 石磊说:“看没看清人?” 白三宝摇了摇头:“外面黑着呢,看不清。哎,石磊,你这几天躲在哪里去了?真玄啦!要是你在里面,还不被他们打得……我看你还是离开万家镇吧。这地方鬼多人少,不是好人呆的地方,也没讲理的地方。你要是不顺着一些人的意思办事,就只有吃亏。”白三宝停了一下又说:“你可能不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万家镇的武斗在全县是知了名的。一伙造反派在这里设了路障,把解放军的枪也压了去。后来他们组织起来攻打林游的另一派造反派,死了好多人呢。那场面才叫惨呢。那些造反派大多数都是万家镇的人。” 石磊说:“喚,原来还有这故事呢。我得谢谢你,但我是不会离开万家镇的。” 当晚,石磊给秦娥打了电话,秦娥正在县城开会,说她已经听到了消息。她问石磊要不要让县刑警队出面查一下案子。石磊说:“那是公安上的事,我不管。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要让记者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反映此事。”秦娥在电话那边赶忙劝石磊:“石磊,千万不要上报。现在一个地方的治安形势如何,都是非常敏感的话题。这事要是上了报,我可是没有脸子在县委书记那里交差了。你岂不要把我推上绝路。”石磊听后生气了,大声地说:“可我现在得想办法保护自己的生命啊!我的生命现在每天都被威胁着,谁能保护我呢?没有人吧。如果上了报,闹大了,那伙黑手可能会缩手的。所以,我想你不要干涉我了……”秦娥生气地说::我想办法给公安局说说,让刑警队派几个警察保卫你吧,你不要指望舆论监督了,那是靠不住的事。现在许多事如果采取非常措施,还是有效果的。所以你看起来还是有点书呆子气。” 石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条深渊,尽管自己在里面拼命挣扎,可就是突不出去。自己到万家镇本来是调查了解万家高中的强奸案的,可是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万家镇错综复杂的事务中。这真是身不由己呀!石磊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务。 第七章 许也青。 腰里揣了五十二万元,许也青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坚强有力了。世界也在她的眼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看天,天是那么的蓝,蓝天下的鸟儿在快活地飞翔。看地,大地上的庄稼是那么的碧绿,碧绿的庄稼在雨水的滋润下拔节儿生长。镇街十字路口的车辆在快活地奔驰,在它们的前面是成功与喜悦。她看大街上的行人,也觉得他们有点可爱。但她也没有得意忘形,她把自己装扮得镇静自如,内心里波澜不起。父亲几次问她挣了多少钱,她只说没有亏损。但父亲显然是怀疑她的,只不过他没有再问罢了。弓越明有一次劝她不要张狂,现在社会上的事挺复杂的,有了钱要装得跟没有钱一样。许也青笑说:“本当就没有钱嘛,还用装吗?”弓越明望着她笑说“也青,我虽然亏本了,但我不后悔,因为你毕竟赚了钱。而且我也佩服你的心机与智慧。你比我有本事。”弓越明又忧心忡忡地说:“也青,虽然我没有向外人说你赚钱的事,但不知是谁在下面散布的,说你许也青贩辣椒一下子赚美了,一下子就成了个百万富翁。这话传出去对你影响挺大的,所以你要小心。有些人可能要找你的,要你赞助他们。尤其是要小心万家镇基金会,他们说不定会乘机要你还你父亲从基金会贷的款子。”许也青脸色阴沉下来,说:“想得倒美!我父亲贷的款子本就不是我父亲的,是我五叔的。他不还款让我父亲还与理不公呢!” 弓越明说毕此话的第二天,万家高中的四五个老师来到了许也青的浴池,他们中间有给许也青上过课的,也有没上过课的。他们一走进来就对许也青投来了钦佩的目光。许也青的班主任郭老师对她说“也青,听说你创业很有成就,我们几个老师来向你表示祝贺。”许也青向他们每人递了一瓶可乐。他们接过打开就喝了起来,边喝边说“咱们学校出了第一个百万富翁,这可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啊!也青同学,我打过去就说过,是金子总要闪光的,总有出头的一天。这不我不是说对了!”他们喋喋不休地恭维着,可许也青从他们闪烁不定的目光里,还是捕捉到他们可能有其他的想法与要求,就说“老师们向我表示祝贺,我非常高兴。但我要告诉各位老师的是,我从来不是什么百万富翁。我与别人收购辣椒,只挣了几个小钱,加起来也就是二三万元,与百万差得何其远矣。” 那几个老师互相交流了一下会意的目光,其中的郭老师说:“我们找你一是向你表示祝贺,二是想得到你的支持。我们学校成立了几个教研组,可没有活动经费,我们想请你出一些资金……真不好意思了。” 许也青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长流,末了她才说“真好笑,你们把谣传当成真的了。我也听到过有人说我贩辣椒成了百万富翁,可根本没有的事啊!要是我现在是百万富翁,我怎么能不帮助各位老师呢?你们毕竟是我的老师啊!”许也青停停又揶揄地说:“万家高中是我的母校,我在那里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待遇,我怎么能不支持你们呢?我是责无旁贷啊!”许也青这样一说,那几个老师一下子青了脸子,灰溜溜地离去了。 学校的老师刚走,镇基金会的董蓄来了。他一走进浴池就大声地说:“许老板,听说你贩辣椒发大财了,也该把基金会的款子还了吧。” 许也青的心里猛地喷出一股怒火,燃烧着,她睁大了眼睛,说“谁借的款子找谁去。我又没有贷款。” 黑脸膛的董蓄把脸抹了一把,包公一样,说:“你没有贷?可是你父亲贷了呀!常言说父债子还,你该不会不知道这条规矩吧?” 许也青说:“我父亲又没有死,凭什么要我还他的外债?况且贷款的是我的五叔。不是我父亲。你们为什么不找我五叔去要呢?再者,贷款期限是一年时间,现在又没有到还款时间,你急什么呀?” 董蓄看着许也青,扭着头,说:“你倒是蛮有理啊!” 许也青不卑不亢地说:“理是客观存在的,不是谁想讲就能讲出来的。你也可以讲讲你的理啊!说一下为什么要我归还本当不是我父亲贷的款子呢?难道一个父债子还就可以了吗?” 董蓄又说起了好话:“我也是来与你商量的嘛,你干嘛发那么大火?”许也青说:“不说我父亲的贷款我心里还好受些,一说起这事我心里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子。我不明白,我父亲当初贷款,你们凭什么给他放款呀?你们还不是看在我五叔的面子上,想巴结他才给我父亲放的款子?”董蓄无以对答。到现在董蓄才明白面前这个曾遭遇过不幸的女子是何等的厉害。他败退回去了。 又有一个晚上,快半夜了,许也青忽然听见院子里“咚”的一声响,还没有等她穿衣起来,房门就被打开了,几把明晃晃的刀子横在她的脖颈上:“把你的辣椒钱拿出来,否则要你的命!” 许也青没有慌,而是镇静地说:“兄弟别来横的,我知道你们也是被生活所迫,才不得已而为的。你们说说,要干什么?” 一个眼睛有点歪斜的汉子把刀子从她的脖颈处拿走,说:“拿出五十万元,否则……” 许也青笑了一下,说:“否则要我的命是不是?” 拿刀子的汉子说:“算你说对了。” 许也青说:“我正在等这事呢。反正从那年受到强暴时,我就下了死的决心了,你们今天能成全我,我在这里感谢你们了。”说着鞠了一个躬。那伙人傻了眼,面面相觑。 “动手啊!”许也青大吼一声,声如裂帛。几个歹徒吓得一哆嗦,撒开腿跑了。 马大良马大良为许也青在辣椒收购上的成就感到高兴,但又对她对自己的冷落与疏远而伤心。在许也青收购辣椒的日子里,她一直是与弓越明在一起的,马大良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心里就怨恨起弓越明来。弓越明来浴池洗澡时,他吊着一张脸子,不正眼看弓越明一眼。现在许也青回来了,不收购辣椒了,听说也赚了大钱,马大良就在心里替她感到高兴。他觉得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还是有财运的。他对许也青说“不好好地庆祝一下?”许也青说:“庆祝什么?”马大良笑说:“你发了财呀!现在全万家镇都说你是百万富翁呢。”许也青笑说:“你别听他们胡说。是赚了几个辛苦钱,但没有那么多。”马大良的脸色阴沉下来:“也青,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人。”许也青淡漠地说:“慢慢找吧。也许歹徒是躲了起来,但我想他不会永远地躲下去的。是狼总要吃人的,是狗总要吃屎的。”马大良偷看了一眼许也青,说:“也青,你与那个弓越明不要来往了。他这人好像不是多么地道的。”许也青笑了起来:“我与他在一起收购辣椒,你吃醋了?”马大良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脸颊:“我是怕你上当受骗。” “我不会再上当受骗的,老天爷不会总让我吃亏的。” 这天是周末,浴池来了不少人,因为要等里面的人出来才能进去洗澡,所以外面的客厅里一时坐了不少的人在那里等着。因为没有事儿,他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也不知是谁引起了话头,有人说起了县城北面的民俗村臊子面接待户,说在那里不但可以吃到地方名吃臊子面,不少接待户还有小姐,只要你肯花钱,要什么样的小姐也可以找下,所以一到周末,外县的许多人都跑来这里消费,民俗村一时成了千乔县的红灯区,凡是卖臊子面的农户都发了财。有人问道:“难道公安上就不管吗?”那人就说:“县政府怕一管影响地方经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安上也就绕开了这个地方,所以民俗村一时就人满为患了,小姐多得满天飞。”又有人说:“如果要到那儿卖臊子面,能租下地方吗?”知道情况的人就说:“那里的住家户大都把自己的地方租了出去挣钱,而他们自己则不经营臊子面,嫌麻烦。所以要寻租的话,地方多得是。” 许也青心里一动。 抽了一天时间,许也青坐车去民俗村实地看了看,她到一些臊子面户吃面,与老板聊天,打听他们经营的情况,心里对这项营生的经营过程有了底。 回到浴池,许也青对马大良说:“大良,我想去县北开臊子面馆去。 你跟我去吧。” 马大良说:“你不办浴池了?” 许也青说:“浴池让我的父母亲照看着去。咱俩一起去开臊子面馆,你给我当副手。” 马大良搔着头皮说:“我怕干不好。” 许也青鼓励这个老实人“能干好的。你肯吃苦,又有耐心,咱们齐心协力,不愁办不好臊子面馆。” 马大良答应了。 过了一周时间,许也青把浴池让父亲与母亲经营,自己带着马大良到了县北的民俗村,租了一间住家户地方,卖起了臊子面。她用的是房东的税务登记证和工商执照,而她自己则把饭馆招牌上的名字改了。 许也青走时向马茂盛说了自己到民俗村的事,也向弓越明说了。弓越明笑说“好好干吧,我知道你会投资的。你是一个很会经商的人,你会成功的。如果有客人,我会到你那里吃饭的。” 许也青租的地方在去民俗村的大路半腰处,这里建了一排新房,全都卖农家臊子面。每当中午吃饭时,前去民俗村的小车在公路上鸣着喇叭向前开去,这时候,许也青发现与他们一排的那些卖农家饭的主人一家都站在大门前,胳膊伸得长长的拦车子。不少司机一见他们,就把车子绕着开,开到公路的另一侧。这些没有拦下车子的农家人就会在车子后面骂他们开得那么快抢孝帽去呀!许也青就觉得可笑。但她却不去拦车子。她打电话告诉了一些相熟的人,让他们有时间了到民俗村吃臊子面。她让雇请来的大师傅把臊子面的质量做好,客人来了让人家要吃好、玩好。这里的农家大都建有二层楼房,上面可以住宿。许也青来了时间不久,发现一些陌生的男子来到这里找小姐。原来这个叫红山茶山庄的农家臊子面接待户,以前曾经是一个有名的小姐出没的地方,外县的不少男子来这里明着是吃臊子面,暗地里是为了嫖娼。许也青雇请的大师傅精通此道,他对许也青说:“老板,这里来的客人大都有自己的特殊要求,要挣钱,就要把小姐带上,否则挣不下钱。”许也青说:“宋师,公安上不查吗?”瘦瘦的眼睛明亮的宋师“嘿嘿”地笑着说:“公安上不管这里,县上把民俗村放开了,如果他们查来查去的,把小姐与嫖客赶跑了,也就把地方的经济赶跑了。县上的头头脑脑们对这些问题是弄得清的。” 许也青默许了宋师,宋师打电话与以前认识的一些小姐联系上了。于是以后来的客人如果提出要小姐,宋师电话一打,那些小姐就坐着出租车子来了。许也青发现,她们大都打扮得性感,染颜色古怪的头发,穿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眼影涂得很重,口唇也涂得很重,她们大都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许也青估计这里面装的是避孕套之类的东西。她们来了后就与嫖客讲价钱,小姐说:“我给你提供优质的服务,价钱呢当然得多一些。”嫖客则说:“你的优质能优到哪里?我花钱总要花得物有所值嘛。要是我不满意怎么办?” “我会让你满意的,我在生意中还从没有客户不满意的记录。”双方讨价还价,有时候为了四五块钱或者十多块钱,他们要争论好长时间,一旦讲好了,立即就进行实质性的操作:进了屋子,拉上窗帘子,大天白日的就在里面与客人干了起来。一般是客人在干完了后还要请小姐吃一顿饭,喝点酒。或者在干事前吃饭喝酒。那些小姐一般对吃饭不感兴趣,因为她们的时间宝贵,有时一个人要赶几个点,所以也就步履匆匆,行色匆匆,赶考的举人一样。但也有客人自己带女子来,这些客人带的女子大都表现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们与嫖客睡了觉后,如果要吃饭,她们一般会选择坐在背对门的地方,让进来端饭的人看不见她们的面孔。这些嫖客一般在事后付给老板十元钱作为床铺费,但嫖娼费却是要付给女子本人的。那些小姐拿了钱后回去还要交给她们的老板头子钱,每人十到二十元。所以一般落到小姐手里的钱就是四五十元了。 与其说许也青在事情开始时注意的是小姐,还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就注意上了嫖客们。许也青一看到那些嫖客,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名怒火,身子就会颤抖,脸色也会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由于她的美貌,不少嫖客竟对她打起了主意,他们开始还以为她与马大良是夫妻,后来才明白他们两人并不是这么回事,所以嫖客们的心眼儿就活泛开了。他们在许也青的饭店打牌,一打就是一天一晚上。他们在吃饭时还故意说些挑逗的话与许也青拉关系。可是许也青对他们却保持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让他们可望而不可及,只能是望洋兴叹。 许也青分派给马大良的活儿是买菜买煤买面买油买馍,买蜂蜜粽子、面皮儿等。如果不买了,他就在灶房里帮大师傅干些择菜的活儿,再就是打扫院子里的卫生。许也青让马大良注意留神嫖客里面的人,如果有怀疑对象了要马上报告他。可要在那些嫖客里面发现曾经迫害过她的人真如大海捞针一样困难,而且她又没有一个可以怀疑的具体对象。现在又不是开浴池,你不能让客人在你面前把衣服脱光了进行检查吧,所以马大良对这项工作从一开始就没有信心与热情。 宋师对许也青与马大良两人的关系慢慢地产生了怀疑。宋师发现马大良虽然受到许也青的青睐,许多事儿如果许也青不在的话,马大良也可以做主,但是马大良与许也青的疏远关系,马大良在许也青面前的怯懦与畏葸,让宋师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其实是老板与下属的关系,他们二人并不是真正的恋人,马大良充其量是一个打工的伙计罢了。这样的发现让宋师的心里越发有了疑窦。他不知道许也青为什么要与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来往,而且把一些权力赋予了他。于是宋师开始欺负起马大良了。 一天,马大良从县城买菜回来,院子里平白无故地积满了污水。宋师说下水道堵住了,让马大良掏下水道。马大良不知下水道在什么地方,问宋师,宋师没好气地说:“你是二掌柜竟然连下水道也不知道?真是白拿工钱了。”马大良在院子里忙活了一气,撬坏了几块地砖,却没有找到下水道,当然也就没有掏通。宋师越发没有好脸色了,说“你哪像个二掌柜?这点活儿也干不动,你能干啥?我要是你些,打早就背起铺盖滚蛋了,还有脸赖在这儿。”马大良一听脸都白了,嘴唇哆嗦起来。恰巧这时房东来了,一见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情景与撬坏的地砖,气得脸都青了,大骂马大良是个笨蛋,连下水道也找不见,要马大良赔偿他院子里的地砖。马大良有口难辩,他转着目光寻找宋师,以为他会帮他一下,但是宋师却在旁边“嘿嘿”地冷笑。马大良尽管是个笨人,也看得清宋师的心理了。 许也青回来后,马大良把宋师愚弄他的情况说了,许也青当下就把宋师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以后要是再欺负老实人马大良,我就赶你滚蛋!你他妈打狗也该看看主人。”宋师怕失了工作,也只得向许也青与马大良赔礼道歉,说自己不过是与马大良逗着玩的。 但在背地里,许也青则把马大良骂得更惨,她骂他是懦夫、软蛋,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许也青告诉他,要是以后宋师再欺负他,就拿了刀子与他拼命,或者放了黑豹咬他,看他还敢再欺负人! 许也青。 如果说许也青在收购辣椒的时候心里对那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点淡漠了,那么现在她每天面对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的嫖客,她的那颗受伤结痂的心又疼痛了起来,几年前那个晚上遭遇到的灾难又一下子放大了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心潮难平。 一天晚上,许也青看一部电视剧,电视剧里面酒店房间装的探头把住在里面的客人的一举一动都扫了进去,坐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人则把客人的活动看得清清楚楚。许也青的心脏忽然就狂跳起来。 许也青去了县城的慧达电脑公司,报名学电脑,晚上上课,一个月后,许也青已经能操作电脑,也能打字上网了。她在一个月时间里学到的东西让她在以后的生活里多了一样工具。但是教她的教师根本没有想到,她学电脑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能操作探头,能在另外的地方搜寻他要找的歹徒。 许也青买了一台电脑,又买了一个探头安装在二楼那间常常是嫖客睡觉房间的窗棂上一个隐蔽的地方,探头的线与她房间里的电脑连接上。 马大良神秘地问她这是什么。许也青也挺神秘地对他说“大良,你记下,这东西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许也青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样搞有点下作,可我的仇不能不报啊!” 马大良说:“我知道。” 第一次在电脑屏幕上看二楼房间里嫖客与小姐在一起干那事时,许也青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刷刷地往脑袋上冲。但她压抑着自己的冲动,目光只在嫖客的肚腹下面寻找,她要寻找那个在肚腹下面长了一块黑痣的家伙。 一次,来了一个大块儿头高个子的男子,举重运动员一样,偏不偏那天来了一个瘦小的黄头发小姐,许也青发现她还是一个孩子,心里就感到一阵犯罪似的疼痛。当宋师带着她上二楼时,许也青挡住了她。 许也青望着她,半天不说话。瘦小的小姐不解地望着许也青。 许也青说:“你多大了?” 黄头发的小姐说:“十八岁。怎么了?” 许也青说:“要不你回去吧,我给你把坐堂的钱付了。” 小姐的眼睛睁大了,叫了起来“那怎么行?我没有提供服务,怎么能白拿你的钱!” 许也青只得说了实话:“你太小,我于心不忍……” 小姐忽然笑了起来,把黄头发一摆“大姐过虑了,本小姐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乌山不是云,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你不要替我担心。”说着上去了。 许也青坐在电脑桌跟前,眼睛发直地盯着电脑屏幕。她看到在二楼的房子里,黄头发的小姐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平平地躺在阔大的席梦思床铺上,劈开双腿,望着站在脚地的高大胖壮铁塔样的嫖客。那个嫖客看着黄头发的小姐,目光里慢慢地升腾起一股欲望的火焰。忽然,只见他脱光了衣裤,阳具怒张着,猛地把小姐抓起来,紧紧地贴在墙上,然后撞击起来。小姐在他的撞击下夸张地呻吟起来…… 许也青忽然感到胃里一阵发呕,她关了电脑,像笼子里的狮子一样走动起来。她想大哭,但却发不出声来。她想拿把刀子砍了什么人,但却双手发抖。她想把自己撞死在墙上,但却看不清墙壁在什么地方。她觉得自己的脸颊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但却懒得去擦。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打开了房门,看见马大良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宋师在灶房给大个子做饭,服务员走出走进地给大个子与黄头发小姐端饭。从客厅东边的小餐厅里,传出了黄头发小姐与大个子嫖客的说笑声。许也青呆愣愣地站在客厅里,半天也不知要干什么。马大良看着她,忽然说“也青,你的脸上有水……”许也青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脸上泪水小河一样地在流淌。她赶紧到水池边去洗了脸,又回到屋子里给脸颊上扑了点粉。 从此后,许也青很少在自己的电脑跟前看二楼小屋里的嫖客与小姐做爱的场面。她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十分可耻的事情,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是的,自己是为了报仇寻找那个歹徒,可自己这样干,与那个强奸犯又有什么两样? 弓越明。 许也青没有想到,她竟与左邻右舍闹起了矛盾。事情的起因为一个招牌。许也青东边的邻居是一个叫刁玉的黄腰客男人,他在自家屋里卖臊子面,一天他给许也青说自己想给门牌起一个名字,不知合适不合适。许也青问他起的名字叫什么,他说叫“香乐家园”。许也青在高中时文科学得最好,小说也读得最多,所以她当时就给他予以纠正,让他起一个叫“凤凰山庄”的名字。他的理由就是这名字有气势。那个叫刁玉的当下就笑着答应了,时间不久就把一个“凤凰山庄”的牌子挂了出来。 许也青没有想到的事情出现了,刁玉自从有了这个的招牌后,生意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许多客人都是奔了这块牌子来的,竟把许也青的生意影响得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开张。宋师知道了,埋怨她不该给那个刁玉起什么名字,马大良也说她是在砸自己的牌子。许也青生气了,也发了狠,要给自己那个叫“恍惚山庄”的饭店再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寻思了好久,她给小店起了一个“清欢别墅”的名字,套用的是苏东坡诗里的一句“|蓼草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许也青把这个店名制作了牌匾,挂在大门外面。牌匾的两边写的就是苏东坡的这两句诗。牌匾的字请了一位大作家题写。 这时候,刁玉在自家门前装起了灯箱。许也青的左邻春狗在自家门前安装了射灯。右邻苟明在自家门前搭起了遮阳的棚布。 五一黄金周到了,游客多了起来。 不少游客到了许也青的店门前,都要停下来看看这块店牌,还要与她进行一下交流。他们说:“老板,我们来就是想吃你的蓼草蒿笋做的春盘,大鱼大肉我们吃腻了,我们就是想过一个清淡的欢乐的日子。” 许也青赶忙把他们请入客厅里,端出农家饭,地方小吃,时令野菜。客人们吃得高兴,玩得高兴。 客人越来越多了。 而隔壁几家的生意却冷落起来。有时候明明客人已经进了凤凰山庄或是苟明、春狗的家里,可是听到同行的人说这里有一家“清欢别墅”,而且是名人题写的店名,还有什么蓼草蒿笋做的春盘,就又跑过来了。 马大良很高兴,对许也青说“这个店名早应当起了。” 好景不长,三天后的早上,许也青起床后到大门上转悠,发现“清欢别墅”的牌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撕破扔在地上。 许也青大吃一惊。 马大良也大吃一惊。许也青在门前大骂起来:“哪个缺德的干的,站出来让我看看你的狗面目!” 隔壁两邻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以往在这个时候,他们早把店门打开了,但是今天却没有开门。 许也青是个固执的人,她又重做了一块牌子,挂在门前。 但是过了两天,这块牌子又被人撕破了扔在地上。 马大良说:“报案吧。” 许也青说:“报什么案?查出来我们还能在这里呆下去吗?” 许也青再做了一块牌子。晚上不睡觉从窗户里边盯着看,但是一连三天没有看到什么人。到了第四天晚上,许也青实在累得撑不住了,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牌子又被撕烂扔在地上。 这天白天,许也青在外面招呼客人,刁玉从家里走了出来,许也青发现刁玉的额头上有一道伤痕,贴着胶布,那是什么东西划破的。 许也青的心里明白了。 许也青不想再挂这块牌子了,免得出事。但是马大良却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弓越明,弓越明在一天晚上开着车子来了。他一下车就气势汹汹地问许也青是哪个王八蛋干的。许也青怪异了,马大良在一边说是他告诉弓越明的。许也青对马大良说:“你狗逮耗子!” 弓越明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许也青的饭馆了。弓越明的生意现在是越做越大了,他已经把万家镇的房地产开发承包了。许也青给弓越明安排了一桌饭菜,吃饭中间,她把这里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末了她说:“越明,你知道我的心思不在经营饭菜上,我的心思在别的地方,所以你就不要插手我招牌的事了,反正我不会在这里干多长时间的。”弓越明喝了一口啤酒,从口里喷出一股酒气,说:“你找的人有眉眼了没有?”许也青摇摇头。弓越明说“也青,我劝你还是算了吧,认了命吧。你这样活法多累呀!你还年轻,再不要提起那事了,把它埋葬在心底算了。” 许也青忽然就把自己安装探头的事告诉了弓越明,弓越明一听来了兴头,当下就要看。许也青把他带到自己的卧室,这时刚好有一个嫖客在二楼的小屋里与一个小姐睡觉。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清晰得如同显了影的底片一样。嫖客与小姐变换着花样在里面一下又一下地干着,直看得弓越明与许也青脸红心跳。弓越明忽然就把许也青紧紧地压在身子下面,就要脱了她的衣裤干事。许也青拼尽力气反抗着,弓越明眼看就要得手了,忽然许也青在弓越明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弓越明“哎哟”叫了一声,松开了许也青。一时两人都有点尴尬。弓越明讷讷地说“对不起也青,我是忘情了……”许也青起身把揉乱的头发整了整,又把衣服扯了扯,看着弓越明。弓越明的胳膊上流着血,点点滴滴的。许也青说“弓越明,对不起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已经很不幸了,我不想在我的身上重复这样的事儿。”说完,许也青走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弓越明也开车走了。他走时许也青没有出门送他。 就在这天晚上,许也青把安装在二楼的探头拆除了。她对马大良说,以后不管在什么人面前,都不要提起这事,全当没有发生过一样。马大良说他记下了。 许也青在经营饭店一年后,算了一下账,净赚了八万元。许也青高兴了。她回家把霏霏雨浴池的生意也算了一下账,也赚了二万元。许也青拿出五千元给了父亲与母亲,作为对他们的奖励。她把其余的钱都存在了银行。 就在许也青准备与房东续签协议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许也青的面前。他就是几年时间没有见面的石磊。 石磊父亲讲述的故事之四:地下交通员许大道的故事(1)。 这年寒假,石磊回到家里,缠着父亲给他讲桥沟惨案后有人寻找叛徒的故事,父亲顺着原先讲的地方讲了起来…… 1946年9月3日是一个阴沉的日子,地下交通员许大道在蜜蜂镇张老三的烧坊里帮忙干活,给烧坊里出酒糟,红红的酒糟冒着一股白花花的热气,在大院里缭绕,呛人的酒气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许大道干得十分卖力,他脱光了上身,豆大的汗珠顺着光溜溜的身子往下小河一样流淌。他手腕上缠一条毛巾,不时用它擦身上、脸上的汗水。现在,他沉浸在一种无比快乐的情境里,前天,他向西府游击队的乔山大队送了一份绝密的情报:一支驻扎在虢镇的秦岭守备军准备起义投诚,这支队伍将由他们的队长带领,前去投奔驻扎在乔山的西府游击队。西府地委要求游击队接应这支队伍。许大道就是接到这道命令给乔山游击队送情报的。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重要的工作,一支五六十人的队伍加入到西府游击队,这对革命力量的壮大是多么必要呀。回来之后,因为高兴,他在张老三的烧坊里要了酒喝了起来。在喝酒的当儿,太白庙小学的几位先生来了,他就邀请他们入席,后来在他们的怂恿下,他醉成了一摊烂泥。第二天,他醒了过来,但却听到一个天大的噩耗:西府游击队的十几名队员被敌人包围枪杀了。他当时就昏了过去。这一天,地下交通员许大道被一种巨大的痛苦缠住了,他一个人钻在张老三烧坊的一间屋子里,用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捶打,哭泣,好久好久。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西府游击队派人对许大道进行了了解,他向来人详细说了那起惨案发生前他喝酒的情形。来人对他进行了批评,让他从这件沉痛的血的案件中吸取教训。许大道咬着牙说:“我一定要查明事件的真象。如果查不出真正的叛徒,我就用自己的血去祭奠死难者!” 第八章 高僧。 几年前,石磊辞了职,他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到终南山旅游去了。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位高僧。通过与高僧的接触,石磊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发生了改变。以前,石磊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了真实的存在,当成了亘古不变的东西。现在,石磊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假象,人们都在假象里昏头昏脑、饶有兴趣地活着,自以为掌握了生活的真谛,自以为找到了人生最大的乐趣,自以为是天下最高的智慧物种,可以君临一切,但实际上与地上到处乱跑的蚂蚁没有两样。包括对写小说,石磊也没有了兴趣,回过头看以前那些写在纸上的文字,会觉得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生活本身有乐趣吗?生活本身有什么意义吗?一切都是外加的。小说也是如此,小说家们在作品里煞费苦心地告诫人们应当怎样生活,不应当怎样生活,应当怎样处世,不应当怎样处世,应当怎样挣钱……那都是毫无意义的。小说家们喋喋不休地说,生活是真实的,但艺术比生活更真实、更典型。有时候艺术甚至超出了生活的真实。这都是骗人的,其实生活是虚假的。艺术更是虚假得不可收拾。小说只是小说家大脑里的世界,它们离真正的真实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而没有得到智慧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实的世界的。这个虚假的世界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了,人们都在虚假中生活,都把外在的表象当成了生活的真实,以至于以讹传讹、糊里糊涂地生活了几千年,看样子还得继续生活下去。这就是石磊的出世思想,但石磊无法向人们讲述自己的思想。 终南山的主持是一位神秘的人物,也是这座大山的一个神话传说;同时他又是一个平和的人物,没有架子,说话幽默、风趣,富有魅力。主持与现在的出家人一样,但又不一样,他头发已经长长了,却没有剃;上身穿着一件圆领T恤衫,下身是一件亚麻色料子裤,脚上是一双真皮网眼凉鞋。主持的腰里别着一个手机,不时地要接听电话,接听电话时会不时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的脸子白白净净,一双目光明亮而又犀利。他有一个最大的嗜好,那就是吸烟、喝茶。主持讲经说法时旁边总有一个人给他的宜兴茶壶里续水。他喝的茶大都是极品茶,吸的烟也都是价格不菲的好烟,讲话滔滔不绝,如江河泻地,一往无前。主持讲经说法时旁边总是有人在记录,却总是记不全,因为他讲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反应太快了,一般人是跟不上的。他讲经说法时总是要随口说出几句偈语的。他的偈语有弟子已经记了许多。主持不让将他的偈语向外流传,可弟子们却没有听他的话,把他的偈子印出来传了出去。主持的偈语刚毅中透着一种平淡,浓烈中折射出一种随和。比如主持的这几首偈语就在弟子们中间流传广泛:其一。 人生难糊涂,聪明误大事。 息心忘掉虑,你才就是你。 其二。 人在忙中死,叶随秋风落。 人生不看破,生死度如何。 其三。 八风任其起,无我有何惧? 眼界不空旷,地狱就无限。 提起一正念,其他皆弃完。 往事不回头,烦恼就可除。 不见是真见,无记心牢记。 听人说,主持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初中毕业,可主持却已经开悟,对大千世界、人生万物、前世后世、因果报应,了然于胸。众弟子对主持很是崇拜。石磊从弟子们的目光里完全可以感觉到这一点。石磊听人说,学佛就要虔诚,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忘记,而且要坚决地相信师父,“小疑出大患”。石磊心里却在嘀咕:“科学就是在怀疑中间前进的呀。”但是石磊却没有说出来,他把自己的好多想法都装在心底里,不轻易让它流露出来。 在主持身上有许多神秘莫测的东西。其一,主持不管讲多长时间的佛经,声音刚劲宏亮,从不沙哑,有时候一夜不休息地讲,到了天明还精神抖擞,倒是坐在主持旁边的一个僧人却疲惫不堪,睡意连连。于是寺庙里的和尚说,主持把自己的困倦转移到别人身上去了,而又把别人的精神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了,来了一个换位。所以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相反的形象。其二,主持讲经时一个晚上喝了两暖瓶水,却不小解,可旁边的一个小和尚却隔上几十分钟就跑出去小便,而小和尚并没有喝茶。石磊对这些神奇的事情总是将信将疑。但石磊在听了主持的几次讲经说法后,却也对主持有点肃然起敬了。 石磊认识的高僧对他这样说:“……从何说起呢?从有没有说起吧!本元真心恒有,真如妙明恒有,圣凡等一恒有,法身本佛恒有;是非长短无有,人我爱憎无有,对错曲直无有,上下来去无有。从无始生死以来,自然形成的颠倒,所以才流转生死,迷失佛性。再来一次颠倒吧!眼听声相来去,声相是何样子;耳观万千色相怎样变幻;鼻来分别万法有无起灭;舌来触冷热病痛觉得什么;身来尝一尝菜食诸味,甘苦怎样;意来闻一闻香来在哪个世界;上述所说根尘对相皆无缘识。识转则六种般若智慧生,留下舍内一灵明。得般若大智相助,此时你不成佛更待何时呢!度我佛住世不灭(我佛者,法身本佛、人人有之),心光不息。大众居士,努力努力!加油加油!谈古论今,说圣道凡,笔下生华,摇舌鼓唇,皆是非生处。穷世间之玄谈如一毛投太虚,尽世间之机关如一滴落巨海。巧说千丈不如拙行一寸。放下吧!好轻松自在。如果大众居士明白这个理,何须佛度众生!来个众生度佛住世不灭度,实为之盼。上述乃愧僧愚见,望大众居士指正。观之舍之,不要记着。如法一字(法有三点水,已离变成去。去垢后则无去),三宝净水洗去三毒尘垢,无可洗时白净法恒有。祝有缘人早成道果。作四生之导师,担负如来家务,开正法眼藏,大乘常住。 所以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里,我们也只能来个颠倒才是唯一的正道。” 但石磊还得入世。他得在假象里与众生一起寻找小镇的历史与传说。他相信,在小镇的现实生活中肯定蕴藏着历史的某些蛛丝马迹,因为现实是历史的继续,历史是现实的历史。就是那起发生在许也青身上惨绝人寰的事件,它也有一定的历史渊源,可这历史渊源在什么地方呢? 主持并没有与石磊进行过详细的谈话,但却对他的心理摸得很透。石磊有什么念头,他似乎也了然于胸。石磊问他以后在事业上有什么发展,想从他那里得到指点。主持却说:“凡事顺其自然,不要强求。不要执著,以平常心对待一切事情,当你想做一件事时,不要尽想这件事做成了多么好多么好,对自己有何益处。你只管去做就是了。如果你过分地在意其事,你可能不会成功,也可能事倍功半。而如果你不在意某件事的话,你可能会获得更大的成功。”主持停了一下又说,“佛家没有分别心,也没有事非成败、善恶美丑等。我谈的已超出了佛家的范围,因为你还在凡尘间。如果对弟子们,我不会这样说的,在佛家眼里,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空的,没有永恒的东西,所以执著于一件事上是十分愚蠢的。”主持给石磊这样说了后,就要他下山去。 石磊觉得他不虚此行,就下山了。 石晶。 石磊等了几天,不见薛老醋来找他。等不及了就去了万南村,薛老醋告诉他,他坐车去了县城,也找到了县法院的申告厅,结果发现魏食其也在那里,魏食其问他要干什么。他怎么能说呢?就又转身回来了。薛老醋沮丧地说:“老石,算了不告了。我告不倒魏食其。”石磊没有生气,他坐下,耐心地对薛老醋说:“你不告也可以,那是你的自由,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我还是要告诉你,魏食其自从骗去了你的配方后,这些年他的企业资产大概已经达到四五百万元。可你得到了什么?你本当也可以得到一大部分资产的,可你却没有。这是不公平的。不光对你不公平,对整个社会也不公平。而且如果这种行为得不到纠正,会造成极坏的影响与后遗症:人们都会学着魏食其的样子去骗人哄人。那样的话,我们的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呢?” 薛老醋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说话了:“老石,我听你的话,明天再去法院投诉状。不过,你得带上我,可以吗?” 但是秦娥却不同意起诉魏食其。秦娥来到石磊的写作之屋,对石磊说:“我已经向你说过了,你得放过魏食其。” 石磊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秦娥说:“只要我在万家镇当一天书记,你就不能起诉魏食其。”秦娥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石磊,石磊也看着秦娥。秦娥发现石磊的眼角里拧着一股她非常熟悉的倔强,而石磊发现秦娥的目光里有一种深深的忧郁与哀伤。石磊的心里打了一个颤:她多么像多年前他所认识的一个人呀!可是她却叫秦娥。难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相像的人吗? 石磊说:“你认识一个叫许也青的姑娘吗?” 秦娥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急慌慌地说“你说什么?我不认识这个人。”说完就转过了目光。 石磊叹了一口气。 秦娥的神情镇静下来了,她说:“你认识这个姑娘?” 石磊忽然苦笑了一下,说“认识,我与她是高中同学,可后来她却遭了横祸,唉……我只是随便问问……” 秦娥“哦”了一声,转过了目光,半晌却又直直地逼视着石磊的目光:“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动员薛老醋去县上告魏食其呢?为什么一定要动摇我的税收基础呢?” 石磊说:“是你的税收基础重要,还是社会的公平与正义重要?” 秦娥忽然大声地说“我不许你告魏食其,听下了没有!” 石磊望着秦娥,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歇斯底里了。 秦娥的眼圈子忽然红了,石磊有点发慌。 十多年前,石磊高中毕业考中了一所大学。过了四年,他被分配到省东一家钢厂工作。可他只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回到了家乡所在的县城。他没有再参加工作,而是去社会上谋生,当商店营业员,在医院办公室工作,再后来他就在社会上闯荡了。给人写报告文学,帮人写论文,写诉状,写墓碑,写法律答辩文书。他原先学的是工科,可后来又自学了法律。在他闯荡的这些年里,有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可石磊一概谢绝了。他的心里只有高中时的一个姑娘,但是他却找不到她,也不知她去了什么地方。石磊觉得自己现在怀念她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帮她查出残酷迫害她的歹徒,所以他来到了万家镇,干起了现在的工作。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查出那个歹徒,万家镇复杂的社会问题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秦娥说:“魏食其找了县委书记路天时,他在省城的一位亲戚也给路天时打了电话,这位亲戚在省政府发改委工作,挺有实权的,听说可以批资金,路天时让我告诉你,不要告魏食其什么状了。我这是向你传达路天时的指示。” 石磊说:“秦书记,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你这样干是违心的。可我不明白你明明是违心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干呢?” 秦娥说:“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你还会这样劝说我吗?” 石磊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有点像双面人。” 秦娥一下子脸色铁青,目光发直,雷击了一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石磊大吃一惊:“秦书记,你怎么了?”他赶紧捉起暖壶给秦娥倒水。 秦娥摇摇头:“我没事儿,可能是晚上熬夜时间太长了。”说着走了出去。 石磊赶出来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秦娥的背影,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背影与许也青一模一样。他不明白世界上会有这样相像的背影。 第二天,薛老醋在朦胧的晨光里来到写作之屋,石磊对他说“先放一放吧。” 薛老醋愣愣地看了一眼石磊,没有说什么,慢慢地转身回去了。 石磊在清晨的熹微的光线里看到薛老醋徇倭的身影时,忽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董蓄。 董蓄来了,石磊与董蓄相约在鲍家河水库的树林里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话。鲍家河在万家镇的西南方向,石磊在小时候放了学后常常在这里挖药,柴胡、远志、防风、生地,挖了择净卖给药店,挣几个小钱。鲍家河水库是石磊的父亲一辈在三十多年前修下的,现在水库有半库清水,里面有鱼,水面上有腾飞的水鸟,那是一种叫作水鸭子的鸟儿。它们在水面上成群地飞着,“呱呱”地叫着,然后又降落在上游水面的地方。董蓄向石磊详细地说了贷款的过程,又让他看了贷款的手续。石磊看着贷款申请书,上面的担保单位是镇机械厂,但细看却是把原先的涂抹了新添上去的,下面被涂抹的痕迹还可以看得清楚。石磊抬起头看着董蓄,董蓄也看着他。董蓄说“你也看出了这里面担保的问题。我实话告诉你,原先的担保不是单位,是一个人。”石磊说“是什么人?”董蓄说:“是原万家镇的党委书记、现任千乔县副县长的米志高。”石磊奇怪了,说:“贷款手续在什么地方保管着?”董蓄说:“在镇基金会保管着。你想问是何人把担保人涂改了,对吧?”石磊点了点头。董蓄叹了一口气,说“我到现在弄不明白是何人把担保书涂改了的。当我有一天翻开看时,禁不住吃了一惊。可我桌子抽屉的锁子却完好无损。”石磊看着董蓄,一丝不快从心底里似泉水一样咕嘟嘟地涌现出来。 董蓄又叹了一口气,折了一根树枝在水里搅动着,眉头皱得紧紧的,脸上的肌肉如同风干了的苹果,从眼角向外成放射状抽搐出一个个细细的皱纹,像水里的涟漪一样。董蓄痛苦地说:“石磊,我知道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谁叫我管着基金会的账务呢?谁叫我是会长呢?可我确实没有涂改呀!我怎么能做出把自己的手脚捆绑住的傻事情呢?我不至于连轻重也不懂呀!” 石磊眼睛望着鲍家河水库的水面,若有所思地说:“你能确定在金岭市的酒店就是许子平的吗?” 董蓄说:“我曾经在下面偷偷地调查过,也到金岭市的工商局查过,但注册人不是,而是一个叫曲金河的卜镇人。这个曲金河是许二亮的一个亲弟弟,自小送给别人,长大后因为许家在全市有了势力,这个当农民的曲金河就找上门来认亲,从此与他的亲兄弟拉上了关系。” 石磊在本子上记下了,又问了许子平在金岭市酒店的详细地址。董蓄看着石磊,试探地问:“你能代理这起案件吗?” 石磊说:“可以,但你必须当证人。” 董蓄说:“我不出面行吗?” 石磊说:“不行。” 董蓄说:“石磊,我现在担心的是,听说这个许子平在县城与黑社会势力来往密切,我是怕万一出什么问题,我可是有老婆孩子呢,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呢。” 石磊说“那你就像李逵一样,回去拿上一把刀,把你娘背到你的山寨里去。” 董蓄说:“李逵的娘在大山里被老虎吃了呀!” 石磊笑说:“那你可以借机把老虎杀个精光呀!” 董蓄咧开嘴想笑,可是却没有笑得出来。 库坝上开来了几辆高级小轿车,从车里下来了几个手拿鱼竿的垂钓者。他们是从金岭市和千乔县来的官员和大亨,男男女女五六个,男的一律都是当年毛泽东下乡时的打扮,雪白的衫衣扎在裤子里,孕妇一样挺着饱满膨胀的大肚子;女的则都穿着超短裙,裸露着雪白的大腿与圆圆的肚脐眼,而且都很年轻漂亮,看样子不像是他们的家室。她们在坝坡上行走时小鹿一样蹦蹦跳跳,脚步就像装了弹簧一样轻快。董蓄忽然对石磊说:“石磊,许子平来了,你看就是正在往下走的大胖子。” 石磊看着他们从上面下到水边去,坐在水边嘻嘻哈哈地钓起了鱼,就与董蓄一起回去了。 当天晚上,石磊在自己的屋里熬了一个通宵,写成了诉状。天明后当石磊走出写作之屋时,隔壁的白三宝对他说:“老石你昨晚上熬了一个晚上呀!我半夜起床小便发现你屋里的灯还亮着。哎,昨晚上给谁写的诉状呀?”石磊打了一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难道我一天光写状子呀!我难道就不能写写小说之类的东西么?”白三宝却转过了话题说:“老石,我听说火补天王从省城回来了。”石磊说:“他去省城干什么?他不是在万家镇住着么。我上次还与他在一起打过牌来的。”白三宝说:“老石你可能不知道,住在万家镇的是熊火炎,是火补天王熊厚火的儿子。熊厚火在西京城里住着呢。他是秦书记请回来的贵客。”石磊惊讶地说:“秦书记请他回来干什么?”白三宝看看左右没有人,悄声地说“你可能不知道,秦书记这次是奉了县委书记路天时的旨意来的,要把万家镇的落后面貌彻底改观。所以她分析了形势后,就坐车子跑了一趟省城,把在那里定居多年的熊厚火请了回来,要他在镇上投资建厂呢。”石磊说“这是好事呀!”白三宝摇摇头:“这熊厚火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个奸滑狡诈之人,二十多年前他之所以离开了万家镇,并不是当地不能容他,而是他这人偷税漏税,与地方政府分庭抗礼,所以地方的公安机关把他拘留了几天,后来他出狱后就愤而离开了千乔县,把自己的二百万元资金投在省城的一家郊区里,在那里落了户。”石磊说:“秦书记有办法让他投资吗?”白三宝担心地说:“我想不一定能谈成。这人不地道,与他做生意纯粹是与虎谋皮。” 白三宝的消息这样灵通,真让石磊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董蓄来了,石磊把写好的诉状交给了他。董蓄坐在写作之屋翻看了起来。半晌,董蓄抬起了目光,用钦佩的目光看着石磊,说“老石同志,谢谢你!我没有想到你的文笔这么好,对法律这么熟悉。你一定学的法律专业。对不对?” 石磊说:“如果你没有意见,可以向县法院递交了。” 董蓄说:“我得向秦书记汇报一下。另外,给你的费用是多少钱呢?” 石磊说:“我写一份诉状的费用是三到五百元。” 董蓄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三百元交给石磊:“付你三百元吧。” 幵布店的柳师。 董蓄走后,石磊出了写作之屋,顺着街道向东走去,在东边不远处又向北拐去,约摸走了不到二百米,他来到了万家镇三叉路口,这里是眉林公路与省道西宝公路的交会点,往东不远处是万家高中。石磊一走到这里,脑海里就浮现出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幕情景。当年上高中时,时光是多么的美好啊!他一天到晚盼的就是晚上下自习后的时间。在这点时间里,他可以与他相爱的许也青在一起走走,或者在校园里转转,或者在校园外面的杨树林里站住说一会儿话。他住在校外,他动员许也青也住到校外农户家里去,许也青却不同意。后来许也青出事了,从此她再也不与他说话了。他找过她多次,可她再也不理他了。这情形令石磊万分悲伤。 但石磊是倔强的,许也青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帮她。他私下里进行了暗访,循着一条路线查访下去,可是直到到他考中大学,他也没有查出一'点眉目。 三岔路口有一家卖白布的小店,小店的老板是一个看上去面相和善的中年人,总是坐在店前面的遮阳棚下笑眯眯地看人。石磊走过去向他递了一支烟,坐下与他拉起话来。他问老板的生意可好。面相和善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说没有多少生意,也只是在这里图有事干,不图别的啥,他笑说“要发家挣大钱在这里是不行的。在这里每天最大的收获就是能看到许多过往的大小汽车。”石磊笑说:“不想挣钱的人说不定会挣下钱,一心想挣钱的人并不一定能挣下钱。”面色和善的中年人笑了:“这话说得好,我爱听,也符合实情。哎,看你面生得很,刚来万家镇吗?”石磊说他刚来,在这里开了一间小店,替人写点东西谋生,也是挣不下钱的生意,只能是混日子罢了。石磊就从这里说起了话,却又十分自然地说到十几年前的那起强奸案,石磊问中年人那案子可否破了。中年人气哼哼地说“把鬼能破了! 到现在连歹徒的毛也没有摸到。也不知公安上是干啥吃的!”中年人忽然警觉地说:“哎,你问这事干什么?”石磊说:“我刚来这里,在街道里行走,听人们说起这件事,就想问一下。哎,老板,你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中年人忽然就生气了“我怎么能知道来龙去脉?我又不是强奸犯,真是的。”石磊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叔,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问一下你这方面的情况。”面色和善的中年人放缓了口气,说:“这事情没有指望破了,时间太久了。当年那个遭罪的姑娘也不知现在干什么去了。唉,真是世事难料啊!”石磊说:“你难道就从没有听说过有人议论这事儿吗?”中年人看了一眼石磊,说:“当然听过,有人说当年的歹徒是一个大个子,大块头,肚腹上有一块黑痣;还有人说歹徒是当年在基金会存款的一个农民,他的存款从基金会取不出来,而许也青的父亲在基金会贷了一百五十万元不还,他怀恨在心,就在一天晚上把他的女儿糟蹋了;还有人说,那个歹徒现在还在万家镇,许也青出事后他出去躲了一下,时间不久就又回来了,他以为只有在万家镇才是最安全的,有道是灯下黑啊!” 石磊这时候却落下泪来。他给老板散了一支烟,打燃打火机点燃,说:“大叔,不瞒你说,当年那个遭遇到歹徒袭击的姑娘就是我的女朋友,可自从她出事后,她就再也不理我了,可我却忘不了她,我没有她生活不下去。所以我在后来总是想千方百计帮她破案,可就是破不了。现在我又来了,我想请大叔一定帮我一下,如果能把歹徒绳之以法,我一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面色和善的老板惊讶了,呆愣愣地望着石磊,半晌才说“啊呀呀,你真是有侠肝义胆啊!现在社会上这样的人少啊!好吧,我如果知道情况,一定会帮你的。不过小伙子,这事儿你一定不要给别人乱说,乱说会引出事来的。现在社会乱得很,什么事情都会出现的,不管是什么事还是小心为好。” 石磊说他会注意的。 从此,石磊一有时间就去卖白布的老板那里坐一下,老板姓柳,石磊叫他柳师。有一天晚上,柳师向他讲起了黄虎的故事,这个故事令石磊惊骇万分…… 柳师讲述的黄虎的故事之一。 夜已经很深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在东村二愣子家“搬砖头”(打麻将)的黄虎输光了身上带的所有的钱,不情愿地走出了这个在窗户上蒙有旧塑料纸的破旧的院子。身后传来了赌徒们的嘲笑声:“要不把老婆押上也可以赌么。”黄虎没有理会他们,“扑塌扑塌”地走出村巷,来到前边不远处的省道公路上。有点凛冽的三月的夜风袭来,在他的身前身后“呜呜”地打着旋儿、撒着欢儿狗嘴一样往他的衣服里拱,黄虎打了一个寒噤,被烟雾熏得发胀发闷的脑子有了一丝清醒。“倒霉得很哩,喝凉水也塞牙缝哩,想吃狗肉连狗铁绳也丢了。”他在内心里嘟嘟囔囔地说。半个晚上把二亩地的玉米钱输了溜球光,总共是五百五十元啊。可是现在那些钱全都进了人家的腰包,大多数进了孙二愣子的腰包。这个狗日的,牌运总是那么好。好像牌也会舔沟子似的。他脚步踯躅地向前走着,在心里寻思着回家该怎么向老婆蔡桂花交待。老婆一直反对他耍钱,有时候他耍钱回家晚了,在外面敲门,可老婆就是不开门,他记得自己曾经被老婆在门外关了不下十次。还有几次,他正在与人打牌,老婆寻了来,竟将一口口粘痰吐在他脸上。还有好多次,老婆为了反对他打牌,给他停了火,不做饭给他吃。但是他总有办法活下去,也总有办法把碰到的困难克服了。比如老婆不让进门,他可以睡在门道里,也可以睡在屋外的柴房里或者羊圈里,不给吃饭他可以到村上那几个赌友家里吃白饭。他常常想,自己的生存能力真是世上少有,老婆制不了他的。但输钱总也不是个办法,须知这些钱是他偷偷地从家里取出来的,老婆并不知道。现在没有钱了,要是老婆知道了对他来说毕竟不是好事。他低着头顺着西宝公路向家里走去,在脑子里寻思着今晚应该到什么地方去睡觉。 他高一脚低一脚地“扑塌”着,任冷嗖嗖的夜风在他耳边浅吟低唱,前边不远处喧嚣了一天的小镇现在如同岛屿一样沉入了夜的深水中看不清样子,又宛如一个恍惚的黑乎乎的梦境正在向梦的深处走去。而白天好多时候,他常常在镇街上行走,与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聊天,说些天上地下中国外国的事儿打发日子。在镇街上,他看到世上的富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他们花钱时大度潇洒的样子让他心里发疼,也让他万分嫉妒。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富不起来,他外出打工,在镇街上卖吃食,当搬运工,给人押车运送干辣椒,赌博,种苹果树,种辣椒,可总是富不起来,一年挣多少钱花多少钱,有时候还打赤字。于是,他渴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当上一个在小镇上让人眼羡的富翁,过过富人的生活。一天,他从一个摆卦摊子的假道士跟前走过,假道士喊住他,说给他算一卦,他平时不信算卦什么的,可是那天他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让那人给他算卦。那个穿着一身黑衣服、头戴黑色方巾的假道士把他盯住看了半天,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忽然就“啊”地叫了一声:“哎呀天王爷,你老哥明年可要发大财了呀!”他听了哈哈一声笑:“财在什么地方呀?”假道士把他的那颗干干的脑袋摇了摇,说:“此乃天机,不可随便泄露。”他又问什么时候发财,假道士这次掐着指头细细地看了半天才说:“半年之内吧。”他听得高兴,竟大方地从衣兜里掏出五元钱递了过去。这是去年十月份发生的事。现在他忽然想起了这事儿,心里对假道士很是生气,直骂他是骗子,把他的五元钱骗了去。 从耍钱的地方到他家大约有五百米,公路在他家那个地方要拐一个弯儿,向南折去然后又向西直接过去,他闭着眼也能走到家。他知道那个转弯处有一条三四米深、十多米宽的壕沟,翻过壕沟就是他的家。大概是公路在转弯处拐得太大了,有好几次,他发现一些大小车辆摔倒在壕沟里四蹄朝天,就像被捆了四蹄仰在地上等待宰杀的牲畜,车上拉运的东西滚落了满地,驾驶室里有斑斑点点的血液……从驾驶室里爬出来的脸上头上身上带着道道伤痕的司机,请求村民帮忙把车上的东西拾拢在一起,等吊车把车子吊起放好后再装上去,完了后司机再按照事先说好的价码给他们把工钱付了,当然这时候他们总是能要上好的价钱,而且他们要多少司机出多少。但这样的“好事”总是不多的,有时候一年也出不上一两件。看样子,假道士所说的发财一事也并不能在这地方出现。 他昏昏沉沉地向前走着,从后边开过来一辆汽车,轰轰地响,把大地震得一颤一颤的。雪亮的车灯像如来佛手里扣住六耳弥猴的钵盂一样,放射着金灿灿的亮光,而亮光四周的颜色也就越发黑暗了。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在车灯的照射下很快地由长变短,最后当汽车从身边“刷”地开过去后,他的身影又飞快地与黑暗融为一体,就像六耳弥猴被如来佛的钵盂猛地扣住了一样。他目光怔怔地看着从眼前开过去的汽车。他不知道开车的是什么人,但他想能在这么晚的时间开车真不容易,司机要是打磕睡那可是要出问题的。他觉得前边的车灯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淡了,黑夜好像牧羊人手里的鞭子把前边那点仅有的光明驱赶到远处去。可是忽然间,前边那辆刚才还闪亮的车灯倏地不见了,不见得快如闪电,不见得没有一点过渡,不见得莫明其妙、耐人寻味。黄虎知道前边那个地方是个急弯,但就是再急弯车子转弯时车灯也是慢慢地滑过去的,不可能一下子消失了。黄虎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阵抽紧:该不会出事儿吧?那地方可是个鬼门关呢。想到这里黄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去。 “咦,那是什么?”在转弯的壕沟那儿,有一堆黑黑的东西横卧着,黑东西前边是两粒暗淡的发红的灯光,有喑哑的声音在黑东西中间响起,那声音听不清楚是什么发出来的,只是觉得怪沉闷的,好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中间还夹杂着人的呻吟声。黄虎一惊:“翻车了!?”他猛地顺着壕沟的边坡跑了下去,果然是刚才那辆汽车,现在它倒扣在壕沟里,发动机还在“呜呜”地空转着,驾驶室两边的车门有一边已经摔开裂了,有一个人躺在车子的外边,一动也不动。黄虎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了一股豪壮之情,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英雄,成了一个见义勇为、救死扶伤的最可爱的人。他的脑子里一下子被善事与美好塞满了,根本也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他伸出手指在车门外那个人的鼻子上试了试,还有一丝气息,就在心里说:“气儿气儿,你可不敢断了。”他试着把那人往旁边挪了挪,手指碰在那人的腰间,那里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硌着他的手指头,他不由得一紧,手指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弹开了,可过了不到一分钟,他的手指又伸到那地方,仔细捏了捏,是钞票,而且数目不少。他的心里又是一阵猛跳。但他顾不得细想,觉得现在无论如何也要尽快地把人救下。但是光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那是肯定不行的,必须有帮手才行。可现在是半夜时分,东边的村子离这里又远,叫别人过来是不现实的,只有把老婆叫起来才是唯一的办法。想到这里,黄虎起身向壕沟西边自己家里奔去,可他才奔了不到五米远,就又猛地转了回来,他怕在他离开的当儿有人来了把伤者的钱拿去,如果让别人乘机发了横财,那他可就对不起人家了。想到这里,黄虎飞快地把伤者身上的钱包取了下来,装在自己身上。当他准备要转身离去时,驾驶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微弱的声音:救……命啊……”还有活人,必须尽快地把伤者往医院送。他从敞开的车门里钻了进去,就着外边昏暗的车灯余光,把那个刚才还呻吟的人扶了起来,双手箍在腰上死拉硬扯地把他拽了出来。这人是个大胖子,死重死重的。黄虎累得满头大汗,呼呼直喘。他把伤者放在外边那个从车门里摔出来的人跟前,又进去把里边那个很可能是司机的人也拽了出来,并排把他们放在一起。他挨个儿在他们的嘴上用手试了试,除了最后那个大约是司机的人外,另外两个都还有气息。他在他们的身上捏了捏,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完了他又钻进驾驶室,摸到一条装着什么东西的蛇皮袋子,提在手里挺沉的。他用手在外边一捏,好像是书籍报纸一类的东西,硬硬的,有棱有角,心想何不提回去糊墙呢?就把蛇皮袋子提在手里,撒腿向家里跑去。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翻身上沟的。他来到自己家门口,担心大门关着,还好大门没有关,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把蛇皮袋子扔在房沿台上,把已经睡下的老婆叫醒,说了自己碰到事情的经过。老婆听得眼睛瞪成了铜铃,三下五除二就穿上了衣服。蔡桂花指着他腰里的钱袋子说那东西怎么办,他说自己带上送到医院去,是人家的钱我们不能拿。蔡桂花瘪瘪嘴,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他们就一起走出屋子,又在外面把大门锁上,飞快地奔到车祸现场。黄虎对老婆子说:“我在公路上等车子,你在这里把周围的东西再看看,看看还有什么重要东西,不要让过路的人把人家的东西拿了去。”老婆子说“我知道。”黄虎于是就到公路上,站在公路当中,战神一样双腿跨开挡车子,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从东边驶过来一辆面包车,黄虎老远就大声喊:“停车,停车!”还挥舞着双手,做出一副你不停车我绝不罢休的样子。面包车停在黄虎面前,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大声训斥他:“找死呀!半夜三更的。”黄虎赶忙说:“师傅同志,行行好吧。这里出了车祸咧,有三个人现在生死不明,我是走在这里碰上的,把你的车用用,把他们送到县医院去。去得迟了可能就没命了。要多少钱都可以。”面包车司机是个好心人,当下就帮着把壕沟里的三个伤者抬到车上,一路急驰来到县医院。 三天后,黄虎一身疲惫地回来了。他刚一走进家里,就发现老婆的神情有点与平日不一样,老婆看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怪怪的神色。老婆急咻咻地问他“那几个人怎么样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全被阎王爷叫走了。”老婆“啊”地嘘了一口长气。黄虎奇怪了:“你是怎么了?”老婆朝院子里看看,脚步轻快地出去把大门关了,又回到屋里把屋门也关了。黄虎心里想,这娘们大天白日地就要拉他干那事,才离开几天啊就撑不住了。可他现在却没有兴趣。他对老婆说“大天白日的,多不好意思。黑了再说吧。”没有想到老婆却“嘿嘿”地笑了起来,嗔怪地说“你个大色狼光想那事。”黄虎纳闷了,睁着眼睛看着老婆。蔡桂花给黄虎沏茶拿烟,说“你看你才几天就累成这样子。”黄虎说:“他娘的,把伤员送到医院我以为就没事儿了,谁知医院医生却不让走,让我在跟前照管着,等人家家里来了人再回去。我就从那几个人的衣袋里找出证件,照着证件上的地址打电话联系。好不容易家里人来了,人却全死了。”蔡桂花说:“那人家身上的钱呢?”黄虎说“我给了人家家属,人家家属把我夸了又夸,还向电视台和报社写了表扬信,说要上电视上报纸呢。”蔡桂花盯住黄虎的眼睛又问:“人家再没有问还有没有其他的钱么?”黄虎说:“没有问。人都死了,家属光知道扯着喉咙哭。”黄虎有点奇怪地说:“还有什么钱?”老婆脸红了,从衣袋里解下一把钥匙,把锁着的板柜打开,从里边拿出那个蛇皮袋子,打开。“啊!”黄虎惊呆了,里边满满一袋子钞票,打着捆儿,全都是百元大钞。黄虎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了,他的脸孔憋得通红,他拿起一捆钞票,在手里掂了掂,真沉啊,好像砖头一样。他手忙脚乱地把蛇皮袋子捆扎好,对老婆说“没有人看见吧?”老婆子的脸子也通红通红的,好像染了胭脂。老婆说“没有人看见。你把那东西扔在房沿台上,要不是我打开看,还不知道是钱哩。” 老婆又把那钱锁进板柜,对黄虎说“我最担心人家家属提出来,这下好,人家没有提出来,我的心放下了。” 黄虎从身上掏出一支烟慢慢点燃吸了起来,皱着眉头,说“这对吗?人家还给我二千元表示感谢呢。” 说完这句话,黄虎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十分伤心。 蔡桂花也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好久,黄虎才停住了哭泣,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泪,又笑了,说:“别哭了,我是高兴才哭的。”蔡桂花说:“我也一样。”蔡桂花想说那几个人死得好,但是她却没有说出来,她觉得如果说出这样的话那就太残忍了。 蔡桂花这时候又把他拉到院子,指着一堆玉米杆,说:“你把它抱开。”黄虎心里越发疑惑,说:“你啥时候把这劳什子放在这里。”说着话还是抱开了玉米杆,从下面露出了一块水泥盖板,在水泥盖板下面是他们在冬天储藏红薯的地害。蔡桂花说:“你下去看看。”黄虎看着蔡桂花,说:“看什么?”蔡桂花说:“看好东西。”于是黄虎就打开了地窖的盖板,下到离地面有三米深的地窖里。他在里边呆了约摸有二分钟,然后慢慢地爬了上来。他把沾在手上的泥土在衣服上拍了拍,说:“你是怎么把它们扛回来的?”蔡桂花说:“那天晚上你走了后,我到车后看了看,发现这车里拉的都是从省城康复路批发市场取下的布匹,一卷儿一卷儿的,我就把其中的好多扛了回来,怕被人发现,我又把它们放进地窖里,在上面苫上玉米杆。”黄虎说:“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多卷儿。而且还都是料子货。”蔡桂花说:“那天来了几个人把抛锚的车子吊起来时,也没有人问车上的东西有什么损失没有。我还担心人家查问呢。你说人家以后会不会前来调查这事儿呢?” 黄虎现在顾不上给蔡桂花说什么了,事情出现得太突然,他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他只是觉得脑子太乱,好像塞满了乱麻。他觉得有点可笑,也有点荒唐,还有点不可思议,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让他一下子碰上了,而且碰得这样恰到好处。以前常听人说发横财,原来发横财是这样的,在做梦也想不到的时候横财就突然出现在你眼前。 黄虎忽然蹦起来,跑到后院抱来了大捆大捆的玉米杆,把它们全压到地窖上边,直到地窖上边垒得成了一座小山,他才住手。而他的老婆蔡桂花这时候却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干活却一点儿也不帮他。 石磊听得心里一阵一阵发紧,黄虎原来就是这样发家的!他从事钢材批发竟是以后的事情。 第九章 石晶。 许也青以为他是来吃饭的,要不就是寻找小姐的。但是直到这个长得有点像蔡国庆的小伙子在客厅里坐下,取下眼睛上戴的眼镜,向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许也青才发现,他就是几年时间没有见面的石磊。许也青在呆愣了一刹那后,脸子慢慢地冷了下来,说:“你吃饭吗?” 石磊显然是愣了一下,说:“也青,我是石磊啊!你不认识我了?”许也青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说:“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石磊说:“可我想见你。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要娶你为妻。我说的是真的,没有一点虚假。” 许也青的身子抖了一下,说:“你走吧,我与你没有关系。”许也青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狠声狠气地说,“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石磊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猛地抓住她的衣袖:“也青,你不要再无视自己的感情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其实是……” 正在这时候,马大良从外面走了进来,见状眼睛睁大了,胸脯起伏着,“呼啸呼啸”地喘着气。 石磊看到了马大良眼睛中不友好的目光,身子抖了一下,颤声说“他是谁?” 许也青抬起了目光,说:“他是我丈夫,我们已经……” 石磊忽然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身子蹲了下去,痛苦万分地叫道:“也青,这不是真的!也青,这不是真的!”他泪如雨下,双手在脑袋上狠狠地捶打着。 许也青眼里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拉住了石磊的手。石磊从许也青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瞪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许也青怔怔地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当石磊坐车到县城倒车时,看到那个叫马大良的人站在站牌下面,石磊心里一震,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就要加快脚步离开,马大良却叫住了他,对他说:“你就是也青在高中时处的男朋友?” 石磊点了点头。他发现马大良说话时的态度和蔼,并不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石磊说:“你想给我说什么?” 马大良说:“我们到前面的公园里说说话可以吗?” 石磊跟着马大良来到前面不远处的公园里。 这是一座新建的公园,平坦的广场铺着赭色与黄色相间的地砖,看上去就像一幅硕大的地毯。在公园的中央是一座高高的下面铺有阔大底座的黑色仿青铜器毛公鼎。三只硕大粗壮的足支撑着锅样的毛公鼎,似乎在张开大口叩问苍天。在广场的两侧,一边是武王伐纣,一边是文王访贤的大型石雕。再往北,是一座圆弧型的石墙,石墙上刻着毛公鼎里的铭文,全部是甲骨文字。再往北是一座小桥,过了桥是一个有许多石头堆砌的假山的小公园,里面的树木一片郁郁葱葱。 马大良与石磊来到假山坐了下来。马大良掏出烟给石磊点燃,自己也点上一支。他平时并不抽烟,所以只吸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石磊眼睛望着北面高高的乔山,目光一片迷茫,轻声地说:“你想给我说什么,快说吧。”马大良陷入了沉思,眉头紧紧地皱着,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似乎要与什么人决一死战。这个老实人生平第一次要向另一个人倾吐衷肠,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一时显得很是窘迫,双手不停地互相搓动着,他的脸孔涨红了,鼻子尖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石磊笑了,说:“有啥事你就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马大良说了起来,他先从许也青办浴池讲起,再讲到他在浴池里寻找那个肚脐处长有黑痣的家伙,再到后来许也青去收购贩运辣椒,与一个叫弓越明的在一起干,但是后来弓越明亏损了,而许也青却赚了钱,再后来她就来到了民俗村开起了食堂,卖起了臊子面。当马大良说完这些话后,他低下了头,好似在地面上寻找什么。石磊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串串泪水汩汩地滴在脚下的土地上。 石磊的心里动了一下,说:“她说你是她的丈夫,可是真的?” 马大良抬起了目光,看了一眼石磊,说“她是骗你呢,根本没有这样的事。你想想,我是什么人,一个大字识不了一斗的农民,而她又是什么人,一个漂亮的高中生,我怎么能不知天高地厚地敢与她当夫妻呢?就是她要嫁我,我也会拒绝的。” 石磊的眼睛湿润了,他用手在马大良的手背上拍了拍。 石磊动情地说:“这些年你在她身边帮了她那么多忙,与她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与你相比,我着实惭愧呀!”石磊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不是你配不上她,而是我配不上她。我祝你们幸福、愉快……” 马大良急了:“这是不可能的,你们更应当成为一对。” 石磊站了起来,向马大良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任书侠。 石磊的到来扰乱了许也青的心,她一连几天都神思不定。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太残忍了,他对自己是多么的忠诚啊!他是多么的爱自己啊!可是自己却伤害了他。她知道自己也是爱他的,可正是因为爱着他,她才要狠心地拒绝他。而她越是狠心,她的心里越是难受。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一天,饭店里来了县妇联的一批客人。其中一位是县妇联主任,名字叫任书侠。她是一个和蔼的领导,吃饭时把许也青拉到身旁坐下,问这问那的,当她听说许也青在高中毕业后就走上了创业的道路而且成绩不菲时,心里惊讶极了。 任书侠笑说:“也青,你走的路是正确而且成功的。不要以为高中毕业了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创业同样也是一条重要的出路。”她笑着低声问:“有没有百万资产?我给你保密。”许也青笑了:“任主任你说哪里话啊?我不过是挣了一些小钱而已,离脱贫致富还差得远呢。现在开食堂的人也多了,钱不好挣了。” 但是任书侠显然没有在意许也青回答什么,她很快地又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任书侠说:“我想让你帮我写一篇妇女在民俗村建设中如何发挥作用的调查报告,你能写一下吗?” 许也青笑了起来,说:“任主任,你手下尽是女秀才,何必让我一个村野女子出丑卖乖呢?” 任书侠笑说“这叫知人善任,也叫人尽其才。你是高中生,写一篇调查报告应该不成问题吧?尤其是你本身就在民俗村里,对好多问题知道得多,我想你写起来一定会有许多别人想不到的观点与事实的。我相信你能写好。” 许也青奇怪了,说“任主任,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会写调查报告?” 任书侠笑了,说“你的食堂招牌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老实告诉你,在整个民俗村,只有你的食堂招牌有文化含量,别的都不行。你想,在众多的民俗村饭店当中突然出现一个叫做‘清欢别墅’的饭店,而且引用的是苏东坡的诗句,这还不能让人相信店家的文化水准吗?” 许也青笑了起来,说:“能发现别人有文化水准的人比这个人更有文化水准,对不对?” 任书侠与她的同事大笑起来,一时间饭厅里热闹极了。 任书侠走时紧紧地握着许也青的手说:“好好写,这篇文章对你有很重要的作用。” 许也青开始着手准备写作调查报告。她有意识地到附近一些民俗村的饭店里与那些女老板套近乎,问她们一些生意上的事,又问她们一些个人的创业史。她掌握了十多个女老板的成功的创业事迹,在这个基础上,又到民俗村管委会去做了面上的调查,取得了一些数据与资料。三天后,一篇《千乔县民俗村女性创业情况调查报告》写成了。她到县城一家打字铺打印好了,然后带着它来到县妇联,交给了任书侠。任书侠并不像上次那么热情,而是让许也青把东西放下,等自己看完了再说。 等待是漫长的,也是熬人的,更是揪心的,它让许也青时时地想着这件事,她不知道任书侠会怎么看待这份调查报告,也不知任书侠如何看待自己。她在文章里替女同胞们说了许多话,道出了她们的苦衷,也道出了女性在当今社会上生存的艰难。她更是从一些创业成功的女性身上总结出了一条规律,那就是绝大多数所谓成功的女性往往是以牺牲个人的幸福为代价换取了创业的成功。她们往往都有不幸的过去,而正是这些不幸增强了她们在社会上要坚强活下去的决心。 到了第四天,任书侠打来了一个电话,把许也青叫到她的办公室。任书侠这次比上次在民俗村更客气了,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灿烂了。她在手里把那份材料摇动着,高兴地说:“许也青,这材料是你写的吗?” 许也青笑说:“是我写的。” 任书侠放下材料,说“你的材料写得很生动,也很有说服力。我准备把它以县妇联的名义下发,也同时向县委常委们分送。你在文章中提出的观点很新颖,也很重要。你提出的当代女性创业最为重要的是要战胜自己,是要敢于与过去告别,要有独立意识,这确实是说到了事情的要害处。我可以问一下你的经历吗?” 许也青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任书侠没有惊慌,而是找来了纸巾,让许也青擦眼泪。许也青哭毕了,向任书侠说了自己在高中快毕业时噩梦般的经历。 任书侠半天没有吭声,后来她走到许也青跟前,用手在她的肩上拍拍:“也青,你是个坚强的姑娘。” 如果说任书侠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许也青安置在自己身边的话,那么现在她则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不幸的姑娘调到县妇联来,让她彻底摆脱人生的噩运。县妇联也需要一个写材料的笔杆子,而许也青又是那么的合适。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许也青,末了她说: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同意了来给我说一下。当然了,你也可以不同意,我不勉强你。但我劝你还是来吧,你来了后,县妇联有一个进修的名额,你可以到西北大学去进修,时间是两年,毕业后是大专文凭。但你得自己负担学费。” 许也青的心脏“咚咚”地狂跳着。她气喘嘘嘘,面色潮红,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她哭着对任书侠说:“任主任,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吗?” 任书侠笑说:“当然可以。” 许也青说:“我愿意来。” 任书侠说:“可你的饭店怎么办呢?” 许也青说:“我把它转让给别人。” 任书侠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办公室走圈子,走到窗口时停住了脚步,仰起面庞,深沉的目光眺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这事我真没有勇气说出来,可是不说出来又不行。我真是感到自己无耻啊!”任书侠叹了一口气,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下传上来的,“你虽然答应了,但这事的关键之处在于县委副书记何子君。何子君有一个智力有点障碍的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何子君为儿子的婚事求到我门上来了,他是管人事的县委副书记,我敢不管吗?他说,只要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的儿子,他就可以帮她成为国家干部,官职至少是副科级。所以才有了前面的事情。”说到这儿,任书侠转过身子走到许也青对面,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许也青觉得自己的面前正在爆炸一颗原子弹,巨大的冲击波要把她吞噬了,化成蕭粉。她呼吸急促,脸色一片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她看着面前的任书侠,忽然觉得她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缥渺不定,如同大风中的一根游丝。 任书侠的心里开始打鼓了,如果许也青不同意这事,传了出去,那对自己是什么样的影响啊? 任书侠汗颜了。 “你可以不同意。这事如果你不同意,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是废话,权当我没有说。” 但是令任书侠没有想到的事出现了。 许也青这时候平静下来了,她仰起面庞,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说“任主任,我答应。” 任书侠的身子抖了一下。 “你可以见见何子君副书记的儿子。” “我不见了。这事你就替我做主吧。” 任书侠忽然紧紧地抱住了许也青,哭了,泪水汩汩地顺着她柔嫩的脸颊流了下来。 “何副书记说了,在去上大学之前,要与他儿子把婚结了。”任书侠喃喃地说。 “……可……以……”许也青觉得声音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许也青。 许也青回去与房东进行交涉,房东是一个非常贪婪的家伙,本来许也青承包了一年时间,费用也交了一年,下一年的承包合同并没有签,可是因为许也青曾向他提出过续签的问题,他现在竟以与许也青达成了口头协议为名,要挟她必须再交出半年的承包费才能离开。许也青对这个板凳狗娃样的房东打心眼里恨了起来,她没想到他为了钱竟这样不要脸面,竟这样贪婪无耻。许也青来气了,对他说:“老苟同志,我一分钱也不交,我与你并没有续签下一年的合同。你上一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年的承包费比同地方的其他人家高出近百分之五十,你整整收了我一万三千元。可别人只给你六七千元,你当我不知道?你们村子的人说你给我砸上了,所以你现在再要一分钱,我就与你没有完。我想不到你看起来貌似善良,心里却是肮脏歹毒到了极点。你的亲戚都说你是一只白眼狼,只认钱,不认人。我问你,你凭什么要我再交半年的钱?你能拿出我们签的合同样本吗?” 没有想到房东老苟却像一只疯狗一样咬了起来:“许也青,你当你是什么正经东西?你他妈上高中时就当了大破鞋,被人在晚上日得死去活来,你跑到我的山庄承包卖臊子面,不但肮脏了我的地方,还败坏了我的风水……”老苟忽然眼睛睁大了,张大了的嘴巴半天也不合拢,因为许也青的脸色在刹那间成了一片灰白,嘴唇也哆嗦起来,身子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摇动着。马大良惊叫着,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许也青。 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在那天半夜时分,老苟的家里忽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戴着面罩,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在客厅里用刀子架在老苟的脖子上,说:“你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你要是以后再作孽,小心我们要了你的命!其实你的命不值一分钱,因为你没有人性!因为你狗日的是钱日下的。你看你那样子,长得没有球高,头上没有三支毛,心肠怎么那么坏呢?”老苟没有想到会有人找上门来报复,看样子是为许也青一事来的。可是他们又绝口不提许也青一句话,想到这里,老苟说:“你们是不是为许也青的事来的?”那几个戴面罩的汉子齐声说:“什么许也青,我们不认识她!怎么,许也青怎么了?”老苟说:既然各位不知道,我就不说了。”没有想到他们却不答应:“说!不说就要你的命!” 老苟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对他们磕头如捣蒜:“各位叔叔爷爷,我求你们饶了我的命,我会写文章,以后我会在杂志上给你们每人写上一篇文章,报道一下你们的伟大事迹,而且我不收你们的一分钱。” 但他们不为所动,定要他把许也青的事说一说。老苟就说了他在山庄里骂许也青大破鞋的话。说他骂错了,他不应该揭一个姑娘的短。正说着,老苟忽然听见空气中“吱”的一声响,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他的一只耳朵已经离开了脸庞,在脚旁跳动着,壁虎断了的尾巴一样。老苟呆住了,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啊啊……” 老苟第二天就向派出所报了案子。派出所与县刑警队出动警力进行侦破。许也青成了重点,但是许也青什么也不知道。消息传到任书侠那里,她打电话叫许也青去了,严厉地问她“你说,老苟的耳朵被割是不是与你有关?” 许也青摇摇头:“我敢发誓,这件事与我没有关系。我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回老家去了,你可以问问马大良,他在我的饭店里晚上值班。” 任书侠叹了一口气,说“也青,我相信你说的话。但是我知道如果你隐瞒了什么的话,你以后会吃亏的。好了,这事到此打住,你收拾一下,快到人事局去填一个表,把手续办了,再把婚事办了,然后到西北大学去上学。” 老苟耳朵被砍去一事成了悬案,一时破不了,挂了起来。但老苟的耳朵经市医院的医生抢救,接上了,如果仔细地看,会发现他的耳朵上有缝合的针眼。 按照任书侠的安排,许也青到县人事局填了召干表,又去县医院作了体检。之后,她就搬离了民俗村,又回到了霏霏雨浴池。 出嫁前的一天晚上,许也青在霏霏雨浴池与马大良谈了一次话。 许也青说:“大良,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找人砍了老苟的耳朵?”马大良低头看着地面,说:“我没有找人,我不知道是谁干的。” 许也青说:“大良,你没有说实话。” 马大良说:“这事与我没有关系,也与你没有关系。” 许也青流泪了,哽哽咽咽地说“大良,我现在才明白,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让你白等了。你也年岁不小了,该有个家了。我不想让你再等我了。我把这个浴池给你,你在这里好好经营,挣下钱给自己娶上一个媳妇,好好地过日子。行不行?” 马大良闷沉沉地说:“那个肚皮上有黑痣的家伙你不找了?” 许也青的嘴唇哆嗦起来。 “大良,我现在才明白,我们不会找到他的。再说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许也青说,“难道他会承认是他干的?我们又没有什么证据。仅凭人家的一颗黑痣是说明不了问题的。” 马大良宣誓似的说“你不找我找。就是找到最后还有一口气,我也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许也青叹了一口气,说:“大良,这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找了,我认命了。而且这事发生在我的身上,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再操心了。” 马大良慢慢地摇摇头:“你不要再说了,你上你的学去吧。” 许也青的眼泪流了下来,哽哽咽咽地说:“大良,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把自己卖了,卖给一个二凉儿、半斤面、二百五。我把良心、尊严与人格一古脑儿都卖了。我不想……这么做……可我没有办法呀!” 马大良不看许也青,说“这事儿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无奈的。你没有丧失良心、人格和尊严,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一个仙女……” 许也青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她有点醉眼蒙昽地说“大良,明天我就要回家了,在家里呆上两三天,然后我就要出嫁了,出嫁三天后,我就要去省城参加考试了,今晚上我想与你在……一起……”许也青的脸红了,呼吸急促,胸脯在一起一伏。 马大良呜呜地哭了,许也青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脸上狂吻着。 这一晚,明媚的月光水银一样洒在霏霏雨浴池的院落里,大地上一片银白。在许也青的房间里,两个躁动的生命合唱着一曲激烈昂扬、委婉而悠长的歌曲,通宵达旦,不绝如缕,直到天明,东方的曙光照亮了大地…… 石磊父亲讲述的故事之五:小说家于佳的故事(2)。 第二天一大早,小说家于佳就起床了,昨晚连着做了几个恶梦,于佳起床后觉得浑身有点困乏,脑袋也有点胀大,他站在酒店的院子里,打了几套太极拳,觉得脑子清爽了,这才结了手续出去到车站搭车。他在走出酒店时,那个扁脸女人问他:“现在就去何家村?”小说家于佳说:“现在有车吗?” “大概有吧。不过你去了能找见那个人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又何必去呢?”于佳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要去了?” “你去不去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是出于好心,因为你去了肯定不会有什么收获。”扁脸女人忽然转换了话题:“你在省上工作,为什么要管这么一件小事?”小说家于佳觉得这个女人的目光有点太深沉,昨晚她电话中的那几句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有点胆寒,就不再理她,独自走出了酒店的大门。 晚秋的早晨有一股寒意,沁人肌肤,小说家于佳不禁裹紧了衣服。他顺着那条东西向的街道,来到东关的十字路口,那儿正有几辆中巴车在等人。于佳打听到有一辆车是走何家村方向的,就上了车。车厢里只有很少几个人,他们大概是当地的农民,正在比赛似的抽烟,车厢里烟雾腾腾。小说家于佳在烟雾中坐了下来,担心这辆车不是走何家村,就问旁边坐的人,那人说“没问题,就是走何家村。”于佳放心了。中巴车在上了几个人后就开走了。天色渐渐亮了,秋日的原野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出了一丝萧瑟和疲惫,就像一个精血枯竭的老人。中巴车时走时停,不时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车厢里人渐渐多起来了。坐在于佳身边的是一个圈脸胡子的人,他不停地抽烟,劣质的烟味刺激得于佳胃里十分难受。他从自己身上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那人。那人有点惊喜,连连道谢,殷勤地问于佳去什么地方,说看出于佳好像不是本地人。于佳就说他是什么地方人,他本来还想说说到这儿来的目的,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他现在觉得不能随便跟什么人都说他此行的目的,他得注意保密。他已经隐隐觉得,围绕着何田,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重大的问题。 中巴车行驶了二十几分钟,翻过了一道深沟,爬上了一道原坡,在一个旁边有一个池塘的小村子停了下来。于佳下车后,发现刚才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圈脸胡子也下了车。于佳向他打听何家村在什么地方,没想到那人说:“你跟上我走,我也是去何家村的。”于佳就说:“你是何家村人?”那人说:“就是的,你找谁?” “我找一个叫何田的人,不过我在小镇上听人说,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是不是?”那人忽然就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于佳,说“你和何田是什么关系?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小说家于佳说“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又怎么去找他?” “这是真的。”小说家于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地说什么,他问圈脸胡子:“你在村上干什么?” “我是何家村的村主任,我叫何大林。当年何田失踪一事就是我父亲去调查的,那时他是生产队的队长。唉唉,可惜我父亲却没有查出什么,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地球上消失了。” “你父亲还在吗?” “在,你去问问他,他一提起那事儿就伤心。” 头发已经花白的何坤正在院子里给羊挤奶,两个小孙子围在他的身边玩耍,何坤的手指在大奶羊的肥大的乳房上动作着,白白的冒着缕缕热气的羊奶“刷刷”地注入了铝盆,铝盆上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奶花儿。他边挤奶边对身旁的一个小孙子说:“一会儿端一碗给对门的二奶奶。” “又端,把我们家的奶都端光了。” “小崽娃子,爷爷让你端你就去端,说什么怪话。”正说着话,何大林领着于佳进来了。何大林对父亲说:“爹,这个同志找何田。”于佳发现,正在挤奶的那个老头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铝盆里的羊奶漾了出来,洒了他一手。他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指揉揉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说“你认识何田?”他招呼于佳坐在院子的小凳上,自己把手里的铝盆交给何大林,说:“让你媳妇热一下。”他显得有点激动,坐下了又很快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走起了圈子。何大林说:“爹,这位同志说他不认识何田。”说着把奶端进了厨房。何坤睁大眼睛说:“你不认识何田?” “我不认识何田。”于佳于是说了何田给他写信的经过,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何田在信里寄给他不少创作的素材,他就是根据这些素材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他在这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在前年,给何田写过好几封信,可是信均退了回来,说是没有此人。因为联系不上,所以他亲自找来了,他没有想到何田竟然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儿媳热好了奶,端给何坤,何坤边喝边说了起来,他说那年何田失踪后,他派人到四处寻找,沟里、河里、井里、地窖里、河边的砖窑里都寻了个遍,可就是不见踪影。老人叹了一口气,又说:“那个时候是文化大革命,何田失踪了,人们怀疑是另一派把人害了,可何田当时没有参加任何组织,所以不存在另一派害他的问题。我们当时还想进一步找下去,可是镇上造反组织发下了命令,不让我们再去找了,说我们这样是干扰运动大方向。我记得当时是镇上一个什么司令,对,人们叫他什么王司令。”何大林在旁边接上说:“就是那个后来当上县银行行长的王家军,听说他现在被提拔到省上去当什么处长去了。又有人说他现在已经当上了省工商银行副行长了。”何坤又说:“那个王司令有点可恶,把我叫去狠狠批了一顿,说我没有阶级斗争观念。他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一半个人找不见不算什么,关键是要保证无产阶级政权不变色。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没有再去找。再说你到哪儿去找呀,天地这么大,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于佳说:“何田家里人没有找他吗?” “怎么没有找?何田老婆为了找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几年时间跑了不少地方,”也没有找见一星半点儿踪影。后来也就死心了。” “何田老婆现在还在吗?” “她早已改嫁了,嫁到五里外那个叫童家村的村子。不过何田的孩子现在都已经大了,何田的儿子现在也有了儿子。日子过得也不错。你也可以问问何田的儿子。”于佳心里想:何田早已不在人世了,我找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何田究竟是怎么失踪的,原因没有弄明白,他又于心不忍。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真是奇事怪事。想到这里,于佳心中不禁冒出一股勇气,想亲自把何田的死因再查一查。何坤说:“你既然来了,就再去调查一下吧,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这样也不枉来此一趟,也就算对得起何田对你的信任了,你说是不是?” 何坤让于佳在他家里吃饭,于佳没有推辞。何家端上来的是包谷糁子,黄灿灿的,金子一般,就的菜是腌萝卜。于佳吃得很香。吃饭中间,于佳和何坤闲聊,何坤说那年何田到镇上去调查什么百货大楼失火一事,何田每次去时都是他给准的假,他还托何田给他在镇上捎着买过香烟。于佳心里一震:“他去查什么大楼失火?”何大林在旁边说:“1956年小镇上的那座二层百货大楼一天晚上突然失火,烧毁了五六万元的商品,那座大楼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后来上边说这座大楼是坏人烧坏的,这个坏人就是供销社主任许光,他那天晚上放火以后跳井自杀了。何田大概就是去调查这件事的。谁知道他后来竟失踪了。这真是天下奇闻。”于佳赶紧掏出钢笔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他忽然有了一种恐惧,脊梁那儿一阵阵发冷,他怀疑何田被什么人暗害了,或者何田陷入了一场阴谋当中。 于佳离开何坤家的时候,对何大林说:“你这几天有时间吗?”何大林说:“时间有的是。你要干什么?”于佳说他想在这儿把何田失踪一事调查一下,请何大林帮一下他的忙,和他一块儿跑一下。何大林说“这有什么难的,可以。”于佳说“我每天给你付二十元,你帮我带一下路,晚上也要和我住在一起,行不?”何大林说:“我不要你的钱。如果能把这件案件查清,也算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当年何田失踪后,我父亲当着队长,竟然有人怀疑我父亲把何田怎么了。幸亏我家是贫农,才没有什么问题。要不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来呢。这个忙我给你帮定了。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于佳向他表示感谢。但何坤却对儿子的做法不以为然,在儿子和于佳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吊得老长。儿子问他这样行不行,他没好气地说:“你少问我,你是村主任,你看着办。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你可千万不要像何田一样,搞到最后把你自己也搞丢了。”何大林笑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四人帮’的时候了,你怕什么?而且这位同志是省上来的大记者,人家都不怕,我更不能怕,爹,你说对吗?” 于佳和何大林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童家村找何田的老婆了解情况。于是他们出了村子,向南边五里外的童家村走去。 第十章 许二亮。 董蓄拿着石磊写的起诉许二亮的状子让秦娥过目,秦娥粗粗地看了一眼,里面的数字她太熟悉了,许二亮借款的经过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问董蓄:“如果这样起诉,许二亮能否把款子归还了?”董蓄说:“秦书记,其实许二亮贷的款子并不是给自己贷的,他是给弟弟许子平贷的。而许子平现在是市基金会清欠工作办公室主任。他赖着不还账,所以万家镇才出现欠债户都不还钱的局面。现在许子平成了我们镇上清欠的一块绊脚石。如果不把他搬开,我们镇上的清欠工作要完成只能是一句空话。” 秦娥恨声恨气地说:“那就起诉许二亮。让他把许子平牵出来。我就不信邪了!他一个许子平就能独霸天下!” 董蓄高兴地说:“只要书记您下了决心,我们下面办事的同志也就有了主心骨。只是我要提醒你,秦书记,这个许子平可不是一个松活下家,他的能量大得很,在上面的后台也硬得很。不但市委书记、市长与他平起平坐,就是一些黑社会势力也与他有关系。听说在市上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情。” 秦娥恨恨地说:“你们只管起诉就是了。” 董蓄说:“我想让石磊当我们的代理人,不知可以不?” 秦娥说:“这事你看着办。” 但是董蓄还没有找石磊,许二亮就闯进了石磊的写作之屋。这天晚上,石磊正在看《骑鹅旅行记》(石磊保持着看儿童文学作品的习惯。石磊相信,人应当有童心,也不应当丧失童心,有了童心就可以对事情有强烈的爱憎与好奇心。如果没有童心,爱憎与好奇心也就不复存在),许二亮进来了,石磊问他可有事情。许二亮在写作之屋的椅子上坐下,环视一周,忽然就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我的石秀才,你怎么能住这样的屋子呢?你的屋子应当有空调,有沙发,有地毯,有四合一一体机,可以通话、传真、复印、打印、电话录音,另外,还得至少配有一个绝妙的年轻女子。你说呢?”石磊静静地望着他,不说什么。许二亮动作夸张地抽出烟点燃,忽然记起了似的又抽出一支扔给石磊。石磊接住放在茶几上,仍旧不说话。许二亮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烟雾,说“老石,我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登殿其心却也善。”说完哈哈大笑。石磊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仍然定定地望着这个深夜来的不速之客。 许二亮笑毕了,身子一挺,眼睛一瞪,大声地说“老石,我这人是明人不做暗事,找你是为了你写状子的事。我听说你给董蓄写了状子要到县法院告我,可有此事?” 石磊一听肚子里的气就忽地往头顶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嘣”地响了一下。 石磊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许二亮冷笑一声,说“我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我问你,你想要干什么?” 石磊站起来,冷冷地对他说“请你出去!” 许二亮却没有动,仍旧是冷冷地望着他,起身在脚地转圈子,倒背着双手,昂首挺胸,像指挥作战的将军一样,边走边说“石先生,我佩服你的胆量,也佩服你的才学,我还想与你交个朋友,毕竟咱们已经在牌桌上见过面了,也算是有缘来相识。不过你在下面给我下黑帖子,这可不是一个大男人做的事。” “听说你在互助基金会贷了一百五十万元,”石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可你却赖着不还,难道这是一个大男人做的事!” 许二亮哈哈一笑:“石先生,贷款的事不假。可我贷的是互助基金会的款子,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石磊忽地站了起来,眼睛瞪着他,说:“可这与老百姓有关系。你知道你不归还欠款有多少户百姓拿不到自己的存款?你现在还理直气壮地有脸说这事,你的脸皮真是太厚了。我要是你,早从十八层的楼房顶上跳下去了。” 许二亮却不恼,走过去拍拍石磊的肩膀,哈哈大笑:“石先生,这就是文人的正义与良知,我佩服你,我不怪罪你。我来也不是与你叫阵的,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想与你做个朋友,这个面子你不能不给吧?” 石磊躲开他的手掌,心里忽然有一种作呕的感觉。 “对不起,我这人根基太浅,无福消受你的大恩大德与友情。请你另外找人吧。” 许二亮定定地望着石磊,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 石磊起身关门时,从街巷里传来了许二亮低沉的秦腔声,那是《空城记》里诸葛亮的唱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就在这天晚上半夜时份,石磊居住的写作之屋被人敲开了,是四五个民警,他们在石磊的小屋里看了看,又到处搜了搜,问石磊在屋里可关了一个女人在嫖娼。石磊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他的屋里晚上从来没有关过什么女人。那些民警既然查不到人,也就走了。走时互相低声地议论着什么,还有人在埋怨提供消息的人不地道,说他们回去一定要好好地查查这个人,把他叫来罚一些款子,谁叫他把咱们半夜时分叫起来呢。 石磊知道这是许二亮在搞报复,但他却顾不得与他较真。黄虎的发家史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在柳师讲述的故事里徜徉…… 柳师讲述的黄虎的故事之二。 现在是1996年。现在的黄虎还没有做钢材生意。现在的黄虎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连几天,黄虎与老婆蔡桂花都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有点怪异,只要听到大门外有点响动,他们就会紧张起来,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觉,瞌睡明显地少了。就是睡着了,稍微听到一点响声又会陡地醒了,醒了就会半天再也睡不着。有时候在梦中,也会无端地冒出一个又一个噩梦:一个蒙面汉子手里拿着黑黑的手枪,朝他们射击,子弹打得他们浑身“噗噗”地响;有人开着车子追他们,车子把他们辗入轮下,他们身上血肉模糊;几只斑斓猛虎向他们冲了过来,他们吓得“啊啊”地乱叫,可是那几只斑斓猛虎却一下子变成了明晃晃的手铐“咔”地戴在他们手上;还有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青面獠牙的怪兽也出现在梦境中,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一天晚上半夜时分,蔡桂花忽然在睡梦中“啊啊”地惊叫起来,黄虎赶忙把她唤醒,问她怎么了。蔡桂花乍尸一样坐起,满面惊恐地说“鬼!鬼!”黄虎头上的头发一下子端扎了起来,脊梁骨那儿一阵阵发冷。“鬼在什么地方?”黄虎惊慌失措地问,眼睛在屋子里乱转。蔡桂花手指着地下,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说:“看,在那里,戴着兽脸。在那里……快打鬼呀!”黄虎用力揉了一下眼睛,说:“你别自己吓自己了。有什么鬼?没有的。鬼在你心里呢。” 因为做噩梦,黄虎也不敢轻视这问题,他悄悄地到一个寺庙里问了一个和尚,和尚给了他一幅钟馗像,他拿回来挂在屋子的山墙上,对蔡桂花说,这下不用害怕了。于是蔡桂花天天便向钟馗焚烧纸钱,祈求他保佑他们一家平安。但却总是不见效,那个戴兽脸的长着鬼样的人总是不时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蔡桂花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兽脸是一张乌黑的脸孔,脸孔上的眼睛雪白,一双门牙从嘴里戳了出来,显得非常凶残,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 他们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子,也都上学,二儿子孙雄上小学六年级,大儿子黄英上初中三年级。两个男孩子觉出了屋里气氛的变化,问他们出什么事了,黄虎与老婆蔡桂花惊得浑身簌簌发颤,忙说没有什么。黄英说没有什么你们挂这像干啥?这好像是钟馗吧?打鬼的。难道屋里有鬼了不成。黄虎厉声喝斥儿子:别胡说!”他找了一个理由,说“咱家临近深沟,晚上不平安,所以挂这了这像。你们小孩子家不要胡说。” 以前,孩子们上学的事他们很少过问,可现在黄虎不但过问了,而且还过问得非常仔细,学校里老师都是谁,叫什么名字,教得怎么样。黄英与孙雄都觉得奇怪,可又不好再问什么。黄虎对黄英与孙雄说:“你们两个要好好念书呢,争取把大学考上。”黄英说“考上你拿什么供我们上学? 指望你每天打工供我们上学,还不把你挣死?”黄虎笑说:“供不供是我们大人考虑的事,你们小孩家少管。”出门来到村巷里,发现别人向他们脸上看时,他们也会心里一惊一乍的,觉得别人好像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但要再仔细观察也觉得不像有什么发现。那天晚上过去已经快一周了,可黄虎却没有再打过一次牌。那几个牌友在村巷里碰上他,就怪异地问他为什么不打牌了,是不是上了电视、上了报纸、当了大英雄就不敢耍钱了?听说死者的家属还给了他好多钱?孙二愣子也跟上说:“黑灯瞎火的,正是干事儿的时候,俗话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你该没有得什么绝业吧?”这句话让黄虎的脊梁骨一下子发冷打颤,脸色也一下子苍白如纸。他胡乱支吾着,应付了过去。 有这么一个晚上,孩子们都睡了,黄虎与蔡桂花在屋子里商量着以后的生活。现在黄虎最为牵挂的就是那笔巨款,他不知道把它们怎么处理,老放在家里万一被歹徒抢走了或者说偷走了那就不好办了,而且他们的家又是那样的烂脏,围墙壑壑牙牙,狗啃了似的,房子又是旧式的房子,一边淌水,现在村上很少再有人家建这样的房子,人们都建起了楼房,再不济也是大房,窗明几净,光线充足。而他们的屋子却在大白天也黑洞洞的,看不清屋里的东西。门扇也风烛残年的,上面布满了虫子蛀的眼儿,密密麻麻的,用脚稍微一蹬,板子就会垮掉。黄虎对老婆说:“咋办呢?”蔡桂花想了想,说:“我有个表姐在银行工作,我去问她一下怎么样?”黄虎忽地坐了起来,说:“你胡说啥呢?这事儿怎么能明火实眼地问呢?不行,绝对不行!”蔡桂花没有辙了,说:那你说怎么办?”黄虎吸起了烟,扑啸扑哧地响,说“稍微问得不好,别人就会怀疑。算了吧,我找一个人问问,你不要问了,娘们办事不行。”蔡桂花说:“就你那外松势子,我还担心呢。”黄虎说“这样吧,咱两人现在把见田主任的事儿先演练一下,你当田主任行不行?”蔡桂花想了想,说:“这又不行的啥!我年轻时还上过台子演过戏呢。” 当下两人就进入了角色。 黄虎走出屋子,在外面敲敲门:“田主任在吗?” 蔡桂花在里边说:“在哩,你是谁?” 黄虎推门进来,看着蔡桂花,掏出一支烟递了过去“田主任抽烟。 你不能说你是谁?你要说进来。” 蔡桂花把黄虎看了一眼,指指脚地的沙发,说“我不抽烟。快坐下。我没有说你已经进来了,我还有说的啥?你找我有事?” 黄虎在脚地的沙发上坐下,手指在一起缠绕着,骨节咯吧咯吧的响。 蔡桂花从炕上下来坐在黄虎对面,望着他,问:“你有事?” 黄虎把脑袋搔了搔,说:“我想问一个事儿,可我又不敢问……” 蔡桂花说:“你是不是想问你那天晚上得了许多钱与许多布匹的事?你不知道现在如何办是不是?” 黄虎气得陡地站了起来,手指着她说“你是田主任不是蔡桂花,我的革命同志,你并不知道我的事儿。” 蔡桂花也意识到了,脸红了红,说“我演不好田主任,我不演了,你去了自己想着法子问吧。” 蔡桂花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儿,说:“放在地窖里的布匹咋办呀?总不能长时间不动吧?” 黄虎说“这事儿先不要急,眼目脚下是那款子的事。等把这事办完了再说布匹的事。” 说到这里,黄虎下炕蹑手蹑脚地拉开门走出屋子,地下工作者一样看了看外面,院子里没有人,黄虎这才放了心,进来对蔡桂花说“从现在起,咱家进入非常时期,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但也不要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要内紧外松,出了事咱们可丢不起人。” 蔡桂花忽然说“哎呀,我听说得了绝业的人不好,得了绝业的人要断子绝孙呢。” 黄虎脊梁骨那儿就又嗖地颤了一下,厉声对老婆说“放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信迷信!照你这样说,英法联军就不该抢颐和园了?大英帝国就不该向满清政府贩卖鸦片了?满清政府到晚期风雨飘摇,它的产业是不是绝业?是绝业。可外国帝国主义得了并没有断子绝孙呀!你听谁说英法联军把满清的金银宝贝抢去后断子绝孙了?没有的事。人家正是把中国的金银珠宝抢了去国家才富了,才成了军事强国与经济强国。你呀,把心放在肚子里,该干啥还干啥。”黄虎平时也看了一些书,知道一些古今中外的历史与典故,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黄虎与老婆蔡桂花变得与平时大不一样,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小心谨慎,察言观色,说话吞吞吐吐,走路亦步亦趋,脸上似笑非笑,想与任何人接近但又不去接近。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从那天晚上过后,黄虎再也不去赌场了。这情形令孙二愣子大惑不解。他有几次来到那道壕沟边上,站在那里仔细观察,他发现出车祸的地方人的脚印乱七八糟,地面还留有血迹。那里是一块麦地,现在麦地里的麦苗被踩得东倒西歪,但在麦地中间,有一行脚印却十分清晰,那脚印一直通到那边的壕沟上,消失在村子前的小路上。有几次,孙二愣子又蹴在壕沟那边细细地观察,他惊讶地发现,有一道染绿的印迹一直通到黄虎的家门前,消失在黄虎的家门里面。发现这个秘密后,孙二愣子在心里发出一阵嘿嘿的冷笑。 孙二愣子是孙家村的一个人尖儿,他最为显著的特点是有一个啤酒肚子。他曾说自己一次喝过二十八瓶啤酒都没有醉倒。他表面笨笨拙拙,心里却有主意,但在外表上却装出一副二愣子的样子,所以人们就叫他二愣子。七八年前,当镇上基金会向外放款时,他撺掇他的一个在外面工作的堂兄凭借熟人的关系,一下子从基金会贷了二十二万元,说是贩辣椒,但时间不久他的堂兄就向人们说,他发往深圳的辣椒因为水分太多途中霉坏,所以全部倒进大海里,贷款全部贴了进去,一下子血本全无。于是有人替他的堂兄惋惜,但也有人在下面偷偷地议论说孙二愣子的堂兄把小镇的基金会骗了。他很可能把钱存在外地的银行,现在光取利息就可以过活了,而孙二愣子也可能从他的堂兄那里得到了不少的好处。孙二愣子也出外搞过多次生意,有一两年村上有人说他到省东承包了一家金矿,当了老板。又有一段时间有人说他到外地豪赌去了。有时候,镇上的派出所抓赌时把他关了起来,但几天后却又释放了。总之他是孙家村的新闻人物,只要他一出现或不出现,孙家村总有他的新闻在传播。 这天早晨,起床早的人惊讶地发现,有一道雪白的石灰线子从那道壕沟里一直通到黄虎家门口。于是人们就在大街上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兴奋而又神秘。黄虎开门后一下子愣住了,站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动弹。后来他吭吭了几声,大步走出大门,在大街上高喉咙大嗓门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昨天晚上从那边的路上捎了些石灰,遗在路上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众人正疑惑间,孙二愣子从拐弯处走了出来,望着黄虎“嘿嘿”地富有深意地笑着,说:“黄虎说什么啦?说这道石灰线子吗?”黄虎一看孙二愣子的眼神,心里就“扑通扑通”乱跳,好像钻进了野猫子。他的脸孔一下子红了,但转眼却又一片苍白,手指也颤抖起来。孙二愣子走到他跟前,阴阳怪气地说“黄哥这些日子怎么金盆洗手了?连一次赌场也不去了?我可是天天念叨你啦。你要是不去,我这心里可是慌得很呢。”黄虎站住看着孙二愣子,抽出一支好烟递了过去。孙二愣子接过一看,慢慢在手里揉碎了,烟丝雪花一样纷纷地掉了下去,孙二愣子嘴巴撇着:哎呀呀,就说你现在还抽这种牌子的烟吗?你这不是寒碜人吗?”黄虎心里又是一阵狂跳,但他硬是压住了,他估摸孙二愣子并不知道他的事情,孙二愣子可能是冒诈呢。现在有尿没尿也要撑住尿,哪怕他知道什么,黄虎也要当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稍微露出一点点苗头或破绽,那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想到这里,黄虎慢慢地蹲下去,把刚才孙二愣子掉在地上的碎烟末儿又小心翼翼地收拢在一起,从地上拣了一张破纸包了起来,拍了拍,装进自己的衣袋,站起来,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把孙二愣子盯住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孙二愣子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愣住了,真正成了二愣子。 黑痣。 就是在这天,柳师第一次向石磊说了1999年万家镇流传的黄虎肚腹上的黑痣被人在浴池里发现了的事情。柳师说:“你说怪不怪,这个传闻在镇上流传了很久,可是后来却没有人过问此事,再后来这事也就灰飞烟灭了。” 石磊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是从霏霏雨浴池里被发现的?” 柳师点了点头。 石磊来到霏霏雨浴池,一把揪住马大良的胸衣,恶狠狠地说:“你发现了强奸许也青的歹徒,为什么不报案?” 马大良把胸前石磊的手扳开:“我没有发现什么。” “万家镇的人都这样说,这话不会是空穴来风,肯定是有来头的,肯定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马大良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石磊越发觉得这里边的事情重大了。但马大良却说:“石磊你饶了我吧!再不要在我跟前说这事了……” “是一个人吗?”石磊说。 “我不知道。你问许也青去!” “许也青在什么地方?”石磊说。 “我不知道。”马大良说,可怜巴巴的。 “你发现几年时间了?” “我不知道。” 石磊忽然就从心里对黄虎产生了强烈的仇恨。“你狗日的不通人性。你多年查找这个歹徒,可是歹徒找到了,你却不管了,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