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凛冽的北风要挟着大雪,整整刮了两天两夜,建兴元年(223年)二月底,成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吞噬了。 黄月英裹着棉被坐在床上,正一针一线专心地缝补夫君诸葛亮的披风。棉被上放了一方几案,几案上放置一盏桐油灯,油灯的光线很昏暗。她的头几乎贴到了桐油灯上,间或几根头发被烧得嗤嗤作响,她习惯性地摸了摸,继续着她的一针一线。 她缝完最后一针,熟练地打结,用牙齿把线咬断,再仔细地摸索缝补的路径,然后认真地折叠。 她起身放衣服,一阵寒流袭来,不由得连连冷战。 突然,一阵琴声传来,接着就是诸葛亮低沉的吟唱声: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她吃了一惊,从夫君跟随刘备出山到现在,晃眼间已经16年了,从未听他吟唱过此曲。 琴音如诉如泣,似乎在诉说着那一幕悲怆的千古往事…… 晏婴(对齐景公说):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敌,此危国之器也。 齐景公:那怎么办? 晏婴:如此这般…… 齐景公:宣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 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下跪,朗声说):参见君上! 齐景公(微笑):此有仙桃二枚,赠给三士,汝等计功食桃。 公孙接:我曾搏杀乳虎。 (公孙接取一桃) 田开疆:我曾两次力战打退敌人。 (田开疆取一桃) 古冶子(轻蔑地):当年我跟随君上西渡黄河,拉战车的马被大鼋鱼衔入中流,我虽然不会游水,却潜行逆流数百步,顺流九里,杀死了大鼋鱼。当我左手举着马、右手提着鼋头跳出水面的时候,岸上的人们都误认为是河伯。我可以说最有资格吃桃子,二位焉有不还回桃子之理? 公孙接(羞愧地):我功劳最小,取仙桃即是贪! (他说罢,大叫一声,拔剑自刎。) 田开疆(怒发冲冠,跪谢景公):我的功劳居于第二,虽然可得仙桃,但是先于古冶子取桃,公孙接因我而杀身成仁,我不死不配勇士称号! (田开疆拔剑自戕。) 古冶子(两目圆睁,看着二位勇士的尸体,长叹):我不仁不义,岂能苟活于世? (古冶子仰天长啸,拔剑自杀。) (晏婴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 诸葛亮专注地拨弄着琴弦,偶尔和着琴音低声吟唱一句,琴音尽管很低沉,却仿佛穿透他的胸膛,穿透漫天飞雪,穿越巴蜀大地,飞向泰山脚下那个养育他的小镇,在琴声迷离间,他似乎又看见一柄长刀朝他砍来…… 二 阳都城坐落在沂水和汶河交汇处,两条河交汇后在这里回旋成一个巨大的河湾,宽阔的河面在艳阳下泛着粼粼波光,隔河相望,沃野千里,茂密的庄稼已经孕育出丰腴的绿色,微风起处,绿浪翻滚。 渔舟缓缓地随水漂流,渔人悠然自得地吟唱着民谣,一群孩子脱得赤条条的在河边洗澡,小鱼小虾就在孩子们的腿脚边游来游去,嬉笑声此起彼伏,在这一汪山水里荡漾,间或传来母亲唤儿回家的悠长的声音…… 突然,一队骑兵冲杀过来,刀枪剑戟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见人就砍,哭喊声、杀伐声一下子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把人间天堂瞬间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被吓呆了的孩子们在士兵的叫喊声中惊醒过来,开始四散逃命。 14岁的诸葛亮刚刚逃到城墙边,两个官兵勒马直奔过来,手起刀落,将他身后一个同伴的头劈成两半,那孩子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倒在诸葛亮的背上,把诸葛亮绊倒在地,脑浆、鲜血喷了他一身。他感觉浑身黏糊糊的,便歇斯底里地尖叫。紧接着,他透过鲜红的血光看见一把长柄大刀朝他劈来,他本能地紧紧闭上眼睛…… 两声惨叫,接着就是砰然坠落在地上的衣甲因撞击而发出的刺耳的声响,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把他从同伴的尸体下拖出来。 他睁开眼睛,一个大汉正夹着他狂奔。他朝后一看,刚才那两个兵士已经倒地,想必就是这个大汉杀了他们救了自己。他用手一抹脸,看见又有几个骑兵狂叫着冲杀过来,而这个大汉跑到一个老妇人面前,一手扶着老妇人,一只胳膊夹着他,奔跑的速度一下慢了下来。他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叫喊:“放下我,我带路!” 大汉放下他,拔剑在手,变换手法,剑身朝后,迅疾地连刺两剑,剑刃猎猎作响,随即两声惨叫,两个骑兵又倒在地上。 “跟我来,快跑!”诸葛亮喊。 诸葛亮闪进城门,带着他们钻进小巷,左拐右弯几下就甩掉了追兵,在一处庄园后门停下,大叫开门。 可是没人开门,那大汉一跃而起,翻墙而入,然后打开后门,诸葛亮和老妇人连忙跑了进去。 不大一会儿,外面喊杀声震天,阳都城火光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诸葛亮这才感到恐惧,龟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偌大个庄园渐渐挤满了相邻百姓,原来,哥哥诸葛瑾身着官服,持剑怒目站立在大门口,大呼乡邻到诸葛家避难。 那些官军倒也不去招惹诸葛瑾,一路烧杀抢掠而去。 阳都,尸横遍野,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等诸葛亮被家人带回屋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才想起刚才救命的大汉。他把先前的情况告诉了哥哥,诸葛瑾带着他跑出去,四处寻找打探,却没有了大汉的踪影…… 三 诸葛亮思绪流动间,琴音变得急促起来。他仰头微闭眼睛,轻声叹息,两行清泪倏然滑过面颊,热乎乎的,紧接着又像冰一样冷…… 透过泪光,他似乎又朦朦胧胧看见一个全身披挂的人,被一大群将校簇拥着,骑着高头大马,践踏着乡邻的尸体,缓缓地走在已经被乡亲们的鲜血浸染的大路上,一边走,一边悲壮地吟诵: 铠甲生肌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诸葛亮内心寒战连连,自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他时常做噩梦,梦见那个倒在他身上的同伴,梦见洒在他身上的血和脑浆。长大了,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大概就是在隆中耕读不久吧,噩梦里常常出现那个踏着百姓尸体吟诗的人,他想看清楚那人的脸,于是朝前面狂奔,可始终追不上,留在脑海里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想起了祖训:“不为良吏,便为良医。” 光和四年(181年),诸葛亮出生在古琅邪阳都城(今临沂市沂南县),诸葛亮的父亲诸葛珪是兖州泰山郡的郡丞,郡丞是郡太守的助手,相当于现在的副市长,地位不算低。其远祖诸葛丰是东汉元帝时的司隶校尉,负责督率京城徒隶,从事查捕奸邪和罪犯,这是一个相当于首都警备司令兼公安局长的重要职务。诸葛丰刚直不阿,当时京城有民谣:“间何阔逢诸葛。”就是说,坏人怎么突然躲得远远的呢?那是因为遇到了诸葛丰。为此,诸葛丰得罪了不少权贵,被免官归乡,死于家中,临终之时,传下遗训:“不为良吏,便为良医。” 其实,诸葛亮的童年是快乐的,官宦之家,生活富足。但是4岁那年,母亲章氏去世;12岁那年,父亲撒手人寰。从此,成为孤儿的诸葛亮与弟弟诸葛均及姐姐、妹妹,被叔父诸葛玄收养。14岁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使他渐渐滋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绪演化成一种情结,深深地植根于他内心深处。 在诸葛亮的记忆中,阳都城是个好地方,那里大河奔流,山川秀美,沃野千里,灵气十足,交通便利,商贾云集,人们温饱有余而知书达理,文人墨客无不争相而至。 就在阳都城突遭兵灾后,一场瘟疫席卷而来。哥哥诸葛瑾说:实际情况比想象得还要糟糕,“三辅大旱,自四月至于是月,皇帝避正殿请雨,遣使者洗囚徒,原轻系。是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一斛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自然灾害、兵灾加上瘟疫,自春秋以来被儒学文化熏陶的阳都城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衰败没落了。 那场瘟疫,来势汹汹,就在不经意之间,夺去了将近七成人的生命,只要染病,一般人家就只有等死。那段地狱般的日子,“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乡邻发疯了,发狂了,开始抢掠,开始杀人,开始纵情享乐;于是山贼四起,给本来满目疮痍的阳都城再添新伤。然而,疯狂又怎样?杀戮又怎样?享乐又怎样?人还是照样死去,像野狗一般死去,甚至连埋都没人埋,曝尸荒野。 活着的人每天都生活在惊悸战栗中,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们绝望了,在绝望中等待灾难的降临,等待死亡。 诸葛亮也染上了瘟疫,开始发烧、头痛,随后时而高烧,时而寒冷发抖,全身冒出斑瘀。最严重的时候神志模糊,就像死人一般。叔父本来通医理,但还是请来当地最好的郎中。 老郎中看了一眼,连脉都不愿意把,连连摇头:“埋了吧,埋了吧。” 叔父无奈,跟哥哥诸葛瑾商议后,置办了棺材,找风水先生看了坟地,全家人在悲伤中等待他的死亡。 然而,诸葛亮在昏迷几天后奇迹般地醒过来,烧随之而退,吃了半碗面糊糊,第二天居然能下床行走了。 叔父诸葛玄啧啧称奇:“这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从那以后,诸葛亮便想当个良医,挽救百姓,挽救家人。可叔父不准,要求他学习儒家典籍。于是,他只有在叔父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些医书。 “生逢乱世,做个良医又能挽救苍生吗?”黄月英在隆中讲的这句话,犹在耳边作响。 是啊,良吏能拯救更多的人。那么,自己现在能担当起这个重任么?而皇上又能让他担当这个重任么? 四 黄月英听琴音突然变得杂乱无章,便走了出去,来到诸葛亮的书房。诸葛亮正低头胡乱拨动琴弦,随即双手重重地压在琴弦上,剧烈地喘息。过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端坐身子,凝神静气,弹奏《梁父吟》。 她实在不忍打搅,伫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她明白此时此刻夫君的心绪,从皇上决定讨伐孙权以来,诸葛亮一直忧心忡忡。夷陵大败之后,国家军队精锐尽失,蜀汉政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连年征战,百姓课税沉重,加上豪强地主的盘剥,民怨沸腾,流言四起,山贼增多,治安恶化,这一切都压在诸葛亮的身上。 但是,去年冬天,尚书令、太子家令刘巴去白帝城觐见刘备后不久,病逝于白帝,刘备并没有召见诸葛亮,而是马上召辅汉将军、犍为太守李严去了永安宫,破格提拔为尚书令(为尚书台首长,是直接对皇帝负责、掌管一切政令的首脑。东汉光武帝刘秀时为削弱三公的权力,提高了尚书台的地位,使其相当于宰相),从第五品直接提拔到第三品,明摆着就是要削弱诸葛亮丞相的权力。 而直到现在,皇上还没旨意召见诸葛亮。 刚结婚那几年,诸葛亮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分或高或低地吟唱此曲。 黄月英在少女时代就读过《梁父吟》,这是一首乐府古辞,属于《相和歌·楚调曲》,她也了解“二桃杀三士”的这个典故,那时候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挽歌。而与诸葛亮结婚后,她纳闷了,为什么夫君在田间干活干累了,或者读书疲倦了,都爱吟唱这首不吉利的葬歌呢?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妙呢? 晏婴,三朝元老,历事齐国灵公、庄公和景公,一代名相。而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三人呢,都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但仅仅因为个性高傲狂妄,难以驾驭,晏婴就设计杀之,这是生活节俭、慎思修行、犯颜直谏、励精图治的“一代名相”的气度吗? 三个勇士的死是高贵的、美丽的,与三个勇士相比,这个晏婴也显得太卑鄙无耻了! 那么,夫君究竟是在感叹三勇士的命运呢?还是在推崇晏婴那种惊天动地的安国之谋略呢?如果真是后者,那这种谋略也太残忍、太可怕了。 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诸葛亮,诸葛亮笑而不答。 到后来,她还发现夫君一个很古怪的行为,在深夜抑或在暴雨暴雪天,他偶尔会到山顶上长啸,那种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像狼嚎,令人毛骨悚然。有一次她悄悄地跟过去,发现他不停地长啸,直到声音嘶哑,叫喊声从浑厚有力变得杂乱无章,最后就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叫喊还是在呜咽。最后,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能理解丈夫的心绪,但却怎么也不能理解丈夫那种古怪而可怕的行为,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诸葛亮。但是她明白,必须让他摆脱这样的心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前些日子,姨夫刘表和舅舅蔡瑁觉得诸葛亮与那些满口典籍的读书人不太一样,颇有些真才实学,提出要诸葛亮到州府做事,给个治中从事或者从事祭酒的职位。但不管刘表、蔡瑁怎么说,爹爹黄承彦死活不同意,说女婿尚年轻,还须多学点知识。 她回到娘家跟父亲求情,想让诸葛亮去州府做治中从事或者从事祭酒。 黄承彦手抚雪白的胡须,大笑起来。 黄月英愕然地看着父亲。 “女儿呀,知儿莫如父,知夫莫如妇,难道你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知道?‘卧龙’之才,岂是你姨父能容纳得了的?” 黄月英摇摇头,叹息一声。 “诸葛亮论辩、文章都不及荆襄之地二流文士,如果在太平年代,他这种人恐怕永无出头之日,就算身逢乱世而不遇明主,抑或就是做了官,顶多就是一个上计掾(管理郡的财务、簿籍等)那样的小官,治中从事、从事祭酒不是他所能胜任的。”黄承彦微笑着说。 黄月英吃惊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承彦呵呵一笑:“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你要是给他讲儒学典籍,他能知其意,但是你要他把上下句说出来,他八成是讲不出来的。然而他有一个连为父都不具备的特点,那就是看问题总能与当前形势相结合,而且分析得很透彻很精准,很具有战略眼光,与那些言必称经典的曰夫子相比,这样的人在乱世就是治国安民的普世之才!” 黄月英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无限担忧地说:“父亲,你不知道,他那样子,真的很可怕,我怕他有朝一日会疯掉……” “每个有济世之才的人,都有一段很失落的心路历程。空有一身才华,却找不到施展的地方,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啊!”黄承彦连连叹息,“为父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心灵的磨难……后来,我看开了,看透了,加之你姨父胸无大志,企图偏安一方,以至于你姨父几次来请我出仕,我都拒绝了。” “那怎么办呢?”黄月英喃喃自语。 “女儿,你也不要担心,我给他起号‘卧龙’,想必他也明白其中的深意,成仙成魔,全在他自己。” “那,现在只有等待么?”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过,时机已经来了,刘使君屯驻新野,你们也有所耳闻吧?” “他?”黄月英吃惊不小。 黄承彦微微一笑:“想必诸葛亮跟你是一样的看法,天下能与刘使君相比的,没有几个。你还得从旁好生开导开导。我呢,不日就去会面水镜先生,做些铺垫,至于结果嘛,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成仙成魔,全在他自己。” 黄月英回家之后,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何看重只有区区几千人马、半生寄人篱下的刘备。 有一天,诸葛亮突然对她说想回老家,做一个良医,挽救苍生。 黄月英斩钉截铁地说:“生逢乱世,做个良医又能挽救苍生吗?” 诸葛亮惊愕地看着她,就像不认识她一般,也像在瞪着眼睛打量着一个怪物。 “我知道,你不会在姨父那里出仕,也不会找你哥哥,更不会投奔曹操……”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投奔曹操?”诸葛亮愈加吃惊。 “你的梦话告诉我的。” “那你怎知我不会去找哥哥?” 黄月英笑笑:“一个治国、安民、普世的良相之才,何堪去做个上……做个郡守?” 她本来想说“上计掾”,转念一想,怕伤到他的心,便改说“郡守”。 诸葛亮哈哈大笑:“知我者,月英也!” 黄月英笑吟吟地左顾右盼,随手捡起一根竹杖,在地上画了几笔,然后把竹杖递给他。 诸葛亮微略一端详,便接着画了下去,不一会儿一幅时局图跃然而现。 “你怎么看?”诸葛亮问。 “我不敢妄语,想必夫君早已胸有成竹。” 诸葛亮用竹杖在荆州、益州重重地点了几下。 黄月英蹲下来仔细瞧着地图,良久才站起来徐徐说:“三分天下,后图之。” 诸葛亮喜形于色,用一种无限赞赏的目光看着她,但随即高高举起手中竹杖,悲怆地说:“胸有成竹又怎么样?” “新野刘使君如何?”黄月英突然问。 “啊?”诸葛亮低头沉思,来回踱步。 黄月英觉得还是让他独自沉思为好,便回屋做饭去了。 五 琴声戛然而止,把黄月英从往事中拉回来。 “都几更天了,怎么还没有睡?”诸葛亮揉揉太阳穴,带着爱怜和责备的口气说。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何时先你而眠呢?” “啊……我倒真忘了,唉,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诸葛亮站起来,双脚有些发木,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黄月英连忙上前扶住他说:“这天寒地冻的,明天我还是去买点木炭,生一盆火,给你暖暖脚吧。” “不用,你找些旧衣服,我裹在脚上就行了。” “唉……你这又是何苦呢?又不是……”黄月英深深叹息。 “多事之秋啊……”诸葛亮也深深叹息。 “我算明白了,老祖宗说得好啊,‘不为良吏,便为良医。’想当初,真该听你的,回阳都城做一个良医,至少你不会这么挨冻……” 诸葛亮笑笑,学着她当年的语气:“生逢乱世,做个良医又能挽救苍生吗?” “可是……”黄月英突然打住不说了。 诸葛亮明白她要说什么,也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守门的兵士突然跑进内院,在房门外报告:“禀相爷,皇帝信使驾到。” 诸葛亮又喜又惊,喜的是皇上终于要召见他了,惊的是难道皇上病情加重了? 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出门迎接信使。 信使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一跟头栽倒在雪地里,守门军士连忙扶他起来。 诸葛亮大惊,奔跑过去,关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一个军士说:“相爷,八成是脚冻僵了。” 信使被两军士扶住,从后背取出一个竹筒,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他:“请相爷接旨。” 诸葛亮接过来,吩咐军士:“马上扶他到厢房,生火取暖,弄些饭食。” 军士应了一声,扶着信使而去。 诸葛亮回到书房,从密封的竹筒里取出圣旨,上面写道:“诏丞相诸葛速赴永安。” “备马备马!”诸葛亮高声命令。 黄月英把那件刚补好的披风给他披上,默然退到一旁。 六 尚书令李严用过晚膳,去皇上的寝宫走了一遭,向侍寝的太监和宫女详细询问皇上饮食起居的情况,找御医了解皇帝的病情,接着检查皇上今天下午的大小便,再去给鲁王刘理、梁王刘永问安,说上一会儿话,然后去永安宫各处守卫的哨卡巡查,最后才回到驿馆。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二更天了。 五盆红彤彤的木炭火吐着热气,整个屋子暖洋洋的。两个奴婢看见他进来,连忙迎上去,帮他拍打身上的雪花,然后脱掉披风和外套。 李严坐在一盆炭火边搓着手烤火。 “爷,热水准备好了,可以沐浴了。”一个奴婢说。 李严起身从侧门来到另外一个房间,这是他洗澡的地方。屋子中央放置了一个巨大的木桶,木桶周围烧了八盆炭火,蓝色的火苗贪婪地舔着手腕粗的木炭,把屋子映射得红彤彤的,像春末落日晚霞的余晖停留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木桶里加满了热水,热气袅袅地冒出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萦绕,顿时,整个屋子变得异彩流光,扑朔迷离,恍若隔世。李严把头枕在木桶沿上,微闭眼睑,心里怎么也无法平静。 自从皇上召见他陪侍、加封为尚书令以来,他每天的生活几乎都一个轨迹:早中晚必定三次按时去探视皇上,关心皇上饮食起居,甚至解大便这样的事他都每天亲自查看,是稀还是稠,是白色还是红黄色,是黏液便还是脓血便。 他买通侍寝的太监和宫女,只要皇上一清醒,神智比较好的时候,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赶过去,陪皇上聊天。刘备呢,似乎也越来越倚重他,每一次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人宣李严。 李严自己也没有料到皇上会召见他这个五品郡守,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刚觐见,皇上就将他从第五品一下子跃升第三品。 建安十八年(213年),刘璋在危难时刻提拔他为护军,总领益州兵马,拒皇上于绵竹。他见刘璋大势已去,便率众投降,而刘备呢,仅仅任用他为裨将。拿下成都后,才提拔他为犍为太守、兴业将军。建安二十三年(218年),蜀中豪族大户马秦、高胜等在郪县(今四川省三台县)叛乱,从郪县打到资中县,叛乱人数达到五万多人。马秦、高胜率部向成都攻击,成都震动,很多豪强地主、达官商贾都打算举家逃难避祸。这时候皇上正在汉中与曹操大军交战,根本无法抽兵平息叛乱。他率犍为郡兵士卒五千人,进击叛匪,冲锋陷阵,击败叛军,斩马秦、高胜首级。 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李严,刘备不可能称“汉中王”,更不可能登基,延续已经没落的大汉王朝。但是,这么大的功劳,刘备仅仅加封他为辅汉将军,这个将军不仅只是个虚名,而且还是个不入流的杂号将军。而皇上登基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加官晋爵,唯独他李严还是原地不动,很多幕僚、属下都为之愤愤不平,一些在孙权手下的朋友还捎书带信来,劝说他弃刘投孙。 要说没有怨气那是假的,不过他自有盘算。在击败马秦、高胜后,他把叛军中精壮军士全部掳为自家的附民,在犍为赐给他们田地,使其每年向他缴纳租税,加起来没有两万也有一万五吧,加之他们的家人陆续西迁至犍为郡,他一下子就拥有好几万附民,这可是一笔巨大财富啊,怎么说走就能走呢?手中只要有粮有钱、有部曲有兵,就有实力,就算你刘备是皇帝,真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有实力,就有潜在的话语权,总有一天我李严会发挥作用的。 而现在,皇上面临的局势不可同日而语了,皇上东征之前,庞统、法正、关羽、张飞、黄忠就已然先后亡故。东征失败,荆州出身的将军张南、冯习战死,荆州名士马良(马谡的哥哥)遇害,刘璋时期益州主簿黄权被迫投降魏国。在章武二年(222年)冬,声望和资历甚高的司徒许靖、尚书令刘巴,以及骠骑将军凉州牧马超和皇上的小舅子、安汉将军糜竺也都死了。丞相诸葛亮从跟随皇上到现在,还没有主持过军务,更没有打过一仗,太子幼小,皇上也决计不可能把政务、军务托付给一个人,何况这个人还没有一点军务经验呢?那么主持军务的就只有赵云、魏延和他,而他一来就被加封为尚书令,接替病死的刘巴,这就是一个信号,他陪侍的这段日子的表现,将决定他能不能成为肱骨大臣。 一个心腹裨将在外面急急禀告:“将军,将军……皇上有旨意,宣你立刻觐见。” 李严一边洗浴一边问:“皇上清醒了?” “听传旨的公公说,皇上已经不行了,好像是回光返照。”裨将低声说。 李严吃了一惊,一个虎跳,跳出木桶。 七 偌大的蜀郡大牢只有几盏桐油灯,昏暗的灯光把这里点缀得更加阴森恐怖,几个狱卒围着一盆炭火在猜拳喝酒,有气无力的呻吟声不时传来,搅扰了狱卒们的酒兴,引来他们大声呵斥。 在大牢西头的一间囚室里,一盏桐油灯散发的微弱光线显得格外抢眼。这里的陈设也与其他囚室很不一样,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竹榻、一木几,榻上至少有三床棉被,几上放置一盏油灯和一堆整整齐齐的竹简。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竹榻上看书(竹简),他就是从事祭酒(相当于政府顾问)秦宓。 一个巡视的狱卒走过来,探头探脑地瞧瞧,毕恭毕敬地问:“秦老爷还没休息啊?要不要小的去帮你弄一盆火来?” 秦宓抬头看看他,微笑着说:“不用了,我这老骨头还受得了。再说,要是宫里知道了,怕是要为难你等。” 那狱卒乐颠颠地跑回去,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盆炭火,打开牢门,放了进来,小声说:“老爷,这皇上吃了败仗,正应验了你老的话,小的估摸着你也快出去了,以后还得照应照应小的。” 秦宓笑道:“岂不闻田丰之事么?” “田丰?啥人?”狱卒问。 “曹操和袁绍,知道吧?” “这两个人小的知道。” “曹操和袁绍大战于官渡,田丰是袁绍的谋士,他建议袁绍据险固守,分兵抄掠,令曹操大军疲惫后再进攻。袁绍不听,田丰强谏,袁绍认为田丰扰乱军心,将其打入大狱。” “呀,好像跟你老差不多啊。”狱卒说。 秦宓点点头,也许是关久了,没人说话,今夜天寒,又睡不着,所以他兴致盎然,继续说:“是啊……后来袁绍官渡战败,有狱卒谓丰曰:‘君必见重。’丰曰:‘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 “这……”狱卒哈腰笑道,“老爷子,我等粗人,你就别文绉绉的了……” 秦宓笑道:“狱卒对田丰说,你就要出去了。田丰回答说,若我军打胜仗了,我没事;今我军大败,我就要被斩首了。” “后来怎么样?”狱卒有些焦急。 秦宓看着他说:“袁绍果然杀了田丰。” “啊呀……”狱卒很是惊慌,盯着火盆。 秦宓笑道:“你还是端走吧。” 狱卒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端起火盆出去了。 八 诸葛亮带上几个军士刚走,司盐校尉、蜀郡太守王连和治中从事(州刺史的助理,相当于政府秘书长,主管州府文书案卷)杨洪带领十来个军士疾驰而来,见黄月英站在漫天风雪的门口,很是诧异,连忙下马相见。 “丞相何在?”杨洪躬身问。 黄月英说:“皇上来旨,诏他速去永安宫。这不,刚走呢,估计还没有出城门。” 王连、杨洪又匆匆上马,招呼众人,追赶过去。 黄月英望着十余骑消失在风雪之中,独自念叨:“这天气……” 又站立了一会儿,在值守军校的催促下,她才慢慢回到屋里,和衣躺下,窗外暴风呼啸,恰如鬼哭狼嚎一般。黄月英怎么也难以入眠,夫君弹奏的《梁父吟》的调子似乎又在耳边回旋…… 诸葛亮在失落的时候为何如此喜爱这首挽歌?这个问题这些年一直像魔咒一般缠绕着她,如影随形,想甩都甩不掉。直到建安二十四年(219年),黄月英似乎才真正找到答案。 那一年,皇上令宜都太守孟达从秭归北攻房陵郡,当时的房陵太守蒯祺是诸葛亮的大姐夫,为孟达兵所害。大姐夫蒯祺被孟达部所杀的消息传来,诸葛亮在书房呆坐,一夜未眠。第二天,他派了一个军士去房陵郡打探大姐一家的下落。 在等待军士回来的那几个月,诸葛亮每天从左将军府回来,总是站在门口,翘首东望,不管吹风还是下雨。几个月后,军士回来了,说没有找到,也没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当地人说,当时孟达的部队冲进郡守府,烧杀抢掠后一把火把郡守府烧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出来。 诸葛亮噙着泪水,呆坐了很久,水米不进,就和衣睡下。黄月英不敢睡,就坐在竹榻边看着他。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诸葛亮居然睡着了,还睡得很沉,像一辈子不曾睡过觉一般。但是,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夫君苍老了许多,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很多很多。 皇上不是不知道这层关系,可连一句体恤安慰的话都没有。孟达也不可能不知道这层关系,也没有来信作一点解释。诸葛亮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办差,还是那样兢兢业业,还是那样恪尽职守。 这件事后,黄月英似乎有点理解他为何这般喜欢《梁父吟》了。诸葛亮从中领悟到政治的残酷,为了国家安宁,三位勇士不得不悲惨地牺牲,就像为了蜀汉,他大姐一家被残忍地杀害,而自己呢,却什么也不能做,只有把悲伤、愤怒、仇恨深深地埋葬掉,把眼睛里的泪水一抹,装成什么事儿也没有。 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黄月英又迷惑起来。关羽败走麦城,向皇上的义子、副军将军刘封求援,刘封居然不发兵相救。随后,孟达反汉投降曹魏,本来皇上想保住刘封一条性命,可诸葛亮第一个站出来,力主皇上杀之。诸葛亮说,刘封刚猛,易世之后太子恐怕难以驾驭。于是,刘封被皇上赐死。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诸葛亮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难道他一生所有的一切,包括身家性命、德行操守,都是为着大汉政权的稳定吗?也许,夫君钟情于《梁父吟》,表明他敬仰晏婴,立志于做一个像晏婴那样的贤相,同时他也领悟到在那崇高而美丽口号下的政治所隐藏的残酷,作为个人来讲,在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只能牺牲个人利益,顾全国家利益,哪怕是留下骂名…… 九 诸葛亮带上几个军士,疾驰而去,刚出东城门不久,后面十余人手持火把追了上来。 “前面可是丞相?”一个人大声呼喊。 诸葛亮一听是司盐校尉、蜀郡太守王连的声音,便勒马回首等候。 来人正是王连,还有州治中从事杨洪。 诸葛亮吃了一惊:“你们这是……” 王连、杨洪一行翻身下马,行礼。 诸葛亮也跳下马来。 王连低声说:“禀丞相,探子来报,汉嘉太守黄元可能要起兵谋反。” 诸葛亮微微一惊,但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杨洪低声说:“相爷,据益州郡太守正昂传来讯息,那边的局势正在恶化,豪强雍闿拥家兵自重,似有反叛迹象;牂牁太守朱褒快马来报,说益州从事常房意欲谋反,已经被他带兵攻杀……” 诸葛亮脸色微变,看着杨洪。 就在前几日,正在牂牁郡巡察的益州从事常房,派人来报,他闻听太守朱褒想反叛,已将朱褒的主簿羁押审讯,不料用刑过重,拷问致死。而现在呢,这个朱褒反而说常房谋反。 看来南中的局势真是一触即发。 “更为可恨的是,这个朱褒还请求州府治常房家人之罪,还说按照《蜀科》,其子当诛,家人应当流放。”杨洪语气中很是愤怒,但颇为无奈,“究竟怎么办,请丞相定夺。” 诸葛亮略一沉思,便说:“将常房家人中成年男丁全部收监,其子死罪,待秋后问斩;其余人等在天气转暖,高山雪融之时,流放到越隽(今四川省西昌),将对常房的处理快马知会朱褒。” 他突然变换语调,果断地说:“至于黄元……杨从事,你先给黄元去一封信,安抚一下。王太守,你暗中多派探子,部署军队,如果黄元在我去永安宫期间叛乱,你们和蒋琬一起去禀告太子,便宜行事,对于黄元,决不能迁就姑息。” 诸葛亮说到这里,似乎还不放心,又重复对南中的对策:“你们要谨记,对于南中,就一句话,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王连、杨洪齐声说:“领钧旨!” “鉴于目前情况,相爷不能走中水(就是今沱江,到今天泸州,沿长江直达白帝城),这一带与蛮夷交界,很不安全,卑职建议先至涪城,走水路至德阳(当时德阳治所在今遂宁北),然后换快马到巴郡南充国县,换乘船沿内水(嘉陵江)下江州(今重庆)。”王连诚恳地说。 王连上前几步,看看诸葛亮的随从,随即对后面的军士命令道:“众军士听令,你们护卫丞相,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十余军士齐声应道:“领明府钧旨!” 王连又对诸葛亮说:“丞相,现在时局不稳,你就带这几个随从,我不放心啊!这几个是我贴身军士,便送与你,策应安全。” 十 永安宫大殿灯火通明,但刘备寝宫却只有一盏油灯,两盆炭火。李严躬身进去,眼睛还不适应,使劲揉揉眼睛,才看清刘备依然坐起来靠在墙上,他忙不迭上前跪拜:“尚书令李严拜见皇上,愿皇上……” 刘备抬抬手,马上又无力地放下:“罢了……罢……了……宣旨。” 一个太监立即展开圣旨:“尚书令李严接旨。” 李严连忙移动膝盖,朝向太监:“臣李严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犍为郡太守、辅汉将军、尚书令李严庶事精练,功勋卓然,加封为中都护,执掌兵权,统内外军事,钦此。” 李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之间思维停滞,不知所措,只是满脸惊喜,抬起头愣怔地向上看着,不知道是在看圣旨,还是在看太监。他料想到了自己会再次被提拔,但压根儿没有料想到皇上一下子把他提拔到与诸葛亮平起平坐的地位,有了军权,迟早有一天,他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太监宣旨完毕,见李严像一只把头伸得长长的乌龟,目瞪口呆,心里好笑,便提醒道:“李都护,还不接旨谢恩?” 李严清醒过来,把头在地上叩得咚咚直响,语无伦次地喊叫道:“谢主……谢皇上隆恩,微臣何德何能……臣一定舍身以报……微臣……” 太监强忍住笑,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再次提醒道:“李都护接旨。” 李严这才双手高高举起,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然后以膝代步,匍匐着走到刘备榻前,满脸泪水,又拜。 刘备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他这种感激涕零的表现,对左右太监宫女说:“你们退下。” 声音很小,却透出一种威严,太监宫女们都蹑手蹑脚,迅速退出寝宫。 “你起来坐。”刘备指指榻沿。 “臣惶恐,臣不敢,臣就跪着,跪着心里踏实……”李严又叩拜。 刘备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笑意,但笑意一闪而过,他看了看这个下属,微微点头,突然问:“爱卿,你可曾怨恨过朕?” “这……”李严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只是虔诚地望着刘备,“臣不敢……” “你我君臣一场,我都这个样子了,我们就不能说说心里话吗?”刘备叹息一声,微闭眼睛。 李严大为感动,伏地呜咽地说:“启奏皇上,微臣确实有过怨气……” “说说?”刘备轻声追问,依然闭着眼睛养神。 “微臣斩杀马秦高胜,皇上只给了一个杂号将军,皇上登基,封赏群臣,唯独没有微臣的分儿……”李严试探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边用余光细细在刘备形如枯槁的脸上扫描。 “你知道为什么吗?” “微臣驽钝,不敢妄测圣意。” “马秦高胜起兵反叛,朕所有的精锐都在汉中,如果没有爱卿,朕怕是要老死汉中了,所以朕能登基,你居功至伟,不说给你一个扶汉将军,就是给你封侯,也不为过……”也许是身体太虚弱,刘备喘息连连,接着又一阵咳嗽。 李严手足无措,只得大声叫御医。 几个御医和太监宫女闻声都小跑进来。 刘备靠在被褥上,耷拉着脑袋,无力地挥挥手,叫他们出去。 等众人退出后,刘备又喘息了一阵,继续说:“你说得对,朕登基,唯独没有封赏你,你有怨恨,朕能理解。” “微臣有罪,请皇上……” “爱卿何罪之有?”刘备打断他的话,“朕寄篱于新野,就闻卿名,本欲相请,奈何你是刘表之部属,朕不愿夺人所爱。后曹贼取荆州,你举部举族西迁,不为曹贼所用。先仕刘表,后仕刘璋,都是汉室后裔,而斩杀马秦高胜,朕没有……朕……”刘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严忙站起来,一手扶着他,一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皇上龙体要紧,请皇上休息。” 刘备抓住他的手,叫他坐在榻沿,继续说:“朕登基,故意没有封赏你,你却依然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大修犍为郡城,为一州之胜景;朕登基之前,你上报祥瑞,立庙以释天道;越嶲夷帅高定遣军围新道县,你驰往赴救,大破贼匪……” “那是微臣本分……”李严诚惶诚恐地说,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个皇上,一切都在他的安排掌控之中,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稍有异动,恐怕自己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这里,似有一股凉风从背心嗖嗖刮过,李严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 刘备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欣慰地感叹:“有爱卿在,朕去无忧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发自内心的感叹,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力量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李严也不例外,他被彻底征服了,两行热泪哗哗流下,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他的手上,也掉在刘备的手上。他想说些感恩戴德的话,但从喉结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像婴儿一般简单的啊啊呜呜的音节。 “李严接旨!”刘备突然坐直身子,睁开眼睛,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李严的脸。 李严又是一惊,他明显感到对方那双眼睛中猎猎的杀意,连忙扑地跪倒,接着一个裹着的白绢圣旨掉在他的面前。他来不及细想,拿起圣旨展开,瞟了一眼,饶是他身经百战,一生不知杀了多少人,也立即两股颤颤,冷汗淋漓…… 十一 诸葛亮一行十余人从北城门而出,直奔涪城,然后乘船朝德阳而去,几天之后,在德阳换快马,一路顶风冒雪,快马加鞭,向巴郡南充国县而来。 天色蓦然间暗淡下来,大风裹着雪花让人睁不开眼睛,北风过处,山林发出呜呜的怪叫,不时有猛兽的咆哮声传来,让人汗毛倒立。 “相爷,今天怕是到不了南充,前面有个山神庙,我们是不是将息一夜,补充一下体力,明儿个一鼓作气赶往南充?”一个裨将从后边打马而来,向诸葛亮禀告。 诸葛亮勒马望了望,然后说:“传令,在山神庙宿夜。” 十余骑来到山神庙前,裨将指挥军士:“你们几个搜查外围,你们几个搜查庙内!” 七八个军士分成两队,抽刀在手,巡查去了,不一会儿都来报没有异常情况,裨将这才扶着诸葛亮进庙。 这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山神庙,只有孤零零的一间房子,门窗早已腐朽脱落,里面满是灰尘和蜘蛛网,屋顶有几个破洞,雪花随风飘进来,因此屋子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庆幸的是,在屋子一角堆满乱草,并不怎么潮湿,可以做引火之用。 裨将叫一个军士拿来门板垫在香案边,扶着诸葛亮靠坐在门板上。众军士拿出火折子生起火来;另几个军士拿出行军锅,在外边也生了一堆火,找了些积雪放在锅里,架在火上烧水。一股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不一会儿,诸葛亮感觉周身一下子温暖起来。不过,脚似乎还不听使唤,他便脱下鞋子,烤了一阵,却又钻心地疼痛。 “你们都把衣甲脱了烤烤吧。”诸葛亮见大家都穿着湿漉漉的衣甲,便道。 众军士欢呼一声,七手八脚地卸下衣甲,其实他们早就想脱下衣甲了,只是相爷没有发话,便都没有动。 裨将拿出一双厚厚的棉布垫着狗皮毛的袜子,跪在地上就要给诸葛亮换上。 “这是哪里来的?”诸葛亮问。 “临行前,相爷夫人叫裨将带上的。” “大家都没有,我怎能穿?收起来吧……要不你去看看哪些兵士的脚冻伤了,把袜子给伤情最严重的。”诸葛亮把脚收回来,使劲地搓。 众军士感动得热泪盈眶,跪拜道:“相爷,我等都是精壮汉子,不碍事,请相爷换上吧。” “都起来,起来吧。”诸葛亮说。 这时,屋角草丛中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裨将眼尖,大喝一声,抽出宝剑,紧紧护卫着诸葛亮。 众军士都齐刷刷跳起来,操刀在手,围了过去。 那人摇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又倒了下去。 几个军士拨开草丛,用火把照了照,禀报道:“相爷,这人带着刀,好像是个山贼。” 裨将把剑放回剑鞘,躬身说:“相爷,既然是山贼,杀了吧。” 诸葛亮继续低头搓着脚,说:“你们把他抬到火堆边,灌些热水。” 裨将劝谏说:“相爷,眼前这人来路不明,还带着刀……” “不碍事,你想想,要是山贼,缘何只身一人?我看倒像过路人,突遇暴风雪,饥寒交迫,所以晕倒。”诸葛亮摆摆手,笑道。 几个军士把那汉子拖过来,收了他的刀。 裨将拿起刀瞧瞧,手指在刀面上上弹了几下,发出悦耳的响声,不由得啧啧称奇:“好刀,好刀!” 一个军士道:“将军怎知那是好刀?” 裨将手提宝刀,得意地说:“我给你们演示一下,让你们开开眼界。”他叫一个军士双手把自己的刀架过头顶,置于胸前上方,手起刀落,那军士之刀应声而断。 军士都惊呼起来。 裨将低头检查刀刃,然后双手把刀递给诸葛亮,说:“相爷请看,这刀一点缺损都没有。” 诸葛亮接过刀仔细地察看,果然如裨将所言。他眼里透出一丝惊喜,目光从刀刃上移到那汉子身上,良久才说:“你们务必救醒这汉子。” 裨将吩咐军士煮点稀粥,给汉子灌进去。那汉子依旧昏迷,军士没法,只得将他的湿衣服脱下,帮他烤干,又给他换上,期望黎明之前他能醒来。 折腾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那汉子终于醒过来。 诸葛亮忙走过去蹲在他身旁问:“好汉,你这刀从何而来?” 汉子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看他,吃力地说:“神刀……蒲……元……” 语毕,又昏了过去。 “他说什么?”诸葛亮抬头问。 众军士都摇头。 其中一个军士使劲摇晃着汉子:“醒醒,醒醒,相爷要问话呢。” “算了……给他留些干粮,我们走吧。”诸葛亮说罢,大步走了出去,翻身上马,扬鞭扎进风雪里。 “神刀蒲元……蒲元……”他喃喃地说。 十二 李严从刘备的寝宫出来,一阵寒风夹着雪花迎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他仰起头,迎着雪花,迎着风,很贪婪地、深深地呼吸,周身的燥热一下子消减了不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爽。刚才在皇上那里,就像在极短的时光内经历了春夏秋冬,时而春光明媚,时而狂风呼啸,时而绵绵细雨,时而酷暑难耐,兴奋、紧张、惊疑、恐惧像惊涛骇浪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刚把他抬升到九霄,又一下把他淹没吞噬。他就像一块平铺在木板上的猪肉,任由皇上宰杀,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感动而泪流满面,惊惧而浑身冒汗。开始走进皇上寝宫的时候,还感觉这里没有自己驿馆温暖,但是走出来的时候,却是大汗淋漓。 “自古圣意难测啊……”他边走边自言自语。 “参见尚书令。” 守门军士的禀报声打断了他杂乱无章的思绪,他转头左右看看,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永安宫大门口,但是他的目光随即就停留在宫门口那尊“福兮祸兮碑”上。 这座碑底座为一只巨龟,龟背上还盘绕着一条蛇,碑的正面书写有“福兮祸兮”四字,碑背后用篆体刻有三字:永安宫。 记得他刚来的时候看到这东西,心里直犯嘀咕:皇上这是唱的那出啊?怎么弄这个东西放在这里?皇上兵败猇亭,收合离散兵士,弃船步行,溃退至这里,把鱼复县改成永安县,修筑临时行宫——永安宫,这不难理解,就是期望大汉永远安宁。 但是这个东西,确实有点令他作呕:一个巨大的乌龟把脖子伸得老长,扭头望着上面的一条蛇,那蛇似乎还不理睬那乌龟,盘绕在龟背上,伸出长长的蛇信,瞪着两只小眼睛,邪恶地眺望前方。 后来,听其他陪驾大臣讲,这龟、蛇分别代表福与祸,皇上在猇亭战败后,情绪惨淡,忧患低落,加之又患痢疾,整日里更是食不甘味、寝不能寐。直到尚书令、太子家令刘巴到来侍驾,劝慰皇上说,老子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皇上满心喜欢,情绪大为好转,遂令打造“福兮祸兮碑”,置于永安宫门口,期望祸福转换,保佑大汉永远安宁,江山牢靠,霸业有成。李严这才有所明白这碑的含义。 李严若有所思,突然发现那只乌龟的形状似曾相识,怔怔地寻思了一会儿,越想越思绪纷纷,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便苦笑一下,摇摇头,走到碑前,审视着那只乌龟和那条蛇,一手拿一个圣旨,看看,又看看乌龟和蛇。“福兮祸兮?”他心里默默念叨,不由自主地把一份圣旨放在乌龟头上,把另外一份圣旨放在蛇头上,看了一会儿,交换位置,又看。 四个守门军士看着李严古怪的举动,满脸诧异,相互对视几眼,伸长脖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干什么呢?”不远处传来一声洪钟般地断喝,不仅把军士们吓了一跳,也把李严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他正要发作,看见是翊军将军赵云,便迎上去打招呼。 “咦,原来是尚书令李大人。”赵云也颇感意外,抱拳行礼。 “赵将军这么晚了还在巡视?辛苦辛苦!”李严的语气有些讨好。 赵云淡淡地说:“职责所在。”接着,又责问军士,“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李严忙说:“赵将军,承蒙皇上召见,刚才我出来时候询问他们一些情况。” “喔。”赵云又向他行礼,“多劳李大人费心,请大人早点安歇,我到其他地方看看。” 说完,不待他回话,带着几个军士径自走了。 李严目送赵云一行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这才移步朝驿馆走去。一阵寒风,他周身一凛,赶紧把披风紧紧裹在身上。在雪地里站立了一会儿,周身热气早已消散,随之而来的是像刀锋一样的寒意。 想起赵云刚才不卑不亢的态度,他陡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等到皇上归天,后主即位,这赵云、魏延未必能听他节制,特别是这个赵云,当年曹操大军轻装追击皇上,皇上抛妻弃子,只带诸葛亮、糜竺、张飞等十余人逃命,就是这个赵云,抱着太子刘禅,护着刘禅的生母甘夫人,硬是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要是没有赵云舍生忘死,哪里有现在的太子!从那以后,赵云一直就是刘家宿卫军士的统帅。 皇上执意征讨孙权,赵云极力反对,对皇上说:“皇上,国贼是曹操不是孙权;如果我们先灭掉曹魏,孙吴自然就会降服。现在曹操虽死,但曹丕篡汉,人神共愤。我朝应当顺应民心,出兵占据关中,控制黄河、渭水上游,讨伐曹魏。关中、关东地区的百姓一定会带着粮食、赶着马车来迎接皇上。何况一旦和孙权打起来,如果一时解决不了,我朝就会非常被动。因此臣以为不应先和孙权开战,请皇上三思!” 皇上虽然震怒,但也只是不带赵云随同出征,叫他留守江州而已。皇上战败溃退,孙权遣将军李异、刘阿等尾随汉军,屯驻在不远处的南山,虎视眈眈。皇上紧急调赵云进兵至永安,李异、刘阿便率领吴军撤退。 但是,从事祭酒秦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力阻皇上征讨江东,皇上大怒,把他投进监狱,现在这老头儿还在大牢里待着呢,这天寒地冻的,不知道这书呆子能不能挺过去。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驿馆门口,守卫的军士向他禀告行礼。他没理睬,把双手放在嘴边哈哈气,迈开大步走进驿馆。 十三 刘备病情加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开初昏迷的时间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继而半天甚至整天整夜地昏迷,言语更加吃力,半天也就说几个字。每每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便问丞相到了没有,后来伺候他的太监宫女一见他醒来,就条件反射般地告诉他丞相还没有到。李严、鲁王、梁王、赵云、刘琰和其他陪驾的大臣们急得团团转,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严厉督促御医,而御医们都战战兢兢、束手无策。每日里时不时一惊一乍的,上上下下都疲于奔命一般。 李严开始以中都护的身份过问一切,他以皇帝需要静养为由,禁止陪驾大臣随便进出寝宫,每日里能自由进出皇帝寝宫的也就只有李严、两个王子和御医们。 本来守卫永安宫的军士是赵云统帅的御林军,李严以加强警戒为由,说服两个王子,增加了四个他带来的军士,这样,就连赵云进去探视皇上也要经过李严的批准。赵云事后才知道这事,既然是两个王子同意了的,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不是不相信李严,但自从来到成都后不久,益州官员中就有人说“难可狎,李鳞甲”,大意是说李严这个人贪得无厌,营私舞弊,却很狡猾,别人很难抓住他的把柄,也很不好接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云尽管没有跟李严共过事,也没见几次面,但是无形之间心里对他多了一层戒备。 更为可怕的是,最近李严与鲁王刘理走得太近,经常通宵达旦在一起,不知道干些什么。赵云担心的是,要是皇上在宣布遗诏之前突然驾崩,那么李严随便联合一个王子就可以一手遮天,这样一来,诸葛亮就被动了,大汉王朝就会面临再一次动荡的局势。 一想到这些,赵云背心就冒汗,很是焦急,先后派出三个心腹军校,去打探诸葛亮的消息,不过都还没有回复。 雪终于停了,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轮红日从东边的山巅冉冉升起,万丈阳光倾泻下来,积雪覆盖的山峦层林顿时熠熠生辉,从峡谷升起的雾霭安详而恬淡,把世界分割成两个部分,永安宫宛如在天上一般。马桑树已经吐出米粒大的绿芽,在积雪中探出脑袋,顿时,单调而孤寂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生机勃勃,充满野性的欲望…… 赵云一夜未眠。 三更时分,他巡查完毕回驿馆歇息,心浮气躁,无法入眠,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索性全身披挂,持枪按剑端坐在榻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心神不宁,果然,探子来报,说李严的军队似有调动的迹象,他感到事态有些严重了,如果猜测没有错的话,皇上就会在这一两天归天了。自己的军队远在百里外的夔门,而这里守卫的御林军不到半校(一校即一千人),而李严的军队就驻扎在山下,本来这个月应该与李严的军队换防,但李严说大雪封山,行军不便,等三月雪融化了再换防。 他立即带上两个心腹军校,连夜来到汉昌长(汉昌县令。汉昌,即今四川巴中)马忠的营地。 马忠大吃一惊,忙把他迎进屋里,不待他开口便问:“将军,莫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赵云沉吟不语。 “将军,马忠不才,得皇上赏识,愿为皇上赴死!”马忠说完,重重跪拜在地。 赵云连忙把他扶起来,把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 马忠说:“我该怎么做,请将军明示。” “你随我回御林军营,我把遣兵虎符交与你,如果永安宫有异动,你就带领御林军五百军士,先包围永安宫,我想他李严也就不敢怎样。”赵云说。 “好,我这就随将军前去。” 安排妥当,天色已经微明,赵云走出营门,站在永安宫门口,亲自值守。果然不出他所料,永安宫里突然一片慌乱,昨晚陪寝的鲁王跑出寝宫大呼御医,太监宫女行色慌张,进进出出,一个太监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朝李严的驿馆跑去,一会儿李严、梁王匆匆而来,紧接着陪驾官员们也闻讯纷纷赶过来…… 从事祭酒射援、巴东郡郡守刘琰等官员看见赵云在永安宫门口,都焦急地问皇上的情况。 赵云再也按捺不住了,对大臣们说:“列位大人休乱,我也不知皇上情况,请随我入宫探视。” 守门军士立即把他们阻住,一个属于李严部的裨将恭恭敬敬地说:“赵将军,李都护有令,没有都护将令不得擅入。” 赵云喝道:“我乃皇帝宿卫的翊军将军,谁敢拦我!” 那裨将又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地说:“请赵将军不要为难卑职。” 赵云喝令:“还不把他们给我拿下?” 他部下的四个御林军立即抽刀架在那裨将和另外三个李严亲兵的脖子上。 那裨将依旧面不改色,冷笑一声:“赵将军若要杀卑职,请自便,但卑职不能因私废公!” 赵云两眼喷火,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略一沉吟,随即“唰”地抽出宝剑。 有些官员害怕了,巴东郡郡守刘琰慌忙按住赵云的手,劝慰道:“将军切勿冲动,我等还是先等等消息再说吧。” 这时,李严面沉如水地走过来,站在宫门口,目光如鸷,扫视众人。其他官员连忙低头。 四个御林军士神色自若,依然如虎狼一般把刀架在李严亲兵的脖子上,丝毫没有惧意;而赵云则一直瞪着李严的眼睛,每次都迎上他的眼神,怒目而视。 李严心里打了一个冷战,不愧为长坂坡的单骑英雄,难怪皇上曾说“子龙一身都是胆也”,心思一转,对那裨将喝道:“赵将军是什么人,你敢阻拦?” 那裨将得令,连声诺诺,让开道路。 赵云也宝剑入鞘,喝退御林军士,对李严行礼:“李大人,列位大人要去探视皇上。” 李严满脸堆笑:“列位大人忠心可嘉,我李某安敢不许?请随我来,不过,皇上病情危重,请各位大人届时要忍住悲伤,不要惊扰了皇上。” 赵云等人轻手轻脚,鱼贯而进。 寝宫两边布满了甲胄军士,大臣们满脸惊愕,赵云心头微微一凛,眉头紧锁,冷眼看着周围。 几个御医正在把脉,时而摇头,连声叹息,不住地垂泪。 赵云一个虎步,抓起一个御医,低声喝问:“皇上究竟怎么样?” 那御医被他抓得龇牙咧嘴的,又不敢大声叫喊,只好手足乱舞。 另外一个医官连忙跪倒,一边叩拜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将军息怒,息怒……我等都猜断……皇上他……他……” 赵云放下医官,走到刘备榻前,见刘备奄奄一息,顿时泪如泉涌,跪拜在地。 刘备突然睁开眼睛,认出是赵云,拼尽力气说:“赵……爱卿……” 赵云猛然抬头,抓住刘备的手:“皇上,末将是赵云。” 刘备微微点头,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脑袋一歪,又昏死过去。 众官员都暗自抹泪,有的则低声哭泣。 李严扫视了一番,又看看刘备和赵云,温言对大家说:“皇上病危,需要静养,请列位大人还是回驿馆吧。” 有的官员退了几步,见射援、刘琰等大多数没有动,便也打住。 “怎么?你们是不是想皇上尽早归天?”李严威严地说。 官员们开始往外退。 李严又对赵云说:“赵将军,请!” 赵云呼地站起来,直视李严:“我要陪着皇上!” 其他几个官员也齐声说:“我等也要陪着皇上。” “我奉皇上旨意,统领军事,赵将军,你的御林军也该受我节制吧?有鲁王和我在这里,你们还担忧什么呢?你们听着,要是皇上有什么闪失,别怪我李某无情!” 李严的这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特别是把鲁王抬了出来。赵云也不好反驳,只好以乞求的眼神看着鲁王,哪知鲁王却视而不见,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朗声说:“鲁王,恳请许我陪陪皇上!” 鲁王刘理看看赵云,半晌才说:“赵将军的忠心朝野皆知,不过,父皇确实需要静养,不信你问问医官。在宫外守卫也是守卫嘛,对不对?” 李严沉声道:“赵将军、列位大臣,请!” 赵云在内心长叹一声,心里一横——今天就是死,也要陪着皇帝度过最后时光。他冷哼一声:“身为宿卫御林军统帅,我有责任护卫皇上!” 李严责问:“赵将军莫不是要违抗军令?” 赵云斜睨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职责所在,何谈违抗军令?” “那,休怪我军法处置!”李严面露杀机。 赵云冷笑一声,立即按剑,全身披挂顿时叮当作响。 众官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龟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李严脸色铁青,正要喝令拿下赵云。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李严和鲁王急忙走出去,原来是马忠带领御林军把永安宫团团围住。 李严喝道:“马忠,你要造反吗?” 马忠全身披挂,昂首直立:“都护大人,卑职奉翊军将军赵将军之令,率御林军前来护驾,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都护恕罪!” 李严与鲁王对视一眼,满脸沮丧。本来他与鲁王达成同盟,皇上驾崩之后,修改遗诏,传位于鲁王。但眼下,就算他的军队把御林军包围,但是里面的赵子龙有万夫不当之勇,外面还有五百训练有素的御林军,自己要躲开赵云追杀,冲出马忠的御林军,简直比登天还难。 鲁王上前低声说:“你的军队呢?” “当此关头,我们怎敢乱动?”李严泄气地说,“为今之计,先平息事态再说。” 十四 刘备突然睁开眼睛,竟然自己坐直身子,说:“丞相来了!” 赵云连忙扶住他,只顾垂泪,说不出话来。 这时,李严、鲁王走了进来。 刘备目光灼灼,本来苍白的脸突然有了血色,他抬高声音:“赵云何在?” 赵云连忙跪拜在榻前:“末将在!” “丞相已到,代朕迎接!” 赵云虽然很疑惑,但还是朗声道:“领旨!”说罢,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李严和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李严小心地问:“皇上……” 刘备又对太监说:“准备宣旨。” 太监连忙取出一个盒子,拿出诏书。 刘备破天荒地喝了几口水,靠在一个宫女的怀里坐着,闭上眼睛。寝宫里顿时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诸葛亮小跑而入,跪倒在榻前,颤声道:“皇上……” 刘备睁开眼睛,目光熠熠,长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来。诸葛亮连忙握住他的手。 “丞相,朕等你等得好苦啊……” 一句话说得诸葛亮心头酸酸的,泪水溢满眼眶。 “宣旨……”刘备说。 太监拿出圣旨展开,拖着悠长的声调,高声叫道:“文武百官,代太子刘禅接旨,跪!” 所有人全部伏地跪倒。 太监宣读道:“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脩,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太监宣读完毕,又说:“奉皇上口谕,着丞相代太子接旨。” 诸葛亮立即叩拜:“微臣代太子接旨。” 接过圣旨,诸葛亮又跪倒在刘备榻前,自责地说:“皇上,微臣有罪,遗失四书,微臣马上再去找来重新抄写。” 刘备未置可否,只是朝太监微微点头。 太监又宣:“丞相诸葛亮、中都护李严接旨。” 诸葛亮和李严连忙跪在太监面前。 太监宣读道:“朕,托孤于诸葛亮,令李严为副。” 诸葛亮、李严叩首谢恩。 刘备突然说:“加一句……李严留镇永安。” 太监又用悠长的声音唱宣:“皇上口谕,李严留镇永安!” 李严心里一惊,难道皇帝觉察到什么了?他扭头偷偷瞧鲁王,鲁王也是两股战战,浑身哆嗦。 刘备又朝诸葛亮伸出手来,诸葛亮连忙以膝代步,跪在榻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刘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诸葛亮的手,但旋即就无力地松开了,他耷拉着脑袋,目光黯淡下来,无神地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想起在隆中与皇上初次相遇时,他是多么英武强壮,目光中透露出的那股坚毅,令人折服。而眼前这个人,枯瘦如柴,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活力,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根木棍一般,冰冷,散发出的寒意直透血脉。他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扭过头,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刘备深深叹息一声,叹息声很微弱,却很清晰,就像从遥远的地方穿透群山而来,在诸葛亮耳边回旋,余音渺渺。 诸葛亮流着泪,呜咽着说:“刘豫州啊,我想念隆中,我该把你挽留下来,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青山为伴,与山月同眠啊……” 刘备嘴角挂着一丝惨笑,一字一句地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于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众官员惊愕不已,都不由得抬起头,把眼睛睁得如铜铃大,看着诸葛亮和刘备。 诸葛亮大惊,愣怔了一下,蓦然松开他的手,站起来,退后几步,重重地跪在地上,以头叩击地面,咚咚作响,高声哭道:“皇上要微臣死,微臣马上去黄泉路上等陛下!但皇上要微臣做个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微臣誓死不能领旨!” 说罢,诸葛亮慢慢站起来,长啸一声,冷不防从旁边军士身上拔出宝剑,朝自己脖子抹去。 赵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剑身,鲜血立即从他手上汩汩而下。 尽管赵云抓住了剑刃,但诸葛亮脖子已然 第二章 一 诸葛亮来到刘备榻前,他实在不忍看刘备那张不成人形的脸,垂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跪下,伏地拜了又拜,喃喃地说:“皇上,成都快马一天三次来报,汉嘉太守黄元、牂牁太守朱褒、南中豪族雍闿起兵谋反,山贼在雒城、绵竹作乱,危及成都,太子年幼,一个人在成都抗着,微臣不得不回去了……” 诸葛亮停顿了一下,声音呜咽:“皇上,微臣当年在隆中种田,自认为有些才学,一直没有遇见明主,潦倒郁闷,几乎要遵循祖训,回老家学医,您三顾草庐,那时候您47岁,微臣27岁,您大微臣整整20岁啊!按辈分,您是微臣长辈,哪有长辈来求晚辈的啊?古人说,学富五车,必定不惑。可微臣才27岁,在常人眼里,也就是一个愣头小子而已,哪里算得上有才德之人?可你没有轻视微臣,委以重任……” 诸葛亮越说越心酸,泪水溢出眼眶:“赤壁大战,大败曹贼,取荆州三郡,西进成都,北取汉中,终于有了一块根据地。首功者,乃庞统、法正、刘巴也。可皇上登基之时,却加封微臣为丞相,授予太子太傅的荣耀,亮何徳何能啊?” 诸葛亮说到这里,连连喘息,他深深呼吸,努力平抑情绪,然后继续说:“如今大业未成,大汉王国四面楚歌,北定南征,道路漫漫,皇上,说实话,微臣真有点力不从心……但,请您放心,皇上与微臣君臣一场,肝胆相照,微臣在有生之年,不管结果如何,必当倾力辅佐太子,争取实现您的意愿……经此一别,不知还能聆听您的教诲否?……” 他泪流满面,已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喉结里还是发出不规则的音节。 又过了许久,他起身擦泪,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众官员都来到了寝宫里,默默地陪着落泪。 他最后看了一眼刘备,决然走了出去。 众位大臣跟在他的身后,来到永安宫门口。 他在那座“福兮祸兮碑”前停下来,对众人说:“想必列位大人都明白这座碑的深意。” 众人连连点头。 “都护大人,你说说?”诸葛亮点名要李严来说。 李严面无表情,微微一欠身说:“皇上睿智,取老子祸福相依之典故,打造这座碑,期望祸福转换,保佑我大汉永远安宁,江山牢靠。” “李都护说得很对,皇上就是这么个意思,但是这仅仅是皇上一个方面的意思。”诸葛亮目视远处的巍巍山峦,一字一句地说。 “噢?”众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还请丞相明示。”李严也颇感意外。 “龟和蛇组合在一起,那是一种什么灵物呢?那是北方大神玄武;龟生活在江河湖海,因而玄武又成了水神。” 众大臣都齐声称是,连李严也微微点头。 诸葛亮铿锵有力地说“列位大人想想,为什么皇上把北方大神兼水神立在这里?皇上不仅期望祸福转换,永保我大汉安宁,更期望他日北伐中原,荡平江东,一统天下,恢复汉室!” 众人齐声叫道:“皇上英明!” “圣意拳拳,希望列位大人克己奉公,励精图治,为建立一个清明廉洁、国富民强的大汉王朝而鞠躬尽瘁。”诸葛亮接着说。 “我等谨记丞相教诲!”众大臣又是齐声高歌。 诸葛亮皱皱眉头,官场忽悠人的这一套他实在是不愿入耳,但眼下却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日后慢慢校正,于是说:“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说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赵云带着马忠,跟了上去。 诸葛亮见赵云赶来,便勒马跃下,把缰绳交给军士。 赵云翻身下马,躬身行礼:“赵云恳请送丞相一程。” 军士见状,纷纷下马,牵着马缓缓而行。马忠牵着赵云的马,远远地跟在后面。 诸葛亮神色冷峻,只是点点头,慢步而行,似乎有无限心事。其实,赵云此刻也不想说什么,于是两人走在官道上,默默无语。 残雪点点,装点着墨绿的山野,青草经过风霜雨雪的洗礼,从厚厚的枯叶中顽强地探出嫩黄的脑袋,在阳光下散发出灵动的光泽。偶尔几声狼嚎声在林间回旋,但那些鸟儿依然唧唧喳喳地跳来跳去,似乎没有听见一般…… 赵云四周望望,感触地说:“春天来了……” 诸葛亮似乎没有听见,对眼前春天的景色熟视无睹,只顾低头看着湿润的路面缓缓而行。赵云猜度他在思考什么问题,便退后一步,以免打扰他。 他从背后打量诸葛亮。诸葛亮两鬓斑白,身子微微佝偻,与刚出隆中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丞相也老了……”赵云内心深深地叹息。 转眼间看见那件披风上的几个补丁,他心里一阵酸楚。这段时间跟李严相处,每次都看到他锦衣玉食,举手投足,俨然一副达官贵人的样子,而眼前这个丞相呢?如果不是后面这些军士护卫着,他在这官道上顶多也就像是个没落的读书人而已。对于这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丞相,他打心里是敬服的,但是,有时候他也有疑惑,比如昨天晚上…… 二 诸葛亮正在为太子刘禅抄写最后一部书《六韬》,外边突然喧闹起来,接着就听见鲁王刘理跋扈的斥责声,他只好放下笔站起来,哪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连忙依靠在墙上,才勉强站住。 赵云正好在此往火盆里加木炭,急忙上去扶住他。 诸葛亮使劲敲击腰部,接着揉揉眼睛,还是迈不动脚步,便叫赵云扶着他走了出去。 鲁王等人见他病怏怏的样子,都惊疑地看着他。 “鲁王,恕我不能行礼。”诸葛亮只是拱拱手说。 “原来丞相有恙在身,失礼失礼。”鲁王道。 诸葛亮问:“何事喧闹?” “丞相是真的不知还是假装不知?”鲁王很不高兴地说。 诸葛亮不温不火地说:“请鲁王明示。” 鲁王发怒了,厉声说:“今天成都连续三次快报,大汉江山丢了一半了,你还不知道?” 诸葛亮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此等国家大事,有众位大臣在,何劳鲁王费心?” 按大汉朝廷祖制,除了太子之外,王子不能干政,刘备在成都登基之时,也强调这一点。所以众人一听,心里就明白诸葛亮的意思,不过,一个臣子跟皇帝的儿子以教训的口气说话,大家心里还是骇然。 鲁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过他急中生智,反驳道:“这不是来请示你这个丞相吗?” 几个官员赶紧给鲁王找台阶下:“丞相,鲁王的意思是请你拿主意,真的很紧急嘛。” “把快报呈给丞相。”鲁王找到了台阶,语气也缓和不少。 诸葛亮正色道:“国家大事,岂能在寝舍办理?走,去明良殿。” 明良殿正中上首并排放置了两个座位,先前是鲁王和李严坐在那里。鲁王知趣地坐在右边,把左边留给诸葛亮。 诸葛亮在赵云的搀扶下落座,看见李严坐在下面,而鲁王却坐在上面,便沉声对李严说:“李大人,你我同是托孤大臣,怎么坐在下面?” 这句话如巨石投入大江,掀起翻天大浪,可大殿内鸦雀无声,众官员面面相觑,正襟危坐。 鲁王的脸又是一阵红白相间,恨恨地站起来,拂袖而出。 李严怏怏上座,不过心里早已忐忑不安,正事未说一个字,诸葛亮已经先声夺人,看来自己回京师的计划又要泡汤了。 “把快报拿来。”诸葛亮见大家坐定,才吩咐道。 诸葛亮迅速翻看了三份紧急快报,然后目视众人:“列位大人有何良策?” 这些官员猜不准诸葛亮的心思,加之鲁王又被气得离席而去,便都默不做声。 诸葛亮神态怡然,耐心地等待官员们发言。 李严心里暗骂下面这些官员,开初说得头头是道,现在他妈的一个个都成了哑巴,看来这出戏不好唱了,如果自己再保持沉默,那结果就是诸葛亮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干咳几声,转身对诸葛亮说:“丞相,汉嘉、益州、牂牁等郡起兵反叛,我朝国土一夜之间丧失一半,所以大家都很焦急,适才大伙议定,由我速回成都,主持平叛事宜。但是皇上有口谕,令我留镇永安,现在皇上神志不清,所以我不敢擅自做主,鲁王即带百官请示丞相。”随即,他问下面的官员,“列位大人,是不是这样啊?” 大家都小声说是。 “那你的意见呢?”诸葛亮依然一副怡然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把这几起反叛的事放在心上。 “我是这么想的……”李严犹豫了一下,接着说,“皇上令我留镇永安,就是为了防御孙权来攻,这里有子龙将军镇守,那孙权也不敢轻举妄动,我率兵去南中平叛,两全其美。” 说到这里,李严突然转向赵云:“子龙将军,你看呢?” 赵云没想到他会征求自己的意见,不过,叛乱肯定得平息,而丞相没有带兵的经验,于是说:“都护言之有理。” 在众人看来,赵云是诸葛亮的心腹,赵云如此表态,那即是代表诸葛亮的态度了,于是都一齐附和。 诸葛亮面色一沉:“皇上还没归西,我们做大臣的就擅自改变旨意,这是尽人臣的本分吗?李都护留镇永安,汉嘉、益州、牂牁之事,我回去处理。” 说罢,站起来,大踏步而去。 李严与其他官员又是一阵惊疑:“丞相没病呀,这是唱的哪一出?” 赵云也很纳闷:其实李严的意见不是很好吗?就是皇上清醒的话也会同意的,为什么丞相就不采纳呢? “皇帝还没有归天,两人就这么斗,这以后还怎么得了?”赵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对诸葛亮的评价也打了折扣。 三 “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还在为昨晚的事闹心?”诸葛亮突然转身,笑着问道。 赵云猛然惊醒,惊奇地问:“丞相怎么知道?” 诸葛亮微微一笑:“什么都写在你脸上,我如何不知?” “丞相,有我镇守永安,你还放心不下吗?何况还有陈到将军在此呢。眼下局势,如果不迅速平叛,恐怕大汉岌岌可危。”赵云忧虑地说。 诸葛亮停下脚步,看着他:“子龙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李严在犍为这几年拥有多少奴隶?拥有多少附民?” “这……”赵云心想,现在的豪族拥有奴隶和附民很正常啊,为何丞相就那么在意李严呢? 诸葛亮忧心忡忡地说:“昔日,他征讨马秦高胜,把降卒全部掳为附民,大致在两万人左右,这些人的家属也被陆续迁掳而来,我们就按照每个家庭三口人计算,那是多少?这些人平常耕种,倒也没什么,可一遇到战情,拿起武器就是军士,两万军士啊!这还不算他的奴隶和族人。” “啊!……”赵云惊呼,随后脸色肃穆,“看来皇上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皇帝高瞻远瞩啊……让他留镇永安,就是要把他与他的地盘、家兵分离,免得他拥兵自重。”诸葛亮叹道。 赵云忧愤地说:“昔日高祖,特别是光武帝,多次颁布诏书,禁止买卖奴隶,将依附的豪族附民释放为庶民,大汉十三州,就益州政令不畅,现在益州大大小小的豪族,都拥有家兵,俨然就是大大小小的军阀,平日里为祸乡里,暗地里对抗朝廷。丞相,如果我们不下决心解决这个问题,恐怕很难恢复国力。” “子龙,我何尝不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啊?让奴隶、附民变为庶民,把赋税交给朝廷而不是那些豪族地主,让流民有田地可耕种,安民复业,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可是,皇上仁厚,对那些豪族总下不了决心,就一部《蜀科》,尽管颁布了,现在已经破坏殆尽……”诸葛亮幽幽叹息。 赵云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吞咽了回去,沉默片刻,看看后面的马忠,对诸葛亮说:“丞相这番回去,不免要兴兵平叛,赵云给你推荐一个人……” “哦……”诸葛亮饶有兴趣地停了下来。 赵云转身召唤马忠。 马忠箭步而来,给诸葛亮行礼:“汉昌令马忠参见丞相!” 赵云介绍说:“禀丞相,马忠,字德信,巴西阆中人,皇上军败之后,巴西太守阎芝发诸县兵五千人补充编制,派遣马忠带来。五千人马军容整齐,沿途秋毫无犯,一个不少地带到永安宫。” “啊?”诸葛亮打量着马忠。 赵云继续说道:“皇上在永安宫召见马忠后,对尚书令刘巴说:‘虽然朕失去了黄权,但现在得到了狐笃,即使朕现在就归天,太子也有了良将。’” 说到这里,赵云又将在诸葛亮未到之前兵围永安宫一事简要讲了一下。 诸葛亮赞许地看着赵云和马忠,感慨地说:“有子龙和马忠这样的忠臣良将,何愁大汉不兴?” 赵云、马忠忙抱拳行礼:“承蒙丞相抬爱,卑职当竭尽全力,报效国家。” “罢了罢了,你们以后别来那些官场俗套。”诸葛亮连连摆手,随后问马忠,“马县令,你为何又叫狐笃?” 马忠突然面带忧伤:“禀丞相,马忠年幼失去双亲,寄养在外婆家……这次承蒙皇上恩典,御赐卑职恢复原来的姓氏。” “哈哈……”诸葛亮开怀大笑。 赵云、马忠愕然看着他。 “我四岁丧母,十二岁丧父,我俩都是孤儿。”诸葛亮把目光移向北方,“我……真想念阳都城……” 赵云“嘿嘿”地笑起来。 诸葛亮诧异地问:“子龙为何发笑?” “我呀,比你俩都幸福,我十五岁才失去双亲。” “五十步笑百步。”诸葛亮说。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四 赵云刚回到军营,军士来报说都护李严李大人来访,赵云感到很意外,自从李严奉诏来到永安宫,从没有来过御林军军营,但人都来了,他只好出门迎接,直截了当地问:“不知李大人驾到所为何事?” 李严倒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笑容满面:“怎么,赵将军不请李某进帐坐坐?” 赵云只好侧身引导:“请。” 李严走进去,见帐内没有生火,诧异地说:“这天寒地冻的,怎么没有生火?回头我叫军士给你送些木炭来。” 赵云欠身道:“征战之人,没有那么娇贵。承蒙都护厚爱,赵云心领了。” “哦……”李严有些沉吟,心不在焉地环顾一番,又夸奖道,“将军如此简朴,难怪皇上如此信赖将军。” “都护有话请直说,赵云乃一莽士而已,不喜欢拐弯抹角。” “哈哈……”李严爽朗地笑起来,“好,爽快!你我是征战之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今日前来拜会将军,就是想跟将军交个朋友,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都护言重了……昔日李大人率区区五千之众,以一当十,荡平马秦、高胜五万余叛贼,威震益州,保住皇上这块根据地,所以赵云早就是李大人的朋友,何谈现在才开始交朋友?”赵云躬身行礼,不紧不慢地说。 李严很是愉悦,顺势转换话题,诚恳地说:“将军豪气,令我佩服。不过,不瞒将军说,身为皇上托孤重臣,感念皇上恩泽,越是感念,越觉得压力重大,恐负皇上所托。将军与丞相乃至交,如果以后因国事而开罪丞相,还请将军从中周旋,以免加深误会,对国家有所损害。” 说完,李严向赵云深深一拜。 赵云颇为感动,连忙扶住他,动情地说:“适才我还在想,要是两个托孤大臣闹起来,该如何是好?今日见识李大人的心胸,看来子龙多虑了。为了大汉江山,我赵云愿为李大人帐前小卒,任由差遣!” “将军言重了,你我领皇上旨意,镇守夔门天堑,共进退,共荣辱,千万莫说‘差遣’二字。”李严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摇动几下,诚恳地说。 赵云开初以为,这个李严想必是来试探他的,没想到他屈尊降贵来到御林军营原来是为了能和丞相配合好,看来,这个都护还是一心向着国家的。想起前几天为了防范他,还调动御林军包围永安宫,心里不免有些愧疚,于是深深一拜:“李大人,若前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多海涵。” 李严一听便明白他所指,淡然道:“将军哪里冒犯过我?以后呀,如果是为了国家利益,就是冒犯又有什么?该冒犯还是要冒犯的。”说罢,开怀大笑。 赵云也开心地笑起来。 李严笑毕,扭头对赵云说:“将军,我这就去叫军士给你送些木炭来,你不会拒绝吧?” 赵云沉吟了一下,躬身行礼:“那多谢大人。” 李严满足地走了,一丝隐隐的笑意在他嘴角弥散开来,随即便消失了。 诸葛亮与赵云告别后,本欲快马加鞭下山,但刚到山腰,冰雪融化,驿道越来越湿滑,加之山势很陡,于是干脆弃马步行,朝江边而去。 突然一阵歌声隐约传来,那曲调和歌词似曾相识,诸葛亮便驻足倾听,良久,他大吃一惊,原来有人在唱高祖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诸葛亮很是奇怪,在这荒野山林间,是谁在唱高祖的《大风歌》?难道这里还有隐士?于是循着歌声而去,转过山坳,来到一块山间平地,一个农人正在翻地,他慢悠悠地抡着锄头,慢悠悠地唱着歌,不时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水。 这时,那农人又将歌词改了,胡乱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生木薯兮高粱香,安得镰刀兮割稻秧。” 诸葛亮不禁哑然失笑。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什么:一个庄户人会唱《大风歌》倒不是什么奇事,问题是在当今天下,就连达官贵人、士绅豪族也没有几个愿意吟唱此曲了,何况这里还曾在西汉末年被王莽手下大将公孙述统治了11年。就因为在公孙述称帝期间,各地战乱频繁,而这一带却比较安宁,当地老百姓免于战乱之苦,为了纪念公孙述,百姓特地在白帝城兴建“白帝庙”,还塑像供祀。一方面怀念高祖,另外一方面也颂扬乱臣贼子公孙述,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诸葛亮饶有兴致地走过去,对农人高声说:“老哥,这里的人都会吟诵高祖的《大风歌》吗?” “什么?《大风歌》?没听说过。”那农人约莫四十来岁,看见诸葛亮走过来,就双手靠在锄把上,朝这边瞅,猛然间看到诸葛亮身后的官军,便“啊呀”一声,拖着锄头就跑。 诸葛亮看着他兔子一般消失在山林间,不免大失所望,满脸疑惑,自言自语道:“这是……这是何故?” 在他旁边的马忠说:“丞相,这一带百姓怕官兵……” “难道军士扰民?” “卑职奉命驻扎于此已经将近一年,时常闻听有官军抢掠百姓,卑职曾闻当地百姓私下传民谣:大风起兮云飞扬,皇上啊皇上,你何时归故乡……”马忠欲言又止。 诸葛亮眉头紧锁,目光如炬:“何人的部属?” “据说是……是都护李大人的部属……”马忠低声说。 “皇上没有过问?” “皇上病重,赵云将军曾想弹劾,但看到皇帝已力不从心,加之李严刚来就被加封为尚书令,怕皇上知道了,反而忧愤影响他的身体,于是也就罢了。” 诸葛亮沉思一阵,对马忠说:“我到前面去看看,你们远远跟着,尽量不要惊扰百姓。” 马忠应了一声,退了下去,约束军士远远跟在后面;自己则换了一身青衣,头戴小帽,扮成仆从,跟在诸葛亮后面。 走了好一阵子,又见一男一女两个农人在田地里锄地,那男的且锄且歌,诸葛亮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这个农人不是唱的《大风歌》,而是先秦的《击壤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诸葛亮笑问马忠:“你可知这首歌的意思?” “禀告丞相,马忠少时家贫,没读几天书。”马忠连连摇头。 诸葛亮沉思着说:“这是先秦的《击壤歌》,大意是:白天我就下地耕作,傍晚我就回家睡觉。打一口井来饮水,种几亩地填饱肚子,我可不管皇帝究竟有多大的权威,因为那与我没什么关系。” “虽然有点忤逆,但作为农人,倒也说的是实在话。”马忠笑道,接着他吞吞吐吐地说,“丞相,卑职有几句话不知……” “讲吧,但是要讲实话。” 马忠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这里的百姓跟汉昌的一样,尚算富足,不过,卑职这次路过南充国县、江州,尽管那些地方比这里开化,田地比这里多,也比这里肥沃,但这边百姓的生活远不如像汉昌那样偏远的地方……” “噢……你怎么看?”诸葛亮很意外地看着马忠。 “偏远的地域,豪族势力不强,百姓尚有土地可耕种,可那些开化的地方,良田都被豪族占了,百姓日子就很艰辛了。” 马忠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诸葛亮的心里,沉甸甸地,隐隐作痛,他大步朝两个农人走去。 “嗨,老弟。”诸葛亮走到田边,招呼农人。 那人三十来岁,见诸葛亮一身读书人打扮,后面还跟了一个仆从,便也问:“老先生是要问路?” 诸葛亮笑着说:“我不问路,但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老弟。” “我们粗人一个,不敢当,不敢当,老先生只管问。” “我刚才听见有人在吟唱一首歌,歌词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你会唱吗?” “会呀,我们这里小孩都会唱呢,怎么啦?”农人不解地问。 “那么,你可知这是何人所作?” 那农人摇摇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上一辈人传下来的,据老人们讲,我们这里就高祖时候和白帝时候丰衣足食,我想啊,八成是高祖时候什么人作的歌吧?” 这时,先前那个农人在远处大叫,招呼这两人快跑。 那两人惊慌地瞧瞧诸葛亮,拿起农具就要跑。 诸葛亮温言道:“老弟别怕,我给你写个条幅,保证以后那些军士不敢抢掠你家。” 那两人狐疑地看着他。 “马忠,取笔墨来。”诸葛亮笑道。 马忠朝后边跑去,不一会儿拿来笔墨和一尺见方的白绢。 诸葛亮便就地而书,完毕,叫马忠把丞相印盖上。 那农人接过来看,却不认得字:“这上面写的什么?” 马忠给他读道:“大汉丞相诸葛令,告尔军士,勿许扰民,若犯,治之以法。章武二年三月十八日。” 那农人大惊,愣怔地看着诸葛亮,张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诸葛亮笑笑,朝后面走去,与军士会合。 一行人来到码头上船,刚刚驶出码头,岸上突然来了一大群人,男女老幼齐刷刷跪在岸上,其中一个老者举着那一尺见方的白绢,高声喊道:“永安县乡邻恭送丞相,感悌丞相大恩!” 百姓跟着齐声高喊:“感悌丞相大恩!” 诸葛亮对马忠说:“你告诉百姓,是皇上恩泽,诸葛丞相仅仅是代皇上布恩。” “别了,永安宫,别了,夔门,也许今生再也不会来了……”诸葛亮躺在船舱里,无限感慨。 岸上又传来“谢皇上隆恩”的呼喊声,他的心境一下又沉重起来。作为百姓,他们要求很低,有田地耕种,能吃饱饭食,足矣…… 他耳旁又想起农人唱的那首《击壤歌》,心情总不能平静下来,加之晕船,他索性起来,走到船头。 船老大大惊,连忙高声说:“丞相,这段浪急,请回舱!” 一股旋流汹涌而来,船身左右摇晃得厉害,诸葛亮站立不稳,几欲跌倒,马忠连忙把他拉进舱里坐下。 诸葛亮也惊出一身冷汗,等到镇静下来,回想起15岁那年在九江的小船上,也差点葬身鱼腹,不禁连连感叹。 五 初平二年(195年),诸葛亮15岁,家乡阳都城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中央军、郡县军、起义军、流民和山贼,一拨接一拨地过,田野荒芜,满目疮痍。诸葛家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一大家人居然面临饥荒。哥哥诸葛瑾说,曹操迁都许昌,很多机构莫名其妙地没了,他的职位怕是不存在了,于是携带继母、嫂子和儿子去江东投奔了孙权的姐夫弘咨。 诸葛亮还没有从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兵灾的阴影中走出来,又与哥哥分离,整日里郁郁不乐,愈加变得孤僻、少言寡语。此时,叔父诸葛玄得到大世族豪强地主刘表和袁绍袁术兄弟的推荐,任豫章(现江西南昌市)太守。诸葛玄思量再三,认为豫章远离中原,相对安宁,便决定留下自己的儿子诸葛诞守护祖业,带着诸葛亮、诸葛均和两个侄女赴豫章就任。 诸葛亮原以为只有家乡才遭到天灾人祸,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哪知一路行来,到处都是一样:道路上逃难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络绎不绝,偶尔有村舍映入眼帘,但不是大门紧锁,就是被烧成断垣残壁。不时看见一个走着的人突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其他人几乎连看都不看一眼,顶多就是把倒下的人拖到路边。渐渐地,路边的尸体多了起来,有的被野兽啃食,肢体残缺不全,有的则已经腐烂,爬满蛆虫,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气…… 人们没有吃的,那些身强力壮的就抢,而那些体弱多病的就吃草根树皮,大道两边的草、树皮被吃得精光。人们的眼神是茫然的,不知道向何处去,只顾随大流机械地走……路上很多被遗弃或者失散的小孩,奄奄一息,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是在啼哭,还是在呼喊妈妈…… 每天看到的,是人间地狱般的凄惨景象;而听到的,是悲号啼哭和抢掠杀伐之声。那景象,比家乡阳都城还惨不忍睹。两个姐姐蜷缩在车里不敢出来,时不时惊恐地问诸葛亮:“我们去的豫章也是这样的吗?” 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叔父诸葛玄一行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豫章。但是厄运再次降临,诸葛玄不是朝廷任命的,而是袁术任命的,此时,朝廷已经委任朱皓为南昌太守。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公元193年,袁术杀死扬州刺史陈温,自己封自己为扬州牧后,才上报朝廷请求予以认可,朝廷无奈只好任命他为扬州牧。扬州所辖六个郡,豫章便是其中一个。当时豫章太守周术病亡,袁术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便任命与他交好的诸葛玄为豫章太守。而事实上,没有经过东汉朝廷的准许,袁术是无权委派郡守要职的。朱皓也是很有背景的。他对诸葛玄说:谁任命的你,你找谁去。勒令他们第二天必须离开豫章,否则就派兵捉拿。诸葛玄没有办法,只得带着诸葛亮他们北返。 刚走到九江,诸葛玄病倒,所带盘缠也用尽。诸葛玄遥望北方,心想他带着四个侄儿侄女回不了家乡了,便决定去找当年游学京城时认识的朋友、而今贵为荆州牧的刘表。 连给马买草料的钱都没有,马饿了倒是可以放在路边野地里,等它吃饱了再走,但一行五个人没吃的怎么办?何况叔父尚在病中,得尽快治疗,否则经不起长途颠簸劳顿。两个姐姐虽然比诸葛亮大,但毕竟是女儿家,所以一家人的命运就落在年仅15岁的诸葛亮身上。 诸葛亮毅然决定把车子和马卖了,雇船走水路到荆州。 第一次到集市上卖东西,诸葛亮心里很是慌乱。他驾着马车来到集市上,从山东到豫章,再从豫章到九江,车子已经磨损严重,加之那匹马也已经瘦骨嶙峋,抑或是他一声不吭地像木头人那般坐在那里,整整一上午,连问都没人问一声。 初秋的阳光还是很猛烈的,诸葛亮挥汗如雨,加之没有吃饭,他昏头昏脑地坐在车上。午后时分,他实在熬不住了,找附近的小贩要了一碗水喝下,把车赶到树荫处,想躺在车里休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太阳西沉。他懊悔不已,闷闷不乐地抱着头坐在车上,期望能有奇迹发生。这时,来了一个人,看看诸葛亮,眼睛里倏然间闪动着一丝惊奇:“小兄弟可是要卖车马?” 诸葛亮本能地跳下车,连声说:“买买……” “卖还是买?”那人笑道。 诸葛亮这才镇定下来,注意到这个人身着帛锦长袍,外套一件直裾禅衣,头戴葛巾,摇着折扇,一副儒生模样。 他想起在家乡阳都城,自己也会是这么一身受人尊敬的打扮,可现在呢?跟集市小贩没有什么区别,他立刻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便低头盯着自己那双破旧的靴子。 “这车马,我要了,多少钱?” 诸葛亮抬起头,目光里除了惊喜之外,还有许多的感激,他嗫嗫嚅嚅地不知所以。 “小兄弟……”那人微微俯首,诧异地看着他。 诸葛亮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车马没有个预期的价格,一时有些慌张,不知怎么报价才好。 “你随便给吧……”诸葛亮低声说,“我想……我想卖了车马雇一条小船到荆州……” 那人立即明白了,坐到车上,把诸葛亮拉上来,驾起马车就走。 “这是去哪里呀?”诸葛亮疑惑地问。 那人说:“去雇船呀。” 那人带着诸葛亮来到江边,雇了一艘大船,付了订金,约定好上船的时辰,把其余的雇船的钱如数给诸葛亮,最后还给了他五两银子。 诸葛亮满脸诧异:“值不了这么多吧?” 那人笑笑:“值,值的。”说罢,那人驾着马车慢悠悠而去。 诸葛亮拿着钱,回到客栈,姐姐弟弟说今天店老板好几次催讨房钱。诸葛亮到账房付了房钱,又叫了饭菜。吃完饭和弟弟一起搀扶着叔叔找了一家医馆,给叔父诊治,取了药回到旅馆。 诸葛玄很是纳闷,便把诸葛亮叫进屋问:“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我卖了车马呀。”诸葛亮说。 “你怎么卖的,说来听听。” 诸葛亮把今天在集市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诸葛玄听罢,心里一下明白了,便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诸葛亮便把那人模样、衣着描述了一番。 诸葛玄低头沉思良久,不时点头又摇头。 诸葛亮小心地问:“叔叔,有什么问题吗?” “孩子,你要记住这个人的模样……就我们那破车老马,哪里值这么多钱?” 诸葛亮倒在床上,仔仔细细地回想那个人的模样,猛然间,他发现这个人的口音很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难道……他摇摇头,马上否定了自己这个念头:“不可能,不可能,他只是一个儒生啊……” 第二天,一家人便乘船去荆州。 北方人不习惯坐船,诸葛亮刚上船没多久就开始晕船,吐得翻江倒海的。他想坐在船头透透气,一不小心掉进了江里,好在那船夫水性好,跳下去把他救了上来。 这时,一个大浪打来,船体颠簸,左摇右晃,荡得诸葛亮头昏脑涨。他紧紧抓住在一旁侍立的马忠,呕吐不止,脸色苍白,连连喘息。 “丞相,你没事吧?”马忠扶着他,关切地问。 一个军士担忧地说:“丞相晕船,在船上几乎吃不进饭食,来的时候是顺水,速度快,这回去……” 马忠叫一个军士照顾诸葛亮,自己则亲自去煎了半碗药来给诸葛亮喝下;过了一会儿,诸葛亮果然不再犯呕,居然能坐在榻上,脸上也有了一点血色。 诸葛亮问:“这是什么药?” 马忠说:“禀丞相,这是藿香加陈皮煎的药。” “哦?你祖上是医家?” 马忠说:“丞相,我所带之兵大多也没有坐过船,出发时就想,这兵士晕船可不是办法,于是就在阆中找一个老先生求得一方,令军士自备,果然还有些作用,于是就给丞相煎了半碗。” 诸葛亮赞赏地点点头,心里寻思:这马忠还真是个良将,看来皇上略人还真有一套。不过,他心里马上不以为然。皇上曾说,马谡这个人,只会纸上谈兵,加之刚愎自用,不堪大用。但马谡以前在绵竹成都令、越隽太守任上,现在在丞相府参军任上,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诸葛亮又胡思乱想一阵,想好生睡上一觉,但是江涛汹涌,怎么也无法入眠…… 六 刘表顾念旧交,安顿了他们,诸葛玄的病时好时坏,为了几个孩子有着落,他拖着病体,在荆州上流社会阶层斡旋。 诸葛亮和诸葛均没什么事儿,待在家里,胡乱读些叔叔指定的儒家经典。叔叔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忙于应酬,也就没工夫指点他俩,同那些年龄相仿的士族子弟相比,诸葛亮能背诵的经典还不到他们的一半。本来,开初刘表还允许他的几个儿子跟诸葛亮一起玩,后来见诸葛亮这样,就不准儿子们再与其交往。 有刘表这层光环,叔父终于为诸葛亮的大姐、二姐找到了婆家,两年之后,即197年,诸葛亮的大姐、二姐出嫁,大姐夫是襄阳大户蒯家蒯祺,二姐夫庞山民系襄阳名士庞德公之子。 就在两个姐姐出嫁后不久,叔父诸葛玄撒手人寰,留下诸葛亮和弟弟诸葛均,寄居刘表家中。 诸葛亮都17岁了,老寄人篱下不是个事儿,他与哥哥诸葛瑾联系不上,便跟弟弟商议,找个地方一边耕种,一边读书,自食其力,等北方形势好一点,便返回家乡去。 诸葛亮主意一定,便去拜见刘表,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刘表本来想给他个差事,一则他年龄还小,二则见他不熟悉经典,猜度他也没有多少才华,估计办不成啥事,便同意了。看在老友诸葛玄和蒯家、庞家的面子上,他赐给诸葛亮兄弟公田50亩;叫人陪着他们去看公田,看上哪一块就给哪一块。其实,刘表心里明白,就凭诸葛亮大姐夫、二姐夫两家的实力,这50亩田地也就是九牛一毛而已,自己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诸葛亮跑了一天,看中了距离襄阳西约80里的一个偏远的地方,大姐夫蒯祺恰好来拜会刘表,闻听此事,急忙来找诸葛亮。 “你们哥俩学业未成,此间有个学业堂,由司马徽老先生主持,司马徽号水镜先生,是当今天下一流的古文经学大师,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我已经给你们俩办理了入学手续,你们就去那里学习吧。至于住处嘛,如果你们觉得住在州牧府不太方便的话,我们蒯家在此地也有很多房产,我给你们安排一个院子就是了。” 诸葛均瞧着二哥诸葛亮,不敢发言。 诸葛亮心想,住在蒯家和住在刘表的州牧府,还不都是寄人篱下?迟早还是要搬出去,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自食其力,于是躬身拜谢道:“多谢姐夫厚爱,但我们兄弟去意已定,还请姐夫成全。” 蒯祺寻思了一会儿,又说:“那这样吧,你找的那块地离襄阳太远,诸多不便,在襄阳城西20里有个地方,叫隆中,那地方是我们蒯家的,就送与你们。” 诸葛亮还是婉言谢绝。 蒯祺拍案而起,怒道:“你想过没有,诸葛家族也曾是北方大姓,‘间何阔逢诸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就这么碌碌无为地当个农人,怎么对得起你们的列祖列宗?” 诸葛亮面带惭愧,低首不语。 “你想自食其力,姐夫我佩服你有这样的操守。我想啊,隆中离这里不远,离你二姐家也很近,你二姐夫的叔叔庞德公也是饱学之士。你一边耕种,一边读书,有疑问还可以请教水镜先生和庞德公,两者兼顾,何乐而不为?”蒯祺走到诸葛亮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温言说道。言辞之间甚是真诚。 诸葛亮如醍醐灌顶,很是感激,把弟弟诸葛均拉过来,对着姐夫拜了又拜。 蒯祺连忙把他们拉起来,开玩笑说:“当今天下,诸侯纷争,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你们以后学业有成,出仕辅佐明主,说不定我们还是敌对阵营的,到那时,你们可得保护好你大姐和你们的侄子啊。” “姐夫何出此言?”诸葛亮惊讶地看着他。 “玩笑,玩笑而已,哈哈……”蒯祺说完,辞别兄弟俩,回家去了。 诸葛亮和弟弟诸葛均刚搬至隆中的第二天,天公似乎就是要为难他俩一般,气温骤降,鹅毛般的大雪一夜之间把大地全部覆盖了,官道、野径不知所踪。 诸葛亮兄弟就住在原来租种蒯家田地的佃户房子里。那是三间草房,墙壁是抹上泥巴的竹篱笆,每间屋子的墙上都有几个破洞,寒风呼啸,直灌进来。两兄弟就是坐在榻上紧裹棉被,也被冻得瑟瑟发抖。 更要命的是,匆匆搬家,所带粮食不多,当初打算等安顿下来,再去集市上购回一些,权作冬季口粮,再留一些作为来年春耕的种子。 这天要是不晴,再过几天怕是要断炊了。 到了第五天,真的就断炊了。诸葛亮说什么都要去襄阳买点粮食回来,他找了一根长长的竹杖,顶风冒雪,咬牙出门了。艰难地走了二里地的样子,他一脚踩空,跌进一个深沟里,一下被大雪掩埋。他好不容易爬起来,左脚却剧烈疼痛起来,大雪齐腰,站也不是,更没法坐下去,只得靠着沟壁,大声呼救。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呼啸的风声瞬间吞没了他的呼救声。他喊累了,开始绝望地长啸,但是茫茫原野,除了皑皑白雪之外,连一只鸟儿也没有。他彻底绝望了,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意识开始模模糊糊起来,不一会儿,他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很温暖。“这是哪里?阴曹地府?”他喃喃地说。 “姐夫,二哥醒过来了!” 是弟弟诸葛均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隆中的草庐中。 蒯祺蹲下来,摸摸他的额头,说:“不碍事了,烧也退了。小弟,你好好照管你二哥,我得回去了,要不你大姐肯定急死了。” 说罢,招呼随从,大步而去。 诸葛亮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靠在房门上,望着蒯祺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雪原里,他依然痴痴地望着…… 七 没想到这一别,却是永别,诸葛亮再也没有见到大姐夫蒯祺一面。 诸葛亮痛苦地呻吟。 守候在旁边的马忠紧张地问:“丞相,怎么啦?” 诸葛亮无力地摆摆手,翻身侧睡。 皇上派孟达攻下房陵郡后,不知多少个夜晚,大姐夫消失在风雪中那个瞬间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可以说,没有大姐夫蒯祺,就没有他的今天,说不定在襄阳消磨几年光阴,他便会跟弟弟回归故里,在泰山脚下,终老一生。令诸葛亮揪心的是,当年大姐夫说的玩笑话竟然成了残酷的现实,任何人也难以接受和面对的现实! 后来还是听哥哥诸葛瑾来信说,当时孟达攻城之前问蒯祺,有什么话带给诸葛亮,蒯祺说请你转告诸葛亮,他大姐托我转告,“不为良吏,便为良医”。 诸葛亮明白大姐的意思,就算是各为其主,也得做个良吏,为百姓做点有益的事情。出仕之后,诸葛亮渐渐明白了官场之道,就是在太平盛世,做个清官都很难,生逢乱世,做个贤相何其难啊!必要时不得不舍弃亲情,甚至要与至亲至爱的人对决沙场…… 在大姐夫的帮助下,总算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季。 一条潺潺的小溪,从西边而入,沿着山脚,从诸葛亮那三间草庐背后绕过,直直地沿着东边的山脚悠然而出。河水清清,水草依依,一群群小鱼儿在水中忽东忽西地追逐着。被小河环绕着的那块山间平地,麦苗青青,几块菜地镶嵌其中,宛如一块深绿色的翡翠上荡起了几小块嫩绿色的玉石。一只画眉纵情高歌,随即,更加高昂的啼叫声从山林间传来…… 四月的隆中,鸟语花香。 今天,诸葛亮和弟弟诸葛均要去二姐家。 两人到达二姐家,正值庞德公大寿,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两个弟弟空着手也不是个事儿,二姐忙把夫君庞山民找来商议,庞山民便拿了两匹蜀锦交给诸葛亮。 诸葛亮手抚蜀锦,那色泽,那纺艺,恰如无风自波、落花点水、夜照流萤,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得多少钱一匹啊?”诸葛亮忍不住问。 “几年前买的,大约10万钱吧。”庞山民说。 “啊?”诸葛亮惊叫起来。 “现在诸侯割据,恐怕又涨价了。” 诸葛亮不再言语。两匹蜀锦20万钱!怕是这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诸葛亮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人啊,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死后还不是为别人所有?现今乱世,说不定还没死就被别人抢去了;这年头,盗墓都成风了,更何况抢劫。 庞山民带诸葛亮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那里登记礼品后,就引着他去拜见庞德公。在偌大的庄园里左拐右拐,十步一亭,五步一榭,不知过了多少个廊桥水榭,才到一处内庭前。 诸葛亮朝里瞧瞧,满园梅花飘曳,落英缤纷。 这时,一个与诸葛亮年龄相仿的少年大呼小叫地从后面赶上来。 那少年满脸黑短胡子,鼻孔微微上翘,一对鼠眼,前额凸出,不经意之间,吓了诸葛亮一跳:“这人是谁?怎么长得这副尊容?”诸葛亮心里道。 那少年看见诸葛亮,便眯着一对老鼠眼不住地打量他。 诸葛亮被他瞅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这位兄台是?” 庞山民忙介绍说:“这是你嫂子的弟弟,叫诸葛亮。”接着对诸葛亮说,“这是我二弟,庞统,字士元。” 诸葛亮正要行礼拜会,哪料到庞统一把挽住他:“走,我们进去瞧瞧,爹爹说来了很多饱学之士,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徒有其名。” 诸葛亮一听饱学之士四个字,便觉头皮发麻,要不是庞统拽着他,他可能找个地儿躲着去了。 厅堂里坐了十几个人,都是儒生打扮。中央上首坐着两位老者,右边那位皓发白须,松形鹤骨,一派仙风之气;而左首这边的老者,雍容富贵,气度非凡,想必就是庞德公。 一个白衣儒生正在舞剑,衣袖联袂,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又动若脱兔,引来一片叫好声。 诸葛亮细看那舞剑之人,不由得大吃一惊,揉揉眼睛,再看,真是他,就是在九江买诸葛亮车马的儒生。 那儒生突然变换手法,反手舞剑,迅疾朝后刺出,剑刃震颤,猎猎作响。 诸葛亮如痴如醉,猛然惊醒,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诸葛亮拜见恩公!” 那人看了他一眼,宝剑入鞘,单手挽起他,左右端详:“呵呵……两年不见,老弟又长高了不少。” 在堂的人都有些惊愕。 庞山民忙介绍:“禀告父亲大人,这位就是贱内的弟弟诸葛亮。” “哦?”庞德公打量着诸葛亮,问那舞剑的儒生,“元直曾救过诸葛亮么?” 徐庶躬身答道:“我前几年路过阳都城,见曹兵滥杀无辜,曾救过几个人。” 庞统凑过来看看徐元直的宝剑,转头问诸葛亮:“老弟,你亲眼看见他手刃曹兵?” 诸葛亮又朝徐庶行礼:“要不是恩公当年相救,恐怕诸葛亮早就死在曹兵之手。” “我不信,你那时才几岁?怎么记得如此清楚?”庞统质疑道。 “我当年14岁……”诸葛亮说。 “14岁?哈哈,14岁,诸位,可能记起14岁之事?”庞统手舞足蹈。 大家都面面相觑,低头沉思,随后大多数人都摇摇头。 诸葛亮悲伤地说:“兄台,你如果被人从死人堆里救出来,我想,你会记得的……” 诸葛亮语调悲凄,令所有人为之动容,看来这事儿是真的。 庞德公喝道:“庞统小儿,不得无礼!” 徐庶淡淡一笑,挽着诸葛亮坐在自己的席上。 与庞德公并坐的那位老者问:“元直,你武艺精湛,为何弃武习文?” 徐庶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答道:“恩师有所不知,我原是颍川(今河南)一剑客,原名徐福,因帮朋友杀仇人而被追杀,所以携母亲逃难至荆州,遂改名,跟恩师弃武习文。” 庞统走过来,对徐庶深深一拜:“适才冒犯,请兄台勿怪。” 徐庶还礼,虔诚地说:“士元上月拜见恩师,恩师采桑于树上,你坐在树下与恩师交谈,居然一直说到晚上,我们这群学生中,恐怕还没人能与你相比,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庞德公哈哈大笑,甚是欢喜:“元直请落座,今日高士云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司马徽捋捋胡须,微微一笑:“刚才被元直一说,我兴致盎然,近闻鲁肃要投奔江东孙权,你们有什么看法?” 其中一个人站起来,躬身道:“昔百里、蹇叔以耆艾而定策,甘罗、子奇以童冠而立功,故史书赞美,而易称颜渊,选拔人才,不拘长幼,很是贤明……” 徐庶侧头低声给诸葛亮介绍:“此人叫崔州平,博陵人(今河北),也是水镜先生的学生。” 庞德公和司马徽微微点头,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崔州平继续说道:“孙氏家族定江东以来,海内察举,很多人才归依,有人说良莠不齐,鱼目混杂,乱世招揽人才,很多时候是为了应急,这是很正常的,也是一个好的开端。如果真要救危抚乱,安定人心,则要选那些满腹经纶之士,安邦定国之才,他们震惊邻国,骇动四方,上当天心,下合人意,即使突然遭遇变故,有这些人在,也不用担忧!鲁肃,仁义直道,流名四远,现在去投孙权,真是江东之福啊!如他能重用鲁肃,则江东人士都会更加敬服而依附于他。” 庞德公连声赞叹:“崔子言之有理,先生高徒,真是后生可畏啊。” 司马徽甚是得意,但还是谦逊地说:“德公过奖。” 众人都齐声附和。 庞统斜睨着房顶的梁柱,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徐庶见诸葛亮低头沉思,没有附和,有些奇怪,便问:“老弟,莫不是有不同意见?” 徐庶这话虽然很轻,却像平地惊雷,所有人都盯着诸葛亮。 诸葛亮没想到徐庶此刻这般询问,又不得不答,情急之下,只好红着脸实话实说:“不就是说鲁肃才堪大用吗?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哈哈……”庞统放肆地大笑起来,屁颠屁颠跑过来与诸葛亮、徐庶挤在一起,“英雄所见略同,崔州平说了一大通屁话,就后面一句才真正有用。” 司马徽目视诸葛亮,若有所思。 庞德公脸上挂不住了,正待斥责庞统,哪知外面一个老者鼓掌而进:“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师焉。妙哉,妙哉!” 庞德公立即眉开眼笑,和司马徽一齐起身迎接,其他人都站起来,躬身相候,神情很是恭敬。 徐庶见诸葛亮一脸茫然,便轻声道:“此人是荆襄名士黄承彦老先生。” 司马徽笑道:“承彦兄话中有话啊。” 黄承彦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 八 兄弟俩半耕半读于隆中,农忙时节勤于农事,农闲时节便刻苦读书,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去请教水镜先生或者庞德公。就这样又过了两年,诸葛亮在水镜先生司马徽的指导下,系统地学习了儒家经典,随着学业的增长,渐渐地也能跟徐庶、庞统、崔州平、孟建、向朗等人一起论辩。 但是,诸葛亮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究竟缺什么,他也不清楚。他曾同几个好友讨论,只有庞统跟他有同样的感受,而徐庶、崔州平和孟建等人,还是始终坚持认为,那是由于对经典研究不深、不精、不透,等以后达到水镜先生、庞德公那样的水平,自然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再者,学无止境,有这种想法,也是一个治学严谨的人必需的修养。 尽管他们的这种说法很有道理,但是诸葛亮还是觉得自己缺点什么,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21岁那年的秋天,带着这种苦闷,他在小溪边徘徊,不知不觉吟诵起《梁父吟》。 突然,一个高亢浑厚而悠长的声音压过了他的吟唱声,他抬头一看,原来一个衣袖宽大、儒雅翩翩的老者骑着一头小毛驴缓缓而来。 那老者吟唱的也是《梁父吟》。 他大吃一惊,定睛一看,连忙跑过去,拜倒在地:“晚辈诸葛亮拜见黄老前辈。” 黄承彦手捋胡须,微笑着看他:“难得你还记得老夫。” “前辈要往哪里去?”诸葛亮恭敬地问。 “老夫怕那司马徽误人子弟,特来看看你。” 诸葛亮很是惊异,诚恳地说:“恩师一代鸿儒,学生所学不及他十之有一。” 黄承彦跳下毛驴,哈哈大笑:“你要是学成他那样,也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而已,何用?” 诸葛亮愕然地看着他。 “我问你,通过两年的学习,你有何感受?” “学生不够勤奋,总感觉欠缺点什么。” 黄承彦喜上眉梢:“孺子可教也,荆襄之地,也就你和庞统有此卓识。庞统已经有名号叫‘凤雏’,老夫今日给你起个名号,曰‘卧龙’,如何?” 诸葛亮越加惊愕,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 黄承彦语重心长地说:“当今乱世,不必拘泥于原来那条读经明典的老路,一定要有所取舍,学有所用,古为今用,除了儒家经典之外,还得读读其他的书。” 一席话,说得诸葛亮不住地点头。 “老夫给你开了个书单,你拿去看看。”黄承彦说罢,从衣袖里取出一方白绢,递给他。 诸葛亮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孙子》《六韬》《商君书》《管子》《韩非子》《申子》《老子》《庄子》《史记》《汉书》《墨子》。 诸葛亮沉思良久,不由得豁然开朗,欢喜地又拜黄承彦,哪知黄承彦吟唱着高祖的《大风歌》已经走远。 诸葛亮追了一段,冲着黄承彦大喊:“学生感谢黄承彦老前辈。” 黄承彦头也不回,大声回应道:“无须精熟,观其大略而已,切记,切记!” 诸葛亮拿着书单犯愁了,去哪里找这些书呢?恩师司马徽那里肯定有,可是,他一贯排斥自己的学生读其他书,去找他合不合适呢?诸葛亮越看书单越是喜欢,最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朝襄阳而去。 司马徽看过书单,眉头紧锁,沉吟片刻,才说:“这个老家伙,究竟要干什么?” 诸葛亮诚惶诚恐,不敢发言。 “我教你们,也就是培养一些县令、郡守之才,保一方平安,造福百姓,抑或学业大成,跟我一样做一个教书先生,淡泊名利,教化人伦……” “恩师……”诸葛亮不知说什么好。 司马徽接着说:“不过,在为师眼里,你确实非百里之才,这些书,我这里都有,还有些气候、外交、农工器械、医卜算术、奇门遁甲之类,你若感兴趣,都可以拿去读读。” “多谢恩师!” 司马徽又把诸葛亮端详一阵,叹息一声,才慢慢说:“孔明,你可得想清楚,这可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啊!或许你为之奋斗一生,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说不定还要曝尸荒野……” 诸葛亮想起南来路上的那些尸体,内心骇然。 “不过,你记住,只要你清正廉洁,心怀苍生,造福百姓,就是曝尸荒野,后世历史也会给你一个正确的评价……” “谨遵恩师教诲。”诸葛亮跪拜在地。 “为师赐你一名号叫‘卧龙’,从现在开始,你不必再来学业堂,就在家里好生研读吧。”司马徽说完,径自去了。 诸葛亮心想,恩师和黄承彦怎么都想到一块儿了呢?“卧龙”?潜伏的龙,我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九 诸葛亮再也没有去学业堂继续学习儒家典籍,在耕种之余便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学习,他按照黄承彦的方法,不再寻章摘句达到烂熟经典,不是每本书都精读,而是博览群书,重点消化,在这个过程中,优化思维结构,逐渐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而徐庶、崔州平等人,则时常到隆中来探望诸葛亮,几个年轻人纵论天下形势,相互取长补短。 一晃又过去了五年,此时的诸葛亮身高已一米八,但是由于平常在田间耕种,皮肤有点黝黑,加之日子过得很艰辛,所以看起来又黑又瘦,但其目光坚毅,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 在黄承彦、庞德公等人的推介下,“卧龙”“凤雏”渐渐在荆州有了一些名气。但是当时的荆州,由于北方战乱,中原士族纷纷到这里避难,可谓人才济济,众人根本没把诸葛亮、庞统这两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看在眼里。试想,按照当时传统读书的路子,要烂熟各种典籍,没有40岁,根本称不上学富五车。以水镜先生司马徽为例,人家那么有天分,也是35岁左右才渐渐被世人所认同。很多人怀疑是庞德公利用裙带关系有意为之,至于黄承彦嘛,跟庞德公那么交好,朋友之间帮帮忙,相互帮衬一下,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更多的人则把“卧龙”“凤雏”看成是一个笑料。 从名气上来看,“卧龙”“凤雏”还不如徐元直、崔州平有名气。 “我看还是把‘卧龙’之号让给元直,你把‘凤雏’之号让给崔州平,免得背负一个徒有虚名的骂名。”诸葛亮有些失落地说。 庞统戏谑道:“徐庶有名,靠的是武力剑术;而崔州平的名气,则靠的是‘铜臭’。” 诚然,在古代,武将比文官出名至少早十年,特别是在乱世,更是如此。而说二十几岁的文人有济世之才,却很少会有人相信。 徐庶点头又摇头:“士元老弟此言有失偏颇,说我凭借剑术有些名气,我认同;但说州平,我就糊涂了。” 庞统笑道:“你问州平。” 崔州平却丝毫没有被戏弄的懊恼,平静地说:“此言出自我父亲大人之口,我为父亲感到骄傲!” “咦?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典故不成?”徐庶问道。 “唉!”崔州平叹息一声,“灵帝时,这个皇上同宦官一起开设了一个叫西园的官员交易所,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县令,都标出价码公开出售,我爷爷就买了一个司徒的职位,然后问我父亲怎么样,父亲大人说:‘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铜臭味呢?’铜臭一词便由此传开……” 徐庶、诸葛亮听罢,心情很是沉重,都沉默不语。 崔州平苦笑:“我现在的名声,就如士元弟说的一般,我这个做孙子的,也因爷爷身上的‘铜臭’而名扬天下……” 庞统有些歉意,对崔州平作揖道:“我一贯口无遮拦,州平莫怪。” “士元一贯洒脱倜傥,率性而为,我崔州平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那是我的福气,怎么会介意呢?”崔州平认真地说。 几句话说得庞统更加不好意思,当下摆正态度,诚恳地说:“还是孔明说得对,我二人不配拥有‘卧龙’‘凤雏’,还是让与二位吧。” 徐庶正色道:“时人之言,你们也这么看重?我与崔州平一直以为,这荆襄之地,能有管仲、乐毅之才者,非士元、孔明莫属,今日看来,你俩真是徒有其表!” 诸葛亮、庞统立即醒悟,双双拜倒在地。 十 尽管有管仲、乐毅之才,尽管大姐、二姐的夫家在荆州是名门望族,但是对于诸葛亮这样一个靠耕种几十亩田地为生的读书人,一般大户人家都瞧不上。大姐、二姐也曾多方为诸葛亮张罗,但对方一听他的情况,都婉言谢绝了。 诸葛亮呢,看到徐庶、庞统、崔州平都相继成家,而且都有了儿女,自己还孑然一身,也不禁苦恼。是啊,自己就这几十亩田地,外加三间草庐,就算你是皇帝后裔又怎么样呢?那刘备是皇室后裔吧?落魄的时候还不是跟他母亲一起,靠编织草鞋为生?所以人家看不上自己也很正常。有时候他又想,干脆找个下层的婢女算了,或者农人家的女儿,但是他却总不那么甘心。“大丈夫何患无妻?”诸葛亮常常这么安慰自己。但是毕竟找不到老婆,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诸葛亮有时候真的很郁闷,想长啸,想干号,还想痛哭,于是他常常一个人在深夜来到草庐后面的山上,抱膝歇斯底里地干号,号累了,嘤嘤呜呜地哭一场。 十一 手臂一样粗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巨大的树上,爬上树冠,奋力地争抢着阳光;林中只有些纤弱的野草,嫩绿嫩绿的;从早晨到傍晚,叶片上总是挂着晶莹的露珠,青脆欲滴。走在林中,NFDA1着浅浅的山泉,微风吹过,一丝微寒直透肌肤。在小溪边上,不规则的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上面墨绿的苔藓透出一股幽邃之美,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靠近小溪的山坡上,一人多高的灌木草丛正疯长着,许多不知名的植物竟然抽出了新叶,嬉戏着悠然的山风…… 一场大雨之后,山泉潺潺地从山间流淌下来,顿时,隆中淹没在一片叮叮咚咚的水声中。 九月的隆中,风含情,水含笑。 中午时分,黄承彦骑着毛驴优哉游哉地来了,诸葛亮连忙迎接,伸出双手要把他从毛驴上扶下来。 “我就不下来了,老夫这次来,是为我女儿婚事而来。”黄承彦直截了当地说。 诸葛亮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黄家也是荆襄一带的望族,势力与蒯家、庞德公不相上下,自己不过是一个连中等人家都看不上的山野村夫,这怎么可能呢? “我家女儿相貌不怎么样,不过,小女自幼好学,论才干嘛,不在我之下。你若有意,且随我来。” 天下真掉馅儿饼啦?等诸葛亮反应过来,黄承彦已经悠悠然走远,他连忙跑步跟了过去。 黄承彦回头一看,指着他哈哈大笑。 诸葛亮这才发现自己从田间而来,一身短衣,鞋子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泥巴,立即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说:“请黄老前辈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换。” “小子,你这身打扮,倒也奇特,且随我去吧。”黄承彦似乎兴致很高,毫不在意地说。 走到一个驿站,黄承彦租了一匹马,叫诸葛亮骑上,一老一少,紧走慢行,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才到黄承彦府上,当时已是黄昏时分。 守门的两个仆从见主人回来,连忙过来扶着他下来。 诸葛亮也翻身下马,那两仆从见诸葛亮这身装束,便将毛驴缰绳扔给他,然后朝西边指指,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叫诸葛亮把毛驴和马牵到马圈里去。 诸葛亮微微一笑,牵着马和毛驴走了过去,等他拴好回来,黄承彦已不在,想必已经去了里屋。 两个仆从远远看着他过来,连忙鞠躬行礼,态度与先前相比判若两人:“老爷吩咐,请公子进去就是了。” 诸葛亮信步而入,刚到前院,不料堂屋走廊间突然窜出一条狗,扑了过来。诸葛亮着实吓了一跳,“啊呀”一声,又跑回大门口。 两个仆从掩嘴偷笑,也不去把那狗赶走。 诸葛亮稍微回过神来,朝里看看,那只狗还在那里龇牙咧嘴,咆哮连连,又看见两个仆从的表情,很是疑惑,正要发问,一个丫环走出来朝猛犬头上拍了一下,霎时那头猛犬就停止了扑跃之势,再把它的耳朵拧一下,那条狗竟然乖乖地退到走廊间蹲了下来。 诸葛亮很是吃惊,蹑手蹑脚地往里走了几步,在距离那只狗很远的地方停下来,问那丫环:“敢问小姐,这只狗……” 那丫环嫣然一笑,闪身进了里屋。 诸葛亮大惑不解,这时黄承彦走了出来,哈哈大笑说:“木犬是小女没事时闹着玩的,没吓着你吧?” “木犬?”诸葛亮又吃了一惊。 黄承彦走到木犬身边,朝他招手。 诸葛亮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真是一只木头制作的机械狗,不禁哑然失笑。 他蹲下来,但马上又站起来,问:“它不会又发狂吧?” “不会,不会。”黄承彦呵呵直笑。 诸葛亮这才放下心来,蹲下细细观看,越看越喜欢,不由得啧啧称奇。 “带公子去见见小姐。”黄承彦吩咐道。 “不急不急,我再看看……”诸葛亮头也不抬,随口说,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不对,便站起来朝黄承彦施礼,“见笑了,见笑了……” 那丫环款款而出,说:“请公子随奴婢而来。” 诸葛亮跟在她身后,心里还是想着那只木犬,直到丫环停下来,他依然沉浸在对那只木犬的思考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已经停了下来,便有些害怕道:“这里没有木犬吧?” 一个姑娘格格地轻笑。 他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个姑娘,但那身衣服却与刚才那丫环的不同;他心下一惊,前面莫不是黄承彦的千金? 诸葛亮连忙低下头,嗫嗫嚅嚅地说:“前面可是黄小姐?” “怎么,你不敢抬头看我的丑陋?”那声音很冷漠。 诸葛亮迟疑了一下,大着胆子抬起头,端详那姑娘, 姑娘脸色确实很黑,脸上似乎还长着几粒凹凸不平的疙瘩,不过身材倒是很姣好,比他想象中的丑女强多了。 那姑娘见他不语,便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公子看不上小女,请自便。” 诸葛亮深深作揖,诚诚恳恳地拜道:“我乃山野村夫,家境贫寒,半耕半读于隆中,时人大户、中户都看不上我。如果小姐不怕清贫,我这就去请求黄老先生准许,择吉日来迎娶小姐。” 黄月英有些意外,良久又问:“你不嫌我丑吗?” “容貌只是一个人的外表,说不喜欢美貌那是假话,但我更喜欢你学识渊博,精巧技工。”诸葛亮真诚地说。 黄月英微笑着点点头,语气中没有了冷淡之意,语调也柔情羞涩起来:“我等着你来迎娶我……”说罢,扭头跑开了。 诸葛亮回隆中,请二姐派人去提亲。 成婚那天,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 新娘顶着一条鲜红的头巾,面容虽然被遮住,但附近的人都知道底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待送走客人后,诸葛亮进入洞房,揭开新娘头巾,只见一位姑娘温文尔雅地坐在床沿,她白晳的脸上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尽管算不上貌若天仙,但也是端庄娴雅。 诸葛亮诧异地问:“你是谁家女子,怎么坐在这里?”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姑娘嫣然一笑。 诸葛亮张口结舌,只顾摇头。 姑娘背转身去,随即又转过身来,立刻变了一张黝黑而长着疙瘩的脸,正是那天黄姑娘的模样。 诸葛亮恍然大悟,吃惊地叫了声:“夫人!” 只见黄月英从脸上卸下面具,笑嘻嘻地说道:“夫君,这是我用皮子特制的一副面具,谁来求婚,我就把它戴上,故意试一试来求婚的人,那些以貌取人的庸俗汉子,果然都被这副假面具吓跑了,唯有夫君才是以德才为重的人,我愿伴随你,相亲相爱,共度一生。” 诸葛亮喜出望外。 十二 新婚燕尔,加上黄月英嫁妆颇丰,日子过得不像以前那么艰辛,也不用下田耕种了。诸葛亮神清气爽,每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去襄阳找徐庶他们聊天 第三章 一 “前面可是丞相?” 前方来了一艘船,正顺流而下,一个军士站在船头大声呼叫。 马忠闻讯,立即走到船头,叫道:“正是丞相航船,来者何人?” 那军士立即行礼禀告:“奉蜀郡太守王连之令,有紧急军情呈报丞相!” 马忠立即指挥两船靠近,接过急件,走进船舱,见诸葛亮还在睡觉,便站在旁边等候。 诸葛亮坐起身,拍拍额头,神情很是倦怠。 马忠连忙把快报呈上。 原来王连来报,汉嘉太守黄元起兵向成都攻击,连克两个县,而成都缺少懂军事的良将,上下震动,人心不稳。建议急调赵云或者李严回成都,组织平叛。还有迹象表明,原益州牧刘璋在孙权的指使下,派人到南中各地唆使郡守、豪族和蛮夷首领叛汉投靠江东;也极有可能派人到内地蛊惑人心,所以建议守卫夔门的军队严厉盘查来往商船,以防刘璋的人进入。 诸葛亮看后沉默不语,良久,才微微叹息:“要是法正还在,或许可以劝谏皇上不要征讨东吴,就算劝不住,夷陵之战也不至于如此惨败啊……” 王连的快报至少给了他这样一个信息:就算他回到成都,也不一定能稳住人心,因为在朝野看来,他这个丞相从来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 汉朝武官的级别分将军、中郎将、校尉三级。由于将军并不常置,有战事时才冠以统兵者将军之称,所以平时一般武官所能获得的最高官职为中郎将,品秩为“比二千石”,掌管皇家卫队,属光禄勋管辖。 东汉以后,中郎将的名号被各割据势力广泛加于武官,不再限于禁卫统领等职,成为了一个大致介于将军和校尉之间的阶层,其职位、品秩、权力差异很大,其地位有时候甚至连杂号将军都不如,中郎将反而成为中下级军官的职位。也就是说,中郎将是一个界于将军与校尉之间、大致相当于参谋长的职务。当时校尉相当于今天的校级军官,在它之下还有相当于尉级军官的都尉,而中郎将的军衔则有点类似于今天美国军队中的准将。 而诸葛亮的军师中郎将,是刘备封的。在东汉朝廷的官秩中是找不到这个称谓的,算起来也就是个临时职务。这个称谓可谓不伦不类,诸葛亮明明是个文职人员,却偏偏封个武官职务,就算军师有参谋之意,可刘备并没有让诸葛亮参谋军事,而是派他去刚刚占领的零陵、武陵、长沙和桂阳四郡征集税收、调运军粮。而江南四郡中每一个郡的军政首脑,也就是太守一职,刘备都委派了其他人担任。 诸葛亮的办公地点在临烝(今湖南衡阳)。自从襄阳被曹军占了之后,大半年没有妻子黄月英的消息,诸葛亮虽然很是挂念,但刘备初定江南四郡,加之兵力日益增多,粮草、军械等需求量激增,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 自随刘备出山以来,如果出使江东说服孙权共同抗击曹军算是诸葛亮第一份差事的话,那么这一次督查零陵、武陵、长沙和桂阳四郡,征集税收、调运军粮,就是第二份差事。诸葛亮心里明白,第一份差事尽管办得不错,但鲁肃在长坂坡前已经向刘备表达了孙权想联合抗击曹军的想法,所以他第一份差事的含金量并不重,这次才算是考验他的时候。这件差事办得怎么样,将决定他在刘备集团中的地位。 刘备所占领的江南四郡,是荆州相对落后的地区,百姓十分贫困,征集税收、购买粮草相对困难一些。诸葛亮种过地,当过农民,能感受到农民的艰辛,所以,他按照当时刘表统治荆州时制定的赋税政策征集赋税,对于特别贫困的农户,也留些口粮和种子粮,而主要把目光瞄准那些豪族地主,亲自上门求援,要他们捐粮捐款。后来,他看到一些县令在农忙时节征调民夫或者征兵,立即上表刘备,坚决制止这种耽误农事的行为。一天到晚,他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根本无暇顾及襄阳的黄月英,而今的襄阳已经被曹军占领。 诸葛亮采取的这些策略卓有成效,既保障了军队粮草的供应,也安抚了人心,江南四郡百姓人心归附,刘备声望在荆襄之地越来越高,不少刘表的旧部都来归顺,其中最为有名的是黄忠、魏延,他们以后成为了大汉的功勋名将。孙权见刘备势力日益壮大,为了巩固孙刘联盟,主动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刘备。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建安十五年(210年)春天,诸葛亮从零陵郡巡视春耕回到临烝,令他惊喜的是妻子黄月英居然来了。原来,庞德公的儿子庞统在赤壁大战期间去了孙权那里,不受重用,便从江东归来要去投刘备,黄承彦就委托他把黄月英带了过来。 诸葛亮深知庞统的脾气,加上他那副长得确实不太招人喜欢的尊容,此刻的刘备并非是他在隆中时候的刘备了,他拿不准刘备会不会接纳重用庞统,于是急忙问:“庞统现在哪里呢?” 黄月英连连摇头叹息:“庞统到江陵去拜见刘皇叔,不知怎么搞的,皇叔给了他一个桂阳郡的耒阳县令。” “夫人,我得北上江陵拜见主公……”夫妻一别,将近三年,诸葛亮有些不忍。 黄月英心里也很担忧,这才两年多,诸葛亮比隆中时消瘦了很多,头上也隐隐有一些白发,那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意气风发的诸葛亮已经不在了,他才30岁啊! 诸葛亮连夜赶往江陵,在路上与庞统不期而遇。 “你怎么回来了?”诸葛亮大吃一惊。 庞统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被免职了。”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庞统似乎想起了什么,哈哈大笑。 “究竟怎么搞的?”诸葛亮焦急地问。 庞统歪着头说:“我这个县令,从不理事,只顾整日喝酒。那张飞前来巡察,抓了个现行,于是就被免职了呗。” “你呀,你呀……”诸葛亮指指他,很是生气,“你就不能忍耐一下,这不,我刚从零陵郡巡视春耕回到临烝,听月英说了你的事,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去找主公……” “多谢老弟,你也不必费心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看那刘备也就那样,一个卖草鞋的料……我看他是皇室后裔,才去投他,哪知他也以貌取人。我去投奔曹操,他至少也得给我一个郡守吧?这不,鲁肃鲁子敬还给刘备写了一封推荐信呢……”庞统大咧咧地说。 “你怎么不呈给主公?” “我庞士元何等人,还需别人推荐?”庞统冷笑一声。 诸葛亮一把夺过鲁肃的信,说:“士元少安毋躁,且随我去见主公再说。” “不去了不去了,我去投曹操。”庞统说。 诸葛亮突然发怒道:“曹操实为汉贼,你不怕辱没你们庞氏祖宗?” “嗨,怎么一提曹操你就发那么大的火?”庞统奇怪地看着他问,“难道他杀了你的亲人?你不是没死吗?” 诸葛亮长叹一声,策马而去。 庞统很是好奇,追上去又问。 诸葛亮勒住马,望着西边血红的残阳,悲痛地说:“昔日曹操之父避祸徐州,在回兖州路上,被徐州刺史陶谦的部将张闿杀于泰山下,夺其财帛辎重而去。曹操归罪于陶谦本来无可厚非,但他报仇的方式令人发指,屠杀男女老幼数十万人,鸡犬不留,尸体堵塞了泗水河,河水被染成了红色,河水为之不流……”说到这里,诸葛亮目光灼灼,“这种人简直禽兽不如,你去跟这种人为伍?” 庞统被他暴怒而悲愤的情绪所打动,沉默不语。 二 刘备正在看一封信,一见诸葛亮挽着庞统的手,风尘仆仆地进来,心里马上就明白了几分,也不招呼他们,继续看那封信。 庞统看刘备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用力甩开诸葛亮的手,旁若无人地席地而坐,拿出酒葫芦,喝了几口,用力啧啧嘴,大叫:“好酒好酒!”然后问诸葛亮,“你来一口?” 诸葛亮瞪了他一眼,恭恭敬敬地给刘备行礼:“军师中郎将诸葛亮拜见主公。” 刘备这才抬起头,不冷不热地说:“如果你来说庞统之事,免谈。” 诸葛亮见他对自己都这种态度,有些心寒,但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说:“主公,我正是要说庞士元之事……” “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扫一屋,一个县都治理不好,何以治天下?”刘备不温不火,但语调十分严厉。 诸葛亮忙说:“主公,非治不好,而是庞士元不愿意治理罢了。何况不扫一屋而能扫天下,那是专才。” “喔?”刘备有些诧异,“那么,既扫一屋又能扫天下者,是什么人才?” “通才。” “只能扫一屋而不能扫天下者,是什么才?” “实才。” “那,依你看,庞士元属于什么才?” “专才。”诸葛亮从容答道,“这里有鲁子敬书信一封,请主公过目。”说罢,他双手呈上。 刘备心情转好,但依然不动声色,拿过鲁肃书信便看: 庞士元非百里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 刘备看罢,把自己刚才看的那封信拿出来,对庞统说:“子敬信上说,你非百里之才;而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说,你是不扫一屋而能扫天下的专才,那么,请先生看看孙权给我的这封信,我该怎么办?” 庞统闻言,斜睨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拿过那封信: 米贼张鲁居王巴、汉,为曹操耳目,规图益州。刘璋不武,不能自守。若操得蜀,则荆州危矣。今欲先攻取璋,进讨张鲁,首尾相连,一统吴、楚,虽有十操,无所忧也。 庞统略微瞟了一眼,便掷信于地,笑道:“孙权小儿之谋,只能忽悠三岁孩童,岂能瞒得过我?” 刘备心里冷笑,但表面上还是面沉如水:“怎么说?” 庞统说:“荆州经过战乱,田野荒残,人物殚尽,要恢复民力,还须好几年时间,何况东有孙权,北有曹操,就算拥有荆州,也要耗费大量兵力据守,鼎足之计,实在难以完成。而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矿产丰富,兵源粮草军械充足,若要恢复汉室,必须打下益州。” “那依你之言,我当先于孙权进兵?” “不可,万万不可!”庞统说,“今孙权邀请你共同进兵益州,若为他的先驱,进未能克蜀,退则必为孙小二所乘,恐怕目前的江南四郡及江陵都要丢失。为今之计,可同意他伐蜀,权且说刚刚占领几个郡,民心不稳,叫他单独进兵益州,我量他孙权不敢单独进兵。至于益州刘璋,我预计不日会主动来请你入蜀。” 刘备听罢,连忙走下来,对庞统深深一拜:“刘备眼拙,不识先生安邦定国之才,请先生见谅!” 庞统见他如此,也连忙回拜。 “我拜先生为荆州治中从事、军师中郎将,与先生共谋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刘备又说。 庞统大喜,又拜刘备:“士元当倾尽所能,为主公效力。” 诸葛亮回到家中,黄月英一听,就抱怨起来:“庞统一来,便被任命为治中从事、军师中郎将,而你追随主公将近三年,才被任命为军师中郎将。” “主公已经很重用我了,我就出使了一下江东,未建尺寸之功,马上越过都尉、校尉这两级,直接被提拔为军师中郎将,与赤壁大战前周瑜的衔位相当。而大战之后,功劳最大的周瑜,只是被孙权稍微提拔了一下,作了偏将军,比中郎将稍高一点,而鲁肃还没有升职呢。”诸葛亮笑呵呵地说。 黄月英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看来,通过这两年多的历练,夫君沉稳练达多了。”过了一会儿,还是担忧地说,“现在有两个军师中郎将,看来主公是要把你当成萧何来用,而庞统呢,就是他的张良。这样一来,你参与军事的机会就会很少,或者根本就参与不了军事。” “其实,这后方之事更锻炼人,还能为百姓做点有益的事,何乐不为呢?何必一定要在主公身边呢?”诸葛亮淡然地说。 三 果然不出庞统所料,不久,刘璋派军议校尉法正与刘备交好,商议共同抵御汉中的张鲁和北方的曹操。 刘备愈加敬服庞统,放手让庞统参与军务,而诸葛亮依然从事江南四郡的赋税、军粮征调工作。 建安十六年(211年),刘璋听闻曹操欲遣司隶校尉钟繇征讨张鲁,因此惧怕曹操得汉中后进攻成都,再次派法正与孟达各率两千人出使刘备,迎请刘备入蜀。 法正字孝直,右扶风郡郿人(今陕西省眉县东北),建安初年,由于天下饥荒,法正与好友——同郡的孟达一起入蜀依附刘璋,但刘璋并没用重用法正,很久之后才让法正当了个新都县令,之后又被任命为军议校尉。法正性格孤傲,言语偏激,常常得罪同行,因而被很多官员诽谤。他怀才不遇,十分苦恼。益州别驾从事张松与法正是好友,他也觉得刘璋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建安十三年(208年),刘璋为了防止汉中张鲁攻击益州,便派别驾从事张松出使曹操示好,当时曹操势力如日中天,根本没把刘璋放在眼里,也就怠慢了张松,于是张松归来后劝说刘璋与曹操断绝来往,与刘备交好。不久后曹操在赤壁战败,刘备势力得以壮大。刘璋采纳了张松的建议,问应该让何人出使刘备,张松于是举荐好友法正。法正见到刘备后,受到最高规格的接待。法正觉得刘备有雄才大略,是可以辅佐的明主,回到益州后,遂与张松密谋协规,决定伺机拥戴刘备为主。 真是天赐良机,刘备当即决定入西蜀。他叫诸葛亮留镇荆州管理内政,自己率领步兵两万余人,协同庞统等在法正的带领下由水路进入西蜀。 在庞统的谋划下,建安十七年(212年),刘备斩白水关守将杨怀和高沛,挥兵直指成都,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打到了雒城,与刘璋对垒。庞统率兵攻城,被飞箭射中而死,时年才36岁。 刘备极为痛惜,在庞统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说到庞统就流泪。刘备追赐庞统为关内侯,亲自给他选墓地,将其葬于落凤坡。 庞统死后,刘备急调诸葛亮、张飞、赵云入蜀,安排关羽留守荆州。诸葛亮与赵云、张飞等率军溯江西上,一路平定郡县。在攻克江州后,诸葛亮分兵三路,一路由张飞统领,经由垫江向北进军巴西(今阆中市),攻击成都之北,以防汉中的张郃、夏侯渊;一路由赵云统领,继续溯江西上,进军江阳(今四川泸州)、犍为(今四川彭山东北),包抄成都之西;一路由诸葛亮自己统领,沿内水由中路西下德阳(今四川遂宁东南),直取成都。 四 “自出隆中到现在,这是我唯一一次带兵打仗的机会……”诸葛亮无奈地摇摇头。 本来在这次进军中会遇到一个比较强的对手,就是时任州府从事的张裔。哪知被张飞抢了先,在德阳县(今四川遂宁市)的陌下他把张裔打得大败。就这样,从江州到成都,诸葛亮一万多人的大军,浩浩荡荡走了上千里路,连个蟊贼都没有遇到。 黄月英来到成都后,有一天突然问起夫君的中路军进军成都的情形,让他讲讲经过,弄得诸葛亮很是尴尬,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 不过,黄月英倒是不这么看,她说:“尽管没有遇到抵抗,没有筹划大的战役,没有冲锋陷阵,但是行军布阵也很重要,一万多人的队伍,吃喝拉撒,指挥节制,每一个环节都是一门学问呢。” 诸葛亮听了,这才上心,利用闲暇之日,把那次带兵的得与失好好总结了一番。 江上的日子很漫长,诸葛亮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这一段外水,但是前两次似乎要快得多,可这次不知怎么的,越想快,反而感觉越慢。一会儿脑子里是如何辅佐刘禅,一会儿又是这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 随着三路大军进抵成都,刘璋投降,建安十九年(214年)秋天,成都不战而克。 成都既定,益州州府和地方各郡县都在观望,很多人都借此不理公事,还有一些人干脆找理由不去衙门,人浮于事,很多地方还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 此时的益州统治集团内部,大抵有三种力量:一是刘备的荆州集团,二是从北方和其他地方逃避战乱而来的东州人士,三是势力根深蒂固的本土人士。刘备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安抚人心,如何协调好三大集团的利益,这关系到刘备能否在益州站稳脚跟。 刘备也很头痛,召法正、诸葛亮商议人事安排,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法正属于东州人士,原来是刘璋那边的,他深知刘备跟诸葛亮的关系。在进军益州的过程中,表面上看,好像是庞统和他功劳最大,但在围困雒城的那一年里,没有巩固的后方,没有诸葛亮征集赋税,调运粮草,足兵足食,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庞统死后,诸葛亮就是刘备最信任的人,所以自己不便随意发言。 刘备看看法正的表情,已然明白几分,便对诸葛亮说:“军师你先说说吧。” 诸葛亮连想都没有想,马上站起来禀告。 刘备笑道:“法孝直、孔明和我什么关系?无需多礼,坐着说就是了。” 法正第一次与诸葛亮同在刘备面前议事,见刘备把他排在诸葛亮之前,心中暗喜。 诸葛亮谢过,坐下后,还是欠身面朝刘备,说:“以我之见,先把刘巴、黄权、郑度三人的职位定下来。” 这刘巴好说,虽然刘备曾深恨之,但毕竟定成都时,刘备还是下发命令:“其有害巴者,诛及三族。”但是对黄权、郑度这两人,刘备可不是一般地恨。黄权这人,本来为刘璋的主簿,当时别驾张松建议迎接刘备入蜀地,黄权反对此议并苦谏,刘璋不听,将黄权降职,外放为广汉长。刘备开始进攻益州,各郡县都望风归顺,而黄权闭城坚守,等到刘璋投降,才去归顺刘备。而郑度当时为刘璋从事,献策于刘璋说:“刘备兵力不足,益州士民都还没有完全归顺于他,没有后方保障,军粮有限。如果我们把巴西、梓潼的百姓迁到涪水以西,烧毁粮仓,毁掉庄稼,坚壁清野,据险而守,不过百日,刘备必将撤军。等他撤退时再出击,必将大败刘备。”当时刘备闻听这个计策,又惊又恨,幸亏刘璋没有采纳,要不然还真麻烦了。 尽管刘备是一代英雄,用刘巴没大问题,但要用黄权、郑度这两人,还得第一批任用,这感情上怎么也接受不了。但是诸葛亮这个提议确实又很高明,于是心里犹豫不决,兀自沉吟。 法正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诸葛亮,单就黄权、郑度来说,这两人是本土人士,首先启用,一则可安益州士人之心,二则可以安抚那些曾经极力反对或者抵抗刘备的官员的心,原来刘璋手下大批的官员也就安心了。一箭双雕,即便甩出三个虚职,也将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想到这里,他见刘备还在犹豫,于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走到诸葛亮面前,深深一拜,说:“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卧龙’之号。” 诸葛亮也连忙站起来回拜。 不待诸葛亮说话,法正又对刘备深深拜道:“主公,孔明这个提议,可谓奇谋,首先启用这三人,益州即可稳定,各州府官员接到通报后,必然会马上就位公干,以等候主公的任命。” 刘备见法正也这么说,一下消除了情感上的羁绊,于是说:“任命刘巴为左将军府西曹掾,黄权为偏将军,郑度依然为益州从事,快马发至各郡县。” 诸葛亮接着说:“请主公考虑安排几个东州人士。” 刘备说:“法孝直也属于东州人士嘛,孝直说说,还有哪几个比你名望还重?” 法正犹豫了一下说:“原从事中郎射援、原巴西太守庞羲……” “主公,我补充一个人,原蜀郡太守许靖。”诸葛亮说,“许靖这人是四海皆仰慕的读书人,断不可不安排他……” 刘备不以为然,说:“许靖这人嘛……” 法正、诸葛亮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刘备军队包围成都时,身为蜀郡太守的许靖背叛刘璋,居然想跳城投降,被守城军士拉住而被捕。刘璋看中他的才华和名望,没有杀他。由于这件事情,刘备很看轻许靖,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任用许靖。 “不用不行吗?”刘备颇为无奈。 法正说:“主公,许靖这人,年老无才,还没有节操,在我看来,有名无实而已,但是那些读书人就是很景仰他。主公刚刚开创大业,如果连他都不用,天下士人恐怕会认为你薄待读书人。请求主公能仿效战国时的燕昭王重用郭隗,以收拢天下士人之心。” “好吧,好吧……”刘备沉思了一下,“这样吧,许靖为左将军长史、镇军将军,射援任议曹从事、军议中郎将,庞羲为左将军营司马,你们看如何?” 诸葛亮、法正齐声道:“主公英明。” “呀?”刘备心情很是欣慰,突然惊叫一声,“这些重要的职位都安排了,法正你怎么办?” 法正看了一眼诸葛亮,进言道:“主公,一直跟随你南征北战的人,是现在和以后成大业的核心,你也得考虑呀。” 刘备呵呵一笑:“法孝直为蜀郡太守,加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诸葛亮升为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府事,外领政务,内为股肱。” 法正、诸葛亮连忙起身拜谢。 “赏法正、诸葛亮、关羽、张飞金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其余官员的任用和赏赐你们二人合议一下,明日呈报上来。” 第二天,诸葛亮与法正将任用名单拿给刘备,在提拔的40个郡县官员中,有26个是原刘璋旧部。 刘备看了一遍,很不满意,说:“随我而来的荆州人士为什么用得这么少?” “主公,确实有很多随主公来蜀的荆州人士,这次没有被任用,主要是考虑到他们没有什么功劳;我们尽量留用那些还在任的比较清正廉洁、勤政于公的官员,这也是从稳定大局出发,何况这些人都是些本土人士,只有获得他们的支持,主公才能建立一个廉洁、高效、巩固的根据地。”诸葛亮说。 刘备见法正低头不语,这想必也是他的意见,竟一时举棋不定。 此时,有人在外高声喧哗,接着一个裨将跑进来报告说:“启禀主公,外面有个叫来敏的,要见你。” 刘备很是不悦,摆摆手,不耐烦地说:“今日不见客!” 那裨将应声就要出去。 法正对那裨将道:“且慢!”接着连忙对刘备施礼道,“主公,这人是个狂徒,你还是见见。” 刘备吃惊地笑起来:“既然是狂徒,我为什么要见?孝直何意?” “这些狂徒,自认为有几分才气,就跟我一样,恃才狂放,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杀又杀不得,不杀吧,他们一旦抓住什么把柄,就大肆诋毁,搞得朝野沸沸扬扬的,所以,能安抚尽量安抚,以让他们大力颂扬主公,为主公传播仁德,何乐而不为?”法正不好意思地说。 刘备哈哈大笑:“法孝直之言,实在实在,我很喜欢,那就见见这个狂徒吧。但是,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可不要怪我不仁德!” 法正赔笑道:“主公要见此人,还须有一个人在场。” “谁?”刘备越来越感兴趣。 “许靖。”法正说。 诸葛亮连忙叫人去搬许靖,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许靖从后门而入,等他见过刘备,法正和诸葛亮双双朝他行大礼,他似乎也心安理得,只是略微点头,表示回礼。 刘备这才叫来敏进见。 来敏昂首阔步,一进来就大声质问:“你们荆州来的新人有什么功劳,居然排在我们前面?你们那么憎恨我们东州人士,究竟是什么原因?” “敬达(来敏,字敬达)何出此言?”许靖瞥了他一眼,慢腾腾地问。 来敏这才发现许靖、法正、诸葛亮都在,有些慌乱地朝许靖施礼。 许靖立即闪身退到一旁。 来敏躬身行大礼完毕,抬头才发现许靖躲开了,愣怔了一刻,连忙朝刘备行大礼,然后又向许靖施礼。这一次,许靖没有躲开,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拜礼。 刘备觉得好笑,心里想这些读书人倒是迂腐得可爱,于是问来敏:“敬达何以得知我刘备轻慢东州人士?” 来敏此时恢复常态,不慌不忙地说:“主公任命刘巴为左将军西曹掾,黄权为偏将军,郑度为益州从事,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孝直,你们拟任来敏为何职?”刘备问。 法正说:“来敏先前为刘璋的宾客,我们考虑到他善《左氏春秋》,尤精于仓、雅训诂,拟任他为典学校尉。” “那么,许靖、射援、庞羲呢?” 法正又说:“这三人是主公亲自定的,许靖为左将军长史、镇军将军,射援任议曹从事、军议中郎将,庞羲为左将军营司马。” 许靖连忙站起来,走到刘备面前,神情凝重,跪行大礼,感激地说:“我许靖何德何能,敢当如此大任?” 刘备连忙扶起他,对来敏说:“多年随我南征北战、署理后方的诸葛孔明,你知道他担任何职吗?” 来敏面带悔意,形色不安。 法正说:“孔明才被提升半格,担任军师将军而已,要说排位,还没有我高,都排到十二位之后去了。这是目前主公荆州人士中职位最高的一个。” 来敏闻听,连忙跪拜:“来敏误听小人之言,请主公治罪。” 刘备亲自扶起他,呵呵一笑:“不知者不罪,敬达爽直,以后多提意见,可以匡正我的过失。” 来敏大为感动,伏地拜了又拜,泣声道:“有主公这样的明主,来敏此生不渝,跟随主公,匡扶汉室!” 送走许靖、来敏,刘备笑道:“看来,你们这份拟用名单,我不得不批准了。” “主公英明!”法正、诸葛亮齐声说。 “有你们两位,我可以睡安稳觉喽……不过……”他沉吟片刻,说道,“这个……这个马孟起(马超,字孟起)来投我之前,都已经封侯,我看就任命孟起为平西将军,督临沮,还是保留都亭侯吧。” 诸葛亮说:“主公,我个人认为,目前只是打下益州,不宜拜将封侯,先严后宽,方为长久之计。如果马超保留侯爵,关羽、张飞就不好交代了。” “这个……”刘备沉思了一下,“孟起一来,成都不战而降,其功劳甚大,张飞决计不会闹什么意见的,至于关羽,我想他会理解的。” 建安十六年(211年),马超与关中的侯选、程银、李堪、张横、梁兴、成宜、马玩、杨秋、韩遂等人一起起兵反曹操,共聚兵马十万余众,声势浩大,进攻潼关。曹操亲自率领大军西征,与马超等战于河、渭之交,曹操使用离间计,让这十部兵马相互猜忌,以主力进攻马超,马超大败。马超率领残部逃往凉州。不久,马超整顿军队卷土重来,进攻陇上郡县。在凉、陇一带,马超威望很高,被百姓称为神威大将军。陇上郡县都投降马超,马超杀死凉州刺史韦康,占领冀城,自称征西将军,自领并州牧,督凉州军事。杨阜、姜叙、梁宽、赵衢等密谋反叛马超,杨阜、姜叙在卤城举兵,马超率兵攻击,打了很久没能攻破城池,于是领兵返回。但是梁宽、赵衢已经掌控了冀城,不给他开城门。当时军粮已经耗尽,军士大量逃跑。马超走投无路,逃亡汉中投奔张鲁。可是张鲁怀疑马超会图谋汉中,并不重用他,还派人监视,只是任命他为都讲祭酒。建安十九年(214年),马超听说刘备率军包围了成都,密书请降。刘备大喜,派人去迎接,马超杀死张鲁派来监视他的人,率本部兵马径直来到成都城下。成都城中顿时震动,不久,刘璋投降。 要说刘璋投降,攻下成都,这里面有马超的功劳;但是客观地讲,这个功劳并不是很大。而汉中的张鲁仅仅给了他一个祭酒的职位,现在就是把他安排在关羽、张飞之下,想那马超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这些刘备不是不知道,但刘备还是给了马超极高的待遇,甚至比许靖、射援、庞羲等人还要高。诸葛亮实在是有些纳闷儿,难道刘备在利用马超打压关羽?但愿不是这样!这才刚刚平定益州就如此猜忌,那北伐中原后还得了?诸葛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有多久,关羽写信来问诸葛亮:“超人才可谁比类?”诸葛亮从大局出发,给关羽写了一封回信,称赞说:“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后来,诸葛亮听说关羽看完他的书信之后,兴高采烈,把这封信给他的部下一一传阅。 五 尽管刘备大量留用了刘璋旧部,从数量上向本土人士倾斜,但还是有部分人很不满意。不过,各郡县官员任命之后,益州人心大定。 诸葛亮建议以汉律为基础制订新的法律,刘备便令诸葛亮负责,蜀郡太守法正、左将军西曹掾刘巴、昭文将军伊籍、犍为太守李严协助,制订新的法令《蜀科》。这几个人中,法正就不说了。通过这次的人事安排,法正对诸葛亮很是尊敬。 李严是犍为太守,本来一个地方的军政长官,犍为又毗邻南中少数民族地方,事儿很多,但他一接到刘备的命令,马上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 伊籍,梓潼涪人,在这几个人当中,算是地道的本土人士,曾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算起来还是诸葛亮的同窗。他尽得水镜先生司马徽的真传,精通诸子百家,又深谙汉朝律法条例,当时任劝学从事。 可麻烦就出在刘巴这里,他算是诸葛亮的好友,两人在荆襄之地时,虽然只见过一两面,但后来曹操赤壁大败后,刘巴在逃难交州的路上还与诸葛亮有过书信往来。在诸葛亮和法正的极力斡旋下,刘巴被刘备任命为左将军西曹掾,按理说这个职位已经跟诸葛亮平起平坐了,可这位老先生就是不给刘备面子,在家称病不就。 刘备已经给足了面子,不就任可不是个事儿。诸葛亮只好亲自登门拜访,说好说歹,但刘巴就是油盐不浸。刘备在新野、樊城屯驻之时,特别是刘琮投降曹操后,荆襄之地有名气的文人武将争相投奔刘备,可这个刘巴偏偏就去投靠曹操。曹操给了他一个虚职的小官,他在曹操面前夸下海口,说可以招降长沙、零陵、桂阳,曹操便令他前往。而这三郡恰恰就是刘备心里所想的地方。后来曹操赤壁大败,而刘巴也没能招降这三个郡,不好意思北上见曹操,但也不能待在荆襄之地了,于是逃难交州(今广州)。在路上他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说:“乘危历险,到值思义之民,自与之众,承天之心,顺物之性,非余身谋所能劝动。若道穷数尽,将托命于沧海,不复顾荆州矣。”诸葛亮深知刘巴之才,于是当即回信劝他来投刘备:“刘公雄才盖世,据有荆土,莫不归德,天人去就,已可知矣。足下欲何之?” 可是刘巴却回信把诸葛亮数落一顿:“受命而来,不成当还,此其宜也。足下何言邪!”这封信如果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有点歹毒了:我受曹操的命令去招降三郡,现在三郡被你们夺去了,我交不了差,被你们逼得离乡背井,你还说个屁呀? 刘巴不到场,新法制订工作就不能展开,诸葛亮真是有点犯愁了,于是只好找法正、李严、伊籍商议,怎么才能说动刘巴前来就职。 法正说:“刘巴此人,比我还孤傲,听说昔日刘表好几次请他当官,后来又通过乡里、州府举茂才,这老家伙都不去。我看还是采取以前益州郡(益州郡是益州的一个郡,治所在滇池,在今云南晋宁东,益州郡和益州是两个行政慨念)那种方法,绑起来送给主公,看主公怎么发落。” 李严、伊籍闻言,都笑而不语。 原来,刘巴到了交州,与交阯太守士谿也凑不到一块儿,两人经常发生分歧。刘巴觉得待在那里也没啥意思,于是取道牂牁郡前往成都找刘璋。哪知他在路过益州郡时,被拘留,太守要砍了他的脑袋。主簿曰:“此非常人,不可杀也。”主簿亲自将其送至成都,见益州牧刘璋。刘璋给刘巴官做,还是不就。刘璋无奈,只得由他,只是每次遇到大事去请教他而已。 诸葛亮也笑了,转头对法正说:“我们就按照孝直所说的办法,绑了送到主公那里去。” “孔明,你莫害我。我法正疾恶如仇,有冤报冤,有德报德,那刘巴老儿,尽管我不喜欢,但是他也没有得罪我呀,使不得,使不得。”法正连连摆手。 “那怎么办?你总得想个法子呀!”诸葛亮说。 法正拍拍头,笑道:“你们要问军务,我还有点门道,可是这个方面嘛……嗨,我自己的人际关系都搞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办法对付这老夫子?这方面你们是高手,还是你们想吧。”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看这般怎么样?”李严在这几个人里面,资历、职位最低,他迟疑而小心翼翼地说。 诸葛亮摇摇头说:“这法子我试过了,不过李太守可以再去试试。” “既然军师将军已经试过,那我去也不行。”李严忙说,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不过,我想刘巴不就任,这其中难道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缘由?” 伊籍接过李严的话说:“正方(李严,字正方)言之有理。其实,我在荆州游学时,与刘巴还有些交情。这个人出身豪族,与一般士族学士不一样。记得有一次我去拜访他,他正叫人将一把红木椅子拿出去扔了。我很诧异,便问:‘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扔掉?’刘巴说:‘刚才来了一个士族学士,自以为有点墨水,找我论道……’” 诸葛亮、法正和李严面面相觑,就因为一个比他门第低一些的读书人坐了那把椅子,他就要扔掉;那么在他的眼里,只有世袭爵位的豪族才能与他相提并论,难怪他看不起卖草鞋出身的刘备。 法正“呸”了一声,不屑地说:“曹操,阉宦之后,难道他看得起?岂不闻:‘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两堕。’” 这下轮到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了。这首民谣可以说天下无人不知,讲的是东汉末年宦官专权,百姓生活艰难,遂作民谣讥讽。法正这么一说,实际上就是暗指刘巴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果刘巴在场,要么会吐血而亡,要么会与法正拼命。 诸葛亮陡然产生了一丝忧虑——要是刘巴和法正这对活宝碰在一起,不知道会弄出多大的动静来?这新法该如何制订?既然大家都毫无办法,那今天不如先散了,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不过,伊籍讲的这个事情倒是启发了诸葛亮。既然刘巴骨子里就有天生贵贱之分的思想,只要找一个才学、名望、出身比他高的官员相劝,说不定就能让他出来为刘备效力。综观益州,恐怕也只有许靖合适。但是许靖在交州避难时曾给曹操写过一封信,如果不是没有送到曹操手上,恐怕此刻许靖已经在曹操手下为官。从内心深处来讲,诸葛亮跟刘备一样,是看不起这个人的,但就是这么个朝三暮四之人,却那么有名望。所以,有时候诸葛亮不得不叹息世风日下,如果拿刘巴与之相比,刘巴的操行比许靖不知要高多少,所以刘巴不一定会买许靖的账…… 诸葛亮心事重重地往回走。伊籍从后面追了上来,与他并行了一段,发现诸葛亮依然没有看见自己,于是笑道:“将军还在为刘巴的事烦忧?” “拜见学长……”诸葛亮这才注意到伊籍,心里已有几分明了:他一定知道如何请刘巴出仕,于是对他深深一拜。 伊籍哈哈一笑:“难得将军还念学友之情,其实要请出刘巴并不难,就是要找一个他尊崇的人……” “许靖如何?”诸葛亮见他卖关子,便问。 伊籍说:“尽管世人大多敬重许靖,但刘子初未必。” 诸葛亮看着他,又欲再拜,伊籍连忙双手托住,不让他拜:“其实,这个人与将军很有渊源,你回去问问夫人便知。”伊籍说罢,扬长而去。 诸葛亮很是纳闷儿,不过略微一想,就了然了:难道岳父黄承彦与刘巴有交情?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中。 果然,黄月英说刘巴甚是推崇她父亲黄承彦。于是诸葛亮赶忙修书一封,派出两个精干军士,日夜兼程到沔阳去找黄承彦。两个月后,军士带回黄承彦的书信;但是军士禀告说,这封信是老先生在弥留之际写的。 诸葛亮闻言大惊,忙打开信件,上面就一句话:“子初:成大事者,何拘泥于小节?”笔法凌乱,最后一个字更是歪歪斜斜,如蚯蚓一般。 眼泪一下子溢满诸葛亮的眼眶,他问:“老先生可有遗言?” 军士说:“老先生只说了四个字:‘二桃不可’。” 眼泪夺眶而出,诸葛亮走到院子里,怔怔地仰望着东边的天际,任泪水流过面颊…… 一阵猎猎的寒风扫过,雨淅淅沥沥而来;不一会儿,漫天的雨丝迷糊了人的双眼,浸湿了诸葛亮的衣衫。他依然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任由雨点打在他的脸上。 待在屋里的人都感觉有些寒意,李严上前劝慰道:“将军节哀,老泰山知道将军你在做一件大事,泉下也会安息……” 诸葛亮没有动,只是用力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李严无奈,只好退回去。 雨丝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诸葛亮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那里;半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头上、肩上铺满了白雪,就像一尊石像。大家都有些不忍,要是这般下去,他非得大病一场,便推举许靖去劝说诸葛亮。 许靖来到他身后说:“将军如此不知自爱,若黄老先生泉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的,还是先回房再说吧。” 诸葛亮还是没有动。 “倘若这般淋下去,你那封信还能看清?你岂不是辜负了老先生一番苦心?”许靖见诸葛亮不理他,脸面上立即挂不住了,于是厉声喝道。 诸葛亮闻言浑身一颤,一个踉跄,转身给许靖长长一揖,呜咽地说:“长史之言,如醍醐灌顶,诸葛亮谢过!”说罢,踉踉跄跄而去。 随行车驾连忙跟了上去,请诸葛亮上车。诸葛亮却毫不理睬,只顾奔走。李严见状,安排几个军士远远跟着。 诸葛亮直奔刘巴府邸,守门小厮认识诸葛亮,见他冒雪而来,又见几个军士远远跟着,慌忙进去通报。诸葛亮径直而入,独自来到厅堂站立。刘巴正在书房静坐,听说诸葛亮冒雪而来,也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下人上茶,到厅堂会客。 刘巴来到厅堂,见诸葛亮浑身湿淋淋的,吃惊非小,问:“孔明,你这是何故?” 诸葛亮把黄承彦那封信交给他,低头闷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刘巴把那封信看了又看,这字迹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也猜不出究竟是何人给他写的信,便问:“孔明,这是哪位给我的信?” “是老泰山在弥留之际写给你的……”诸葛亮沉声说。 “啊?”刘巴惊叫一声,顿时明白了诸葛亮的用意,双手托住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在厅堂上首中央的几案上,跪地,恭恭敬敬地九叩首。行礼完毕,站起身对诸葛亮深深一拜,“刘子初马上就去履职。”说完,也不等诸葛亮回话,转身朝外走。 两个月来一直压在诸葛亮心头的那块石头一下落地,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说:“子初且慢,我们先去拜见主公。” 刘备正忧心忡忡,闻听诸葛亮和刘巴求见,连忙一路小跑,亲自来到大门迎接,远远对着刘巴深深一拜,叫道:“子初一来,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刘巴没想到刘备会亲自跑出来迎接,更没有想到一见面就是这句话,这将其一直以来桀骜不驯、孤芳自赏的心态一下子击碎,他不禁有些慌乱,忙不迭还礼,嘴里嗫嗫嚅嚅地,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诸葛亮也很奇怪,但转念一想,也便释然了。主公一贯不都是这样么?识人、驭人可以说天下无人能比。在眼下,刘备忧心的,也正是诸葛亮、法正所忧心的,官员任免已经有一月有余,人心大定,州府、各郡县各司其职,很快走上了正轨,这标志着西蜀人众特别是豪族、士族已经真正归顺刘备。但是对于各级官员的赏赐,包括对诸葛亮的赏赐,还只是口头承诺,因为州库实在空虚,拿不出那么多东西来兑现。这事儿要是拖一月两月还行,如果半年都不能兑现,恐怕这些官员们心里就会打起小九九了,行政能力随之会大打折扣。在对成都发起总攻之前,刘备对众将士说:“如果能攻下成都,州府库里面的东西就由你们随便拿,我不会干预。”当大军开进成都后,众将士纷纷把武器扔掉,跑到府库哄抢,府库被洗劫一空。而今年的赋税已经征缴,现在连给州府官员发俸禄都成问题,更谈不上兑现什么赏赐了。 刘备挽着刘巴的手,招呼着诸葛亮,一路来到内庭,分头坐定。刘备这才发现诸葛亮一身湿衣服,便问:“军师将军这是……” 诸葛亮笑笑说:“我去请刘子初,不料雨雪骤来……” 刘备知道这其中必定还有些缘故,见他不说,也就不再深问,吩咐左右:“去内庭把我的衣服取来,给军师将军换上。” 诸葛亮忙跪拜:“孔明岂敢穿主公的衣服?主公,只是淋湿了外衣,真的不碍事,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刘备见诸葛亮如此,心下很是宽慰,于是说:“那我们长话短说吧……”他略一沉吟,“孔明前些日子给我说,运筹策于帷幄之中,他远不如刘子初……” 诸葛亮见状忙替刘备说出心里话:“子初啊,现在府库空虚,今年的税赋已经征缴,我和法正商议,从各郡县调拨了些钱粮,州府官员们的俸禄才有着落,但也只能勉强支撑到年底,主公为这事儿正闹心呢,不知子初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刘巴捋捋胡须,说:“主公坐在金山银山之上,有什么好忧愁的?” “此话怎讲?”刘备迫不及待地问。 刘巴说:“自建安乱世以来,蜀地偏安一方,未受战乱之苦,加之沃野千里,百姓富足,此间豪族大户比比皆是,把他们的钱粮拿出一成,不仅可以使州府库充盈,而且各郡县府库恐怕装都装不下……” “我们也知道这一点,也试过劝捐,但效果很不理想……”诸葛亮说。 刘巴说:“这个容易,主公令有司铸造值百钱,以现在价格大量收购粮食和其他军备物质,我预计不过两月,益州所有府库都会充盈。” 诸葛亮吃了一惊,这个法子确实好,他与法正都思量过,让豪族大户们手中的银钱一夜之间贬值百倍,实际上就是把他们的财富不动声色地转移到官家,但这也会引起另外一些问题,比如物价飞涨,原本中产以下的农户和贫民将会更加贫困,百姓一定会怨声载道。 正寻思如何跟主公解释才不至于开罪刘巴,哪知刘备大喜:“好!好好……就这么办,孔明,马上办理,越快越好。”接着,他又说,“子初,孔明,你们在制订新法的过程中,要注意本地豪族问题,你们几个好好总结一下刘炎、刘璋两父子治理蜀地的经验教训,尽快拿出新法的条款来。” 诸葛亮说:“主公,今日我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新法制订工作已经启动,我想最迟在半年内能拿出一个草案来。我个人以为,蜀地偏安一方,家族、宗族势力极其庞大,他们君臣之道很是淡漠,部分大豪族专横自恣,政令不畅,与官府对立,以致政局混乱,百姓深受其苦,不能安居乐业。我想制订新法的宗旨,应该是重整君臣之道,加强法制,约束他们的行为,巩固和加强中央集权,这样才能使主公奠定一统天下的霸业基础,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孔明之言,甚合我意。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落实子初值百钱的良策,等府库问题解决了,就加快制订新法工作,子初,你看呢?”刘备大袖一挥,愈加欢喜…… 从刘备那里出来,诸葛亮见夕阳西下,便坚持要送刘巴回府。两人又探讨了铸造发行值百钱的一些细节,直到把刘巴送到家门口,才辞别回府。诸葛亮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自家院子里,大吃一惊,连忙取道后门。刚进门,见夫人黄月英已经在后门等候,便问:“怎么回事?” 黄月英面带凄容,说:“今天下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他们说我父亲去世了,夫君……” “他们是些什么人?”诸葛亮眉头一下子紧锁起来。 黄月英一下子哭了:“我父亲真的去世了吗?” 诸葛亮这才意识到伤了黄月英的心,便呜咽着说:“派去见老泰山的军士回来了,说老人家已经辞世……” “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告诉我啊?”黄月英闻言,一下瘫倒在地,边哭边责备道。 诸葛亮很是内疚,连忙扶起她,走进里屋,叫值守的军士在厅堂设立了一个简单的灵堂,亲自指挥布置停当,又回里屋,与黄月英换一身孝服,扶着她出来,对着黄承彦的牌位拜了又拜。 “老泰山临终留下遗嘱……”诸葛亮哽咽地说。 黄月英泪流满面地望着他。 “他只说了‘二桃不可’四个字便去了……我想,他是想对我说‘二桃杀三士不可取’,唉……想当初,我落魄隆中,他老人家不远千里,来为我指点迷津,使我涉猎诸子百家,治学业以立于乱世……我……后来,我娶不上老婆,又不远千里来亲自说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直到辞世之时,还叮嘱我既要立志当晏婴那样的良相、廉相,但也要以晏婴为戒,不要学他阴谋暗算、不爱惜人才……此德此恩,我孔明真不知如何报答……”诸葛亮自言自语,泣不成声。 黄月英听罢心想,夫君得到消息,如果马上跑回来告知她,因私废公,哪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亲?只好强忍悲伤,坚持办完公事,这不,刚才还是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回来呢……她望着他,心里反而涌起一丝歉疚,便擦擦眼泪,起身把他扶起来。 哪知诸葛亮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 黄月英赶忙叫几个下人把他搀起来,一摸额头,吃了一惊,诸葛亮额头滚烫,正在发烧,连忙把他扶进里屋躺下,吩咐下人去找郎中。 诸葛亮呻吟一声,叫住下人,对黄月英说:“外面那些人在……如何叫得郎中?还请夫人帮我打发了他们……” 黄月英迟疑了一下,便只身往前厅走。 “来了,来人了……”人群一阵躁动。 黄月英推开门,站在院子的屋檐下。 大家一看,这妇人一身孝服,只是那孝服打了几个很刺眼的补丁,而里面外套,一眼也能看出是一件粗布衣服。 一人便问:“敢问管家大婶,军师将军夫人何时出来?” 黄月英看看众人,坦然地说:“我就是军师将军夫人,贱名黄月英。” 院子里一片惊呼。 李严上前几步,恭恭敬敬行礼:“犍为太守李严拜见夫人!” 接着便是一声声拜见之声: “治中从事彭羕拜见夫人!” “蜀郡王商拜见夫人!” “雒城贾谦拜见夫人!” “小人卓小二受犍为卓大官人之托,拜见夫人!” …… 这些人手上都拿着一个礼单帖子,只是黄月英没有带任何随从,所以不知交给谁,当然不能冒昧地直接交到夫人手上。于是一群人拿着帖子,恭敬地躬身站立着,等黄月英发话。 黄月英说:“大家远道而来,为家父黄承彦拜丧,我代表家父领情了。家父在日,时常教诲我们勤俭至公,廉洁自省,我与夫君不敢有违。请各位把礼单带回去吧,如果硬要留下礼单,夫君吩咐,马上叫军士连夜送往州府备案,充交府库。”她对守门军士又说,“请各位大人和士绅们离去。” 说完,径直走了进去,关上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军士的催促下,渐渐离去。很多人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有人一脸疑惑,走了一段,又回头驻足观望。 诸葛亮吃了药,发了一身汗,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上,尽管早上还浑身乏力,但比昨晚好多了。 诸葛亮起床便要去左将军府公干。黄月英劝阻不住,只得去给他端洗脸水来,刚出门,看见刘备带着几个军士站立在内庭院子里,忙伏地跪拜。 原来刘备一大早就来到诸葛亮府邸,不让守门军士通报,只叫军士带路,径直朝内堂走去,见诸葛亮还没有起床,便站在院子里等候。 刘备“嘘”了一声,叫她起来,接着低声问:“孔明好点了么?” “禀主公,他已经好多了,但还是发烧,浑身乏力。”黄月英说。 刘备说:“带我进去看看。” 诸葛亮正闭着眼睛养神,听见推门的声音,以为是黄月英进来了,便说:“外边雪大么?”接着,自言自语地接着说,“前几天张飞派快马来报,巴西暴雪,百姓受灾严重,这雪……” 刘备见他面目消瘦,脸色苍白,还在念叨公事,心里很是感动。按照这个27岁年轻人规划的三步走,如今已经实现了两步,拥有了荆州、益州之地。想起当年在隆中时候的情景,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愧意:第一次、第二次去隆中,诸葛亮明明在家却避而不见。我刘备再怎么落魄,在天下人看来,还是响当当的英雄嘛,就算是曹操、孙权都得敬我三分。尽管以前受到很多冷遇,对方都是诸侯,比自己实力强大。一个47岁的人被27岁的半耕半读的落魄书生冷落,那种滋味还真不好受!尽管他时常警示自己要宽厚仁德,但是不知怎么的,每当在他想启用诸葛亮的时候,那次的冷遇总是闪现在脑海里,于是,在任用诸葛亮的时候,也总是留了三分。有了庞统,就拿庞统压制他;有了法正,自然而然拿法正牵制他。可是,这个年轻人总是不负所望,每一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个人君臣观念非常强,从来不抢功不邀功,也从来不要官…… 诸葛亮见黄月英没有答话,很是奇怪,睁眼一看,见刘备站在床前,大吃一惊,连忙挣扎着起身,口里念道:“主公……” 刘备把他按在床上,说:“你都病成这样子了,还讲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诸葛亮挣扎了几下,哪知刘备不松手,只好作罢,说:“主公恩典,诸葛亮如何报答……” “唉……”刘备长叹一声,“是我对不起你啊……昨晚有人给我说,你夫人给黄承彦老先生戴孝,穿的是粗布衣服,孝服上还有很多补丁……而官员、豪族送来的礼物,你却……” 诸葛亮说:“主公,我正在寻思这事儿,昨天我给你禀告,新法主要针对那些豪族,对于那些目无君上、目无法纪的土著豪族要严厉惩治,但是如何才能督促各级官员勤政廉洁,保持吏治的清廉和政治的清明,也应当是新法的主要目标。” “对,你讲得很好,关于新法,你牵头去办就是了,我现在更忧心的是府库问题。你看,我赏赐给你的,一个子儿也没有兑现,以至于你这么清贫。这不,我叫人把府库里的锦全部拿出来,只有五百匹,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你将就着抵挡一阵子吧。”刘备说。 六 诸葛亮全力以赴监造值百钱,开办官市,大量收购粮谷以及其他重要物资,新法工作不得不暂时搁置。果然不出刘巴所料,春节前益州大大小小的官库都充盈起来。 刘备终于兑现了赏赐,可诸葛亮却犯愁了。刘备赏赐给他金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五百匹,这些东西该放在哪里呢? 然而,他更犯愁的还是新法的制订。 建安二十年(215年)春节刚过,诸葛亮上表刘备,再次启动新法制订工作。然而,法正陪刘备到附近郡县巡视,回来已经是阳春四月。此刻,诸葛亮、刘巴、李严、伊籍将新法大纲拟定好,细节正在制订之中。法正是刘备最信任的人之一,诸葛亮便亲自去请法正,请他过来参与审定。恰在这个时候,荆州方面传来消息,孙权因向刘备索还荆州未果,于是派吕蒙带兵攻取长沙、桂阳、零陵三郡。刘备大怒,要亲自领军去公安,与关羽会合,夺回三郡,法正也便随刘备去了荆州。诸葛亮只好叫人把新法大纲抄写一份,送给法正。 六月,骄阳似火,屋子里就像蒸笼一般,老天爷似乎故意作对一般,没有一丝风,知了歇斯底里的鸣叫声把人搅扰得愈加心烦意乱。诸葛亮等几个人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汗水还不停地往外冒。要是在犍为,李严早就躺在太师椅子上,叫奴婢们伺候着;可这里是左将军府署,加之与几个大儒在一起,看他们那么专心致志,便强忍着坚持下来。逼近中午,他再也忍不住了,不时到门口、院子里走走,也顾不得体面,宽衣挽袖,不停地摇着扇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凉水。尽管诸葛亮和伊籍神情专注,但也得宽衣解带,脱去长袍,只穿着短衫;只有刘巴依然衣着端正,不慌不忙,一丝不苟地审定每一条法规。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李严立即走了出去,大声呵斥。 “我等找……找军师将军理论事情,李正方你发……发什么火?”一个声音从外边传来。 听声音这人有点口吃,诸葛亮皱皱眉头,转头轻声问伊籍:“这个人是谁?” “谯周谯允南。”伊籍很简略地回答。 本来诸葛亮想获得更多此人的信息,但也不好追问。 外面又一个声音传来:“来敏前来拜见军师将军,将军为何不见?难道是怕我来敏了么?” 诸葛亮暗暗叫苦:这个瘟神来了,定然没有什么好事,难道新法内容被透露了出去? 刘巴不为外界所干扰,还是神态自若地做事。 伊籍旁若无人地摇着扇子,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李严走了进来,问诸葛亮怎么办。 诸葛亮只好穿衣正冠,吩咐军士把来人带到厢房。 诸葛亮刚刚跨进厢房,来敏就嚷嚷起来:“听说军师将军的新法主要是针对豪族士绅的,敢问是否有其事?” 诸葛亮心里一惊,看来新法内容真的透露了出去。新法目前尚属最高机密,究竟是谁从中作梗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不光是谯周和来敏,来者竟有十几人,有官员有士绅,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他来不及想究竟是谁泄露了新法,笑道:“列位来就是为了这个?” 一干人都说“是”。 谯周朝诸葛亮拱拱手,说:“我……本布衣,但受很多士绅……委托前来打探,还请将军给个……给个说法,以定百姓之心,免得引起混……混乱。” “是呀是呀,主公初定益州,人心刚刚安定,现在又起风波,将军应该知道二刘治蜀时候的教训,我来敏提醒将军,不要重蹈覆辙。” 一行人小声议论,都点头哈腰地附和来敏和谯周。 诸葛亮依然只是笑笑,待场面安定下来,才说:“受主公委任,确实正在制订新法《蜀科》。我要纠正来大人的说法,新法不是针对某个阶层,而是针对所有的百姓。至于内容嘛,主公还没有审查,理当不应泄露,但是既然你们都称代表士绅来询问,我就冒着被主公治罪的风险,透露给你们一些信息……” 众人见他如此镇定,都猜疑不透,只好竖起耳朵听。 “前几年,曹操南征北战,刘表威镇豪族,孙权扫平江东,尽管地方上捷报频传,但是洛阳的皇宫被付之一炬,街道长满荒草,京都到处没有食物,我大汉王朝臣属官职在尚书郎以下的,都要出去砍柴煮饭,体力较差官员,就饿死在墙角间……” 诸葛亮越说语调越悲凉,但是下面这群人都愣愣地看着他,面露疑惑,不知道这位军师将军究竟要表达什么,这与新法有关系吗? 诸葛亮深呼吸,顿了顿,接着说:“虽然在蛮夷族的眼中,汉军是一支很强大的军队,但是,没有人想要勤王,为中央政府效命!” 沉默。 “个别人目无君上、目无法纪,请问该不该约束?”诸葛亮突然提高语气,铿锵有力地反问。 除了来敏和谯周点点头外,其他人面无表情。 “我们依法监督各级官员,使其清正廉洁,严惩贪污腐化,以保持政治清明,请问该不该这么办?”诸葛亮继续反问。 谯周说:“诚如……将军之言,我无忧……矣。” 诸葛亮朝谯周深深一拜,说:“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任何一部法科,都会使那些作奸犯科之人惶惶不可终日,正如允南(谯周字允南)之言,问心无愧,忧虑什么呢?我相信大家都是德行高远的清雅之士,还是回去静候新法颁布吧。” 谯周想了想,第一个退了出去,其他人也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诸葛亮回去,李严给他倒了一杯凉水,赞叹道:“将军不愧‘卧龙’,几句话把这帮人说得哑口无言,就那个来敏,我一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 诸葛亮正要说话,外边一个军士突然跑来禀告:“启禀军师将军,荆州急报。” 诸葛亮叫他呈上来,原来是法正的来信。他立即拆开,刚看了一行,心里就泛起一丝不祥之兆…… 七 “丞相,前面就是江州,巴郡太守辅匡求见。”马忠进来禀告。 辅匡是诸葛亮力主提拔为巴郡太守的。他是荆州襄阳人,随皇上入蜀,由于性格粗强,不被重用;皇上登基之时,他还只是益州府的一个小小的督军从事。皇上决意东伐,诸葛亮寻思巴东郡、巴郡为东伐最前沿的后方基地,必须要安排对皇上忠心耿耿之人担任郡守。巴东郡太守是皇室后裔刘琰,没什么问题;但巴郡太守是刘璋旧部费观,便力主刘备简拔辅匡替换费观,任巴郡太守。 尽管马忠准备了治疗晕船的药物,但诸葛亮还是整天昏昏沉沉的,早就想上岸透透气,于是说:“那就见见吧。” 他叫马忠扶着自己来到船头。此刻的江水甚是平缓,一江清流,烟波浩浩,江面上渔舟浅楫,来往如织。这让诸葛亮想起家乡阳都城外的沂水和汶河。他曾无数次想象,北定中原,就可以回家看看,可现在呢?就连小小的益州都危机四伏,更何况是北定中原…… 法正的影子又浮现在他脑海里。 皇上执意讨伐江东,无数大臣劝谏都不能改变他的主意,还把本土豪族官员、德高望重的秦宓下监入狱。诸葛亮当时想随皇上出征,但是内心很是忌惮,信心不足,毕竟还没有掌过军,没有军务方面的经验;所以,他没有明确表态,只是想:皇上要他去,他就义不容辞,哪怕战死沙场。至于后方的稳定,有太子刘禅坐镇,有治中从事杨洪辅佐,加上蜀郡太守王连,应该可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但是,皇上没有叫他去。 实际上,皇上一直不让他过问军务,似乎连见习的机会都没有给过他。当然,除了那次从荆州进军成都外。其实那次皇上也没有明确叫他单独带领中路军,皇上的部署是:一路沿外水(长江)向成都攻击前进,一路沿内水(嘉陵江)北上巴西,转而向德阳、成都方向攻击。是他擅自改变了部署,自己领军沿内水到南充,再从南充直插德阳。他后来想,也许就是那次擅自领军,以至于让皇上产生了猜忌,所以一直都用法正,而不让他过问军务。 建安二十年(215年)三月,曹操亲领大军征讨汉中张鲁,而消息在七月份才传到成都,成都震动。他连忙派快马给刘备报信。刘备大惊,怕曹操就势攻打益州,于是与孙权讲和,重分荆州,率兵疾驰回防益州。 张鲁不堪一击,很快就被曹操打败。但是曹操并没有顺势攻取益州,而是留下夏侯渊、张郃驻守汉中,自己则领兵回到许昌。法正认为一定是曹操内部出了问题,甚至发生了动乱,而夏侯渊、张郃的才能不足以守住汉中,应该立即发兵夺取汉中,并且分析说:“谋取汉中,上,可以讨伐国贼,尊崇汉室;中,可以蚕食雍、凉二州,开拓国境;下,可以据险固守,与曹操打持久战。”刘备很是赞同,建安二十一年(216年),在张飞击退张郃对巴西郡(今四川阆中)的袭击后,刘备带着法正率领诸将进攻汉中。 在建安二十二年至二十四年(217~219)三年的汉中拉锯战中,法正屡献奇谋,斩杀曹操大将夏侯渊,不仅夺取了汉中,还击退曹操亲自率领的大军的进攻,汉中遂成为刘备的北方屏障。而诸葛亮却一直在后方处理内政。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法正英年早逝,还没满46岁。益州集团——特别是荆襄人士和东州人士——都很惋惜,诸葛亮和刘备更是十分悲痛。刘备一连哭泣几天,追谥其为翼侯。庞统、关羽、张飞死去,刘备都没有追封谥号,可见法正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诸葛亮在悲痛之余,也乐观地认为这下刘备会让他参与军务,但是诸葛亮失望了——刘备压根儿就没那意思。 章武元年(221年)刘备在成都称帝,加封诸葛亮为丞相,录尚书事,假节。至此,诸葛亮自27岁出山辅佐刘备已经13年,在魏蜀吴三国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军务经验的丞相。 八 雪终于停了,几天来的暖阳终于将厚厚的积雪融化,成都到处是一片滴滴答答的水声,使人仿佛置身于林泉之中。偶尔一两滴从屋檐而下的雪水跌落到脸上,用手一抹,一脸的滋润,直透心脉。桑树的新芽已经裂开,吐出嫩黄嫩黄的花絮儿,随风摇曳,像垂着一枝条的小宝石。夕阳中,几个孩童在玩跳绳的游戏,边跳边合着节拍齐声朗诵着: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 邓芝望着几个小孩,捋捋花白的胡须,心里叹息一声。他老家本在荆州义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十多岁时,张角三兄弟组织流民和农民起义,家乡陷入战乱。为了避祸,邓芝举家入蜀。晃眼间已经过了三十几年,岁月不饶人啊,今年 第四章 一 尚书郎蒋琬处理完当天的文书,已经接近戌时。他看看天色,外边一片漆黑,他感到疲倦极了,浑身酸软,想睡觉。 将近50岁的人啦,这样干一天事还真累! 他靠在几案上,看着忽明忽暗的桐油灯出神…… 蒋琬本是零陵湘乡(今衡阳市祁东县)人,赤壁之战后,投笔从戎,追随皇上。尽管在家乡小有名气,连乡里“三老”都称赞他年少好学、聪明过人、仪态轩昂,年龄却也不小了。但是当时在皇上眼里,他只是一个做秘书的料。皇上入蜀时,他是一名书佐。皇上定益州后,在诸葛亮的简拔下,出任广都县县令。 广都(今四川双流)距成都约70里,号称当时名城,井盐产量很大,是益州税赋大县。按理说在那里为官,一步一个脚印,循序渐进,倒也不是没有前程,但是不知怎么的,处理完政务之后,他内心总是郁郁不乐,于是常常借酒消愁。 建安二十年(215年)春天,皇上带着法正等人出巡至广都,蒋琬刚喝完酒,酩酊大醉在县衙大堂之上。皇上勃然大怒,当即要以不理政务、违反禁酒令为由处死他。法正忙劝谏皇上,说现在正在制订法科,主公要成大业,必须循法行事。皇上便命令先将蒋琬收监,交有司严查。皇上回来后,大理查明,蒋琬不存在不理政务之罪,因为其在任期间,政务清廉,关注民生,做事还算干练,只是违反了禁酒令。但是皇上还是意欲杀了他,以儆效尤。 当时还是军师将军的诸葛亮连夜觐见皇上,把鲁肃给皇上那封推荐庞统的信背给他听,又说:“蒋琬是国家栋梁之通才,而非百里之才,假以时日,比庞统还厉害,他为政以安民为本,不搞政绩工程,望主公明察。”也许是诸葛亮这段话让皇上想起了庞统,便赦免了他的死罪,只是罢免了官职。不久,在诸葛亮的斡旋下,又被起用为什邡县(今四川什邡县)县令。这一次,他再也不敢喝酒了,兢兢业业地干事,在任期间倒也没什么大事,空闲之时便读读书,到田间地头走走,在百姓中的口碑也渐渐好起来。 前年,皇上进位汉中王,蒋琬被举为孝廉,不久便调朝廷中央任尚书郎,负责政府的文案工作。 这时,值守的几个军士正巡逻至签押房,见他还没有走,领队的军校便道:“蒋大人又要加班?卑职去给你生一盆火来。” 蒋琬说:“不用了,今天事儿少,已经处理完毕,我这就回家。” 此刻,外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传来沙哑的吆喝声:“三百里快马加急!” 那裨将笑道:“看来,蒋大人又要陪我等了,我还是去给你生一盆火吧。” 蒋琬微微一笑,将桐油灯的灯芯拨了拨,走到门口等快马加急文书。 一会儿,一个军士就把文书取来交给他。他使劲伸伸懒腰,坐回榻上,又用力拿捏了几下后颈窝,才慢慢拆开文书。 他弓着腰把文书移近桐油灯,还是看不太清楚,于是揉了一阵眼睛,把灯盏拿在手里,刚看了一行,便下意识地直起身子,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来人!”他朝外大叫。 先前那位军校立即跑进来:“蒋大人有何吩咐?” “你把灯盏给我举着。” 他打开柜子,拿出一摞文书,飞快地查找着,不一会儿,便找出两份。 “大人,又发生什么大事了吗?”那军校看看他的脸色问。 蒋琬没有回答,把三份公文拿起一一比对。 屋外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只是马蹄声不像刚才那么有节奏,很是凌乱。蒋琬心头一凛,果不出他所料,外边一前一后传来吆喝声:“三(五)百里快马加急!” “完了,完了……真是多事之秋,祸不单行……”蒋琬长叹一声。 就在前几天,新道县(今四川省屏山县新市镇)、资中县快马来报,说辖区内发生了瘟疫,百姓大面积患病,已经有人死亡。他马上禀告治中从事杨洪。杨洪召集几个尚书讨论此事,大家认为每年春天都有小面积瘟疫流行,不足为虑。但是刚才快马又来报,新道县治所新市镇百姓死亡剧增,估计已达三成,县令、都尉都因病猝亡。 又来的两份快马文书是哪个县呢? 尽管连丞相诸葛亮都说他立志忠雅、为人宽厚、处变不惊,但此时,蒋琬还是有些慌乱起来,准确地讲,他心里有些害怕,甚至说恐惧也不为过。他看了看封皮,是郪县(今四川三台县)、汉寿县(今四川广元市)来报。果然,这两个县在治下内也发生了大面积的瘟疫。 “备马,快去备马!”他急促地对军校说。 军校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他的语气中感到出的这事儿非同小可,便一个箭步跑出去,大叫:“备马,快!” 不一会儿,几个军士牵马而来,高举着四五根火把,院子里顿时被照得一片雪亮。 “去治中从事杨洪杨大人府邸!”蒋琬边说边跨上马,扭头对军校吩咐道,“你去生三四盆火。”说完,打马就跑。 五六个军士吆喝一声,催马赶上去,高举着火把,吆喝着开路。 二 自从托孤之后,刘备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永安宫时不时一惊一乍的,弄得李严等人筋疲力尽;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就是太监或者宫女们呼天抢地地叫喊御医们,抑或有人来禀告皇上病危,李严也懒得去了。皇上已下诏令叫他留镇永安,按理他可以置办衙门,可皇帝尚未归天,自己也只好住在驿馆陪着奄奄一息的皇上。托孤大臣带来的惊喜渐渐消退后,更觉得百般无聊,万般无奈,李严便差人去江州买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奴婢,悄悄送来,严严实实地藏在驿馆里。这几日他躲在驿馆与那两个婢女作乐,玩累了,便到永安宫附近散散心,观观景,名义上还美其名曰巡视。 太阳刚刚落山,寒气袭来。李严正在木桶里与两个婢女泡澡,门外突然传来太监的禀报声:“禀都护,皇上真不行了,请你立即过去。” 李严叫他进来,那太监一跨进房门,看见两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立即低头转身,战战兢兢地。 李严哈哈大笑:“你一个太监,连根都没有,还羞答答的干什么?” 那太监闻言,转过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但还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小声说:“小人知道都护日夜操劳,耍耍乐子也没什么的,但要是被有些人看见了,可就不好了……” 李严一惊,没想到这个小太监有如此见识,便叫一个奴婢拿来一两金子放在他面前。 小太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就是三辈子自己也挣不了这么多,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李严。 李严起身,披上衣服,顺手拿起宝剑,“唰”地抽出来,扔在地上,阴笑着看着他。 “小人是个残废人,不知天高地厚,求大人开恩,饶小人这条命……”小太监吓得脸色刷白,跪在地上,浑身哆嗦,把头叩得“嘭嘭”直响。 李严冷笑一声:“本都护想送你一样东西,这一两金子和这把宝剑,你任选一样。” 小太监不住地磕头,嘴里喃喃地叫道:“小人……哪敢要都护的东西……请都护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起来,叫你选,你就选,马上取一样来!”李严喝道。 小太监哆嗦着站起来,把那一两金子拿在手里。 李严哈哈大笑,宝剑入鞘,扔给旁边的婢女:“看来小公公也是识相之人。” “以后小人这条命就是都护你的了,愿为都护做一条犬,都护叫我咬谁,小人就咬谁。”小太监又跪拜在地。 李严把他扶起来,笑道:“小公公气度不凡,日后必成大器,适才跟公公开了个玩笑,请勿见怪!” 小太监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还没请教公公大名。”李严说。 “小人黄皓,因父母死得早,哥哥嫂嫂养不活小人,闻听江州潘家大户出500钱找几个阉奴,哥哥便把小人的……那个……那个根儿砍了,直接送到江州大户潘家府上……哪知官府当时也征召阉奴,出价550钱,于是便到这里来做阉奴……”黄皓说到这里,触动了伤心事,不停地抹泪。 “你也是个苦命人……算了,不说这些了,以后要是有什么相求的,尽管来找我,托个信儿也成……公公,这皇上真是要那个了?”李严向上指指问。 黄皓说:“说不准,但是陈到将军回来了,还带回来好多白毦兵士,赵云将军和他都叫我来禀告你,小人也是迫不得已。” 李严闻言大吃一惊,连忙说:“小公公先回去禀告赵将军和陈到将军,我随后就到。” 黄皓再次谢过,躬身退了出去。 李严不敢怠慢,立即换上衣服,向永安宫走去。 这个陈到可不是一般的将领。字叔至,汝南人,在豫州时就追随刘备,随皇上转战四方,名位虽然亚于赵云,但忠勇却不比赵云差。更为要命的是,他是皇上贴身卫队白毦兵士的统帅,尽管还是隶属于赵云节制,但实际上他只听命于皇上。在当年当阳和前不久猇亭兵败之后,汉军几乎全军覆没;陈到所率领白毦军团保护皇上撤退,以一当百,击退追兵,可以说,没有陈到督率的白毦军团,皇上恐怕早就归天了。皇上为了安心在永安宫疗养,把陈到部队派到夔门第一线防御东吴。前些日子,趁陈到在夔门前线,诸葛亮也还没有赶到永安宫,李严就想借鲁王之手,把遗诏改了,所以派出自己的卫队接管永安宫。当时如果陈到在永安宫,他是不敢贸然行事的。不过,有鲁王在前面顶着,事成,他是开国功臣;事败,罪魁祸首是鲁王,与自己毫不相干…… 正三心二意地盘算着,不期已到宫门口。 黄皓见他来了,迎上来悄声说:“皇上还没……” 李严朝他点点头,便走了进去。 “参见都护大人。”赵云和陈到双双拜见。 李严忙挽住他俩的手,对陈到说:“陈将军辛苦了!” 陈到也不答话,按剑退到一旁。 李严这才发现,寝宫两边部署了十几个白毦军士,他心头微微一怔。 “皇上怎么样?”李严问。 赵云说:“刚才很是危险,现在缓过来了。” 李严又问了一些情况,对陈到说:“将军远道辛苦,还是去休息吧。” “职责所在,不敢懈怠。”陈到面无表情地说,语调像一杯白开水,淡而无味。 李严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笑道:“那……那就辛苦将军了,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请派人告知。” 李严受了一肚子气,回到驿馆还余怒未消,冲着两个奴婢一顿乱骂。按理,赵云和陈到都是他的下级,而陈到还是赵云的属下,这样跟上司说话,要是在李严所部,他早就发飙了,而今他只好忍耐。 这时,一个军士在外面禀报,说江州潘文怡求见。 李严正在气头上,厉声喝道:“去去去,都啥时候了,见什么见?” 他突然想起刚才小太监黄皓说过什么江州豪族潘家,于是开门叫住军士,吩咐把人领到客房相见。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走了进来,尽管语气恭敬,但神态自若,不卑不亢。 “你就是潘……潘什么来着?”李严斜睨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玩弄指甲。 “潘文怡,祖居江州,奉族长之命前来拜见都护。” “何事?” 潘文怡微微一笑:“我给都护解忧来了……” “哦?”李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本都护有何烦忧?” 潘文怡拍了三下手,八个大汉抬着四个大箱子走了进来。等他们退了出去,他才说:“请都护移步,看看这些小玩意儿……” 李严心里早已明白几分,这些豪族听说自己成了托孤大臣,又留镇永安,所以前来巴结。前些日子,巴东郡豪族朐忍县(今重庆云阳县)徐虑、鱼复县蹇机等相继来拜访,不外乎就是些金银珠宝。不过,当潘文怡打开第一个箱子时,他的眼睛就瞪得铜铃大了。原来,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个秀色可餐的女子。 “这份礼物倒也还特别……”李严直勾勾盯着那女子,吞咽着口水。 潘文怡笑笑,又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还是一个婷婷妖娆的女子。 这下李严真的傻眼了,色迷迷地左右看着两个女子。 潘文怡拱手说:“我就不打扰都护了,明日我再来拜会,还有两个箱子烦请都护自己打开。” “好好……”李严大喜,心情一下子转晴,搂着两个女子便往里间走。 一个女子燕莺般地说:“大人怎地不打开那两只箱子?” 李严“哦哦”两声,走过去打开一个箱盖,里面全是光灿灿的金子;他又打开最后一个箱子,里面全是古玩珠宝。 “这潘家……出手真他妈的大方……”他站在箱子前沉吟。 “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过,等会儿还望大人怜香惜玉一些,小女子可是头一遭……”一个女子勾着他的脖子说。 李严被她的口气吹得心神荡漾,在她乳房上捏了一把,淫笑道:“头一遭?哈哈……” 三 巴郡太守辅匡听说典曹都尉吕乂被自己治下的豪族家兵所围困,勃然大怒,对随行来迎接诸葛亮的都尉说:“你马上调集兵士,把这些不法之徒统统抓起来。” 他属下的主簿上前低声道:“明府暂且息怒,还是属下先带几个人去看看再说。” 辅匡也深知这江州潘家不好惹,要在平常,他就派个属官出面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已,但现今丞相在此,只好硬着头皮严格执法。 “这……”辅匡一时拿不定主意。 诸葛亮冷眼看着这些属官,说:“辅太守,前面带路,我去看看。” 一群属官都面面相觑,心里都七七八八的,看来今天潘家要倒霉了!不过还是有很多官员暗喜,平日里潘家从来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借机杀杀他们的威风也好。 辅匡只好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沿内水(嘉陵江)北上,不一会儿便来到城北江边,远远就看见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家兵把吕乂等十来个人团团围住。 巴郡都尉大声喝道:“找你们管事的出来说话。” 家兵们一看来了一大群官员,也不害怕,让开一条路,一些家兵持刀相向,虎视眈眈地盯着诸葛亮一行。 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一身华丽的长袍,远远朝都尉象征性地抱拳,算是行礼,神态很是傲慢:“潘家潘文怡府上管家见过都尉,都尉别来无恙?” 辅匡上前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围攻朝廷命官,你们还不退下!” 那管家曾随潘文怡向辅匡送过礼,所以认识他,见他亲自前来,心里便打开了鼓——今天这事儿怕是有麻烦了,因为这个辅匡油盐不进,随便你送什么,他就是不收。这么一想,态度一下软了几分:“不知明府驾到,小人失礼,请明府宽恕。” “怎么回事?”辅匡也不想把事儿做绝,故语气放缓。 管家道:“小人奉主人之命,买了些盐回去,不料遇见吕大人,硬说我出售私盐,还请明府替小人做主。” 吕乂从里面硬闯出来,大声叫道:“辅太守,我奉司盐校尉王大人之命巡察各郡县盐业,这潘家正要往江东贩运私盐,被我逮住,人赃俱获,还居然藐视朝廷命官,目无法度,遣家兵公然对抗官府,请明府协助执法。” 管家冷笑一声:“吕大人,这里可不是成都,你问问在场的官爷,我们潘家在江州是啥身份?就是皇上在此,也得礼让三分,哼!” “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忤逆罔上,妖言惑众!来人,把这些贼人全部抓起来。”辅匡本来就对这些为祸乡里的豪族很是痛恨,一个小小管家竟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何况身后还有大汉丞相,于是震怒地喝道。 无奈辅匡所带军士甚少,那五六个军士虽然拔刀在手,但面对百十号人的潘家家兵,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不前。 那管家倒是镇定自若,又向辅匡行礼道:“明府怎可听吕大人一面之词?我家主人从来遵守法度,不想为难官家,但是如果官府不分青红皂白,那潘家也就只有奋起而抗之了。” 尽管态度很是恭敬,但言辞之间带有威胁。 众家兵闻言,纷纷转身,持刀面对辅匡等人。 辅匡也没想到这潘家如此霸道,冷笑一声,喝令贴身卫士回去调集郡兵。 那管家见辅匡动了真格的,也便怕了几分。心想只要退入潘家大院,你也奈何不得我,于是便令民夫、家奴们抬着盐袋回府,所有家兵武装戒备。 诸葛亮从后面走到前面来,沉声问:“吕季阳(吕乂,字季阳),按《蜀科》,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吕乂一见是诸葛亮,大喜,忙跑到他跟前跪拜说:“禀丞相,按例,缉没私盐充公,为首者诛,收编家兵,其家属流三百里之外,家奴消籍,转为平民,流二百里之外。” “马忠何在?”诸葛亮不紧不慢地问。 众官员知道丞相要下手了,但毕竟对方有一百多号武装家兵,多少有些惧怕,便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有的人甚至哆嗦起来。 马忠全身披挂,走到诸葛亮面前,躬身抱拳:“卑职在!” “先将那管家诛之!”诸葛亮背过身,朝后边一挥手。 “遵丞相令!”马忠响亮地应了一声,倏然转身,宝刀已拔出,直奔那管家。 那些家兵一听是大汉丞相诸葛亮,一下子不知所措,往日的骄横不知到哪里去了,又见马忠持刀奔来,便本能地让开。还没等管家回过神来,马忠手起刀落,那管家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头就被砍了下来。马忠伸手抓住断头,高高举起,任由鲜血直喷,高声喝道:“奉大汉丞相令,众家兵立即缴械,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诸葛亮所带十来个卫士,原本就是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士,早已冲上来,只待马忠下令,便就杀人。这些家兵平日里只是横行乡里,欺负善良百姓,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都吓得立即把手中的兵器扔在地上。 诸葛亮依然背对着众人,下令道:“辅匡,按吕大人说的办,该流徙的都流到广汉。”说罢大步而去。 四 签押房灯火通明,四盆炭火把屋子里烧得暖暖的。少府王谋、太常赖恭、治中从事杨洪、尚书邓芝、蜀郡太守王连等人正神色严峻地传阅六份快马加急文书。 而蒋琬则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候着,在这些大员面前,他一贯都保持缄默,望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出神……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在蒋琬被免职赋闲一年多后,诸葛亮又重新启用他为什邡县(今四川什邡县)县令。上任不久,也是在春天,就从汉中传来消息,关中发生了大瘟疫。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关中很多村庄人口几乎全部死光;著名的“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四人也染病而死;路边到处都是尸体,来不及掩埋,任由野兽啃噬,最后连野兽也染病而亡…… 朝野都蔓延着恐慌,街坊酒肆到处都在议论,谣言四起,被官府称为“米巫”“米道”“米贼”“鬼道”的“正一盟威之道”(即道教,因入教的人需要交纳五斗米,所以又称五斗米教)中的一些信徒,公然在成都蛊惑百姓。又有急报说,在道教创始人张陵(又名张道陵)修道的鹤鸣山(今四川大邑)和张鲁在巴西郡起家发迹的云台山(今四川苍溪)有教众云集,预谋反叛。 当时皇上正在与曹军夏侯渊、张郃争夺汉中,因汉中战乱,加之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曹操从汉中撤兵时,又将汉中地区和周边十万余户百姓强行迁徙到关中,以致富饶的汉中竟然成了杳无人烟的荒凉之地。也许正因为汉中争夺的战乱,关中流民不能来蜀地,所以建安二十二年(217年)那次关中大瘟疫对西蜀危害不大。 “看来真是发生了瘟疫,这都又过去好几天了,不知道那里情况怎么样?”太常赖恭说。 杨洪道:“所以请少府、太常前来议事……” “少府大人有何良策?”赖恭转头问王谋。 王谋紧锁白眉,摇摇头:“这瘟疫之事,老夫确实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了,建安二十二年,关中大瘟疫,时任军师将军的诸葛丞相好像作了应对之策,你们有谁了解?” “这个我知道,我当时任蜀部从事,丞相组织讨论对策时我在场。主要措施有五点:一是各郡县开仓赈济春荒;二是在汉中、江州边境地区设立隔离带,修建临时住所,提供给流民粮食;三是各郡县凡患病者均隔离起来,派出大夫免费为病者诊治;四是集中处理死者,深埋或者火烧,一家死六人以上给葬钱五千,四人以上给三千,两人以上给两千;五是紧急从南中地区调运桂枝,从陇西大量购买甘草,组织农户采集麻黄等药物。”杨洪说。 王连补充道:“当时丞相还说,他在荆州临烝督办江南四郡税赋时,偶然与名医张仲景的一名弟子相遇,并求得预防和治疗瘟疫的良方,所谓桂枝、甘草、麻黄等都是必备药物。建安二十二年也曾作为国家战略物资,大量储备……” 赖恭高兴地说:“既然国家有储备,那就好办,我们就按丞相之法防治瘟疫。” “只是……”尚书邓芝面带忧虑,欲言又止。 “怎么啦?”赖恭问。 邓芝说:“建安二十二年关中大瘟疫,虽然对蜀地影响不大,但这几年都有小范围的瘟疫爆发,而朝廷这几年又没有储备这些药材,估计也没有多少库存了,方子中需要的大量桂枝主产地又在南中,而南中局势……” “更为要命的是,夷陵之战后,国库空虚,如果真的大面积爆发瘟疫,恐怕也没有这个财力。巴郡太守辅匡已经四次急报,要朝廷调拨谷物,可……”杨洪见邓芝打住不说了,便接过话题,但说到这里,也是愁眉苦脸。 经王连和杨洪这么一说,刚才燃起来的那一点点希望马上就破灭了,大家都低头沉思,屋子里一下静下来,显得有些沉闷。 “公琰,你有什么看法?”王谋突然问。 蒋琬压根儿没有料想到少府大人会问自己,整个人又在沉思中,所以一时间坐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盯着火盆出神。 大家都奇怪地盯着他。 杨洪提高声音,关切地问:“公琰,你怎么啦?少府大人问你呢。” “哦哦……”蒋琬清醒过来,站起来给王谋行礼,“请少府大人见谅……适才……下官在寻思,在鹤鸣山和云台山有米道教民云集,一些不明就里的百姓举家附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几句话无疑是雪上加霜,说得几个人的心情愈加沉重。昔日,在中平五年(188年)三月,蜀中暴发了以马相、赵祗为首的“黄巾”起义,而这两人就是广汉郡、蜀郡的教民首领。同年,刘焉入蜀为益州牧,他为了摆脱益州豪族势力的控制,对蜀中道教势力采取了拉拢、利用的政策。他委身信奉道教,将巴西郡、汉中郡五斗米教首领张鲁的母亲迎于府中,率妻女拜其为老师,称五斗米教徒为义民。初平二年(191年),刘焉正式策命张鲁为督义司马、巴郡教民首领张修为别部司马,令二人率部下去攻打汉中。张鲁、张修率领教徒,以汉中教民作为内应,很快攻下了汉中。后来皇上打下汉中,对整个蜀地特别是汉中的道教势力,给予了种种限制,甚至是致命性的打击,五斗米教才没落下去。而今,一些残余道教小头目利用瘟疫、春荒和百姓对豪族鱼肉乡里兼并土地的不满,妄图卷土重来。 “那么……公琰,你有什么看法?”王谋重复刚才的问话。 蒋琬说:“下官以为,丞相在建安二十二所定之策,行之有效,有的不涉及财力的政策,令各郡县立即实行,比如将凡患病者均隔离起来,派出大夫免费为病者诊治,集中处理死者,深埋或者火烧等;涉及财力的政策,下官建议禀告太子,同时六百里加急报告给丞相。而目前最要紧的就是春荒,必须开仓赈济,否则,米贼就会坐大。” 五 辅匡叫巴郡都尉和江州县县长马勋留下,按照诸葛亮的命令处置潘文怡的那些家兵、家奴,自己带领属官陪诸葛亮去驿馆。诸葛亮也不骑马,缓缓而行,辅匡则在旁边给他介绍江州城的格局。 诸葛亮突然问:“现在米价多少?” 辅匡一时答不出来,满脸尬尴,忙自责地说:“我马上派人去了解一下……” “不用了,我建议你呀,明天亲自去集市上问问,再去百姓家里问问。元弼呀,这个米价可是关乎民生最大的问题,我担心今年又会闹春荒……”诸葛亮望望天色,忧心忡忡地说。 辅匡趁机说:“夷陵之战,巴郡就是最前沿的后方,我这府库早就空了,还请丞相体恤体恤,拨些谷物给我。” “我知道你难,但是朝廷现在比你们还难,谷物我没有,但是你这里一定不能闹春荒,至于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 “这……”辅匡有些着急了,“丞相,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嘛。” 诸葛亮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后面的官员,说:“我听到一首民谣,是这样的:狗吠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迎,府记欲得钱。语穷乞请期,吏怒反见尤。旋步顾家中,家中无可为。思往从邻贷,邻人已言匮。钱钱何难得,令我独憔悴!” 众官员大惊,都低头盯着地面。 “敢问丞相,这是哪里的民谣啊?”辅匡问。 “你们……你们有谁知道这首民谣题目叫什么?”诸葛亮指指那些官员。 众人都不敢说话。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吕乂说:“这首民谣叫《刺巴郡守歌》。” 辅匡大惊,对吕乂瞪眼道:“你别乱说。” “吕大人没有乱说,确实叫《刺巴郡守歌》,不是说你,而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不过,现在是不是还有人在传唱,我不得而知,我希望巴郡的百姓不再唱这首民谣了。你们哪,都是朝廷命官,是百姓的父母官,啥叫父母?不爱惜自己的儿女算是好父母吗?我送你们两句话——”诸葛亮微笑,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 辅匡等官员立即躬身道:“谨听丞相教诲!” 诸葛亮一字一句地说:“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谨记丞相教诲!”辅匡愣怔了一下,立刻又行大礼说道。 其他官员也跟着附和。 诸葛亮待众人安静下来,便说:“辅元弼、吕乂陪我就是了,你们回去吧。” 本来辅匡安排了宴会,给这位即将权倾朝野的托孤大臣接风洗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找他调拨粮食。巴郡春荒实际上早就开始了,前几天还有县令快报,说已有人饿死。于是辅匡说:“丞相,这些官员很多都没见过丞相呢,今日我准备了一顿便饭……” “这不是见过了吗?” 辅匡见诸葛亮这般说,只好失望地对身后的官员说:“回去吧回去吧。” 待众官员离去后,辅匡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诸葛亮笑道:“怎么,我不给你拨谷物,你就这般苦脸?” 辅匡忙说:“不敢,不敢……丞相啊,实话说了吧,我这巴郡上个月就开始闹春荒了,而各县和郡库存粮真没有多少,我下令赈济,勉勉强强维持到这个月初,这不,昨天收到快马文书,有的县已经有百姓饿死了……要不是供给夷陵前线,我哪里有这么紧张嘛……” “你这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仅去年就往前线运送了108万石粮食,全军将士半年的口粮啊!辅匡啊,你可知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辅匡也深知丞相的难处。皇上自平定巴蜀以来,在汉中、荆州连年用兵,打仗打的就是粮食,前几年利用值百钱的方法,剥夺了巴蜀豪族的存粮,才勉强支撑了这么几年。现在呢,南中局势很是危急,汉嘉郡举兵,还要从成都向汉中运粮……想到这里,辅匡眼睛有些潮湿了,但自己治下的百姓又不能不管,这如何是好? 诸葛亮停下来,看着吕乂笑道:“吕大人,你看把辅匡急的,不知你可有良策?” 吕乂说道:“下官在绵竹如果遇到辅大人这种局面,就去找大户借粮。” “借了拿什么还?”辅匡看着他。 “不用还,他们根本不在乎那点粮食,还什么呀?况且我就是想还也还不了,我哪里来的粮食?只要我没贪污,而是用于百姓,怕啥?”吕乂被提升为新都令,现在又转为绵竹令,依然领盐府典曹都尉。 辅匡沉吟:“这些豪族大户势力很大,要是他们不借怎么办?总不能硬抢吧?” “他们势力再大能大得过官府?刚才丞相怎么处置的你难道没看见?不借,我带着军士天天到你庄园缉拿逃犯,哼!看你受得了还是我受得了。” 吕乂官位比他低两级,说话的语气让辅匡有点受不了。不过这家伙还真有一套,他吕乂能借到粮食,我辅匡难道还不如他?想到这里,便对诸葛亮说:“丞相放心,我一定要让百姓度过春荒,大不了做个骂名郡守。” “百姓是不会骂你的。”吕乂说,接着又嬉笑道,“不过,朝中官员是不是要骂你,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我是挨了不少骂。” 本土出身的官员基本都是豪族,吕乂挨骂也在情理之中。辅匡笑道:“只要丞相不骂我,百姓不骂我,就成!” 诸葛亮一直没有表态,听他这么说,对他笑笑,加快了脚步。 一行人来到驿馆,辅匡陪诸葛亮吃完便饭,起身说:“禀丞相,我想借你的一个人用一下。” 诸葛亮问:“何人?” “马忠,马将军。” 诸葛亮笑道:“好。” 辅匡又对吕乂深深一拜。 吕乂连忙回拜:“辅太守有用得着吕乂的地方,只管吩咐,何须大礼?” 这时,一个军士进来禀告,说江州县县长马勋求见。 辅匡道:“本府有事,不见。” 旋即,就听马勋在外边大叫:“下官给明府送粮食来了,为何不见?” 诸葛亮、辅匡、吕乂都有些吃惊,便让他进来。 等马勋拜见诸葛亮后,辅匡便问:“你的粮食呢?” 马勋不慌不忙,还是按规矩拜过他和吕乂后,才慢慢说:“请明府借我二百军士,我这就给明府取粮去。” “到哪里取粮?”辅匡问。 “去潘家、程家取粮。” “哈哈……”辅匡、吕乂忍不住大笑。 马勋道:“明府不信?” “程家也是大户?”诸葛亮问。 马勋立即面向诸葛亮:“程家与潘家都是江州一等一的大户,两家还是亲家。” 辅匡又大笑,说:“马勋呀马勋,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这样的勾当?” “明府可曾闻听我的治下闹春荒?”马勋反问。 “好,我与你二百军士在前面掠阵,我亲自去。”辅匡说。 六 李严与潘文怡送来的两个女子风流快活后,倒在榻上休息了一会儿,便起身来到前厅,问左右:“那个潘……潘什么来着?” “禀都护,叫潘文怡。”一个护卫说。 “他走了没有?” “他说明天再来拜会都护。” “这天时还早,你去把他叫来。”李严觉得无聊,找个人来说说话也好。 不一会儿,潘文怡就来了,见过李严,喜滋滋地说:“都护可还满意?” 李严笑而岔开话题:“你们潘家几代都是江州名宿,这次来找我,可有事求于我?” “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我们潘家,实为都护而来。” 李严大奇:“此话何意?” “都护连升三级,现在是托孤大臣,是福是祸呢?”潘文怡故意卖弄关子。 李严一怔,看着他道:“依你看,是福是祸?” “是福,但也是祸。” 李严脸色微变,低声喝道:“就算你是江州大户,如再敢胡言乱语,本都护也定当拿你法办!” “都护息怒,我一介草民,怎敢与都护作对?都护得皇上破格提拔,掌朝廷内外军事;为官者被提拔,总是一喜。皇上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都护与诸葛亮分庭抗礼,确保在他归天后一年之内政权稳定,顺利过渡到太子刘禅18岁时亲政。但皇上又令都护留镇永安,实则把你当成一个戍边将军而已,不在朝廷,谈何辅佐?而这地方,连你那犍为郡都不如,都护的家族、家奴、附民、田泽都在成都那边……”潘文怡不惧不恼,微微一笑,说到这里打住,看着李严。 李严脸色阴沉,沉吟不语。 潘文怡继续说:“那诸葛亮是何等人物?二十几岁就号称‘卧龙’,若光明正大,都护比他强十倍百倍,若论阴谋诡计,都护哪能跟他比?就算都护尽忠职守,把守住夔门,等一年之后小皇上亲政,那诸葛亮定然会出阴招,不让你回去,继续把持朝政。” 李严站起来,急躁地来回踱步。 潘文怡微微一笑:“不过,都护也别着急,我来之时路过永安宫,看到一块‘福兮祸兮碑’,所谓福兮祸之所寄,我实是为都护着想啊。” 李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深深一拜:“还请先生指教。” 潘文怡连忙站起来回拜:“请都护落座,待我慢慢细说。” 李严又回去坐定,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潘文怡喝了一口茶,清清喉咙,才慢慢道:“建安二十一年,皇上把巴郡一分为四,巴郡、巴西、固陵、涪陵四郡。章武元年,又将固陵郡恢复到以前的郡名——巴东郡,这是为什么呢?一则巴郡偏安一方,未遭战乱,经济得以发展,人口增多;二则恢复固陵郡名称让朐忍、鱼复的豪强大户难以接受,朐忍的徐虑、鱼复的蹇机,以失巴名,上表皇上,力主恢复原来的巴东郡名称。皇上只好妥协,又将固陵郡恢复为巴东郡。” “先生是要我把家族迁来江州?”李严问。 潘文怡微微一笑,继续说:“都护英明,这江州之地,地形尽管比不上成都平坦,田地也不比成都的肥沃,但地势险要,矿产丰富。这里的百姓性格秉直、彪悍,若将军能安定于江州,退守自居,南可下荆州归故里,北上有内水水道,假以时日,等机会成熟,割据一方,也未尝不可。” “哈哈……”李严兴奋地大笑,“没想到江州还窝着你这么个济世之才,这样吧,你就留在我身边,给我当个幕僚,如何?” 七 阳光明媚,照得一切都暖洋洋的。内水(嘉陵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一江清流,如玉带翩跹,成U字形蜿蜒而去。远远望去,河谷平坝蒙上了一层柔柔的绿色,等走近细看,那绿色却如江水一般流走了,没有了踪迹,只剩下枯草落叶间冒出的淡黄草尖。桑树已经展开小片叶子,时而浅黄,时而鹅黄,却又沾染了几分不明显的绿色,如初生婴孩一般地娇嫩,立即把微风都浸染了,只要伸手一抓,似乎都会抓住四处流淌的淡黄和浅浅的绿…… 官道上,十来个人正在骑马飞奔。 河谷平坝上的农田里,麦苗青青,一个老汉正挑粪水浇麦地,不时蹲下来盯着那麦苗看。 诸葛亮勒住马,看看天色,问:“我们可到了南充国县地界?” 马勋说:“丞相,那里有个农夫,我去问问。” 诸葛亮见马勋是个人才,便叫他跟随自己,到成都后委以重任。 “不用,我自己去。”诸葛亮说完下马,朝那老汉走去。 马忠便命令军士原地休息,自己站在一块巨石上警戒。 “请问老丈,这里可是南充国县地界?” 那老汉早已发现了这一行人,正好奇地朝这边瞅,便说:“草民拜见官爷,这里是江州地界,还不是南充地界。” “那这里到南充地界还有多远?” “你们快马也就是两天。”老汉说。 诸葛亮蹲下来,看看麦苗,说:“这块田……倒还不错,可惜麦苗有些发黄,是缺少了肥料,要不然会收成不错。” 老汉见他懂农事,有些诧异,说:“是啊,这不正浇粪水呢。官爷,请您离远一点,这粪水臭。” “不碍事,我也是农人出身……对了,老人家,你这田要是做好了,每亩能收多少?” “如果风调雨顺,这田就半亩,8石没有问题。” “你种了多少田地?” “算起来有20亩吧。” “那也有320石小麦,不错,不错。”诸葛亮说。 那老汉停下活计,站起来看着他说:“官爷,我哪能都是这样的田?这样的田只有6亩左右,其他都是些贫瘦地,产量不高,1亩也就是10到12石。一年忙到头啊,小麦也就是260石的样子,稻谷也差不多,加起来也就是500多石。” “那你们家几口人?哦……五口人……马勋,过来过来。”诸葛亮转身对马勋道。等他跑过来,又说,“来,一起算算,五口之家,每天至少需要粮食0.25斛,一年就是90来斛;总还需要置办衣服吧,以一人一年置办一件麻布衣算,又要花费15斛米,折合24斛谷子;另外还要留下一些作为来年的种子,一亩地须要0.1斛,加上田赋250斛,税赋50斛,这样一年下来,余粮只有……” “丞相,一人一天需盐0.1升,5口之家一年下来就需要1.825斛米,折合14斛谷子。这样算下来,只剩余60斛的粮食。”马勋补充说。 “对对,还有农具的费用……”马勋连盐巴都计算得很精确,看来他在县令任上没少关心民生,诸葛亮赞许地说。 “一年到头能吃上粗粮,前提是还要风调雨顺,没有婚丧嫁娶,没有大病,唉,丞相,百姓日子……” 老汉睁大眼睛看着诸葛亮:“丞相?莫非是诸葛丞相?” “大汉只有一个丞相。”马勋笑道。 “草民拜见丞相。”那老汉慌忙走到田边,跪在田埂上纳头便拜。 诸葛亮瞪了马勋一眼,然后亲自扶起他:“老人家请起……老人家,这算下来,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我对不起你们啊……” 老汉颤巍巍地起来,激动得脸色发红,连声说:“丞相言重了,言重了!要不是你呀,我这块田恐怕早就保不住了!还好,现在他们不敢乱占乱抢了。这日子呀,比以前好多了,只要无痛无灾的,还有一些存粮,我们还得感谢你咧。” “这又不是良田,那些大户也看得上?”马勋问。 “唉,官爷有所不知,这块田再耕作几年,那就是上好的良田呢。前几年就被他们盯上了,要不是丞相颁布新法,早就被他们拿去了。” 诸葛亮感到有些惭愧,又问:“老人家,这一带闹春荒没有?” “哪能不闹啊?一年到头就那么点存粮,刚才这位官爷说得好,谁家没有个病痛的?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是最难熬的。”老汉叹息着说,他突然想起什么,看着诸葛亮,一脸期待,“最近有传言,说今年有大瘟疫,搞得人心惶惶的,敢问丞相,究竟有没有大瘟疫啊?” 诸葛亮一惊:“老人家,是不是五斗米教那些人传的?” “对,就是他们。” 诸葛亮说:“老人家,请你跟老乡们说,别信他们那一套,什么大瘟疫,什么入道后就不会得病,都是鬼话。建安二十二年那场瘟疫我们都不怕,现在就是有瘟疫,我们也有应对之策。” 老汉不住地点头:“我信我信……” 这时,内水对面几个人披麻戴孝,正在举行葬礼。 诸葛亮耳边似乎传来隐约的哀哭声,他一惊,侧耳细听,听到的却只是呼呼的风声。 “爹爹,爹爹……”一个姑娘突然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呼叫。 老汉立即高声应道:“啥事?” “哥哥带着妈妈……逃难去了,你快回去……”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说。 诸葛亮心里一沉。 老汉一听便慌了神,连粪桶都不要了,跌跌撞撞地跑去。 “老人家,请留步。”诸葛亮叫住老汉,他往怀里摸了摸,发觉身上没带钱。马勋立即取出几两碎银子,呈给诸葛亮。 诸葛亮把碎银子交给老汉,紧紧握住他的手,歉疚地说:“老人家,是我对不起你啊……” 老汉激动得不知所措,直掉眼泪。 “我向你保证,明年一定不让一个大汉的百姓离开家园去逃荒!” “八百里加急!”一个军士老远就吆喝道,不断地打着马,狂奔而来。他望见这队官军,便问,“可是丞相的军士?” 马忠跃下石头,喝道:“丞相在此!” 那军士勒马跃下,边跑过来边问:“丞相在哪里?” 诸葛亮快步返回驿道说:“拿上来!” 那军士亲自把文书交给他,退到一旁,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 诸葛亮草草看完快报,匆匆上马,传令:“快马加鞭,赶回成都。” 望着一行人策马飞奔而去,姑娘问:“爹爹,他们是谁呀?” “青儿,快给丞相磕头……”老汉这才回过神来,朝诸葛亮背影消失的方向连连磕头。 “人都没影儿了,还磕什么头呀?爹爹,我们快去找哥哥吧。”那个叫青儿的姑娘拉起老汉,急慌慌地说。 一个农人在远处喊:“李老汉,你家房子着火了……” 李老汉和那姑娘一听,撒腿便朝家里跑。 李老汉刚刚离开,一行十余人手持棍棒利刃,吆喝着打马而来,直奔李老汉的麦田,解下马鞍缰绳,任由十几匹马在麦田里咀嚼麦苗…… 八 各郡县连续告急,要求中央政府调拨粮食、药材。尚书邓芝和尚书郎蒋琬这段时间都忙到深夜,把赈济物资源源不断地发往春荒严重的郡县,特别对蜀郡鹤鸣山、巴西郡云台山附近的百姓加大了赈济力度。 国库里就剩下不到50万石谷物。根据各地上报遭受春荒的人数和粮食需求数量,大体在50万人左右,就算赈济一个月,那也得将近70万石粮食,各地库房存粮大约在20万石,如果中央粮库满足地方需要,就一粒粮食也没有了,这还没扣除运送粮食人的口粮。赈济粮从这个月中旬开始发放,到昨天为止,都调拨将近35万石粮食出去了,可地方告急求援的文书还是一天好几件地飞来…… 杨洪匆匆走进来,劈头盖脸问蒋琬:“今天是几月几日?” 蒋琬有些愕然:“章武三年四月二十九,杨大人……” “为何不给巴西郡调拨粮食?”杨洪责问。 蒋琬愈加惊愕:“调拨了,本月初二就调拨了4万石呀。” “我前天说再给他们调拨3万石。” 蒋琬明白了,巴西郡连续来报,说云台山百姓越聚越多,4万石粮食早就分发完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要求继续赈济。但是他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了。邓芝说这事儿跟杨洪商议一下再说。这几天杨洪也忙,来去匆匆,就把这事儿给耽误了。 邓芝说:“杨大人,现在国库就剩下50万石粮食,而其他地方告急文书还不断飞来,我们想……” “百姓都要造反了,还想什么想?”杨洪发怒了。 蒋琬不敢发话,但邓芝的品级跟杨洪一样,所以邓芝不悦地说:“杨大人,你还是听我把话说完嘛。国库空了,朝廷官员的俸禄发还是不发?要是……我说要是……要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的……国库没有一点储备,你说怎么办?” 杨洪冷静下来,长叹一声,良久才说:“可是……这教民要是造反,朝廷……” 大家明白杨洪想表达什么,但眼下就这么个局势。曹魏和东吴结成联盟,陈兵大汉边境;汉嘉郡黄元叛乱、南中局势一触即发,春荒、瘟疫、教民山贼作乱;一些大户商家囤积谷物,成都物价飞涨,一斛黍米(黄米)就要四千钱,上涨了十多倍…… 偏安蜀地的大汉朝廷摇摇欲坠! “丞相回来啦!”蜀郡太守王连连奔带跑地冲进来,“丞相回来啦!” “啊?丞相回来了?在哪里?”几乎所有的官员同时站起来,朝门外看。 不一会儿,马勋在吕乂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杨洪急急地问:“丞相在哪里?” 吕乂道:“丞相去面见太子,叫我们几个先来,他随后就到。对了,我给列位大人介绍,这位是江州县令马勋。” 马勋见过杨洪等,便退到一旁。 开始大家还很安静,但眼看都过一个时辰了,诸葛亮还没回来,都坐不住了。杨洪不时到院子里看看天色,再问问时辰。又过了半个时辰,杨洪实在坐不住了,就亲自到太子那里去打探。可守卫军士说,大约一个时辰前,丞相就走了。 九 诸葛亮从刘禅那里出来,直奔蜀郡大牢。 那守门狱卒不认得他,见他带着一个佩刀的随从,便抽刀喝道:“天牢重地,闲人勿近!” 马忠抢在前面,喝道:“丞相到此,还不迎接!” “罢了罢了……”诸葛亮拿出令牌交给那守门狱卒。 狱卒接过去一看,慌忙下跪,双手高高捧起令牌,战战兢兢地说:“小人不识丞相尊颜,请丞相治罪。” 诸葛亮拿过令牌,说:“起来吧,带我去见秦宓秦大人。” 诸葛亮来到秦宓的牢房前,还没等狱卒打开牢门,便恭恭敬敬地一拜:“孔明来迟,让秦大人受苦了!” 秦宓正在看书,见是诸葛亮,便站起来,捶捶腰间,才略微躬身,算是回礼:“能活着见你一面就不错了……皇上他……” 诸葛亮说:“皇上病重,恐怕……”他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再说。” 秦宓闻言,又坐了回去,说:“我秦宓恐怕没有出去的机会了……君岂不闻田丰之事?” “田丰是个狂徒,哪能跟先生宏硕大儒相提并论?”诸葛亮双手扶起他,“我已禀明太子,来接你出去。” 秦宓双眼发光,旋即眼圈潮湿了:“我与你虽然同朝为官,但相交不深,老朽……” “走吧,我们出去慢慢叙谈。”诸葛亮亲自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出牢门。 “啊!”秦宓伸伸腰,“外面的阳光真灿烂。” “秦大人是坐车还是坐轿回家?”诸葛亮问。 秦宓说:“我想走走,丞相可否陪我?” “我正有此意。”诸葛亮说。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走,马忠远远地跟在后面。 几个孩童追逐嬉戏,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那几个孩子便上去追打戏弄。 诸葛亮走上前,把那乞丐一般的孩子拉到身后,对另外几个孩子说:“你们是哪家的孩童,怎么可以欺负人呢?” 那几个小孩四散跑了。 诸葛亮蹲下来问那穷孩子:“你又是哪家的孩子?你爹娘呢?” 那孩子倒也不怕,指指前方说:“我爹娘饿死了,只有爷爷和我……” 诸葛亮心情一下沉重起来,顺着孩子所指的方向望去,见一个老人躺在街道角落里,便拉着那孩子走过去,那老人也已奄奄一息。 “马忠,把他们送到客栈,再找个大夫看看。”诸葛亮站起来吩咐道。 马忠应了一声,背起那老人,朝附近一家客栈快步走去。马忠付了钱,给老板作了吩咐,便出来赶上诸葛亮,依旧远远跟着。 秦宓看到这一切,颇为感慨:“丞相,听说这今年春荒很厉害……” “是啊……”诸葛亮叹息一声,“秦大人,现在国库就只剩下50万石粮,朝廷官员总还得发俸禄吧?往年的春荒顶多就一个月,今年的春荒从三月就开始了,50多万人没饭吃,现在都五月了,整整两个月,预计还需要60万石谷物……”诸葛亮低头只顾走,像是自言自语,无限忧郁。 “这么严重?”秦宓紧走几步,赶上他,“你走慢点,我可是行将就木之人了……”秦宓喘了几口气,接着又说,“你担子不轻啊……说吧,需要我这老骨头做什么?” 诸葛亮放慢脚步,歉意地看着他,试探地说:“我想发动大户们捐点钱粮出来……” “我明白了……”秦宓沉吟道。 “我也有些财产,都是皇上赏赐的。这一次,我想带个头,捐100万钱,谷物5万石,皇上还赏赐了我50顷良田,我也用不了那么多,就捐35顷吧,留15顷给子孙,就算我死之后,子孙也能吃饱饭。” 秦宓一怔,大为感动,用手抓抓额头,呵呵直笑,“坐了将近一年的牢房,我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钱粮,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我带头捐,200万钱,谷物10万石,我也动员一下族人捐。” 诸葛亮深深一拜:“有你的支持,我就有信心。” 秦宓爽朗地大笑,接着叹息说:“皇上啊皇上,你就不该征讨江东,我朝精锐损失殆尽不说,也闹得国库空虚……” 诸葛亮沉默。 秦宓又缓缓地说:“前些日子,侍中廖立来狱中看我,说了一些话,可能你觉得难听一点,但是我倒觉得你可以作为参考。” 诸葛亮停下脚步,望着他。 这个廖立他是很了解的,也很赏识他的才华。他本武陵临沅人,皇上领荆州牧,任命他为从事,年未三十,提拔为长沙太守。当时诸葛亮也还没满三十,还只是个军师中郎将。皇上带兵到西蜀时,诸葛亮奉命在江南四郡征收赋税、调运粮草。孙权遣使来看望诸葛亮,使者问荆州谁的才能可以与他相当。诸葛亮说:“庞统、廖立,楚地良才,都比我强。”建安二十年,权遣吕蒙偷袭江南三郡,身为长沙太守的廖立不战而弃城逃跑,辗转来到成都。皇上虽然不高兴,责备了他几句,但也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还任命他为巴郡太守。建安二十四年,皇上击退曹操,为汉中王,任命廖立为侍中。 秦宓说:“廖立说:‘皇上不去攻打汉中,而远征荆州,与孙权争夺江南三郡,一听说曹操亲自征讨汉中,便慌忙以三郡与孙权,劳民伤财,无功而还。汉中被曹操占领后,使夏侯渊、张邰率兵攻打巴西郡,几乎丧失一郡。后又听那法正意见,进兵汉中,致使关羽孤身作战,丢了荆州不说,还把上庸也丢了。’” 诸葛亮依旧沉默不语,客观地讲,廖立所说也不无道理。上庸是军事重镇,可以以汉中为依托,就近攻取襄阳,向北,可以虎视宛城、洛阳。这正是他《隆中对》中所讲的,可是皇上就是没有很好地贯彻。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皇上重病,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思考的是,如何应对眼下的危局…… 秦宓见他不语,知道他此刻的心思,便说:“你呀,虽说在陪我,可心里早就在衙门了,去吧,去吧。” 诸葛亮有些不好意思,便打起精神来,做出昂首阔步的样子:“我怎么能把你丢在半途呢?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送你到家门口。” 秦宓笑笑,突然想起常房的事情,停下脚步问:“你准备怎么处置益州从事常房的家人?” “按《蜀科》,谋反之罪,夷三族。” “哦……”秦宓欲言又止。 诸葛亮笑笑:“秦公放心,我岂不知那牂牁太守朱褒的奸计?只是南中局势不稳,眼下又这么个摊子,所以权宜之计,将常房的四个儿子和几个堂兄弟下狱,名义上处他四个儿子死刑,其余家人流放,但秋后才问斩,家人流放之地冰雪覆盖,无法成行,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去吧去吧,明天朝会上见。”秦宓推推他。 十 杨洪不知道丞相去了哪里,只好回衙门等候。快要到衙门时候,远远望见诸葛亮,于是飞奔过去,边跑边喊:“丞相,丞相……” 诸葛亮停下来,招呼他一起走进衙门。 蒋琬立即将加急文书递给丞相。丞相瞟了一眼,问:“情况我大体了解了,你们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没有?” 杨洪说:“巴西太守阎芝连续急报,云台山教众不断云集,府库粮食和从成都调运的粮食远远不够赈济,现在他好说歹说,从巴西豪族大户那里借了一些,每天施舍两顿稀粥,也仅能维持半月。如果无粮食,怕米教煽动饥民闹事。” “还有吗?”诸葛亮有些疲倦了,靠在几案上,右手托着额头,闭着眼睛,无力地问。 大家见丞相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出于体恤丞相连日奔波之苦,应该让他先好生休息一下,于是就不再禀告。 诸葛亮坐直身子,巡视大家:“没其他的事了?” “丞相劳顿,还是先歇息歇息再说吧。”蒋琬躬身说。 诸葛亮笑道:“其实,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可能很多人都有一种悲观情绪,大汉政权岌岌可危,对吧?” 尽管杨洪、邓芝、蒋琬等官员心里也有这个想法,但谁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这个想法压在每个人心里,就像一层在狂风中的窗户纸,他们都小心谨慎地保护着,生怕被一阵狂风吹破了。丞相直言不讳,一下子就点破了,大家面面相觑。 诸葛亮接着说:“有人认为,关羽将军失荆州,损失兵将6万人;皇上夷陵之败,几乎全军覆没,损兵折将6万人;治中从事、镇北将军黄权率北军降曹魏,宜都太守孟达投降曹魏,损失军士4万余人。丢失军事战略要地荆州和上庸不说,举国精锐几乎丧失殆尽。” 其实这些话,不知道在杨洪他们心里盘旋了多少回,但经丞相之口说出来,他们还是两股战战,背心发凉,手心冒汗。 “大汉真的要完了吗?”诸葛亮提高了声音,铿锵有力地说,“夔门有皇上的白毦兵士守着,中都护李严亲自留镇永安,麾下有猛将赵云、陈到;北面汉中有魏延将军镇守,就只有南中局势不稳。那曹魏、孙权离南中千里之遥,加之关山阻隔,就算有他们支持又怎么样?南中蛮夷能打到成都吗?”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得频频点头。 “这些恐慌主要来自于瘟疫和汉嘉太守黄元的叛乱,至于春荒,仅仅是推波助澜,所以……”诸葛亮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王连、吕乂、赖厷、马忠、马勋接旨。” 吕乂、赖厷、马忠、马勋连忙走到厅堂中央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太子刘禅代皇上诏曰……”诸葛亮念到这里,看着他们说,“虚话我就不念了……迁王连为兴业将军,仍领盐府诸事;迁吕乂为巴西太守;拜赖厷为锦官,领丞相府西曹令史;迁马忠为门下督;迁马勋为司盐校尉。着令巴西太守阎芝交诣成都。” 诸葛亮立即下令:“马忠听令!” “末将听令。” “令你节制将军陈曶、郑绰所部讨伐黄元,务求速战速决!” “末将领令!” 诸葛亮又对吕乂说:“你可要多少谷物?” 吕乂站起来说:“丞相不必忧虑,我不要国库一粒粮食。” “好,你即刻启程,拜托了!”诸葛亮说完,对他深深一拜。 在场的人没有料到丞相会拜一个太守,都很感动,吕乂更是激动万分,连忙对诸葛亮跪拜,随后大踏步而去。 安排完毕,诸葛亮说:“蒋琬通知朝廷五品以上官员明日朝会。”他想了想,又说,“蜀郡五品以上官员也来参加朝会。今儿就这样吧,留个值班的,没事就散了,这些天你们都辛苦了,回家陪陪妻子儿女吧。” 蒋琬无不担忧地说:“禀丞相,这国库……” “公琰勿虑,我自有办法。”诸葛亮含笑走出厅堂。 杨洪追了上来:“丞相,黄元性情素来凶暴,对部属没有恩信,若被马忠击败,部属不会跟着他,所以我分析他定然会从水路逃亡。如果皇上平安,黄元会自己绑了自己来求见皇上认罪;若皇上有什么不测,他定会逃向东吴。可先部署一小队人马在南安峡口,断其后路。” “言之有理,你马上通知马忠。唉,我真要睡一觉……”诸葛亮说完,上车而去。 十一 望着刘备的灵柩缓缓远去,李严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啊……终于可以解脱了……这常言说得好啊,久病床前无孝子……” 皇上于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深夜归天,举哀、守灵,折腾到现在,灵柩终于上路运回成都去了。 潘文怡在一旁说:“都护算是解脱了,可我……” 李严看了他一眼:“不就是百来个家兵、十来个家奴、一点粮食和盐巴,你就那么耿耿于怀?我修书一封,叫辅匡秋后还与你便是。” “都护,我哪里是在乎那点财物啊,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们潘家在江州,何时受过这等鸟气?”潘文怡赔笑道。 “咽不下?人家是一人之下……不对,现在恐怕是万人之上喽……”李严有些沮丧,同是托孤大臣,为何偏偏要他守卫这苦寒之地? “哼!我养的那些侠客也不是吃素的……”潘文怡咬牙切齿地说。 李严在犍为郡做太守时真正见识过蜀地豪族的威风。成都附近的豪族虽然比偏远地方的豪族富庶,但毕竟在天子眼下,不敢大量组织私人武装,顶多就是几十个家丁护卫而已。而偏远地方,特别是与蛮夷接壤地方的豪族,拥有很强大的私人武装,到处筑起堡垒,实行武装割据,而且还养了一批宾客、刺客和死士。 潘文怡献策,建议李严把家族迁到江州,好是好,但能在成都岂不更好?所以他盘算分两步走:先想法子回朝;如果不能,就把江州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到时候割据一方,逍遥快活,也还不错。他刚刚也给少府王谋,劝学从事谯周,典学校尉、太子家令来敏写了信,在太子登基后,恳请他们找个适当的机会给太子建议,宣他回朝,也好秉承先皇遗诏,辅佐太子。如果利用这个潘文怡做点文章,岂不是两全其美? 潘文怡见李严面沉如水,心里发憷,便赔笑道:“在下失言,都护莫怪,处在乱世,哪个家族没几个家丁什么的,以求自保?” “你说得对,是可忍孰不可忍?给他们敲敲警钟也好……”李严淡淡地说。 潘文怡大喜:“有都护支持,何愁报不了一箭之仇?” “咦?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李严连连罢手,哈哈大笑。 潘文怡也跟着大笑:“在下知道,知道……这事儿与都护无关,也与我潘家无关,无关……” 两人笑毕,潘文怡指指西边,压低声音问:“不过,那边还望都护指点一二……” 李严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番,那潘文怡喜形于色,连连点头:“都护,那我这就回江州安排安排……” 十二 第二天早晨,还未到辰时,朝廷和蜀郡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在大殿外等候。丞相诸葛亮也早早来了,与众位官员寒暄一阵之后,就进入大殿,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候。令人意外的是,秦宓居然也来了。秦家尽管祖上在绵竹,却是蜀郡大户之首,加之学识渊博,睿智善辩,百官都很敬重他,都纷纷给他请安问候,就连少府王谋、太常赖恭都恭恭敬敬给他见礼。 几声浑厚的青铜钟声响起,大家纷纷进入大殿,按部就班,分次站立;刘禅在两个太监护卫下,走上龙榻坐定。 诸葛亮率群臣拜见太子后,奏报说:“太子,时值春荒,又见瘟疫,受难百姓达50余万之众,急需赈济,所需粮谷,按一个月计算就需70万石。目前春荒赈济已近一月,看来还需延长半月,那么需要粮谷105万石,而国库存粮只有50万石,地方各府库20万石。就算全部用于赈济,尚差30万石,但国库不能一日无粮谷,因此至少要筹集60万石才能勉强应付当前的春荒,怎么办?今日特召集百官议定个章程,以解燃眉之急。” 群臣一听,都面露惊异,相互低声议论。 刘禅说:“诸位卿家,有什么办法,尽管说来。” 没人应对,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诸葛亮用余光往后瞟了一眼,眉头一下子锁起来,转身冷冷说道:“怎么?好久不朝会了,忘了君臣的章法?” 大殿一下鸦雀无声,大家都低下头,少府王谋、太常赖恭面带愧色,双双出列,跪拜:“丞相说得对,请太子治罪。” “起来吧。”刘禅抬抬手。 “谢太子!”两人起身,站回班位。 这下群臣老实了,可大殿静得可怕,透出一股肃杀之气,让人浑身觉得不舒服。 刘禅又问:“诸位卿家,可有什么办法筹集谷物?” 来敏出列说:“太子,臣有本启奏。” “说吧。” “60万石啊,时下青黄不接,谷子还未下种,哪里去筹啊?就是拔苗助长都来不及……而这些年,我朝大量铸造值百钱,把士绅们粮谷都买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是有钱,怕也买不到……” 刘禅很是惊愕。来敏是太子家令,打理着太子的饮食起居,平素里跟太子很是相熟,所以刘禅也不好苛责,于是求助地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质问:“来大人,你究竟要说什么?” 来敏不慌不忙:“丞相息怒,我讲的哪一句不是实情?” 王连出列,禀报道:“臣蜀郡太守王连有话要说。” “准奏。”刘禅连忙说。 来敏看看他,面带鄙夷:“难道王大人深谙拔苗助长之道?” 王连不理会他,大声说:“点学校尉、太子家令来敏不为君上分忧,反而妖言惑众,诋毁国策,犯上忤逆,目无朝纲,请太子治来敏之罪。” “启禀太子,王连拿不出具体措施,反而污蔑大臣,扰乱朝纲,请太子治其罪!”来敏也不饶人。 王连道:“难道你来大人已有良策?” 来敏冷笑一声,躬身奏道:“小臣以为,为今之计,只有废除值百钱,只允许五铢钱在市面上流通,才能挽回士族们的心,这样才能筹集到粮谷。” 来敏之言,很合大部分人的心愿。想当初,他们的财产一夜之间贬值百倍,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所以都不由得频频点头。秦宓本想出班启奏,见来敏这么一说,心里不免动摇,盘算先看看情势再说。 值百钱可是皇上定的,要废除也得要皇上许可。刘禅一下慌乱起来,无可奈何地望着诸葛亮。 诸葛亮明白自己必须发话了,要不然这个来敏不知道又要出什么花花点子,扰乱视听,于是躬身奏道:“太子,臣以为,来敏之议,等皇上回来再行定夺。为解眼下之急,臣倒有一法……” 秦宓一听,就泄气了。他不得不佩服诸葛亮,三言两语,就化解了来敏的攻势。 刘禅也很是着急,见诸葛亮不把话说完,连忙说:“请丞相说来。” 诸葛亮转身,看看大家,才缓缓说:“诏令官员、士族大户捐些钱粮土地,不愿捐的也行,由朝廷出面借,等秋后税赋收上来再还。” 这算什么法子?群臣面面相觑,那些豪族出身的官员都在嘀咕,一旦借给诸葛亮,恐怕有去无回!因此都耷拉着脑袋,死死盯着地面。 “臣带个头,捐钱100万,谷物5万石,皇上还赏赐了我50顷良田,我也用不了那么多,就捐35顷吧。”诸葛亮躬身奏 第五章 一 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霞光四射,染红了半边天空。几道光柱倾泻而下,在浅浅的薄雾上荡漾开来,原野、山丘、竹林和农舍都笼罩在一片迷离之中;几家农户掩映在竹林中,升腾起缕缕炊烟;桑树已经撑开一片片叶子,玲珑剔透的露珠缀满叶片的边缘,一阵轻风吹过,扑簌簌地跌落在青草上;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快割快黄”的高亢歌声…… 张慕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手下,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道上。马蹄声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随即,在竹林中传来犬吠声。 张慕觉得实在是无聊得很,于是朝后面喊道:“兄弟们,我们唱首歌,提提精神!” 十几个人一阵乱喊:“那就请大王起个头嘞!” “好嘞!”张慕大叫一声,“兄弟们,听好咯……出东门,不顾归……” 众人齐声高唱:“来入门(啊),怅欲悲(啊)……”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张慕手舞足蹈,使劲地干号。 众人接着他的调子齐声高歌:“拔剑东门去(啊),舍中儿母牵衣啼(啊)……”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一个人学着女人声凄婉地唱道。 “今……非(啊)!”众人一齐和道。 张慕仰望天上,歇斯底里地吼:“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张慕唱完,觉得心里爽快多了,看见路边有个农人扛着锄头看着他们,便高声笑问:“老哥,吃早饭了没有啊?” “还没呢……”那农人也不怕他们。 “来来来,我这里有几斤牛肉,交与你吧。”说完,把马鞍挂着的一个包取下,随手扔了过去。 那农人忙不迭拜谢:“多谢张大王了!多谢……” “兄弟们,时辰不早了,跟我走嘞!”张慕扬鞭催马,飞驰而去。 前几日来了个巴郡的教民,送他十斤金子,说江州有四个教民要来拜访他,经过广汉郡绵竹县的铜山(在今四川中江县)到广汉郡雒县,今日到广汉郡云顶山大渡(今四川金堂县),请张慕带人去接应一下。 后面的人也吆喝一声,紧紧跟上去。 农人捡起包裹,掂量了一下,低头闻闻,哼着小调,回家去了。 前面群峰壁立,峭壁入云,如刀削斧砍,山石峥嵘,悬空突兀,恍若要掉下来直砸到头上。泉水叮咚,在山谷里回响,回声如鬼魅一般。迷雾缭绕,似乎有什么怪物隐藏在里面,随时就要扑过来…… “兄弟们,出谷口就到大渡,我们在那里歇息一会儿……”张慕说到这里,看见前面隐约一行人走过来,吆喝声此起彼伏,“前面是什么人?” “大王稍等,待小的我去打探。”一个人说完,翻身跃下马,朝前面跑去。 不一会儿,那人跑回来道:“是临邛卓家在运铁器。” 张慕大喜:“他们有多少人?” “大约四十来个,护卫有十来个。” “兄弟们,上马,干活!”张慕长啸一声,跃马冲上前去。 卓家也发现了他们,停在原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喝问:“我们是临邛大户卓家的,前面是哪路英雄?” “我乃绵竹张慕,识相的留下财物,饶你等不死!” 管事喝道:“几个蟊贼,胆敢抢掠卓家?来人,把他们驱散!” 卓家十几个家丁立刻聚到前面,拔出刀剑,慢慢向张慕他们逼来。 “前面的人听着,我张慕从来不滥杀无辜,你们速速散去,要是迟疑,休怪我张慕刀下无情。”说着,号叫一声,冲了上去。 那些工人原本就是附近农人,也知道张慕的行径,于是往后纷纷逃命去了。 刀剑撞击之声夹杂着惨叫声,几个回合下来,卓家家丁就倒下一半,而张慕这边也倒下四五个,双方损失相当。 张慕暗暗着急,如果这般打下去,虽然可以把对方全部杀掉,但自己也讨不了好果子,便厉声叫道:“传令,叫后面的人速速赶来!” 一个人大叫一声“得令”,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那管事果然被他虚招吓到,向后便逃,其余家丁也无心再战,护卫着管事且战且退,很有章法。山道狭窄,张慕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于是不再追赶,打开箱子查看财物。 “大王,这里有两个还有一口气,怎么办?”一个人喊道。 “全部扔到河里喂王八。”张慕拿起一块铁细看,用手指在上面弹了一下,那块铁立即发出悦耳的响音。 张慕喜滋滋地大叫:“兄弟们,我们发了,这些是钢块。” 其他人一阵欢呼。 他对旁边一个人说:“你快去找些教里的人来,把这些全部运走。” 前面突然传来连续不断的惨叫声,张慕大惊,连忙喝令兄弟们戒备。 四个游侠装扮的人骑着马,缓缓走过来。 张慕一看,八成就是江州来人,便上前对暗语,再查看他们的令牌,确信无误后,才躬身拜见。 为首的说:“速去找个僻静之地,有事相商。” “忙什么,我得把这十来车好钢运走。” 为首的说:“要这些破铁做什么?初次见面,我们的大祭酒给张大王带了一点礼物,请笑纳。” 说完拿出一个袋子给他。 他接过来,不料袋子很沉,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才稳住身体。他打开一看,原来又是一袋黄灿灿的金子。 前几天才送了一袋金子,今天又送,他狐疑地看着对方:“要我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找个僻静的地方。” “你们这一袋又一袋的金子……透露个大概吧,要不我这心里不踏实……”张慕说。 “好,也没啥大事,我们哥儿四个打小就浪迹江湖,曾流落成都,受过常房常大人恩惠,近闻常大人被那牂牁太守朱褒诬陷被害,家人被诸葛亮关在蜀郡大牢,我们想去探视,拜托你派人先去打点一下那些牢头;另外打探一下丞相府在何地……”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最好能坐探到诸葛亮的行踪。” 张慕沉吟道:“这头一桩事好办,第二件事嘛……就算坐探到了,他守卫森严,如之奈何?” 二 皇上于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深夜归天。 诸葛亮换上孝服,带上少府王谋、太常赖恭、治中从事杨洪,拿着永安宫送来的快报,去见太子刘禅。 刘禅闻听,立即哭倒在地。 诸葛亮忍住悲伤,叫人准备笔墨,奋笔疾书《请宣大行皇帝遗诏表》: 伏惟大行皇帝迈仁树德,覆焘无疆,昊天不吊,寝疾弥留,今月二十四日奄忽升遐,臣妾号咷,若丧考妣。乃顾遗诏,事惟大宗,动容损益;百寮发哀,满三日除服,到葬期复如礼;其郡国太守、相、都尉、县令长,三日便除服。臣亮亲受敕戒,震畏神灵,不敢有违。臣请宣下奉行。 然后呈给刘禅。 刘禅在左右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泪眼迷离,看完,便说:“我心寸断,请丞相主持一切。” 回到衙门,诸葛亮吩咐杨洪、邓芝、蒋琬:“马上起草国丧举哀章程,连同大行皇帝遗诏,八百里快马发至各郡县。朝廷文武百官、成都百姓今日便举丧,其太守、相、都尉、县令长等,自收到邸报之日举丧三日,三日便除服。不对除成都以外的郡、属国、县的百姓作硬性要求。举丧期间,一切公事按部就班,照常运转,特别是赈济、防治瘟疫,千万不要有所懈怠。” 接着,他叫人把少府王谋、太常赖恭、治中从事杨洪、从事祭酒秦宓请到签押房,说:“当务之急是尽快拥立太子刘禅登基,我的意思呢,就在五日之后举行登基大典,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赖恭道:“虽然是紧张了点,但目前局势危急,新皇尽快登基,可以稳定人心,我以为就定在五日之后。” “鉴于目前国力,我看一切从简吧,各地郡守也就不要参加登基大典了,一切以稳定为要务。”秦宓接着说。 诸葛亮见少府王谋不语,便问:“那少府的意思呢?” 王谋问:“托孤大臣李严回不回来?” 赖恭马上说:“先帝有遗令,叫李大人留镇永安,这遗诏刚公布出去,招回来不合适,不合适。” “太常大人所言极是。”杨洪也马上附和。 “那就这么办。”诸葛亮马上说,“季休啊,你马上去草拟个章程,下午就交给我。” 杨洪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还有两个问题相商,一个是……”诸葛亮显得有些迟疑。 秦宓警觉地说:“丞相的意思是……要全力推行新法?” 少府王谋也是这么想的。自从诸葛亮被任命为托孤大臣以后,蜀地本土豪族心里就发憷了,这位铁腕丞相必定会全力推行《蜀科》,这可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利益,所以,最近在士族中弥散着一种悲观和怨恨的情绪。 “非也非也……”诸葛亮说,“太子家令来敏刚才说,只有废除值百钱,才能挽回士族们的心。其实,我这段时间也在寻思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士族利益,更关系到平民百姓的利益,试想,那些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的农人,好不容易挣得几铢钱,被朝廷一下夺走了,其心何忍?” 王谋、秦宓大出意外,愣怔了一下,面露喜色,连忙点头。 秦宓说:“丞相言之有理,克食于民,岂能不失人心?” “我想在今后几年之内,或者更长的时期内,我们要把‘唯劝农业,无夺其时;唯薄赋敛,无尽其财’作为朝廷事务的章程,休养生息,恢复国力。”诸葛亮说。 赖恭说:“丞相这个章程,真是高瞻远瞩,把这个讯息传递出去,民心将会更加安定。” “丞相是同意废除值百钱了?”秦宓追问。 诸葛亮看着他,诚恳地说:“我本意是可以废除,但先帝刚刚归天,就改动这个,不太好吧?但是,我们可以采取一个折中的手段,还是允许值百钱流通,但是朝廷不再新铸值百钱,你们看呢?” “现在,估计各地府库里也没多少值百钱了,值百钱大多流通到百姓家,只要不再铸造,对市场几乎没有影响,我看这个法子行。”赖恭说。 王谋、秦宓也频频点头。 “既然三位大人都同意了,就这么定了。”诸葛亮又说,“今朝廷诸事纷沓,只要我们渡过春荒,有效地防治瘟疫,体恤百姓,国家就不会动荡。你们是本朝栋梁,我寻思着,你们三位和我,到各地郡县去走走,一方面了解一下民生,另一方面也可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三人资历比诸葛亮老,但诸葛亮毕竟是顾命大臣、丞相,所以都齐声见礼道:“我等定将鼎力相助,请丞相放心。” “那就有劳三位大人了,那我们在太子登基之后就下去……”诸葛亮宽慰地说。 三 朝会一结束,司金中郎将张裔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便来到司金府下属的兵器、农具制造的作坊。 作坊管事连忙迎上去:“下官给将军请安。” “昨天有多少铁钢运来?”张裔问。 “临邛铁山10000斤,广都、武阳、南安、牛鞞(今四川简阳)、资中的大铁山8000斤,绵竹的铜山(今中江县)还没运到,加上其他各地昨日送达的文报,加起来有5000斤,其中钢600斤。”管事拿出账簿,一一念道。 “怎么这么少?”张裔责问道。 管事道:“自从汉嘉郡叛乱以来,不知怎么的,那些豪族铁山产量一直下降,而最近产量最大的卓氏、程郑氏居然还停产了。听闻黄元兵至临邛,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停产……” 汉嘉郡于章武元年(221年)改蜀郡属国置郡,下领汉嘉县(今四川庐山县)、徙县(今四川天全)、严道(今四川荥经)、旄牛(今四川汉源)四县,这四个县都是蛮夷之地,落后偏远,百姓贫弱,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皇上伐吴,把国库库存的兵器几乎全部调出,武装军队,兵败后兵器当然也就损失了,要招募一些新兵补充军队,需要大量兵器。加之汉中、江州和永安原有部队需要更换一些兵器,所以,张裔这一年来的主要工作就是监制兵器,但还是不能满足军队的需要。也许卓家那些豪族也看到这一点,明里推说黄元兵至临邛,加之瘟疫流行,招不到人,实则就是消极懈怠,暗中支持汉嘉郡黄元;当然,也有可能看到朝廷内部有动乱的迹象,所以持观望态度。 “犍为武阳东的陵州(今仁寿)官府新开的铁山开始出铁,不过……”管事有些犹豫。 张裔盯了他一眼:“不过什么,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吗?” “犍为郡内的好矿山都是中都护李严将军的家族在经营,据说……据说他们还开办有地下作坊,私自制造农具,卖给南中地区……” “情况属实?” “下官也是听说,听说……” 这时候,一个军士来禀报说,中都护李严李大人派来一个偏将,要见…… 军士还没有禀报,那偏将就直闯进来,大声嚷嚷:“你们头儿呢?张裔呢?” 张裔皱皱眉,沉声问:“何事?” “你就是司金中郎将张大人?”那偏将看了他一眼,傲慢地问。 “本官便是。”张裔把目光移开,抓抓额头说。 偏将微微欠身,算是见礼:“奉中都护李严大人令,前来司金府调军械五万件,这是清单。” “你要兵器找尚书台,李大人还是尚书令,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不合朝廷规矩吧。”张裔压住火气说。 “尚书台那帮孙子说国库没有,我不找你找谁?” 张裔瞪了他一眼,咬牙忍住火气,冷冷地说:“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就是有,也要先入库,由尚书台调拨。” “反正李大人说了,无论如何要调拨五万件,要不,夔门怎么守?万一出了什么乱子,谁负责?你负责?”那偏将斜睨地看着他,冷笑。 张裔大怒,喝道:“你一个杂役偏将,无视朝廷规矩,还敢在本将军面前胡言乱语,左右,给我拿下!” 管事忙上前劝慰:“张将军息怒,息怒!”然后转身跟那偏将赔笑脸说,“哎呀,将军,你且看看,我们这儿就这么一点钢铁,莫说五万件,就是五百件也难以凑够啊。这样吧,我们尽力监制,有什么消息,到时候我们可以通报于你,你好去尚书台讨要,如何?” 接着他低声在那偏将耳边说了几句,偏将听罢脸色微变,便道:“既然如此,我去尚书台候着。” 说完,大踏步而去。 “你跟他嘀咕什么?”张裔怒气未消,直视管事问。 管事赔笑说:“我说你可别惹恼了张将军,司金府刚成立时,张将军就斩杀了临邛卓氏、程郑家的大管家,郑家的大儿子因为抗命,也死于将军刀下,嘿嘿,那厮一听就怕了……” “闲话少说,你这里一定抓紧,加快进度,去年我们打造了七万件军械,今年务必打造十万件。如果人手不够,就再去找一些工匠来。”张裔眉头紧锁,吩咐道。 “将军,这……这铁钢不够,找再多的人来,也没办法呀?” “报!”一个军士跑过来,“禀将军,丞相驾到。” 张裔连忙整衣,疾步到门口迎接。 诸葛亮和参军马谡正拿起一把刀验看。 张裔见诸葛亮、马谡一身孝服,大惊,躬身行礼:“张裔拜见丞相,丞相,你这是……” “皇上归天了……你们马上就会接到朝廷文报。”诸葛亮的语气很悲伤。 张裔立即朝东跪下。 管事连忙指挥那些工匠杂役一并跪下,随着张裔一起叩首。 张裔想起昔日他代表刘璋与皇上谈判投降事宜,皇上亲自迎接,拉着他的手,第一句话就说:“君嗣(张裔,字君嗣)来,乃百姓之福啊。”言辞切切,其情殷殷,令他感动一生。定成都之后,马上任命他为巴郡太守,没几个月朝廷成立司金府衙,把他召回来出任司金中郎将。而今,皇上已去,但其言犹在耳边响起,张裔不由自主地伏地哭泣。 诸葛亮把他扶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曾对你说:‘希望你为大汉所有的将士铸造一把锋利的武器,北伐中原,匡扶汉室!’你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下官有负丞相所托,丞相……”张裔满脸惭愧。 “我记得你接任司金中郎将的时候,库存铁钢不足五万斤,可你在这几年就打造了二十万件军械,你真的已经做到了,可惜……” 诸葛亮长长叹息,满脸悲戚与无奈,默默无语地把作坊看了一遍。 张裔屏退左右,说:“丞相,自从汉嘉郡反叛以来,私营铁山产量每况愈下,昨天收到的铁才23000斤,钢600斤,几乎都是朝廷在各地开办的作坊产的。下官想亲自去各个铁山作坊巡视一下,如果下个月私营铁山再拿不出铁来,我建议由朝廷接管,按照他们今年前四个月向朝廷交纳的均量付给铁矿钱。” “好,很好!你到蒋琬那里拿个丞相府令文,好办事。” 张裔受到鼓舞,接着说:“下官明白,朝廷损失的军械多,今年无论如何我都要监造十万件军械。” “张裔!”诸葛亮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 张裔被他的声调吓了一跳,再看看他那冷峻凝重的脸,愈加惊惧,立即躬身道:“下官在……” 诸葛亮继续目视着他:“我现在交给你一件新的任务——为我们大汉百姓每人铸造一套劳作工具,耕者必一锄一铧一镰一锅,工匠必有一斧一锯一锥一凿,妇人必有一针一剪刀!” “这……”张裔睁大眼睛,心下茫然,尽管大汉只拥有一州,百姓没有七十万也有六十万啊,“真……真的?” 诸葛亮郑重地点点头,再次强调:“立即停止铸造兵器,改做农具。” 四 送走皇上的灵柩,巴东郡郡守刘琰终于松了一口气。皇上在永安宫养病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陪驾在永安宫,吃不好睡不好不说,可一天不听曲儿、不吃酒就浑身痒痒的。 自先帝在豫州时,他就跟着,先帝任命他为州从事。后来作为宾客跟随刘备四处征战,但他从来不参与决策和行动。他本也是皇族后裔,天生贵族气质,风流倜傥,能言善辩,深得先帝欢心。所以,尽管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但先帝定成都后,马上就任命他为巴东郡太守。 巴东郡虽然是穷乡僻壤之地,但蜀地到江东的蜀锦、铁钢和井盐都必须经过他的辖区,尽管朝廷采取了很严厉的打击走私的措施,但还是有豪族顶风冒险。而三巴(巴郡、巴西、巴东)之地离成都较远,执行朝廷之策大打折扣,成都等地的豪族就把这些物资卖给三巴豪族,再由他们通过外水输往江东,或转卖到中原一带。所以,来给他送钱送物送美人的络绎不绝,刘琰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巴东郡成了蜀地豪族走私的避风港。 将皇上的灵柩送出巴东郡地界,他策马直奔治所,把四五个奴婢全部叫到内室,泡在里面就不出来。 开始几天,都尉、主簿等属官还来请安请示,后来干脆不来了,任由他花天酒地,一晃就过去了半月有余。 午后,刘琰喝了一阵酒,已是醉眼蒙眬,见窗外阳光宜人,便来到后庭的院子里,叫那几个奴婢把榻床搬来,乘着酒兴,脱了衣服倒在上面晒太阳。 “哎呀呀……”刘琰闭着眼睛伸伸懒腰,嘴里大叫,“哎呀呀……爽爽……” 一个奴婢笑道:“我的爷,真的有那么快活么?” 刘琰睁开眼睛,太阳明晃晃地照得他只能眯着眼,见几个奴婢像蝴蝶一样在院子里飘浮,立即淫笑道:“嘿嘿……你们几个,也脱了来跟爷一起晒晒。” 几个奴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惊异和羞涩。 一个奴婢道:“爷,要是在里屋,你叫奴婢怎么我们就怎么,这青天白日的,你就饶了奴婢吧。” “怎么?不脱?嘿嘿,那爷帮你们脱。”他翻身起来,抓住一个奴婢,几下把她的衣服剥下来。把衣服攥在手里,又去抓另外一个,其他几个都嬉笑着赶紧跑开。于是他四下拦截,那几个女子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几个奴婢都被剥得赤条条的。 刘琰正得意忘形地大笑,不料几个女子一齐上去按住他,也把他的裤子剥了下来…… 正在嬉笑打闹,外边传来主簿的声音:“启禀明府,朐忍县徐家求见。” “去去,没见我正忙着吗?”刘琰不耐烦地吼道。 “明府,他有几船货要路过本郡,他送来一个箱子,说是给你的礼物,你看……” “把箱子放在门口。”刘琰坐起来,大声说。 等脚步声走远了,他才走到门口,弯腰将门开了一个小缝隙,左右瞧瞧,确信四下无人,才打开门把那口箱子提了进来。 “啥玩意儿,他妈的这么重?”他把箱子扔在地上,骂道。 几个女子笑嘻嘻地打开箱子,原来是满满一箱银子。 “数数,看有多少?”他指指箱子,仰面倒在榻床上。 几个女子便开始数银子,一个笑道:“爷,你这个官儿我也当得。” “这话怎么讲?”他眯着眼睛说。 “姐妹们,你们看我们的爷,几个月没升一次堂,每天就是找我们几个耍子,然后就数钱呀数银子的,对吧?” 其他几个女子都说是这般。 “那数钱谁不会呀?你们说爷这官儿我们当得当不得?” 几个女子抱着肚子乱笑:“当得当得……” 刘琰也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后,他坐起来,色迷迷地盯着她们:“当得是当得,可惜呀,你们就没这根儿……” 正闹腾着,那主簿又在外面禀告。 刘琰正在兴头上,便骂道:“你这不知事的东西,怎么又来搅扰本府的兴致?” “禀明府,这次是那江州潘家,他拿着中都护李严大人的信,所以下官……”主簿很无奈地解释说。 在刘琰眼里,李严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毕竟是托孤大臣,同朝为官,还是不要过分,所以只得推开那些奴婢,更衣出来。 “他送什么东西来了?不会只有那李严的信吧?”刘琰问。 主簿道:“他哪儿敢呢,送来一个大箱子,那箱子可大咧,能装下一个人。” “你们有没有啊?”刘琰又问。 “感谢明府体恤,属官们每次也得一份,嘿嘿……” 刘琰哈哈一笑:“这些奸商豪族,平日里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让他们放放血,也算为民除害。” “是是是,明府高见,为民除害,除害……”主簿一脸媚笑。 “不过,吩咐下去,叫他们也别太过分,这叫蓄水养鱼,明白不?” “哪儿敢呢?”主簿抱怨道,“皇上在这里养病的时候,朝廷那些官员哪敢来查;可皇上刚走,就有人来查了,往后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喽。明府,我们得防着点儿。” “什么?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正说着,就到了前厅客房。 潘文怡上前行礼:“江州潘文怡拜会明府大人。” 刘琰坐在榻上,靠在几案上,瞧也不瞧他一眼:“何事?” 潘文怡早已熟知官场这一套,于是拍了拍手,外边四个家奴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轻轻放下,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刘琰瞄了一眼箱子,果然很大。不过他依然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拿起旁边的牦牛尾把玩,也不说话。 潘文怡道:“请明府移步前来……” “罢了罢了,左右,与我抬进去,什么事儿,说吧?” 潘文怡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明府,这可是个活物……” “哦?”刘琰大奇,走过来看看潘文怡,围着箱子转悠了两圈,指指箱子,“活物?” 潘文怡点头哈腰地媚笑:“活物,活物……请明府打开看看。” 刘琰弯腰,把鼻子凑到箱子上闻闻,面露喜色,再嗅嗅,站起来仰头深深呼吸,一副陶醉的样子;猛地,他一下打开箱子,一个面若桃花的女子,款款地站起来,眉目顾盼,如一汪春水。 刘琰哈哈大笑。 突然,那女子从箱子里跳出来,飞身扑向刘琰。 主簿大惊,慌忙大叫:“来来……来人……” 刘琰也被这女子的举止吓了一身冷汗,还没回过神来,那女子便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像猫咪一般乱舔,嘴里还兀自“嗯啊”地叫着。 刘琰清醒过来,被她撩拨得欲火升腾,乐颠颠地大笑:“你有什么事跟我主簿说,本府有事,有事,不奉陪了……” 说完,挽着女子便向后庭走去。 “报!”一个军士大叫着跑进来。 刘琰停顿了一下,依旧往里走。 “禀明府大人,司盐校尉马勋大人带着军士拦截了江州潘家的十几船私盐,还当场诛杀了本郡盐官,请求明府定夺。” 刘琰浑身一凛,迟疑了几秒,转身回来,面露凶光:“都尉、主簿何在?” “卑职在!” 他杀气腾腾地大叫:“着令你等领一千郡兵,把那马勋等悉数抓起来,本府随后就到!” 潘文怡跟着主簿、都尉也要出去。 刘琰拉住他:“你就在这里,等本府消息。” “这……”因上次在江州被诸葛亮打杀了一回,潘文怡不再那么飞扬跋扈了,对官府颇为忌惮,“草民这里有……有都护之信,可否……” 刘琰白了他一眼:“那马勋既然敢在巴东郡动手,必然是诸葛亮的安排,都护之信起屁作用。你少安毋躁,本府保证,你的盐我无论如何给你保住,但你那些家奴我不敢打包票。” 潘文怡心想,家奴比起盐来,盐更值钱,只好泄气地连声称谢。 五 司金中郎将张裔送走诸葛亮,换了一身孝服,直接去找蒋琬,要他出个关于开矿、冶铁的新章程。 蒋琬说:“没有丞相当面允许,这么大的事,我怎敢给你出文书?你看这样吧,我先按照你的意思起草,你去找丞相讨要个令文来,如何?” 张裔想想也是,便急急打马去找诸葛亮。自从他接任司金中郎将以来,由于先帝连年征战,他的主要精力就放在监制军械上,至于农具,确实不曾上心…… 正寻思着,远远看见一个老人在叫卖锄头,便勒住马,叫住老人问:“喂,老哥,锄头怎么卖?” 那人看看他,警觉地问:“大人,你又不种地,要锄头干什么?” “不瞒老哥说,我家有一块菜畦。” 老人说:“真想要,那就150钱1斤卖给你,我这锄头有5斤、8斤两种,你要哪一种?” 张裔吃了一惊,这军用刀成本也就七八百钱一把,重量也就10斤左右,算起来,锄头比军刀还贵! 老人见他迟疑,便低声说:“大人,现在铁可贵呢,我看你是官府的,仅仅保本卖给你了,唉……” 这时候,几个司金府军士押着几个人走过来,看见那老头在卖锄头,抓住他便问:“这锄头哪里来的?” “军爷……小老儿我……求军爷行行好,饶了小老儿吧……”老人立即浑身哆嗦,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一个军士踢了他一脚:“起来,起来,跟我们走一趟。” 老头儿一听,立即瘫软在地,哭求道:“军爷呀……小老儿我……没犯法呀,这几个物件还是几年前买下来的……饶了小老儿吧,小老儿家能卖点钱的就这几件了,要不是我家小孙子没钱治病,快要死了,小老儿才舍不得卖啊……” “绑了绑了,懒得跟他啰唆。”另外一个军士拿出绳子就要动手。 “慢!”张裔把腰牌亮了出来,对那几个军士说,“我是司金中郎将张裔,放了他。” 那几个军士连忙行礼。 张裔接着吩咐说:“把他那几把锄头记在我的账上,给这老头儿出个凭据。”说完,打马而去。 “看来,丞相说得对,朝廷应该关心一下百姓,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张裔想。 但是要耕者必一锄一铧一镰一锅,工匠必有一斧一锯一锥一凿,妇女必有一针一剪刀,这比监制二十万军械都要困难。而目前生铁产量就那么一点,如果不把临邛卓氏和程郑氏停产的问题解决,根本完不成这个任务。 关于临邛这两家大户,蜀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灭蜀后,将其他国家的相国、达官贵人、老百姓、囚徒等强行迁徙到蜀地。赵国卓氏本是冶铁世家,主动要求举族入蜀,卓氏来到临邛(今邛崃),见临邛山中多产铁矿,却无人开采,大喜过望,便大量招揽滇、蜀两地百姓上山采矿,交由随行的铁匠铸铁。在当时蜀地采矿,只需上缴政府少许钱,是一本万利的行当。战国年间,铁器在蜀地尚不流行,卓氏的铁器因而极受蜀地百姓欢迎。几代人苦心经营,卓氏富甲天下,单单家中仆僮就有千人之多。西汉时期,卓氏的一位女婿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流传天下,卓氏更是家喻户晓。 在卓氏到临邛不久,鲁国铸铁世家程郑氏也来到临邛,靠在临邛铸铁发家,富比卓氏。 张裔接任司金中郎将时,这两家冶铁业尽管也遭受到战乱的影响,但一个炉窑每天产量还是有一千斤左右。在临邛就有二十几个炉窑,加上广汉、犍为两郡的十多个炉窑,最高峰时候,一天就可以产铁六万斤。实行盐铁专卖政策后,所有的铁钢全部由朝廷专营,朝廷买断所有的铁钢,监制兵器和农具。这样一来,这两家及其他豪族的开矿、冶炼的得利就没以前多了,积极性受到影响,但一天三万斤的产量还是有的。而今这两家居然停业,对朝廷无疑是很大的打击。 这一次,张裔毅然决定要像刚上任时那样,采取强硬手段,恢复铁钢产量…… 建安二十年(215年)春天,先帝攻下成都的第二年,张裔在巴郡太守任上被丞相紧急召回,要他出任司金中郎将。 丞相说,控制冶铁的豪族卓氏、程郑氏和控制盐业的豪族邓氏联合在成都活动,大肆贿赂本土和东州人士的官员,甚至贿赂个别荆州籍官员,这不,他们居然把黄金直接送到丞相府上。很多官员到处游说,企图左右主公的决策。要张裔做好心理准备。 果然,张裔当晚就收到了这三家送来的八箱财帛。 第二天,丞相又紧急把他叫去,说:“主公终于下决心了,我给你调拨两千军士,你首先拿下卓氏、程郑氏,否则铁钢专卖之策无法推行。” 张裔明白,征战需要军械,主上不下决心不行。 张裔带着军士直奔临邛,卓氏大管家带着一千多家兵对抗。他下令当场斩杀为首的几个管事,强行解散卓氏家兵,包围卓氏庄园。卓氏还是不从,他不得不下最后通牒:如果再违抗,先斩杀族长,从高到低,谁不从就诛谁,卓氏终于屈服。拿下卓氏家族,程郑家族阻力一下变小了,只是这家大公子寻死觅活地抗命,他本不想再开杀戒,极力劝导,最后连族长、他的亲爹都出来发话了,大公子还是不从,只好诛之。 其他拥有矿山、冶铁业的豪族,闻风丧胆,短短一个月之内,蜀地铁钢专卖之策很顺利地推行开来。…… “全体百姓注意了,皇上归天,朝廷诏令,即日起国丧三天,所有人着丧服……” 一队军士边敲锣边喊,缓缓地走过来。 几个孩童正在街心玩耍,大人们忙冲出来,抱起孩子跑回屋里,再把门掩上,然后从门缝里朝外看。 张裔问那个带队的裨将:“看见丞相没有?” “禀大人,丞相往江桥门方向去了。” 张裔一惊,离那地方不远处的锦江边就是瘟疫隔离带,难道……他来不及多想,便向江桥门奔去。 江桥门外,一队带短刀的军士正把守城门,不准进也不准出。如果城内有病人要送往隔离区,只能送到门口,由在隔离区值守的军士接手转运。如果官家有紧急公务必须出城的,必须持有朝廷监制的令牌。 一个偏将认识张裔,招手示意:“请张大人出示令牌。” “丞相去了隔离区视察?”张裔下马问。 偏将点头:“丞相就在隔离区。” “我有紧急公务找丞相……” “请张大人出示令牌。”偏将还是那句话,“丞相有令,没有令牌,绝对不准出城。” 张裔无奈:“那我在这里等,可以吧。” “请便。”偏将说完,走到一边去了。 张裔往外走了几步,来到城门口右边,翘首朝隔离区望去。 隔离区距离城门约二里之遥,沿河建筑了一些简易的草房:几根木柱子,上面胡乱盖些稻草,四面透风,也就能躲躲雨而已。地面上依次摆放着草席,那些患病的百姓就躺在上面。在靠近城门这边,有十来口大锅,两口锅煎着药,另外的煮着粥食。有两个百姓正抬着一个人往东头而去,走到草房的尽头,放在一辆小木车上,推着渐渐走远…… 他心里一阵难过,转眼间看见了诸葛亮。他端着一碗药递给一个老人,然后把一个孩童抱起来,马谡一口一口地喂那孩童喝药…… 他心下骇然,很多达官贵人一听说瘟疫就逃之夭夭,就连自家的亲人都不愿意碰一下。而事实上,很多接触过病人者也都患病了,丞相他…… 他揉揉眼睛,又看过去。 诸葛亮站起来,躬着腰跟那些躺在席子上的百姓说话。然后,他朝东头走去,直到消失在河边浅浅的雾霭中。 张裔死死盯着东头的河边,离那里不远,是埋葬死者的地方……过了很久,他的眼睛都疲惫了,丞相才慢慢从雾中走出来。诸葛亮有些佝偻,似乎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一般…… 诸葛亮这次没再停留,径直朝城门而来,边走边跟马谡说着什么。 一些百姓看他要走,挣扎着起身,跪在席子上不住地叩头…… 他刚走到城门,隔离区传来一阵哀叹——又有一个人死了。立即有两个百姓把死者抬起,慢慢走向东头。 诸葛亮停下来,却没有回首,紧闭着眼睛,长长叹息…… 突然,从隔离区传来一位老者的歌声: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声音苍凉、悠长,时高时低,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在风中隐约诉说着生存的苦难,告慰到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灵魂。 诸葛亮看见了张裔,说:“鬼伯是最公正廉洁的!” 张裔疑惑地看着他。 马谡接口说:“丞相所言极是,在鬼伯眼里,不管龙孙还是凤子,也不管皇亲还是国戚,他都是一副铁面孔,决不法外开恩,也不承认特权。” 这下张裔明白了。 “君嗣啊(张裔,字君嗣),百姓对我们不满意啊……”诸葛亮接着说,“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人活着的时候无平等可言;死了,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乞丐,就彼此彼此了。这是百姓的心声啊……” 张裔动容地说:“丞相,卑职明白了……请丞相给我写个凭据,到蒋琬那里拿到文书,即刻就去临邛。” 诸葛亮点点头,叫左右准备笔墨,又说:“你到犍为郡去看看,这个李邈,将近半年,怎么一去就音讯全无?” 六 司盐校尉马勋马不停蹄,直奔巴郡,与太守辅匡交换朝廷文书后,恭敬地说:“下官也曾是明府手下,这次朝廷下了决心,着令下官整顿三巴盐业,下官惶恐,还真怕办不好这个差事,还请明府多多关照。” 辅匡呵呵一笑,说:“马大人言重了,丞相知人善用,委以重任,真是我大汉之福,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辅匡当尽心尽力。这三巴私盐嘛……” 马勋见他欲言又止,诚恳地说:“请明府指点一二。” “三巴之地,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豪族势力比成都那边还大,吕乂吕大人到巴西任上后,巴郡、巴东郡私盐走私压力顿增。据报,现在很多豪族不敢北上巴西。而本府在丞相的支持下,对潘家采取强硬措施之后,这些豪族也不敢从我江州地界直接上船,而是先从陆路绕行,到巴东郡境内才上船。你是知道的,那巴东太守刘琰乃皇室后裔,素来为先帝器重,而中都护李严又留镇永安,这两人不是你我能……”辅匡担忧地说。 马勋坚定地说:“在临行之时,丞相曾吩咐下官,三巴盐业整顿事关朝廷和百姓利益,就算他是皇亲国戚,下官也要碰他一碰!” 辅匡看着他,良久才说:“这样吧,你把本郡盐府的军士全部带上。” “谢明府关心,我带五十军士就行了。人多了反而不好办事,也会引起刘琰和李严的不良反应。” 辅匡想想也对,于是叮嘱道:“马大人,凡事不能强求,饭得一口一口地吃,注意安全。” 马勋辞别辅匡,带着五十个军士,加上自己从成都带来的十几个,直奔巴东郡。一路上倒还平安无事,也没有遇见什么贩运私盐的人或者船只。但刚进永安就发现码头停泊了十几只船,巴东郡盐官带着几个军士正在检查。他便驻足观看。哪知那盐官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收受贿赂后,便带着军士离开。 马勋大怒,喝令军士将盐官和那几个军士抓起来。 那盐官也不示弱,指挥军士持刀对抗,大叫:“哪里来的杂毛,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巴东撒野?” 马勋冷笑:“本府乃朝廷司盐校尉马勋,还不俯首就擒?” 盐官一听,两股战战,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因为朝廷为了加强盐铁管理,司盐校尉和司金中郎将出行巡察都持节,可以诛杀二千石以下的官员,但是不能调动军队。也就是说,马勋现在就可以斩杀这个盐官。 那盐官短暂的慌乱后,心有不甘。这郡府上上下下哪个不收点财帛?这样被他拿住太冤枉了。于是心里盘算,只要跑了躲一阵子,等司盐校尉走了,也就没事了,大不了不做这个破盐官罢了…… “你可知罪?”马勋问道。 那盐官砰砰地叩头,说:“下官知罪,知罪,愿受马大人发落……” 马勋一行人见他认罪态度很好,也就放松了警惕,随行一个校尉喝道:“那你还不叫那些军士放下武器?” 那盐官爬起来,对手下军士喝道:“还不拜见马大人?” 十来个军士立即扔掉短刀,一齐跪下:“拜见马大人!” 那盐官趁机狂奔逃跑,等马勋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出几十丈之外。 马勋勃然大怒,喝令军士:“巴东郡盐官畏罪逃跑,就地正法!” 马勋手下都尉带着十几个军士包抄过去,很快将其逮住。几个军士把他按在地上,那都尉手起刀落,把盐官的人头砍了下来。 一些百姓开初很是害怕,都躲得远远的,见马勋杀了盐官,大声叫好,都不约而同地走近观看。 潘家那十几条船上的护卫家兵,尽管人数比马勋他们多,也都全副武装,但前不久受到官府打压,那一百来个家兵的家属全部流徙成都,他们本是江州人,马勋在江州县任上以清廉、严格执法而著称,江州县所有的大户都忌惮他三分,又见马勋杀了巴东郡盐官,更是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马勋喝令:“来人,叫船上的人全部上岸,家兵全部缴械!” 都尉高举盐官的人头,对船上喝道:“马大人有令,所有人上岸,全部交出武器;否则,就地正法!” 潘家的人战战兢兢,都从船上下来,规规矩矩地放下武器,然后走到指定的地方,抱着头蹲下。 正在这时候,一队郡兵突然冲出来,驱散了百姓,把马勋他们团团包围。 巴东郡主簿走出来喝问:“哪个在此撒野?” 马勋喝问:“你是何人?叫刘太守来,本府要问话。” “你又是何人?”主簿冷笑一声,“明府大人可是你想见就见得了的?” “本府乃朝廷司盐校尉。”马勋逼视着他说。 “哪里来的冒牌校尉?来人,把这干人全部抓起来,听候明府发落。”主簿喝道。 那些郡兵一声吆喝,就冲了上来。 马勋拔刀,手起刀落,将一个军士砍翻在地。 马勋带来的那些军士纷纷冲上来,护卫马勋,连杀四五个郡兵;而马勋这边也有两个军士倒地,但其余军士一个个毫无惧色,虎视眈眈。 主簿心里打鼓,就这样拼杀下去,事儿就闹大了,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心里这般想着,便喝退军士,命令弓箭手准备。随即,两百个弓箭手出列,搭箭在弦上,只待一声令下,立即将对方射成刺猬。 潘家管事见状,一声吆喝,那些家兵纷纷从地上跳起来,拿起武器,怒目相向。 马勋勃然大怒:“你们胆敢劫杀朝廷持节命官,难道不怕诛灭三族吗?” “你等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再见血腥。”主簿冷笑一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刘琰带着几十骑赶了过来。 马勋高举节符,厉声喝道:“刘琰,就算你是汉室后裔,先帝泉下不会饶你,丞相更不会饶你!” 刘琰满脸堆笑,朝他深深一拜:“马大人息怒,老夫来迟,让你受惊了。”随后对主簿喝道,“你小子有几个脑袋?还不滚一边去?” 那主簿唯唯诺诺,退下去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马勋气得脸色发紫,但在这种情形下,却也毫无办法。 “来人,将这些私盐查封,充实府库。其余人等,但由马大人发落。”刘琰下令后,笑眯眯地问,“马大人,你看我这番处置,你可满意?” 马勋道:“我这边死了两个军士,怎么说?” “我这边比你死得还多,我看呐,一场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刘琰依旧一脸笑容。 “你那主簿,藐视朝廷,企图劫杀朝廷命官,罪不可赦,你把他交出来,我便作罢。”马勋冷冷地说。 这主簿要是交给他,巴东郡的事儿便会一清二楚,刘琰哪里肯交?但马勋又占理,刘琰一时沉吟,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刘大人不会也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不敢交?”马勋连连冷笑。 刘琰大怒,心想:“你一个小小盐官,竟敢在我面前没大没小的,就是杀了你又怎的?太子和丞相大不了降职于我,哼……” “明府,那马勋在做江州县长时,油盐不浸,不好对付,为今之计,斩草除根,方绝后患。”不知何时,那潘文怡也跟了来,轻声说,“这巴东地界,就明府与中都护李大人说话算数,谅朝廷也不敢怎么样。” 刘琰白了他一眼,心里犹豫。 “明府,当断不断,反为其乱。”潘文怡又说。 这时,马勋又说:“刘太守,既然你要有意包庇,那休怪我马勋无情。我当禀告丞相,奏明太子,拿你问罪!” 刘琰面露凶光,动了杀机,正要下令,远处传来吆喝声:“八百里加急快报,马勋马大人接旨。” 原来是朝廷叫马勋火速回成都。 刘琰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眉开眼笑地对马勋说:“误会,误会……马大人不就要个主簿吗?来人,去把主簿抓来交与马大人发落。” “算了算了……”马勋此刻也冷静下来,“这厮不知跑到了哪里,刘太守费费心,缉拿便是,本府告辞。” 刘琰望着马勋一行飞驰而去,捋捋胡须,哈哈大笑。 紧接着,又一匹快马来了,直奔郡守衙门。 刘琰不敢怠慢,马上打道回府。 “信使呢?”刘琰回来没看见信使,便问。 值守的军士说那信使把诏书放下就走了,说是要去李严李大人府上和夔门传旨。 “传旨?”刘琰心里一顿,接过圣旨一看,原来是太子登基了,加封他为都乡侯,后将军、卫尉兼中军师,诏令要他坚守巴东郡太守岗位,等新太守到任后即可回成都。 刘琰看罢,这职位仅亚于李严,大喜过望,朝西边跪下,恭恭敬敬地九叩首。 潘文怡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刘琰哈哈大笑:“今天这事儿,侯爷我帮你办得怎么样?” “承蒙侯爷关爱,以后还望侯爷多多关照。”潘文怡喜滋滋地说,“下次,我再亲自送一两个到成都府上?” “哈哈……知我者,江州潘先生也。”刘琰一把拉住他,“老弟,走,我们喝酒去。” 七 因为临邛隶属于蜀郡,司金中郎将张裔请求派人协助,王连就派督军从事何祗随行,带上十余人,朝临邛而来。 何祗很肥胖,身材又短小,骑在马上,活脱脱一个肉球样子。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往往第一印象很重要,偏偏何祗又是这副尊容,一看便不像什么善类。 随行军士很多不认识他,掩面窃窃私笑。 何祗问道:“张大人,黄元还在临邛么?我们这是到前线呀,你就带这么一点人马?” “曾闻你算命说能活到48岁,还早着嘛,怕了?”张裔笑道。 何祗挠挠头,笑道:“哎呀,张大人就别取笑卑职了。”说完,打马跑到前面去了。 张裔觉得有趣,打马追上,又问:“传闻说你梦见桑树,那相士为什么就说你只能活48岁呢?” “不瞒大人你说,有一天我梦见家里那口井里长了一颗桑树,便去问相士赵直,那赵直说什么桑树不会长在井里,定会挪动个地方,所以将来要走好运,但是‘桑’字四十下八,寿命只有48岁。” 张裔大笑:“这种胡言乱语你也信?桑字上面三个‘又’,三个十八,应该是54,怎么就说成48呢?” “高论,高论……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桑树再挪动个地方,岂不闻‘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取出斧头,把桑树修剪了,把桑叶摘下,变成了小桑树,再活54岁,你岂不是108岁?” 何祗大笑:“久闻张大人才思敏捷,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等这一遭随你办好差事回来,我去讲给那相士听,羞他一羞。” “老弟,我说这些话,就是想告诉你,成事在天,但谋事在人,这做官呢,只要你廉洁奉公,勤政爱民,终有一天会有出头之日的,岂是那相士说了算的?”张裔正色道。 何祗立即收敛笑容:“我这……唉,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就是有些懒惰……” “实话给你说了吧,我前些日子听丞相说,有人告你的状,说你游戏放纵,不勤所职,说不定哪天丞相会突然来考察,到时候你可别撞在刀刃上喽。”张裔道。 何祗闻言大惊,向他拱手:“多谢大人提醒,我何祗一定不负大人教诲……哎呀,完了完了……我这三个月还没有录囚,要是这期间丞相去检查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张裔大笑,打马而去。 一干人到了临邛境内,打听黄元叛乱的事情。原来那黄元确实打到了临邛,烧了县衙,闻听朝廷派军队前来,便退回去了。于是张裔便催促众人,快马直奔卓氏庄园。 这一次没费什么劲儿,卓氏一再解释,说是黄元叛乱影响了生产,本月就可恢复,保证在月底把产量提上去,达到以前的水平。而程郑家呢,也是同样的态度。张裔便不再在临邛停留,取道直奔犍为郡,不日便来到郡治所在地——武阳。 李严被提拔为中都护之后,朝廷任命广汉郪人李邈担任犍为郡太守。 何祗望着前方的武阳城说:“我最不服的就是那李邈!” 张裔道:“为何?” “你看啊,那李邈跟我年龄差不多吧?靠着家里是本州豪族,当个牛鞞长,一个大县令都没混上,先帝领牧,为从事,一下子跃居州府大员。应该是很重用他了,这家伙还不满足,平常见不着先帝,春节去拜年,好容易见着了,却冒冒失失地数落先帝的不是,嗨,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 张裔明白他所说的事。建安二十年(215年)春节,大年初一百官去给先帝拜年。过年嘛,本来就图个喜气,其他人都说些吉祥的祝福话,可李邈却对先帝说:“振威将军刘璋,是主公的宗室,他委托主公来蜀地征讨贼人张鲁,你不但没有去征讨贼人,反而攻取了成都,我认为你做的这事儿太不道义了。”先帝也不想破坏节日气氛,和他开玩笑说:“你知道我不对,为什么不帮着刘璋打我呢?”李邈还没明白过来,接着说:“不是不敢打你,是打不过你。”有司定其罪,将杀之,诸葛亮为他求情,对先帝说:“李邈是个书呆子,说梦话呢,主公仁厚,就饶了他吧。他是广汉郪人,杀这么个书呆子,让蜀地士族心怀尴尬,不值得。” 张裔笑道:“这人本来就是个书呆子。” “要不是丞相,他怕是早就见阎王了喽……怕了,怕了,这次来他这里,还不知他又出什么难题呢。”何祗说。 正说着,前面有人大叫:“可是张裔张大人?” “瞧,书呆子来了。”何祗笑道,随即大声回道,“正是张大人驾从。” 不一会儿,李邈带着属官主簿、都尉、功曹掾、功曹史、五官掾、师友祭酒、督军从事等等,连门下书佐也都来带了,策马前来,双方见过礼。 张裔心里满是疑问:这书呆子怎么了?难道做了太守,也学会了官场迎来送往那些俗套?便诧异地说:“没想到汉南(李邈,字汉南)亲自来接我,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李邈素来狂直,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谁不知你张裔,动不动就杀呀诛呀的,我李邈今儿来接你,就一句话:你要是把李严李大人家族的地下作坊给端了,我保证其他铁矿按时足量给朝廷送交铁钢。” 何祗看了看张裔,心想:“这李邈果然是个书呆子……不对,这书呆子怎么学会了官场那些套路?” 没想到张裔笑嘻嘻地说:“你可以带路么?” “不用我带,就那儿!”李邈朝南边指指。 张裔放眼望去,很大一个庄园里,有十来根烟囱伸出围墙,只是烟囱没有冒烟。张裔调转马头,策马朝庄园而去。 何祗问:“李太守,你不去?” “你一个蜀郡小吏,来犍为郡做什么?”李邈冷眼看着他。 何祗一本正经地说:“哎呀,下官知错,素闻府君高洁清流,德行雅望,连先帝的过失皆当面指出,何况李严李大人?” 说完,打马追赶张裔去了。 李邈一愣,望着张裔一行,沉思片刻,喝道:“众军士听令,随本府前去查封李氏作坊。” 张裔正策马前行,不料李邈追赶上来,一马当先,超过了他们,叫李邈也并不回应。紧接着,李邈的人马陆续都超了过去。张裔很是纳闷儿,侧目看见何祗一脸阴笑,便问:“这李邈怎么了?” “我只是说了他一句:素闻府君高洁清流,德行雅望,连先帝的过失都当面指出,何况李大人?他便这般。”何祗乐不可支。 张裔笑而不语,催马跟上去。 一行人来到庄园大门前才发现,大门紧锁。 李邈奇怪地说:“咦,昨天还人来人往的,今日为何这般?”便询问左右,“你们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属官们都说不知。 “什么知道不知道的?这还用问,跑了呗。”何祗把大门敲得咚咚响。 李邈瞪了他一眼:“有张大人和本府在此,有你说话的分儿吗?” 何祗知道自己官小,在这大帮官员中,自己也就跟犍为郡督军从事排在一个档次,仅仅比书佐高一点点,加上自己这副尊容,恐怕在别人眼里连个书佐都不如,便怏怏退到一边,冷眼观望。 “马上派人去找!”李邈对都尉说。 都尉面带难色,看着主簿。 主簿忙道:“明府台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人都跑了,找谁去?找李家?他们不认怎么办?” 其他属官都点头称是:“请明府台鉴。” “把这庄园给我拆了!”李邈又下令。 一个功曹掾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明府啊,你想想,我们无凭无据,怎么敢拆人家庄园?要是人家上告朝廷,我们脱不了干系啊。” “请明府三思。”其他属官又齐声道。 李邈大怒:“你们……串通一气是吧?本府已经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不知自爱,也别怪本府无情!” 他脸色发紫,浑身发抖,怒气冲冲地说完,转身对张裔深深一拜,说:“张将军,我是无能为力了,任凭你处置。” 张裔冷眼旁观,此刻已看出端倪,又见李邈改口称他为将军,心里又明白了几分,也深深回拜:“既然李大人要本将军处置,那好,本将军就不客气了。” 张裔说完,走到每一个属官面前,一一扫视。 那些属官一碰他那阴沉的目光,便浑身哆嗦,低头不语。 “来人,把都尉给我绑了!”张裔突然喝道。 司金府军士“唰”地抽出刀来,几个军士立即把都尉按倒在地,麻利地绑了。 那都尉叫道:“张大人,下官也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无凭无据,为何绑我?难道大人眼里就没有法度么?” “你要讲法度是吧?我问你,身为都尉,在你眼皮底下就有人干不法勾当,你为何不管?”张裔连连冷笑。 “大人呀,我只是个属官,这里还有太守呢,太守不发话,下官怎么敢管?”都尉大叫,把责任推给李邈。 李邈紧咬牙齿,横眉不语。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李太守失职,本将军是管不了,但本将军自会禀告朝廷,请朝廷治罪。但是你!哼哼……”张裔面露杀机,“何祗!” “下官在!”何祗连忙上前,躬身答道。 “按律,该如何处置都尉?” “当斩,就地正法!”何祗道。 张裔慢声细气地下令:“左右,与我就地正法!” 那都尉这才怕了,哭喊道:“张将军饶命……小人也是没有办法……那李家给小人送了财帛,前任李大人又对小人有知遇之恩……请张将军看在李大人分上,饶了我吧……” “斩!”张裔背过身,摇摇手。 等诛杀了都尉,张裔才转身对那些属官说:“你们……” 那些属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立即跪下一片:“请张将军饶命……” “我且记着你们的人头,先把问题说清楚。” “是是是……”属官们连连叩头。 “左右,让他们一个一个说,做好记录。”张裔吩咐完毕,把李邈拉到一边,责问:“汉南,丞相待你不薄,你怎么不尽心职守?” 李邈又对他长长一辑,无奈地苦笑:“丞相对我有救命之恩,哪敢不尽心尽力啊?可这帮孙子,都是中都护李严大人提携的,新皇登基,李严又被加封为都乡侯、假节、加光禄勋,仗着李大人为他们撑腰,他们根本不把我这个郡守放在眼里,我啊,早就盼着朝廷来人啊……” 张裔一惊:“这么严重?你怎不报告丞相?” “我禀报了啊!连续派了三个人去报,可是,送信的人就没回来过。我想,可能是这帮孙子在捣鬼,就不再派人……” 张裔想了想说:“你这些属官怎么办?总不能全杀了吧?” 八 223年五月初,太子刘禅即位,时年17岁,改章武为建兴,大赦天下,封赏众臣。追谥先帝刘备为昭烈皇帝,庙号烈祖,定于八月下葬于惠陵;尊皇后吴氏为皇太后,称长乐宫。 加封诸葛亮为武乡侯,开府,总统国事。 加封李严为都乡侯,假节,加光禄勋,统内外军事,拜为永安都督,留镇永安。 加封刘琰为都乡侯,后将军、卫尉兼中军师,依然领巴东郡太守。 加封赵云为永昌亭侯,假节,迁中护军(中央军统帅兼任皇帝宿卫部队统帅)、征南将军,协助李严驻守永安。 加封魏延为封都亭侯,拜为汉中都督,镇汉中。 简拔涪县(今四川绵阳东)人李福出任江州都督,原江州都督费观,封都亭侯,加振威将军,回朝辅政。 赐杨洪爵关内侯(爵第十九级,位次于列侯。有其号,无国邑),加封忠节将军,复为蜀郡太守。 加封辅匡为中乡侯、右将军,镇南将军,亦领巴郡太守。 诸葛亮随即开府,选拔属官。拜王连为屯骑校尉,领丞相长史,封平阳亭侯;征召蒋琬担任东曹掾,并兼任仓曹掾(负责仓谷之事);征召马谡为参军;以杨颙为主簿;以马忠为门下督;其余如司马、从事中郎、记室等等皆一应俱全。 诸葛亮自永安宫回来后,释放蜀地学术泰斗秦宓,通过秦宓筹粮筹钱、赈济春荒,对贫困农民实行免税政策,阻击瘟疫,特别是不再铸造值百钱,拉拢豪族大户和动员安排太常、少府到郡县巡游,原本危机四伏、风雨飘摇的蜀汉朝廷渐渐稳定下来,夷陵之战、春荒和瘟疫带来的恐慌渐渐消除,将五斗米教的预谋扼杀在摇篮之中。随着春荒的结束,瘟疫也没有大范围地传播,新皇帝袭位,强化了汉中、江州、永安边防,朝廷中央决策层和边防都安排了杨洪、李福等本土人士,以及像李严这样的中间人士,朝野人心大定。 马忠率陈曶、郑绰所部,平息汉嘉郡黄元叛乱,首战即捷,然后乘势追击,采用杨洪之策,果然在南安峡口斩杀黄元。 快马连续来报,各郡县渡过春荒,小麦丰收在望,已经组织农人开展夏播。 在道教创始人张陵(又名张道陵)修道的鹤鸣山(今四川大邑)和张鲁在巴西郡起家发迹的云台山(今四川苍溪)云集的教众,已经散去,少数五斗米教头领被各地郡县抓捕下狱。 汉中、永安、江州边防稳定。 但是,南中地区情况仍不容乐观。庲降都督李恢急报,豪强雍闿杀死益州太守正昂。诸葛亮与有关大臣紧急磋商后,决定任命张裔为益州太守,马勋为司金中郎将,报后主刘禅批准后,紧急召回张裔和马勋。 五月底,先帝灵柩顺利运回成都。皇帝刘禅率领百官出城二十里迎接,百官悲戚。刘禅和诸葛亮手扶灵柩,护送进城,暂时停放在惠陵。 九 入夜,一轮新月跃上天空,时而皎洁如水,时而月影朦胧,不知是那浅浅的云笺在追逐着那一轮芊芊的新月,还是那弯弯的月亮在追逐着薄薄的云片。成都的大街小巷,就在这晦明晦暗的交替中慢慢沉寂下来。芙蓉树下,月影婆娑,弥散着一丝鬼魅,但随即被打更的叫声驱散…… 黄月英到窗边看看天色,已经将近子时,便来到书房。 诸葛亮正在批阅奏章,桐油灯的灯芯业已燃烧得差不多了,发出微弱的光线,诸葛亮浑然不觉。他把奏章靠近灯盏,眯着眼睛,很费力地审阅。 黄月英拨了拨灯芯,屋子里一下光亮了许多。 诸葛亮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接着看奏章。 “夫君,你明日要出巡,还是早点休息吧。”黄月英劝道。 诸葛亮的目光没有离开奏章,说:“今天的事情今天做,岂能拖延到明天呢?何况明天还要出去几天……” “你呀……这段时间,你又消瘦了不少,这样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黄月英心疼地给他披好衣服,“有些事儿,还是让王连、蒋琬他们分担一些吧。” 诸葛亮放下奏章,叹息道:“我何尝不想让他们分担一点,虽说现在朝廷渐趋稳定,而南中地区……那可是大汉将近一半的疆域啊,不知道张裔到了,局势会怎么样?张裔……” “你不是说张裔精明干练,应变能力很强吗?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必过分担忧。”黄月英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诸葛亮喝了一口茶,笑笑,又摇摇头,对她说:“夜深了,去睡吧。” 黄月英无奈,只好退出去;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转身回来,坐在他对面。 “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了……”黄月英吞吞吐吐地说。 诸葛亮笑道:“我可从来没有见你这么遮遮掩掩的,何事令你如此烦忧?”说完,他又拿起一份奏章。 黄月英沉思不语。 诸葛亮认真地看着,突然一拍桌子,喜形于色地叫道:“好!好好……”转眼间看见黄月英,兴致勃勃地说,“这吕乂,果然人如其名,贤才也。他在巴西郡,采用强有力的手段,要豪强大户交出山林、湖泽和全部荒地,充为公产;将公田按照男丁40亩、女人30亩分给流民,官府提供无息贷款,用于购置器具、耕牛、种子;要求每个县在偏远又宜耕种的地区设乡安民,迁移流民去安居,沿途饮食以及到达之后所需的田宅、器具、耕牛、种子等,都由官府供给……” 诸葛亮说到这里,自嘲地笑笑:“嗨,我说这些干吗?” “怎么?我就不能分享一下?说不定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呢,哼!”黄月英白了他一眼。 诸葛亮笑道:“这个……那倒是……”他看看巴西郡报,“吕乂也难,那些豪族拥有私人武装,弄不好就要出事。吕乂就晓以大义,说要是不安置流民,那云台山灾民一闹将起来,恐怕就不是损失一点山林河流的事儿了。那些大户见识过张鲁以前的劣迹,所以还算支持……” 黄月英笑道:“就按照吕乂的法子推广不就行了?”但马上又说,“咦……不对,这云台山只有一个,春荒、瘟疫已差不多过去了……” “这些豪族大户拥有私人武装,弄不好就会出事……我在寻思,怎么才能把巴西郡的做法推广……” 黄月英想想说:“我们女人洗衣服,先泡上半天,洗起来就容易了。” 诸葛亮紧锁眉头:“是啊,可关键是如何浸泡呢?” “你不是说李福也在巴西吗?” 诸葛亮眼睛发光,随即一阵爽朗的大笑。 他突然想起黄月英说有什么事情要给跟他讲,便问:“你不是说有事吗?啥事?” “夫君啊,你看……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我也没有给你生个儿子……”黄月英迟疑地说。 诸葛亮看着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娶个小妾……” “你还年轻,此事勿议!”诸葛亮打断她的话。 黄月英有些感动,眼圈儿立即红了,坚定地说:“你我夫妻一场,我岂能因一己之私,而让你断了香火?” “谬论!我哥哥诸葛瑾那么多子嗣,难道不是我诸葛家的后代?还有我胞弟诸葛诞也有儿子,也是我诸葛家族的后代嘛。”诸葛亮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前些日子,徐元直托人捎信来,还跟我开玩笑说这事儿呢。” “噢?元直怎么说?”黄月英大奇。 “他说呀,你诸葛家三兄弟,分事三主,以静制动,无论以后天下如何变幻,诸葛家族都会处变不惊,是不是你们三兄弟商议好了的呀?”诸葛亮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黄月英道:“那你们三兄弟商量过没有呢?” 诸葛亮瞪了她一眼:“你说呢?” “我看你们就是商议过。”黄月英笑道。 诸葛亮别了她一眼:“还不是你,我才来到蜀地,还说呢……”他叹息一声,“为今之计,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一家人,分散在三个势力集团,是祸是福?只有天知道,希望千万不要再像大姐夫那样,对搏沙场……” 黄月英也神情黯然,沉思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那这样吧,跟哥哥诸葛瑾说说,让他把二儿子过继给我们,如何?” 诸葛亮 第六章 一 李严辞别费观,本来打算去看看潘文怡,但这是辅匡的地盘,前不久这潘家两次被朝廷打压,在诸葛亮那里都挂了名的;自己去潘家庄园,辅匡那家伙定然会禀告诸葛亮。在眼下,正是争取回朝的关键时期,他不想节外生枝,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朝码头走去,准备乘船回永安。 刚到码头,看见自己帐下一个偏将也正好下船,那偏将看见了他,立即跑过来,禀告说:“侯爷,南中来信了。”说完,取出信件呈上。 李严展开一看,原来是益州郡豪族雍闿的回信: 盖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三,将军岂不闻“代汉者,当途高”,是以远人惶惑,不知所归也。 “代汉者,当途高”是早已流传大江南北的民谣,意思是说,将取代大汉的人,一定是正当大路又高大魁伟的。这首民谣曾被袁术利用过,因为袁术字“公路”,公路,就是又宽又直的大道,在袁术看来就是“当途高”。但是袁术并没有得逞。这样一来,什么是“当途高”,就必须重新解释,所以不管是曹魏、东吴还是大汉,都各有各的说法。 李严看罢心里大喜,雍闿这么说,就说明他必反大汉朝廷无疑。于是立即对偏将说:“你马上去追上都亭侯、振威将军费观,把这封信交给他……” 那偏将应了一声,翻身上马而去。 李严突然想起来什么,叫住那偏将,又吩咐道:“转告费将军,可否直接上呈皇帝,请他定夺。” 此刻,已近中午,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江州城浓雾尽散。内水上游一定是下了大雨,江水浑浊,与长江的清波在此交汇,宛如两条虬龙,一黄一碧,翻腾厮杀,似乎都想蚕食对方…… 李严望着江面,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两江交汇处那条汹涌的波浪线上,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在脸上流淌…… “官人,救救奴婢吧……呜呜……救救奴婢啊……” 撕心裂肺的哀求声就在身边,把李严吓了一跳。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跪在他的脚边,不住地叩头。 李严手下的军士正欲走过来拉开那女子,几个庄丁跑过来,举起鞭子便朝那女子猛抽,要不是李严躲闪得快,那鞭子就会落在李严的身上。 几个军士大怒,立即抽刀。李严摆摆手,军士们便将刀放回刀鞘,护卫在李严左右。 鞭子雨点般地落在那女子身上,女子的手臂、颈子都落下深深的血痕。可那女子也不躲闪,还是跪在地上,不住地朝李严叩头。 要是往日,李严也不会理睬,这种事太多了,管也管不过来,也没必要管。官府只是规定,不能随意杀死家奴,并没有说不能打骂;就算那诸葛亮制定的《蜀科》上,也只是规定了不准买卖家奴,也没说不准打骂。可此刻,李严心里特别舒畅,又见那女子不屈不挠的样子,便喝道:“住手!” 那几个庄丁没理睬,只是瞟了他一眼,继续打,边打边骂:“跑呀,你怎么不跑了?老爷吩咐,打断你的腿,叫你还跑不?叫你跑……叫你跑……跑呀……” 李严哼了一声,一挥手,几个军士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三拳两脚,把几个庄丁打翻在地。 那女子很是机灵,见状马上爬起来,躲到李严的身后。 几个庄丁被打得莫名其妙,但马上清醒过来,爬起来抽刀喝道:“哪里来的泼物,敢管程家庄的事?” 李严上前一步,问:“你们为何抓这女子?” “她是程家庄的奴婢,跑了,怎么不能抓?” 李严又问:“抓就抓嘛,怎么这般殴打?” “哪家王法说不能打?咦……我还没问你,你到审问起我来了……我问你,你又是哪方神圣?”一个庄丁瞪着他问,不过他看到李严身边有几个带刀的汉子,心里也虚了几分,也不像先前那样乱骂了。 那女子从李严身后走出来,跪在他面前,哭诉道:“官人,奴家原本有几亩田,可那程家见奴婢家那几亩是良田,便想强买去,奴家爹爹不卖,他们便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房子,捣毁了庄稼……” “那你怎么又成了他家奴婢呢?”李严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 那女子说:“奴家的爹爹一气之下就去世了,奴家没法子,只好卖身葬父,就被他们程家买了去……现在田地也被他们霸占了……呜呜,天下哪有这个理儿,奴家便想跑出来告官,还没跑到衙门,就被他们逼到江边……请官人可怜可怜奴家,救救奴家吧……” 围观的百姓闻听那女子哭诉,都愤愤不平,纷纷指责程家。还有几个好心人劝李严说:“客官你不知道啊,这程家可是江州数一数二的大户,连辅匡辅大人都礼让三分呢,别惹火烧身,你还是尽早离去的好。” 李严原本就不想管这等闲事,只是见那女子很有个性,又有很多百姓愤愤不平,便沉吟不定。 那女子哀求道:“官人,最可恨的是,他们并没有安葬爹爹,而是曝尸荒野……苍天啊……” 几个庄丁摸不透李严来头,又见他神态自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敢造次;要是又像潘家前次遇到什么朝廷大员,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对李严说:“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客官不要为难我等。” 几个庄丁见他不置可否,便上前来抓那女子。 那女子抬起头,看着李严又哀求道:“官人,奴家已无亲人,若能相救,安葬爹爹,奴家愿做牛做马,报答恩人!” 李严见她尽管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模样倒是很端正,心念一动,便说:“慢!” 几个军士上前,将庄丁与那女子隔开。 一个庄丁见来软的不行,便凶神恶煞地叫嚣:“别给脸不要脸,你当是我们怕你们不成?你,马上去禀告老爷,多带些人来,哼!” 李严心想:也好,你家管事的来了,也好说话。便不理会那些庄丁,站在码头看风景。那女子倒也乖巧,抱了一块石头来,用袖子擦干净,请李严坐。 不一会儿,一个人骑着马,带着百来个家兵,呼啦啦地来到码头。 先前那几个庄丁顿时嚣张起来,上蹿下跳地招呼着,添盐加醋地报告事情始末。 那为首的一身锦服,瞅瞅李严,见他身边几个带刀护卫面无惧色,也心里打鼓。 李严朝他拱拱手:“在下李严,请问阁下是程家庄何人?” “说出来吓死你!”一个庄丁大声说,“他就是程家庄大少爷。” 程家与潘家本是亲家,那程家大少听潘文怡细说过李严,举手扇了那庄丁一耳光,骂道:“你这草货,这里有你说话的分儿?”随即对李严单膝跪拜,“这些下人不识尊颜,万望李大人海涵。” 李严呵呵一笑,走过去扶起他,说:“不碍事,不碍事……我李某想带这女子走,不知大少爷应允否?” “一个粗贱的奴婢而已,李大人若是看得上,请便。不过,既然李大人来到了江州,程家也该尽地主之谊……” 二 诸葛亮一行走进树林,刚要坐下歇息,两个黑衣人持两柄大刀闪身出来,向诸葛亮直奔而来。带队都尉大惊,一声吆喝,抽刀相向,阻住那两人,其余军士马上跃起,操刀在手,一拨护卫诸葛亮、杨洪、王连等人,一拨上前阻击那两个黑衣人。事起突然,两黑衣人占得先机,连续撂倒几名军士,都尉的右臂也挨了一刀,鲜血淋漓,不能持刀。都尉大喝一声,左手拾起短刀,喝令军士奋力阻挡。 诸葛亮见那边吃紧,便令护卫军士:“你们去支援他们!” 王连忙说:“不可,保护丞相要紧。” 那边传来两声惨叫,又有两个军士倒地。 “这里没事,要这么多人干吗?留两个,其余人等尽数去拿住那两贼人!”诸葛亮再次喝令。 一个什长点了两个军士留下,带着其余人一声呐喊,冲杀过去。 两黑衣人被冲散,军士分成两拨,将其分割包围起来。两黑衣人险象环生,却奋力死战,毫无退意。杨洪觉得蹊跷,正要喝令军士回来保护丞相,突然,从前方三丈之遥的树上又跃下两黑衣人,两柄长剑直刺诸葛亮。 王连大惊,举剑护卫在诸葛亮身前,喝令两个军士上前阻挡黑衣人。 两声惨叫,两名军士被一个黑衣人砍翻在地。尽管两个军士以生命为代价阻住了一个黑衣人的攻击,但是还有一个刺客依旧直刺过来。那边都尉瞧见情势不对,马上回防,但为时已晚。 杨洪大喝一声,也挺剑而出,与王连一起双双护住诸葛亮,然而刚刚放倒两名军士的那个黑衣人也持剑冲过来。 诸葛亮心里大叫:“完了,完了……” 王连举剑相迎,他本文人,所以知道自己必死,于是闭上眼睛…… “咣当!”一声沉闷的响声后,接着就是一声断喝:“哪里来的蟊贼,胆敢刺杀丞相?” 王连睁开眼睛,原来一条八尺高的汉子手持一柄大刀,站在自己面前。 那两黑衣人也不答话,挥剑一左一右,分别攻击那大汉头部和下盘。那大汉原地跳跃,将大刀舞动。黑衣人连刺十余剑,不是被他闪过,就是被他大刀挡住。黑衣人的长剑一碰那大刀,虎口便发麻,几乎持剑不住,不由得有几分惊骇。 那大汉终于找到反击的空当,大吼一声,举起大刀居高临下,向一黑衣人劈下。这一招让右边那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只好本能地举剑招架。 “咣当!”一声巨响,大刀将长剑砍断,攻势竟然不减,刀锋落下,砍在黑衣人的肩膀上。那黑衣人受到重压,单膝跪下,居然没有喊叫一声,挣扎着伸出左手去抓断剑。那大汉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将他踢飞,直接向另外一个黑衣人撞去。 此时,二十余个军士已经回防,团团护卫着诸葛亮、杨洪、王连三人。 就在那断臂黑衣人即将撞上另外一个黑衣人时,那黑衣人居然手起剑落,一剑刺穿断臂人的胸膛;然后迅疾抽剑,一声长啸,三个人立即跳跃后退,转眼就消失在树林之中。 都尉喝令军士追击,那大汉叫道:“这些人都是死士,切勿追击,保护丞相要紧。” 诸葛亮看着那大汉。那大汉满脸络腮胡子,眉毛凌乱不整,龇牙咧嘴,相貌甚是丑陋,但他手持大刀,倒也显得十分英武。丞相便问道:“壮士哪里人?如何认得我?” 那大汉立即跪拜:“张嶷拜见丞相,多谢丞相救命之恩!” “我何时救过你的性命?”诸葛亮大奇。 张嶷道:“今年二月在山神庙里,要不是丞相相救,张嶷怕是早就被野物拖去啃噬了。” 诸葛亮想起来了,那是去永安宫路上,在山神庙留宿那晚,手下军士还以为他是山贼,差点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且起来说话,”诸葛亮说,“那你怎么又在那山神庙里?” 张嶷站起来,撩起衣服擦擦汗水,说:“禀丞相,我本南充国人,自幼家贫,闲暇之余,喜欢舞刀弄棒。先帝定蜀那年,我刚满二十岁,被县令征召为功曹。哪知到县里的第二天,一伙山贼下来攻克了南充,县太爷跑了,我冲入县衙,背着县令夫人,一路拼杀出来。县太爷感恩,这几年每年都向州里推举我,直到今年一月,才被州府征召为从事。我去成都的路上,染上瘟疫,遂困在山神庙。” “既然是州府从事,我应该认得,你何时在州府报到公干的?”杨洪端详他,但就是没有印象,摇摇头问。 “不瞒大人,我不曾到州府公干。”张嶷说。 诸葛亮看了杨洪一眼,问:“这又是为何?” “丞相,张嶷蒙丞相搭救,给了一些食物,又被猎户所救,挺过瘟疫,已是四月底。可盘缠耗尽,只好一路走,一路帮人干些活计,就图个饱食。辗转来到成都,已是五月末,到了州府衙门,可又找不着州府征召的文书了,于是进不去,又没有熟人具保,所以只得流浪街头。”张嶷道。 诸葛亮闻言,内心很是沉重。 王连问:“那你怎么又来到这里?” “大人,我在成都街头,摆摆杂耍,仅能度日,却没有节余,回不了南充。日前听闻这郫县一带经常有山贼出没,我便前来,以期遇上几个毛贼,杀之得些盘缠,好回南充。” 诸葛亮等都不由得感慨万分。 杨洪道:“你不用回南充了。”紧接着对诸葛亮请示,“丞相,下官那里正好差一个都尉,请丞相恩准。” 诸葛亮本来想将张嶷带回丞相府重用,见杨洪这么一说,心想先让他锻炼一下也好,于是便道:“那就交给你了。” 张嶷连忙跪下,拜谢诸葛亮和杨洪。 王连走过去,查看那黑衣人尸体,问军士:“发现什么端倪没有?” “禀大人,除了这柄断剑之外,这厮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诸葛亮、杨洪也走过来查看。 “你如何得知这四个人是死士?”诸葛亮问张嶷。 张嶷道:“丞相,地方上豪族大户,都养着这样的死士,我经常和他们切磋武功。” “依你看,这四人来自哪里?”杨洪问,脸上满是担忧。 张嶷蹲下,把那尸体翻弄了几遍,失望地摇摇头:“这武器是寻常武器,一身游侠装束,身上也没有文身记号,还真不好说……不过……” 一干人都紧紧盯着他。 “只不过……适才我砍断他的膀子,居然没有哼一声……想必是不让我们听出他的口音……”张嶷推测说。 诸葛亮再度打量张嶷,心里忖道:想不到这人外貌粗野,内心却这般细致。 “嗯……有道理,难道他们不是本地人?”王连道。 杨洪马上接口:“也不一定,也许就是本地人,所以才故意如此,转移视线……” 这时候,一个军士快马加鞭而来,老远就喊:“丞相,丞相,丞相府快报!” 王连拿过快报,展开看罢,呈给诸葛亮说:“丞相,豪族大户抢水,发生械斗……” 诸葛亮皱皱眉头说:“我不看了,拿给季休看看。” 王连把快报交给杨洪,继续说:“丞相,这都安堰(都江堰)用水,春夏秋,几乎每月都有抢水事件发生,大户豪族械斗抢水,中户、小户偷水,而最苦的还是平民百姓啊,都安堰的水基本上到不了他们的田地里,他们只有靠天吃饭。” “很多平民百姓为了水,不得不沦为豪族大户的附民,于是进一步加大了豪族的势力,地方治安混乱不说,反而造成都安堰水的浪费。”杨洪进一步说。 王连接着说:“还有,都安堰的岁修工程,过去主要由民间自理,这样一来,那些大户们就加大对百姓的摊派,甚至中饱私囊,民怨沸腾。下官以为,这都安堰的水务必须得改改了。” “嗯,你们说得对,这样吧,我看就把都安堰水务的管理权收归朝廷,在朝廷置都水衙门,衙门设堰官一人,品级同郡太守,二千石,领军士一千二百人,从事护堰和岁修等事务,属官嘛,都尉、师友祭酒、主簿、书佐就行了。你们看怎么样?”诸葛亮说完,看着他俩。 杨洪喜形于色,说:“丞相,这个办法好,盐官、铁官、锦官,现在又设堰官,这四官,国之命脉,不出两年,我大汉田野必定黍稷油油,粳稻莫莫,府库充实。” 诸葛亮颇为诧异,不由得脸色阴沉,心里想:这杨洪何时也学会了拍马溜须这一套? “季休,前面几句还中听,这后面的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有些离谱?”王连正色道。 杨洪一愣,看看诸葛亮,又看看王连,突然笑起来:“我讲的是肺腑之言。蜀地富饶,就体现在这四个方面,抓住了,就抓住了决敌之资,对吧?至于后面的话,也是肺腑之言,不过是出于一点私心罢了。” “哦……”诸葛亮看着他。 “都安堰属于蜀郡管辖,每年争水,太守首当其冲,协调、平衡,费尽心机,还不讨好。现在隶属中央管辖,这不就省心了吗?你在蜀郡太守任上,难道不知?”杨洪继续笑道。 诸葛亮和王连哈哈大笑。 诸葛亮说:“你呀,怕是想省心都不成喽……我决定,在近期内全面严格执行《蜀科》,全面推行吕乂在巴西郡所取得的经验……” 杨洪一惊,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终于还是从丞相口里说出来了。 诸葛亮接着说:“我闻听蜀地素来有秦王马狐、贾赵任何等大姓,而你俩也是本土大户,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也不要顾忌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杨洪看看王连,低头沉思。 王连道:“丞相,这个问题确实很棘手……巴蜀豪族大户一般都拥有一定的私人武装——家兵,特别是边远山区,其武装数目更为庞大。中平五年(188年),蜀中爆发马相、赵袛为首的黄巾叛乱,仅仅半个月,就攻占雒县(今四川广汉)、成都、武阳(今四川彭山)等地。那马相自称‘天子’,聚合十余万人。当时犍为大户、州从事贾龙,领兵数百人在犍为,召集收编被打散的官员、官兵,很快就剿灭了马相、赵袛。贾龙派人去迎接刘焉到成都,刘焉拜贾龙为校尉,徙居绵竹。” 杨洪本来就是犍为大户,不好直说,但被王连说得兴起,于是插话道:“昔日京兆长陵人第五伦在永平年间来蜀郡做太守,适逢铜马、赤眉作乱,盗贼四起,宗族乡亲争着依附他。第五伦于是率豪族大户和百姓在险要之处修筑堡垒,贼人来后,他便率众引弓持矛坚守自卫。先后有铜马、赤眉的军兵数十股围攻他们,都不能攻下来。” “这个贾龙不是被刘焉杀了么?”诸葛亮笑笑说。 王连说:“丞相所言极是,刘焉当时为了抑制蜀地豪族,连杀贾龙等豪强大户十几人,也因此开罪了豪族。刘焉一死,便出现了‘赵韪之乱’,蜀郡、广汉、犍为等地豪族纷纷响应,势力甚盛。要不是我们东州豪族力助刘璋,恐怕……” “蜀地历来偏安一隅,朝廷鞭长莫及,很多政策在这里不能很好地执行,现在,通过大小豪族之间的兼并,大豪族可以一呼百应,与政府、与山贼相抗衡。成都有一句民谣说:‘锦江清,王氏宁;锦江浊,王氏族。’又说:‘宁负两千石,莫负豪族家。’更要命的是,在大豪族的庄园内,除家族成员外,还拥有大量租种他们土地的外姓附民,这些人的态度往往取决于族长的态度,他们就是我大汉的平民百姓啊……”杨洪忧心地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算朝廷之策是为百姓着想,但他们不一定会理解,反而会在大户的撺掇下,与朝廷为敌。 杨洪紧接着说:“何况现在朝廷还有个别荆襄之地来的重臣,其势力已经超过本土豪强……” 诸葛亮和王连都心知肚明,他说的就是托孤大臣李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争相发表意见,不外乎就是说蜀地豪族势力很大,推行吕乂的做法要慎之又慎。 诸葛亮有些不悦,但自己又有话在先,不好阻止他们,但见他们没完没了,便有些气恼地说:“你们就说说如何推行就是了。” 杨洪、王连相视一眼,便打住话题,沉默起来。 三 太子登基,来敏由太子家令升任虎贲中郎将。这个可不得了,领导汉朝的虎贲禁兵,秩比二千石,相当于现在的中央警备团团长,负责保卫国家最高领导人。自从接到托孤大臣、中都护李严的来信后,来敏本来就想帮他,加之现在皇上又加封他为光禄勋,而自己这个虎贲中郎将在名义上还是李严的属官,就更应该帮他了。皇上还没有亲政,所以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再联合几个人,把诸葛亮的嘴巴堵住,这样事情就成了。今日一早他就听说了侍中廖立的事,便先去李严之子李丰那里,然后来到廖立家。 看到廖立门外有几个大理的衙役守着,他不禁暗笑。 廖立自恃才华、谋略仅仅比诸葛亮低,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尽管来敏是太子家令,未来的含金量非常高,但他从来没有把后者放在眼里,偶尔在宫中相遇,便昂头而过。今日这位刚刚擢升为虎贲中郎将的新贵来访,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人家毕竟是新贵,加之自己刚刚得罪了托孤大臣李严,受到诸葛亮一顿数落,所以也没有了以前那股子锐气,便到客房礼见。 两人落座,廖立沉默不语,仰头望着房梁。 来敏知道他心气高,死要面子,便先发话道:“我来帮助公渊,公渊怎么如此怠慢?” 廖立翻翻白眼:“怎么说?” 来敏心想:你这家伙都成了岸上的鲫鱼了,还这般傲气;便寻思激他一激,故意面露不悦,说:“既然公渊不领情,我何必自讨没趣呢?”说罢,站起来便走。 那廖立这才慌了神,连忙拉住他,说:“来大人息怒,息怒……请坐,请坐……” 来敏暗笑,回来坐下。 “唉,我这是……你说,我跟诸葛亮几乎一起投先帝,我做从事,他是军师中郎将;我做长沙太守,他是军师将军;我做巴郡太守,他怎么就做丞相了呢?现在他是托孤大臣,开府,我呢,一个侍中。就算他比我强吧,那李严呢?他凭什么在我前面?论资历也该轮到我了吧?这先帝……”廖立絮絮叨叨地说,见来敏正瞅他,于是自嘲地笑笑,“嗨……不说了,不说了。你现在是皇上的红人,可得帮帮我……我现在就一个侍中,你说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呀?” 来敏道:“要帮你的人,不是我,是李严李大人。” 廖立立即瞪圆眼睛,看着他。 “公渊的谋略朝野皆知,我不信你就看不出这其中的奥妙……”来敏又故意卖弄关子。 廖立略一沉思,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李严想回朝,但诸葛亮一定不会让他回来。那么如果能助李严一臂之力,以后就不是他诸葛亮能一手遮天了,说不定自己也就飞黄腾达了呢? 想到这一层,他满脸沮丧:“唉……可惜呀……” “公渊不必挂牵,你想想,先开罪李大人,然后再助他,别人更不会说闲话了,岂不两全其美?”来敏微笑道。 廖立立即起身,向来敏深深一拜:“多谢来大人,还望在李大人面前解释一二,消除误会。” “实不相瞒……”来敏扶起他,低声说,“李大人已致信于我,请我在适当之机助他回朝。” 四 诸葛亮又说:“我知道蜀地豪族的势力何其之大,你们大部分朝廷官员都有豪族背景……但是,你们也不能就一个眼光看人吧?就杨洪刚才说的那个第五伦,就是自己改姓名为王伯齐那个人,他还是个清廉之吏呢。” “谁不知道第五伦是个清廉之吏?”杨洪心里咕哝。 其实,王连心里想的也跟杨洪差不多,那第五伦确实是一个清廉之官。光武帝召见他,认为他有政见,便拜会稽太守。虽为二千石的官,但他亲自锄草养马,妻子为炊。俸禄仅留一月粮,其余都拿出来捐助给穷苦百姓。后任蜀郡太守,蜀地多豪族,家境富足,很多人靠贿赂得以担任政府要员。第五伦把家境丰足的官吏全部精简,遣送回家,改选孤弱贫寒而有节操的人担任属吏,从此买官卖官之风便被禁绝了,官场风气得到整饬。举荐贫者为属官,其中有很多人被提拔至两千石高官。 但是现在仅仅靠自己清廉、作出表率能解决问题吗?要推行丞相的决策,要先解决两个问题:一是私人武装,即豪族的家兵;二是奴婢、家奴的来源问题。而这两个问题,都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且把自己家族的利益放在一边,弄不好就会引发叛乱,烽烟四起,南中问题还没有解决,而这边又将陷入动乱…… “怎么不说话?”诸葛亮站起来,有些懊恼,“我说!” 杨洪、王连又对视一眼,也连忙站起来,看着丞相。 诸葛亮边走边说:“我想推行的政策如下:第一,解散或者收编豪强家兵;第二,不准买卖奴婢、家奴;第三,规定可以拥有奴隶(奴婢)数量,诸侯王的奴婢不超过100人,乡侯、王子公主的奴婢不超过60人,亭侯、官吏和民间富人的奴婢不超过30人。超出部分无条件释放,将其转为庶民籍,由官府分给公田;第四,豪强地主和庶族地主必须交出山林、湖泽和全部荒地,充为公产;第五,将公田按照男丁40亩、女人30亩分给流民,官府提供无息贷款,用于购置器具、耕牛、种子;第六,每个郡县在偏远又宜耕种的地区设乡安民,迁移流民、穷人去住,沿途饮食以及到达之后所需的田宅、器具、耕牛、种子等,都由官府供给;第七,奖励开荒,凡开荒者,三年内免征赋税。” 说完,诸葛亮停下脚步,转身直视他俩:“我要你们据实回答我,你们支持不支持?” 杨洪是犍为大户,王连属刘焉时期来蜀地的新兴豪族,这些政策一旦推行,势必影响他们家族的利益,所以诸葛亮单刀直入地问。 诸葛亮原以为这两人会有所犹豫,哪知他俩立即不约而同地点头。 杨洪说:“丞相不必过虑,下官马上修书,劝说族人解散家兵,释放奴婢、家奴。” 而王连则动情地说:“下官也算是新贵,这些年跟着丞相,目睹丞相时常穿着补丁的衣服,而夫人也经常是一身麻衣,天下哪朝哪代丞相不是楼宇数百、膏田满野,豪车随从、周于四方?我王连不是什么德行高尚之人,但懂得将心比心,就算跟着丞相,死后家无盈财,也不辱没王氏先祖……” 诸葛亮大为感动,正要发话,哪知王连提高声音,坚定地说:“丞相,下官以为,就抓住一个问题——就是昔日光武帝曾想解决的蜀地的问题:释放奴婢!” 诸葛亮微微颔首,解决了奴婢问题,实质上就是解决了产生奴婢的主要来源,即土地兼并、财产集中等问题。 “但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先解决豪族的私人武装!”杨洪紧接着说。 诸葛亮看着两个属下,露出满意的笑容。但是,诸葛亮也深知,释放奴婢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连光武帝都没能解决好这个问题。建武十二年春三月,大汉军队尚未攻下成都,光武帝便在洛阳发布诏书,陇、蜀百姓被掠为奴婢现又提出自讼者,及狱官未报告者,全部免为庶民。后有在十三年、十四年先后四次下诏,要求大户豪族释放奴隶。尽管最后朝廷采取了比较严厉的措施,巴蜀地区的奴婢数一度比以前明显减少,但奴婢及其买卖仍广泛存在。 一阵狂风猛然而至,树林发出鬼魅一般的啸声。诸葛亮快步走出树林,望着东边天际的一团乌云,在内心对自己说:“就算遭到豪族大户的唾骂,我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 这时,成都又来快马,报说蜀郡大牢被劫,常房的四个儿子被杀于狱中。 诸葛亮、杨洪、王连闻言大惊。 五 来敏从廖立那里出来,又来到州从事祭酒秦宓府上。他经常往来于秦府,秦府随从都认识他,所以一见他来,守门的随从便说:“来大人来了啊,老爷正在堂上,小人这就去给你通报。” 来敏摸出几个值百钱给他:“算了算了,我自己进去就是了。” 那随从眉开眼笑,把那几个值百钱在嘴巴上亲了一下说:“还是来大人对小人们好,以前呀,老爷一见到值百钱就不高兴,现在还到处找这玩意儿呢。” 来敏笑笑,也不理他,径直来到前厅客房,没想到少府王谋、弘农太守杨仪、益州大儒谯周都在,好像在议论什么,一见他来,都打住话,起身相迎。 来敏也不拘礼,大咧咧坐定,说:“你们几个真是好兴致,躲在秦大人这里享清福,对了,你们继续,继续,我吃茶,吃茶……”说罢,端起茶杯。 几个人对视一眼,不语。 杨仪本也是骄狂之辈,当然也见不得来敏这样的狂傲之人,便翻翻白眼道:“皇上初登大宝,大人也晋位虎贲中郎将,正如日中天,我等皆闲散之人,哪能跟你相比呢?” “君何时得归?莫不成皇上有重用么?”来敏喝了一口茶,故作惊讶状,“噗”地一口吐了出来,看着他说,“哎呀,失礼失礼……” 那杨仪,字威公,本是襄阳人,在荆襄之地颇有才干,初为荆州刺史傅群主簿。后来投了襄阳太守关羽,任为功曹;关羽遣其至成都,大受刘备赞赏,简拔为尚书。因与尚书令刘巴不和,降为弘农太守。其实做个太守也不错,毕竟是地方大员,两千石,可这个弘农郡却在曹魏境内,所以是个虚职。 来敏这般说,无疑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杨仪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正要发作,秦宓连忙打圆场:“威公此言,也合老夫之意,来大人不要多心。你俩都曾是荆襄之地的良才,现威公受屈,适才老夫还在感叹呢。” 来敏是义阳新野(今河南新野)人,其父来艳,曾为大汉朝司空。东汉末大乱,来敏随姐姐奔荆州避乱,姊夫黄琬是刘璋祖母之侄,所以益州牧刘璋派人来接姐姐到蜀地,来敏也就与姐姐入蜀。来敏博涉多闻,善《左氏春秋》,尤精于仓、雅训诂,于是刘璋请为宾客。正因为在荆州待过一段时间,所以秦宓把他权且算作荆襄之地的人,也是为双方找个台阶下罢了。 “哎呀,我倒是忘了这桩。”来敏起身,对杨仪深深一拜,“我来敏素来狂放无忌,请威公切勿上心……呀,这里还有两个蜀地鸿儒宿士,也一并致歉。”说着,对王谋和谯周也深深一拜。 几个人见他如此,也只好回礼。 秦宓手捋胡须,哈哈大笑:“敬达原来这么知书达理,这倒是老夫第一次见到。” 来敏一愣,也跟着大笑。 杨仪一下释然,也放声大笑;而王谋和谯周只是微微一笑,马上恢复了先前的表情。 “来大人此来,不知所为何事?”秦宓问。 来敏笑道:“什么来大人不来大人的?老夫子,你现在怎么跟我来这一套?在你面前,来敏是晚辈,晚辈呐!叫来敏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看看他们说:“其实呢,也没啥事,如果真的有事,我的事就是你们刚才所议之事……” 杨仪一脸惊骇,而秦宓则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他,王谋和谯周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目光都投向天井里那棵梅花树。 秦宓试探地说:“前几日丞相召回吕乂,任命江州都督李福为巴西郡太守,刚才我们在讨论,丞相此举,对于我等不知是祸是福……” 王谋、谯周不禁微微颔首,就连杨仪也不得不暗自敬佩秦宓的机智。 此时,秦府管家急匆匆进来,在秦宓耳边说了几句。 几个人看着秦宓,哪知他却眯着眼睛打盹一般。 “老夫子,别卖关子了,说说,什么好事?巴不成丞相招你进丞相府?”来敏笑道。 秦宓睁开眼睛,看着他:“有贼人混进蜀郡大牢,劫杀了常房的四个儿子。来大人,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来敏暗喜,但他不动声色。李严在信上说,他也给朝中其他几个人写了信,但没说究竟是哪几个人。今天来找秦宓,就是来探探他的口风的。这几个人聚在一起,很有可能就是在商议李严之托,所以刚才拿言语试探;哪知这个秦宓又转移话题来试探他。不过,看到杨仪的表情,他心里已然明了——这几个家伙八成就是在商议李严回朝之事。原来最拿不准的就是杨仪,现在他确信这个人已经被秦宓他们拉在一起了。转念又一想,杨仪尽管被贬被冷落,但毕竟是皇上荆州集团的人士,所以还是谨慎一些好,于是便再试杨仪。 他扭头对杨仪说:“威公有何高见?” “大人以为是好事,杨仪便以为是好事。”杨仪此刻也镇静下来,把球又踢了回来。 来敏心里骂道,一个个真他妈的是老狐狸,还在装,你就装吧!球既然踢回来了,不接也不对,于是笑着说:“老夫子,你说的这两件事,我不敢妄断是祸是福,不过我听说先帝在永安宫立了一块‘福兮祸兮碑’,可惜,我等都无缘见过……” 谯周紧皱眉头,说道:“都是为了我……大汉朝廷,我等就不要再兜……圈子了,想必来大人也……也是为中都护事情而来?” “正是!” 谯周朝其他人拱手:“蜀郡大牢,何等森严,奸人居然混进去杀人,那这京都治安难以绥靖,官民惶恐不安;加之南中局势岌岌可危。正好上书皇上,请中都护回朝,主持整饬治安与平叛事务。” 谯周居然不口吃了,一席话若行云流水一般,大家都惊讶地望着他。 “怎……怎么?”谯周又开始口吃。 几个人想笑,但又碍于他大学者的身份不敢笑。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至于吕乂回朝,李福出任巴西太守,以我这个局外人来看,就算丞相另有深意,李严一回来,则蜀地士绅心安矣。”来敏进一步说。 “那,明日我等就上具折子。”秦宓立即说。 来敏说:“不然,等费观费大人回来再上书不迟。” 秦宓等人相视一笑,会意地点头。 六 诸葛亮闻听蜀郡大牢出事,心下很是不安。其他人都可以出事,常房的家人万万不能出事。常房被朱褒污蔑为谋反,明眼人一看就是冤案,未经查实就判处常房家人连坐,本是权宜之策,目的就是稳住朱褒之心,不要这个时节发动叛乱。偏偏就是常房的四个儿子被杀于大牢,朱褒不生变还好说,要是以后发动了叛乱,怎么向蜀地那些官员、士族大户们交代?他叫杨洪立即赶回去查清楚,自己带着王连、张嶷,叫随行军士也换上便装,继续巡视郫县等处。 不几日,来到广都县,远远看见前方一群人正在田埂上指指点点。 王连道:“丞相,那边可是先帝赐给你的田产,那些人在干什么?” 诸葛亮也颇觉奇怪,便吩咐军士远远散开,自己信步走了过去。 王连招呼张嶷,紧随左右。 田里已经插满稻秧,微风袭来,秧苗摇曳,荡起一层浅浅的绿波。 一个老汉正跪在田埂上,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周围也站了一些百姓,脸上流露出羡慕之色,不住地称赞这是块好田。 老汉捧起田里的水喝了一口,啧啧嘴,犹自不信,问:“大老爷,这……这田真是草民的了?” 那官员正是广都县县令斐俊,微笑说:“正是,主簿,把田契交给老汉。” 县主簿走过来,把一份田契递给他。 老汉颤巍巍地爬起来,接过田契,看看,又倒转过去看看,嗫嚅地说:“大人,老汉不识字,请把你帮我念念,这上面写的什么?” 主簿拿过田契念道:“将广都县城南公田四十亩又二十三步分与流民郑二,上下两熟,沟沿柴草、树木对半均占,田坡尚有桑三十棵。此田及桑不得转揽、转卖与他人,否则,立即收回。尽心耕种,不可惰误抛荒。大汉建兴元年六月初九立。” 郑二听罢,激动得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又跪在田埂上,不住地朝斐俊叩头,喃喃念叨:“这是真的,老天呀……”接着,他又转头对小男孩说,“孙儿,我们终于有田种了,快,快给青天大老爷磕头……” 那孩子跪下,不住地磕头。 诸葛亮打量那小孩,颇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郑二,这原本是先帝赐给丞相的良田,丞相体恤百姓,把田地捐出来分给没田地的百姓,你可得好生耕种,切勿懈怠,辜负了丞相一片爱民之心。”斐俊说。 郑二又连连磕头,说:“大老爷,草民本是犍为南安(今乐山)人士,可是种庄稼的好手,就是那李家夺了草民的田,所以才流落四方……郑二……郑二祖上积德,沾了丞相的光……哪还敢懒惰……” 说罢,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诸葛亮看得心酸,便转身离去。 “爷爷,他……他就是救我们的……”那男孩瞅见了诸葛亮,大声叫喊。 所有人都朝小孩指的方向望去。 斐俊大惊,连忙跑过去,跪地参拜:“广都县令斐俊不知丞相驾到,有失远迎,请丞相恕罪。” 百姓们一听,都不由自主地跪下。 诸葛亮扶起身边的百姓,对大家说:“起来吧,都起来吧。” 郑二带着那孩子过来,跪在丞相脚下,砰砰地直磕头。 诸葛亮扶起他,又拉起孩子,并认出了他们。原来就是接秦宓出监狱那天,在街道上遇见的那爷孙俩,诸葛亮笑着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另外几个百姓也激动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大声说:“丞相……草民也分到……分到了你的田……也是你的邻居……” “好好好,都是邻居,都是邻居。”诸葛亮招手示意,然后问,“你们分到了田地,种子、农具、住房,还有这青黄不接之际的口粮怎么解决的?” 众百姓一听,都低头不语。 斐俊道:“禀丞相,目前朝廷没有政策……不过,下官回去马上想办法解决一些要紧的问题……” “斐县令,这些问题都很要紧,你就当着百姓的面,做个明确的承诺,多久能解决好?”诸葛亮说。 “这……”斐俊错愕,不知如何回答。县库房早就空空如也,就连耕种公田的佣工工钱都还没给呢,这又怎么解决? 诸葛亮看着大家说:“这样吧,我给你们表个态:一旬之内全部解决,种子、农具、青黄不接之际的口粮由官府无偿提供;房子、牛,你们可以去县衙借钱,不要利息,等来年丰收之后再偿还,怎么样?” “多谢丞相……”百姓齐刷刷跪了一片,喊声如雷。 诸葛亮大声说:“你们别谢我,今皇上天资仁敏,爱德下士,我仅仅是代大汉皇上巡视布恩,泽被百姓,要谢,就谢当今皇上吧。” “多谢皇上恩典!”百姓又一次喊道。 诸葛亮一行来到广都县衙。尽管斐俊对着诸葛亮是一路满脸堆笑,可一背过身就愁容满面。等诸葛亮一落座,他就迫不及待而小心翼翼地禀报道:“丞相……下官这衙门……” “你别说了,我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已了然于心。广都在你治下,百姓悦服归心,你为政也颇为清廉。蒋琬曾说你才堪大用,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给你写个手令,你到丞相府找蒋琬要粮食,找司金府要农具。”诸葛亮说完,叫人拿来笔墨,写了手令,叫王连加盖丞相印后交与斐俊。 斐俊喜不自胜,千恩万谢。 “国家之事,无须谢我。广都乃朝廷国脉所在,你要励精图治,好生经营。对了,你这里还有公田多少?” 斐俊说:“加上可耕种的荒地,尚有两千顷。目前广都的流民基本安置完毕,下官还设立了安民乡,以备还有流民到来。” 诸葛亮赞许地点点头,正要发话,不料快马又从成都赶来。他眉头一下紧锁起来,忖道:“难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来人是谒者霍戈,这倒让诸葛亮颇为吃惊。 所谓谒者,就是皇帝左右掌传达等事的近侍官员,主殿上时节威仪,是皇帝宣示诏命和了解下情的专使,也可收捕有罪的大臣,秩比六百石。霍戈曾是太子舍人,刘禅即位后,升任谒者,他是已故梓潼太守、裨将军霍峻的儿子。 霍峻原属刘表,刘表死后投奔刘备。建安十七年(212年),刘备进至葭萌(今四川广元),准备回军南袭成都,留霍峻率几百人守葭萌城。 张鲁得知,便派遣杨帛带兵一千,引诱霍峻共同守城,企图夺取葭萌。霍峻知道有诈,对杨帛说:“我头可得,城不可得。”杨帛无奈,只得退去。后来刘璋又派扶禁、向存等领万余人,由阆水进军,围攻葭萌。霍峻率领将士孤军坚守,张鲁军一年之久未能攻下。霍峻趁对方疲惫之时,选拔精锐,伺机出击,几百人大破张鲁军一万多人,还乘机斩了向存的首级。 先主定蜀,特别嘉许霍峻之功,乃分广汉为梓潼郡,以霍峻为梓潼太守、裨将军。仅仅在官三年,年四十就去世了,还葬于成都。 刘备得到霍峻去世的消息,十分痛惜,对诸葛亮说:“像霍峻这样优秀的将领,有功于国,我要亲临吊祭。”遂亲率群僚临会吊祭,而且当晚还为霍峻守墓。 由于霍峻的关系,诸葛亮一直都很器重霍戈,时常找他来谈心,悉心教导他成长。霍戈也很争气,虽然今年才16岁,倒也是文武兼备,干练沉稳,英气不凡。 霍戈以晚辈礼节拜见丞相后,再以谒者身份拜见丞相:“谒者霍戈,奉皇上口谕,有事征询丞相,请丞相屏退左右。” 诸葛亮微微一惊,对王连一干人等说:“你们退下吧。” 待众人退下,霍戈说:“皇上说,今大理查明,侍中廖立,乃因李丰的随从无理而杀之,情有可原。虎贲中郎将来敏奏报,皇帝登基,封赏群臣,廖立乃先帝时期能臣,宜一并封赏,请立为长水校尉。朕亦有此意,征询丞相可否。” 诸葛亮眉头一下紧锁,问:“究竟怎么回事?” “大理确实查明如此,李丰已承认是他的随从无理,所以廖立举剑威吓,失手将随从杀死。”霍戈说。 诸葛亮心头一沉,那晚去探视李丰,那李丰还一个劲儿地请求严惩廖立,怎么一转眼就变卦了呢?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变故不成? “相爷……”霍戈欲言又止。 诸葛亮心事重重地看着他:“你说,你说……” “近日鲁王、来敏时常陪伴皇上左右……小侄以为,相爷应该尽快回朝……”霍戈犹豫地说。 诸葛亮点点头,赞许地看看他,说:“霍戈啊,先帝这一生,就只为你父亲守过灵。你乃将门虎子,好生为朝廷干事,莫辜负了先帝的良苦用心。” 霍戈没有说话,只是跪下,重重地磕头。 诸葛亮当即决定,马上回成都。临行前,他把广都县令斐俊叫到一旁,吩咐他把广都县安置流民的做法以及百姓的反应详细地写出来,特别交代要突出百姓对皇上的感恩之情,快马呈送丞相府。 七 廖立接到任命,尽管还是不甚满意,但毕竟是五校尉之一,比一个加官的侍中强多了,手中有了实权,比二千石,还有专门的府衙及属官府丞和司马,领骑兵七百三十六人,负责皇帝宿卫兵。他马上去长水校尉府衙,把属官及将校们召集起来,点卯训话,然后来到来敏的府衙。 来敏接到通报,立即来到大门口迎接,对守卫军士说:“以后廖大人来,无须通报,直接请进来便是。” “来大人对下官殊遇,叫我如何为报?”廖立感激万分。 来敏呵呵直笑,挽起他的手开玩笑说:“我才领军三百人,而你领七百三十六人,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来大人再莫取笑公渊……”廖立立即满脸沮丧。 来敏心里发笑,这家伙还不满足;于是郑重其事地劝慰道:“君之才,先帝都很赏识,今日出任长水校尉,确实有些屈才,但时下情势如此,慢慢来吧。不过,若中都护李严回不了成都,估计你不能尽其才……” 廖立沉吟片刻,说:“南中吃紧,而京都治安不靖,正好可以奏请皇上,召回李严。” “英雄所见略同。”来敏心中暗喜,但依然不动声色,“不过,我怕到时候应和我的人少……” “不然,朝中官员,多为蜀地豪族大户,而诸葛亮近日一连串动作,就是为抑制豪族大户做铺垫,只要此议一出,都会附会,大人何言人少?” “蜀地士绅官员,话语权不重,君乃荆襄之地老臣,若有你相助,我方敢舍命直谏。”来敏忧愤地说。 几句话把廖立捧得满心喜欢,他立刻信誓旦旦地说:“为先帝基业,我廖立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请来大人放心。” 来敏大喜:“有公渊这句话,我无忧了。” 从来敏那里出来,廖立不觉神清气爽,便想随意走走,在街上转转。几个随行护卫的军士前面开道;好久没有享受到这般待遇了,廖立心中愈加欢喜。突然,前面传来威严的开道声:“关内侯、忠节将军、郡守杨大人驾到,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自己手下那几个军士连忙导引他来到街边,等候杨洪车驾过去。 满心的喜悦一下子被击碎了,廖立心头像倒了五味罐,很不是滋味。先主定成都时,那杨洪只不过是李严手下一个功曹而已,现在呢? “妈的,小人得志……”他心里骂道。 廖立再也没有雅致转悠了,憋着一肚子气朝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刚转过巷尾,看见蒋琬一个人走来。 蒋琬也看见了他,便远远地恭恭敬敬地打招呼:“蒋琬拜见廖大人。” 都是荆襄之地来的,廖立对蒋琬倒是没什么成见。一则蒋琬年龄比他大一些,但一直对他很是尊敬;二则他认为这个人还是有些才华。 “公琰到哪里去?”他对蒋琬不自觉有一种亲切感,心中的郁闷陡然消减了不少。 蒋琬又拱手说:“这广都县来人拿着丞相手令,讨要粮谷,还要农具,这不,我去司金府看看……” “这等小事,也要你去跑?”廖立奇怪地问。 “没法子,大人有所不知啊,丞相府人手少,丞相又不许多进人,所以……” 廖立立即为他抱不平:“你也真是的,这般跑来跑去,还不把你累死?哎呀,都是苦命的人呐!丞相也是,怎么着也得给你个千石嘛,都这把年纪了,没功劳也有苦劳,还是个四百石东曹掾……” “下官还是保留了六百石的俸禄。”蒋琬说。 廖立别了他一眼,继续发牢骚:“六百石,也不公平嘛。你看看那杨洪、王连之辈,我们来的时候,也就那么丁点大的官秩,现在呢?而今大汉危机四伏,说实话,皇上、丞相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先帝攻下成都后不去攻打汉中而远征荆州,与孙权争夺江南三郡,一听说曹操亲自征讨汉中,便慌忙以三郡与孙权,劳民伤财,无功而还。汉中被曹操占领后,令夏侯渊、张邰率兵攻打巴西郡,几乎丧失一郡。后又听那法正意见,进兵汉中……” 蒋琬见他越说越起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想打断他的话:“廖大人……” 廖立摆摆手,打断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事儿急,且听我把话说完。我与丞相,说不上几句话咯……”顿了一下,“有些话闷在心里,不好受,说与你,请带给丞相……” 蒋琬见他如是说,便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 “攻打襄樊,这样大的军事行动,没有先帝的命令,那关羽岂敢自作主张?先帝头脑发热,丞相应该不会发热吧?怎么不劝谏先帝呢?而那关羽怙恃勇名,一直以来都是意气用事,领军无方,襄樊之役是从建安二十四年七月打响,历时半年,即将战败,先帝又不发援兵,致使关羽孤身作战,丢了荆州不说,还把上庸也丢了……”廖立说到这里,仰天长叹,“天不佑我大汉……” 蒋琬惊骇不已,看了廖立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 廖立接着说:“你看看,现在用人,如向朗、文恭,凡俗之人耳。文恭作治中目无纲纪;向朗昔奉马良兄弟,奉为圣人,今作长史;中郎郭演长,没有主见,不足与经大事,而作侍中。现在朝廷危急,而用的都是这样的人,你说怎么可以挽回颓势?你看那王连,只知道一味盘剥士族,使百姓疲弊,以致今天这个局面,唉……” 八 诸葛亮刚赶回成都,斐俊的折子就到了。诸葛亮看完后大喜,对王连说:“我去宫里一趟,你回丞相府召集大理官员到相府候命。对了,通知杨洪也来。” 已经是黄昏时候,王连、杨洪和大理的官员们都已经在丞相府候了将近一个时辰,还不见诸葛亮来。 几声巨雷,大地颤抖,接着就是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而来,噼噼啪啪地打在屋顶和院子里。地面上溅起一拨儿又一拨儿的水泡,不一会儿,整个院子便弥散在一片水雾之中…… 杨洪来到窗前,怔怔地望着外边,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雨点随风在窗边肆虐,打在他的脸上,硬生生地痛,他犹自浑然不觉。 王连走过来拉了他一下:“怎么了?” 杨洪回过神来,抹抹脸上的雨水:“没事,凉快凉快……”话音未落,却连打几个喷嚏,便自嘲地笑笑,“这暴雨……也太猛烈了……” 王连看了看他,知道他此刻的心事,正要劝慰几句,诸葛亮冒着雨走了进来。 蒋琬连忙吩咐掌灯,招呼大家拜见丞相。 “罢了罢了。”诸葛亮说,“我们抓紧时间,议几件事儿……”他接过蒋琬递来的方巾,摘下帽子,擦擦脸上的雨水,“先议议犍为郡张邈折子说的事情。” 上月张裔到犍为郡,尽管杀了郡都尉,但其他属官大大小小几十个人都有涉嫌贪污、渎职、侵掠百姓等不法行为,他不可能全部诛杀,所以就留给张邈自己处理,回来后详详细细禀告给了诸葛亮。一个郡府的属官几乎都卷了进来,诸葛亮震惊之余,勃然大怒,因为牵涉到李严,他思前想后,决定由杨洪安排可信人员秘密到犍为查实。随后,张邈的折子也到了,基于郡府的正常运转,他建议处理面控制在一半,其他人则戴罪值守。不过,风声还是传了出来,但很多官员没有在意,所谓法不责众,加之又是李严以前简拔的属官,所犯之罪也就私下说说而已,大抵都认为会不了了之,抑或就处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吏。 杨洪说:“据查,犍为郡所有属官无一例外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枉法行径,所有人的犯案事实都由大理具录备案。只是,在处理上,张邈的说法也值得考虑,毕竟要维持一个郡府的运转……” “大理有何意见?”诸葛亮问。 大理卿说:“禀丞相,下官赞同杨大人之说。” “那蜀郡大牢常房四子被杀,又是怎么一回事?”诸葛亮面无表情,又问。 大理卿说:“此案由我司查办,据查,两个贼人买通典狱官,以探视为名进入大牢后,又买通当天值守的狱卒,与常房四子饮酒吃肉过程中暗杀四人,贼人出大牢后,狱卒才发现四人已亡。大牢所有涉案人员现已全部拘拿监押。” “只是那两个贼人还没能查实。”杨洪补充说。 诸葛亮望着桐油灯的火苗不语,屋子里一下沉寂起来;继而一股无形压力开始弥散开来。众人都低着头,不时偷偷看看诸葛亮,企图从他脸上读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大家都明白,常房之案本已关联南中局势,而这样的事居然发生在天子脚下,加之丞相巡察遇刺,京都治安不靖,士民不安,新主登基,朝廷本来就不很稳定,不知又有多少人就此要大做文章…… “刚才我把吕乂和斐俊的折子呈送给皇上,同时也把张邈的折子呈给了皇上……” 诸葛亮终于发话了,声音很轻,却如惊雷一般敲击着每个人的耳鼓。 诸葛亮接着说:“我与皇上讨论,天子求利,则侯爵贪、官员腐败,士族豪夺,百姓受苦。皇上深以为然,所以,治国必先治吏,否则上多欲,下多端,法不定,则政出多门,国家何以为治?” 他看看所有人,突然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在座的都是忠君爱民的贤士,无须我多解释,犍为郡集体腐败窝案,均按《蜀科》处置!” 王连错愕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丞相,这……郡府还得要运作呀……” “那是你这个长史的事情,待明日朝会后,你亲自到犍为,帮助选拔属官。”诸葛亮坚定地说,“为了让朝廷官员有所警醒,也为了约束他们,维修法制,我这有一篇《发与群下教》,你们先看看,等案子结束了,一并发与中央和地方各个衙门。” 王连忙接过去,低头细细地看: 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若远小嫌,难相违覆,旷阙损矣。违覆而得中,犹弃敝趫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徐元直处兹不惑。又,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来相启告。苟能慕元直之十一,幼宰之勤渠,有忠于国,则亮可以少过矣。 等大家传阅完毕,诸葛亮又说:“为了依法督促各级官员勤政廉洁,我还作了‘八务’‘七戒’‘六恐’‘五惧’,你们拿去研究,并进一步修改完善,也一并下发。” 蒋琬处理完当日的事务,已过了戌时,想起昨日廖立那席话,心里兀自冷战连连,便来到后院诸葛亮的书房,把廖立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诸葛亮;最后说:“他要我问问你,按照他的资历,应该仅仅在丞相之下,为何才做个长水校尉?” 诸葛亮越听脸色越难看,震怒地敲着几案道:“奖罚有据,功大者居之,这点常理他不懂?你立即派人把我的话传给他:诋毁我和众臣也罢了,诽谤先帝,罪不可恕!” “下官近日还闻,他和来敏、杨仪以及一干蜀地官绅走得很近,而李丰前后无常,甚为蹊跷……”蒋琬不无担忧地说,“想必那李严正千方百计地回朝……而一旦回朝执掌内外军事,这朝廷怕是没有宁日了……” “公琰所忧,正是我所虑的……” 蒋琬拿出一份折子,双手呈上说:“丞相,现在风雨欲来啊……下官具写了一份折子,准备明日朝会上奏皇上,请丞相过目……” 诸葛亮看完,用感激和赞赏的目光看着他,动情地说:“有公琰这样的忠臣国士,我无忧矣。”他把折子还给蒋琬,“准备车驾,我要进宫。” 蒋琬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刚准备停当,弘农太守杨仪冒雨赶来,嚷着要见丞相。 九 送走诸葛亮,刘禅来到御书房,站立了片刻,屏退左右服侍的太监和宫女,拿出钥匙,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一个锦盒。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锦盒,就像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儿的脸,生怕惊扰了他。先帝交给他锦盒时说的话犹在耳边响起:“朕这次东伐,如有不测,将你托付给丞相诸葛,但诸葛亮科法严峻,必将得罪不少蜀地豪族,朝廷必将动荡,赐你这道密旨,可保我大汉基业,切记,切记!” 这个盒子是先帝东伐临行前的一个晚上亲手交给他的。 一道闪电,似乎划破了窗户,在书房里张牙舞爪,紧接着就是一个惊雷,犹如在当头的屋顶上炸裂。刘禅吓了一跳,看着油灯的火苗杂乱地摇摆,心中更增添了几分恐惧感…… “来人,来人……”他有些力不从心地喊。 “皇上……”太监黄皓从外面小跑进来。 刘禅觉得眼生,便问:“你是何人?” “小的叫黄皓,是先帝身边的……” 黄皓麻利地把几盏油灯的灯芯拨了拨,屋子里一下亮堂了许多。 刘禅刚才的恐惧感一下子消散了,不由得对这个太监产生了几分好感。 “你去把谒者霍戈叫来。”刘禅心情平静下来,右手按在那锦盒上,对黄皓说。 黄皓走了出去,屋子里一下又沉寂起来。连续不断的闪电和巨雷袭来,他没有先前那种惧怕感了,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自登基以来,鲁王刘理、来敏和一大帮蜀地官绅通过各种关系来游说,请李严回朝,与诸葛亮共同辅佐朝政。李严也是托孤大臣,是先帝选中的人,他不是不相信李严,目前朝廷局势是四面楚歌,确实需要一个人来主持军务。先帝遗诏,令李严留镇永安,尽管他猜不透先帝的用意,但既然先帝这么安排,必然有先帝的道理。 今天下午,丞相巡视回来,拿着巴西太守吕乂、犍为太守张邈和广都县县令斐俊的折子进宫。本来,霍戈回来时候已经将所见所闻给刘禅汇报了,他看完折子后对下面民情越加了解。丞相又给他汇报了恢复国力的想法,第一步就从犍为郡窝案着手整饬吏治;第二步全面推行《蜀科》,抑制官员贪腐和豪强大户对百姓的盘剥;第三步强化盐官、铁官、锦官和堰官的职权,推行闭关劝农的息民之策。他不得不承认,丞相在治理国家方面确实比朝中任何一个大臣都能干。 可是,丞相前脚刚离开,鲁王刘理、秦宓和来敏又来了。他们来的目的,不外乎就是劝说皇上召李严回朝。而这一次,鲁王带来了鲁王的亲娘、也就是现今的皇太后的两个哥哥的书信。吴懿,太后的亲哥哥,护军、讨逆将军、关中都督;吴班,太后的胞兄,秩位为领军。这两位舅舅都在汉中协助魏延镇守边关,而鲁王、来敏等人居然派人去取得了二人的支持,可见他们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了。而来敏还带来了一些豪族大户联名上奏的折子,请求召回李严和重新修订《蜀科》,更可怕的是,朝廷大多数官员都在上面署了名,就连荆襄之地来的廖立、杨仪等也都在折子上签字画押。 刚才丞相又一次进宫,说来敏、廖立、费观以及蜀地豪族背景出身的少府王谋、从事祭酒秦宓、谏议大夫杜琼和尹默等串通合谋,将在明日朝会上力主召回李严,要皇上有个心理准备;还把廖立诽谤先帝、诋毁群臣的事情也禀告于皇上,并说明日他将上书弹劾廖立。 先帝真是雄才伟略啊,丞相还未推行新政,蜀地官绅就开始行动了。明日这个朝会,恐怕是他登基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政治危机…… 他拿起来敏那份奏折,对诸葛亮说:“丞相,来敏下午送来了朝中官员和豪族大户联名上奏的折子,他们请求召回李严和重新修订《蜀科》,你拿去看看。” “皇上……皇上与微臣,若心神无贰,推心置腹,君臣相依,恳请皇上圣裁,微臣岂敢僭越?”诸葛亮连忙跪下,诚恳而惶恐地说。 本来,刘禅还未亲政,按例,折子一律送丞相府,他这般说,就是试探这位托孤大臣的,如今看到诸葛亮这般,他心里充满愧意,连忙把他扶起来。 就在这一刻,刘禅作出了决定。 诸葛亮从宫里回来,都亭侯、振威将军费观的随从已经等候多时,说:“费侯爷本当前来拜会丞相,可他身染风寒,不能前来,请丞相见谅。这是益州郡豪族雍闿给李严李大人的回信,侯爷叫小人呈送给丞相。” 诸葛亮接过信,看后大吃一惊。 等费观的随从走后,蒋琬问:“信上怎么说?” “南中危矣……”诸葛亮把信交给他,忧心忡忡地说。 蒋琬看完,沉吟良久,徐徐说道:“丞相,下官建议你去看看费观。” 十 第二天诸葛亮刚刚来到宫门口,王连正好从里面出来,神情很是不安,轻声说:“丞相,两个王子都来了……” 诸葛亮暗暗吃惊,鲁王刘理、梁王刘永都未成年,即便是成年了,没有皇上刘禅的命令,他俩是不敢擅自来参加朝会的,难道…… 他忐忑不安地来到朝堂,来敏、廖立、杨仪和一干臣子正在议论什么,一见他来,便打住不说。诸葛亮也不理会他们,装着没有看见,低头站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候。 不一会儿,刘禅出来了;不过,今天陪同他出场的,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女,而是几个威风凛凛的谒者。这让诸葛亮更加狐疑,皇上今天有点反常,昨晚他的态度很明朗,难道这中间又陡生变故了不成?尽管自己是托孤大臣,丞相,总领国事,但是如果今天大多数大臣赞同李严回朝,他又该怎么办呢?坚决反对?万一那李严回朝,就算他高风亮节维持大局,那么《蜀科》、息民新政能顺利推行么?如此一来,国力不能恢复,大汉就只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 “臣有本要奏。”来敏出班,大声说。 诸葛亮一下子从沉思中醒过来,收敛心神。 “你说吧。”刘禅声音不大。 来敏慷慨陈词:“皇上,今盗匪猖獗,混入蜀郡大牢劫杀常房四子;丞相出行,险些被刺。京畿要地,治安不靖,士绅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而南中局势,一触即发,我大汉本来疆域就小,若再失国土,国将不国,引天下人笑耳。微臣以为,丞相虽然睿智善治,但无掌军经验,宜速召回托孤大臣李严,秉承先帝遗愿,统内外军事,肃清盗匪,绥靖京畿,陈兵南中,以防生变。” 来敏话音刚落,鲁王便出班说:“皇上,臣弟有话要说。” “你说吧。”刘禅还是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 鲁王看看群臣,微微一笑,说:“自先帝归天以来,盗贼并起,曹魏、东吴陈兵边境,暗通南中,企图蚕食我大汉,朝廷风雨飘摇,四面楚歌,臣弟以为,为今之计,确需召回李严,整顿军务,以防变故。内政息民,昔高祖化繁为简,无为而治,国力大增,四海升平,百姓归心。而《蜀科》过于严苛,臣弟以为,宜重新修订,以安民心。” 鲁王刚刚讲完,廖立便出班附和:“臣长水校尉廖立也深以为然,请皇上圣裁。” 紧接着,少府王谋、从事祭酒秦宓、谏议大夫杜琼和尹默等相继出班,奏请刘禅同意来敏和鲁王的建议。 “你们还有什么异议吗?”刘禅看看下面的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诸葛亮的脸上。 来敏看到了这一幕,给鲁王等递眼色,心想不能给诸葛亮那帮人任何机会,就势迫使这个没有经验的皇上做出决定,于是便跪下禀告:“今情势危急,请皇上圣裁!” 鲁王、廖立等人是何等机敏,也赶紧跪下:“请皇上圣裁!” 而其他朝臣,一个接着一个,出班依次跪在后面,黑压压一大片,喊声如雷:“请皇上圣裁!” 梁王刘永本无心参与其中,但见大部分人都同意,也迟疑地出班跪下。 杨洪、王连、蒋琬、马谡等心急如焚,如果皇上此时只要略微点头表示同意,那就算诸葛亮有回天之力,也无法挽回局势。 诸葛亮心中也在长叹,就算他此刻上奏,又有何益?自己没有军务经验,朝野皆知,唯一可以反驳他们的,就是先帝遗诏。就算抬出遗诏又怎么样?他们会说,永安方向的防务已有赵云、陈到两位虎将,就算调回李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昨夜已经跟皇上讲清利害关系,在这种时候,做出决定的应该是刘禅,而不是他。倘若皇上要召回李严,那也是天意,大不了回襄阳或者回阳都城老家,再次躬耕于山野之间…… 蒋琬见诸葛亮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焦急万分,心想豁出去了,大不了回荆州老家去,于是出班。几乎同时,马谡也出班,两人朗声说:“皇上,微臣丞相府东曹掾蒋琬(参军 第八章 一 黄门侍郎董允与费祎从皇宫里出来,远远看见黄门丞黄皓匆匆从宫外回来,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纳闷儿,这个太监出宫干什么? 把守宫门的是来敏的虎贲禁军,都认得黄皓,见他走过来,都给他行礼。一个伍长讨好地说:“公公安好?” 黄皓满脸堆笑,随手拿出一两银子交给那伍长:“你们辛苦了,拿去给几个兄弟吃喝。” “小人代兄弟们谢过黄公公。”那伍长满心欢喜,把银子揣在怀里。 董允大怒,喝道:“黄皓!” 黄皓吓了一跳,那伍长见是董允和费祎,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哆哆嗦嗦地朝他们行礼。 黄皓也慌忙见过两位,躬身就要离去。 董允叫住他:“你先别走。” 这时候,费祎见来敏优哉游哉地朝这边走来,便叫:“来大人,这边请。” 来敏走了过来,见董允满脸怒色,便笑道:“何人那么大地胆子,敢惹休昭(董允,字休昭)?” “你问问你的伍长。”董允沉着脸说。 来敏对那伍长喝道:“何事?” 那伍长两腿一软,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把黄皓给他的银子拿出来,双手高举过头:“大人……” 来敏大怒:“来人,重责十九大板,送军正衙门!” 董允和费祎都很奇怪,按例一般不是十五就是二十,这位来大人还真有性格,竟然下令打十九板子。 两个军士立刻左右各夹住那伍长一只胳膊,拖了下去。 “来大人,借你的板子用用,可否?”董允说。 来敏哈哈一笑:“董大人想打谁,尽管用。左右,取大杖来。” “董大人、费大人,小人以后不敢了,请两位大人宽恕一二……”黄皓立即跪倒在地,求饶道。见两人不理睬他,便朝来敏跪走几步,不住地磕头,“来大人,帮小人说说话,小人下次不敢了……” 来敏瞪了他一眼:“你是皇上近臣,居然也干这等龌龊之事,本官怎么帮你?” 董允满以为来敏要替黄皓求情,哪知他这么说,便不由得敬佩三分,低声问道:“来大人,本官纳闷儿,怎么下令打十九板?” “丞相不是有令,罚二十以上要报丞相府审核么?嘿嘿……”来敏附耳道。 董允大笑,对黄皓喝道:“看在来大人面子上,就只打你十大板,长长记性。” 军士刚打下去一杖,那黄皓便杀猪般地叫起来。几个太监宫女刚好经过,便远远地躲到一旁偷看。 费祎似乎不忍看,便拉拉董允,示意他离开。可董允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一直等到打完了,才和费祎辞别来敏,走出宫门。 费祎抱怨道:“打一个太监有那么好看么?” “你有所不知,这打板子猫腻多着呢。”董允说。 费祎大奇,问:“什么猫腻,说说看。” “听先父说,这官场办案,对有关系又得到很多好处的,就喊‘用心打’,就是说意思意思就是了;对有点关系但送礼力度不大者,就喊‘用力打’;没关系又没得到好处的当事人,就喊‘着实打’;问半天当事人还是不承认,问案官很烦时就会喊‘狠狠打’,这是向衙役发出的逼供信号;一点意思和关系也没有的,就会大喊‘给我往死处打’,衙役就会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不把当事人整死也会打成残废。” 费祎一脸诧异:“看来这当官的门道还真多……” “这黄皓,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上上下下打点,他进来才几年,你看,都当上黄门丞了。我就是要看着打,杀杀他的锐气。”董允有些忧郁地说。 费祎劝道:“那黄皓平素里也没干些索贿之事,只是跟李严很要好,八成钱也是李严给的。你也不要担心,皇上还是很英明的。前些日子,我无意间还给他说起这事儿,他说这事儿他是知道的,还说要找黄皓谈谈。但不知道皇上找黄皓谈了没有,我也不好问。” 来敏看着黄皓龇牙咧嘴的痛苦样子,皱皱眉头说:“安安分分有什么不好,偏要行些阴事!你是他们的属官,以后注意一点,要是再被拿住,恐怕不是那么轻松了。” “来大人,李丰给了我一个折子,是李严大人密奏皇上的……”黄皓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说。 来敏吃了一惊,低声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胆了?《蜀科》严令不准太监干政,你不知道吗?” 黄皓哭丧着脸道:“小人受过李大人恩惠……” “那李严怎么不交给我?这事儿我不管,我就当不知道……”来敏连连摇头,转身便走了。 黄皓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自打在永安宫与李严搭上后,李严逢年过节也没少给他银钱,就是靠着这些钱和李严的一些关系,黄皓上上下下地打点,加上其善于揣摩圣意,慢慢地皇上也似乎就离不开他照顾了,于是今年初,就被提升为黄门丞。黄门丞虽然仅仅是个四百石的没入流的小官,但毕竟是朝廷钦定的命官,对于黄皓来讲,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黄门丞归黄门令管,黄门令又归黄门侍郎管,但大臣们对黄门丞很是尊重,甚是超过了黄门侍郎,其原因不外乎黄门丞的主要公务就是陪着皇上,皇上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照管他的饮食起居。他这个角色,尽管不敢给皇上建什么议,但皇上的喜怒哀乐、说什么话,他最清楚,这也是李严看中他的一点。 “大人,皇上在找你呢。”一个老太监气吁吁地跑过来,急急地说。 黄皓回过神来,踢了老太监一脚,可屁股扯着吃痛,便不停地哼哼:“哎呀……妈的……去给我准备点金疮药……” 老太监看着他一拐一瘸的样子,心里暗笑。 二 丞相府衙门,诸葛亮正召集张裔、向朗、杨洪、马谡、杨仪、吕乂、蒋琬等人讨论南中平叛的事情。 这几天丞相长史王连突然患病,卧床不起,诸葛亮探视了两回,又把御医叫来给他诊治。几个御医会诊后悄悄给丞相说,怕是难以医治。诸葛亮很是沉痛,便奏请刘禅,因为筹划南征事宜,步兵校尉向朗曾出任过牂牁郡太守,熟知南中事务,所以让他代王连领丞相长史。 向朗,字巨达,襄阳宜城人,说起来还是诸葛亮的同学,他也拜水镜先生为师,好学不倦,与徐元直、庞士元关系都很要好,荆州牧刘表以为临沮长。刘表死后,他便投奔先帝。正因为是荆襄之地来的人,先帝一直都很器重他,委以重任。诸葛亮率赵云、张飞打下江州等地后,先帝令向朗统领秭归、夷道、巫(山)、夷陵四县军政民政。攻占成都后,以向朗为巴西太守,不久转任牂牁郡太守,又徙房陵郡太守。 不过在诸葛亮看来,向朗为人亲善,原则性不强,灵活性倒是绰绰有余,所以平常一些重大的事务,便没有找他来商议。 杨洪一进来,先跟张裔打招呼,张裔哼了一声,便把头扭到一边。杨洪也不以为意,还是恭恭敬敬地行拜见之礼,然后再拜见诸葛亮,找座位坐下。 诸葛亮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快,但张裔刚从吴地回来,也不好多说什么。 诸葛亮说:“经过两年的闭关息民,如今百姓能吃口饭,有点余粮了,今年就没有了春荒,基本上是安居乐业,国库、府库也充盈起来,国力有所恢复,所以,我们有精力考虑南中的问题了。张裔、向朗、马谡都在南中任过太守,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其他人也都说说,把南中的情况说透,我们才好决策。” 张裔见大家都看着他,于是干咳一声说:“其实,我就过了一下路,对南中的情况不是很熟悉,但从高祖以来,对待蛮夷之策,不外乎有三种:一是剿灭;二是剿灭和安抚并用;三是和亲,所谓昭君出塞,就用此法。但大多数时候就是剿灭,戮杀其十之八九,几十年让他们恢复不了元气,则自然安定。” 一想起自己受的苦,张裔语气很是愤怒,言辞之间充满杀伐血腥之意。大家都用一种不可捉摸的眼神看着他,他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便努力平抑情绪,继续说:“说南中是蛮夷之地,依我看倒不如说是蛮荒之地更为准确一些。大汉立国以来,大规模的反叛几乎没有间断过。昭帝成帝时、王莽篡位时、安帝灵帝时,都反。昭帝始元元年,益州廉头、姑缯,牂牁等二十四县反,水衡都尉吕破胡率兵平息。不到三年,姑缯复反。吕破胡又去征讨,结果被蛮夷打得大败。第二年,朝廷遣大鸿胪田广明率军征讨,大破蛮夷,斩首、捕虏五万人,获畜产十余万头。其后四十多年,蛮夷恢复不了元气,南中局势相对稳定,无人敢反。” “哦……”诸葛亮沉思,不置可否。 向朗接着说:“张大人之言,很有道理,对付这些蛮夷,最好的办法就是剿。宣帝时,令五将联合乌孙夹击匈奴,斩首三万九千余,掳获马牛羊驴等七十万余,匈奴人亡十分之三,畜亡十分之五,国力大为削弱也。不久,汉军三千骑击匈,都能捕得几千匈人而还,匈奴亦不敢报复。其后不久,呼韩邪单于亲往帝都长安,俯首称臣。纵横万里的匈奴帝国,全盛时拥有精锐军骑三十余万,与我大汉缠斗一百四十余年,终于低下高昂之头。” 张裔被他说得兴起,接着说道:“安帝元初四年,益州、永昌、越嶲诸夷等反,有十余万众。蜀郡从事杨竦领军兵讨之。杨竦先以诏书告谕,告谕不从,便武力征剿,杀蛮夷三万余人,获生口千五百人,财物四千余万,南中遂平定。所以,纵观以前的国策,都是以剿为主。凡是采用安抚的手段,没过几年,蛮夷必又反叛。” 张裔说到这里,朝诸葛亮和其他人拱拱手,说:“我承认我仇恨那些蛮夷,恨不得亲手诛之,所以刚才说话杀伐之气重了一点。但是为国计,为长远计,还是宜举兵十万剿灭之。不把南中的叛乱彻底平息下去,丞相以后何以能安心北伐?曹操为了消除后顾之忧,亲征乌恒,杀二十万余口,从此解除了后顾之忧,才得以南下荆州。” 大家见他说得诚恳,都不由得点头称是。 马谡徐徐说道:“下官以为,张大人和向大人的方法不可取。” 马谡的话不亚于一记闷棍,大家都瞧着他。 三 刘禅见黄皓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好生奇怪,看着他问:“你怎么啦?” 黄皓哭丧着脸,跪倒在地说:“请皇上为奴才做主……” “究竟怎么回事?” “奴才被那董允打了……呜呜……皇上你看,这里,这里,都打烂了……”黄皓一阵乱指,啼哭说,“打死奴才也倒没什么,可奴才担心,要是奴才这么一去了,谁还能照顾好皇上啊……” 刘禅看他那模样,也觉得好笑,问道:“为何打你?” “奴才出了一趟宫,回来时见值守的军士很辛苦,便给那伍长取了一两银子……就一两嘞……不就值几百钱嘛,那董允小题大做,便打了奴才十杖……哎哟……” “好端端的,出宫干什么去?”刘禅问。 黄皓爬起来,连忙掏出一个折子,双手呈上说:“这是李大人密奏皇上的折子。” 刘禅拿过来看,李严说了两点意思:一是皇上已经年满18岁,理当亲政;二是现在国力恢复,愿率大汉将士平定南中叛乱。刘禅沉思了一会儿,合上折子,看着黄皓问:“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黄皓没想到皇上突然问这个问题,心头很是慌乱:今天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呢?难道李严在密奏里对皇上说了给自己多少财帛?他慌忙跪下,老老实实地交代说:“是李严李大人平常接济奴才的……” “哦……”刘禅没有表态,眯着眼睛养神。 黄皓偷偷看了刘禅一眼,脑袋飞速旋转,也不明白皇上究竟啥意思,便吞吞吐吐地说:“奴才……也不知道李严究竟给了多少,反正……有了钱,就花了……请皇上不要生气了,伤身子呢……奴才以后不接他的钱便是……” “他别慌乱,朕就是问问而已。他送与你,你就接吧。”刘禅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笑着说。 黄皓伏地可怜巴巴地说:“奴才真不敢了,就算皇上你宽厚,准许奴才拿几个贴补贴补,但要是再被那董允撞见,奴才的小命就没了……” 这几句话很是阴毒,言外之意是说他董允根本就没把皇上放在眼里。黄皓心里暗道:好个董允,竟敢打老子,有你好看的! 刘禅瞪了他一眼,喝道:“你这狗奴才,还不长记性?竟然挑拨朕与大臣的关系,你长了几个脑袋?” 黄皓没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刘禅突然发怒,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哆嗦。 刘禅不再理会他,拿起李严的折子又看…… “亲政……”他喃喃地说。 对于李严,刘禅不是很了解,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李严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唯一给他留下的就是先帝晋位汉中王和登基时,他弄出很多祥瑞的事情来。自己袭位也一样,说什么有黄龙又在外水升腾而起,九日才隐没而去。至于他的军事才能,大的战事就是平定了马秦、高胜的叛乱;后来高定围攻新道县,他率兵去解围,还没抵达新道县,那高定听到消息便逃跑了。哪像赵云、陈到,随先帝南征北战,熟悉军务,又忠心耿耿。 前些日子,他派人去赵云那里,要他把永安的情况写个折子上来。赵云在折子上说,永安防务有他和陈到将军在,请主上勿忧,不过永安地方治理混乱,盐、铁、锦走私泛滥,李严作为永安都督,与郡守潘文怡都有纵容走私的嫌疑。官吏腐败,上下盘剥,没有按照朝廷的要求认真推行息民之策,百姓生活艰难。 他相信赵云,如果连赵云都不能信,这满朝文武他又能相信谁呢?所以李严不可信,说不定只要一查,这人还劣迹斑斑。但李严在折子里请皇上亲政,倒是很合自己的意思。也许把他调回来,还有利于永安的治理…… 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把李严的折子交给诸葛亮。 “对,朕亲自给他送去……”刘禅想到这里,得意地笑了笑。他这才注意到黄皓还跪在那里,还在哆嗦,有些好笑,也有些可怜。“以后别惹那董允,连朕都忌惮他几分呢。去吧,去擦点药回来,随朕去丞相府。” 四 诸葛亮一直赏识马谡,这个人少时素有才名,和兄长们并称为“马氏五常”,好论军计。也许正因为诸葛亮一直没有实战经验,加之身边没有像赵云一般有实战经验的将军,谈论军务实属纸上谈兵,所以经常跟马谡谈得很投机。他见马谡提出异议,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马谡说:“我也先讲一件事,供大家琢磨。秦末南海尉赵佗,以五岭为屏障,自立为南越武王。高祖刘邦因连年战乱,百姓生活困苦,便派楚人陆贾为特使,携金印,说服他服从朝廷,立他为南越王,使南越国成为大汉的一个藩属国。吕后临朝,铁器走私严重,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赵佗认为这是朝廷欲灭南越的计策,于是发兵攻桂阳郡。朝廷派遣大将隆虑侯和周灶率军平定南越,十几万大汉精锐,还没与南越主力接触,就连南岭都没能越过……” “噢?这是为何呢?”丞相府从事郎中吕乂迫不及待地问道。 马谡说:“原因很简单,南岭山中是原始森林,毒蚊害虫,瘴气蛮烟。只要进入五岭山中,瘴气一吹、蚊虫叮咬后便下痢,士兵纷纷得病,再加上南越蛮夷躲在暗处袭击,汉军失去战斗力,只得返回桂阳郡休整。” “那后来呢?”诸葛亮问。 马谡继续说:“自此之后,赵佗开始以皇帝的身份发号施令,与汉朝对立起来。其后大汉再派使臣威抚,那赵氏假意向大汉称臣,而南越国内,继续用着皇帝的名号。大汉无奈,只得由他。直到武帝元鼎五年秋,武帝趁南越国内乱之际,调遣罪人和江淮以南的水兵共十万人,兵分五路进攻南越。这场战争十分激烈,一直到第二年的冬天才平定南越。” 马谡说到这里,加重语气感叹道:“整整九十二年啊,大汉才灭掉南越。” “南越与南中是两个概念,幼常(马谡,字幼常)怎可如此比较?”张裔不以为然。 马谡反驳道:“南越与南中,地形相差无几,何况南越的疆域直抵今益州、牂牁两郡?” “幼常所言不差,南中之乱,不可小觑,如果发兵剿之,山高水险,瘴气冲天,十万余众的口粮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杨仪接口说。 向朗也不同意马谡、杨仪的说法,追问:“那以你们之议,南中叛乱短时间无法平定?” “两位稍安,待我把话说完。刚才威公(杨仪,字威公)道出了我军面临的最艰难的问题,那就是口粮。南中本来贫瘠,十万大军进驻,要多少人力来保障后勤?南中叛乱是少数别有用心的蛮夷头领煽动的。我以为,精兵出击,剿其叛首朱褒、雍闿、高定等即可,对于从者采取安抚之策,南中则定。”马谡说到这里,拱手对诸葛亮说,“丞相,下官这里有一个陈条,请您过目。”说罢,起身把陈条呈给诸葛亮。 诸葛亮接过来看: 南中恃其险远,不服久矣,虽今日破之,明日复反耳。今公方倾国北伐以事疆贼。彼知官势内虚,其叛亦速。若殄尽遗类以除后患,既非仁者之情,且又不可仓卒也。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 诸葛亮看完,不由得连声叫好,把马谡的陈条拿给其他人看,说:“南中叛乱是少数别有用心的蛮夷头领煽动的,这个定性是准确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采用这个方略,正如幼常所言,南中可定。但是,却不能达到南中可安。” “丞相还有什么顾虑吗?”马谡纳闷儿地问。 诸葛亮说:“你们想一想,南中地域广阔,平息叛乱之后,五十五个县啊,那么多县,朝廷若按照以前那样,派人出任,留兵驻守,留守士兵则要粮食,怎么解决?搞不好又与当地百姓夺食,埋下祸根;再者,平息叛乱,再怎么着都要打仗,夷人必有死伤,如果只委任县令,没有士兵驻守,那么朝廷官员的安全就成问题了;还有,南中纲纪未立,夷、汉不两立,夷人忧怕有废杀的罪名,自怕过失过重,若朝廷委派汉人,终不会得到他们的信任,这是第三个顾虑。” 大家没想到诸葛亮还未南征,就想得这么远,不由得暗暗佩服。 “丞相,依下官看,不如就任用南中有影响的人,只要他拥护大汉朝廷,就任用为地方官,县级及以下官员都由他们担任,让南中蛮夷自己治理自己,让他们狗咬狗。”杨仪道。 大家一听都笑起来。 “威公这话俗了点,不过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不留兵,不运粮,减轻朝廷的负担。”诸葛亮也笑道,接着对杨洪、蒋琬说,“只有季休、公琰还没有发言,不知二位有什么想法?” 杨洪本不想说话,但诸葛亮点了名,只好说:“南征策略基本确定下来了。下官只说一点,供丞相参考。下官以为,宜削弱南中大姓、夷帅的势力,徙其豪帅于成都,使之远离南中,无法干预南中的地方事务……” “刚才威公还建议任用南中有影响的人为地方官,你把他们都迁移到成都,你去那里做官?”张裔马上反驳。 杨洪知道他还在因为自己处罚他儿子而生气,便打住不说了。 诸葛亮也觉得张裔有些过分,正要劝导几句,后堂来报,说诸葛乔又犯病了,很严重,夫人叫他快去看看。正要去,突听屋外传来太监尖声尖气的叫声:“皇上驾到……” 诸葛亮一惊,连忙率领相府所有属官出门迎驾。 刘禅走下车,扶起诸葛亮,招呼其他官员平身。 “皇上难得来一次丞相府,不知今日有什么圣谕?”诸葛亮问。 刘禅边走边说:“朕闲来无事,听说你们在议平定南中之事,朕也想听听,怎么样?莫非议完了?” “方略大体已定,需要再完善一下,便可上奏皇上。”诸葛亮跟在后边说。 刘禅在院子里停下来,环顾了一下,才说:“朕这里也有一个折子,是李严关于平定南中之事的,你们也看看,参考参考……” 黄皓连忙把折子呈给诸葛亮。 诸葛亮看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折子递给张裔。张裔看毕,神色惊疑,把折子传给向朗。向朗才看了一半,目光闪烁不定,略微抬头,偷偷看看刘禅、诸葛亮和张裔,才继续看。杨仪见向朗表情有异,便从向朗手上抢过折子说:“我看看李严李大人有何高见?” 他快速看完,不屑地用手弹弹奏折,对刘禅说:“皇上,微臣有议,但微臣不敢说。” 相府所有官员都诧异地看着他。 诸葛亮心里忐忑,杨仪被贬,他也是极力赞同的。尽管去年李严企图拉拢杨仪,他还是坚决站到诸葛亮这一边,按理应当再度重用他,可这个人的毛病就是权力欲望过重,当不来副手,连刘巴这样的人都不能配合,除了自己,恐怕其他人都难以与他配合得起。况且人事刚刚排定,位置都是满的,他又不属于什么很特别的情况,如果硬要安排,只会授人以柄,所以诸葛亮想等等,一则再考察考察这个人,二则等一两年有位置了再安排他不迟。 “你说,朕恕你无罪。”刘禅笑道。 杨仪躬身说:“李严乱国,微臣请有司拿问!” 所有官员都吃惊非小,有的则是目瞪口呆。 刘禅看着他:“卿何出此言?” “敢问皇上,你是否下过这样的诏书:要南中上贡遍体乌黑的狗三百头,螨脑三斗,三丈长的桂枝砧木三千条?”杨仪问。 “胡说,朕何曾下这样的诏书?这根本办不到嘛。” “既如此,南中叛乱不就是几个蛮夷首领诓骗百姓闹事吗?罪在朱褒、雍闿、高定,而不在百姓。皇上,李严要你给他十万精兵,说要杀尽叛匪,以靖边疆,试问南中是不是我大汉疆域?南中百姓是不是你的子民?做臣子的请皇上杀自己的子民,不是乱国是什么?” 杨仪振振有词地说完,伏地跪下:“微臣斗胆,请皇上治罪。” 众人都看着刘禅,刘禅没想到刚来就遇到这个刺儿头,心头很不痛快,但此时他不能发作,便忍住不快,挤出一点笑意,扶起他说:“卿言重了,不是还在讨论方略么?” 诸葛亮说:“皇上说的是,李严提出这个方略,没有付诸实施,谈不上罪过。” 杨仪道:“微臣还有话说……” 刘禅生怕这刺头又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事情来,于是打个哈哈,道:“你们继续议吧,等方略形成了,报给朕就是了。” 说罢,招呼黄皓,举步离去。 “臣等恭送皇上。”诸葛亮等官员连忙跪伏相送。 等刘禅车驾走远,诸葛亮有些沮丧,对张裔说:“你们再议议,或者就先散了吧。”说完,便朝后堂而去。 众人心头都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都不说话,于是就干坐在那里等丞相。一个时辰都过去了,还不见丞相来,张裔便叫大家散了。 五 建兴三年(225年)春节前夕,巴东郡太守潘文怡跟往年一样,招呼几十个军士抬着几十个箱子来到严府。 “恭喜侯爷,今年鸿运高照,双喜临门。” 李严正在检点那些箱子,问:“这鬼地方,天寒地冻的,什么双喜?” “侯爷此话差矣,在这时节,成都还不是冰天雪地的?”潘文怡一脸媚笑。 “这倒不假,说说,哪两桩喜事?” “侯爷呀,下官近日收到邸报,看情形皇上已经亲政了,这可是侯爷你的功劳啊,想必皇上不日就会有圣旨到,召你还朝。这二喜嘛,侯爷你看,今年你的收成翻了一番呐。” 李严哈哈大笑:“说实话,我现在还真是舍不得离开这地方了。” “是啊,巴郡、涪陵郡、巴东郡几个大户还集体上表,为你表功呢。”潘文怡说。 李严抬起头看着他:“真有此事?” “侯爷留镇永安,境内大治,蛮夷安服,百姓乐业,民心归附,这么大的功劳,理应让朝廷群臣知晓。” 潘文怡一席话说得李严骨子里都酥酥软软的。李严指点着他:“你这小子,看来本侯没白提拔你。” “若皇上召侯爷回朝,侯爷你安心前去,你在朝廷守住这三巴之地,不要让那诸葛亮染指,这里有下官守着,一个子儿也飞不出这夔门。” 说得李严又一阵大笑。 这时候,朝廷快马来到。 潘文怡笑道:“你看,八成是皇上召侯爷回朝。” 确实是皇上诏书,召令李严火速回朝,筹备军务,来年五月,领五万精兵平定南中叛乱。 “下官猜得没错吧?侯爷吉星拱照,恭喜恭喜。”潘文怡说。 李严脸色阴沉,对他喝道:“你猪脑子?五万,想平定南中?” “侯爷,这五万精良军士还打不过那些蛮荒之人?”潘文怡错愕道。 李严摇摇头,满脸沮丧,说:“你呀,只知道捞钱,哪知这军旅之事啊?王莽时,南中诸郡一齐反叛,朝廷先后派兵三次,都大败而回,于是派遣宁始将军廉丹,与庸部牧史熊,率领天水、陇西铁骑,广汉、巴、蜀、犍为吏民十万人,加上运送军粮的,合计二十万人。开始还行,斩杀蛮夷首级数千,其后军粮供应不上,士卒饥疫,大败而归。” “啊?”潘文怡惊叫起来,“这皇帝小儿……不是让你去送死么?侯爷,莫不是那诸葛亮玩的什么阴招吧?” 李严点点头,说:“不管是不是诡计,本侯决不能去。” “那好办,托病就是了,嘿嘿……”潘文怡笑道。 六 阳春三月,柳绿莺啼,桃花含羞,春风吹皱了一池碧水,几只燕子,从明媚的阳光中穿梭而来,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找寻着往年的窝穴,仿佛在相互诉说着回到家里的喜悦…… 刘禅看看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又看看几案上高高的一堆折子,头脑发昏,手脚酸麻,臂腕无力,不由得暗暗叹息。他怎么也搞不懂,这么多折子,以前那诸葛亮是怎么一个人看完的,还作了批示。 自从年前他把李严的折子亲自送到丞相府后,诸葛亮也揣透了他的意思,便令丞相府长史向朗把所有的折子都呈报给皇上,由皇上做出御批后再由丞相府执行。开初几天,他找到了做皇帝的感觉,一句话就可以使整个国家忙得团团转;一跺脚,整个国家都要抖动一阵。可一个月下来,没完没了的政务,让他这个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18岁的人都感觉力不从心。 “去年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噢,对了,在与皇后他们一起游玩……”刘禅心里涌动着一丝悲哀。 “皇上……”黄皓进来说。 “什么事?” “丞相府来人,催问前天的折子,这是今天刚送来的……”黄皓把一大叠折子轻轻放在几案上,可几案上已经没地方了,于是便抱着站在一旁。 刘禅苦笑一下,神情憔悴,拿起一个折子。 “要不,出去走走……”黄皓低声说。 “五百里加急!五百里加急!五百里加急……”殿外传来吆喝声。 黄皓连忙跑出殿外,一个羽林军士远远跑来,把加急快报递给黄皓。 刘禅拆开快报,原来是汶山郡太守报告,蛮夷造反,情势危急,请求朝廷派兵增援。 “李严呢,李严怎么还不回来?”刘禅慌了神,南中平叛还未起兵,这汶山郡又有蛮夷造反。 一个太监走进来,看见刘禅正在发火,便知趣地退了出去。黄皓悄悄退出去,叫住那太监,原来是永安来的折子,于是踢了那太监一脚,骂道:“你这厮怎么这等不长记性?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永安方向来的公文,必须立刻呈上来。” 那太监吓得浑身发抖,跪地叩头。 黄皓也不理会他,急匆匆进去,说:“皇上,永安来折子了。” “快拿来!” 刘禅看过李严的折子,勃然大怒,拍着几案连声骂道:“反了反了,这个李严居然托病不还朝,老东西……” 董允、费祎和来敏恰好走到门口,见状相互对视一眼,正要进去拜见,刘禅也看见了他们,连忙招手:“你们快进来,进来……” 来敏急忙走上前,问:“皇上,何事烦忧?” “这老东西,关键时刻撂挑子……”刘禅把李严的折子拿给他,“不是三番五次想回朝吗?朝廷要用他了,他却托病……拥兵自重是吧?看我不收拾他……” 刘禅焦急地走来走去。 来敏也颇为奇怪,这是李严回来的最好时机,怎么就病了呢?转念一想,不对,凭这家伙的阅历,就是真病了,也会玩儿命地赶回来,然后在成都将息着。 董允看过折子,从容道:“皇上,臣早就料到这李严不会来的……” “哦?”刘禅停下脚步,看着他。 董允说:“皇上,恕臣直言,那李严与丞相相比,也就有一次作战的经验,平定马秦、高胜叛乱……” “朕知道,当时他以五千郡兵对付十万众,现在朕给他五万精兵,怎么……”刘禅眉头紧锁。 董允道:“皇上你给他十万精锐,也许他会去,但也仅仅是臣的揣度。” “噢?”刘禅闻听,心里愈加慌乱。 董允道:“马秦、高胜虽然号称十万众,但不过四五万人,都是一些家丁和不明真相的百姓组成,乌合之众罢了;加之是在内地作战,后勤有保障,所以他以五千郡兵讨伐大获全胜。但是南中不一样,昔日吕后时,大军十万征讨南越,连五岭都没有翻过去;王莽时大军二十万征讨南中,大败而归……李严在犍为郡时,乡谚曰:‘难可狎,李鳞甲。’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在他看来,五万精兵也就是去送死,他怎么会回来?” “这……朕哪里有十万精兵给他?这五万都到了极限,还把朕的长水、步兵、射声三校算上,这如何是好?”刘禅这下真慌了神,眼看出征的日期就要到了,届时不能出征,那何时才能出征?朝野不知该如何笑话他这个皇上了。 来敏道:“不如把赵云或者陈到将军调一个回来主持南中军务?” “皇上,微臣以为,来大人之议虽然好,但平定南中叛乱仅仅是这次出兵任务的一半,关键是要如何让南中纲纪粗定,汉、夷粗安,这才是重中之重。微臣相信李严能办到,但赵云将军和陈到将军不一定有此能力。”费祎躬身道。 董允立即说:“皇上,就带兵而言,丞相不是还有一次带兵经验?从荆州千里增援成都,不就是丞相带的中路军吗?” “为国家大计,还是请丞相出面主持南中军务吧。”费祎也劝谏说。 刘禅想了想,问来敏:“你的意见呢?” 来敏说:“臣也是这么想的。” 董允和费祎看看来敏——这人一直说诸葛亮的坏话,今日怎么了?看来来敏还是能以大局为重。 刘禅长舒一口气,心里已经作出了决定,便感觉浑身轻松,笑道:“不瞒三位卿家,这几个月真把朕累坏了,这些折子呀,不看了,不看了,留给丞相看吧。”说罢,哈哈大笑。 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 “走,你们几个,随朕去丞相府。” 七 皇上亲自把李严的密奏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拿给诸葛亮,诸葛亮立即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闷闷不乐地回到后堂。 诸葛乔病得实在很严重,咳嗽、气喘,额头上的青筋凸出老高……诸葛亮手慌脚乱,就是帮不上忙,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 诸葛乔终于缓了过来,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诸葛亮来到书房,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的天空发愣。 李夏青发现他表情有些异样,便告诉了黄月英。黄月英赶紧过来,试探地问:“你怎么了?莫非也病了?” “李严上了一道密折,皇上刚才亲自送过来了……” “怎么说?” “李严请求皇上亲政,还请求带兵去平定南中叛乱……” 黄月英诧异地说:“这是好事呀,你怎么不高兴?” “皇上没有亲政吗?哪件大事没给他汇报请示?”诸葛亮恼怒地说。 黄月英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确实如此,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诸葛亮把持朝政、专断独行呢。 “先帝叫我和李严辅政,又不是摄政,何来亲政之说?那李严不就是想挑拨我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吗?”诸葛亮咕哝着抱怨。 黄月英劝道:“你也不要过分在意,我想皇上那么睿智,是看得出李严用意的。” “妇人之见……”诸葛亮别了她一眼,“若皇上知晓,怎么亲自送折子来呢?连皇上都认为我诸葛亮把持朝政的话,我也懒得去费心机,那就让他亲自过问吧……” 这时,蒋琬走进内院,在门外请示说:“巴郡枳县县令贪腐案大理已经审结,请丞相最后审定。” 诸葛亮不耐烦地说:“你们把折子统统呈送给皇上,请他定夺。” 蒋琬走后,诸葛亮沉着脸犹在生闷气。 “夫君呐,我有几句话想说……”黄月英犹豫不决地说。 诸葛亮看了她一眼,从来没有见她如此严肃,心里微微一愣。 “我只想提醒你,你怎么对先帝承诺的……”黄月英停顿了一下,“连乡间百姓都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理儿,对吧?就算皇上误解你,那又怎么样?难道你就真要撂挑子?”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诸葛亮猛然醒悟。 “该干吗还是干吗,既然皇上有意调李严回来主持南中军务,就让他回来主持呗。你呢,政务还是照常干下去,那些无关紧要的,也不用看了,叫丞相府那些长史、参军什么的,看了就送给皇上,你也落得个清闲,对吧?” 诸葛亮起身朝她一拜:“多谢夫人提醒,险些误了大事。” “你呀,是气糊涂了,要是清醒过来,也会想到这一层的。”黄月英笑道,接着她又说,“夫君,前次我给你说的那事儿,你真得考虑一下,你看乔儿这身体……” 诸葛亮想了想说:“好吧,任凭夫人安排。不过,不要张扬,悄悄办了就是了。” 黄月英大喜,乐颠颠地出去了。 腊月初七,诸葛亮把李夏青娶进门做妾,住在广都县那个先帝赐给他的宅院里。李夏青把母亲和哥哥嫂嫂都接了进来,诸葛亮闲暇之余,便到李夏青娘家田地里去干点儿活,与邻家郑二老汉聊聊闲话,倒也怡然自得。过了个把月,黄月英也搬了过来,于是偌大的院子一下热闹起来。 从此,诸葛亮白天到衙门处理公务,晚上便回广都。有时候没什么大事,就住在广都,吩咐蒋琬将大事要事的折子派人送过来。 这几天诸葛亮心情格外高兴,因为李夏青有身孕了。黄月英更是将她当神仙一般供养起来,破天荒地请了两个妇人过来,专门照顾李夏青。她还是不怎么放心,三天两头地把成都一个郎中请到家里,给李夏青诊视。 诸葛亮买了几百株桑树,空闲时就亲手种植。 早春的午后,阳光暖暖的,清风拂过还有些刮脸。田野里一片墨绿,偶有人影晃动,不时传来一阵阵母亲唤儿回家的吆喝声…… 郑二老汉正在锄地种菜,边挖地边哼着歌谣。诸葛亮驻足倾听,听了好几遍,也没听明白,于是朝郑二喊道:“老哥,这首歌挺好听的,大声唱唱,我也学学。” 郑二老汉见诸葛亮又在植桑,便扛着锄头走了过来,憨厚地笑道:“小老儿是粗野之人,乱哼哼的,不敢在丞相面前卖弄。” “此言差矣,我闻听有一句是‘羞贫友不成’,就很好嘛。其他的我没听清楚,唱来听听?” 郑二老汉得到诸葛亮的夸奖,很是激动,于是一字一句地哼唱起来: 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 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 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 利傍有倚刀,贪人还自贼。 “嗯……朴实无华却蕴涵教化之道,好啊好啊,还有没有啊?”诸葛亮撩起系在腰间的巾帕,擦擦汗水说。 郑二说:“有有……”接着干咳几声,清清嗓音,大声唱起: 千里蜀地,徒名天府。 李冰在前,诸葛于后。 举锸如云,决渠为雨。 都安堰水,蜿蜒成渠。 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衣食百姓,以成乐土。 诸葛亮大惊,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皇上的恩德……” 此刻,远处也传来这首歌的应和声,歌声在田野里飘荡,粗狂而激越,诸葛亮的眼眶湿润了…… 在农人的歌声中,一队人马奔驰而来,在诸葛亮家门口前停下来。 郑二说:“丞相,你家来人了。” 诸葛亮翘首望去,这队人马至少有一百人之多。正在纳闷儿,那队人马却向这边走来。待那些人走近,诸葛亮大惊,原来刘禅走在最前头。他马上跪伏在地:“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恳请皇上恕罪。” 那郑二闻言,看都不敢看刘禅,伏地跪倒,浑身哆嗦。 刘禅走到地里,把诸葛亮扶起来:“丞相在此植桑,这是何故?” “《孟子》有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微臣想给子嗣留点赖以生活的产业,所以植桑八百,足矣。”诸葛亮躬身说。 刘禅眉间微皱:“大汉目前虽然疆域小,也不富足,但先帝赏赐,加上朕的赏赐,也足够了吧?丞相为何还担忧子嗣的衣食?” “朝廷已给了微臣俸禄,足以养家糊口。而先帝和皇上的赏赐,足能让微臣几代人衣食无忧,但是微臣不敢妄动,当视为国库之物,用之于朝廷。微臣离世之时,当家无盈财,才能对得起先帝,对得起皇上。”诸葛亮说。 刘禅大为感动,抚着桑树对后面的群臣说:“若你们都像丞相这般,何愁南中不定?” 群臣连忙跪下,齐声道:“谨遵皇上教诲。” “你们一人为丞相植桑一株,朕也植一株。” 刘禅说完,拿起锄头。诸葛亮连忙指着一个刚挖好的坑,把桑苗放在里面,跪在旁边扶着桑苗,好让刘禅培土。 刘禅植好桑苗,把诸葛亮叫到一旁,把李严的折子交给他。 诸葛亮看完,躬身说:“皇上勿忧,微臣愿亲自领兵,平定南中。” 刘禅大喜:“不知五万精兵足够否?” “不需要那么多,三万足够了。” “啊?”刘禅吃惊地看着他。 诸葛亮折了一段桑树枝,用脚整理出一块平地,在地上边画边解释说:“皇上,这是越嶲,这是牂牁,这是益州郡……” “好,何时可以出兵?”刘禅一扫心中的阴霾,喜上眉梢。 “本月下旬即可。” 刘禅望着他,又问:“你走后,丞相府谁可负责?” “王连病重,怕是时日不多了……皇上,步兵校尉向朗为长史,统留府事;建议提拔蒋琬为参军,微臣还想请弘农太守杨仪为参军,随我南征,署府事。为了安抚蜀地本土官员,缓和朝廷与豪族大户之间的芥末,臣建议提拔秦宓为左中郎将、长水校尉,迁大司农,依然在益州府行走;提拔杜琼为左中郎将、大鸿胪,请皇上定夺。”诸葛亮沉思着说。 刘禅笑道:“这些事儿,以后你自己定吧。大的事情呢,定了知会朕一声;小的事情呢,就大胆办吧。丞相啊,朕这几个月可是体会到个中的滋味……以后,朕不再干预你,啊!” 说到这里,刘禅又说:“永安防务没有什么大碍,但郡府没有认真推行朝廷的息民之策,百姓生活很艰苦,还有就是盐铁锦走私猖狂,你也得想想法子,整治一下。” “皇上说得是,微臣也是了解的。但现在南中要紧,朝廷内部不能出现大的问题,所以微臣建议先放一放,等南中一定,马上整治巴东、涪陵。” 刘禅点点头说:“好了,朕回去了,朕要美美睡上一觉……” “皇上,这里还有你的一个臣民跪着呢。”诸葛亮指指郑二。 刘禅呵呵一笑,走过去扶起他。 八 诸葛亮又忙碌起来,很晚才回到广都。黄月英见他往返辛劳,又想搬回相府去照顾他,他不同意,说:“你把李夏青照顾好就行了,马上就要南征,估计冬天才会回来。” 但汶山郡的问题不解决,他始终放不下心南征。正在烦恼之际,蜀郡太守杨洪说:“丞相,下官推荐一人,可使你安心南征。” 诸葛亮很是高兴,问:“哪一位?” “何祗。” 诸葛亮略一沉思,便连连点头:“好,那就派他去吧,广汉太守很重要,山贼张慕至今还未缉拿归案,就叫张翼出任广汉太守。” 早在杨洪第一次担任蜀郡太守时,就向诸葛亮推荐过此人,但有人反映说何祗游嬉放纵,不勤所职。诸葛亮便想抽时间去考察考察,再行重用。 就在何祗随同张裔到犍为郡办差回来的第二天,诸葛亮微服而行,突然到蜀郡督军从事衙门录囚,以考察何祗。 诸葛亮刚走到门口,就闻里面在喧闹,便驻足倾听。原来是几个人在讨论蜀地辩才秦宓。 何祗说:“你们哪,井底之蛙,现在蜀地第一辩才已经不是秦老夫子了。” “还有何人能与秦大人相比?”几个官员问。 何祗又说:“昔日先帝派丞相诸葛亮去江东游说孙权联合抗击曹操,你们知道么?” “这个哪个不知?” “那丞相与东吴都督周瑜之间的辩论你们可曾知晓?” 众人说:“这个却不知晓。” “嘿嘿,你们要是知晓了这段辩论,那才真正懂得什么叫辩才……”何祗卖弄关子。 诸葛亮纳闷儿了,自己与周瑜哪有什么辩论? “说说,说说嘛。” “急什么,等本督军喝口茶,慢慢与你们细说……嗨,你,端茶来,怎么还不晓事呢?” 其中一个人连忙给他奉上茶。 他喝了一口,在口里回旋几番,才慢慢咽下,慢条斯理地说:“周瑜见丞相年轻,又闻听是荆州大学者,号‘卧龙’,心里便有些嫉妒,于是就想法儿让丞相出丑……” “那周瑜是怎么为难丞相的?” 何祗哂笑道:“看你猴急的……在酒宴上,周瑜故意对丞相说:‘孔明先生,我吟一首诗你来对,对得出,有赏;对不出,就钻几案,再学三声狗叫,如何?’” 众人大笑,都说这个好玩。 “诸葛亮从容一笑说:‘好,君子无戏言,请都督出题。’周瑜大喜,便开口说道:‘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掉溪边水,有佳便是鸡。得志猫儿胜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鸡。’” 众人都挠头,一个官员道:“这还真难对,什么溪呀鸡鸭的,那丞相对上了吗?” 何祗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大汉丞相,岂能不如一个都督?丞相笑笑,开口吟道:‘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有欠便是欺。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 “妙妙……”众人大叫。 “嘿嘿,这算什么?还有更妙的,不过本督军不敢乱语,要是你们告我一本,我这个小吏怕是当不成了。”何祗摇头晃脑地说。 众人哪里肯依,左一个祗爷,右一个何爷,缠着他讲。 “好好好,先说好,出了这个门,我何祗天王老子都不认啊。” 众人都说是。 诸葛亮也大奇,心想那何祗不知又要杜撰什么。 “那周瑜是有备而来,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句:‘有手便是扭,无手便是丑,去掉扭边手,加女便是妞。隆中有女长得丑,万难千选挑一妞。’” 众人一愣,都不敢笑,只是问丞相如何作答。 何祗却大咧咧地说:“丞相知道这话是在嘲笑自己的老婆长得丑,略一沉思,文思泉涌,便应道:‘有木也是桥,无木也是乔,去掉桥边木,加女便是娇。江东美女大小乔,曹操铜雀锁二娇。’” “好!”众人都大叫。 “怎么样?你们说我们蜀地第一辩才是谁呀?”何祗洋洋得意地问。 “那肯定是丞相了呗。”众人说。 诸葛亮也不禁莞尔,便举步走了进去,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 众人大惊,忙不迭参拜。 “你们在讨论什么呢?”诸葛亮故意问。 众人都猝不及防,一时战战兢兢,回答不上来。何祗眼珠一转,便道:“禀丞相,下官们在讨论案情。” “噢?”诸葛亮看看他,传闻说何祗肥胖,估计眼前这个肉球就是他了。“既然大家在讨论案情,那你们都坐,我也参与讨论。哪位是督军从事何祗呀?” 何祗躬身说:“下官便是何祗。” “把案卷拿来。” “丞相,这案卷有几千份,你要……” 诸葛亮说:“你全部拿来便是。” 待何祗把卷宗全部找来,诸葛亮随手抓出一份,翻翻,问:“章武元年,江原县王六二案。” 何祗立即回答:“江原县王六二,今年32岁,系山贼,被县衙拿问,按《蜀科》,判髠钳城旦,五岁刑,现余刑还有三岁两个月,此人已无亲人,从未喊冤。不过,下官以为,从未喊冤,反而不正常……” 诸葛亮看了他一眼,又抽了一个卷宗:“建兴元年,广都朱游案。” “广都朱游,广都长,被上官诬劾以逋没官谷11石,当论罪。其后又查实贪污敲诈乡里,结党,罢官下狱幽闭,请罪态度很好,故后来从轻,判完城旦,四岁刑,另判终身禁为官。期间申诉贪污数额有误,已传至有司查实,实有误,多算300钱,不影响判决。” 其他官员见何祗对答如流,都满脸惊愕。要知道这个督军从事,就在昨日之前,根本不问公务,只知道饮酒、到烟花柳巷耍乐。 诸葛亮也暗暗称奇,这人还不错嘛,一字不差!好,再考考他,于是找来找去,抽出一宗昨天才审结的案子,问:“建安十八年,成都吴氏案。” 其他几个人都捏了一把汗,这个案子连他们几个都还没有来得及看。 何祗不慌不忙地说:“成都吴氏,与林家通奸,被其丈夫撞见,双双拿住,因成都令暂缺,便送到大理,男判鬼薪(给宗庙取薪),吴氏被判白粲(择米使白净),均为三岁刑。不过,那男的喊冤,下官拟今日过问,查勘是否真有冤情。” 何祗对答如流,诸葛亮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勉励几句,突然发现何祗双眼泛红,心中已经了然,便问:“昨夜通宵吧?” 何祗愣怔地看着诸葛亮,连忙跪在他面前,不住地磕头。 诸葛亮微微一笑,又问:“谁告诉你的?” “禀丞相,确实有人告诉我说今日你要来录囚,探查下官是不是懒惰倦怠,所以昨夜熬了一个通宵……但下官却不能告诉丞相这人是谁……” 诸葛亮脸色一沉。 其他人见状,为何祗捏了一把汗。 “但是,如果涉及朝廷安危的,下官一定会如实禀告丞相。这件事,不大不小,说了,下官就落得个不义的骂名,请丞相……宽恕一二……”何祗又说。 诸葛亮问:“那本相问你,哪些属于涉及朝廷安危的?” “叛逆、诬罔、忤指、行贿受贿、结党枉法、鱼肉百姓、诽谤、言语不节,都属于危急朝廷的。”何祗似乎信心不足,抬头看了一眼诸葛亮,“下官……下官是这么认为的。” 诸葛亮笑道:“起来说话吧。” 何祗不禁喜形于色,连忙又磕了几个头,便退到远一点的地方,弯着腰站立在一旁。他本来就高大,加之体态宽扁,无论站在哪里,都如鹤立鸡群。 “你怎么站那么远?”诸葛亮觉得有些好笑。 何祗只好又向前走了几步,说:“下官相貌太……太粗蛮,一般上司都不愿下官靠近……说有失官格……” 其他几个人一阵窃笑。 诸葛亮也不由得笑起来,说:“你下午来丞相府一趟。”说完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转身说:“我在东吴,没和周瑜辩论,以后不要信口乱说。” 当天下午,诸葛亮将何祗提拔出补成都令;不久,郫县令又缺,于是便令何祗又兼任郫县令。 这两个县人口很多,犯罪的也相对较多,如果管理不好,会直接影响到成都的治安。那何祗每每审案,也许是案子太多,太累人,便边听边眯着眼睛休息,就像睡觉一般,但双方一陈述完毕,他便能指出作奸犯科之人。那些混混都以为何祗有神术,就渐渐收敛了,治安也就好了起来。 不久,因政绩突出,何祗升任广汉太守。而最令诸葛亮赏识的是,何祗帮张嶷治病。蜀郡都尉张嶷,就是那个救过诸葛亮、杨洪、王连等人性命的人,出任都尉不久,便得了重病,只得向杨洪辞官治病。杨洪也没在意就准了。可张嶷没钱治病,又不好找杨洪帮忙,因为刚救过人家的性命,张嶷觉得这样有损自己的名声。怎么办呢?他听说广汉太守何祗乐善好施,肯帮助人,但张嶷与他没有什么交情。思前想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叫人把自己抬到广汉郡衙门。何祗便把自己家的余钱全部拿出来给张嶷治疗,到后来实在是没钱了,何祗只好背着张嶷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诸葛亮才知晓张嶷病了,马上安排杨洪出面,张嶷的病才治愈。 诸葛亮有一次问何祗,为什么会倾家荡产为张嶷治病。何祗说:“张嶷救过丞相,谁都会帮助他,迟早丞相会闻之,我何祗巴不得这么做呢。”诸葛亮不由得对这个人愈加刮目相看——至少他能讲实话,也敢讲实话。 九 李严压根儿就没想到,一介书生、从来没有领军作战的诸葛亮竟然敢以三万之士南征南中。三股叛军势力,以高定最强,至少需要五万军力才可能与之一战;其次是益州雍闿,如果雍闿整合益州部族武装的话,实力不亚于高定;相对较弱一点的是朱褒。如果他李严领兵的话,先攻击朱褒,再雍闿,最后再来收拾高定。但是考虑到一旦攻击朱褒,那么高定必然派军与雍闿会合,这样的话,没十万精良军士,根本没有必胜的把握。兵分三路,同时攻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站在南中地图面前冥思苦想,左比右划,却不知诸葛亮采取的是那一种方略,于是他便来到赵云的营房。 赵云也正在看南中地图。 “原来将军也在关心南中局势啊。” 赵云一看是李严,便行礼拜见。 李严一把拉起他:“罢了罢了,我俩都是侯爷,拜什么拜?” “虽然都是侯爷,但你是永安都督,礼不可废。”赵云复又行拜见之礼。 李严看着南中地图问:“若是将军领兵,如何行军?” “南征南中,平叛仅仅只是任务之一,关键还在于如何能让南中长治久安。纵观朝廷,也只有丞相与都护有这个能力,赵云岂敢领军南征?”赵云说。 李严确实不曾想过如何使南中长治久安,见赵云如此高抬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但他脸上没有表露出来,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那么丞相会如何用兵?” “丞相这次只带兵三万,想必是以安抚为主,以剿促抚,所以三路并进,直奔高定、雍闿和朱褒……”赵云看着地图分析说。 “三路并进?”李严睁大眼睛。 赵云继续分析说:“我想,丞相必定亲自率军两万,从水路由安上(今四川峨边)到越嶲,讨伐最先煽动安叛乱的高定元,然后进入南中,渡泸水,指向曲靖;派门下督马忠领兵六千到一万组成东路军,由僰道(宜宾市)向南,进攻牂牁郡郡治且兰,讨伐朱褒;再遣庲降都督李恢率军四千到五千,组成中路军,由平夷攻向益州郡,包抄叛首雍闿的后方。然后三路大军会师于滇池(今云南晋宁),南中皆定。” 这时候,陈到走进来,赞叹道:“妙哉妙哉……只擒杀叛首,其余招安,都护,若丞相按子龙将军这般进兵,南中可在半年内平定。” 李严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功劳原本是自己的,这下可好,被那诸葛亮抢了去,如果他真得胜回朝,自上而下,都会认为诸葛亮在军务上也是一把好手,那他这个中都护算是到头了。李严表面上应承几句,便回到营房,独自坐在那里,闷闷不乐。 这时候,潘文怡走了进来,见他那样子,便问:“何事令侯爷烦心?” “唉……失策了失策了!”李严沮丧地说,接着便把赵云和陈到的分析简要给潘文怡讲了一遍,最后责备潘文怡说,“奶奶的,你怎么就没想到呢?” 潘文怡赔笑道:“侯爷,下官哪里懂得军务啊……这诸葛亮要是凯旋回来,功劳可就大了,就跟那曹操一样,称九锡,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可得想个办法才是……” “九锡?”李严眼睛一亮,随即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 潘文怡诧异地看着他:“他称九锡,侯爷你怎么如此高兴?” “你知道九锡是什么吗?”李严大笑了一阵,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 潘文怡愈加迷惑不解地说:“知道啊,有车马、衣服、乐器、朱户……还有,还有什么纳陛……哎呀,好复杂的,记不全了。” 李严笑笑,不再搭理他,直径走进书房。 这九锡之礼,岂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器,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之士百人,七曰斧钺,八曰弓矢,九曰秬鬯,都不是寻常物件。车马,指金车大辂(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和兵车戎辂;玄牡二驷,即黄马八匹。其德可行者赐以车马。二是衣服,指衮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一双。能安民者赐之。三是乐器,指定音、校音器具。使民和乐者赐之。四是朱户,指红漆大门。民众多者赐之。五是纳陛,是阶高较矮的木阶梯,使登阶别太陡。能进善者赐以纳陛。六是虎贲,守门之军虎贲卫士百人。能退恶者赐虎贲。七是弓矢,彤弓矢百,玄弓矢千。指特制的红、黑色的专用弓箭。能征不义者赐之。八是斧钺,能诛有罪者赐之。九曰秬鬯,指供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孝道备者赐之。 这些东西都是天子才能用的,皇帝赐给有大功的诸侯、大臣,是最高礼遇的表示。不仅如此,拥有九锡还有几项殊荣:一是“剑履上殿”,即可以带着武器、不脱鞋子进入宫廷,享受与皇帝同等的待遇;二是“朝觐不趋”,即在朝廷上以快走为礼节,但接受了这项殊礼的权臣却可以不慌不忙地慢慢行走;三是“赞拜不名”,皇帝和朝仪官对大臣一般都是直呼其名,对权臣却特别允许不称呼名字,只称呼官职和姓氏。有了这三项殊礼,皇帝和权臣在朝堂上就几乎没有区别了。 自大汉立国以来,只有王莽、曹操受封过九锡。而这两个人都篡汉自立,所以在人们眼里,受封九锡就意味着距离改朝换代不远了。 曹操欲加九锡,遭到心腹荀彧、荀攸的坚决反对,觉得九锡实在不是人臣要的东西,曹操为此失了不少人心,得不偿失。 李严提笔,在墨池里蘸了又蘸,然后提起来,看着墨汁从笔尖滴下,直到最后一滴。那滴墨汁似乎不愿意落下,死死抱住笔尖,就是不掉下来。 李严轻轻一抖,那滴圆润如珠的墨汁便立即落下。 李严脸上露出阴阴的笑意,心里道:“跟我斗,哼……” 十 果然不出赵云所料,诸葛亮按照原定计划,三路并进。 高定的主力主要集结在旄牛、定筰、卑水(今四川美姑)一线。诸葛亮为了吸引叛军主力决战,在到达卑水地区后,暂停前进,以等待叛军向卑水地区集中,以便一举消灭之。高定的主力果然向卑水地区集中,自益州郡北上增援的雍闿、孟获部队也在向这个地区运动。 这时,叛军闻听丞相诸葛亮亲征,便开始猜忌,发生了内讧。高定指令他的部将杀死了雍闿,结果导致孟获军停止了向卑水地区的增援。诸葛亮看到已经不能将叛军聚而歼之了,于是果断向正面的高定军发起了进攻,击败了高定军。高定的部队后撤到邛都(今四川西昌)准备继续抵抗,又被诸葛亮大军击败,官军攻占了邛都。高定带领残部两千人不肯投降继续抵抗,被汉军全部消灭。诸葛亮斩杀高定。孟获军闻讯,向益州郡老家撤退,诸葛亮指挥西路军立即展开追击。 与此同时,马忠的东路军进展顺利,在牂牁郡一战击败了朱褒部队,斩杀朱褒等叛首,平定了该地区的叛乱。然后挥军继续西进,直指滇池,包抄叛军的后路。 李恢军在攻入南中益州郡一带孟获根据地后,遭到了强大部族武装的包围。李恢在孤军深入又没有诸葛亮大军消息的情况下,利用欺骗手段,麻痹部族武装,而后趁其不备,发起反击,一举将部族军击败,并荡平了益州南部地区,占领了孟获的根据地,切断了孟获军的退路。 建兴三年(225年)五月,诸葛亮率领西路军渡过泸水,进入益州郡。在克服了气候、地形、运输等困难后,在味县(今云南曲靖)以北地区追上了孟获的部队,经过激战,击败叛军,生擒孟获。 接着,诸葛亮大军南下,到达味县地区与李恢的部队会师。随后,两路大军向西挺进,进兵滇池(今云南晋宁东),并分兵平定了四周的部族。同年秋,三路大军会师滇池,整个战役胜利结束。 诸葛亮在“不留兵,不运粮”的前提下,迅速重建政府机构,调整郡县,把反叛最早最久孟获的家族所在地益州郡改名建宁郡,分出建宁郡、永昌郡各一部分设置了云南郡;又分出建宁、牂牁郡各一部分设置了兴古郡;加上朱提郡,南中由蜀汉初年的四郡五十五县,增至七郡六十八县。这样一来,大姓、夷帅的势力地盘被分割缩小了,有利于中央朝廷对南中的控制。李恢仍然为庲降都督兼任建宁太守、吕凯为云南太守、王伉为永昌郡太守、马忠为牂牁太守,除马忠之外,其余几个郡守都是南中人士。 接着诸葛亮又将参与叛乱的豪族全部迁徙至成都,对于南中那些英勇善战的士兵,遴选了一万多户,迁徙到汉中,分成为五部,组建“五部飞军”,其家人则在汉中开荒耕种。当时南方人口不多,牂牁郡两万户,建宁郡一万户,朱提郡八千户,兴古郡四万户。一下子调走一万户能征惯战的世家,对当地割据势力可谓是釜底抽薪,大大削弱了当地豪族的武装力量。 与此同时,诸葛亮又在南中建立和推行了纳入地方军建制的大姓部曲家兵和夷汉部曲制,将参与叛乱的百姓,配给南中大族焦、雍、娄、爨、孟、量、毛、李等家族为部曲,设置五部都尉,劝说大族捐出金帛,聘请夷人做部曲,聘请达到一定数目,便可世袭官位,建立起夷、汉并列的部曲。这些夷、汉并列的部曲,平时生产,战时当兵。既削弱了大姓豪强的势力,还起到不留兵而有兵可用的作用,有利于民族融和,使蛮夷渐去山林,跟汉民学习务农桑,改善生活,以达到夷汉粗安的既定目标。 最后,诸葛亮上表刘禅,奖赏南中蛮夷中对朝廷忠贞不贰的显要人物爨习、孟琰等,让他们与孟获一起入朝,拜受官职,位列朝班。 十一 李严看到朝廷邸报,果如赵云所料,诸葛亮三路大军势如破竹,而最近从宫里传来消息,皇上言辞之间对巴东郡颇为不满,懊恼万分。 为应对朝廷推行的息民之策,他偷梁换柱,以迁家眷为名,把在犍为的家奴、附民全部迁移到巴郡、涪陵郡和巴东郡,对此诸葛亮必定知晓,只是自己还是托孤大臣,诸葛亮隐忍不发而已。倘若皇上真对巴东郡的治理不满的话,那诸葛亮一回来,就要对巴东郡下手。 自己虽为永安都督,可赵云、陈到能听他的调遣吗? “来人。”他吼了一声。 管家闻声而进:“请侯爷吩咐。” “刚刚收到邸报,说丞相南征,一路大捷,今晚宴请赵云、陈到二位将军来府上共同庆贺。” “属下马上派人去请。” 李严说:“你亲自去请。还有,叫潘太守马上到本侯这里来。” 不一会儿,潘文怡赶过来,李严吩咐他去订些菜肴,一会儿送到府上来。 潘文怡说:“侯爷,请赵、陈二位将军,不如就在饭店订上一桌,何必如此麻烦呢?” “你懂个屁呀!叫你去你就去,哪里那么多废话?”李严突然一下子火冒三丈。 潘文怡不知李严为何如此,也不敢问,忙不迭退了出去。自从诸葛亮南征以来,这李严时不时就发火。潘文怡怎么也想不通,这江州、永安哪里不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年坐在那里就可以分得雪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回到朝廷,你就是把诸葛亮排挤下去了又怎么样?上面还有一个皇帝呢…… 潘文怡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一头钻进经常去吃饭的一家酒家,与店小二撞了个满怀。他大怒,劈手就是一耳光,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没见本府进来?” 那店小二吃了一巴掌,吓得一愣一愣的。老板连忙出来,对那小二喝道:“还不去给明府沏茶?” 那小二一溜烟地跑了。 老板笑眯眯地说:“明府,里面请,先吃吃茶。” “不了,你安排下去,做一桌上等菜肴,一会儿送到都督府上去。” 老板低三下四地说:“明府啊,小人这小店哪里能做出上等好菜啊,连菜都买不回来了,这不,小人正寻思着关门呢。” “你啥意思?”潘文怡别了他一眼。 老板一脸无奈,说:“明府啊,你不知道啊,县里抽税,郡里也抽税,县里郡里那些官爷吃了就走,说是记账……”他跑到柜台上拿出一沓账本,哭丧着脸说,“你看,这些都是,小人哪敢找他们要账啊……我这小本经营,真经不起折腾了……” “怎么说话的?谁折腾你了?啊?”潘文怡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的意思,巴不成我折腾你了?” 那老板连连摆手:“小人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那么多屁话干吗?”潘文怡对几个随从说,“你们几个在这里给我盯着!”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老板急得直搓手,跑到后堂招呼厨子赶快做菜。那几个厨子立即叫嚷起来:“这食材都没得几样,怎么能做出上等好菜?”老板把柜台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叫一个厨子和一个伙计去买食材。 这头刚安排好,潘文怡的随从又大呼小叫地讨要吃的喝的,老板又赶忙来招呼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切被靠在东厢的一个吃茶的汉子 第九章 一 初冬,山色斑驳,层林尽染,路边一些不知名的荆棘疯长着,还在绽放着嫩绿的小叶片,在暖如三月的春阳中欢快地摇曳着脑袋,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即将来临的严冬。 蒋琬带着几个人一路飞驰,在犍为的汉阳(今贵州咸宁县)与诸葛亮相遇。 “你怎么来了?”诸葛亮有些意外,心里忖道,难道朝中又出什么事情了? 蒋琬说:“丞相,曹魏李鸿来投我大汉,皇上令下官带他来拜见你。” 诸葛亮大喜,问:“哪一位是李鸿?” “降人李鸿拜见丞相。”李鸿上前跪拜。 诸葛亮扶起他,说:“你能心怀汉室,弃暗投明,真是我大汉之福。对了,家眷可曾安顿好?” “承蒙皇上关爱,都已安排妥当。”李鸿说。 诸葛亮问:“你可知孟达的消息?” 李鸿说:“当日孟达在许都,刚巧见到中都护李严的裨将王冲来降,孟达便问起在蜀地的家眷,那王冲说孔明恨失上庸这个战略要地,想诛杀孟达的妻儿,幸好先帝不听。不过孟达说:‘孔明做事有轻重缓急,不会这样做。’他完全不相信王冲之言,心里还是想回归蜀地。” 诸葛亮仰头遥望,一行白鹭整齐地飞过山脊,像一支利箭直插远方…… “上庸,上庸……”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先帝在两条战线上对曹操发动主动进攻:一是关羽发动樊城之战,二是令孟达进攻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其后先帝又怕孟达难以当此重任,于是派遣义子刘封自汉中乘沔水东下,与孟达会合,刘封为正,孟达为副,这实际上就剥夺了孟达的军事指挥权,孟达由此也便成为了刘封的部下。三郡平定以后,连降将都有封赏,偏偏孟达不在其列。 尽管与孟达有杀大姐一家人之仇,诸葛亮还是觉得这样对孟达有些不公允,于是进谏刘备,建议封赏孟达。先帝说,这个孟达,自恃才能,喜好弄权,立场不坚,必不能感恩怀义,还是看看再说吧。诸葛亮想了想,先帝说得也是,孟达明明知道房陵郡是我大姐夫在把守,就算他不投降,你诛杀之,情有可原,但为何要纵容军士掠杀郡府,以至于大姐一家老小遇害? 但是,先帝这么处理,埋下了祸根。 很多大臣都认为,后关羽败亡,先帝恨刘封、孟达不派兵救援,孟达畏罪,便叛国投降魏国。其实,诸葛亮深知其中原委:孟达不受先帝信任,刘封剥夺了他的军队指挥权,他何来权力去阻挠增援?是否增援关羽,刘封才是最终的决定人。所以,由于刘封的错误决定导致关羽败亡;孟达害怕给刘封当替罪羊,所以才铤而走险,不顾仍滞留在蜀中一家老小的安危,投降曹魏。 在这个问题上,先帝是有责任的,以至于战略要地上庸丢失。而自己夹杂着私心没有好生劝谏先帝,也难辞其咎。 对于孟达,诸葛亮感到自责。孟达尽管有一些问题,但绝非泛泛之辈。他在先帝的压制下,地位不算高,但曹丕大做文章,叫孟达与他同车而坐,任命孟达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亭侯,合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为新城,以孟达领新城太守。 “往事不可追……”诸葛亮叹息一声,转头问李鸿,“孟达为何又想回来?” “禀丞相,在魏国朝中,孟达就与桓阶、夏侯尚两个人关系好,但桓阶去年离世,夏侯尚于今年六月也辞世,没有了靠山,孟达怕是心神不定。” 诸葛亮点点头,对左右说:“回成都后便与子度(孟达,字子度)书信问候。” “孟达这小子,当日为声名而不忠,后又背叛先帝,现今又言归汉,反复小人,不值得丞相给他写信。”随行的永昌从事费诗劝谏道。 诸葛亮默然不答,上马传令军士加速前行。 费诗是犍为南安(今四川乐山)人,初从刘璋,为绵竹令。先帝攻绵竹,诗先举城降。成都既定,先帝领益州牧,以费诗为督军从事,出为牂牁太守,还为州前部司马。 在诸葛亮眼里,这人跟来敏、张邈一样,自以为持节高雅,道德化身,迂腐而又书生意气,有“清流”的毛病。这些人不好惹啊!动不动满口圣贤的语录,来攻击任何一项决策。平日里没事儿干,就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在士绅、官员中形成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足以让皇上做出让步。诸葛亮可以容忍那些迂腐的清流之士,所以有时候某个人耍耍书呆子脾气,惹恼了皇上,他都为之求情。但如果清议结党乱政误国,那是绝不容许的。 就是这个费诗,跟李邈在正月初一给先帝上“道义”课。先帝当年欲称汉中王,群臣都在拥护,唯独他上疏劝阻。说什么,殿下因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所以寄居万里之远的他乡,集合士众,率军讨贼。现今大敌未战胜,而先自立,恐怕人心疑惑。昔汉高祖与楚盟约,先破秦的人为王。后攻占咸阳,获得子婴,仍然推让不作王,何况今天殿下还未出门庭,便想自立呢。愚臣诚心认为你不能这样做。在当时,这么跟先帝说话,把费诗拉出去杀一百次也不为过,还是在诸葛亮的斡旋下,先帝压住怒火,倒也没有深究,只是将其贬迁为永昌从事。因他出任过牂牁太守,所以诸葛亮把他带上,一起南征。 杨仪拍了费诗一下,责备道:“好个费诗,你怎么比我还没有口德?丞相南征班师,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要是只会说好话,也不至于被贬为永昌从事。”费诗正色道。 杨仪低声笑道:“你呀,就留点口德吧,要不连从事也当不了啰。” 费诗看了看他,又望着诸葛亮,心里忖道:“丞相这一回去,恐怕大汉政权就要军政合一了……” 二 一场大雪又一次把成都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下。不过,与两年前相比,大街小巷没有那么寂静,尽管距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但很多百姓都忙着准备年货。北风凛冽,雪花依然飘飘荡荡,市场上却是熙熙攘攘,一派繁华。 十二月,诸葛亮终于回到成都。 刘禅率领文武百官出城门迎接,招呼诸葛亮与他同乘天子辇舆。 诸葛亮诚惶诚恐,说:“微臣岂敢乘天子辇舆?” “有朕在,丞相不要顾虑。”刘禅微笑着说。 诸葛亮跪拜在雪地里,坚辞不就:“微臣断然不敢有违君臣之道,请皇上成全微臣……” “那朕就坐丞相的车驾,如何?”刘禅见他如此,也就作罢,不过心里很是欣慰,亲手扶起他说。 诸葛亮连忙为他拉开围帘,刘禅在太监黄皓象征性的搀扶下,坐上了诸葛亮的车。不过,刘禅马上转身,伸手来拉诸葛亮。诸葛亮心里颇为感动,略微一迟疑,抓住了刘禅的手。 刘禅说:“丞相南征,大获全胜,朕要重重奖赏南征将士,对于那些战死的将士,要对其家眷从优抚恤。” “皇上说得是,微臣明日便令逐级上报审核,嘉奖有功人员,抚恤阵亡将士家属。” “不过……要怎么嘉奖丞相,着实令朕为难……你说,你要什么,朕一定满足你。”刘禅沉吟地看着他说。 诸葛亮躬身说:“皇上,微臣已经位极人臣,还要什么奖赏啊?钱、粮谷、衣帛、车驾等等,皇上已经给了微臣,微臣什么都不需要了。” 刘禅笑道:“真不要?” “微臣岂敢在天子面前诳语?”诸葛亮错愕地望着刘禅。 刘禅笑而不答,从衣袖袋里取出一份圣旨。 这时,外边突然传来一阵高呼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一些百姓闻听丞相归来,都自发驻足观看;不一会儿,城门到皇宫的主街道都站满了百姓。来敏慌忙喝令虎贲军士维持秩序。百姓们翘首企盼之间,猛然看见天子车驾徐徐而入,都伏地跪下高呼。 刘禅撩起车围,朝外边看,感叹地说:“今年过年,成都才像个过年的样子……” “那是皇上布施仁政,百姓富足,自然感激天恩。” 百姓刚起来,又见丞相车驾进城,于是马上又跪伏在地,高呼欢迎、感谢一类的话,却没有那么整齐,显得杂乱无章。就在这时候,不知是谁高喊:“丞相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姓也就跟着高呼,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诸葛亮大惊,连忙喝令左右阻止百姓。 这个时候哪里阻止得住,一路上满是“丞相千岁,千岁,千千岁”的高呼声。 诸葛亮很无奈,想给刘禅解释几句,以表表心迹,可转眼又一想,这种事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只好惶恐地低着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传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紧接着,百姓跟着高呼。 诸葛亮眼睛一亮,把车围撩开一道缝隙,寻着那声音找去,果然,在人群中发现了黄月英、李夏青以及李家兄嫂。几个人都相继歇斯底里地高喊,引导百姓高呼。 刘禅脸色这才露出一点笑意,但诸葛亮感到,他的兴致明显没有刚才那么高了,本来已经拿出来的那道圣旨也不在手上,看来又放了回去。 在皇宫门口,刘禅下车,说:“丞相和众将征途劳顿,今日天色已晚,就回家好生歇息,明日朕再设宴庆祝。” 说完,径自入宫而去,把诸葛亮等一大群文武百官晾在那里。 原本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就这么草草地收场了,众臣也心知肚明,不管内心是幸灾乐祸还是忧心忡忡,都默不做声地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神色也有点黯然,说:“皇上有旨意,欢迎南征将士的仪式到此结束,大家各司其事吧。” 说完,便令驾车回广都县,来到城门口,下车四处望望,没见黄月英他们,便站在城门口等候。 守卫城门的军士伍长慌了神,不知这位平常都难得见上一面的丞相站在这里做什么,又不敢问,不由得两腿僵直,战栗不定。 诸葛亮看了他一眼,微笑说:“你该干吗就干吗,我等几个人。” “这里风大雪大,请丞相屋里坐坐,小的在这里看着就是了。”那伍长没想到丞相这么和蔼,便壮着胆子拜见说。 “你怎知我等谁?”诸葛亮笑着说。 伍长指指天色说:“这个时辰,丞相八成是在等夫人吧?” “你认识她?”诸葛亮大奇。 “当然。”伍长把已经挺直的身子又往上挺了挺,得意地说,“小的经常看见她买菜呢!” “噢……”诸葛亮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这个伍长,晃眼间看见他佩戴的腰刀手柄与司金府的军刀不一样,倒是跟张嶷的那把刀差不多,心中惊疑,便问:“你这腰刀哪里得来的?” “是家父给小的打造的。”那伍长愈加得意,把腰刀解下,双手恭恭敬敬地呈给诸葛亮。 诸葛亮心里大致了然,拔出腰刀,赞不绝口:“神刀蒲元,果然名不虚传。” 伍长惊喜地说:“丞相认识家父?” 诸葛亮把腰刀还给他,说:“久闻大名,就是无缘相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蒲雷。”蒲雷远远看见黄月英一行走了过来,便躬身说,“丞相,夫人来了。” 诸葛亮朝他点点头,以示谢意,招呼黄月英他们。 等大家坐定,诸葛亮对他们说:“先谢过你们,今儿个这事儿闹得……” “今年流年不利,求上天保佑……”李夏青双手交叉于胸前,虔诚地念念有词。 八月,李夏青小产,孩子夭折,还差点要了她的命。这事儿黄月英已经在书信上讲了,诸葛亮安慰她说:“只要大人健在就好,就好……” 黄月英有些忧郁:“不知今日皇上有什么反应……” “皇上就坐在我的车驾里,你说他会好受么?”诸葛亮无奈地摇摇头,“这事儿,八成又是那些别有用心的豪族大户在搞鬼,我也不好向皇上明说,但愿皇上能看出来。” “哎呀,你们这些当官的,真是闹心。哪像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自在呀,就是吃穿差点少点。”李夏青说。 诸葛亮笑笑说:“对,小青说得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说罢,轻声哼唱起这首《击壤歌》。 “这个我也会唱,哥哥也会唱……”李夏青也跟着哼唱起来,于是一家人都唱起了这首歌。 一家人刚刚走到院子大门口,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大叫:“丞相,急件!” 黄月英摇摇头,率先进去招呼开饭。 诸葛亮坐下,把急件拿出来,原来是李严写的,于是指着信对黄月英和李夏青说:“你们看,李严李大人来信了……” 李夏青猛吃一惊,手上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但马上稳住心神,给诸葛亮夹菜说:“夫君,等吃完饭再看吧。” 诸葛亮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说:“托孤大臣写来的,还是先看看……”他拆开,将信凑近桐油灯,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这个李严,怎么也来拍马屁了?” “怎么拍的?”李夏青漫不经心地问。 “他呀,叫我称九锡,还说如果我同意,他立即上表皇上。” 黄月英脸色突变,看着诸葛亮。 “啥叫九锡?莫不是比丞相还大?”李夏青又忍不住地问。 诸葛亮笑笑,埋头吃饭。 李夏青便拉拉黄月英,黄月英也不知如何解释,想想才说:“这么说吧,九锡就是九种东西,全是皇上才能用的。称九锡呢,就跟当皇帝差不多。” “啊?哪里有两个皇帝的道理?不成不成。”李夏青摇头说。 吃完饭,诸葛亮便来到书房。 黄月英也跟着进来。 诸葛亮笑道:“夫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且看我怎么回李严的信。” 黄月英微笑不语,帮他把纸笔墨准备好说:“请!” 诸葛亮立即挥毫,写道:“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足下方诲以光国,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赐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 黄月英连声叫好,说:“不过……最后一句,怕是会引起猜忌,还是改改为好。” “愤语耳,怎会引起猜忌,就这样吧。”诸葛亮乐呵呵地说。 第二天,相府属官和益州牧府属官都比平常早一些来到衙门,秦宓、吕乂、五梁、谯周等都脱去锦帛绫罗,换上麻布丝帛,相见后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诸葛亮一到相府衙门,便叫丞相府长史向朗把李严给他的信和他给李严的信呈送给刘禅。不到一个时辰,向朗带着陈到将军回来了。 向朗说:“陈到将军是来宣旨的。” 陈到拿出圣旨,对诸葛亮说:“丞相诸葛亮接旨。” 诸葛亮连忙跪下接旨。 陈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诸葛亮弘毅忠贞,忘身忧国,先帝托以天下,以勖朕躬。今朕授之以旄钺之重,付之以专命之权,统领军国事。” 诸葛亮心想,这份圣旨想必就是皇上昨天在车驾里取出来的那份。 陈到宣旨完毕,将圣旨交予诸葛亮后,再以礼拜见:“永安护军陈到,拜见丞相。” 诸葛亮连忙把他扶起来问:“将军何时抵达成都的?” “末将上月二十三便到了。” “好,将军辛苦了,走,我们到签押房叙谈。” 两人来到签押房,坐定。 诸葛亮说:“想必皇上也跟你有所交代,将军准备如何整治巴东郡。” “末将在豫州时就追随先帝。不管他是谁,只要触犯朝廷法令,陈到必将他绳之以法。”陈到不紧不慢地说,脸上很是平静。 还在班师途中,他奏请刘禅,建议任命永安护军陈到兼任巴东郡太守,请皇上急诏陈到回朝述职,商议彻底整治巴东郡地方政务事宜。 要整顿巴东郡事务,难度比成都这边要大得多。一则是因为那边的豪族武装更强大,要收编一个豪族大户的家族武装,不亚于一场小规模的战事,弄不好那些豪族有联合起来的可能,那就会如南中一样,演变成一场叛乱。巴郡太守辅匡几次上折子,阐明个中利害关系。诸葛亮采纳了他的意见,对巴郡大户采取蚕食的办法,逐步解除他们的武装。二是还要面对中都护、永安都督李严。 诸葛亮观陈到的表情,不禁暗暗赞叹,毕竟是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现在朝廷与东吴和好,李严留在永安已无必要,我的想法是,先将李严调离永安到江州去,以减轻你的压力。”诸葛亮说。 “如此甚好,只是末将不太熟悉地方事务,巴东郡在潘文怡的治理下,大部分官员怕是都卷进去了,末将请丞相示下。”陈到说。 “这个好办,相府从事郎中吕乂曾为巴西太守,我派他以皇上特使的身份持节符协助你,再令蒋琬在其他郡县选拔一些清廉勤政之士,任你调选。你暗持节符先回去,秘而不宣,等候朝廷旨意。”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问题,陈到便辞别而去,又去宫里觐见刘禅,把与诸葛亮议定的细节给皇上汇报后,便带着几个护卫,冒雪回巴东郡去了。 诸葛亮送走陈到,令马谡把禁军中一个叫蒲雷的军士叫来,然后把秦宓、向朗、蒋琬、吕乂、五梁、谯周、杨颙等找来,了解这大半年的内政情况。 正说着,书佐把两份文书拿了进来,说这是巴东郡地方百姓给皇上的上书,另一份是巴郡太守辅匡的急报。巴郡太守辅匡的折子说,巴东郡遭受雪灾,百姓无余粮,大量平民百姓涌进巴郡,巴郡已经设立临时赈济点,请朝廷调拨钱粮以备过年和春荒。而巴东郡百姓上的折子却说,巴东在都督李严和太守潘文怡的治理下,廉风蔚然,百姓安居乐业,民心大定,深感圣恩,云云。 诸葛亮不动声色,把两份折子放在一旁,说:“明年朝廷的工作主要有两点:一是继续推行唯劝农业、无夺其时,唯薄赋敛、无尽其财的息民之策。二是吏治,主要是各级官吏的清正廉洁和执政能力问题,重点放在军队的腐败问题上,我这次南征,算是摸清了一些道道。比如发军饷,朝廷给每个军士的粮饷都是定额的,而有些伍长、什长、百夫长、校尉乃至将军,却分大小月发放,小月兵俸饷及马匹粮豆扣除一日份,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诸葛亮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前些日子,我们还在一起讨论了俭以养德的问题,我看你们现在没有穿什么绫罗绸缎,而是跟我一样穿麻布丝帛,你们看秦宓、五梁还不是一样儒雅翩翩,更有风范嘛。” 大家都看着两人笑笑,秦宓和五梁也不好意思地跟着讪笑。 诸葛亮接着说:“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有些人一旦有钱就去买田置地,买那么多田地做什么?结果呢,土地兼并愈来愈烈,百姓失地,就会成为流民,于是社会不稳,引发民变。这民变首要目标就是田地多的大户,对吧?搞不好人财两空,所以财产、田地多了不是福,而是祸。我们要引导百姓,有钱不要去置办什么田地,用在子女教育上,多好?谯周啊……” “请丞……相吩咐。”谯周说。 “你是劝学从事,这方面你好好抓一抓,在县里要有县学,郡要有郡学。” 秦宓虽然贵为大司农,但大汉目前疆域很小,没有开府,主要工作还是在益州府协助诸葛亮干一些杂事。按以前的制度,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具体负责征收田租、刍稿税、算赋、赀赋、更赋、过更、算缗等赋税,还经营盐、铁、酒的制作专卖,从事运输等商业活动,而且管理河运和调拨物资,负责国家官吏的俸禄、军政费用等财政开支。但是秦宓这个大司农,如果要说具体任务,那就是劝课农桑,偶尔也在诸葛亮的安排下过问一下国家仓廪的事务。秦宓一听说办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连连点头:“丞相所言极是,办学这事儿,老夫也可以出出力。” 诸葛亮点点头:“这教化可是一件费力的事儿,还不易看到成绩。不如这样,谯周为主,你和五梁都协助一下。” 三人都点头称是。 “巴郡、巴东郡来的两份折子很有意思,你们都看看……”诸葛亮最后说。 三 大雪整整下了半个月,永安出奇地寒冷。李严闭门不出,也不去军营,整日把自己关在炭火烧得红彤彤的房间里,与几个年轻貌美的奴婢嬉笑耍乐。算算临近过年,想那诸葛亮已经回到长安,便顶着风雪,住到军营里,督促各营每日操练,并破天荒地拿出钱粮,给每一个军士多发了一个月军饷,说是今年奇寒,给大家的取暖钱。为了打消赵云的顾虑,他专程以典视军务为名,要求赵云军和陈到军也要提高戒备,加强操练。紧接着他暗中吩咐粮官给每个军士多准备一月的口粮。可粮官说这三月从巴郡调运军粮,辅匡来文书说,大雪封山,水路陆路都难行。所以库存的军粮不够一个月。李严便令他去找潘文怡从巴东郡府库调运。 潘文怡也是焦头烂额,各县的告急文书几乎堆满了几案,都要求郡府批准开仓赈济。百姓家中本来就没有几粒粮谷,大雪又把蔬菜冻坏了,于是冬荒就开始了,百姓冒雪挖草根、树皮,这些都被挖得差不多了,实在没法子,只好拖家负口去逃荒。 府库本来还是有粮谷的,但是那潘文怡征调民力,全部运到江州的庄园里,准备把家里的陈粮换回来充数,哪知连降暴雪,运陈粮的船只不得不靠岸休整,等天放晴了再行。军粮一般都是先从永安都督治下的其他几个郡调运,轮到巴东郡出军粮,那也是明年秋收之后的事情了,所以潘文怡认为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府库空空如也,一旦批准开仓赈济,冬荒过后就是春荒,整整半年哪,他知道那些县令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县库的粮谷早就被他们做了手脚。不到半个月,急报就又来了,说县库的粮食放完了,请求郡府官库放粮,可拿什么来赈济? 各县急报,一些年轻力壮的饥民开始抢劫,与豪族大户发生冲突。 潘文怡害怕了,真要是大规模地闹事,恐怕他这个太守也就到头了;但是反过来又想,这大雪封山,几个刁民能闹腾什么呀?哪个大户没几个家丁护着?让他们去闹,即使死一些刁民,埋了,等春天雪一化,什么痕迹也就没了,上头实在追究下来,就说是山贼。 这赈济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开春才能放。 就在这个当口,李严的粮官却来讨要粮谷,说都督有令,每个军士准备一个月的口粮,叫他把粮食运到军营。 这下潘文怡慌了神,赶紧跑到李严那里叫苦。 潘文怡一进军营便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各营高度戒备,营外也布满了哨卡,巡逻的、操练的、盘查的、搬运军械的;更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李严,往年这样的天气,他哪会待在军营?早就在永安的庄园里窝着,就像一只冬眠的狗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潘文怡走进营房,见李严桌子上摆放着地图,便狐疑地问:“侯爷,真有战事?” “你来就是打听这个?”李严一改往日笑眯眯的脸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潘文怡一惊,连忙说:“不是不是,侯爷别误会……今日你的粮官要我把粮谷运到军营,可是……” “怎么,有问题吗?” “关键是……关键是下官那里没粮谷呀?” 李严一拍几案,大怒:“什么?” 潘文怡吓了一跳,但马上镇静下来。自从给李严拿了那么多银钱后,他在后者面前说话也就随便了很多:“侯爷,下官家里有些陈粮,再不吃就霉烂了,于是想换换,把粮谷运回去了,可这遭瘟的天气……” “潘文怡,潘太守,你知道军法是怎么一回事吗?你信不信本侯马上让你人头落地?”李严面露杀机。 潘文怡这才慌了神,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边叩头边结结巴巴地求饶。 李严原来计划,只要诸葛亮接受九锡,而且以现在诸葛亮的权势和骄狂心态,他一定会接受九锡的。那样他会马上发出檄文,说诸葛亮意图篡位,联络各地旧部、江州豪族起兵回成都勤王。至于成都方向的官员和豪族们,早就把推行息民之策的诸葛亮恨之入骨,必然会站在他这一边。舆论所向,民心所向,何愁诸葛亮不倒?到时候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起兵之后,诸葛亮被迫退还九锡,他没有再进兵成都的理由,那么他就要求皇上,以三巴之地置巴州,求个刺史或者州牧当当,与诸葛亮分庭抗衡,也未尝不可。 要是诸葛亮拿出他的书信示众,他也不怕,矢口否认写过这封信就是了;诸葛亮还落得个伪造书信、欺瞒皇上的罪名。 “侯爷……”潘文怡见他沉吟不语,便小心翼翼地叫道。 李严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此时他是多么需要清廉之士啊,要是这个潘文怡有诸葛亮一半勤政廉洁,以他李严的才智,何愁大业不成?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皇帝需要清官;而官员们则想同僚们都贪腐一点,来个清官做上司,还不如来一个贪官做上司,大家都贪,自己也好浑水摸鱼,捞一点好处。是啊,浑水摸鱼这个道理,连小孩都懂,何况这些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呢?现在不是多备一个月口粮的问题,而是正常的军粮供给问题。 “天亡我也……”他在心里喊叫一声,沮丧地坐在几案上。 李严愈是不发话,潘文怡心里越是发憷。他知道这位侯爷是持节符的,现在又涉及军务,是可以诛杀他这样两千石的官员的。这个时候,如果再有一件小事激怒这位平日里可以称兄道弟的好友,恐怕自己这颗头就要落到地上。 “你起来吧,本侯先留着你的脑袋,不管你采取什么办法,必须要保证军粮,否则别怪我军法无情……”李严无力地挥挥手。 潘文怡如逢大赦,又“咚咚”地磕了几个头,才站起来说:“下官马上去筹措军粮,马上去……” 那潘文怡倒是有些能耐,不几日,便筹措了11万石粮谷。李严算算,正常供给到来年二月没有问题,还略有剩余。如果以大雪封山的名义稍稍减少一点赵云和陈到所部军的粮食,他的两万军士多备一个月口粮没什么问题。 于是李严心情特别舒畅,对潘文怡又换成一副老朋友的面孔,说:“你还真有能耐,说说,怎么筹集的?” “不瞒侯爷,下官只有采用诸葛亮之法,向本地豪族大户、富商借。” 李严说:“这些人是我们的依靠,别过分了。” “请侯爷放心,下官担保会如数归还,不像那诸葛亮,一点诚信都不讲,只借不还,还丞相呢……”潘文怡语调带着抱怨,唠唠叨叨地说。 李严笑了笑:“辛苦你了,你去吧,等有事再找你。” “侯爷,我那里有一个鲜活的活物,给你送过来?”潘文怡见他心情不错,便趁机说。 “本侯这些天军务在身,不近女色。”李严下了逐客令,几个军士过来,请潘文怡出去。 现在万事俱备,唯一担忧的是陈到去成都述职,整整两月还没回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春节刚刚过去,陈到就回到了永安。李严派人暗中跟踪了半个月,也没见他有什么异常举动,便放下心来。而李丰从成都来信说,按照计划,在诸葛亮班师回城那天,他派出大量心腹家兵,混在百姓里面,引导高呼“丞相千岁”的口号,已经达到助长诸葛亮居功自傲心理的效果,而且还引起了皇上的猜忌。 现在就等朝廷那边的消息,李严即可发出檄文,挥师西进。 眼看已将近三月,这桃花开了、李花都开始凋谢了,可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不仅没有盼来他想要的消息,而且还接到李夏青传给李丰的坏消息——说诸葛亮要整顿巴东郡的地方政务。李丰来信还说,他派人去问了李夏青,证实诸葛亮是接到了李严那封书信,当时还很高兴。 李严不禁暗暗着急,这个诸葛亮究竟在想什么?难道诸葛亮对他的信置之不理?但是想想也不对,再怎么着他也是托孤大臣,地位在朝班中仅次于他,按照诸葛亮的为人,不可能连一封回信也没有啊?难道诸葛亮心中还在犹豫不决?如果真是这样,那需不需要再给朝廷加一把火? 正在犹豫不定之时,朝廷派来了一个太监,带来了他出任左将军、江州都督的诏书,叫他接到诏令后即刻率本部两万兵马辎重进驻江州阳关(今重庆铜锣峡);诏令还说加封陈到为永安都督、征西将军,封亭侯;诏赵云回朝,升为镇东将军,兼领益州牧府司马,协助丞相诸葛亮处理军务,所部兵马交由陈到节制。 那宣旨的太监私下跟他说,黄皓大人吩咐,叫他在巴东郡不要留什么尾巴。看来诸葛亮真的要拿巴东郡开刀了。他当晚就回到庄园,把这两年来潘文怡送来的账册一把火烧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把潘文怡叫来,也叫他把所有账册付之一炬。 李严心灰意冷,调任江州,名义上是升职了,也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左将军。在巴东郡经营的那些进项没了不说,巴郡还有一个辅匡在那里牛着,而皇上又给了诸葛亮处理军务和专命之权,统领军国事。虽然先帝给他的这个中都护依然还在,依然是统内外军事,自从留镇永安,也就是个花架子而已。 君命难违,第二天,李严在太监的催促下,整顿兵马,向江州开拔。陈到率所有将校前来送行,而潘文怡则率所有属官到码头送行。 潘文怡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这次朝廷没有诏令免他巴东郡太守,李严一走,这里就是他的天下了,一年的进项不知要翻多少番。但每每看到陈到那张严峻的脸,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直哆嗦。所以,送走李严和赵云之后,他毕恭毕敬地对陈到说:“下官恭喜都督,郡府已略备酒水,给都督庆贺,还请都督给巴东郡大小官员一个薄面。” 陈到面无表情,问:“那我这些将校呢?” “都去,都去……”潘文怡看看那些将校,大约一百多人,不由得一愣,心里想:只要你去那就好办,不就是几个银钱吗? 一行人闹闹嚷嚷来到郡府,陈到笑道:“这一行人大大小小有两百多人,你那里能坐下这么多人?不如就到本都督军营里去。” “能坐的,都督不知,这郡府前院、中院是办差的,还有后院、侧室、走廊,宽敞着呢。”潘文怡点头哈腰地说。 陈到来到大堂问案的地方,故意问:“这个叫什么堂?” “禀都督,这个就叫大堂,是郡府发布命令、举行重大典礼和审理大案、要案的地方。”潘文怡一路紧随着陈到,殷勤地介绍。 陈到坐到太守的位置上,把惊堂木拿在手中把玩,问:“潘太守,你去年问了多少案?” “巴东郡在李严李大人的治下,民心归附,安居乐业,山贼小人尽数缉拿,所以没有案子,没有案子……”潘文怡赔笑道。 陈到看着他说:“那今日本都督要问一问案,如何?”接着他下令,“传令,封锁夔门,严查过往船只,一旦发现盐铁等走私禁品,一律没收,羁押所有人员待查!” 潘文怡和郡府属官都一愣,知道大祸临头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先帝创建的最骁勇善战的白毦兵军团的统帅。 “来人,将潘文怡拿下!”陈到一拍惊堂木,一声断喝。 那一百来个将校“唰”地抽刀,将整个衙门全部封锁起来。几个人把潘文怡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按在地上跪着。 巴东郡郡府所有属官吓得跟筛糠一样,惊恐地看着这些身经百战的将校。 几个郡兵尚在愣怔中,就被缴了械。 潘文怡膝盖吃痛,两眼冒金花,“哎哟哎哟”地哼哼,半天没回过神来。 陈到一拍惊堂木,喝问:“潘文怡,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请……请将军明示。”潘文怡结结巴巴地说。 陈到喝道:“你勾结大户,走私盐铁,偷运郡库粮谷,纵容下属,鱼肉乡里,还不从实招来!” “下官……不明白将军说什么?不信你问问巴东所有的官员。”潘文怡此时清醒了一些。所谓法不责众,巴东郡哪一位官员没有尾巴?要是全部抓了,这巴东郡还要不要为朝廷办差?何况自己也是两千石的朝廷命官,他陈到没有节符,无权处置他。 那些官员闻听,都明白潘文怡所指,便一齐跪下,都为潘文怡求情。 “要证据是不是?好,今天你们其他啥都不说,就说说这个,说得清的,回家;说不清的,到本都督军营去好好想想。”陈到拿出一本账本,扔给潘文怡。 潘文怡一看,原来是那家酒店记录的郡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吃饭赊账的账本。 “来人,拿账本让他们过目。”陈到下令。 一个军校拿起账本,一一在那些属官们眼前晃了一下。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这事儿说大则大,说小则小。说大呢,《蜀科》明例规定,官员不准在店家欠账,若欠账超过十日,以赃罪论处。所谓赃罪,分为盗和赃两大类,盗指官员们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国家公有财产,赃指接受下属、吏民的贿赂;说小,叫他们还清了欠账也可以不理。 一干官员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潘文怡心想:不就是一点欠账吗?看来这陈到似乎有备而来,今天是很难走出这道门了,承认了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与其如此,还不如抗辩到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昂头说道:“都督,那账本上面又没有我们签字画押,何以就说是我等欠账?” 下面的属官闻言,都大呼冤枉,大骂那店家是奸诈小人,有的还请陈到把那店家抓来问罪。 陈到端起茶杯慢慢品茶,并不答话,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每一秒都令这里的气氛加重。一个官员实在受不了这气氛,闷哼一声,便晕了过去,立即便有军校过来,把那人拖到一间屋子里去了。 潘文怡额头上的汗水慢慢沁出来。他擦了擦汗水,鼓起勇气,又昂然说:“都督,我等也是朝廷命官,你不能这么对待我们吧?” “我叫你们跪了吗?你们自己要跪,关我何事?”陈到桀桀几声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常言说得好,这秀才遇到兵,真是有理说不清啊!但却没人敢第一个站起来,大家都在等,都在观望。 不一会儿,巴东郡大户蹇家、徐家、扶家、先家,巴郡大户黎、夏、杜家在永安商号的掌柜,涪陵郡韩、蒋家在永安商号的掌柜等,都被将校带了进来。他们都大呼冤枉,拿出潘文怡签字画押的借条一一呈上。 陈到嘿嘿一笑,问潘文怡:“你还有什么话说?” 潘文怡汗如雨下,心里大叫:“完了,完了……” “来人,将潘文怡拖出去,在郡府衙门大门外就地正法!”陈到喝道。 潘文怡大叫:“都督,本官是朝廷二千石命官,你无权杀我!” 陈到冷笑一声:“请丞相府节符。” 一位将官来到衙门石阶上,把丞相府节符高高举起。 潘文怡立即瘫软在地,连磕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哀告:“都督饶命……” 这时,外边一个军校进来禀告:“皇上特使、丞相府从事郎中吕乂吕大人到!” 四 四月,杜鹃花又怒放了,武担山一片花海。 锦江边上,男女混杂,人们身着麻衣或者丝帛做的短衣,手中的织锦如白龙卧波,在清澈的水中来回荡漾,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间或有几个人引吭高歌…… 车官城的西侧又新建了一座炼铁的炉子,站在笮桥上,可以隐约看到烟囱,时而一阵烟雾从里面冲天而出,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笮桥西侧车官城司金府打制农具的作坊没有了往日那种热火朝天的景象,只有为数不多的工匠在里面忙碌着。 开春之后,成都的百姓突然发现装箭的笮器一下子畅销起来,每天都有司金府的人来细细调选,基本不讨价还价,把选好的笮器一车一车地拉进车官城那道神秘莫测、守卫森严的大门。笮桥南边的笮器市场又开始繁荣起来。 铁炉旁,一股红彤彤的生铁熔化液从炉体流出来,顿时热浪逼人,炙灼得皮肤生痛。铁水在小槽沟里缓缓流入下面一个坑里,一路劈里啪啦地乱响,火星四射,稍不留神便溅到身上,皮肤上会留下一个灼伤的疤点。 一个人赤裸着上身,手握一根百炼铁棒,不停地搅动着铁水,铁水表面溅起的火星比刚才更为猛烈,劈里啪啦的响声也比刚才更为可怕。站在一旁的工匠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火星不断地溅到那人的身上,可是他浑然不觉,继续不停地搅动…… 诸葛亮与杨洪等人远远地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那人擦擦汗水走出来。 “怎么样?”诸葛亮迫不及待地问。 那人喜形于色道:“成了,成了……” 这人就是蒲元,民间称“神刀蒲元”。 诸葛亮南征回来的当晚,在城门偶遇蒲元的儿子蒲雷,第二天便令马谡把他叫到丞相府,擢升他为相府卫队的什长。春节刚过,便叫蒲雷带路,亲自去拜请蒲元,征召他为丞相府西曹掾。尽管这个职位的主要工作是管理相府属官,但是诸葛亮叫他去监制兵器。 蒲元的淬火工艺掌握得出神入化,为了让诸葛亮看钢刀的坚韧与锋利程度,他在大竹筒中装满铁珠,然后举刀猛劈,结果大竹筒应声被断成两截,如同斩草一样,所造之刀确实很坚韧锋利。但百炼钢炼制不易,反复回炉,功效很低,一年也造不了多少。诸葛亮问他有没有新法炼制百炼钢,蒲元说可用炒钢之法,就是把生铁加热到熔化以后,在熔池中加以搅拌,把生铁中所含的杂质化掉。但此法他也只是听说,并没见过。 于是诸葛亮便叫他率领工匠们攻克这一难关。 诸葛亮闻言大喜:“那么一年能造多少把刀?” “即便百炼钢有所保障,但对淬火这道工艺很娴熟的人很少,像我这样的技术,废品也至少有三成;我带了几个徒弟,废品五成以上。如此算来,一年顶多就一千柄刀左右。”蒲元说。 诸葛亮沉思片刻,说:“无论如何在两年内监制三千柄刀,如何?” “下官尽力而为吧。”蒲元面露难色。 杨洪拿起一把蒲元神刀,仔细瞧瞧,问:“蒲大人,我听说你造的刀不仅锋锐犀利,削铁如泥,吹毛而断,刃不留血,而且蕴涵天地灵气,懂人语,能识主,真的么?” “真有其事?”诸葛亮也满脸诧异。 “丞相有所不知,下官曾巡视民间,得闻蒲大人曾采天下最清之蜀山净水,天下最韧之泰山磐石,天下最坚之广汉金刚,为先帝锻造过一把宝刀,名唤‘凶斩刀’。然而此刀灵气十足,难以使唤操控,可能危害用刀之人。蒲元炼成此刀之后不敢呈献先帝,他用大量鲜血才将此刀驯服。”杨洪继续说。 蒲元笑道:“丞相、明府,我哪里会造如此神刀,那是百姓们抬爱,夸大其词罢了。下官连先帝圣颜都未曾见过,何来献刀之说?不过,吹毛而断,刃不留血,还是能做到的。” “如此也便够了。”诸葛亮笑道,接着对司金中郎将马勋说:“今年你们重点监制兵器、军械,但是农具制造也要酌情跟进,要做到基本满足百姓的需要。” 从车官城出来,诸葛亮边走边问杨洪:“季休啊,去年我从南中回来,派尚书陈震出使东吴,临行前,他对我说,李严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你怎么看?” “还有一句乡谚云:‘难可狎,李鳞甲。’”杨洪没有正面回答,如是说。 诸葛亮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抑或在担忧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杨洪又说:“他在犍为时,大搞政绩工程,大兴土木,重修郡府,强令犍为商贾重新装修、翻修房屋店面,凿通天社山,修筑沿江大道,犍为郡倒是焕然一新,但劳民伤财,而李严家族更是大捞特捞,民间怨恨颇多。我担心啊……这次他调任江州都督,说不定又要故技重施,翻修江州北城府呢。” 正说着,蒋琬送来两份折子,诸葛亮看了看,交给杨洪,苦笑道:“真是说不得,一说还真来事了。” 杨洪看那折子,一份是巴东郡太守陈到和皇上特使吕乂联名的折子,报告巴东郡整治的情况;另外一份则是李严上书要废弃北城府,筑江州大城的折子。 “李严这折子怎么处理,请丞相示下。”蒋琬说。 “把巴东郡的折子呈给皇上,至于李严的折子嘛,压着。”诸葛亮毫不犹豫地说。 杨洪和蒋琬对视一眼,都低头不语,心里都在想:丞相自从南征回来后,处理政务好像很少征求属官们的意见了…… 诸葛亮发现了他俩的表情,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阵,蒋琬还是忍不住了,试探地说:“丞相,李严毕竟也是托孤大臣,压着他的折子不理,恐怕……” “怕什么?还要纵容他搞犍为那档子事儿?只要朝廷坚定不移地奉行东联孙权之策,东面的防卫有陈到在,还需要耗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吗?大汉现在疆域本来就小,国力有限,北伐才是重点。”诸葛亮面带愠色地说。 蒋琬无奈,看看杨洪,暗示他说说。 杨洪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说:“丞相,我知道你最恨把朝廷利益置于个人私欲之上的人,今皇上明睿,委丞相军国事,下官以为,你亲自禀明皇上,下官想皇上必定会采纳丞相的意见,免得给一些人落下话柄。当然,压着不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诸葛亮想了想,说:“好吧,我这就去一趟宫里。” 诸葛亮拿着两份折子来觐见刘禅,董允说:“皇上在武担山赏花散步,下官陪丞相去吧。” 诸葛亮点点头,一边走一边问:“家里可好?” “多谢丞相挂心,一切都好。”董允道。 诸葛亮又问:“听说你母亲每日还要织布,补贴家用,可有其事?” 董允道:“家父在日,母亲一直都在织布;家父去世后,下官也曾劝她好生将息,可她说习惯了,不做还浑身不舒适……” 诸葛亮默然。 到目前为止,他所敬重的就两个人:一个是有救命之恩、亦师亦友的徐元直,一个是前掌军中郎将董和。董和字幼宰,本是南郡枝江(今湖北枝江)人,祖先本为巴郡江州人。西汉中期,举家迁往南郡。东汉末年,董和意识到终有一天荆襄之地也不安宁,于是率领族人五百余人离开南郡来到益州。当时益州牧刘璋见他带有部曲,便任命他担任牛鞞县长,后来又转调江原县长、成都县令。当时蜀地偏安一方,相对安宁,豪族大户富裕丰实,生活奢侈,商人更是穿公侯贵族的服饰、吃珍奇美食,婚姻葬送等事甚至倾家荡产都要办好。成都作为益州的治所,是达官贵人、豪商大贾聚集之地,董和作为成都的地方县长,有意在当地推行俭朴风气,亲自带头节俭,穿粗衣、吃粗食,生活上不逾矩犯上,从而令当地风气有所改善;同时严格执法,约束豪族大户、富商的行为,百姓都十分敬畏和拥戴他。 成都县中豪强都不满董和,集体上书刘璋,要求将他调离成都县。刘璋无奈,拟调他为巴东属国都尉。当董和要走时,东州人士、下属官吏、黎民百姓甚至老弱妇孺等数千人都相携而出,乞求刘璋留下董和。刘璋便准董和再留任两年,两年后,董和升迁为益州郡太守。益州郡在远离成都的南中地区,汉夷杂居,董和仍然清廉简约,诚心对待当地的少数民族,关心平民百姓生计,所以南中人都爱戴、信任他。 建安十九年(214年),刘备入主益州,征董和为掌军中郎将,与诸葛亮一起署理左将军大司马府的政务,两人相见恨晚,相交甚欢。可惜第二年董和便辞世,诸葛亮很是惋惜,更让他敬重这位朋友的是,董和死的时候,家中除了当月的俸粮之外,无多余之财,以至于董允家生活一度窘迫,不得不向亲戚借债度日。后来诸葛亮征召董允为官,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如今,老友已去世数年,其子董允也很有才干,更重要的是除继承了他父亲的品格,还敢于直言,规劝、匡正皇上刘禅的一些不良行为,连刘禅都忌惮他几分。在去年春节前后,皇上误信李严之言,要亲政,统揽一切,还想在民间选一些女子充实后宫。董允极力劝谏,义形于色,说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能超过十二个,如今皇上已经有了十二个嫔妃,不宜增益。刘禅无奈,只好作罢。 想着董和,诸葛亮不由得又想起王连。 去年三月,病得无法行走的王连,听说诸葛亮要亲征南中,叫家人抬着来到丞相府,劝谏他说:“丞相啊,南中是不毛之地,疫疠之乡,你是国家的支柱,不宜冒险而行啊。”其情殷殷,让所有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去年秋,当南中叛乱胜利的消息传到成都,儿子王山把消息告诉他时,王连说:“我终于可以安心而去了。”说完,便合上了眼睛,与世长辞。如今,王连的话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每每想起这些,诸葛亮的眼眶都不自觉地潮湿起来…… “微臣参见皇上。” 董允的声音打断了诸葛亮的沉思。 刘禅已经从山上下来,满脸笑意:“丞相来了啊?” 诸葛亮呈上陈到的折子,说:“皇上,巴东郡的事解决了,流亡的百姓基本回到了故土,豪族大户得到了有效抑制,还有这个月三巴之地的盐铁收入一下翻了十倍。” 刘禅接过折子翻了翻,问:“潘文怡在哪?” “吕乂已将他羁押,吕乂在折子上说,这个月押解回成都,估计现在还在路上吧。” 五 一条小河阻住前行的路,对面河岸上是一片参天的树林,接着又是一座座山丘,山势不高,却环环相连,形成一个个山坳。驿道在河对面一下子变得狭窄,像蚯蚓一般蜿蜒没入林中。 吕乂四周望望,没有一户人家,于是勒马喝令队伍停下来。 “前面是什么地方?”吕乂问。 一个校尉说:“大人,我们已经进入德阳界地。” “距涪江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60里。” “你们几个到前面探探路,其余人就地歇息。”吕乂说。 一行人就地歇息,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探路的军士在小河对面喊:“大人,前面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几个军士押解着潘文怡刚刚走到河对面,突然一声啸声之后,从两边的树林中冲杀出几十个蒙面大汉,手持腰刀,怪叫着直奔潘文怡,顷刻间把吕乂的队伍分割成三段。 吕乂大喝一声,指挥军士冲了过来,但被十几个彪形大汉死死堵在河边。十几个人把押解潘文怡的军士砍翻在地,背起他就往南边树林里跑,其他人也相互掩护着迅速撤退,转眼就消失在树林之中。 吕乂带人追赶了一阵,只见树林越来越密,那伙贼人早已不知踪影,便带领军士回来,检点伤亡情况。万幸的是几个军士只是受了伤,不会殃及性命。 吕乂很是懊恼,派出六个军士,两人一组,通知附近各县,缉拿潘文怡和那伙山贼,再派一个军士快马去成都禀告丞相诸葛亮。 不过,吕乂有些疑惑,从军士受伤部位来看,没有一处致命伤,都是伤的手臂或者腿部。 “这究竟是哪里的贼人?”吕乂百思不得其解。 六 刘禅很是满意,说:“现今朝廷算是稳定下来了,希望今年风调雨顺,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不过,朕还是有些担心啊……” “请皇上明示。”诸葛亮说。 刘禅屏退黄皓等太监、宫女,说:“若李严真卷入了巴东郡窝案,丞相准备怎么处置?” “皇上的意思是……” “李严一直站在蜀地本土官员和士绅立场上,先帝托孤于他,一则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但也不排除有利于朝廷缓和与本地士绅们的关系这层意思……”刘禅看着诸葛亮说。 诸葛亮笑道:“皇上大可不必担忧,在陈到将军动手之前,早就有人跟李严通风报信了,就算潘文怡咬出他来,也查无实据,顶多皇上去个诏书,给他敲敲警钟罢了。” “你确信?” “臣确信,他的同乡陈震出使东吴前夕,给臣说:‘李严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诸葛亮笑笑,摇摇头,再摇摇头,“说起来真有些好笑,臣去年纳的妾,居然是那李严送给臣的。” 刘禅说:“这事儿你给朕说过的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她本是李严在江州救下的一个女子,送给臣,是为了监视臣的。”诸葛亮自嘲地笑笑。 “哦?有这等事?是纳妾之前知晓还是之后才知晓?”刘禅大奇。 “之前就已知晓。臣本来不想纳妾,但乔儿身体不好,臣拗不过黄月英,所以只好纳了她。”诸葛亮苦笑说,不过,他马上安慰刘禅,“皇上尽可放心,臣是这么想的,臣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不在家里说军国大事,她想给李严说什么就说呗。退一步讲,就算是军国大事,他李严也是朝廷重臣,迟早也会知晓,说不定诏令、邸报已经到了,而臣的小妾透出的信息还没到呢。” 刘禅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只好忍着。 诸葛亮看看他,说:“皇上想笑就笑吧,连臣都觉得好笑。” 刘禅这下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要是李严有你这份心,那真是大汉之福啊。” 诸葛亮默然,心里微微叹息,良久才说:“皇上,李严来了一份折子,大意是要筑江州大城,你看看吧……” “折子我就不看了,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刘禅问。 诸葛亮说:“江州在外水和内水交汇处,三面环水,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可控制外水和内水的水道。春秋时,巴人据此,常与强楚争衡。公孙述据蜀,遣将由阆中下江州,东据捍关。光武使岑彭讨述,自江州而进。先帝入蜀,亦自江州沿内水取道南充国,又涉涪江,直抵涪城。还可北上巴西郡,远援汉中,所以江州乃是大汉咽喉重地。” “你的意思是同意他筑江州大城?” “臣以为,北府城确实已经破败,其地理位置也不如现在选择的位置险要。但臣担忧的是,李严折子上说,他筑城并欲穿城后山使长江通水入内水,使城为洲,以江为池,以崖岩为墙,形成两江半岛……” 刘禅打断他的话:“这个设想倒是使江州三面环江,愈加易守难攻……但你想过没有,这需要多大的财力?” “皇上英明,这确实要耗费很大的财力物力,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竣工的,按照他这个计划筑城墙,怕是十年都完不成。这势必与北伐相冲突,臣的意思是,只要朝廷与孙权保持联盟态势,东边的防务不必花那么大的血本,主要的财力物力应花在北伐上。把北府城修缮一下,还是可以用的。” 刘禅慢慢往前走,沉吟不语。 诸葛亮又说:“昔日李严在犍为,大兴土木,杨洪当时是他属官功曹,极力反对,他不听,杨洪一气之下便辞官。刚才从车官城出来,杨洪还给臣开玩笑,说李严八成又要上书筑江州大城了,臣当时不以为意,哪知他的折子就来了……” 刘禅依旧不紧不慢地朝前走,走了好一阵子,才停下脚步说:“丞相,你看这样吧,那个穿后山的计划就算了,在财力许可的情况下,就让他去筑。你们两人都是国之栋梁,只要无关大局,能让就相互让一点,朝廷可不能再折腾了。” 七 李严率军驻防江州,还没到江州,巴东郡的事情就传了过来。尽管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没想到诸葛亮居然那么早做了安排,而且取得了皇上的许可。万幸的是他提前得到消息,把自己在巴东的那些证据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潘文怡这次恐怕在劫难逃了。刚到江州,就接到诸葛亮的来信,信上断然拒绝称九锡,但语气还是很客气。李严懊恼之余,心里多少还有些宽慰,至少诸葛亮现在还是尊重他的。 自从把李夏青送入丞相府,传回来的消息让他大跌眼镜,一个朝廷重臣,居然布衣素食,除了朝服和皇上赏赐的衣甲外,全部都是麻衣丝帛之类,没有一件绫罗绸缎;更让他纳闷儿的是,家里人居然连这种麻衣丝帛之类也没有多余的。尽管上朝时穿的是光鲜的朝服,但里面还是打了补丁的旧麻衣。开初他还不相信,认为是李夏青在忽悠他。但儿子李丰来信,也证实了李夏青的说法,他这才相信了。 后来李严陆续得知,诸葛亮要纳李夏青为妾,李夏青找到了离散多年的母亲、哥哥和嫂嫂,他们就住在广都县诸葛亮那座先帝赏赐的庄园附近;更意外的是,她的母亲、哥嫂和侄女曾经还是他李家的奴隶。当时为了把一些奴隶和附民迁移到江州、巴东来,李严就让人把那些拖家带口、负担重的奴隶卖掉,哪知正逢实行息民之策,诸葛亮把他们给解救出来,转为庶民,还分了公田。李丰来信询问是不是把李夏青的家人绑架了,以便威胁她继续提供情报。李严左思右想,一则那李夏青现在是诸葛亮的小妾,绑架了她的家人,诸葛亮必然会下决心查明,应付起来很困难;二则要从李夏青那里找到诸葛亮贪赃枉法的证据,还真是难上加难,所以就算了。李夏青呢,由她去吧,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不定以后能在关键时候还记得他这个救命恩人,帮着说几句好话也就够了。 但是,诸葛亮是有财产的,而且不少。先帝定成都后,给诸葛亮的赏赐是:黄金500斤,白银1000斤,铜钱5000万,锦缎10000匹;先帝登基后,受封赏80万斛粮谷。就凭这两笔赏赐,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是花不完的,这些财帛到哪里去了呢? 得此奖赏者就只有诸葛亮、法正、关羽和张飞,其他如赵云等跟先帝从荆襄之地来的人也有奖赏,却没有如此丰厚,至于自己这类刘璋的旧臣,就没什么奖赏了,能够被安置继续做官就不错了。 李严的心里很不平衡。这些财帛还不是他们这些人积攒下来的,凭什么他们得那么多?所以有时候自己捞一点,以备荒年,也是心安理得。 江州潘家族长来找他。他们闻听吕乂要把潘文怡押解回成都,要求他想办法搭救。他心里也有点发慌了。陈到一刀把潘文怡杀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押解回成都,在刑讯下势必会供出他来,尽管朝廷不可能找到证据,但是说出去面子上怎么着也过不去,自己的荣誉将会受损。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把潘文怡救出来更好。于是精心挑选了十来个精壮心腹军士,随同潘家养的死士,联络广汉山贼张慕,计划在广汉郡与南充国县交界处下手。临行前他吩咐自己的心腹,万不得已,可以就地诛杀潘文怡。 陈到把夔门封锁,把走私的大门紧紧关上,自己的盐井以及那些豪族们的进项一下都没了。于是他便以加强江州防卫为由,上书皇帝,筑江州大城。一则捞个政绩名声,二则这么大的工程,多少也可以捞点好处。 潘文怡终于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但是朝廷通缉潘文怡的官文马上也到了,潘文怡不敢出门,整天躲在家里。巴郡太守辅匡三天两头派人到他庄园来,还派人暗中监视着,这下潘文怡急了。他在深夜躲过暗哨,溜到李严这里,央求救救他。李严无奈,叫他改名叫成籓,任命他为督军,躲在军营里,等这阵子风声过去了再出去行走。 朝廷批准了他筑江州大城的计划,只不过穿后山引外水之水入内水的方案被否决了。 成籓道:“恭喜侯爷,这下你可以安心经营江州了。” “穿后山的方案被否决了,什么狗屁喜事?”李严抱怨道。 成籓笑道:“侯爷,先筑大城,然后待机上书求巴、巴西、巴东、涪陵、江阳为巴州,侯爷为巴州刺史或者巴州牧,与诸葛亮分庭抗礼,有何不可?然后再穿后山不迟。” 李严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谋略与诸葛亮不相伯仲,可惜就是贪了一点……” 转眼到了八月,诸葛亮突然来了一封信,说曹魏皇帝曹丕死了,叫他给孟达写封信。曹魏将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合并为新城,现在孟达是新城太守,能策反最好,这样的话大汉就取得了上庸这个战略要地。 李严接信后很是喜欢,看来诸葛亮没有忘记他这个顾命大臣,自己还是有用的。 对孟达,他太熟悉不过了。自从到了蜀地,李严就跟费观、孟达要好。孟达父辈家道殷实,他父亲不但家有积蓄,而且比较有心计和智谋。出身于这种家庭,孟达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可谓文武双全的之才。可惜的是,刘璋没有重用他,而先帝不仅没有重用,还派义子刘封监视他,到后来又夺了他的兵权。然而魏国皇帝曹丕充分理解和信任孟达,以至于达到宠信的程度,把他叫到自己的车驾上并坐,任命他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新城太守,委以西南之任。 孟达在魏国受到如此殊遇,也遭到了其他大臣的嫉恨。前两年与孟达要好的桓阶、夏侯尚相继去世,而今曹丕又死了,估计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策反孟达是有可能的。于是李严当即写信一封说:“吾与孔明俱受寄托,忧深责重,思得良伴。”差人送往新城。 刚刚将送信人派出去,虎贲中郎将来敏差人送来一封信,他急忙拆开,还没看完,便不由得喜上眉梢…… 八 诸葛亮早就在谋划策反孟达。 七月,大司农秦宓去世,诸葛亮率领两府属官前去祭奠。仪式还没有完,汉中都督、太守魏延的急报到了,说曹魏皇帝曹丕去世,魏国新丧,是伐魏的好时机,请求朝廷授予他北伐之权。 诸葛亮看过急报,几个月来悬在心头的石头一下释然了…… 去年冬,陈震出使东吴,带回来一个不太令人乐观的消息。孙权问陈震,何时北伐,以减轻一下外水曹魏的军事压力。 董卓之乱后,其部下校尉李催、郭汜、张济等拥兵屯于陕,在一段时间后还没有听到赦免的消息,接着又有谣传说洛阳的当权者要诛灭所有凉州的董卓所部官吏,因此大家都十分惶恐不安,纷纷准备解甲逃亡。这时,讨虏校尉贾诩阻止了他们,说:“闻洛阳中议欲尽诛凉州人,而诸君弃众单行,即一亭长能束君矣。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为董公报仇,幸而事济,奉国家以征天下,若不济,走未迟也。”于是李催、郭汜等人遂将其众而西,兵至长安,众十余万与董卓旧部樊稠、李蒙、王方等合围长安城。十日城陷,荼毒关中,劫掠长安老少,死者狼藉,吏民死者不可胜数。此后,关中又因为李、郭等人的争权夺利,伤亡巨大,极大地破坏了当时黄河中下游地区的生产力和社会发展。 当时三辅民尚有数十万户,李、郭之乱后,所剩不到十分之三,大片良田土地荒芜,所以曹操迁都许昌。而许昌距离东吴最近,为了护卫京师,防御东吴,曹魏一直把精锐部队大都布防在外水一线。 可是蜀汉朝廷没有把孙权的这个信息当一回事,有的还沾沾自喜地认为,曹魏与东吴对峙,反而有利于蜀地发展。但是反过来一想,如果与东吴的联盟不稳定,那么大汉将面临着曹魏的进攻,说不定孙权也会趁火打劫,那蜀汉就面临两面夹击的可能,到那时候就危险了…… 对于孙权的动议,诸葛亮不能不从大局考虑。今年春节后,诸葛亮就在考虑北伐之事,但国力还没有恢复,南中才刚刚平定,大举北伐还为时过早,但是可以做些准备,比如军械,从成都到汉中驿站、驿道的修缮等等。 诸葛亮留下向朗等继续操办秦宓的追悼会,自己带着个赵云、马谡、杨议、蒋琬等人匆匆回府。 北伐势在必行。他第一反应就是上庸这个战略要地,孟达这个曾经杀大姐夫全家的降将,有没有可能再次回归大汉呢?一想到孟达,他就想起费诗的话:“孟达这小子,当日为声名而不忠,后又背叛先主,现今又言归汉,反复小人,不值得丞相给他写信。”诸葛亮是看不起某些清客的,动不动就搬出死人来阻碍朝廷政策。但是费诗的话他记住了,而且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他每每想起来,脑海里就浮现出在隆中的第一个冬天,那一场要命的大雪,大雪中他那段痛苦而模糊的记忆,以及大姐夫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他无数次想象孟达的军士冲进房陵郡郡府屠杀的惨景! 赵云、马谡、杨议、蒋琬等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应该试一下。最后他决定给孟达写一封信,差人星夜送去。 他来到院子里,遥望东北方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站立了片刻,晃眼间看见赵云在伏案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于是走了进去。原来,赵云盯着地图,手指在关中、汉中一带游走。 诸葛亮会意地笑了,想必赵云也在思考北伐。 赵云发现他进来,连忙起身拜见。 诸葛亮看着地图问:“将军在研究北伐?” “无事就看看,届时心中有数。”赵云说。 “这样吧,不如把马谡、蒋琬、杨议等一并叫过来,我们一起议议。” 九 秦宓的追悼会一结束,大多数官员都走了,留下杜琼、来敏、李邈、谯周、杜微、五梁、费诗等人。 来敏对杜琼深深作揖,语气甚为恭敬:“伯瑜(杜琼,字伯瑜)深居简出,下官难得见上一面,今日际会,请太常喝杯茶,望勿推辞。” 其余人都深深拜会,一起劝请。 杜琼本欲回家,但见众人盛情相邀,不好推辞,便颔首同意了。 来敏道:“那就去下官寒舍吧。” 秦宓之子说:“先父在日,曾多次想邀请列位大人至府中一叙,因故未能达成,今日就请在舍下相聚,以了却先父心愿。” 大家都看着杜琼,杜琼说:“也罢,子勑泉下有知,也心安矣。” 几个都是蜀地清谈之客,相互恭维一番后就座。 杜琼对李邈 第十章 一 建兴四年(226年)三月,雨后的天空湛蓝如玉,阳光从天幕上倾泻下来,成都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锦官驿道上,战马嘶叫,军旗猎猎,一队队军士鱼贯出城,鲜亮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诸葛亮勒马回首,目光在都城的城墙上慢慢掠过。今天,他奉诏率军进驻汉中,开始北伐,耳边犹响起在朝堂上太监的宣召声。 自去年七月得知魏国皇帝曹丕去世的消息,北伐一下子就提到首位。然而,关于是否北伐,什么时机北伐,朝中多有非议,特别是以谯周为代表的蜀地官员和士绅对北伐持消极态度。 为了保障北伐,朝廷对筑江州大城的财政预算作了调整。李严完全站到了谯周等人那一边,公然上书反对北伐。他说,我朝只有一个州,人口也不过94余万人,出征军士10万,加上永安1万,江州2万,南中1万,全国总兵力14万人,随军出征运送粮草的民夫得有20余万人。这基本上是蜀汉三分之二的壮劳力,留在田间生产的已经多为妇孺老人了,这些孱弱的老人妇幼成了农业生产的主力军,还如何劝桑植谷?而且三个人就要养活一个军士,朝廷能承担得了吗?百姓能承受么?而魏国占据着整个北方,有十一个州。魏国的华北平原、黄淮平原和关中平原幅员广阔,物产十分丰富。相比之下,蜀国只有成都平原这一个较大的农耕区,其物产远远不能和魏国相比。魏国有450多万人口,保守估计军队约30多万。以一州之力,怎能与十一州抗衡?为今之计,只有先兴业图强,等待时机,再定天下。 对于谯周等人的态度,诸葛亮还是可以理解的。益州的地方势力、地主集团从自身利益出发,恨不得朝廷不再推行息民之策,最大限度地保障他们这个阶层的权利。但是,李严作为托孤大臣,怎么目光就那么短浅呢?按照他的说法,北伐必败无疑,那么大汉只能偏安一方,坐以待毙? 皇上看到李严的折子后动摇了,要他三思而行。说丞相南征,远涉艰难;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劳神思。为了统一思想,诸葛亮给皇上亲口讲,给李严去信,说我朝本来就很弱小,曹魏和东吴早就有吞并之心,现在曹魏把大量兵力部署在外水一线,东吴的压力很大。陈震出使东吴回来,孙权已经表达了要大汉攻击曹魏以减轻他们的压力的想法。就算北伐不能达到预期目的,采用以攻为守之策,不仅可以向曹魏和东吴表明大汉能战,而且也可以鼓舞东吴的信心,巩固与我朝的联盟。如果一味偏安,那么东吴的信心必将动摇,一旦联盟破裂,我朝必然面临被两面夹击的可能,到那时只能加速灭亡。皇上是听进去了,最后全力支持,可这个李严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当然这些话,他不能在朝堂上讲,也不能私下对谯周他们讲,就是在蒋琬他们面前,他也没有讲过。对于朝廷百官和百姓,只有鼓舞,只能大讲高祖、光武帝如何出蜀地而统一天下,建立强大的汉朝。就算一些益州的地方势力、地主集团不理解,哪怕落得个穷兵黩武的骂名,他也要把先帝托付给他的大汉支撑下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北伐也没有李严说得那么悲观。所谓万人向死,必横行天下,所以兵将不在多,而在精,只要把握时机,精心策划,也不一定就只能达到以攻为守之目的;第一步拿下陇右,取得宝贵的战争资源;第二步再图关中,那么统一中原是很有可能的。而这一次北伐,主力出陇右,可谓出其不意,胜算很大。所以为了打消益州的地方势力和朝臣中的顾虑,为了鼓舞全军将士,也为了告诫年仅23岁的皇帝刘禅,使他进驻汉中后朝廷稳定,他临行前上《出师表》,立下了军令状: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这就是他向皇帝和朝臣们立下的军令状。 刚才在朝堂上,他读到这里时,重复了一遍。皇上和文武百官被他的决心所感染,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信心。这就对了,在任何艰难困苦面前,信心比什么都重要…… 晃眼间,他看到了黄月英和挺着大肚子的李夏青在路边人群中翘首张望,他心头一酸,假装没有看见。 李夏青又有了身孕,在这时候他也不想出征,但国事与家事相比,孰重孰轻,不用多说。乔儿25岁了,也该去历练一下,这次北伐带他随军,家里就剩下两个女人。昨晚黄月英两次问他,真的不能拖到秋后出征吗?他何尝不想等李夏青生了孩子,见上一面再走啊。但是汉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军备究竟如何?他从南中迁移过来的无当飞军训练得如何?农业生产怎么样?他都不是很清楚。 至于魏延,与诸葛亮没见过几面,从来的折子上看,至少这个人也认为他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 魏延字文长,义阳人。先帝应刘璋之邀入蜀,他带领自己的部曲投奔了先帝,并随先帝入蜀,数有战功,迁牙门将军。先帝为汉中王,迁治成都,当时要选拔一个得力的将军镇守汉中,大家都以为必然是张飞或者赵云,而张飞也认为肯定就是自己。出人意料的是,先帝破格提拔魏延为汉中都督、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全军为之震惊。先帝在宴席上问魏延:“今委卿以重任,卿怎么镇守汉中呢?”延对曰:“若曹操举天下之兵而来,请为大王拒之;若只有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先帝很是喜悦。 有人认为魏延夸大其词,不过在诸葛亮看来,魏延的确有过人之处。在镇守汉中的六年里,他不负先帝所托,连曹魏一流名将张颌、曹真也不敢正视汉中一眼。先帝称帝,又拜魏延为镇北将军。 就是这位北方大将,在去年至今年春,三次来折子,请朝廷委任他北伐重任。但诸葛亮从大局出发,没有同意,最近又来折子,流露出抱怨之意。诸葛亮想,这次亲自坐镇汉中,好好跟他沟通一下。 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魏延,他心里就泛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担忧。“也许是错觉吧……”他忖道。 这时,蒋琬从后边追了上来,低声说:“丞相,江州急报,巴郡太守辅匡病逝。李严推举督军成籓出任巴郡太守,因事关重大,所以下官前来请示。” 诸葛亮一惊,心里一阵难过。巴郡之地非同小可,辅匡去世不亚于牵一发动全身,必须要派一个荆襄之地的能人去,成籓是万万不能担当此职的。可现在,随先帝来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谁去合适呢?都乡侯、后将军、卫尉兼中军师刘琰?当然他最合适,皇室后裔,但诸葛亮马上否定了,这人太好声色犬马,说不定一去便被李严拉下水…… 蒋琬知道诸葛亮在思考太守人选,见他沉吟不定,便小声说:“丞相,下官推举一人,供你参考。” “谁?”诸葛亮看着他。 突然看见来敏、李邈走了过来,蒋琬便打住不说,等他俩走过去,才说:“丞相掾属董恢如何?” 诸葛亮眼睛一亮:“好,就是他……” 为了这次北伐,诸葛亮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张裔以射声校尉领留府长吏与丞相府参军蒋琬留守丞相府,统理后方军政事务;任命侍中费祎为丞相府参军,随从北伐;董允接替费祎担任侍中,兼领虎贲中郎将,统率宫中宿卫亲兵;提拔邓芝为中监军、扬武将军,与丞相府长史向朗、参军杨议等随军北伐;被任命为虎步监的南中豪族孟琰率虎步营(御林军)随同出征;前次到宫门口请愿,嚷着要出任史官的两个主谋来敏、李邈也随军北伐,来敏转调为军祭酒、辅军将军,犍为太守李邈转为丞相参军、安汉将军。汶山太守何祗调任犍为太守接替李邈;丞相府从事郎中吕乂任巴西太守,原巴西太守李福调任尚书仆射(掌管朝廷文书的官职),封平阳亭侯。请霍戈为记室,与诸葛乔一起北行。 二 来敏和李邈并肩而行,李邈有些沮丧,可来敏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来敏道:“你呀,还想那么多干吗?不就是从军吗?免费周游,何乐而不为呢?” “唉……老实说,我真想辞官不干了,可我老爹怎么也不准,说不是又提升了吗?何况你回来,我这老脸往哪里搁?”李邈牢骚满腹,“什么免费周游?十五从军征?” 来敏哈哈一笑:“那是兵卒,我等高低也算是朝廷大员。” “敬达呀,你我现在这个身份、这个样子,能说上一句话么?还朝廷大员呢?说不定这次就会被丞相找个茬子或贬或诛,你别上了黄泉路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呢……” 来敏一怔,想起那天在宫门口请愿的事情…… 他随同杜琼、谯周、杜微、五梁、李邈、费诗等来到宫门口,集体跪在那里,要求见皇上。守卫宫门的虎贲军士见自己的上司跪那里,一下子慌了手脚,大呼小叫地朝宫里传话:“来敏、杜琼、李邈、谯周、杜微、五梁、费诗七位大人在宫门跪请求见皇上!” 不一会儿,黄皓出来看了一眼,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旋即又跑出来,传旨说皇上要他们进去说话。 来敏大声道:“事关国家兴亡,我等跪请皇上来宫门口。” 黄皓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不一会儿,皇上刘禅便来到宫门口,看看他们说:“众卿先起来说话吧。” “臣等有大事禀告,事关社稷兴亡,万望皇上恩准。”来敏说。 “何事?”刘禅惊讶地问。 “请皇上设立太史令,遴选刚直不阿的史官,以便使朝廷广开言路,兴业图强。”来敏说。 刘禅愕然:“不是有史官么?” “可那些史官只记载一些祥瑞、灾异之事,于朝政无益,也有悖史官的职责。”李邈接口道。 “那以卿等之见,应该如何?” 来敏不紧不慢地说:“现朝廷军政一体,缺乏监督约束,阻塞言论,不从谏言,这样下去,国何以立?唯有效仿武帝,设太史令,遴选史官,以董狐直笔,如实记载朝廷大臣言论、品行,供后世编撰史书,才能有效遏制某些大员的专断独行,才能广开言路,采纳谏言,国家才会蒸蒸日上。” 接着他又补充道:“微臣愿做董狐,请皇上成全。” 李邈和谯周也说愿为史官。 刘禅明白了,他们这是把矛头直指向丞相诸葛亮,便派人去叫诸葛亮过来一同商议。 不大一会儿,丞相府来人了,可来的不是诸葛亮,而是赵云。此刻围观的官员、百姓很多,那些虎贲军士受来敏暗示,只是维持现场秩序,并没有驱散众人。 赵云须发皆白,尽管一身丝帛长衫,也是目光炯炯,威风凛凛,很多百姓只闻其名,还未见其人,见他到来,不由得一阵惊呼。 赵云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刘禅行君臣之礼。 刘禅忙扶起他。对于这位救命恩人,刘禅一直很信任和倚重,也没把他当臣子看待,而是当成长辈。但赵云始终恪守君臣之道,这令刘禅愈加信任他。 赵云复又跪下,朗声说:“微臣闻听有禁军生事,惊扰了皇上,请皇上治微臣之罪!” 来敏一惊,没想到诸葛亮来这么一手,他暗暗叫苦。 在场的人也大吃一惊,这来敏管着虎贲军士,是赵云的直接下级。 刘禅一下明白了,笑道:“朕赦你无罪。” “那微臣要处理滋事的属下,请皇上恩准。”赵云伏地请求。 “好吧,你自便。”刘禅暗笑道。 赵云这才起来,虎目将在场的人扫了一圈,然后停留在来敏身上,喝令:“来人,把虎贲中郎将来敏绑了!” 那些虎贲军士一愣,不知所以。 “难道还要本护军亲自动手?”赵云朝虎贲军士喝道。 那些军士一下醒悟过来,连忙把自己的上司来敏绑了,并让他跪在那里。 赵云这才喝令军士把外围的官员和百姓驱散。 “来敏,身为虎贲中郎将,身系皇宫治安之责,你可知罪?”赵云喝问。 “来敏为国事请愿,不知何罪之有?”来敏昂首说。 赵云大怒:“既然如此,罪加一等。来人,按军令,将来敏就地诛杀,以肃军纪!” 刘禅和其他人大惊。 几个军士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怎么,你们是不是要本护军先诛了你们?”赵云目露杀机,直视那几个军士。 军士们这才醒悟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来敏按在地上,一个伍长战战兢兢地抽出刀来。 “慢!”刘禅叫道,然后问赵云,“真的是死罪?” 赵云跪下道:“《蜀科》已明文规定:身为禁军将校扰乱皇宫者,死罪。微臣有皇上赐予的节符,可以在军中诛杀二千石以下的将领。” 杜琼等人这才明白什么叫军权,都忙不迭磕头,请求皇上赦免来敏之罪。 刘禅也没有想到这么严重,便为来敏求情道:“赵将军,那朕为来敏求情呢?” “皇上是一国之君,微臣焉敢不从?但是活罪难赦,将来敏收监,叫有司定罪。”赵云说。 这时候,大理来人了,于是将来敏押走了。 刘禅便道:“将军且随朕来,其他人散了吧。”说罢便进宫而去。 来敏在大牢里待了两天,才被放出来。据说还是皇上亲自去了一趟丞相府,最后与诸葛亮达成一致,将其转调为丞相府闲职军祭酒,董允接替他领虎贲中郎将。 来敏摸摸脑袋,现在还心有余悸,不由得沮丧地哼起李邈刚才说的从军谣: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这时,参军杨议恰好跟了上来,用马鞭轻轻捅捅他,低声责备道:“你不要命了?丞相曾言:‘来敏乱群,过于孔文举。’” 孔文举即孔融,建安七子之首,家学渊源,是孔子的二十世孙。为人恃才负气,言论往往与传统相悖,生性骄傲狂妄、自以为是、目空一切。他嘲讽曹操颁布的戒酒令,揭曹操的老底:“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为戒也。”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曹操戒酒不是什么亡国之戒,只是不想用粮食来酿酒。他劝谏曹操不要杀杨彪,因为杨彪是袁术的亲戚,公然拿自己辞官来威胁曹操,说:“明日便当褰衣而去,不复朝矣。”曹丕纳甄夫人,在古代这很正常,根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孔融讥讽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不懂,便问出何经典,孔融则捉弄他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来敏与杨仪关系素来还可以,便苦笑道:“我要是孔文举,那就青史留名了。” “……”杨议欲言又止,摇摇头,策马而去。 李邈朝杨议呸了一声,轻蔑地说:“没骨气的家伙……” 这时,步兵校尉向朗从后面赶上来,对来敏说:“来大人,丞相传你,速去。” 来敏与李邈狐疑地对视一眼,无奈调转马头,随向朗而去。 来敏来到诸葛亮的车驾旁问:“丞相有何指令?” “你上来……” 来敏很是意外,不情愿地下马,上了诸葛亮的车,坐在他的身边。 “敬达呀,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治你的罪么?”诸葛亮问。 来敏低头,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诸葛亮,沉默不语。 “你自幼好学,涉猎书籍,文采斐然。更难能可贵的是,你跟益州那些土著集团不一样,心怀大汉,无论你是怎么做,怎么说,都是为朝廷好……”诸葛亮遥望远方,幽幽地说。 来敏心念一动,抬头看看他。 “你看看,现在大汉,疆域狭小,国力不如曹魏,那些大户豪族呢?膏田百里、千里,还追名逐利,想占有更多的利益,就是把国家都给他们,怕是也难以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的政治理想与我们不一样……” 来敏抬起头,顺着诸葛亮的目光,也遥望着那成片的绿油油的麦田。 “我生逢乱世,几次都险些丧命,后来逃难至荆州,幸遇先帝,才走出隆中。治乱须用重典,这是千古不变的法则,也是我这些年总结出来的。大汉要完成北伐的宏图霸业,不抑制豪族大户,任由他们兼并土地,巧取豪夺,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后方就不会稳定。当然,这么做会触及到士绅们的利益。我承认,《蜀科》主要是针对豪族而制订的,所以,舆论上朝廷必须把握主动,不能让一些清谈之客来左右……”诸葛亮声调很平静,又像是自言自语。 来敏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所以,你就跟在我左右,如实记载我的言论,等我死后,你整理出来,不管你怎么记,怎么写,我都不干预,也不在乎,怎么样啊?”诸葛亮推心置腹地说。 来敏有些感动,良久才说:“丞相,有你今天一席话,我不做孔文举,做董狐之笔吧。” 诸葛亮看着他,拍拍他的手说:“好!” 三 李严接到来敏的信,大意是现在朝廷军政一体,诸葛亮大权在握,专制独行,听不进谏言,于国家不利,他与杜琼、谯周、费诗、李邈等正想法子劝说皇上遵照先帝遗愿,迎他回朝主持军务,要他也想想办法,云云。此刻的李严一心扑在筑江州大城上,工程已经开工,但回朝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命运,所以心中很是欢喜,便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儿子李丰,叫他再贿赂贿赂黄皓,从旁给皇上说说;一封给魏延,阐明北伐的主张,争取他的支持。从军队布防格局来讲,四大屯兵之地,也就江州他说了算,南中李恢、永安陈到都听诸葛亮的,而汉中魏延是先帝简拔的,资历比他还老,功劳比他还大,所以估计对诸葛亮也心存不服,也需要像他这样的帮手;于是备了一份重礼,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辅匡病逝后,李严心中窃喜,想那诸葛亮已经出征,便推举自己的亲信督军成籓出任巴郡太守。哪知没多久,朝廷急报就到了,任命董恢为巴郡太守。 一个月之后,董恢就到了巴郡,李严安排给他接风洗尘,都督府和巴郡府所有属官全部参加。 成籓有些不在意地说:“他一个太守,还是侯爷你的属下,明摆着就是来监督你的,不必搞得这么隆重吧?” “你知道为什么诸葛亮看中董恢么?” 成籓说:“不就是他们荆州党么?” 李严别了他一眼:“这董恢可不是什么庸才,不过年轻没什么经验,所以才给他灌灌迷魂汤……” 成籓说得不错,这个董恢是在东吴占领荆州、刘备败于夷陵病逝后才从襄阳进入益州的,诸葛亮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在南征四郡回来后,以费祎为昭信校尉、董恢以宣信中郎之职一同出使东吴。 孙权宴请他俩,酒后问费祎:“杨仪、魏延,不过是放养牲畜的小人啊。虽然对于国家有微不足道的小功,然而现在却重任他们,权势不轻,如果有一天诸葛亮不在了,一定会导致祸乱的。你们作为大臣都没有防备考虑到这点,难道是要留给子孙来解决吗?” 费祎被他问得措手不及,不知怎么回答。 董恢悄悄对费祎说:“可以回答说杨仪、魏延关系不好是起于私人恩怨,并没有像黥布、韩信那样怀有叛逆之心。现今正要扫除曹贼,统一华夏,凭借有才之士才能成就功勋;同样,重用有才之士才能开疆辟土。如果只是为了防备还没有萌芽的事,就舍弃两人不任用,这不就像是为了防备风浪就把船砸沉吗?” 孙权很开心地大笑,称赞蜀地多俊杰,东吴与蜀联盟没有错。 诸葛亮听说了这件事,很是高兴。董恢回来还不到三天,就被征辟为丞相府掾属。 董恢与李严等人见过,就把丞相诸葛亮写给李严的信交给他,说:“张裔大人本欲以急报送至都督,恰好下官到江州赴任,便委托下官带来了。张大人说涉及军国大事,请都督早作回复。” 李严一看到诸葛亮的信,心头便起了疙瘩,不知道这位丞相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又听董恢这么一说,便当即拆开,看后脸色就变了。 董恢见状,诚恳地说:“都督有大事要处理,今天就免了吧,改天下官请都督喝茶。” “好好,我公务在身,不便相陪,大家都自便吧。”说完,招呼随从属官,匆匆赶回都督府。 一进门李严便把诸葛亮的信重重摔在几案上,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寻思了一阵,也没有想出个法子来,于是大叫成籓。 成籓连忙跑进来,还没开口说话,李严便指指那封信道:“你看看,这个诸葛亮居然打起我的主意来了,哼!” 成籓看那封信,原来诸葛亮叫李严率领他节制的两万精兵北上汉中,参与北伐。 李严心里雪亮,这要是一去,两万精兵八成就回不来了,自己这点家底就拱手送给了诸葛亮,这哪里还成?手头无兵,不就成了案板上的猪肉,任由他宰割了吗? 成籓笑道:“诸葛亮雕虫小技,侯爷何须烦忧?” “你有办法?”李严急切地问。 成籓嘿嘿奸笑,说只需这般回信,诸葛亮也拿你没有办法。 李严闻言,不由得喜笑颜开。 四 五月,诸葛亮率领大军抵达汉中,大军分屯营沔北阳平关和石马。 都亭侯、汉中都督、镇远将军、汉中太守魏延带领护军、讨逆将军、关中都督吴懿,裨将军王平等将校和郡府属官到阳平关迎接。 魏延一身披挂,躬身抱拳行礼,说:“魏延率汉中将校和郡府属官参见丞相,甲胄在身,请丞相见谅。” 杨仪斜睨了他一眼,心里想:“这家伙还真傲慢,甲胄在身?那赵云将军总比你资历老、功劳大吧,见着丞相还是单膝下跪呢……” “文长(魏延,字文长)啊,这几年朝中乃多事之秋,唯独汉中平安无事,辛苦你了……”诸葛亮笑呵呵地拉着他的手,左右端详着。 “承蒙先帝厚爱,托当今皇上天威,那曹真、张颌不敢视汉中一眼。”魏延朗声说。 诸葛亮微微一笑,对左右说:“文长之勇气,不减当年。” 杨仪进言说:“丞相一路劳顿,请到汉中歇息,这规划分部、安顿军营、筹度粮谷之事,就交与属下吧。” “一介书生,何能过问军务?”魏延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对左右说,“丞相乃三军主帅,岂可远离军队?” 杨仪瞪眼,正要反唇相讥,被诸葛亮摇手制止,笑问:“文长以为我该常驻何处为宜?” “大军屯驻阳平关、石马,依末将看,丞相宜驻阳平关,谋划军务、调度部曲、训练军士,都很方便,不需要来回奔波劳顿。”魏延说。 诸葛亮立即说:“好,就依将军所言。” 接着对魏延道:“魏延听宣。” 魏延一愣,连忙跪下。 诸葛亮接过费祎递过来的圣旨,宣道:“都亭侯汉中都督镇远将军汉中太守魏延,受先帝令戍卫汉中以来,励精图治,保北方无恙,今诸葛丞相奉旨北伐,拜为督前部,领丞相司马、凉州刺史。”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任命除了那个领凉州刺史是个虚职外,其余都是实实在在地委以重任。督前部就是进攻部队的统帅;这丞相司马,地位等同于丞相长史,长史管内政,而司马则是管理军务,丞相司马就是统帅部参谋长。 魏延磕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站起来说:“末将已在阳平关为丞相及诸位大人准备了军营,请丞相安歇,明日末将率本部兵马,到丞相大帐前听令。” 诸葛亮令杨仪安置各部,自己来到诸葛乔的驻地。诸葛乔自过了大木树驿(今广元市元坝区大朝乡)就病倒了,一路上是军士抬着他前行的。赵云、邓芝、杨仪、费祎等都相继劝说丞相还是把诸葛乔送回成都,但诸葛亮没有同意。 诸葛乔正躺在榻席上休息,霍戈在一旁照看。他见父亲进来,要坐起来,诸葛亮把他按在榻席上,摸摸额头,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心里一阵疼痛,内疚地说:“乔儿啊,为父……” 诸葛乔说:“父亲不要自责,是乔儿不争气……” “你先待一段时间,如果身子实在不行的话,还是回成都吧。” 诸葛乔挣扎着坐起来,霍戈连忙从后边扶住他。 “父亲,北伐在即,很多官员子弟都从军杀敌,我怎么能回去?你不是常常告诫孩儿,凡事要以国事为重吗?”诸葛乔坚定地说。 诸葛亮拍拍他的肩膀,宽慰而自豪地说:“真不愧是我诸葛家族的子孙。” 随后又对霍戈说:“乔儿就交给你了,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说完对霍戈深深一拜。 霍戈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放下诸葛乔,跪在他面前说:“请丞相放心,诸葛乔是我弟弟,做兄长的岂能不照管好弟弟?” 诸葛亮感激地扶起他,眼圈也红了。他怕给这两个小辈看见,转身便出去了。 第二天天色微明,魏延就带着两万军士从汉中赶了过来。诸葛亮感到吃惊,这里到汉中也有百多里,这么早就来了!于是到大营外迎接。 清一色的骑兵,清一色的陇右良驹,每个兵士都手持长柄大刀,身背擘张弩,腰间还挎着一把短刀,行进有序,军容整齐,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么多战马,居然没有嘶叫声。 魏延站在一处高地,大呼:“汉中轻骑听令,拜见丞相!” “汉中轻骑拜见丞相!” 骑兵们高举大刀,连喊三声,吼声如雷,如海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在山谷里回荡,那气势就是连身近百战的赵云也为之动容。 魏延得意地笑笑,高声问诸葛亮:“丞相以为如何?” 诸葛亮内心一凛,但脸色如故,不紧不慢地说:“将军治军有方,难怪先帝简拔为汉中都督。” 安置好骑兵,魏延径直来到来敏驻地。 来敏很是奇怪,自己与魏延素昧平生,他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来大人,讨扰讨扰。” “将军所为何事?请明言。”来敏还礼问。 魏延道:“日前接李严李大人书信,说有什么疑问可找来大人。我有一事不甚了然,先帝托孤,以丞相主内政,李严主军务。而丞相不谙军务,皇上为何委以北伐重任?请来大人指教。” 来敏一惊,但不动声色地说:“李严将军戍卫东边以防东吴,而丞相南征,所向披靡,怎可说丞相不谙军务?” “那南中蛮荒之地,叛众装备落后,派一偏将即可平定,怎能与北伐相提并论?还请大人不要隐瞒,如实相告。”魏延诚恳地说。 来敏点点头,沉思了一下,便说:“一山岂能容二虎?将军不会不明白吧。至于皇上为何要委丞相北伐,将军慢慢就会知晓……” 魏延再问,来敏便笑而不答。魏延无奈,只好告辞,来到诸葛亮大帐。 诸葛亮正在边吃早饭边看地图,见他进来,便招呼他坐。 “丞相准备何时起兵北伐?”魏延直截了当地问。 诸葛亮问:“以你之见,当何时进兵?” “趁魏皇新丧,宜速进兵。” “现在?” 魏延说:“十日后即可。” 诸葛亮放下碗筷,这时候赵云在帐外求见。 诸葛亮正在寻思如何答复魏延,见赵云到来,心中暗喜,连忙叫他进来,说:“子龙啊,文长以为宜速进兵北伐,十日后即可出兵,你以为如何?” 赵云看了魏延一眼,躬身道:“不可。” 魏延对赵云还是很尊重的,起身抱拳问:“敢问赵将军,为何不可?” “文长,我军大部分是从各郡府抽调的,远道而来,一则需要休整,二则还须整合训练,三则军粮还未运到。而暑期将至,岂能进兵?这都是些常识问题,你不是不知道吧?”赵云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魏延说:“我在汉中日久,早已探知关中情况。长安守将夏侯楙乃魏国皇帝女婿,一介文人,从未带过兵打过仗,怯而无谋。由于是西线无战事,才派来此地做官的。而陈仓、郿县、武功等地,仅一到两千守备兵,长安只有守备兵五千。丞相率大军进驻汉中,若不及早进兵,魏国必然知晓,若加强关中防卫,我军便错失良机。” “那文长以为如何进兵?”诸葛亮问。 魏延道:“请丞相给我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以最快的速度出子午谷抵达长安,不过十日可到。不攻长安而迅速东进,从背后袭取潼关;丞相率主力出斜谷攻略关中各地,全速与子午谷部队会合,坚守潼关天险,进而夺取长安及整个关中,再图陇西,大事可定矣。” 诸葛亮沉吟不语,两眼紧紧盯着地图。 “魏将军之轻骑必须半月内走出去,袭取潼关;而丞相率大军最迟一个月必须与你会合,子午、褒斜道山险多难,若遇雨季,为之奈何?”赵云问。 “子龙言之有理。再者,长安是大汉旧都,又是雍州的治所,城池坚固,长安守将夏侯楙虽然一介文人,要是他据城固守怎么办?我军皆轻装,就是拿下长安,必然元气大伤。”诸葛亮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说,“文长啊,我也不是一介文人么?” 魏延明白诸葛亮的话中之话,忙说:“那夏侯楙怎能与丞相相提并论?”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在嘀咕:“论军务,你还不是跟那夏侯楙差不多?” 诸葛亮笑笑,继续说:“若相持下去,我军轻装步兵将与魏国高速骑兵、重装步兵在长安展开决战。一旦关中地区成为战场,双方则均无法依靠当地供应粮草,我军粮草不得不从汉中翻越秦岭转运而来;而魏军则靠渭河的水运从河东、中原方面进行补给。如此一来,我军就危险了。” 魏延不以为然。古者兵贵神速,用兵之道,再完美的计划都存在一定的风险。他正要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不料费祎匆匆来报,说汉中轻骑兵把参军杨仪给绑起来了。 五 一片乌云横在天际,几声轰隆隆的雷声远远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狂风,吹得房门吱嘎作响,不时传来房门撞击门柱砰砰的声响…… 远处传来吆喝声:“下雨了,收谷子啰……” 黄月英抱着孩子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孩子被雷声吓着了,哇哇大哭。她连忙跑回屋子里,呼喊李夏青,把孩子交给她说:“给他吃奶,就不怕了。” 李夏青便把奶头放进孩子的嘴里,口里哼着:“娃娃乖,娃娃不怕,有妈妈在呢……” 豆点大的雨铺天盖地而来,不一会儿,院子里便积了一层水,雨点溅起密密麻麻的水泡,整个世界一下子便笼罩在雨雾之中。 “姐姐,不知丞相他收到你的信没有?”李夏青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说,“孩子都三个月了,还没有个名字……” 七月,李夏青顺利生下一个男婴,这可是诸葛亮第一个儿子,47岁得子,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可他却远在汉中。黄月英便写了一封信,托蒋琬捎去,如今都三个月了,却不见回音。 黄月英也担忧地说:“是啊,不知他那里是否也下着大雨?乔儿身体怎么样?唉……小青啊,你也别着急,等天晴了,我叫蒲雷去丞相府打探一下。” “大夫人、二夫人,丞相来信了!”正说着,蒲雷冒着雨跑到二大门,朝里面喊。 李夏青的嫂子连忙一阵小跑,把信取了过来。 黄月英惊喜万分,拆开信。诸葛亮为儿子取名为诸葛瞻,字思远。还说《诗·邶风·雄雉》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之句。 李夏青问:“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呀?” “这句话呀,意思是仰望那太阳和月亮,引起我长长的思念。不过,要完全理解夫君的深意,还得把后面一句连起来,这后面一句是‘道之云远,曷云能来’,意思是说道路那么远,何时能回来啊?再加上瞻儿字思远,看来夫君想家了,想回到山东老家……”黄月英幽幽地说。 李夏青笑道:“丞相巴不成要我们娘儿俩回他老家去?” “这只是表面意思罢了,我寻思呀,他真正的意思是——若自己这一生北伐受挫,壮志未酬,那就希望瞻儿励志图强,完成北伐大业,实现先帝遗愿,而瞻儿呢,也可以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这不,还有他专门给瞻儿写的《诫子书》呢。”黄月英说。 说着,她拿起《诫子书》给李夏青念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李夏青还是似懂非懂地看着她:“这啥跟啥呀?” 黄月英笑笑,解释说:“这《诫子书》的大意是这样的:怎么才能成为有道德修养的人呢?要每日反省、简朴节约,来培养自己高尚的品德。要刻苦学习,不要纵欲放荡,消极怠慢。如果虚度年华与岁月,意志随时日消磨,最终就会像枯枝落叶般一天天衰老下去,这样的人不会有益于社会。这种人只有悲伤地困守在穷家破舍里,到那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夏青笑起来:“孩子这么小,我都不懂,他懂么?” “他呀,恨不得把自己的平生所学一下子传给这孩子,让孩子跟他一样,成为朝廷的栋梁……”黄月英笑笑,接着说,“小青呀,姐姐我无法生育,而夫君呢,今年都47岁了,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你说他是啥心情?你是诸葛家族的功臣啊!以后有啥需要的,你就说,只要姐姐我能办得到的,一定给你办到。” 李夏青说:“姐姐言重了……其实……其实我不配……” “怎么说?” “我……”李夏青面带愧色。 黄月英定定地看着她,恍然大悟:“原来是为那事呀?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啊?”李夏青慌乱地惊叫一声。 “你是不是因为给李严透露了什么信息而感到自责?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你是李严派来监视他的。不过,你别自责,他跟我说,诸葛亮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李严知道了我们家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对李严有所触动呢。”黄月英笑道。 李夏青立即泪水涟涟。 六 李严的信终于到了。他提出划巴西、巴、巴东、涪陵和江阳五郡,建立巴州,自己兼任巴州刺史;如果诸葛亮同意,他便日夜兼程,率军北上。 诸葛亮把信狠狠地摔在地上,怒火三丈:“这算什么?讨价还价?国家大事岂能讨价还价?” 杨仪把李严的信拾起来,看了看,说:“丞相,我看那李严是要另立朝廷……” 诸葛亮一惊,立即冷静下来,慢慢坐在榻席上。 这时,费祎在帐外求见,说孟达来信了。 诸葛亮立即站起来,径直到大帐外取书信。 孟达来信说:“宛去洛八百里,去吾一千二百里,闻吾举事,当表上天子,比相反复,一月间也,则吾城已固,诸军足办。则吾所在深险,司马公必不自来;诸将来,吾无患矣。” 诸葛亮看罢,长叹一声:“这孟达……” 诸葛亮率领大军到汉中后,就接到孟达来信,表达了意欲回归大汉的意思,但同时又将魏国辅政大臣司马懿给他的信一并送至诸葛亮。司马懿在信中规劝孟达不要三心二意,朝廷还是很信任他的。诸葛亮立即给孟达写信,告诫孟达加紧防范,不要上司马懿的当。 果然如诸葛亮所料,司马懿表面上安抚孟达,却派参军梁几到新城观察孟达,又劝其入朝。这时候,孟达又得到消息,说素来与他不和的魏兴太守申仪密表司马懿,告他意欲叛国,孟达又惊又怕。十二月,孟达迫不及待地竖起了反旗。他预料司马懿最快要在一个月以后才能率领大军来讨伐他,但那时诸葛亮的援兵已到。 就如给诸葛亮信中所讲的那样,就算加急快马也要走好几天,才能把他叛魏的消息从新城传到南阳郡宛县;司马懿派人把消息送到洛阳也需要好几天,这来来回回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魏国皇帝的诏书圣旨才会到宛县,然后司马懿才能出兵,又得走上十几天。 哪知那司马懿一面报告一面亲自带兵讨伐,日夜兼程,八天后就抵达新城城下。 孟达大惊,连忙派出两路信使,分别告知诸葛亮和距离新城最近的东吴守军,请求援助。 诸葛亮闻报,一方面立即就近派兵救援,一方面召开军事会议,准备马上出兵北伐,以呼应孟达。 原来,他写信与孟达相约,在来年春季二月,赵云率军进抵新城后诸葛亮才举兵,以新城和东吴军为疑兵,扬言攻襄阳、樊城,直指魏国心脏宛城,威慑魏都;而这边自己率主力出祁山,占领陇右,然后挥师东进,直指长安。这样一来,魏国首尾不能兼顾,至少陇右、关中唾手可得。现在局势急转直下,变数很大,不得不调整战略计划。 诸葛亮决定,不管孟达那边如何,发兵两路:一路由赵云、邓芝率领,进据箕谷(在今陕西勉县褒城镇北十五里的箕山中),扬言由斜道进攻郿县,做出一副直取长安的样子。而他亲自率领主力西出祁山,进图陇右。 魏延又提出之前的子午谷计划,但诸葛亮断然否决了。 “上庸城三面环水,孟达又在城外树立木栅,加固城防,但愿能坚持一个月……”部署完毕,诸葛亮只有默默祈祷。 就在即将出征前夕,平阳亭侯尚书仆射李福从成都来到汉中。诸葛亮问起朝廷情况,李福说还算正常,不过长史张裔与蜀郡太守杨洪关系很不好,有人说丞相北行之时,杨洪想做留府长史,便故意贬低张裔,不管杨洪说什么,张裔总是一口否定,这样对朝政很不利。也不知为什么,张裔与司盐校尉岑述一见面就吵,弄得蒋琬也很无奈。 诸葛亮不由得眉头紧锁。 他率军北上之前,欲用张裔为留府长史,但心里还有些犹豫,便征求杨洪的意见。杨洪说:“张裔天资明察,长于治理,才能没得说,但他处理问题有时候因人而异,显得不公平,不如留向朗。向朗忠厚,善于协调,让张裔做他的副手,相互取长补短。”诸葛亮考虑再三,觉得向朗这个人原则性还不如张裔强,于是还是认命张裔为留府长史。杨洪从诸葛亮那里出来便去找张裔,但张裔不在;于是第二天找到他,将昨天对诸葛亮说的话给张裔也说了,张裔满脸不悦,恼怒而得意地说:“丞相已经任命我为留府长史,你不就是自己想当留府长史嘛,那就明给丞相说呀,怎么来贬低我呢?”后来诸葛亮听说了张裔的话,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想到杨洪职于内外,念公忘私,还有雅量,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张裔这么变本加厉。张裔岂能因私而影响国家大事? 沉思了一会儿,诸葛亮觉得有必要给张裔写一封信,告诫一下,交给李福带回去。 七 建兴六年(228年)正月初,赵云与邓芝率军一万进据箕谷。魏国果然上当,把关陇之地的主要兵力派去守郿城。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解救孟达。就在赵云兵进箕谷的同时,司马懿挥师渡水,兵分八路攻城。而东吴、诸葛亮派出解救孟达的援兵,被司马懿部拦阻于西城的安桥、木兰塞等地。司马懿围攻了十六天,毁其木栅,直逼城下。孟达的外甥邓贤、部将李辅失去信心,开城投降。魏军入城,擒斩孟达。 正月下旬,诸葛亮率主力从汉中出兵,二月进到祁山和西县一带。果然,魏军没有防备,基本没有什么兵力进行抵抗,诸葛亮很快就进抵天水。陇右震动,安定、南安和天水三郡不战而降。 残雪点点,山色苍劲,尽管艳阳高照,但轻风依旧有些刮脸。大军井然有序地行进着,看不出有战争的迹象,仿佛是军队在正常调动。这里的百姓没有因为战事而逃亡,依然在田间忙碌,远远地看着大军,然后又兀自干自己的事。不时有军士跟百姓搭话,各自的方言对交流有些障碍,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诸葛亮在大帐内召集部属,部署下一步行动。 杨仪看看魏延,故意大声说:“丞相,还是你高人一筹,关陇之地,得天独厚,看三皇皆发端于西部,周氏部族兴起于雍地,秦公出陇右而入秦川,现今大汉得关陇,北定中原,不久即可定矣。” 魏延知道这家伙是冲着他来的,不好发作,只是哼了一声,把目光挪到别处。 诸葛亮皱皱眉头,没有言语。 这时,几匹快马飞奔而来。 “报,魏国更换了长安守将,大将军曹真代替安西将军、驸马夏侯楙。” 魏延仰天叹息,本来想说什么,他看看诸葛亮,还是忍住了。 诸葛亮在沉思。 “报,魏国皇帝于二月七日抵达长安督战。” “报,右将军张郃由荆州前线调回洛阳,统帅五万骑兵紧急增援。” 大帐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探子连续来报,所有人似乎都始料未及,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大家都看着诸葛亮,等待他的决策部署。不过,有一件事是诸葛亮和众人都没有意料到的,就是魏明帝亲自到长安坐镇。 诸葛亮紧紧盯着地图,最后把目光像钉子一般盯在街亭上。 他似乎还不确定,问:“必须扼守街亭,各位有何意见?” “丞相所虑极是,那张郃西援,必然沿陇山大路而来,而街亭则是他必经之地。”杨仪立即说。 诸葛亮似乎仍然不放心,再问:“还有不同意见没有?” 大家相互对视,都说没有异议。 裨将军王平说:“丞相,雍州刺史郭淮、天水太守马遵在上邽守备,可能出兵包抄我军侧翼,请丞相明察。” 诸葛亮点点头说:“王将军所言不差。各位,街亭乃是一场恶战,谁人可为先锋,担此重任?”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能担此重任者也只有魏延和吴懿,所以众人都看着他俩。魏延一脸得意,心想前番几次请战,丞相就是不准,现在我偏不主动请战,看他如何?何况丞相这般部署,他本也认为不妥,与其阻击张郃,还不如留下少量部队监视冀城、上邽、西县等城镇,主力到街亭与张郃决战,一举歼灭;然后再掉过头来,攻击那些还没有投降的城镇魏军,说不定那些守军进退无望,不战而降。但是他没说讲,因为前几次献策,丞相都不允,还落得个好大喜功的评论。 吴懿和马谡几乎同时躬身请战:“末将(下官)愿往。” “噢?”诸葛亮看着马谡,“你是文官,何以请战?” 也许诸葛亮言者无心,但听者却有意,好像这句话是冲着魏延来的。魏延把脸扭到一边。 马谡道:“文官为何就不能领兵?东汉建武六年,光武帝刘秀率精兵进攻隗嚣,与隗嚣会战于街亭附近的陇山一带。光武帝初期集中精兵良将,分路向陇山实施正面进攻,被阻于诸要隘口,伤亡很大,不能逾越一步。打了将近两年,才攻克街亭。” “参军马谡听令,着你率将军李盛、黄袭、张休,裨将军王平等领兵两万,疾赴街亭,抢占要地,死守陇山要隘,阻住张郃。” 马谡高声道:“得令!” 众人大惊,都不知道这位丞相在想些什么。 “记住,那隗嚣怎么防守,你就怎么防守,简单地说就是把军士部署在关隘的城墙上,用弓弩阻击张郃的骑兵,街亭即可守住,切记切记。”诸葛亮不厌其烦地叮嘱。 马谡说:“谨记丞相嘱托。” “高翔,你领军三千,屯兵列柳城(今甘肃清水县北),列营于马谡军的侧后方,以防备魏军包抄马谡的后路。” 诸葛亮为了确保至关全局的街亭之战万无一失,又派将军高翔为马谡后翼。 走出帐外,来敏悄悄问魏延:“将军为何不发言?” “反正丞相也不会采用我的意见,何必多说?” “将军似有良策?” “与其阻援攻城,不如围点打援。”魏延说罢,上马而去。 来敏若有所思望着魏延,心里想,先帝要是在,会怎么部署? 八 诸葛乔太累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山间走了多少时日了,唯一的感觉是路越来越难行,脚步越来越沉重,浑身像散架了一般,满脚的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痛。终于挨到晚上宿营,他倒在简易的帐篷里就睡着了,任凭霍戈怎么叫他起来吃饭,他都一动不动;他不是没有听见,实在是连坐起来张嘴吃饭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诸葛亮给了他五百军士,看护民夫运往前线的粮草。 被一阵喧嚣声吵醒,他睁开眼睛,已是黎明时分。微弱的光线透进帐篷,浑浑噩噩的,像是地狱的昏暗的光线。 霍戈端着一碗饭走了进来,把他扶起来:“昨晚就没吃,不吃怎么有力气?” 诸葛乔又想躺下去,咕哝说:“我实在不想吃……” “啊?怎么烧得这么厉害?要不,我留几个军士护送你回汉中吧。”霍戈摸摸他的额头,大吃一惊,担忧地说。 诸葛乔挣扎着爬起来:“那怎么行?” 他接过饭碗,大口大口地吃饭。 看着他痛苦地吞咽着粟米饭,霍戈很是揪心,但也无可奈何;想了想,便给他一些鼓励,问:“丞相大军已经占领了天水郡,你可知天水的来历?” 诸葛乔看着他,似乎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传说一天夜里,当人们进入梦乡的时候,忽然狂风呼啸,雷电交加,随着一道金光闪耀,地面裂开一条大缝。只见天河之水倾泻而下,注入地缝中,形成一湖。湖水甘洌醇厚,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清澈。武帝听到这事,就命令把新设的郡建在湖旁,起名‘天水郡’。” “噢……”诸葛乔的神情一下变得愉快起来。 “我们完成任务后,去看看?” “好……”诸葛乔眉开眼笑,但脸色马上又黯淡下来,“不知父亲允不允许?” “我俩偷偷去看一下,只是看一下就回来。”霍戈低声说。 诸葛乔又高兴起来,点点头,站起来走到帐篷外。 重峦叠嶂,危崖峭壁,怪石嶙峋,崖沟纵横,山谷里云雾缭绕,一丝阳光从山巅下来,愈加扑朔迷离。远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马桑枝缀满红红的苞蕾,苞蕾上又缀满晶莹的露珠,给山谷带来一丝丝生机。 诸葛乔打了一个寒战,突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头昏脑涨的,走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九 诸葛亮为尽快占领陇右,进行以下部署:前军魏延、吴懿等将统兵立即分别包围攻击冀城、上邽、西县等城,务必在魏军增援部队到来前完全攻占天水郡各个城镇要塞,然后回师歼灭张郃的援军。 马谡身着崭新的玄铁轻甲,被十来个军校簇拥着,威风凛凛地走在大道上。他时而飞驰,时而翘首远眺,不时喝令军士加速前进,精神饱满地来回巡视、督导。虽然这身铁甲远不如以前那身儒袍轻便舒适,行动也颇为费力,但他更喜欢这身装扮。 马谡第一次指挥这么多军士,两万多装备精良的步兵,还有三千善于山地作战的无当飞军。在他看来,只要指挥得当,这支军队足可以横行天下。兵法不是讲了吗?所谓万人向死,必横行天下。何况那张郃不过五万骑兵而已。他勒马按剑,望着急速前进的队伍,仿佛听到了金戈铁马之声,声音中夹杂着胜利的欢呼,如同天籁,激荡得他热血沸腾;他仿佛觉得自己行进在关中大地上,前方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长安! 生活在这个狼烟四起的乱世,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战争,所以一直以来马谡醉心于兵法,可谓自幼熟读兵书。他是文士,但他梦寐以求的不是天下洪硕巨儒的名号,而是指挥千军万马,驰骋疆场。谁说文士就不能带兵打仗?打仗一定得要兵对兵、将对将?打仗打的是军队主帅的谋略,而不是蛮力。 望着快速行进的队伍,他从心底里感激丞相,是丞相给了他这个舞台。从此之后,他就跟魏延一样,是大汉廷一员赫赫有名的儒将;他将挑战历史固有的看法,开创文士指挥大型战役的先河,也必将会在历史上留下厚重一笔……他想到这里,心里弥散着一股激情,他策马飞奔,冲到队伍最前面。 路边荆棘丛一群鸟儿惊飞,冲天而起,在山谷里引来一阵骚动,但转眼就散失在高大的密林之中,一切又归于寂静。 马谡的心头突然滋生一丝沮丧。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次丞相选中马谡作为先锋固守街亭,实际上就是白白让给他一个天大的战功,因为历史上在那里发生的战事足以说明一切。那里是峡谷,军队根本无法展开,当然也无法组织大规模进攻,只有进行强突。所以只要部署得当,粮草充足,不要说守住二十天,就是二十年也没有问题。就算他出色地完成了丞相的战略牵制任务,这次战役带给他的含金量依然不是很高,距离大汉庭的功勋名将尚有一段距离…… 一路上患得患失,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街亭。 然而,让马谡始料未及的是,街亭城墙破败不堪,很多地方已经垮塌,形成很多缺口,这些缺口足可以让骑兵冲锋通过街亭隘口。他带着张休、李盛、黄袭勘察地形后,下令大军上山,设营扎垒。 几位将军一脸惊疑,面面相觑。 黄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确认:“禀告先锋官,全部扎营于山上?” “全军,全部!”马谡简洁地下达命令。 黄袭立即提出异议:“先锋,这不妥吧?” 黄袭正想争辩,但看见张休、李盛没有争辩之意,马谡则是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便意识到多说也于事无补,何况他是丞相红人,要是闹起来,以后还怎么混? 命令传下去不久,王平飞马而来,急急地请马谡确认命令:“先锋传令驻扎山上?” 马谡有些不悦:“将军没听明白?” “丞相嘱咐,隗嚣怎么防守,我们就怎么防守。先锋为何不扎营于街亭隘口,正面阻击?”王平很是疑惑。 “街亭城墙如此破败,张郃的骑兵一个冲锋就过来了,怎么扎营?” 王平说:“不然,我军依托破败城墙扎营,营门前以大树挡道,前方二里多布铁蒺藜,我军只要不出战,坚守营门,曹军就奈何不了我们。” 马谡眉间一挑:“本先锋不仅要完成丞相交代的任务,还要歼灭张郃部!” 王平大惊:“先锋……先锋官,这可不是小孩子玩耍,你没有见识过北方骑兵的厉害,我可是从曹营那边投奔过来的……” “王平,你再敢藐视本先锋,惑乱军心,别怪本先锋执行军法!”马谡喝道。 王平一怔,想了想,把语气放缓,说:“卑职没多少文化,也认不得几个字,请先锋见谅。只是卑职觉得大军远离水源,若曹军断我水道,人可以饿几天,可一天不喝水就死定了,先锋,到那时我军就会自乱阵脚,丧失战斗力的……” “岂不闻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马谡斜睨地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 其实王平深知,像自己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不管是在曹魏还是在东吴,一样会被人瞧不起的,于是便默然不语。 马谡见他低首不语,有些得意,指点着山下说:“待那张郃骑兵赶到这里,趁其人困马乏,我军从山上发起冲锋,必定大破曹军。”随后,他看着黄袭等三位将军,问道,“你们三位以为如何?”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立即躬身抱拳说:“先锋所言极是!” “你们!……”王平大怒,指点着黄袭等人,他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据理力争,“事关我军成败,恕我直言,就算如先锋所料的那样,也不能将全部军队部署在山上,请先锋把我训练的三千无当与我,背水与先锋左右驻扎,互为犄角,都用弓弩掩护,中间布铁蒺藜,可以阻住敌骑兵。” 马谡固执己见,将大军布于山上,给王平无当飞军千人,屯驻于街亭西边。 二月下旬左右,张郃增援兵团与马谡的阻援部队于街亭展开了激战。果如王平所料,张郃的骑兵马上将山上的汉军团团围住,断绝马谡军的水道。马谡是文官,战场经历太少,在被敌人精锐部队包围且断绝水源的情况下,惊惶失措,很快就被张郃击溃。更要命的是,马谡和其他将领均弃军而逃,街亭守军成了无头苍蝇,四散逃命。于是一场几乎没有抵抗的杀戮便开始了。 街亭主力的失利造成南面的列柳城高翔部军心大乱,也被郭淮击败。 王平领本部千余人虚张声势断后,收拾败军徐徐而退,两万人最后仅剩下三千多人在王平率领下逃了回来。 此时的诸葛亮已经击破了祁山一带的魏国边防军,而且占领了西县(今天水市西南)、冀城,只要再攻下陇西城,就可以控制住整个陇右,然后兵进街亭。然而,街亭失守,张郃五万骑兵就一定会包抄诸葛亮后路,诸葛亮只好在攻克西县后,率千余户百姓和降将姜维等人火速撤退。 而斜谷道赵云部也因兵少而撤退,赵云亲自断后,烧毁百余里栈道,阻住曹真的追击,军资、人员没有损失。 十 四月的汉中,风轻云淡,山色翠微,草长莺飞,十几只麋鹿大摇大摆地跑到田里大口大口地咀嚼已经灌浆的麦子。 几位老人潜伏在不远处,拉弓搭箭,“嗖嗖”的几声,三只麋鹿应声而倒下,还有一只屁股上中箭,惨叫一声,与其他麋鹿拼命往树林里逃去。老人们一阵欢呼,冲过来,拿出绳子,麻利地将麋鹿的前后脚绑起来,扛在肩上,慢悠悠地往回走…… 在不远处驿道尽头的拐弯处,一队军士逶迤而来。 那几位老人停下脚步,其中一个人道:“回来了?真回来了……咦,难道打了败仗?” “看那模样,八成就是打了败仗?” “快看,无当飞军……嗨,娃儿们,看见我家娄大牛没有?”一个老人朝那边喊。 军士们朝这边看了看,一个军士认出他来,大声叫道:“娄大叔,大牛没事,只是受了一点伤,在后面呢……” 几个老人快步走到驿道边,都在找自家的娃。 终于,娄大牛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 “大牛,那其他娃儿呢?有死的没有?”另外一个老人急切地问。 娄大牛的爹也连连朝他招手:“娃儿,娃儿,过来,过来……” 娄大牛一愣,看见他们,眼泪立即在眼眶里旋转,低头假装没看见。 “娄大牛!” 娄大牛立即出列,大声喊:“在!” “去见见你爹吧。”裨将军王平心情沉重地说。 娄大牛朝他爹爹走去。 “我家娃儿呢?”一个老人焦急地问。 娄大牛低声说:“大叔,他……” “死了多少?” 娄大牛泪水滂沱直下:“三千无当飞军,死了两千……我们这一千人,要不是王平将军带着,恐怕也回不来了……” “三千青羌儿郎啊!”一个老人愤怒地大吼,“一人一箭,对方不死三千,也损二千五,你们这么不济事?” 他暴怒地拉弓搭箭,“嗖”地射出一箭,一只鸟儿应声而落。 诸葛亮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心里泛起阵阵的疼痛。这次出征,汉军损失三万多精兵,其中无当飞军战死近两千,还有大量军需物资,丢失了已经占领(或部分占领)的天水、安定、南安三郡……不仅如此,他还痛失义子诸葛乔。 他是有责任的,两万人啊!就算是扎营在山上,被那张郃包围断了水道,突围出去跟王平会合,慢慢耗,也不至于一下子溃散了。 如果不用马谡去做先锋守卫街亭,而用魏延、吴懿,抑或直接简拔王平任先锋,情况又是什么样子呢? 街亭虽然是一场恶战,但胜算在握,自己虽然未曾去过,但对那里是很了解的,就如马谡说的那样,光武帝攻击隗嚣,隗嚣守住街亭一线竟然达两年之久,所以两万精兵足以阻住张郃部。 把这样的好事交给马谡,实际上就是白白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功劳。这几年他都想提拔马谡,可朝中反对的声音很多,这些反对的声音不仅出自蜀地本土官员,也有刘璋旧部,还有荆襄人士,前两种声音他可以不在乎,但荆襄人士的声音他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明白反对提拔马谡的症结所在,就是他到永安宫省视先帝时,先帝曾说的那一句话:“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 平心而论,他对马谡是存有私心的。马谡兄弟五人,是襄阳宜城人,并有才名,又以马良、马谡最为优秀。马良眉中有白毛,所以谚说:“马氏五常,白眉最良。”马良几兄弟是在先帝落难荆州时投奔而来的,所以先帝感其忠贞,待为上宾。赤壁大战之前,诸葛亮跟马良一样,仅仅就是先帝的宾客而已,所以经常在一起谈论天下事。先主领荆州,才辟马良为从事。后来先帝入蜀,他和马良都留在荆州。当先帝攻破雒城(今四川广汉县)时,马良马上就差人送来一封书信说:雒城已被攻下,吾兄应早日筹划入蜀,依你的才干,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为此,诸葛亮甚为感激。后来先帝也把马良召回成都,辟马良为左将军府属官。自走出隆中以来,能与自己说点知心话的,也就是马良了。先帝遣马良出使东吴,马良要诸葛亮写一封推荐信给孙权,诸葛亮说:你自己写,我签个名字就是了。马良就自己写:“寡君遣掾马良通聘继好,以绍昆吾、豕韦之勋。其人吉士,荆楚之令,鲜于造次之华,而有克终之美,望降心存纳,以慰将命。”正是这封诸葛亮签名的推荐信,孙权敬待了马良。马良后来死于夷陵之战,诸葛亮痛惜了好久。 正是由于与马良这层关系,所以诸葛亮有意无意地厚待马谡。尽管先帝告诫他,但还是提拔马谡为参军,还兼领益州府司马。 他不需要马谡像隗嚣那样抵御两年,半个月到二十天就行了,扫平天水、陇西郡几个拒不投降的城镇和要塞,回师东进,聚歼张郃部,那么陇右便牢牢控制在大汉手中了。这个马谡,两万精兵,还包括从南中征召的三千无当飞军,两三天之内就溃不成军,要不是裨将军王平临危不乱,指挥有方,那真就全军覆没了。 第一次北伐败了,而且还是惨败,不仅不好向皇上交代,而且将面临朝中大臣们的质疑与责难,首当其冲的是另外一位托孤大臣李严。李严一贯以东州、益州集团的代言人自居,而且在北伐之前也上表坚决反对北伐,在朝中这两个集团的怂恿下,必然会乘机大做文章;同时,他还面临荆襄人士的质问,特别是来自魏延等军中实权派的质问:为什么先帝明确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你诸葛亮还要违背先帝意旨,不用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而“违众拔谡”?何况自己临行前还给皇上与满朝文武立下了军令状呢? 可恨的是,马谡等将领突围后弃军而逃,只顾自己奔命。到现在,张休、李盛、黄袭等已经归营,而那马谡还不知在哪里。 来敏从后边赶了上来说:“丞相,下官听闻,马谡前几天已经回营,躲在向朗那里……” “噢……”诸葛亮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随即马上回过神来,看着来敏,“什么?你说什么?” 来敏正要回答,哪知他大叫杨仪。 杨仪连忙跑了过来。 “你去把向朗找来!”诸葛亮面无表情地说。 李邈远远看见来敏,便过来招呼他。 “我听闻马谡躲在向朗那里……”李邈低声说。 来敏说:“刚才我把这事儿跟丞相讲了,这不,丞相差杨仪去唤向朗呢。” “这下有好戏看啰……”李邈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低声对来敏说。 来敏不理睬他,兀自叹息:“马谡怕是在劫难逃了……” “敬达为何不救救马谡,而只是在这里叹息?”李邈责问。 “马谡该死,何以言救?” 李邈哼了一声,说:“我倒是认为,主要责任在丞相,先帝曾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他诸葛亮为何要违先帝意旨?不就是想格外关照马谡么?街亭之役,何其重大,为何不用魏延、吴懿为先锋?这明摆着是因私废公么!” 来敏沉默不语。 “你们不去救,我偏要去进谏丞相,他总得对朝中大臣有个交代。”李邈那清流之气又上来了。 十一 江州,李严在都督府正盯着地图看。 “那诸葛亮居然用马谡担此重任,侯爷,你的机会来了,哈哈……”成籓开怀大笑。 前不久,李严接到丞相府文书,说为了保障北伐,对江州大城的修筑工程的拨款减少一半,而且要等北伐完了,才拨款给江州。他急了,马上上了折子,陈说利害关系,但丞相府就是不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强令各郡县征调民夫,继续进行,至于服役后民夫的工钱,先由各郡县自行想办法解决,待朝廷拨款下来,一并算账。各郡县也没法,也没有那么多钱来支付,于是层层拖着,民夫们怨声载道。 今天接到李丰紧急来报,说诸葛亮北伐惨败,李严心头不由得一阵阵狂喜。若出师顺利,哪怕诸葛亮只是占领一个县,恐怕江州也不会成为朝廷关注的重点。现在,他便可以继续经营江州,建议皇上以此为根据地,联合东吴,从外水东进到荆州与东吴军一起北上伐魏。 “你说得对,但这折子怎么写呢?”李严问。 成籓道:“待下官给侯爷草拟……”说罢,提笔便书,不一会儿,折子便写好了。 李严拿起来细细看过,满心喜欢,连忙差人加急送往成都。 想了一会儿,李严觉得有必要跟杜琼、谯周、来敏、李邈、费诗等写一封信。 成籓道:“不必那么劳神费思,只需与谯周 第十一章 一 五月,正是插秧的黄金时节,蜀君杜宇化身的布谷鸟飞来飞去,也许是看到成都平原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良田还没有插上秧苗,不停地叫着“布谷布谷”,催促人们赶快插秧。 田间地头却尽是些老弱病残…… 李夏青的哥哥也还没回来,嫂子便带着7岁的妞儿去插秧。李夏青把诸葛瞻交给黄月英,也去帮忙。 嫂子连忙推开她:“你好歹也是个丞相夫人,怎么能下田插秧?传扬出去还说我这个做嫂子的多么不懂事,我可背不起这个骂名,你哥哥回来还不跟我拼命?” “我是丞相夫人不假,你何时看到我享受过丞相夫人的待遇?还不是跟你一样,一日三餐和姐姐一起做,浆洗缝补也是我们自己做。”李夏青笑着说,“前几天姐姐做木工活时还开玩笑说,像我们这样的丞相夫人,怕是要青史留名了。我只是一个小妾而已,怕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啥名不名的,我呀,只盼你哥哥早点回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能吃上一口饱饭就不错了……”说到这里,她有些担忧地问,“你哥哥没事吧?” “肯定没事,要不丞相早就来信了……”李夏青说到这里,抱怨道,“丞相也是,北伐什么呀,把年轻力壮的都叫去运送粮草,这庄稼还种不种啊?” 两人正说着,一个伍长带着几个军士在田头喊:“这是谁家的田?” 李夏青和嫂子忙走过去,李夏青说:“我家的,怎么了?” “奉明府张翼张大人令,帮助百姓插秧,秧苗在哪里?” 李夏青忙说:“谢谢军爷,使不得使不得,丞相回来又要挨骂了……” 那几个军士一听丞相,都惊疑不定。 不远处的老汉郑二高声说:“二夫人,这广汉郡张太守可是好人呐,他派军爷帮百姓插秧呢,这不,我这里都有几个军爷。” 李夏青有些疑惑:“这广都县是蜀郡管辖,广汉郡怎么派人来了?” 那伍长恭恭敬敬地说:“禀夫人,蜀郡杨大人刚刚去世,加上蜀郡军士要戍卫首都治安,所以广汉郡张太守便令我等帮助百姓插秧。” 李夏青回到家里,见儿子正和诸葛亮的弟弟诸葛均玩耍,便问:“小叔叔不是刚刚当上了湔县(蜀郡的一个县,治所在今彭州市磁峰镇)县丞了么?今日怎么有空?” “我奉县长之令送文书到郡府衙门,便来看望你们。”诸葛均把孩子交给她说,“侄儿安葬在哪里?哥哥来信说了么?” 李夏青说:“丞相没有说……” 诸葛均有些凄然,看天色已晚,便辞别二嫂,径自回湔县。 李夏青来到后院,见黄月英又在摆弄木工活,就在一旁观看。自从得知诸葛乔病死在运粮的路上,她便废寝忘食地做起木工活儿来。一问她想打制什么东西,她就落泪。李夏青知道她在为诸葛乔而伤心,见她不说,也就不好再问。看了这么些天,李夏青总算看出个大概。原来她做的是一辆车,但又与平常的车子很不一样,只有一个轮子。 难道这与诸葛乔的死有关?还是她过度伤感,借此排解心中的悲痛? 二 正如诸葛亮所料,北伐失利的消息传到成都,朝野震动。上至宫廷,下至酒肆,都议论纷纷,各郡县纷纷来报,说北征军士、校尉们的家属天天都来官府打探消息,追问自家儿郎的生死,蜀郡、广汉郡、巴西郡、巴郡、巴东郡、涪陵郡和江阳郡等部分县还发生了北征军士家属群访事件。 丞相府也忙得一团糟,而就在这时候,关内侯、蜀郡太守、忠节将军兼领越骑校尉杨洪去世,令朝廷雪上加霜。谁来接替杨洪,张裔不敢擅自做主上报刘禅,只好快马急报远在汉中的诸葛亮定夺。 就在这时候,几年没有动静的山贼张慕突然又现身,连续袭击广汉驿和汉州驿,钞盗军资,劫掠吏民,很是嚣张。广汉太守张翼亲自带兵围剿,可这帮人来去无踪,很难找到他们的老巢,虽然杀了十几个盗匪,但其余大部分逃入山中。 李严的折子到了后,劝学从事谯周联合太常王谋、大鸿胪杜琼、谏议大夫杜微、功曹从事五梁、在家赋闲的永昌从事费诗等上折子请求皇上理事,召集大臣商议国家大事。 李严在折子中,一则弹劾诸葛亮不懂军事,指挥无方,部署、用人皆不当,不采用宿将魏延之计不说,还居然叫一个文官去当先锋,从古到今还没有哪朝哪代任用文官做先锋的,焉能不败?二则还是老调重弹,说大汉现在疆域很小、国力不济,不应北伐;三则就算要北伐,诸葛亮战略上大有问题,曹魏采取的战略是西守东攻,以少量兵力坚守西面要塞,而重兵攻击东吴。我朝应全力经营江州,陈兵巴、巴东,养精蓄锐,坐山观虎斗,等东吴不敌之时,趁机夺取荆州,再与曹魏决战;四则出兵汉中,蜀道艰险,运调不便,必然要征调大量民夫,致使田野荒芜,国力愈加疲惫。相比之下,从江州出兵荆州,水运畅通,粮草运输方便,消耗也没有陆上汉中那么大。 这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张裔与蒋琬不敢压着折子,加上谯周等三天两头来催问把折子呈报给皇上了没有,还威胁说如果丞相府不呈报,他将另具折子上呈皇上。于是一方面上报刘禅,另一方面将抄件快马急报诸葛亮。 刘禅看过后,也着急起来。如果这般闹下去,朝廷就不稳定了,丞相何以安心在汉中整顿军务?于是传旨召开朝会,听取大臣们的意见。 诸葛亮刚到问津驿,便接到汉中杨仪急报,说有人密告来敏匿藏马谡,果然在来敏处抓到马谡,立即下狱,当晚马谡自杀于大牢之中,死前给丞相留书一封。至于来敏包庇马谡,如何处置,请诸葛亮定夺。 诸葛亮读罢马谡的遗书,不觉泪流满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心里这般痛楚:自责,是自己害死了马谡?是啊,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不了解马谡的性格。马谡正如先帝所说的那样,刚愎自用,而自己恰恰纵容了他这种性格。悲愤,用错一个人,致使国家遭受巨大损失。两万将士的性命还搭上养子诸葛乔,换来的是什么呢?内疚,要是马良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以后自己死了,在黄泉下遇到他,又该如何向他交代呢?惋惜,马谡确实还是个人才,只是没有用其所长,要是自己不夹杂着个人感情因素,好生引导,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大汉朝廷的栋梁之才…… 然而,这一切都晚了,不杀马谡,怎么向国人交代?孙武、吴起之所以能够天下无敌,就是由于执法严明。现在天下分裂,北伐刚刚开始,如果废除法纪,靠什么去讨伐汉贼? 然而,更令他痛惜的还有来敏。才处理了向朗,他又重蹈覆辙,这些所谓的清流书生,为什么就没有一点大局意识?对于这个人,诸葛亮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排挤或者打击他。来敏的清议,是在心怀汉室的前提下发表一些教条言论的,他与廖立不同,也与那些蜀地清客诸如杜琼、谯周之类不一样,所以诸葛亮不仅没有排挤他,反而还提拔了他,重用了他,希望以自身的所作所为感化他,也通过他给其他清客们上一课,什么才是真正的忠君忧国。 “急报,急报……” 问津驿驿丞把从成都来的急报送进来。诸葛亮一看,立即背心发凉,感到事态严重,马上吩咐随行人员,星夜兼程,赶回成都。 天阳西沉,余光从群山背后散漫地射向天际,把西边的天空映染成一片血色,惨淡的暮光中似乎传来金戈铁马之声,在山那边仿佛正进行着一场厮杀。马蹄的“嗒嗒”声在山谷里一路回响,惊起已经归巢的鸟儿,扑棱棱飞向天空,转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诸葛亮趁着一点余光,放马狂奔,但心神一直宁静不下来,看到的、听到的都无不搅扰着他。迎着微寒的山风,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心里刚刚平静了一些,但脑海里又浮现出街亭那些军士惨遭杀戮的画面……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臆想的场景,但自己总是不知不觉地去想,根本控制不住。 跑出山谷,眼前出现一个平坝,几株不知名的花树在山谷口灿烂地怒放着,像是在迎接那些远征的人回家。 驿道两边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原来是那些征调的运送粮草的民夫。他们从汉中返回,才走到这里。他们衣服褴褛,头发凌乱,背着破烂的棉被,有的穿着一双草鞋,而大多数人赤着脚,但那双赤脚已分辨不出本来的肉色,黑黄黑黄的,裹满尘土和草屑……有的人还在往前走,但大多数人在路边支起了简易的帐篷,烧水做饭。 这让诸葛亮想起年幼时逃难的情景,心里愈加沉甸甸的。 这时候,远处的田畴里传来一阵女人的歌声: 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 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 一个征夫接口唱道: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 念我行役,飘然旷野。 登高望远,涕零双堕。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一些民夫为歌声所感染,都情不自禁地低声应和起来,顿时平坝河谷响起了悲悲戚戚的歌声。 夜幕中传来一个女人的询问声:“借问爷们,你们可曾看见杨家坪的杨三?” “喂,那小嫂子耶,想男人了嘞?可惜杨三死了,要不跟哥哥我走嘞。”一个民夫高声嬉笑着朝那边喊。 不料那妇人毫不害羞,悲戚地高声回应:“家中没劳力,老人难供养,娃儿没人带,你要是真有心,就留下来帮奴家插秧种地,奴家便是你的嘞!” 民夫们笑着起哄,催促那人去倒插门。那人说:“我家还有老人和娃儿呢。”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诸葛亮再也听不下去,心头像放置了一把沉重的大刀,正一点一点切割着那颗本来疲惫不堪的心。于是他吩咐军士开道,速速通过。 三 朝会刚开始,劝学从事谯周就直接切入正题:“皇上,想必你也看到了都……都乡侯……光……光禄勋……” 也许谯周有些激动,结巴得让人难受。 刘禅笑笑,平静地说:“卿家不要着急,慢慢说。” 谯周深深呼吸,调息了几下,才接着说:“都乡侯……光……光禄勋……就是李严大人的折……子,早在丞相出师北伐之前,李大人就上书皇上,力谏……北伐为时过早,宜养精蓄锐,待国力恢复后伺……伺机北伐,且……指出丞相北伐战略错误,预言从汉中北伐必……必败。微……臣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果如李严所料。微……臣以为,宜召回李严,调整战略,否……则,按丞相战略,劳师耗众,而无尺寸之功;千里膏田之上仅剩老弱病残,国家将很快被拖垮,民心大乱,那东吴也必将解除同盟,何以抵御曹魏?怕亡国之期不远了。事关大汉存亡,请皇上当机立断,拨乱反正,以匡社稷!” 谯周越说越激昂,令刘禅与众大臣惊讶的是,他说到后边居然不口吃了。 “现在大汉不是正在推行息民之策么?卿何出此言?”刘禅问。 谏议大夫杜微马上出班,躬身说:“陛下,所谓息民之策,理应轻徭薄赋,让利于民,休养生息,而今所谓息民之策,却是剥夺百姓财帛,以充国库,这种杀鸡取卵之策,国库得以一时充盈,怎能持久?加之刑法峻急,朝廷十之八九的士大夫深受其害。大汉本来疆域就小,仅为天下十三州之一州,今内政又失度,大汉焉能与曹魏、东吴抗衡?” “以卿之意,就是说大汉就不该北伐,偏安蜀地不成?”刘禅问。 蒋琬正要说话,哪知大鸿胪杜琼接口说:“皇上,谯大人和杜大人之意,不是不北伐,而是宜继续恢复国力,等待时机。这个时机是什么呢?李大人分析,自曹操汉中大败以后,深知蜀道艰险,采取西守东攻之策,意图先吞并东吴,再取西蜀。而我朝宜表面上维持与东吴联盟,实则坐山观虎斗,待曹魏击败东吴,我朝趁势进图荆州,再与曹魏争夺天下。臣深以为然,望皇上明察。” 张裔急了,出班奏道:“皇上,杜大人之议万万不可!请问杜大人,若东吴识破我朝之策,再向曹魏称臣,两面夹击大汉,你当如何解之?” “这……”杜琼略微沉吟,马上说,“皇上,微臣以为,北面令汉中守军佯攻曹魏,以维持与东吴联盟,而暗中经营江州,按李大人之策,伺机进图荆州。” 谯周马上又说:“皇上,李严大人献……献策说,就算北伐,大军出……夔门到荆州与东吴大军……联合北伐,也比从……汉中出兵要有利一些。微……臣……以为,宜……速召回李严,主……主持军……军务。” 其他大臣都点头称是。 接着他质问张裔:“张……张大人,丞相出师之前,曾向皇上呈《出……师表》,有几句话我……我记得很清楚,丞相说:‘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之灵。’列位大臣可……可记得?” 大臣们都齐声说记得。 “皇……皇上,祁山之……之败后,马谡负罪逃亡,李盛、张休……被诛,黄袭被……罢了兵权,赵云被……贬,向朗被……免官,李邈被……遣送回成都,就连马谡的参军也被……处以髡刑,那么……身为主帅的丞相,为何迟迟不来折……折子,向皇上和大臣们给个……给个说法?” 刘禅心里也在嘀咕,这丞相是怎么了?就是做做样子,也应该来个折子嘛。他心里雪亮,这谯周、杜琼、杜微之流抨击息民之策,不外乎就是新政抑制了蜀地大户们的利益,高祖、光武帝,都为土地兼并而苦恼不已。都是大汉子民,每个人应当有几亩赖以生活的田地,这是个最基本的道理,可这些豪族大户们呢,一个劲儿往自家刨弄,天下良田都被你们占了,那百姓怎么办?不过话又说回来,李严之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换句话说,假如朝廷与东吴商议好,大军出夔门到荆州与东吴大军联合北伐,那又会怎么样呢? 正骑虎难下之时,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谁说本相没给皇上请罪?” 诸葛亮健步而入,伏地跪拜刘禅后,上《街亭自贬疏》:“臣以弱才,叨窃非据,亲秉旄钺以厉三军,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无方。臣明不知人,恤事多,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 那些刚才附和谯周等人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刘禅说:“那就依丞相之请,贬为右将军,行丞相事。” 诸葛亮谢恩后,又说:“皇上,左将军李严的折子臣也仔细看了,李大人之策,不外乎两种:一是假意与东吴联盟,坐山观虎斗;一种就是真与东吴联盟,从夔门出兵荆州,与东吴协同北伐。前者臣在这次北伐之前已经向皇上和列位大臣作了说明,就不在此赘述;至于出兵荆州之说,臣想问问列位大臣……” 他转过身来,看了看谯周、杜琼、杜微等人,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杜微的脸上,对他行礼说:“恭喜杜大人耳疾康复……” 众人都明白诸葛亮指的是什么,一些官员窃笑。杜微脸上也挂不住,只好硬着头皮还礼说:“多谢丞相挂牵。” 诸葛亮转身,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地问:“试问列位大人,若大汉军与东吴联军久攻不克,或者兵败,大汉军如何撤退?” 每个人都明白,汉军将面临逆水撤退,先帝夷陵之战失利后,就是遇到这种情况,以至于将士死伤无数,几乎全军覆没,于是众人默默无言。 “正因为曹魏采取西守东攻之策,大汉兵出汉中,或可有胜算,就算连攻不克,也可全身而退。也许有人就要质问我,那这次为何损失三万将士?”诸葛亮转身朝刘禅躬身,诚惶诚恐地说,“微臣用人不当,万死难脱其罪!” 诸葛亮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并不是大汉军不能战,裨将军王平,率一千人阻击张郃,张郃连续三次攻击王平大营,不克,还丢下两千多具尸体。” 大殿一片惊嘘之声,刘禅也面带喜色,道:“王平忠勇持重,请丞相代朕嘉许。” “所以,微臣有本要奏……” 诸葛亮说着,又拿出一份折子,念道:“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则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若不能然者,虽兵多何益!自今已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NFDA3足而待矣。” 刘禅频频点头,说:“丞相之议,乃国之良策,卿等还有话说么?” 张裔、蒋琬等立即出班说:“敬遵陛下旨意!” 谯周等人犹豫了一下,只好也出班说:“臣等敬遵陛下旨意。” 诸葛亮回到丞相府,与张裔、蒋琬等属官分析了当前形势。鉴于蜀道艰险,从成都运粮草到汉中确实耗费人力物力,也对蜀地农业生产造成很大的影响,便马上调整政策。利用北伐将士实行军屯,农忙时种植,农闲时训练;从涪陵郡调三千精兵到汉中,军校家属也随同迁移至汉中;在其他各郡县奖励性招募五千户人家到汉中屯田;调巴西太守吕乂出任汉中太守,兼督农事。力争北伐粮草就在汉中解决,不足部分再由蜀地供给,但征调民夫安排在农闲时节。广汉太守张翼调任蜀郡太守,广都县令裴俊升任广汉太守。 处理完政务,诸葛亮又去祭拜了杨洪,到马谡家中探视了老小,才匆匆赶往广都的家。儿子都快满一岁了,自己还没有见过,心里着实牵挂。 诸葛亮刚出城门,蒋琬带着蜀郡都尉张嶷飞驰而来…… 四 淫雨霏霏,一下就是一个月,秦岭山洪爆发,汉水波涛汹涌,多处决堤,河水向汉中平原漫灌而来,一时之间很多地方沦为一片汪洋。在成固(今陕西城固西北)大营里,诸葛亮望着满天的雨丝,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就在这雨下了半个月后,他就派魏延、吴懿率军冒雨西入羌地,攻击郭淮、费曜等军。更让诸葛亮高兴的是,汉中成功地抵挡住了这次洪灾。 建兴八年(230年)八月,曹魏反客为主,三路大军进攻汉中:曹真率主力军由斜谷进发;司马懿率军由西城沿汉水而上,计划与曹真军会师;张郃由子午进兵,直指汉中。诸葛亮得知消息后,急调李严率二万人赶赴汉中增援,立即加强城固、赤阪等要塞的防守,自己率主力驻扎在城固,以应对三路魏军的任何一路。就在汉军严阵以待的时候,天公作美,下起了大雨,而且一下就是三十天。栈道断绝,曹真用了一个月,才走了一半路程。在魏国朝中,华歆、杨阜、王肃都上疏劝魏主曹睿撤军,至九月,曹真受诏而回。 而魏延、吴懿西出羌地,郭淮、费曜没有料到在三路大军攻击下,诸葛亮还敢派军来,于是仓促应战,在阳溪(今甘肃省西南部)与魏延的主力相遇,被打得溃不成军。诸葛亮得到捷报,升魏延为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进封南郑侯;吴懿加封为高阳乡侯,迁左将军。 这南郑侯是县侯一级,比乡侯与亭侯大,而诸葛亮自己也才是武乡侯。魏延班师即将到达汉中时得到消息,不由得对这位丞相刮目相看。 魏延如此,倒不是因为诸葛亮上表封赏他的爵位比丞相还大这一个原因。自街亭惨败,诸葛亮在接到东吴陆逊大败曹魏将领曹休于石亭的消息后,于建兴六年(228年)十二月趁机再次率军北上,一是料想到关中防务空虚,二是为了减轻曹军对东吴的压力,便出兵散关,包围陈仓。对这次出兵,魏延是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春季北伐中,赵云烧毁斜谷道的栈道,只有兵出陈仓这一条路,那曹真必然会加强陈仓城防。而陈仓道相比斜谷道,地势虽然平缓一些,但路途要远得多,所以不如依旧出祁山,杀个回马枪。诸葛亮不采纳他的意见,执意进攻陈仓。 果如魏延所料,曹魏大都督曹真早已派将军郝昭、王生等率军千余人屯兵陈仓,加固城防。诸葛亮派郝昭同乡靳详于城外数次游说郝昭投降,但都被郝昭坚决拒绝了。诸葛亮只好挥军进攻陈仓城,双方激战二十余日,陈仓未下,汉军粮尽,诸葛亮只好撤回汉中。只不过在撤退过程中,诸葛亮指挥军队成功击杀追击的魏将王双。 建兴七年(229年)二月,就在兵退陈仓回来后不到一个月,丞相遣将军陈式进攻武都、阴平,曹魏雍州刺史郭淮领兵来救,而丞相率主力急行军至建威(成县西北,用来做屯驻兵士的大堡垒),郭淮怕汉军切断自己的后路,便紧急撤退。陈式部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占领二郡。诸葛亮安抚了当地的氐人、羌人,留兵据守,自己率军回汉中。 因成功夺取二郡,刘禅恢复诸葛亮的原职。 这次出兵,令魏延信服了,看来丞相不是不会用兵。 这年冬天,丞相徙府营至南山下,建筑汉、乐二城,加强汉中防守。 更让魏延信服的是这次曹魏三路围攻汉中,就连他都不曾想到要出兵西羌这一招。在汉中这两年里,他目睹了丞相的衣食住行,常常感叹万分,就算大汉疆域最小,国力最弱,但他毕竟是大权在握的一国之相,居然简朴到麻衣粗食。自己穿着绫罗绸缎,站在诸葛亮面前与他的麻衣丝帛形成鲜明的对比,开初魏延还不以为意,以为这是丞相故意如此,标榜自己的清廉罢了。 然而,这两年来,诸葛亮为了减轻百姓负担,群策群力经营汉中,发展农桑,兴修水利。他亲自考察地形地貌,鼓励农户修建陶陂池,蓄水量虽然不大,但它能够依其地势,适应于浅山丘陵地带农田灌溉。在平原,他令官府大量修建陶陂塘,蓄水量大一些,解决了平川的农田灌溉问题。同时,他下令修建了山河堰的二堰和三堰,维修了山河堰的源头,疏导整治了流珠堰、顺池、草池等水利工程。就短短的两年时间,汉中已是田畴交错,稼穑千里。每每想起这些,魏延都自惭形秽,自己在汉中将近九年有余,而汉中几乎还是老样子。 更让魏延意想不到的是,每每当财政上遇到困难之时,丞相都把皇上以前赏赐给他个人的财帛拿出来,以弥补国家对水利、农桑投入不足的部分。 渐渐地,魏延也不再穿绫罗绸缎了,跟丞相府其他属官一样,也是一身麻衣丝帛…… “将军,前面好像是丞相……” 吴懿的话打断了魏延的沉思,他抬头眺望,果然是诸葛亮带着一大帮官员前来迎接他们,便打马奔过去,翻身下马,拜见诸葛亮。 诸葛亮也注意到这位勇将的变化,满心喜欢,下车亲手扶起他说:“将军胜利而归,可喜可贺。” “下官恭贺魏将军进位南郑侯,这南郑乃县,丞相还只是乡侯,大汉朝廷得此殊荣的,仅将军一人啊。”杨仪不阴不阳地说。 大家都明白,杨仪还在嫉恨刚刚到汉中时被魏延的属下所辱之事。 当时诸葛亮见魏延率军抵达,便叫杨仪去帮助安置营房。这杨仪看不惯魏延骄狂,便叫他们到石马大营驻扎。魏延的军校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请求说,走了半夜路,还饿着肚子,吃了早饭再过去。杨仪不依,说今日早餐没有预备他们的,叫他们到了石马之后自己解决。王平等副将惹不起这位丞相府参军,便看着吴懿不语。而吴懿的身份不一样,他是皇太后的哥哥,当今皇上的舅舅,怎么能受这等鸟气?但碍于诸葛亮的情面不好发作,便沉着脸不发话。 十几个军校一看就明白了,把杨仪围住,嚷着要吃餐饭,有的军校还趁机推搡了他几下。他是文官,哪里有军校那么大的力气,踉踉跄跄地,几欲跌倒。 杨仪自出仕以来还没受过这等鸟气,于是大喝:“还不开拔?休怪我拿你们军法从事!” “哼,你是哪里来的?瞧你那熊样,提什么劲?我等乃魏将军属下,只听魏将军号令,怎能听你呼来喝去?”一个军校使劲推了他一把,骂骂咧咧地说,“就是丞相来了,也得与我等餐饭。” 杨仪大怒,喝令自己的军士把这个军校绑了。 丞相府几个亲兵冲上来,立即把那个军校按倒在地,麻利地五花大绑起来。 其他军校一愣,抬头看看吴懿,却见他优哉游哉,像是在看风景;于是一声断喝,反倒把杨仪一行几人绑了。 杨仪从此与魏延形同水火。诸葛亮深惜仪的才干,又欣赏魏延的骁勇,只有从中协调。哪知魏延生性矜高,与自己的部将尚处不好关系,何况这事本来杨仪在处置上有失公允,杨仪不低头,魏延哪里肯低头?而杨仪呢,气量又有点狭小,诸葛亮一说起这事儿,他马上唯唯诺诺的,表示改正,可转眼又与魏延争吵起来。更有甚者,只要开会议事或者聚餐什么的,两人偏偏要凑到一起,一旦诸葛亮不在场,就开始互相指责、讽刺。诸葛亮常恨二人不和,但不忍有所偏废,便吩咐参军费祎时时居中调停。费祎呢,只要丞相召集开会或者庆宴什么的,常介入二人坐间,将他们分开,为他们左右抹稀泥,谏喻分别,以释其意,倒还相安无事。 诸葛亮见杨仪这般说,正要责备他几句,哪知魏延一改往日那种不依不饶的态度,朝杨仪深深一拜,说:“丞相废寝忘食,忧于国事,经营汉中,尽力北伐,我等岂能因私人之恩怨有碍于国家大事?我魏延有对不住的地方,还请威公见谅。” 众人大为惊奇。 诸葛亮也大感意外,不由得大喜,连声道:“我现在明白当年先帝为何简拔魏延将军镇守汉中了。” 杨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好个魏延,居然让我当众出丑,哼,有朝一日,我叫你碎尸万段……心里这般想,但嘴上却说:“丞相说得极是,这么看来,反倒是杨仪显得小肚鸡肠了,魏将军,有你这句话,我杨仪再也不和你争执了。” 诸葛亮喜上眉梢,连声说好。心里想:他二人能携手,大汉后继有人了…… 就在此刻,一个军校来报,说左将军李严率军抵达。 诸葛亮大笑:“今日喜事连连,你们随我去迎接左将军吧。” 五 第一次北伐失利之后,诸葛亮为了向刘禅和朝中大臣作出说明,亲自回成都向刘禅请罪,自贬三级。处理完公事之后,才往广都的家中赶。刚出城门,蒋琬带着蜀郡都尉张嶷飞驰而来。 原来,广汉山贼张慕趁北伐失利之机,连续袭击广汉驿和汉州驿,气焰嚣张,其势猖獗。广汉太守张翼亲自带兵围剿,张慕大部逃入山中,成都震动。丞相府长史张裔令蜀郡都尉张嶷务必想办法剿灭这伙山贼,以靖京师周边治安。自从建兴元年诸葛亮、杨洪、王连等遇刺以来,杨洪任命张嶷为蜀郡都尉,全力侦破此案,但一直没有线索,日子久了,只好搁置起来。但张嶷本人却一直没有放下这个案子,就在张慕等人这次现身以来,他偶然得到线索,说丞相遇刺案与张慕有关,便只身化妆成小货郎,游走在成都周边个郡县,查清了张慕等人在绵竹的老巢所在,便赶回来请示杨洪,意欲带兵剿之。不巧的是,当他赶回成都,蜀郡太守杨洪不幸去世。他便径直找到丞相府长史张裔,张裔当即下令围剿山贼。张嶷鉴于张慕等人遇险便化整为零,难以擒拿,便只身来到他的老巢,假意劝说张慕率属下归顺朝廷。双方约定日期,大摆筵席,等那伙强人喝醉了,张慕率军士,将张慕及其小头目全部斩首,其余喽啰党羽,劝其回家,不到半月,便清剿了这伙长期盘踞在绵竹一带的土匪。 张嶷对蒋琬说,在清剿张慕这伙山贼过程中发现,张慕与江州潘家有联系,在蜀郡大牢暗害常房四个儿子,行刺丞相、杨洪和王连等案,在德阳掠走原巴东太守潘文怡都与他们有关。 蒋琬觉得问题严重,便带着他追赶诸葛亮。 “可有活口?”诸葛亮眉头紧锁。 张嶷说:“有,下官令军士活捉张慕,但不知怎么的,张慕却中毒镖而死……”说到这里,张嶷看看诸葛亮的左右,说,“请丞相屏退左右……” 诸葛亮便令左右退开。 张嶷低声说:“禀丞相,下官在与那匪首张慕饮酒时,张慕告诉我,说他的后台很大,跟当今丞相一般大……” 诸葛亮、蒋琬惊骇不已,定定地看着他。 张嶷接着说:“我问他后台是谁,那张慕说:‘说不得,那边有令,说了要掉脑袋。’下官套他的话说:‘我们都姓张,几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有机会请老兄引见引见,小弟也想拜这个后台。’那张慕说:‘好说好说,不过实话跟你说了吧,我都没见过这个后台,只是江州来的人这般说的。’我又套他,问其归顺朝廷,想必那边后台也是同意的?张慕说:‘那是当然,这次要是没他的指令,我等哪敢去抢两个驿站啊。以前百姓还跟我们一条心,自那诸葛丞相执政以来,百姓有饭吃了,就不跟我们一条心了,只好成天窝在这大山里,唉……’” 诸葛亮马上升张嶷为牂牁太守马忠的牙门将,但不必去赴任,就在丞相府听调遣。 几天后,张裔、蒋琬将审问被捉山贼的情况禀告诸葛亮。建兴元年诸葛亮、杨洪和王连等遇刺确与山贼张慕等人有关,但张慕等却没有亲自参与,行刺者是江州方向来的刺客所为。但他们买通蜀郡大牢狱卒,杀死常房的四个儿子;后又去德阳帮助江州派来的人劫掠囚车,救出潘文怡。但毕竟只是小喽啰,不清楚其内幕,所以幕后指使者究竟是哪个,他们也说不清楚。 其实,张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就是没有真凭实据吗?就算有真凭实据,诸葛亮又能拿李严怎么样呢?毕竟他手中还掌管着大汉三成的军队,要是把他逼急了,铤而走险,内乱一起,大汉就有灭亡的危险。 “将此案列为国家最高机密,蒋琬,你去口头禀告皇上。”诸葛亮冷静地说。 蒋琬问:“那几个山贼怎么处理?” “流江州,李严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诸葛亮很是无奈。 蒋琬道:“丞相,下官以为,这事儿你可得引起高度重视,这个李严,越来越不像话了,必须剥夺其兵权,要不然江州迟早会出事……” 诸葛亮长叹一声,不置可否。但是他已经暗暗下决心找机会剥夺李严的兵权。尽管巴东还有陈到,他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随着江州大城的修建,他的野心会越来越大,到时候更不好控制了。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今年六月,当孙权称帝的消息传到洛阳,曹真动议魏明帝曹睿三路攻击汉中。他的理由是:孙权称帝,那向来以正统自居的汉廷必然震动,趁其将注意力放在东吴之际,趁机拿下汉中,先灭汉廷,再图东吴。 确如曹真所料,诸葛亮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以李严为首的很多大臣纷纷上书,大肆标榜、鼓吹所谓的正统论,要求朝廷举全国之力征讨东吴。诸葛亮很是愤怒,他李严不是一贯反对朝廷举兵么,怎么现在来劲了呢?他一方面密奏刘禅,指出李严的别有用心,不外乎就是要把朝廷的目光吸引到江州,以实现他个人目的;若与东吴开战,最得利的就是曹魏。若曹魏趁势袭取汉中,朝廷又怎么来应对?另一方面,诸葛亮力排众议,坚决主张继续与东吴修好,加强同盟关系,派使者承认其政权的合法性。 但是令诸葛亮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主张却遭到杜琼、谯周、杜微和李邈等清客们的口诛笔伐。一时之间,朝野暗流汹涌,议论纷纷,反而把诸葛亮说成了汉贼。直到七月,诸葛亮得知曹魏三路大军袭取汉中的消息,急报朝廷之后,朝野才平静下来。 诸葛亮一方面派陈震以尚书令兼卫尉的身份出使东吴,庆贺孙权登基;另一方面借此严令李严率江州兵两万北上汉中,抵御魏军。大敌当前,李严不得不做出姿态,但又提出分五郡建立巴州,自己兼领巴州刺史;同时,他令亲信在成都大肆渲染,说魏国大将军、加大都督、假黄钺的司马懿开府,征召李严,虚位以待,被李严严词拒绝等等。 刘禅大急,亲书诏书,询问诸葛亮如何处置。 诸葛亮震怒之余,也颇为无奈,心想只要李严到了汉中,就由不得他了。于是上表提升李严为骠骑大将军,又表其子李丰出任江州都督,执掌江州防务。李严这才率军北上,上书表决心说:他改名李平,誓言击退曹魏三路大军。但是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曹魏三路大军退去,才抵达汉中。 六 李平和所属文官们都是清一色的宽大的锦袍,将校军士们则是全身轻甲,一面巨大的旗子迎风招展,旗子是用最昂贵的练锦缎做的,红色镶边,红色而长长的缀带,旗子的中央绣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李”字。其余各部的旗子虽然小了很多,但亦是练锦缎做成的,与炫亮的衣甲交相辉映,在汉中无云的蓝天下,尤显得光彩夺目。 而这一边,诸葛亮一行却是清一色的麻衣丝帛直袍,他只带了几名卫士。魏延因出征刚回,卫队也跟着,所以也有两面旗子,一面旗子上绣着一个“汉”字,另外一面旗子上绣着一个“延”字。就是那面“汉”字旗子也没有李平部各部将校旗子大,相比之下,显得很寒碜。不过,为数不多的军士身披玄铠胸甲,手持长刀,配挂清一色的短刀,倒也显得肃穆威武,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一股杀气。 李平早就听说诸葛亮崇尚节俭,以前与他一起制订《蜀科》时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嘛,诸葛亮还是军师将军,穿得简朴一点,做给皇上看,倒也说得过去,但现在贵为丞相,没想到居然穿得也跟一般百姓一般,就连幕僚属官们都是如此,李平心里略微闪过一丝慌乱。 “当年永安一别,不意都已七年,正方(李严即李平,字正方)倒是越发英气了,呵呵……”诸葛亮笑着与他见礼。 李平看见诸葛亮一行已经下马,连忙下马躬身相迎:“有劳丞相远迎,李平率江州精兵二万,前来报到,听丞相差遣。” “言重了,正方言重了,呵呵……你我同为先帝托孤大臣,何须多礼?我们商量着办。”诸葛亮一脸笑容,紧紧抓住他的手,热情地说。 说着招呼魏延,对李平说:“文长此番入西羌,在阳溪大败郭淮、费曜,威震关陇,巩固了武都、阴平防线,皇上已颁布诏令嘉奖,进位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封南郑侯。” 魏延此时的官秩已与李平一般,只是李平还有一个托孤大臣的头衔而已。他本来不想主动参见,但诸葛亮把他褒奖一番,只好上前施礼。 “久闻将军神威,幸会幸会。”李平打量着魏延,客客气气地说。 魏延见他对自己很是尊重,心里便没有了刚才的轻慢之意,也客套几句,也不多说,退到一旁。 诸葛亮把其他属官一一给李平介绍,李平也将自己的属官参军狐忠、督军成籓等也给诸葛亮作了介绍。 这时,成都来报,说陈震到武昌,孙权大喜,与他签订盟约,升坛歃盟,双方约定在灭曹魏之后,平分天下:吴遥领徐、豫、幽、青四州,而并、凉、冀、兖四州属汉,司隶州以函谷关为界各分一半。 诸葛亮喜上眉梢,说:“陈震功不可没,当上表皇上予以嘉奖,杨仪,你回去马上拟个折子,以我的名义上表封陈震为……城阳亭侯吧。” 杨仪道:“丞相,现在李将军率江州精锐进驻汉中,曹真、司马懿、张郃知难而退,而魏将军、吴将军又大败郭淮、费曜,我大汉兵强马壮,士气如虹,宜早图北伐。” “正方以为如何?”诸葛亮问李平。 “这曹真等真的退去了?”李平装作不知,惊讶地反问。 诸葛亮知道他的意思,对杨仪、费祎等幕僚说:“李大人从江州出发前,上书皇上,改名为平,以明坚决北伐之志,实在是朝臣们的楷模,以后所有文书都抄送一份送李大人阅示。” 诸葛亮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李平不得不有个态度:“丞相,杨大人所言有理,只是举全国之精锐北伐,事关重大,不可草率而行,我的意见是宜召开一个军政会议,好好谋划谋划。” “好,待刘琰、蒋琬、马忠到了,我们就开个军政会议,好好谋划谋划。”诸葛亮说。 “马忠回来了?”李平又夸张而惊讶地问。 诸葛亮叹息一声,说:“李大人有所不知,长史张裔不幸去世,我上书皇上,把马忠调回来,任丞相参军兼任益州治中从事,作为留府长史蒋琬的副手,处理后方军政事务。” 李平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建兴七年(229年),赵云去世,八年,丞相府留府长史张裔也病故。这两年,其他如阎芝、阳群、马玉、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将校也相继去世,北伐未见尺寸之功,却相继丧失了这么多精英,诸葛亮心痛不已。 为了加强后方,他任命蒋琬为留府长史,升中部督向宠接替赵云中领军职务,典宿卫兵;同时迁杨仪为丞相府长史,加绥德将军;升费祎为中护军兼领丞相府司马。 刘琰,就是那个荒诞无稽、好声色犬马、不理政事的巴东郡太守。刘禅登基,因刘琰官秩一向很高,又是皇室后裔,封为都乡侯,以后将军的身份担任卫尉兼中军师,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中都护李严,后又升迁车骑将军。名义上是第四把手的刘琰不参与管理国家政务,只是领兵千余人,经常跟随着诸葛亮清议而已,其座驾与服饰、饮食极为奢侈。回成都后,诸葛亮经常劝诫提醒其注意朝廷律法,他还算守规矩。 可建兴五年(227年),诸葛亮率军北上汉中后,没有了监督,他便露出了本性,变本加厉,比以前还奢华享乐。他公然违反《蜀科》关于官员拥有奴婢数量上限和禁止私自买卖奴婢的禁令,买了侍婢九十余人,皆能表演声乐,经常与这些奴婢们饮酒作乐,通宵达旦,朝廷中多有议论。也许是刘琰年老昏庸,处于更年期,变得很偏执,对那些弹劾他的大臣辱骂甚至大打出手,得罪了不少官员。 刘禅也很无奈,便令诸葛亮把他带到汉中,一方面加以约束,另一方面让他吃吃苦,历练一下心智。诸葛亮之前也认为把那些清客如来敏、李邈之流,带到军中磨砺一下,以期改变他们的思想,但事实证明这些人不仅不会改变,反而还扰乱军心,所以借马谡之事一并将他们打发回去了。但是皇上既然说了,他不得不听从,便令刘琰到北伐前线军中效力。 七 一行人正往回走,丞相府西曹椽蒲元突然赶来。 诸葛亮立即对众人说:“又有好消息了,哈哈……” 大家止步,都看着他。 魏延道:“莫不是三千把蒲元神刀已经制造完毕?” “我也这么想,看蒲元怎么说。”诸葛亮说。 蒲元走到诸葛亮面前,单膝跪拜,双手高举百炼钢刀:“丞相,下官奉命在斜谷(今陕西省眉县西南)制造百炼钢刀三千把,今已完工,特来交令。” “这可是宝贝呀……”诸葛亮把他扶起来,接过一把百炼钢刀,对着阳光看看刀刃,然后对李平说。 李平也来了兴趣:“久闻神刀,却无缘见识,可否展示一番?” “无当监王平将军,给李大人演示演示。”诸葛亮把刀递给王平。 王平躬身领令,叫一个江州军士出列,军士将自己的长刀双手托起,王平举刀直砍,只听“嘣”的一声,江州军士的长刀应声折断。 李平和江州军校、幕僚齐声惊呼。 魏延连忙单膝跪在诸葛亮面前,说:“丞相,拨给属下一千把吧……” 以魏延这么大的官秩,为了百炼钢刀竟然行如此大礼,无当飞军统帅王平、虎步监司马孟琰、中监军邓芝、督前部高翔、督后部吴班等也连忙跪下,都请求调拨。 李平的督军成籓眼珠一转,也单膝跪下,大声说:“丞相不可偏废,江州军士装备落后,还请酌情考虑考虑。” 李平大喜,心里暗称成籓机智。 诸葛亮呵呵直笑,扶起魏延,叫大家都起来。 八 安顿下来,李平便把成籓找来,计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侯爷有何打算?”成籓问。 李平沉吟说:“此番诸葛亮调我来汉中,是因曹魏三路大军进犯汉中,现魏军已退,我想盘桓数日,便请求回江州……” “侯爷,那诸葛亮能放你回去么?估计再过几日,就要夺走你的二万精锐……” “他敢!”李平一下暴怒起来。 “侯爷稍安,愚下认为,强走不如轻留……” 李平见他又卖弄关子,骂道:“你这厮可恨,卖弄什么呢?什么叫强走,什么又叫轻留?直说直说。” 成籓讪讪笑道:“所谓强走,就是与诸葛亮翻脸,估计把二万江州精锐留下给他,八成他会同意……” “这个不成,给了他,我成什么了?手中无兵,谁还在乎你什么骠骑将军?轻留呢?” “轻留,就是暂且留下观望,诸葛亮不可能把统帅的位置拿出来,但侯爷可以劝他留镇汉中,自己率主力北伐,这样一来,举国之兵皆为侯爷所有,就算北伐失利,也没什么,他诸葛亮不是连连失利吗?也没见受什么处罚。若小有斩获,那以后朝中军权就牢牢掌握在你手里……” 李平面露喜色说:“此计甚妙,不过要是那诸葛亮不愿意留镇汉中呢?” “那更好办……” 成籓一席话,如拨云见日,李平左右权衡了半天,最终紧握拳头,狰狞地说:“只好如此了……” 九 十月,刘琰、蒋琬、马忠赶到汉中,诸葛亮立即召开军政会议,文官幕僚有刘琰、蒋琬、杨仪、费祎、邓芝、吕乂、狐忠、成籓等,武将有李严、魏延、高翔、吴班、王平、姜维、马忠、孟琰、张嶷等。 高阳乡侯、左将军吴懿西征回来后便病倒了,所部由其弟弟吴班节制。 诸葛亮开门见山地说:“陈震出使东吴,承认了孙权政权,和东吴已经签订新的盟约,汉吴边界很是稳固;而李大人又率二万江州儿郎到来,我军主力已经集中起来,兵力超过此前任何一次北伐。我与鲜卑轲比能已经取得联系,他同意起兵十余万骑到石城(今陕西铜川一带)响应我军。我已上书皇上,准备来年春再出祁山。经过两年的休整,我大汉兵强马壮,粮草充沛,魏延将军前不久又大败西羌魏军,巩固了武都边防,补给线不用走秦岭峡谷中那些栈道……” 李平看着地图说:“丞相,这条道是好走一些,但路程也延长了许多。大军补给全都要靠汉中运送,我担忧的就是这一点……” 他指着地图说,“你看,沮县在武都与汉中交界处,我们就算提前把粮草囤积在沮县,到达祁山前线那也有将近六百里的运输线。一个民夫顶多挑一百斤粮草,挑这么重的东西走山路,一天也就走个十几里,至少要走一个半月。而民夫本身也得消耗粮食,就算把自己的口粮带上一些,走到祁山前线也顶多只剩下七十斤,够两个军士吃一个月。要是没有二十万民夫,怕是不能保障军队的粮草……” 众人听他这么一分析,都认为走武都这条线还不如走秦岭山中那些栈道。可谁都知道,一出祁山之后,魏军已经烧毁那些栈道,就算现在派人去修,时间上也来不及。但是凭大汉目前的人口,要征调二十万民夫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大家都面带难色。 “那李大人有何良策?”诸葛亮问。 李平摇摇头说:“打仗,打的就是粮草,后勤跟不上……丞相,恕我直言,出祁山怕是凶多吉少,不如另选出兵路线……” 蒋琬笑道:“列位大人不必挂心,丞相早已作了安排……”他请示诸葛亮,“丞相,是否让大家先参观一下?” 诸葛亮点点头,叫蒋琬先带他们去看看新式的运输工具。 新式的运输工具叫木牛。虽然叫牛,其实是一种独轮车而已。第一次北伐失利后,诸葛亮赶回成都向刘禅和朝中大臣解释并上书自贬表,回到家里,见黄月英正在做木工活。大致已经看得出来,做的是一种小型木车,但只有一个轮子。 他脑海里一闪念,似乎明白了什么,顾不上看儿子,小跑过去问:“这个车子……可以运载粮食吧?” 黄月英见他回来了,惊喜不已,大呼李夏青把诸葛瞻抱来。 李夏青正带着孩子在她姐姐的田地里玩耍,黄月英便拉着诸葛亮去找。 诸葛亮说:“不忙,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自从北伐以来,征调了大量民夫,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庄稼没人种,百姓苦啊!后来乔儿病逝在运粮的路上,我就开始琢磨,如果有一种小车可以在栈道上推或者拉着走,就不用征召那么多民夫了;而且押运的官兵不是也很省事了么?”黄月英长长叹息。 诸葛亮也沉痛地点头,唏嘘不已。 但是黄月英只是有了个构想,雏形出来了,但很不理想。第二天,他便召集车官城司金府所有的工匠,进行研究,吩咐司金中郎将马勋一定要在一两年内进行完善。马勋和工匠们不负他的期望,在今年六月试制成功。他看到急报后,将其命名为“木牛”。取这个名字,也是出于迷惑魏军的需要。木牛可以装载一个人一年吃的粮食,每天走二十里路,沮县到祁山六百里左右,三十天即可到达前线。这样一来,大大节省了劳力,不用征调那么多民夫,而且效率也大大提高了。 诸葛亮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第一次到黄月英家时,吓得他落荒而逃的那只木头制作的狗,不由得笑起来。 十 建兴九年(231年)春二月,诸葛亮亲自带大军北伐,再次出兵祁山。随他出征的有丞相长史杨仪、中护军费祎、中监军邓芝、丞相参军马忠等;前军师魏延、督前部高翔、督后部吴班、虎步监孟琰、无当监王平、牙门将张嶷等。 诸葛亮任命骠骑将军李平以中都护署丞相府事务,代行诸葛亮的丞相职权,留在南郑处理后方军政要务,督运粮草,负责后勤补给;丞相长史蒋琬负责成都到汉中的粮草运输,配合他工作。同时,为了保障南中地区的稳定,庲降都督李恢年老多病,便调回汉中养老,任命蜀郡太守张翼为绥南中郎将,出任庲降都督。 主力部队所向披靡,直指天水郡,包围了天水郡南部的祁山要塞。 祁山位于今甘肃礼县东、西汉水北侧,东至卤城(今盐官镇),西至四角坪(今礼县城东四里之赤土山),东北始西县故城(今礼县红河乡岳费家庄地带)西南之天台山,西北至四角山北段(今礼县永坪、固城、崖城三乡交界地带),绵延六十里;西北通南安、陇西二郡;正北连通天水郡治冀县(今陕西甘谷县);东北通上邽;被誉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扼蜀陇咽喉。 魏明帝曹睿急召镇守荆州的大将军司马懿回来,令他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司马懿立刻带着军师杜袭、车骑将军张郃、后将军费曜、征蜀护军戴凌一干文臣武将到了长安。 与此同时,轲比能率骑兵运动至北地郡石城(今陕西铜川一带)观望。石城西通安定、南临长安,几万鲜卑骑兵屯兵于此,对曹魏构成巨大威胁。魏明帝急令雁门太守牵招率兵去迎战。 司马懿很快接到了祁山守军的告急军报,便率领全部兵马西进,昼夜兼程赶到了上邽,留下费曜、戴凌的四千精兵,配合郭淮的雍州兵防守,自己带着主力救援祁山。 诸葛亮正在攻打祁山,得知曹魏援军的消息,马上调整部署,只留下一支部队由姜维率领,监视祁山的魏军,自己则带着主力走小路急行军至上邽。郭淮、费曜等人不知虚实,还以为这是汉军的袭扰部队,立刻带兵出战。诸葛亮当即令汉军进攻,大败上邽守军。郭淮逃回城内,闭门不出,向司马懿求援。司马懿还没到祁山,又接到上邽告急,只得前队变后队,后队改前队,一路赶了回来。 司马懿率领大军赶到上邽,见诸葛亮严阵以待,便在依山傍水的险要处安营扎寨,坚守不出,跟诸葛亮对峙。诸葛亮为了让司马懿出来决战,就带着部队往祁山方向运动,司马懿也拔营起程,但只是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诸葛亮见司马懿不上当,便在卤城修筑了两个营寨,一南一北,互为犄角,而令姜维后撤靠近大营,继续监视祁山守军。司马懿则在附近选择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扎营,还是坚守不出,琢磨着等诸葛亮大军粮尽自然就会退军,那时再冲杀不迟。魏明帝派的监军贾诩,实在看不过去,责备司马懿说:“你也是闻名天下的名将,怎么那么怕汉兵?你再不出战,怕是天下的人都会笑你,你怎么办?”同时,张郃等将领忍不住了,坚决主张出战,与汉军一决雌雄。 司马懿没法,考虑到这么下去会动摇军心,只好勉强下令五月与汉军决战。司马懿派张郃部攻打蜀汉军南面的寨子作为牵制,自己率主力从大路攻击北寨。 诸葛亮的中军大帐外,三千把百炼钢刀整齐地排列在那里,熠熠生辉。 “你们不是惦记着那三千把百炼钢刀么?”诸葛亮神态自若,笑盈盈地说。 魏延吞咽着口水,两眼放光:“丞相终于要拨发钢刀了!” “魏延、高翔、吴班听令,你们各领百炼钢刀一千把,率本部人马与我迎战司马懿部。” 三人大喜,领令而去。 “无当监王平、牙门将张嶷听令,王平为正,张嶷为副将,率无当飞军坚守南寨,拖住张郃部。” 王平、张嶷领令而去。 “马忠、孟琰听令,马忠率弓弩兵在两翼列八阵图阻击司马懿的骑兵,孟琰率虎步监居中,策应魏延、高翔、吴班。” 马忠、孟琰正要领令,哪知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十一 汉中的五月比起江州来,要热得多,太阳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群山也被春风浸染得很丰腴,厚厚的绿色已经跳动着夏天的音符,沉甸甸的麦穗把原野点缀得一片金黄,欢歌笑语不时从麦浪间传来,看不出一点战争的迹象。 只是在西边与武都接壤的沮县,气氛略微显得紧张。民夫们推着一辆辆木牛轻松地走在山谷中,路边不时有工匠在维修出了故障的木牛,间或有从前线来的快马军士吆喝着从人们身边飞驰而过…… 李平躺在树荫下的榻席上,榻席旁边摆放了一个茶几、一杯茶、一份点心,还有一盘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果。也许是在江州那浓雾中待习惯了,他一看见没有一点云彩的蓝天上那轮太阳,便睁不开眼睛,还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浑身乏力,背心冒虚汗。他透过密密的树叶,看了一眼正吐着万丈光芒的太阳,心想若在那祁山前线的军营,浑身玄铠或许会让他在烈日下透不过气来,他幸庆自己选择了留在后方。 去年十月的军政会议上,本来他想以粮道艰险否决诸葛亮兵出祁山的路线,而自己提出再次兵出陈仓,令魏军措手不及,顺势也提出率军北伐,把兵权抓到自己手中。不过,他不得不佩服诸葛亮在北伐上可谓殚精竭虑,居然研制了一种独轮车,用来运送粮草。这车还真不错,一下子把运送粮草的功效提高了四倍,原计划至少要十五万民夫,这一下就减少到四万人左右。但诸葛亮为了保障前线供给,还是决定征调五万民夫,还把干练的司盐校尉岑述临时调到汉中,出任前线粮草督运官。 李平正要提出由自己率军北伐,诸葛亮留镇汉中,哪知诸葛亮却先征求他的意见:“正方,你与我都是托孤大臣,一个留镇后方督运粮草,一个率军北伐。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是我率军北伐还是你去呢?” 在大家的心目中,那肯定是诸葛亮莫属,所以诸葛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惊非小。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但诸葛亮主动提出来,他一下子狐疑不已,难道诸葛亮有什么企图不成?万一诸葛亮想的和督军成籓料想的一样,那自己岂不是将落入他的圈套,万劫不复?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看自己的督军成籓,成籓也正在暗示他不要上诸葛亮的当。 他心意已决,正要说话,哪知魏延出列大声说:“丞相对北伐韬略了然于胸,三军将士莫不以丞相马首是瞻,现在突换主帅,恐动摇军心,末将以为,还是丞相率大军北伐为宜。” 其他将士和文官都应声附和魏延。 李平笑道:“列位少安毋躁,率大军北伐者,非丞相不可,我怎敢越俎代庖?” 其实李平哪里知道,诸葛亮之所以直截了当地提出来,是因为有人向他反映,说李平的幕僚成籓在与个别将校闲聊时,透露出宜以懂军务的李平为前线统帅。诸葛亮心想也许说者无意,但这至少代表了江州一部分将校、幕僚的看法,与其捂着掖着,还不如放在阳光下晾晒晾晒,打消一些人的顾虑和幻想。另一方面,之所以敢提出来,是诸葛亮料定就算李平心里想着统帅北伐大军,但绝大多数人必然会反对。 “那就请李大人以中都护署丞相府事,留镇汉中,处理后方军政事务,督办粮草。”诸葛亮说。 李平心中暗喜,趁机提出,自己率二万江州精锐进驻武都郡治下辨,一则好居中督运粮草,二则可以随时增援前线。 诸葛亮没有同意,不过两万江州精锐给他留了五千,镇守汉中,其余一万五编入北伐序列…… “侯爷,我们该启程到下辨去了。”督军成籓走了进来说。 李平想了想,又看看那火辣辣的日头,咬牙道:“出发!” 按照他们的计划,李平屯驻下辨,可以尽快掌握前线战况,若诸葛亮胜则进兵,不胜则可以接应一下,把功劳抢在自己身上。若诸葛亮与魏军对峙起来,那就在粮草上稍作些文章,让诸葛亮无功而返,自己再就势提出朝廷宜重点经营江州,兵出荆州,与东吴联合出上庸伐魏。 十二 诸葛亮正在点将部署迎战司马懿,大帐外却一阵喧哗,他不由得大怒,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帐外卫士进来禀告道:“丞相,中军师刘大人与魏延将军打起来了。” 诸葛亮脸色一沉,大步走出营帐。 中军师刘琰左手拿着一壶酒,右手揪住魏延的衣甲,步履踉跄,一身酒气,正撒酒疯,对前来劝说的吴班、高翔、王平等指指点点:“松开,松开……你,你,还有你……抓我干什么?不就是一口酒吗?怎么,你要喝?” 他提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口,一把揪住王平,把酒壶递到王平的嘴边。王平因他位高,年龄又大,不敢用强,只得连连躲闪,可刘琰就是不依不饶,于是一个全身披挂的武将在一个老人面前狼狈不堪。 魏延把心一横,喝令左右把刘琰绑了。 刘琰被军士两面夹着,跳起来乱骂:“好个魏延,老子跟随先帝的时候,你小子不知道还在哪儿玩泥巴呢,你横个毬啊……告诉你,就是丞相也礼让侯爷我三分……这荒山野岭的,又没有耍子去处,禁什么酒?好歹弄一个小妞,你……你你可倒好,嗨,背着我把人给放了,老子二两金子白花了?” 诸葛亮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冷眼看着他。 刘琰醉眼蒙眬,似乎认出了诸葛亮,但又不确定。他使劲甩甩脑袋,斜睨着眼睛问:“你你……是诸葛亮?”接着低头又自己否定,“不像不像……” 他抬起头,对诸葛亮以命令的口吻说:“你!我中军师命令你,去把诸葛亮叫来……” 魏延躬身禀道:“丞相,中军师刘琰藐视军法,整日饮酒,末将念他是皇室后裔,官秩又高,所以一忍再忍,今大战在即,我便令把所有的酒管制起来,他却闹到这里来了……” 诸葛亮脸色铁青,喝令左右用凉水将刘琰泼醒。 几个军士端来几盆凉水,劈头盖脸地淋下。 刘琰打了几个冷战,终于清醒了一些,认出诸葛亮,他脸色一下煞白,忙跪地求饶。 “我且问你,你当着军校面辱骂魏延将军,可有此事?”诸葛亮冷冷地问。 刘琰叩头如蒜,只是求饶。 “你无视军法,整日醉酒,影响军心,你可认罪?” “认罪,认罪……” “你藐视法度,差人强买奴婢,扰乱军营,你可认罪?” 刘琰冷汗淋漓,知道此番在劫难逃,于是老泪纵横,哭诉道:“明公,请你看在我忠诚于朝廷的分儿上,就饶我这一回吧……其实在成都这些年,在你的监督下,我真改了不少,可你一走,没人监督我了,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我错了,错了!今后我一定改,改……” “军正,把刘琰拿下候审!”诸葛亮冷冷地说了一句,扭头大步而去。 晚上,刘琰写了一份检讨书,请求军正呈送给诸葛亮。诸葛亮看罢,沉思良久,又亲自去给魏延做工作,便把他放了出来。诸葛亮本欲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可刘琰信誓旦旦地说:“我既已向丞相保证,必定跟魏延将军好生合作,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嘛。要是我就这般无用,以后怎么好有脸面回成都?” 汉魏之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决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从兵力上看,魏军比汉军多;从兵种上论,魏军多为骑兵,蜀汉则以步兵为主。应该说这场仗的胜利天平是倾向司马懿的。可王平又一次上演街亭的把戏,不仅拖住了魏军,而且让一代名将张郃损兵折将无数。在诸葛亮指挥下,马忠所统领的弓弩兵将魏军的骑兵有效地压制住,魏延、吴班、高翔亲自带领用三千把百炼钢刀装备的敢死队开路,向魏军发起冲锋,很快就撕开对方阵形,将魏军步兵截为三段,分割包围。 经过大半天的厮杀,魏军败退了。司马懿带着突围出去的部队,狼狈地撤回大营;张郃也只好撤退。 汉军斩甲首三千级,缴获魏军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 甲首、玄铠、角弩是些什么东西呢? 甲首,最早见于记载是殷商时期。商军以一辆战车为最小作战单位,包括车上的甲士三人,车下徒役三人,而这个作战单位的指挥官就叫“甲首”。到了西周时期,单位人数增加为甲士十人,步卒二十人,指挥官也是甲首,相当于现在一个排。战国以后车战逐渐消亡,甲首这个词汇就不怎么用了。那么用在这里,是不是说蜀汉军一共砍下了三千颗曹魏军官的头颅呢?只能说有这个可能,因为另外还有一种说法,甲首即“披甲者首”。 如果今天对于甲首还有疑问的话,那么对于玄铠就毫无悬念,用兽皮、藤材质做的防护衣叫甲,铁制的叫铠,玄即黑色,玄铠就是铁甲。那时候的铁甲装备军队比例大约为百分之四十,五千副铁甲可以装备一万多人。 最后一种战利品:角弩。角弩就是用动物角为材料制作的弩。飞将军李广用来射杀匈奴将领的大黄连弩就是一种角弩。三千一百张角弩,可以装备多少军士,今天不得而知,但是弩兵一般列在步兵阵地之后;弩兵都遭到这样沉重的打击,可以想象司马懿的步兵损失是何其惨重。 十三 消息传到李平那里,他正在赶往武都郡政府所在地下辨的路上。他一方面督令军队加速前进,另一方面给诸葛亮写信,要求进驻下辨,伺机带兵攻取上邽,切断魏军后路。 诸葛亮接到李平的信后,召集参谋团成员和诸将讨论,都认为上邽城池坚固,以他五千兵力,根本就拿不下来。郭淮、费曜等都是魏国名将,大战经验很丰富,说不定还有可能将李平部吃掉。于是诸葛亮连夜差人严令李平回兵南郑,戍卫汉中。 李平已兵至下辨,岂肯就这么回去?在督军成籓的建议下,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大表决心,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耽误前线粮草的供给,提出兵至上邽,监视郭淮、费曜等,也好让诸葛亮放手攻击祁山。 诸葛亮无奈,心想监视一下也好,于是就同意了李平的请求,不过还是严令他必须坐镇下辨,亲自督运粮草,派其部将带兵监视上邽一带魏军即可。 李平接到命令,心里很不高兴,但又不得不服从。他索性将五千人驻扎在下辨,也不派出监视部队,采用成籓之计,开始慢怠对前线的粮草运输。 木牛在山间来回,磨损很大,故障也明显增多;一个月之后,维修力量不足,导致很多木牛无法使用。而返回沮县的民夫却不能马上装运粮草,说是库存粮草已经运空,要等汉中方向运来。粮草督运官岑述对沮县储备的粮草了然于胸,怎么会这么快就运空了呢?于是连续急报,可李平置之不理。岑述见这般下去,不出一个月前线将又一次面临粮荒,于是亲自赶到下辨找李平。 几声闷雷之后,大雨铺天盖地而来,不一会儿,群山便隐藏在水雾之中。 岑述浑身湿透,却被堵在营门外。 军校说李大人最近身体不好,不见客。岑述再三恳求军校通报,可那军校就是置之不理,岑述急了,喝道:“耽搁了军国大事,你有几个脑袋?” 那军校连连冷笑:“大人休怒,我等仅仅奉命行事而已。” 岑述没法,只得在军营外大呼小叫。 不一会儿,督军成籓才出来,满脸忧愁,把岑述拉到一边低声说:“岑大人,都护病重不起,怎么办?要不你把情况给下官说说,等都护醒了,我转告给他?” “现在木牛坏了很多,工匠不足,而返回沮县的民夫又不能及时装运粮草,这天又下起大雨,不出一月,前线又将面临粮荒,怎么办,请都护拿个主意。”岑述焦急地说。 成籓沉思了一下,也颇为焦虑的样子:“前线断粮,那可是大事……沮县怎么会无粮?烦请大人亲自去一趟沮县,督办督办,你看如何?” 岑述很无奈,只好带着随从冒雨直奔沮县而去。 成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