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将军之死 继“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军国主义者在胶东半岛借口保护侨民和日商,不但派遣驻军,而且不断寻衅滋事,挑起事端,以图扩大势力范围,为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做准备。时任青岛卫戍司令的迟英抚将军,坚决回击日方的诱降,与其展开殊死斗争。日本特务机关炮制“中山路事件",事发后日本外交部照会中国政府,要求赔偿损失,交出肇事中国官兵。南京国民政府迫于军事压力,电令迟引咎辞职。进而日本特务机关勾结汉奸,于济南设计暗杀迟将军,从而引出一段悲壮的抗日故事。 曹印堂,字逸之,河北沧州人氏。曾在山东某县谋一微职,权资糊口。近来应老友之邀,决定游历海滨城市青岛,以图发展。主意已定,留下一封辞职信,只身离去。他随身携带一只手提箱,先到省会济南盘桓两日。他给自己置办了一身像样的衣服鞋帽,再到芙蓉街裕德池洗个热水澡,剃个头,修修脚,回到旅店休息一宿。托旅店的茶房将换下的旧衣服卖掉,换几个零钱。第二天清早,雇辆洋车到济南火车站,打一张由济南到青岛的二等车票,沿胶济铁路东去,估计不消一日,便可到达此次旅行的终点站——青岛。 时近中午,火车路经坊子站,恰好是旅程之半。坊子是大站,停车五分钟,上下车的旅客很多。站台上一片叫卖声,小贩们卖的是烧饼、油条、热包子、五香烧鸡还有点心和水果。有的旅客就着车窗买些食物,有的干脆下车去买。一阵忙乱之后,火车鸣笛,复又开动,车厢内顿时变成餐厅。 印堂觉得腹内空空,欲到餐车就餐,于是托付邻座的旅伴帮着照看行李,自己一人穿过两节车厢来到餐车。餐车既整洁又安静,与普通的车厢相比,简直是两个天地。只见宽大的玻璃窗上挂着漂亮的窗帘,两排小巧的餐桌,配着舒适的座椅。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瓶里插着鲜花。餐车的两端各有一个玲珑的小酒吧。圆弧形的柜台后站着一位金发的洋妞,身穿洁白的制服,头戴非常别致的圆形的制帽,领口系枣红色的领结,蝴蝶似的。 她的曲线非常美,她的微笑很动人。她的背后是一架玻璃酒柜,内装各种洋酒,五光十色。餐车简直就是一间飞动着的西餐厅。 到这里吃饭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占着几张桌子。 印堂随意选了一处坐下,穿着同样白色制服、打着红色领结的餐车服务生走到印堂面前,很礼貌地说:“先生,您吃点什么?”说着递过一本菜谱。 印堂翻开来,见全是洋文,自己一字不识,正不知所措,就听服务生轻声说:“先生是一个人吧?不如点一个拼盘。” 印堂点头。服务生又问:“先生,哈(喝)不哈(喝)啤酒?怎(咱)这青岛啤酒可称世界名酒。” 印堂点头,表示同意,服务生微笑转身去了。这时,餐桌几乎占满,食客大都是西装革履,他们与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同桌就餐,有说有笑。洋人个个趾高气扬,旁若无人。 印堂正看得出神,服务生手托一个食盘,将酒菜和一盘面包放在面前。看那大盘中整齐地码着几样菜肴,却全是冷菜,略尝了尝,感觉味道甚美,可以入口。又拿起一片面包尝了一口,软软的、甜甜的,入口即化,甚是好吃。再看那一大杯啤酒,橙黄色透明液体,从杯底向上冒着一层层细密的气泡,煞是好看。他不由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小口,喝在口中凉凉的,并无老白干的烈味,却有种淡淡的清香留在口中。他又喝下两口,不觉打了个嗝,一股浊气冲口而出,顿时觉得心中清爽透凉,十分舒服。就是那刀叉用起来实在费力,如此好的东西吃不到口中。无奈就模仿那洋人,一手拿叉,一手捉刀,慢慢地吃,这一顿饭足足用了两顿饭的时间。用完了这顿西餐一算账,才知道只收酒菜钱,那面包是免费的,吃完了还可以要。印堂后悔没再要一盘,几片面包实在不挡饱。 印堂离开餐车,回到自己车厢的座位上,觉得有点犯困,就闭上眼睛,只觉得那洋妞、面包、啤酒总在眼前转来转去。他睡得正香忽然听到车厢内(用汉语和英语)广播旅客们,本次列车到达终点站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请带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印堂揉着惺忪的眼睛,见旅客们提着行李忙着下车,就赶快从行李架上取下手提箱下了车,随着人群鱼贯出了站。他来到车站广场,迎面吹来一阵湿润的、带着大海洋特殊味道的海风,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从头到脚跟都那么舒服、自在。他回头向那高耸入云的钟楼望去,巨大的时针指着四点一刻。仔细观察,却又发现,以这车站广场为中心向四方弹射出几条马路。这里的马路不如济南正南正北可一眼望到底,而是忽上忽下,曲折而行。路两旁各式各样的楼房,一座挨着一座,隔不多远就可见一方小小的街心花园。路面非常干净,见不得一丝尘土,宛如是一座西欧的小城。 这时,三五个穿着号衣的人力车夫围拢上来兜揽生意。印堂雇了一辆车登上去,对车夫说:“你送我到江苏路6号。”又问,“此地距离海滨有多少路?” 车夫见问便说:“先生,头回来怎(咱)青岛吧?打这里拐弯就是前海沿儿。要不俺拉你过去望望?” “好。那就有劳你了。” 果然人力车拐了两个弯,约行一里许,便到了前海。 放眼望去那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海,风平浪静,蓝天白云,海天相连。远眺天水合一,分不清哪儿是海,哪儿是天。 一座栈桥直入大海。栈桥尽头是一座穹顶式的亭台,四围短墙。那海浪拍打着围墙,浪花四溅,涛声阵阵。海鸟翔天,在海面上飞舞,忽上忽下。霎时,乌云滚滚,海风乍起,海浪翻滚,像千军万马列阵扑面而来,势不可挡。 车夫说上潮了。咱们走吧。” 这时,车子背离大海向相反方向而去。印堂抬头望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但见一层层一座座洋楼耸立。白墙红瓦,掩映在绿树丛中。原来青岛是一座山城,这些建筑依山势而建,或在高处,或在低处,参差不齐,错落有致。而且更可奇的是,这些建筑规模小巧,样式各异,绝无重复。每一座楼房都保持西欧不同国度不同的建筑风格。脚下的路围绕这些建筑群,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绕来绕去,交错盘桓。路面多是石头铺路,不用中国式的条石,而是用棋子式的石块铺就。路面并不宽敞,却平坦如镜。路两旁,绿树成行,路有多远,树行就有多长。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小汽车经过。 印堂见车夫已是汗流浃背,便问:“这里距江苏路还有多远?” 车夫说上去这条坡路就到了。” 印堂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车步行,只将手提箱放在车上。沿坡而上,面前豁然出现一街心花园。花园正处在一条南北斜坡路的中央。向北望去,一条用红色岩石铺设的苋阔的石阶一级一级直达顶端。在那最高处出现一座双塔式的巨大建筑,这便是青岛有名的大教堂。转身再往下看,仍然是一条石阶直抵浩瀚大海的海沿。呈现在眼前的景观神奇而且庄严。这便是江苏路。 印堂加倍算还了车钱,自己提着箱子,寻到十六号门前。见一铁艺大门紧闭,隔着短墙可以望见,那是一花园式的庭院。一座石砌的三层洋楼,华美而庄重,犹如洋人画报上的哥德式的建筑。 印堂上前按了门铃,一扇旁门开启,出现一位军容整饬的年轻军官。印堂先施一礼而后问道:“官长,请问这里可是迟公馆?” 侍卫官上下打量来者,见此人一身玄色团花缎面长袍马褂,足下一双礼服呢皮底便鞋,头戴锒嵌一颗绿宝石帽花的黑缎子瓜皮小帽,气度不凡,大有乡绅派头。 便反问一句:“先生,有何贵干?” 印堂拱手答道:“在下姓曹,是迟司令的故交,今由济南特来拜访。” “我们司令不在家,请你改日再来吧。”说着就要关门,印堂赶快拦住说:“迟司令既然不在家。官长,费心向夫人通报一声,也是一样。” “这个……”趁侍卫官犹豫,印堂赶紧掏出一沓钞票递上去。 “先生,误会了。”侍卫官说,“俺就破例,向夫人通报。请在此少候。”接着高声喊道:“勤务兵,把门关好。”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侍卫官回来了,很客气地对曹印堂说:“夫人说‘有请。抱歉让曹先生久等。” 在侍卫官引领下穿过一道绿荫覆盖的甬路来到楼前,侍卫官紧走两步拉开一道黄铜亮银边厚重的楼门,殷勤地请客人入内。 印堂被让进大客厅,在正中的一套皮沙发上坐下,女佣献茶,侍卫官立于门侧。客厅地面铺一整张土耳其地毯,四壁皆用枣紫色雕花木板包装,侧后是一架同样颜色、同样花饰的宽大的楼梯直接二楼。抬头看乳白色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玉兰花饰的巨型吊灯。落地玻璃窗,罩着半透明的窗帘。客厅内左右各一道门,左边一道门通往书房,右边一道门通往餐厅。忽听一声沉重的钟鸣,寻声望去是一架足有一人多高的落地座钟,时针指着六点三十分。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忽听侍卫官报:“司令夫人到。”印堂闻声赶忙恭敬地立起身来。 司令夫人迟四太太由侍女搀扶,顺楼梯降阶而下。四太太四十岁出头,身材娇小,穿一身天青色的裙袄,微显发福。她面容白晳,眉宇间露出庄重、慈祥的神态。膝下一男二女,近年来一直随夫在任所。她性格温和喜好清静,平日足不出户,就连自家的花园也并不常到。 今天却是例外,因为四太太了解四爷与印堂早年同在山东大学堂(清光绪年间官办第一所大学)就读时,乃同窗好友,二人义结金兰。近来司令总念道他,盼望他早日来青岛,意欲为他安排个职务,将家眷接来一起过日子,也好结束四处奔波,飘忽不定的生活。今天,恰遇司令不在家,四太太怕冷落了客人,所以才破例下楼亲自接待。 四太太下得楼来,一见印堂先就开口:“曹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也好去接站。” 印堂谦恭地说:“不敢,不敢。四哥、嫂夫人一向可好?曹某给夫人请安。”说着“打千”行礼。 “哎哟。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快请坐。”四太太自己对面陪坐,只虚中间的座椅。“四爷这几日老念叨曹先生,可巧先生就到了。四爷少时便归,我还有点小事,失陪了。”说罢四太太起身,仍有侍女搀扶登楼而去。 客厅里的落地钟刚刚敲过七下,就听到了“啵啵”汽车喇叭声。大门洞开,一辆黑色大轿车缓缓开进庭院。 侍卫官上前拉开车门,请迟司令下车,又对司令耳语一句。迟司令大步流星走进客厅,一见曹印堂便拱手说道:“逸之,来得好,来得好。何时到的,这一向可好?” 印堂起身相迎。几年不见,这位老朋友已经荣任青岛卫戍司令,二人相见百感交集。迟司令,迟英抚一身戎装,精神矍铄,风尘仆仆。待司令摘下军帽,除去指挥刀父给侍卫。然后坐在客厅中央的大沙发上,解开领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逸之,你来我这里,预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今天反累你久等。失礼,失礼。”不等对方回答又冋,“过见你嫂子没有?” 印堂回答见过了。迟司令接着说:“那就好。贤弟容我卸下这身行头。咱们兄弟好好叙叙阔别。”然后对侍卫官说,“迟连陞,告诉厨房备几个菜,我要为曹先生接风。” “是。”迟连陞答应后,去了。 迟司令再次出现的时候着一身便装,只见足下一双平底布鞋,是太太亲手制作的。前胸的小兜里揣着一块金壳怀表,一条赤金表链露在外面。这是司令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二人携手步入餐厅。迎面壁上悬挂一套精裱的四扇屏,写的是岳飞《满江红》词一首。抬头写的是英抚贤契存。落款是子玉手书。 吴佩孚,字子玉。祖籍江苏常州,出生于山东蓬莱,前清秀才。在各路诸侯中,他是有名的儒帅,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最后居直系军阀首领地位,人称玉帅。他一生带过几十万兵,统治过几省地盘,但是没有私人积蓄和田产,享有清廉之美誉。1939年,他反对袁世凯与日本人订立卖国条约《二十一条》,要求收复青岛。他反对在“巴黎和会”上签字,大骂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是卖国贼。他王张南北媾和,停止内战,一致对外。1932年,下野后仍自践誓言。一不敛财,二不纳妾,三不进租界。他一生崇敬关(羽)岳(飞)誓不为日本人所用。日本人利用他于蒋介石之间的矛盾,竭力拉拢他。愿意出钱、出枪助他东山再起,但被他严词拒绝。“七•七”事变后,他身在沦陷区,但为抗日出谋划策。1939年因患牙疾,日本医生在土肥原贤二的授意下,为吴大帅做手术,故意切断动脉血管,血流如注,当场死亡。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为他举行国葬,授一级上将。葬于北平玉泉山私人墓地。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餐厅里,迟司令、夫人及印堂分宾主而座。英抚让长子彦霞、次女彦琴、小女彦芳到餐厅拜见客人。彦霞时年十八岁、彦琴十三岁、彦芳十一岁,三人见过客人后到厨房吃饭。 筵席摆下,四菜一汤。四太太亲自把盏,说道:“四爷肾脏不太好,少喝为宜。请曹先生尽兴,不必客气,我就失陪了。”四爷和印堂借酒畅叙阔别,四爷面前只一杯酒奉陪到终席。 英抚说愚兄自东洋留学回国,拜在恩师玉帅帐前。恩师念我东京士官学校毕业,学成归来,倍加爱惜,留在身边,委以军前高参重任。多年来追随大帅转战南北,大帅见俺作战勇敢,着派管带士兵,自连长至团长。后来在与奉军作战中,立下战功,擢升为师长。恩师还亲自奖励俺这块怀表。”说着将兜里的金表托在手上给印堂看。 印堂端起酒杯,立身说道:“逸之借花献佛,敬英抚四哥一杯。” 两人共饮。 印堂问不知玉帅现在可安好?” “哎,贤弟有所不知。来,再饮一杯,听愚兄慢慢说于你听。前年与冯玉祥一战告败,玉帅被迫下野但仍未离开北平,定居在西城什锦园胡同。部将不忍离去,仍旧追随左右。时下东倭嚣张,‘九一八。后侵占东三省。大帅寝食不安,每与旧部在帅府研究退敌之策。大帅府经济拮据,每日在帅府吃饭的人不下百人。玉帅从不与家人共餐,而是同爱将同桌进食。张学良敬重玉帅,不计前嫌,时有接济,但因‘九一八事变’。张学良不抵抗日军,丢失国土,遭玉帅痛斥,致使学良无颜面见玉帅。” 印堂一面给迟司令满酒,一面问:“敢问兄台,又因何到此地,做了卫戍司令?” “不瞒贤弟说,那年在北京针锦胡同,一日大帅把我叫到书房摒退左右密告曰:英抚贤契,如今日本人占领东北三省,又对青岛及胶东半岛虎视眈眈。我向国民政府荐你出任青岛卫戍司令,坐镇半岛,以扼制日寇扩张。同时也是为咱爷们日后东山再起早做准备。你可敢当此重任。玉帅说罢亲执我手,老泪纵横。”英抚又说:“贤弟有所不知,兄临危受命,当仁不让。当时双膝跪在大帅面前说,虽肝脑涂地,绝不辜负恩帅信任。于是,在玉帅受意下,召集旧部,旋即到达此地上任。” 印堂听罢不住点头,赞叹不已。 “不知目前青岛形势又是如何?”印堂关切地问。 “一句话,内忧外患。内部官场钩心斗角,互相倾轧,各谋私利外面小日本以保护侨民为借口,驻军仓口,约有千把人,而且时常寻衅滋事。目前,为兄有旧部两千,皆敢死之士。再加上原有驻军一个团,合兵一处计有三个团的兵力。装备说不上精良,足可抵挡顽敌。若依我的脾气,一日之内即可消灭眼前之敌。但我是有兵而无权,一切受南京政府钳制,只能坐观其变。今邀贤弟出山,替愚兄出谋划策,助兄一臂之力,不知贤弟意下如何?若无异意,请满饮此杯。” 曹印堂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过后,委印堂青岛市政府庶务科副科长之职,实受科长职权。英抚得印堂在己身边,凡事有了可商议的心腹之人。不久,帮印堂在芝路购置一套住房,接其家眷来青岛一齐生活。亦结束了曹印堂半生的漂泊生涯。 翻腾澎湃,忙碌了一整天的大海,终于静下来,疲劳地闭上眼睛,慢慢地睡着了。她显得那么柔和,那么安详。浪花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阵阵细微的“哗哗”声,好像是摇篮旁妈妈哼着的催眠曲,它是那么轻柔,那么动听。远望满月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透过薄雾,一道明亮的、金色的月光斜射到海面。那月光梦幻似的由远及近,终于变成一条波光粼粼、金光灿灿的大道。这是分明可见的一条通往月宫的神奇的大道,它让周围的人们忘却现实,心中充满了无穷的遐想。 这时,到前海欣赏月光下美丽夜色的人们渐渐增多。一对年轻的恋人依偎着坐在礁石旁。借着朗润的月光清楚地看到他们风华的脸膛。男孩儿身材挺拔,穿一身白色的学生装,脚下是一双白色相宾鞋却是满脸的惆怅女孩穿一件海军衫,配一条天蓝色的长裙,一条乌黑的大辩垂在触后,幸福布满了她圆润的脸庞。不久,他们便被这美丽的景色所陶醉,完全融入大海的怀抱之中,忘记了一切烦恼,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 “彦霞,你在想什么?不高兴吗?” 彦霞没有回答,却伸出右臂挽住女孩的蜂腰,吻着她的卷发。女孩头发的特殊悠香,浸入彦霞的心田,驱赶着他心中的郁闷。 “彦霞,我一定要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女孩把香腮贴在彦霞的唇边,彦霞轻柔地说:“琳,只要和你在一起,永远都幸福。可是一旦离开,你不在我身边时心中便充满忧伤。我担心有一天失去你,再也见不到你。” “亲爱的,只要你不拋弃我,我一生都会伴随你。”她把热辣辣的吻唇送给彦霞。 彦霞始终没有将心事告诉他深爱的姑娘,他心中明白自己的父亲是抗日爱国将领,肖琳的父亲赵孟祺是有名的亲日派。这两个家庭的社会背景不同,双方家长的政见不同,虽然两个人相爱,但最终能走到一起吗?这是彦霞被长期困扰不悦的原因。 这一对令人羡慕的青年朋友,他们同在一个学校读书,接受的是同样的教育,对未来的生活有着同样美好的憧憬。但是他们的性格却有细微的差别。彦霞善于思考,忧心忡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肖琳性格开朗,无忧无虑,是个单纯的少女。 翻开历史看一看,婚姻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然要受社会政治、经济的影响和制约。但愿他们得到幸福。 一九三一年,日本以保护本国侨民和侨商为由,在胶东半岛保持一定数量的兵力。日本侨商在青岛四方至沧口二十华里之内建了六大纺织厂,其技术设备先进,厂子规模很大。日商及侨民约有近万人以上,其中混入了大量日本浪人和特务。日商在青岛的商务总代表龟田俊寿就是日本间谍,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老牌特务。此人正是时任胶澳商埠总办赵孟祺在日本留学时的导师。 赵孟祺对龟田崇拜有加,视为楷模龟田对赵十分器重,视为“首善青岛”的一枚重要棋子。赵在龟田授意下,四下拉拢亲日分子,为将来全面侵华做准备。在后来的数年间,赵孟祺果然当上了“青岛维持会”会长,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汉奸。此人在抗战胜利后受到严惩。 此时,国民政府委任沈鸿烈为青岛市市长,迟英抚为卫戍司令。迟司令奉命在沧口、四方严阵以待,扼制日本人滋事侵扰。连日来,青岛市父老乡亲、工商各界,敲锣打鼓到司令部送功勋匾、慰劳品的人络绎不绝。军民齐心协力,士气高涨,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此时,赵孟祺以为机不可失,正是接近、献媚迟司令的好机会。一日,卫戍司令部收到胶澳商埠总办衙门的一份请柬。内容是赵总办于某月某日在青岛市春和楼设盛宴慰问迟司令以及各位旅团营将士,届时赵某恭候迟司令大驾光临。迟司令看过后,对身边的“官周志勇说:“志勇啊,你可知晓这位总办大人是何许人吗?”“司令,部下只听说姓赵的跟日本人走得挺近便。”“何止是走得近便,他就是日本人的一条走狗。”司令接着说,“此人大有来头。早年他在日本留学结识了亲日派曹汝霖,拜在龟田俊寿门下。龟田现为日本在青岛的商务总代表,实际是一个国际间谍,专以刺探我山东半岛军事、政治、经济情报。因此对赵某人不得不防。” “司令,既然是这样,赵孟祺的宴会咱去不去呢?”周副官这样说。 迟司令思忖了一下说:“这个面子还是得给的,但是本司令绝不出席,就请尹参谋长权且代劳吧。营、团长中有紧急防务的一概不得擅自脱离岗位,其余的人自便。但必须做到所有防区内严加警戒;(二)密切监视日本人及日本兵的一举一动,绝不可放松警惕)三)参加宴会的军官不准恣意饮酒。违者严惩不贷。志勇,你亲自去布置,亲自监督。” “是。一切照办,请司令放心。” “志勇,”司令附耳道,“宴会间你务必加心把赵孟祺给我盯紧了,以防他借机搞小动作。过后向我详细报告。”然后大声说:“本司令每日必亲自视察各部防务。”“是。……”志勇欲言又止,原地不动。 “有话就说,别磨磨蹭蹭的。”司令说。 “是。报告司令,听说……” “今天你怎么这么啰唆,听说什么?”司令的眼睛依然没离开沙盘。 “听说,大少爷有一个相好的女……女同学。” “怎么了?”司令抬眼望着副官。 “听说她和大少爷是同校的同学,比大少爷矮一级,人长得挺漂亮,姓赵。” “这又怎么了?” “不是。他是赵孟棋的女儿,叫赵肖琳。” “确定吗?”司令问。 “确定。”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报告?”司令很生气,“太太知道吗?” “报告司令,太太好像知道。说是司令公务繁忙,这点小事不好让司令分心。” “糊涂。这难道是小事吗?” 夕阳西下,德贤中学的男女学生正三三两两走出校门。赵肖琳手扶一辆崭新的坤式自行车出了校门,停在不远的一株法桐下。她不住地看着腕上的手表,看样子似乎是在等人,心里挺焦急的。这时又见从学校里涌出一伙男生,为首的是一个油头粉面的阔少。这伙人嘴里嚼着口香糖,口上叼着香烟,说说笑笑往前走。阔少名尹贵,是青岛卫戍司令部尹参谋长的公子。他偶然发现校花赵肖琳独自站在树下,便示意让大伙围了上去。尹贵嬉皮笑脸地冲赵肖琳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不是怎(咱)的校花赵小姐吗?是在等哥我吧?心里着急了吧?不着急,今天哥请客,咱们到青岛老咖啡乐个通宵。” “走吧,别不好意思了。哈哈……”小流氓迎合着起哄。 赵肖琳被这帮坏小子团团围着,纠缠不休。迟彦霞出现了。他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 尹贵认得是爸爸的顶头上司迟司令的儿子迟彦霞,立马向伙伴们丢了个眼色:“哥们和赵小姐开个小玩笑,抱歉,抱歉。”一帮小流氓一哄而散。 好一会儿赵肖琳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彦霞帮她推着自行车,慢慢送她回家。一路上肖琳紧靠着彦霞的臂膀,两人默默无语。 晚上,春和楼张灯结彩,大张宴席。赵孟祺身着晚礼服,偕同满身珠光宝气的年轻太太出现在酒店大厅,迎接前来赴宴的各位嘉宾。 七点过后,客人陆续到场。八点整,司令部的车队缓缓驶到春和楼。尹参谋长与二姨太下了汽车,卫队长一声令下,两列持枪士兵向长官行军礼。赵孟祺大步上前与尹参谋长握手,互致问候。尹参谋长携二姨太在赵孟祺夫妇陪同下踏上红地毯,步入二楼宴会大厅。军乐队奏迎宾曲,全体起立,鼓掌欢迎。大家就座后赵孟祺致欢迎词。他扯着喉咙:“今天胶澳商埠总会并以鄙人名义,在青岛市最著盛名的饭店设宴慰劳各位将士。鄙人谨代表商埠总会全体同仁,向各位贵宾,向参谋长及夫人致以十二万分的敬意。请大家举杯。” 接下来,参谋长致答词。尹参谋长名玉昆,人送外号尹大阔。今天尹大阔一身笔挺的藏蓝色的军装礼服,更显出他骄人的身材和傲人的气质。他梳着倍儿亮的油头,蓄两撇浓黑的唇刺,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他摘下洁白的手套,白嫩修长的手指上戴一枚金光灿灿的戒指。他举起酒杯清了清嗓说:“诸位,本参谋长代表卫戍区迟司令阁下出席今天的宴会,为答谢东道主的盛意,我建议大家干杯。” 宴会进行中,只见一队花枝招展的美貌女子悄然走进宴会大厅,坐到每位军官肩下殷勤劝酒。一时大厅内五光十色,宾主酬酢交晃。 迟司令没有出席今天的宴会,赵孟祺初时有点扫兴,可是转念:“既然傍不上迟司令,抓住尹参谋长这条大鱼也不错,能和他搭上关系也是上策。如果日后姓尹的为日本人所用,老龟田面前我岂不是有了面子,而且也会进一步得到日本朋友的信任。所以从今往后一定要在尹大阔身上多下点功夫。想到这里,赵孟祺向尹大阔频频敬酒,南犬媚拍马。尹大阔看出赵孟祺有意拉拢自己,亦暗暗奉迎,二人一拍即合。赵孟祺见火候已到,便暗示手下。不一会儿,手下双手捧着一锦盒走到主子身旁。赵孟祺打开锦盒,内盛一副金晃晃雕凤赤金手镯。他送到尹大阔面前,欠身说道:“不成敬意,请参谋长夫人笑纳。” 尹大阔不提防赵某人当众来这一手,推也不是收也不是。正在尴尬之时,尹太太打个圆场,说:“都是自己人,总办大人何必这么客气。”她说着笑着随手将锦盒收了起来。 在座的军官见赵、尹之间拉拉扯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一营长王大胡子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兄弟是个大老粗,咱实话实说。俺十八岁跟着咱司令从南打到北,大小仗也打了百十回,身上留下八处伤症。咱不会讲话,可是眼睛不瞎。”他用手一指赵孟祺,“你今天又是使上娘们陪酒,又是拉关系送礼,你安的什么心?你这是扰乱军心……”没等王大胡子把话说完,尹大阔一拍桌子大声呵斥:“放肆,一派胡言乱语,给我一出去。” 王大胡子根本不吃这一套:“尹大阔,你少给老子耍威风,有本事带领弟兄们跟小鬼子真刀真枪干一场。” 尹大阔直气得小脸干黄,一迭连声地说:“反了,反了。给我拉出去,关禁闭。” 宴会不欢而散。事后尹大阔咽不下这口气,仗着他有强硬的后台,在沈市长面前告了迟司令的刁状。称迟英抚唆使部下不听指挥,在上下级间制造摩擦。殊不知沈鸿烈与迟英抚是患难之交,根本不听信尹参谋长的微词,反而劝其团结为重。初,沈鸿烈率东北海军到达青岛时,部下第一舰队队长凌霄阴谋篡权,一手策划兵变。诱骗沈鸿烈到崂山,拘押在太清宫道观内,迫使抱病辞职,交出军权。危难时刻,迟英抚率部包围太清宫,粉碎了凌霄的大阴谋,解救沈鸿烈于危难,并制裁了凌霄等人。从此沈、迟二人结为生死之交。而且沈与迟同具爱国抗日的政治主张,日后沈、迟建立了牢固的友谊,齐心协力抗击日本在胶州的势力,力保青岛不失。 所以尹大阔在沈市长面前告刁状,结果必然要碰一鼻子灰。从此尹、迟结下梁子。 不久,日商在青岛开设的六大棉纺厂近万名中国工人,为纪念“五卅惨案”十周年,悼念被日本人杀害的上海纺织工人顾正红,举行罢工。驻扎在沧口的日军欲行武装镇压,情势紧张。沈市长一面派人同日本人交涉,一面命迟司令严阵以待,日军胆敢轻举妄动,坚决予以回击,绝不可手软。 在司令部里,迟司令临阵指挥,命令各部密切注意日军动向。 日本人见形势不利,速请英、美驻青岛领事出面榦旋,并派出军舰包围青岛外海。 在司令部内,迟司令接见了英、美领事。英国领事威胁说:“如果中、日双方在青岛交战,失败的是中国军队。请中方保持冷静,以罢兵为要。” 参谋长尹大阔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英、美领事。迟司令轻蔑地撇了尹大阔一眼,骂了句“孬种”。当即义正词严怒斥英美领事:“在我的地盘上,打与不打本司令说了算。何劳贵国指手画脚。我的大炮已经对准小日本兵营,如果日本人胆敢放第一枪,本司令立即下令开炮,五分钟之内管叫他小鬼子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小日本在迟英抚威慑下,始终未敢轻举妄动,最后偃旗息鼓,此事以青纺工人胜利告终。 在胶东半岛中、日双方严重军事对峙的形势下,日本决定,短期内撤出两万余名日本侨民及日商,关闭在青岛日资八个大型工厂,包括六个棉纺厂、一个纺织机械厂、一个机车车辆厂,造成三万余名中国工人失业。不仅如此,而且一九三五年九月九日,日本军方在青岛一手炮制了所谓“中山路事件”。事情是这样的:九月七日午后三点许,胶州路一家著名的日本艺妓馆的一间木格密室里,铺着六张精制的“榻榻米”,在余斗射的阳光下,反射出道道清冷的光线。围着一张矮小的方形漆木餐桌,盘膝坐着三个人。一个是日本人的走狗青岛胶澳商埠总办赵孟祺,另一个是青岛卫戍司令部参谋长尹大阔尹玉昆,中间一个人穿日本和服,两颊无肉,唇上蓄一撮日本式小黑胡,戴一副圆形黑框眼镜。他正是日本大特务龟田俊寿。三个人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三个脑袋凑得越来越近。经过一个下午的密商,一个完整、周密、恶毒的阴谋计划形成了。此时这三个人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发出一阵狂笑。 只见龟田俊寿拍了两下巴掌,木格的门被轻轻拉开,一个身穿和服的中年日本女人,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面带微笑向客人鞠躬,然后轻轻凑到龟田的肩下。龟田与她耳语了几句,她便抿着嘴退了出去。过不多时,三个身穿同样和服的年轻女人,他们分别端着一个木制漆盘,盘内放着盛满清酒的细脖子酒壶和四只精巧木制漆碗,碗内盛着日式“大菜”。这三个日本娘们梳着局局的发警,一张扁平的大白脸上画着两道又短又黑的眉毛,涂着两个滚圆的腮红,点着两点猩红的唇膏,宽大的领口露出粉白的脖颈和半边肩膀。这三个女人分别坐在三位客人的怀里,不停地殷勤地劝客人喝酒,喂客人吃菜,还不时发出阵阵浪笑。 这时灯光亮了,屏风后转出四名艺妓,她们伴随怪里怪气的弹拨乐,跳起日本式的扇舞。突然,老龟田推开身边的女人,狞笑着,露出一口大金牙,拍着赵、尹的肩膀说:“赵的、玉昆君,你们大大的好。我向军部保奖你们,吆西。你们大大的皇军诚实的朋友。” 赵孟祺受宠若惊,赶紧说:“感谢恩师龟田君的栽培。” 尹大阔也说这回管叫迟老四吃不了兜着走。”三人一阵狂笑。 九月九日上午十点许,在青岛中山路上,两个喝醉了酒的日本士兵,滋意寻衅,他们先砸了路边商店的橱窗,又追着一个中国妇女当众强暴。被强奸的妇女疾呼救命。路人皆惊,不敢阻拦。有市民急中生智,速到距此地不远的迟司令官邸求救。正在官邸执勤的警卫连长迟连陞闻讯立刻带领四名卫兵,迅速赶到事发现场。见一幕惨剧呈现在眼前,一位中国妇女倒在地,衣服被撕破,下身流了一摊血。两个日本兵得意地向倒在地上的中国妇女身上撒尿。 见此情景,连长和卫兵怒不可遏,冲上去治服了两个肇事的日本兵,并准备将两个日本士兵带走。此时,周围市民一哄而上,巴掌拳头,将两个兽性发作的日本兵一顿暴打。迟连长无法遏制市民愤怒的情绪,遂将遇害中国妇女送进医院。两名犯罪日本士兵乘机抱头鼠窜。 九月十日,青岛日报以“野蛮兽行,孰不可忍”为题报道了九月九日发生在中山路事件的真相。文章称:“昨,上午十时许,两名醉酒日本士兵在中山路寻衅滋事,砸毁商铺橱窗,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奸中国妇女。五名中国军人闻讯赶到当场治服了肇事的日本士兵,救助了受害妇女,将其送医院疗伤。在周围市民愤怒地斥责下,两名肇事日本士兵抱头鼠窜。” 当日,青岛市民、学生自发上街游行,抗议日本人野蛮行径,并追究责任,严惩肇事者,要求日方道歉,赔偿损失,保证今后不再出现类似事件。 十日当天,日本政府向“中国当局”递交照会。称:“九日,两名日本士兵在青岛市中山路遭到五名中国官兵及市民数人围攻、殴打,并造成两名日本士兵失踪。日本政府有权保持派兵进入青岛市区寻找失踪士兵的权力。日本政府要求迅速交出肇事的五名中国官兵,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否则由此产生的一切严重后果,完全由中方负责。” 此照会立即触动了南京政府的神经,急令沈鸿烈彻查此案恰当处理,以满足日本人的要求,避免扩大事态。 十日下午日本舰队驶入青岛内海,并将炮弹打到青岛前海水域。战争一触即发,形势十分危急。南京政府一日三次电令沈鸿烈,催促按南京指示火速解决。 尹大阔乘机到市府面见沈市长,当面陈情。他说:“据调查,五名肇事者均系迟司令的警卫连官兵,迟连陞是迟司令侄子。迟司令对部下疏于约束,任其滋事,挑起中日争端,后果严重。迟司令当负主要责任。希望沈市长明察。”说罢扬长而去,丝毫没把沈市长放在眼里。 当晚,沈市长与迟司令单独会面时埋怨说:“我的英抚老弟,你是怎么搞的吗?事情竟闹到这步田地,你让兄弟我怎么收场?你照实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迟司令将九月九日上午十时,两个日本兵在中山路肆意滋事,砸碎商店橱窗,强奸中国妇女的兽行以及市民向我部警卫连求救,警卫连长和四名士兵,当即赶赴现场,救助了受害妇女,并送进医院抢救的实情,向市长做了汇报。并补充说迟连长是与我同姓,但非亲非故。 “原来事情是这样,与日本人的照会大相径庭。况且尹参谋长公开偏袒日本人,胳膊肘往外扭。哼,此人是何居心?”沈市长看了一眼迟司令,又说,“英抚,你马上回去严密布防,密切观察日本兵的动向。我们一方面向南京政府报告实情,一方面做好应战准备。不要担心,我给你撑腰。” 迟司令回到司令部安排好一切之后,已经晚上九点。他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乘车回家。车子飞驰,一路上见店铺早早下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家家关门闭户。迟司令坐在车中反复考虑,“中山路事件”完全可能是日本人的预谋。车子开进家门,警卫连长迟连陞如往常照顾司令下车进客厅,却见曹印堂已经等候多时。印堂经常到司令家中会晤,或谈论时政,或议当日要闻,今天自然是为了“中山路事件”而来。因为是自己人,彼此不用客套,司令只说了句:“逸之来了。”径直上楼更衣。不一会儿工夫着便装回到客厅。 这时迟连陞说:“司令,晚饭备好了,请用饭吧。”四爷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觉得肚中确实饿了。便起身对印堂说:“逸之一块来吧。” “四哥不用客气,我偏过了。” 四爷平时不喝酒,饭菜也很简单,餐桌上只摆着两菜一汤。四爷吃完饭,同印堂一齐来到书房。迟连陞送上两杯茶,掩上书房门,轻轻退下。 书房内,四爷同印堂对面谈话。他将今天与沈鸿烈市长会晤的情况对印堂说了一遍。 印堂问:“沈先生怎么说?” “嗯……”四爷沉吟片刻,“面对这件事,沈先生的确很为难。虽然他尽力宽慰我,看得出来他的压力很大。” 印堂不住地点头,两人相对沉默。忽然四爷发话:“咱不能吃日本人这窝囊气,大不了跟小鬼子拼了。” “拼,未必不是个办法。可是”印堂很慎重地说,“尹参谋长会不会配合,就怕他从中作梗。” “对。你不说我倒忘了。”四爷狠狠地将茶杯一礅,“尹玉昆公开在市长面前偏袒日本人,把屎盆子往自家人头上扣,甚至还说我迟英抚放纵部下,疏于约束,以至闹出事端。岂有此理。” “四哥,我早就觉得这姓尹的不对劲,阳奉阴违和赵孟祺勾勾搭搭,说不定早被日本人收买了。对这个人咱不得不防。” 四爷点点头说:“逸之,你有何良策?” 印堂慎重地说:“以兄弟拙见,咱们光棍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小鬼子锋芒毕露,来势汹汹,咱们实力有限,南京政府又不给咱们撑腰。前几年,东北‘九一八。事变不是闹了这么一出吗?张学良怎么样,二十万大军不是说撤就撤了吗?” 四爷一边听印堂说,一边点上一支烟。四爷平时不吸烟,今天破了例。 “逸之,你的话很有道理,咱们是该提防着。” “现在事情摆在面前,已经很明白了。”印堂接着说,“小日本、赵孟祺、尹大阔已经勾结到一起,他们是冲四哥你来的。小鬼子早就对山东半岛垂涎三尺,要想得到青岛必先扳倒四哥你呀。说不定中山路日本士兵失踪事件就是日本人自己做的局。这是小鬼子惯用的一招,八年前皇姑屯张作霖张大帅被炸,不就是例证吗?” 四爷坚定地说:“逸之啊,你讲的这些道理为兄岂能不知。可是我迟英抚绝不能临阵脱逃当孬种,再说我一走了之,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怎么办?日后我怎么见我的恩师玉帅呀!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送走了曹印堂,四爷回到卧室,对夫人说:“太太,为夫对不起你呀。这些年你跟着我省吃俭用,没过上像样的好日子,反让你终日为我担惊受怕,为我受累。” 他这些话着实让太太心生疑惑:“奇怪,怎么四爷今天突然说这种话。真让人不解。”四太太是个旧中国典型的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女人。对丈夫的事业、官场往来从不过问,实在也不感兴趣。她猜度丈夫话里有话,不然绝不会这么说,便微笑着说:“四爷,正好好的怎么说这些扫兴的话。” “太太有所不知,听我慢慢说给你听。”四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于是就轻描淡写地将近来发生的事略微说了说,末了又宽慰她说:“小鬼子不过闹闹罢咧,这几年还少闹了吗?太太尽管放心,翻不了船。” 四太太听了心想,只要是四爷在,天就塌不下来。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是瞎操心,反而给四爷添麻烦。想到这里便说:“大主意还得四爷拿,我和孩子们都听你的。” 四爷沉思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哎!青岛虽好,却是个是非之地,不养人啊。原先闹土匪闹得是鸡犬不宁,好不容易弹压了土匪,小鬼子又来了,轮翻地闹个不停,让人不得安生。倒不如照玉帅的样子,离开此地,找个清静的地方安身,脱离宦海,以图心静。太太你说怎样?” 四太太心里没底,说:“我还是那句话,大主意还得四爷拿,我和孩子都听你的。 四爷说太太,我估计中日之间在青岛早晚有一仗。我想先送你和孩子回老家济南,暂住一时,躲避风头,等这里平安了再接你们回来,你说可好?” “那……你……”四太太刚要往下说,却被四爷拦住。“太太,你想一旦战事起来,你和孩子的安全,就连这个家都无法保全。还是听为夫的话,先行一步吧。”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好再拗着丈夫,四太太便呜咽起来,这一宿夫妻二人都无法安睡。 天明以后,迟司令匆匆赶到司令部,让周副官接通各团指挥部电话。电话接通,迟司令斩钉截铁,命令各团坚守阵地,随时做好战斗准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阵地一步,否则军法处置。” 此时,日本人向青岛当局发出最后通牒,言辞非常强硬。称“限三日(十一日一十三日)内交出‘中山路事件。中五名肇事中国军人,并追究驻青岛中国军队最高指挥官的责任。逾期,日本陆海军队实施武力破城。大日本联合司令官小野次郎少将。” 当日中午,青岛日报社被砸。目击者称:是一伙日本浪人所为。 形势急转直下迫在眉睫。沈鸿烈市长立即召集市政府委员、秘书长、卫戍司令迟英抚、参谋长尹玉昆以及商会会长赵孟祺等出席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会上出现两种尖锐对立的意见。一方面是以迟英抚为代表的抗日派,绝不接受日本人的无理、非法要求,不惧威胁,动员全市军民与日寇决一死战,并强烈呼吁妥协、投降是亡国之路另一方面是以赵孟祺为代表的亲日派,屈服日本人压力,无条件接受日方要求,对抗是以卵击石。会上两种立场、两种主张形成尖锐对立。会议不了了之。 市府会议刚刚结束,迟司令回到司令部立即召集连排以上军官大会。会上周副官向军官们通报了当前形势,日本人的野蛮行径、无理要求,以及在市府紧急会议上两派的激烈争议。听后,将士们义愤填膺,嗷嗷叫着要与鬼子血战到底。一营营长王大胡子扒光了脊梁跳上讲台,挥舞手中大刀:“咱受日本人的窝囊气,憋在肚子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与小鬼子算账的时候到了。谁要是当孬种,我认识他,我手中的这口刀不认识他。”他一手握刀,刀尖触地单膝跪在司令面前,大声疾呼:“司令你就下命令吧!”台下将士跪了一大片,齐声呐喊:“司令,下命令吧,弟兄们等不及了。” 迟司令站在主席台上,热泪盈眶:“兄弟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到了报效国家的时候了。我命令全体将士严阵以待,随时听候向敌人发起进攻的号令。” 中午,在司令办公室,迟司令摒退左右,只留下迟连陞一人。连陞本姓王,长清县人,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十六七岁当兵吃粮,连个大号都没有。迟司令见他聪明机灵就留在身边,待他如子,取名迟连陞。数十年来他跟随司令出生入死,转战南北,是司令在军中的贴心人。眼下遇到鬼子的无理要求,司令怎么能够将他交出去呢? “连陞,有件危险的任务交给你去执行,你可有种?”司令望着连陞说。连陞立正回答:“司令,交给俺就是了,绝没二话,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您。” 司令点点头:“连陞,你知道日本人要求将你和另外那四名弟兄交出去,让他做梦去吧。今天夜里,你带上那四个弟兄,秘密将日本人的四方机车厂给我炸掉。完成任务后,趁着混乱潜出青岛,就不要再回来见我了。但是‘活儿。一定要干得干净利落。潜出青岛后,回老家长清暂避一时,等事情过后咱爷们再见。”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钱袋交在连陞手上,“去准备吧,一定要注意安全。快去吧。” 连陞双膝跪在司令面前:“俺一定冒死完成任务,可俺不能丢下司令独自逃走,让司令为俺受累。俺不当孬种。” “这是命令,没有价钱可讲。快去。” 连陞只好服从,给司令磕了头,含泪而去。 下午在迟司令的书房里,仍旧是四爷和印堂二人。四爷说:“没想到形势变化这么快。日本人咄咄逼人,咱们还是早做走的准备吧。但是我不能走,我不能离开部队。逸之,咱们两家合一家,有劳你护送家眷先行一步,回济南吧。” “这没啥问题,四哥你就放心吧。”印堂说,“不知何时动身,是乘火车,还是起旱路?” 四爷略加思索那就后天动身吧,我觉得是火车安全。逸之,为兄就拜托你了。” 傍晚,青岛栈桥,迟彦霞、赵肖琳相对默默,无语凝噎。赵肖琳眼泪汪汪,眼睛红的像两只桃子。 “彦霞,你不能拋下我,你难道不明白,我不能没有你。答应我留下吧,别离开我,好吗?一想到你就要离我而去,我的一颗心就要碎了。彦霞,求求你别离开我。”这是发自热恋中的少女的剖白。 “琳,我何尝不想留在美丽的青岛,留在你身边。可是……” 风卷着海浪猛地向他们袭来,天空乌云滚滚划过一道闪电,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午夜,青岛市东北角,四方机车厂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数里之内照得如白昼一样。 清晨,迟司令正准备出门,市政府办公室来电话说沈市长在他的办公室立等迟司令,有要事相商。 迟英抚驱车赶到市政府,他想沈市长如此匆忙召见,肯定出了大事,他直奔二楼,在市长办公室里,沈鸿烈向他宣读了南京政府国防部电令:查青岛卫戍区司令迟英抚对部下失察,疏于约束,以致酿成九月九日“中山路事件”,几乎造成中、日之间武装冲突。为挽回局面,着迟英抚自即日起交出青岛卫戍部队指挥权,引咎辞职。命令沈鸿烈担任青岛陆、海军总指挥,并负责严厉处分五名肇事官兵。此令。 沈市长宣读完后,将电报交给了英抚。 沈鸿烈摇头叹气说:“英抚兄,照办吧。或许南京政府这样做有他的道理。对于老兄你虽说不公平,但未必不是好事,省得受夹板子气。唉,你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早解脱早清心,远离是非。青岛你是待不下去了,不用多虑了,走吧,离开这里。” 沈市长想了想接着说:“明天我亲自到火车站给你送行,并派卫队专程护送。我这里给你备下一份安家费,数目不多,聊表心意。好了就这样吧,后会有期。”两人长时间握手,告别。有谁知道两位志同道合共事多年的朋友,这次分手竟是永别。 没想到消息竟如此灵通。当日青岛日报的号外,报道了青岛卫戍司令迟英抚引咎辞职的消息。并称迟司令于十三日离岛城回籍。 九月十三日,数以万计自发为迟司令送行的青岛市民,挤满了车站广场。人群中打出醒目的横幅:“保国英雄,迟将军一路顺风。” 十时许,沈市长的汽车开到青岛火车站。沈市长陪同迟司令下了汽车,登上高高的台阶。今天,迟英抚一身中式服装,面含微笑,不住地向前来送行的人们挥动手中的礼帽,足足有三分钟之久,送行的人群如潮水般向前涌来,不住地高呼:“迟将军一路顺风。” “迟司令,青岛百姓永不忘你的恩德。” 在护兵护卫下,迟英抚登上西去的列车。 迟英抚及家眷回到老家济南赋闲,住在族居的大院中近半个月了。迟家由京城迁居济南历经五代,在当地也称得上是名门望族。嫡亲五房兄弟同居一个大宅院,因为宅院中有一大花园,故土人俗称其为迟家花园。园中广植奇花异草,有三人合围的老槐,有小巧玲珑的灌木;有上百盆花冠如席的茉莉,也有上千株盆栽花卉;有数以十计的各类盆景,有见方三丈的架栽葡萄。另有清泉水池,绿草如茵。宅院三进院落,含跨四个小院。厅堂瓦舍,飞檐斗拱,前出广厦,四合游廊。置身于园中,清雅静谧。不愧为花园美誉。 迟家大爷名英世,继祖传遗风,数十年惨淡经营,创了一个大大的家业。大爷在世时,济南商界公推他做商会会长。前些年过世,二爷迟英贤独揽家政,总摄迟家本地及外埠所有商业贸易。此人目光短浅,胸无大志。若论胸怀和胆识不及迟大爷十一。二爷守业尚可,创业无术。迟家三爷英昌为人谨小慎微,职属烟台海关,与妻儿常年离家在外,独闯江湖。昆仲四人各有专8,也不枉了一世人生。 唯有老五英旷,乃父母四十八岁上的老生子,较之长兄年差二十岁。此人不学无术,专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在济南慈善协会挂了个名誉会长的虚职。迟家所有家产物业乃五房共有,即是创业者也不例外。这位五爷他是能多吃就多吃,能多沾就多沾,明里暗里往自己腰包多搂钱。他的处世哲学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家的兄长念他是个小弟,平时不同他计较,以至于放纵了他。这位迟五爷自有生活逻辑,正像他自己所说的:“脸皮薄,喝稀粥,脸皮厚,吃肥肉。有巧就得沾,不沾是傻蛋。” 最近四哥辞官回家了,他想道:“我家四哥多年在外地当官为宦,腰包必定是鼓鼓的。可是没承想,仔细打听以后方才知道,四哥竟然是两袖清风,甩着两只空手回家的。这叫当的什么官?纯粹是冤大头。想沾他点光都沾不上。要是换了我,哼!俗话说,一任清知府,还得十万雪花银呢?这么多年了,少说也得弄他个十万、二十万的。” 英旷再一打听什么?四哥是引咎辞职。他犯了什么事?可别沾不了他的光,反而被他的累呀。” 早上,四爷英抚到上房给当家人二哥、二嫂请安。恭敬长者是代传家规怎可少有马虎?上房是族权象征。这上房院里上房居中,东西厢房,游廊相接。上房,总共五间,三明两暗,大屋顶,飞檐斗拱,台阶高拔,前出厦,后腰门,红漆抱柱,雕花栏杆。室内陈设古朴,窗明几净。上悬德行匾额,下铺猩红地毯,此乃迟家几代当家人先后居住之地,参议家政的场所。 最初,迟家老太君在此居住,老太君过世后,大爷迟英世住在这里。三年前迟大爷仙逝,相继轮到二爷英贤和夫人杨氏高居上房。 四爷给二哥、二嫂见过礼。二爷请四弟落座,二嫂亲自给小叔奉茶。四爷欠身道:“不敢当,有劳二嫂。” 你道为何亲兄弟之间这般客气,岂不是反而显得生分。其中原因有二。一遭是因四弟多年在外闯荡,戎马倥偬,兄弟们分多聚少彼此难免客气二是当初迟家贫寒时,有济南司马府安老夫人领养了年幼的英抚,供以读书,为其娶妻。直到安老夫人过世之后,英抚才归宗。由此两个原因,所以弟兄们间的关系外人并不知其详。 迟二爷说四弟,虽然你多年不在家,但获利各房共享,分在你名下应该得的月费(生活补贴)年终红利,哥都给你存在柜上,积年累计不算巨款,数额也相当可观。现在你回到家兄弟们骨肉团圆,二哥无以相赠,把你分内应得划归你名下。哥还知道,你在外供职多年,廉洁奉公,无什么积蓄,这笔钱还是用得着的。” 四爷听罢深受感动,倍感兄弟亲情。便道:“多谢二哥对兄弟的关照,但是这笔巨款我是不敢领的。我多年在外,对家庭一无尽力,二未建寸功。无功不受禄,实实地是受之有愧。再说咱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每天的开销数目巨大,大哥、二哥两位兄长含辛茹苦,日夜操劳,为家族为子孙后代创建家业,我岂能坐享其成呢?如今长兄去世,重担落在二哥一人肩上,兄长已经为兄弟们做出表率,这笔钱应该归公中所有,兄弟我不占分毫。” 听了四弟一番肺腑之言,二爷迟英贤不无感慨地说:“四弟的大仁大义,让为兄叹服。可是你千万别忘记,咱们亲兄弟五人并没分家,祖业共有。虽说许多年来为兄不辞劳苦,付出心血,使迟家的产业增长了几倍乃至十几倍,这都是为兄应尽之责,分内之事,当仁不让。但是作为一家之长,一无居功自傲之心,—无多占之理,苍天可鉴。否则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兄弟子侄,岂不让世人耻笑,有何颜面立足于世?故而,该谁的谁要,不是自己的分毫不取,才不失体统。四弟执意不要,岂不是辜负了二哥的一片心吗?” 兄弟二人争来让去,最后达成妥协。四爷英抚自取应得款项之半,另一半捐入公中,扩充资金。事已至此,二爷英贤叹道:“四弟为人口心如一,名不虚传,有口皆碑。哎,相比之下老五的为人,可就大相径庭了。”于是就将英旷平时在柜上随意支钱,多吃多占,以及抽大烟,包养外宅,挥霍无度等所作所为向四弟学说了个大概。最后叹息道:“说句不该说的话,我担心,将来咱这个家非败在他的手中不可。哎!”在青岛胶州路日本艺妓馆内的一间密室里,仍旧是龟田俊寿、赵孟祺、尹玉昆三人会饮,庆贺半月前在这间木阁里密谋策划的“中山路事件”大功告成。不仅挤走了迟英抚,而且迫使南京政府调离了沈鸿烈。日本兵不发一枪进驻青岛,自此起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青岛沧落到鬼子魔掌之下近十年之久。在日本人扶持下,赵孟祺当上了青岛市维持会会长、伪青岛市市长。 尹玉昆接管卫戍区,当上了皇协军司令。将青岛变成“中日亲善的示范区”。 照老龟田的话说,在“中日亲善”范围之外的一切中国人“统统死了,死了的”。所以搬掉迟英抚不是目的,而日本人的真正目的是极力诱降这位下野的将军为己所用。不惜使用各种手段迫使被挤在墙角里、没有丝毫喘息机会的迟英抚就范。如果迟坚持与日为敌的立场,就让他永远消失。 在此背景下,还是在胶州路日本艺妓馆中,一个更丑恶、更狠毒的阴谋产生了。 再说迟连陞完成了司令交给他的炸毁日本人开办的四方机车工厂的任务,秘密潜出青岛。他不敢乘火车而起旱路,晓行夜宿经过十多天才回到老家长清。皆因父母双亡,家园荒芜,无处栖身,只好在哥嫂家暂住。哥嫂家的孩子多,一贫如洗几乎揭不开锅。连陞给了哥几块大洋,买粮充饥。哥嫂劝他:“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趁着手里还有俩钱收拾起破旧的房屋,娶个媳妇安上个家,安安生生在家种地过日子吧。强似舍家撇业,东奔西跑,倒让哥嫂白替你操心。” 可是连陞脚野了,早已不耐烦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不久,打听到司令解甲后还归故里,于是将剩下的钱都留给哥嫂,揣上“家伙”星夜徒步赶到济南迟家花园,投奔司令。 四爷与连陞见面后,彼此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四爷局兴地说:“好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虽然我解甲归里,成一散淡的人,可是身边正缺一个亲随。你要乐意就留下来,仍旧给我当差吧。四爷不会亏待你。”连陞自然高兴,从此就留在四爷身边。 十月初,英抚辞别二哥迟英贤,也不带家眷只带连陞一人,乘火车到北平拜谒恩师吴佩孚吴大帅。玉帅派车到火车站接英抚到西城什锦园胡同宅第。师生见面,情同父子。英抚恭敬地献上由山东带来的几样土特产,并彳了叩拜礼。玉帅双手扶起口称:“不必多礼,一路劳顿,快请坐。” 英抚哪敢就座,再三相让,才侧身半坐。 玉帅说我在北平就听说你在青岛的事了。你做得对,没辜负我的信任和希望。有气节,有骨气。”又说,“日本人灭我之心不死,中日之间早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咱爷们不惧日本人,更不能为日本人所用,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我深知你就是这么做的,这让我十分放心。”玉帅和英抚之间心有灵犀。 “部下谨以大帅马首是瞻,绝不偏离半步。”玉帅微笑地点头。 “小日本诡计多端,什么坏招都有,你要处处提防,小心无过。”玉帅这样嘱咐。英抚说:“牢记教诲。” 马弁报告,午饭备好,请大帅用餐。吴佩孚与英抚携手步入餐厅。只见一间硕大的餐桌坐满就餐的人。仔细看时,却都是大帅的幕僚和旧部。你知道为何这许多故人到得这么齐吗?原来,吴佩孚虽然下野已有四个年头,可是昔日的部将一直追随左右。所以,在帅府中上上下下每天总有上百人吃饭,帅府经济拮据的现状也就不言而喻。 玉帅从不与家人一起吃饭,而是每日必与故人、旧部共餐。一时饭菜摆下,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帅府的饭菜竟是馒头、窝头、咸菜和每人一碗大锅菜。玉帅的食欲很好,一餐吃下去一个馒头、一个窝头和一碗菜。 饭后,玉帅带着英抚和几位老部下同到作战室,在沙盘前仔细揣摩、研究对日作战的计划和策略。可见这位值得尊敬的、下野的老帅关心国事的拳拳之心。 迟英抚暂时离开济南的日子,在家里发生的事情他却是毫无所知。十月六日,老牌特务龟田俊寿、铁杆汉奸赵孟祺,尾随迟英抚由青岛秘密潜入济南,目的是实施一项不可告人的阴谋计划。他们到济南后,为了掩人耳目,住进经二路纬五路的高岛屋。高岛屋是日商高岛雄一开设的一家日用百货商场,专门营销日货,其实这仅是掩人耳目,实际是日本军部在华东地区设立的最高特务机关。局岛屋完全不似商业建筑,倒像是一座兵营。其楼房在当时的济南算得上最高建筑。高岛屋的斜对面是济南有名的四大商场(劝业场、新市场、万字巷、西市场)之一的万字巷商场。在这个市场里有数家日本料里、日本酒吧。在这里可见身着和服、脚踏木屐的男男女女,可闻怪里怪气的日本歌曲。 根据高岛提供的情报,龟田了解到关于著名商家迟家花园许多有价值的情况。他们对迟家五爷迟英旷尤为感兴趣。俗话说,苍蝇不抱无缝的鸡蛋。迟英旷的喜好、为人和秉性,正符合龟田猎取的猎物。如果其人为大日本所用,可以收到很好的效果,以达到预期的目的。 择日高岛雄一以联络中日亲善感情的名义出面宴请济南商界著名人士迟英旷及其他几位商贾。宴会在济南商埠有名的西餐馆石泰宴举行。届时,迟英旷得意扬扬地出席宴会,受到东道主热情接待,奉为上宾。赵孟祺做了自我介绍,并将高岛和龟田的公开身份介绍给迟英旷。赵与迟一见如故,大赞迟氏昆仲是中国人的精英。高岛和龟田也十分赞赏迟英旷的友善态度。英旷受宠若惊,大有飘飘然之态。 宴会成功地结束了,龟田与迟英旷握手表示了非常友好的态度和希望与迟先生长期合作的意愿。他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希望迟先生转告令兄英抚将军,在当前面临囵途之际,与大日本合作共事,走中日亲善之路是唯一选择。请迟先生竭力说服令兄。” 迟英旷并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便一口应承下来,龟田非常高兴。宾主分手后,赵孟祺用汽车亲自送迟英旷回府。路上赵说:“当今中国,国民政府没有希望。相比之下日本人的势力非常强大,不仅占领了东北三省,组建了满洲国,据我估计不久将打败中国军队,占领整个中国,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大日本合作大有前途,与大日本为敌无好结果。” 连日来五爷英旷暗暗思忖,四哥在青岛与日本人结下很深的梁子,现在说服他回头与日本人修好合作共事,谈何容易。后悔当时不该答应龟田,甚至压根就不该接受日本人的宴请。转念又想,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我答应的事若办不到,日本人会怎么样呢? 英旷正在为此事踌躇、举棋不定的时候,老当差的刘生送来一封信。拆开看时除了一封简短的信函,还有一张万元现金支票。信中传达的意思是,做人要“言必信,行必果”,切勿在朋友面前失去信任,云云。落款是青岛赵某。 “送信的人呢?”五爷忙问。刘生说:“送信的人依然去了。” 英旷拿着这万元的支票,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收,不好退,更不妥。如若收下就等于卖身,如若退还就表明不合作立场。实在是进退两难。可是这万元现金的吸引力,却让英旷无法回避。他心说:“到口的肥肉,不吃才是傻瓜呢。我且收下这笔钱,又有何妨?”这才符合英旷的为人,拒收就不是迟五爷了。 晚上他来到上房向当家人介绍了日本朋友龟田俊寿的宴请。但是隐过了接受日本人的馈赠,言语中流露出得意之态。试图借此在二哥面前显摆一下自己。 当家人迟英贤沉吟半晌,一字一句说道:“老五啊,咱迟家书礼传家,忠厚本分,从不同东洋人打交道。如今你接受日本人的委托充当说客说服英抚,你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吗?这浑水是能蹚的吗?我劝你还是离日本人远点得好。”英旷本来想炫耀自己,却没想到被二哥数落一顿,很不自在。借此机会,二爷将埋在心里多时的话对英旷说:“老五啊,许久以来,时有管事的经理、掌柜的到我面前诉苦,说你经常私自支钱,而且数额越来越大,以至影响到资金的周转。这可是有违家法的大事,你的胆子也忒大了。到年底这笔账是要给你算的,那时你怎么向全家交代?就连我这当家人都不好袒护你。你心中要有数。” 英旷没提防二哥突然说到这件事,又无话遮掩,却是面红耳赤,|尬地彳3故退出上房。 迟英抚将军在北京什锦园吴大帅府住了十来天,亲受玉帅教诲,更坚定了绝不同日本人合作的信念。只可惜一位下野的将军,空有报国之心,却无用武之地。临别时玉帅再三叮嘱:“英抚啊,胆气不可无,志气不可短。留得青山在,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有朝一日带领人马同东倭痛痛快快 第二章 殇逝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它以济南解放前夕、轰动坊间的一段真人真事为背景,讲述了齐鲁大学学生郝志同与济南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文婧之间生死相恋的爱情故事。彰显了纯真爱情的高尚与可贵。 省城某居民小区的一栋楼房内,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她名字叫文婧,是一位离休的小学教师。八十多岁了,一生没有结过婚,身边也没有亲人,长期以来过着清淡、孤独的生活。她把毕生的精力奉献给教育事业,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 她的家中一无华丽的装修,更无高档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一件老式的檀木花架,和上面供着的一只古色古香的花瓶。这两件东西见证着那已经逝去的往日的记忆。粉白的壁上挂着一副黑漆相框,相框中嵌着一张秀气的青年男子的照片。那青年男子穿一身整齐的黑色学生装,胸前一枚徽章,依稀可辨出“齐鲁大学”的字样。他就是文婧的未婚夫。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当他们正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的未婚夫为济南的解放、为新中国的诞生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永别了自己的爱人一一文婧。自此以后的八十余年间,文婧在一张照片和一只古瓶的陪伴下,一天一天地度过来了。这曾经年轻的一对恋人用他们一生谱写了一曲伟大、纯真的爱情篇章。留给后人一个难忘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发生的…… 上房内鸦雀无声,气氛有几分紧张。二老太太正坐在西里间的太师椅上生气。只见她脸色铁青,二目逼人。满屋子里的人屏息垂手侍立。二老太一迭连声地说:“快叫大少爷来见我,快。”她拍得八仙桌子山响。 大少爷闻讯,立刻从他住的小院出来,一溜小跑朝上房而来。大少爷文昶生得又白又胖,五短身材,圆鼓囵敦,活像一只水缸。水缸满脸是汗,气喘吁吁,登上了上房台阶,不住地用一方大手帕擦拭脸上的汗珠。他平了平气,稳了稳神,这才迈进上房门,轻轻朝西里间走来。 “娘一一这正晌午,大热的天,娘急着唤儿子,可有啥事?”二老太听到儿子亲亲热热地连声叫娘,那气儿早就消了一半,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大童啊,”娘直呼大少爷文昶的乳名,“娘问你可认识一个姓郝的大学生?”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让水缸一头露水,不知该如何回话。 “娘,儿不知……不知姓郝的是何许人?他名字叫个啥? “郝一志一同。”二老太一字一顿地说。 水缸闻听后又是一怔。心说老太太怎知道他的名字?”忙掩饰:“郝志同。耳熟,耳熟。但不知娘问他做甚?” 见大童一个劲儿地搪塞,二老太太嗔道:“这里边的事,连老娘都听说了,难不成你会丝毫不知?” “儿子实在不知就里,还请娘明示。”水缸偷偷地朝娘瞄了一眼。 “好吧,那么着娘就明告你,你三妹妹文婧和那个姓郝的小子正谈什么‘乱爱。竟敢私订终身,这还了得。为这事全家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偏你一点儿不知?莫非你是怕得罪人?还是想图清闲,落好人儿吧?”二老太几句话,逼得水缸脸涨得通红,只得说:“噢,原来娘说的是这件事。儿子是怕娘生气,才不得不先瞒着娘,等儿子把这件事连那姓郝的都摆平了,再向娘回禀。可没想到娘全‘门儿清。这让儿子说什么好呢?娘,我劝您老人家千万别为这点子小事气坏了身子。娘,您放心,若是姓郝的再敢纠缠咱们三姑娘,我非打断他的狗腿。”水缸愤愤地。 听了儿子这番话,二老太才勉强点点头。思忖了一下又说:“听说这件事打一开头就与老九文宣有关,你五伯那边知道吗?可我就纳了闷儿了,文宣老实巴交的干吗非要掺和这种事?” “娘,您听儿子慢慢给您说。”水缸随手端起细瓷茶壶给娘续水,将茶杯轻轻送到娘跟前,“是这么回子事:姓郝的和咱家老九同是齐鲁大学经济系的学生,两个人平时原比别人走得近些,常来常往。后来还是经老九介绍,姓郝的认识了三姑娘。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着啊。”二老太一拍大腿,“我说呢,‘没有家亲,引不来外鬼。好个老九,他竟敢背着家长给他三妹妹找婆家。都说老九老实,读书上进,我看他的胆比谁都大,平素里我还真没瞧出来。这事不能这么就算完了,你得告诉五爷,他儿子干的好事。” 水缸听母亲要让自己把老九的事告知五爷,不免有点发怵。就说:“依儿子看,俺五伯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要是咱当面告他儿子的状,岂不是打他的脸,五爷面子上怕是挂不住。以儿子看,他们五房的事让他自己管得了,咱们又何必淡吃萝卜咸(闲)操心呢?” “说的也是。”二老太点头。她端起茶盅喝了口茶,转念又说,“三姑娘文婧今年该毕业了吧?” “娘的记性真好。可不是吗,三姑娘今年暑假就要从济南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了。咱家又多了个女秀才。我这里先给娘道喜了。” “什么喜不喜的,多大点儿事。我思虑得是三姑娘老大不小了,也到了该找婆家的时候了。俗话说,女大不中留啊。不过呢,像咱们这种人家,儿女婚姻大事得父母做主不是?岂能私订终身,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略顿,“可是三姑娘也怪可怜的。你四伯、四婶过世早,她从小没了亲爹妈。闺女大了心事重,这有了心事给谁说呢?” “可话又说回来了,也不能落个‘有娘生,没娘管。不是?虽说我不是她的亲娘,可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呀。想来想去这件事咱得管,还非管不行。” “对,娘说得太对了。” “这么着吧,”二老太想了想,“大童啊,你替娘打听明白,郝——郝志同的家庭根基,相貌人品,方方面面都给我打听清楚了。要是合适呢,那郝家也有意,索性就让郝家遣媒人来咱家提亲就是了。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也省了咱们的心不是。” “是,是,是。儿子一准上心去办,娘,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记住,”二老太又说,“男家即使是家境贫寒点也无妨,最要紧的是孩子人品要好。当然了这相貌呢,也得说得过去,总不能委屈了咱们三小姐吧。” 说了这半天的话,二老太也累了,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这么一大家子人,那么多的事,叫我怎么管得过来呢?还是听天由命吧。”说着又一个哈欠,“这事就这么着吧。娘也累了,得歇歇了。你去吧。” 中午,老十一文杰从外面匆匆往家赶。只见他衣帽不整,全身上下弄得脏兮兮的,头上缠着绷带,渗出鲜血。他刚走到大门口,被门房的刘陞刘二爷看到了。刘陞自十五六岁就在文家当差,文家的大事小情绝逃不过他的眼睛。街面上有“刘陞的每一根眉毛都是金刚钻”一说。故人们都尊称他一声“刘二爷”。 “哎呀,十一少爷,你怎么弄成这个模样了?”刘二爷由打门房出来,拦着文杰关切地问。 “没事,您甭管,真的,我没事。”文杰开朗地说,继续往内宅走。 “哎,你先别急着走呀,你听我说。五爷吩咐:叫你一回家就去见他。这会儿五爷正在客厅等你呢。”刘二爷追着文杰,“要不你先到门房里洗把脸,喝口水,再去见五爷不迟。” “我的好刘二爷,您进屋歇着吧,您就别多管了。我这里谢谢您了。”小声地问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这回五爷正发火呢,你可得多倍小心啊。”看着文杰走远了,刘二爷无奈地转身踱回门房,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孩子可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呀,哎!只要平安就好。” 文杰大步走过一段花萌小路,跨过一道月売门,北客厅就出现在眼前。廊檐前两棵硕大的海棠树正在盛开,那双英双色的花朵缀满了枝头。面对这满园春色,文杰却置若罔闻,全然不屑一顾,只几步登上北客厅的台阶。守在客厅门口的小菊轻轻替他掀起黑漆香妃竹帘,小声地说您回来了。” 文杰微笑,算是给她打了招呼,然后一头撞进客厅。 文杰是五爷的三儿子,大排行十一,在济南崇华中学念高三,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学青年。他曾自编自演文明戏(话剧)他能用发音纯正的普通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动人的演讲他喜欢书法,尤擅小楷。更可贵的是,他有一颗善良的心,更有一种不惧淫威、追求民主、自由的豪气。在那暗无天日民不聊生的社会里,他无时不感到郁闷和压抑。自从结识了九哥文宣的大学同学郝志同以后,在志同的启发、引导下他们逐渐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觉得天也高了,路也宽了,气也爽了。他由同情革命,到亲近革命,直到亲自参与了党领导下的国统区人民群众的民主运动。他常常背着家人,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子里,罩上厚厚的窗帘,在一盏小煤油灯下疾书,第二天红肿着双眼将彻夜刻完的蜡版送出去。第三天,在济南的大街小巷就会出现字迹俊秀,内容直指反动派的小报。他曾联合校内外进步学生,组织剧社,在济南公演话剧《大军伐的末日》,影射即将灭亡的蒋家王朝。今年五月一日,在济南各界群众集会上,他发表了“反内战,反独裁。要民主、要和平”的演讲,得到广大市民的掌声,也引起了反动军警的惊慌。所以他受到校方的严词警告,所以他收到过恐吓信,所以他遭到了反动派豢养的职业流氓的殴打。 今天,文杰刚刚参加了工人、市民、学生群众游行,被军警冲散后,带伤回家。 五爷一脸怒气,坐在客厅正面的沙发上。他白净面皮,蓄两撇浓浓的八字胡,一身白色杭纺的裤褂,两指间夹一大雪茄,嘴中不断地喷出浓浓的烟雾。在他的身旁侍立着一位满脸矜持、有几分威严的、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这便是五爷的长子文方,排行老七。 “爸爸、七哥。”文杰朝上鞠一躬。 “好小子,你还记得这个家,你还认得你爸爸。给我说实话,你都干了些什么坏事?放着书不好好读,成天在外面惹是生非。你瞧你这副德性,你还敢回家见我。” 五爷一见文杰怒不可遏,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五爷越说越气,用发抖的手,指着放在玻璃茶几上的学校“通知书“你自己看。” 文方拿起“通知书”一言不发地递给十一弟文杰,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通知书”上写着:“经查本校高中部学生文杰在校期间不安分求学,目无师长,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甚至有扰乱治安的不良行为。经校方训教、警告,仍不思悔改。该生品德不端,已为害群之患。现校方决定,从即日起开除文杰学籍…… 文杰就七哥手上,略将校方“通知书”扫了一眼,嘴角露出轻蔑的一丝冷笑,冷静地说道:“我没做错什么,更没做什么坏事,请不要听信学校那一套,我相信我的品格是高尚的,我的言行是正义的……” “混账!”五爷将茶杯碎得粉碎,“你还敢狡辩。且不说你所言所行玷污了家庭,对不起祖宗。就凭你在公众场合讲的那些话,就凭你那个狗屁现代文明戏,就能给你扣上一顶红帽子。” 五爷“唬”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文杰的鼻子:“你还在社会上乱交坏人,那个姓郝的叫郝……”眼睛转向老七。 “郝志同。”老七清楚地回答。 “嗯。郝——志——同,那可是一个危险分子,当局早就注意上他了,早晚他是要吃官司的。十一,你爸爸不是吓唬你,像姓郝的那种人,你爸爸我见得多了,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枪毙。不信,咱就走着瞧。” “爸爸您别当我是小孩子了。”文杰据理争辩,“现如今内战不休,物价飞涨,老百姓没吃没穿,日子怎么过?但凡有良知的国人,都不会袖手旁观。再说了,郝志同根本就不是什么坏人,他不过是为老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怎么就危险了呢?爸,您知道郝志同是我九哥的大学同学,还是我三姐的恋人……” “胡说,我没工夫听你废话。”五爷强压怒气复又坐回大沙发上,“十一,在你们兄弟之间你原比别人有点才气,因此爸爸也偏爱你一些,可是你自己却不能恃强敖物。俗话说:知子莫过于父。大众面前爱出个风头,这是你的秉性。什么演个戏了、演个讲了、说几句赶时髦的话啦,无非是显摆自己罢了,这也并无大碍。但是你要记住了,千万别牵扯政治,否则,就吃不了兜着走。” 五爷喷出一口烟,怜恤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儿子,又说你的心也着实得收敛收敛了,只要是像原先一样,乖乖地安心读书,这一章咱就掀过去。只要你听爸爸的话,将来爸爸送你留洋,搏一个光宗耀祖的美名,强似你跟那些不知死的家伙瞎混。” 五爷这番话并没有打动文杰,文杰也没有在爸爸面前认错、服软,却显得十分激昂、十分倔强。五爷无奈地对文方说:“老七,从今儿起我就把十一交给你,你给我看好他,不许他出家门一步。如若再出半点差错,我拿你是问。” “是。”老七狠狠地瞪了文杰一眼,文杰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还有……”五爷对老七说,“从现在起不许姓郝的再迈进我的家门一步,至于他和三姑娘之间的事,你看该如何……” “爸,这点小事不敢劳您操心。”老七心领神会,“我知道该怎么办,您放心好了。” 客厅外,聪明的小菊听到“郝志同和三姑娘……” 的话,猜想其中必有缘故,转身往后院迅跑好去给三姑娘送信。她刚到月亮门,恰巧瞧见贾小姐由外而来,便殷勤上前招呼贾小姐,您多时不来我们家了,我们三姑娘天天盼着您呢。我这就去回姑娘,您慢走。”说完一溜烟向后院而去。 贾小姐名焕致,是文婧最好的同学,知心朋友,她同情和支持文婧与郝志同的恋爱,而且甘作他们之间的“鸿雁传书”人,并且和他们两个结成“死党”。 小菊穿过花园进西耳门转弯到后院,来到三姑娘卧房,她轻轻推开房门:“三姑娘,贾小姐来了。”又附耳说了几句话,文婧点了点头。听说贾焕致来了,文婧眼前一亮,赶快到房门口迎接:“噢,是焕致啊,快请,快请。” 三姑娘文婧穿一件极平常的、略见捎色的兰士林布旗袍,虽是件家穿的旧衣服但烫熨得平整干净。她不饰脂粉,显得既大方又稳重。她眉宇微蹙,看上去秀气的脸上有几分憔悴。 “焕致,您可来了……”文婧欲言又止,“近来你可好啊?(贾焕致非常明白文婧的心事,就微笑着说:“你应该先问问他才是呀。” 文婧顿时绯红了双颊是啊,他人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未见他只字片言。”文婧口里报怨,心里关切。 小菊送上茶,反掩上房门,知趣地离开。 这时,焕致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红楼梦》递给文婧:“来,还你的书。”以手指书,“检查一下看是否弄丢书页。” 文婧会意,果然发现,书中夹着一字条。一看那熟悉的字体,知是志同写来的:“如晤。前番两次来访,都被门房挡了驾。甚念。近来总忙,身体尚可,勿念。请多保重。不赘,其他由来者转告。” 文婧将志同简短来信反复看了两遍,然后珍重地夹到书里,再将《红楼梦》放回书橱。书桌两端俩姐妹相向而坐,而焕致坐的位子,正是志同常坐的地方。窗台上古色古香的花瓶中,供着一束白色丁香花,散放着一缕淡淡的清香。文婧,期待地望着焕致。 焕致压低了声音:“志同说,相信天就要亮了。让我们做好准备,一齐迎接解放。还说,目下组织秘密派他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彼此暂时停止一切联系。还有,国民党正在疯狂搜捕,一定要转告文杰,千万提高警惕。 最重要的是坚定信心,等待胜利。” 志同的消息捎到了,焕致舒了口气。两个女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文婧眼里闪着泪光。此时此刻文婧复杂的心情难以平静,其中饱含着热恋、挂念和孤独、悲切,还有朦胧的幸福和期盼。 晚上,上房里灯明烛亮,人们进进出出正忙着摆饭,给刚由北平回娘家探亲的大姑太太接风洗尘。满屋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吃罢饭,娘儿们围着二老太坐着吃茶聊天。 大姑太太文媛四十岁上下,细皮嫩肉的,看上去保养得很好,操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妈呀,我在北平就听说您老正为三妹妹的婚事操心呢。妈呀,您好好瞧瞧现如今年轻人的事管得了吗?张口闭口‘民主。呀,‘自由。呀,‘新女性’。还有‘自由恋爱。啊。呸,也不害个臊。依我看,您就别瞎操心了。再说了,她又不是您的亲生,您这是管得哪门子闲事呢?管闲事落不是。有那闲心还不如保养保养自个呢?妈,您倒是说说,对还是不对?” “对,对。你说的都对。” “我还听说,三姑娘的男朋友,长得个头不高,还生得一脸糟疙瘩子。我倒纳了闷儿了,三姑娘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到底瞧上他哪儿呢?这不是‘王八看绿豆一一对上眼儿。了吗?”引得满屋里人一阵大笑。大姑娘见大伙捧场,接下去又说:“你们呢,也别光顾了笑,可得加心把咱们家这只天鹅看好了,可别一不小心被那癞蛤蟆给叼跑了。”又是一阵大笑。 一九四八年,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反动派在济南大肆破获党的地下组织,逮捕革命青年、知识分子、进步人士。郝志同不幸被捕,被秘密关押。三个月来,死活不知,音讯皆无。 入夜,寒风呼啸,树干和树枝被刮得吱吱嘎嘎地响。 宅院里落叶满地,冷落凄凉。各屋的灯都已熄灭,大院内到处一片漆黑,只有三姑娘文婧屋里的灯还亮着,窗帘上映出她孤独单薄的身影。 这时,忽然有一人潜到文婧窗下轻轻地敲了几下窗:“文婧,快开门,有重要事。” 文婧听出是九哥文宣的声音,便开了房门,一阵冷风吹进,文婧打了个寒战。 “九哥,这么晚了,有什么重要事?”文婧的声音有些发颤。 文宣一步跨进房门,端起桌上的一杯凉茶,一口气喝下,压低声音我已经打听到志同的消息了,因为证据不足,所以至今没有定罪,但是仍在关押,被关押的地方也已探明。” 文婧听此言,全身似掉进冰窟窿。文宣继续说:“我想今夜就去探望,如能见一面……但是千万别惊动家里其他人。车已经雇好,门房也打过招呼。外面很冷,加点衣服,咱们现在就走。” 兄妹二人摸黑儿走出大门,坐上等候在那里的人力车。车子出麟祥门沿经四路西行,街上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只有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地跑着。偶尔看到商铺檐下蜷曲着一团儿黑乎乎的东西,原来那是蒋军的伤兵。远处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叫声。 不知走了多长的路,人力车终于停下了。眼前出现一道布满铁丝钢的高墙,摇曳的昏黄的灯光映出阴森可怖的牢房,高墙内传出令人心悸的木梆声,中间还夹杂着使人发指的惨叫。牢狱里的“犯人”正遭受着美国制造的各种新式刑具的折磨。这里就是关押郝志同的地方,死神随时都向他招手。在这人间地狱里,郝志同和他的同志们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文婧这个娇小柔弱的女子,怎能经受得起这眼前出现的一幕呢。她瘫软下来,几乎失去了知觉。 在蒋介石“宁错杀一千,也不错放一个”的法西斯野蛮政策下,一九四八年七月十一日,年仅二十四的齐鲁大学经济系学生共产党员郝志同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杀害了。他是那么年轻,有理想、有抱负的优秀青年。他死得太早了,太可惜了。在他就义前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任何遗言,就倒在反动派的枪口下。从此母亲失去了一个好儿子,文婧失去了她一生钟爱的男人。 就在这一年的中秋节,济南解放了,济南人民得到新生,文杰进入了华东大学,后来被派到南方去接管刚刚解放的大都市文婧也在女师毕业了,做了一名小学教师据说文婧再没有恋爱,终生未嫁。 她亲手将自己的青春随郝志同一齐埋葬了。 她把一个多情女子所有的爱情都深深地埋藏起来,埋得很深,很深。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小学教育事业。 然而,她一生过着极平淡的生活。她一个人默默地生活着。在她的宿舍里,没有任何摆设,唯一的陈设品就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花瓶和那悬挂在墙壁上的黑白照片——永远记录着郝志同的英俊和潇洒。 今年,文婧已经八十四岁了,她的身体还挺好的。 第三章 文三少私娶艳春女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省城文家大院的文清与督军(后充任伪省长)的小姐傅凤翔,有一段令人不解的婚变。初,二人你恩我爱,甜甜美美,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竟然恩断情绝,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凤翔移情别恋,另嫁他人。更奇怪的是,凤翔将艳春表妹许给文清并促成婚配,自己却净身出户。当时类似这种事十分罕见,于是在文家大院和坊间引起轩然大波。 省城文家大院三少爷文清娶了督军府的二小姐傅凤翔为妻。文家家道殷实,世代书香;督军傅乡握一省军政大权,行伍出身。常人看文、傅两家算不得契合,却又为何原因而结亲呢? 对于婚姻这一概念,当今社会和旧中国认识不同。现在是男女相爱,情投意合,到了法定年龄就可以登记结婚。是以人为主与家庭没绝对关系。过去是两个家庭门当户对,结为秦晋之好,与人没有绝对关系。文清和凤翔的婚恋比较特殊,它游离在二者之间。 文清和督军的长子傅世荣是市立中学的同学,两人情趣相投,交往甚密。文清常到督军府访世荣,世荣亦常到文家寻文清。 世荣的二妹凤翔能诗能文,颇具才情,性格孤高,在她的眼里没有一个中意的男子。一次偶然的机会,凤翔在后花园里无意间遇到文清,使凤翔眼前一亮,二人一见钟情。凤翔羡文清潇洒英俊,文清爱凤翔姣美柔情。虽然二人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但是心心相印,彼此产生爱情。 一年之后,文清与世荣高中毕业,各自都为前途着想,世荣已离开省城到南方发展,文清也准备到北京继续求学。因此文清和凤翔难得一见。凤翔陷入初恋少女的困惑之中而终日心事重重。夫人是个贤德的女人,自己的女儿年龄大了,春心萌动,自然会有心事藏在肚中,夫人周氏都看在眼里。在周氏追问之下,凤翔不得不吐露真情。 晚饭后,室内只有督军与夫人闲聊。周氏趁机将女儿的心事向丈夫透露一二。督军爽快地说:“咱们二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文家在本地颇有名声,他们家的三小子与咱们老大是同学。这孩子我也见过一两面,据说品学不错,看上去是个老实孩子。咱们姑娘喜欢他,也算有眼光。我觉得这门亲事做得。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周氏说为妻也是这么想,可就是不知道文家是何主意?咱们总不能倒提亲吧?” 督军说这有何难?明儿派两名书办到文家洇洇这事,摸摸他的底。文家不会不明白这是给他们面子。过后,文家自然会登门提亲的。” 起初文家的当家人文耀宗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社会上对这位督军大人颇有微词,文家自恃清高,不想攀高结贵,但是架不住督军府的势力,最终还是做成这门亲事。婚后文清与凤翔卿卿我我,美满甜蜜。文清留恋温柔之,把那升学深造丢在脑后。 时光荏苒,文清与凤翔已结婚两年。 凤翔在婆家并不舒心,其中原因有二。身为督军府的大小姐,贵为金枝玉叶,过惯了养尊处优、众星捧月的生活。自从下嫁到文家,为人儿媳,在公婆、长辈面前礼数稍有不到或是在妯娌、姑嫂之间相处稍有不周,自己不觉却常招人怨。轻则被众人议论,摆臭架子重则被公婆当面训斥。这是其一。其二,结婚两年有余没有身孕,比自己进门晚的弟媳,孩子都满地跑了,自己却没有开怀。因而文家大院上上下下私议不断,说啥的都有。这些闲话传到耳朵里,文清并不在乎;但是,凤翔却是难以忍受,觉得在妯娌之间低人一头。 一日,陪房丫鬟翠云气冲冲地回到房中对凤翔说:“小姐,刚才五少奶奶屋里的丫头小蕙对我说,他们都在背后笑你,说你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您说可气不可气’。’凤翔听了心中自然很气,可是她强忍下来。 “你就是爱听这些不咸不淡的话,听了就罢了,还要回来学舌,好没意思。” 翠云虽是丫头,可是与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她听了辱骂小姐的话能不动气吗? “我看他们家的人,都是些爱嚼舌头的老母鸡。哼!”中午,文清回到家,见妻子两只眼红得像桃子,知道又受了闲气,便疼爱地拉起妻子的手,坐在她的身旁,陪着妻子掉泪儿,却找不出安慰她的话。凤翔反而怜悯文清替他擦去眼泪。 “文清,我想离开你回家住几日,但不知你愿意吗?” 说着又掉下泪来。文清同情地点点头,他知道凤翔回家是为了躲避闲气。 下午,小两口带上丫鬟翠云一起坐洋车出门。别人以为是上街买东西,可是车子一直拉到督军府大门。幸亏督军不在家,文清只拜见了督军夫人一岳母周氏,然后依依不舍地独自转回家。$周夫人见女儿神色不似往常,明知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母亲心疼女儿,想知道内情却是一丝都问不出。 原因是女儿怕母亲为自己担心,一字不提。凤翔越是遮掩,周氏心越不安。最后,逼迫翠云说出实情。周夫人一面叹息女儿命运不济,一面嘱咐翠云千万不可向外77透露:“这件事如果被老爷知道,定会把事儿闹大了。翠云你要敢乱讲,我可不饶你。” 这便是做夫人的贤德,类似这种情况只能压事儿,万不可挑事儿。撂下这头,再说文家那头。 第二天早上各房儿媳妇都到上房给当家人请安,唯不见三少奶奶。一问才知道,三少奶奶昨日回娘家去了。 文老爷与夫人闻听非常生气,传下话去,立等文清到上房回话。 文老爷说:“三童,文清的乳名你媳妇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你两口子眼里还有长辈吗?你媳妇把咱文家当客栈了,说来就来,愿走就走。成何体统。还是督军府的小姐,我看连那小门小户的闺女都不如。” 不久,“七七事变”爆发了。日本鬼子占领了省城,亲日派傅乡当了伪省长。 在文家大院里,文清叔兄弟十好几个,却是很少有人光顾文清和凤翔住的西跨院。这小跨院里北房三间,里间做卧室,外间做书房。三少奶奶嫌北房太空旷,却喜欢住在这院中一间南屋里。这小小一间房装修考究,似小洞天一般,既温馨又舒适。在小院中还有一架葡萄,一嘟噜一嘟噜香甜的玫瑰葡萄缀满了架,格外诱人。说也奇怪,不知为什么大伙不约而同绕着它走,所以这西小跨院中平时很冷清。经常是三少爷文清不在家,小院中只留下凤翔一人,好不寂寞,好歹还有陪房翠云做伴。相比之下,那上房大院里终日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有说有笑。婆媳亲热、妯娌相睦。西跨院竟似被人们遗忘的角落。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八年,终于迎来了抗战的胜利,苦难的日子总算熬到头。傅乡以汉奸卖国罪被判极刑,死于狱中。傅乡的财产被全部抄没,房产也被充公,傅家老少二十多口,也被扫地出门。可怜的三少奶奶凤翔终日以泪洗面,文家大院中的小姑、妯娌却一反常态,都轮流到西跨院安慰凤翔,好言相劝。 文清三十岁出头的人,大哥的儿子十七八岁了,四弟的儿子也十一二岁了。就连五弟、七弟、八弟身边都有男有女。唯独自己屋里冷冷清清,无一男半女。有了这层原因,即使夫妻感情再好,也不会维系长久。果然不出所料,文清时常借口衙门公务繁忙而冷落妻子,甚至夜不归宿。因此两口子少不了怄气、拌嘴。同在一个文屋檐下却形同路人,昔日的感情变得淡漠,人也逐渐疏远了。 傅二小姐傅凤翔真是有苦难言。娘家摊上事,夫妻感情又出现裂痕。雪上加霜,自叹命运多舛。从前娘家盛时,自己贵为千金小姐,所到之处人人敬重。如今树倒猢狲散,就连母亲周氏的生活也非常窘迫,哪里还有闲心管自己的事,想到这里死的心都有。多亏贴身陪嫁丫鬟翠云寸步不离左右,唯恐小姐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那一日,主仆二人闲话。二小姐对翠云说:“你也不小了,该到了嫁人的时候了,你总不能陪我过一辈子,误了你的青春,还是趁年轻早早嫁了吧。”一句话戳到翠云心窝子上,她涨红着双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翠云说:“小姐,俺从七八岁进了督军府陪伴你伺候你,一直到现在。老夫人待俺不薄,您更待俺如亲姐妹。如果有一天俺离开了您嫁人了,谁来伺候您,谁来与您做伴?再说俺从小没了爹娘,在这个世上一无亲二无故,除你之外,俺又认识谁,谁又认识俺,你叫俺去嫁谁?”说着主仆二人抱头痛哭。此时二人各怀心事,那痛苦随着眼泪流了出来。哭罢多时,两人渐渐收住眼泪。凤翔像关心妹妹一样替翠云擦去泪珠,仔细端详她那张脸,突然破涕为笑,说道:“瞧,你长得这么俊,又年轻,心眼又好,还愁没人要?只怕是消息传出去,争着娶你的人都要打破头了。”翠云生气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俺开涮?”凤翔敛容正经说道:“话不是这么说,你嫁男人是早晚的事。咱也不用愁找不到合适的人,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可是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翠云不由地问:“是谁?”话到舌尖却又咽回去,转而说小姐,你净瞎说。” “咱绝不是瞎说。这件事在我心里盘算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翠云你想呀,我与你姑爷结婚这些年了总没有孩子。因此,我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气,流了多少泪。你姑爷想孩子心切,你是知道的。依我说不如把你许配给他算了,咱也不用舍近求远外面去找,将来你生个大胖小子,一来你有了归宿,二来咱这屋里从此也不冷清了。 这样皆大欢喜,岂不是好上加好?” 翠云将小姐这番话听了个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心里倒像打翻五味瓶,便说:“小姐,你真坏,俺不理你了。”说罢红着脸跑回自己睡觉的屋里去了。 晚上,三少爷文清和朋友吃酒,夜深了才回家。大院里各屋的灯早都熄了,唯有西跨院三少奶奶屋里的灯还亮着。凤翔独自伴着孤灯,她在等三少爷回家。 文清带着满身的酒气回到房中,凤翔和翠云赶忙伺候着更衣、倒茶,扶他慢慢睡下。文清刚睡下又闹着要喝茶,一杯茶没喝下,又是呕吐,又是漱口,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文清一觉醒来,酒是醒了,可是头痛得厉害,尤其胃口就像被火烧的一般。他欲喝水,却见凤翔和衣靠在枕边,便知妻子昨夜一宿未睡,不免产生几分负罪感。 文清因昨夜闹了一夜酒,今晨也不出门。妻子让丫鬟翠云做了一碗莲子羹,亲手一勺一勺喂他吃下。凤翔替他盖好被子,伸出胳膊将他搂在怀里,像照顾小弟弟似的。 其实文清的命也挺苦,二岁上亲娘病故,跟着继母长大,后来不幸父母双亡。如今文家大院的当家人是他的二叔。结婚后较他长一岁的妻子凤翔深深同情他,处处照顾他,在文家大院中,凤翔是他最亲最近的人。 凤翔将舉云支出去,卧室只有小夫妻二人,凤翔趁这个机会将昨天与翠云商量的纳妾的事,慢慢对丈夫说。凤翔怕丈夫不同意,于是就用大道理压他。 “咱们已故父亲文耀祖是咱文家大院的挣家的人,他老人家一生辛苦创业,艰苦卓绝,身后只有你一根独苗。虽然文家侄从辈众,但是嫡亲只有你文清一人,为妻我愧不生育,岂不是陷你于不孝之地吗?古圣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将来你我夫妻有何脸面去见先人?所以为后嗣而计,咱们应该早日给你娶妾生子,才是正理。你觉得为妻的话没错吧?” 今晨文清突然闻听凤翔说了这些话,使他为之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丝毫没有想到过娶小老婆的事,今天凤翔怎么会冒出这么个想法,确实让文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从她那非常认真的态度上看,的确又不像是开玩笑。一时让文清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着大嘴都不知说啥好。 凤翔见丈夫怀疑自己的诚意,又说:“我一点儿都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给你娶小老婆全是我的主意,我甘心情愿。再说这个打算也是由来已久,绝非一时冲动。文清你就相信我好了。” 此一时,文清总算是弄明白妻子的意思。他想了想说:“凤翔,你的心意我领了。纳妾不是小事情,咱得从长计议。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家不兴娶小老婆。从上房算起,各房各支,有哪一个纳妾的,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凡文氏子孙须廉洁自律,勤勉上进不许纳妾,禁生活奢靡……祖训不可违,我怎敢停妻再娶,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我都要严守家规,否则在这个大家庭里就无立足之地。咱可不要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 凤翔说这个不妨事,我都已经打好谱了。我亲自到上房,恳求当家的,对咱们‘网开一面,法外施恩。我就照直说,是我的主意,要罚就罚我。” 文清说即便是当家的二叔、二婶答应了,我也不情愿。你我做多年的恩爱夫妻,我绝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那样做了,我还有良心吗?再说了,突然之间在你我的生活里,冒出个陌生人,这一无感情,二不了解人家的秉性,硬拉到一起上床生孩子,这事我死也做不来’。’一句话把凤翔逗乐了。她说:“没错。一个陌生人很难融入咱们的生活中。这个你别担心,咱们不用舍近求远,满世界去找,眼前不就有一个合适的人儿吗?” 文清好奇地问谁?你说的这人是谁?” 凤翔故意卖关子:“这个人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好好猜猜。” 文清真格地低头想了半天,所有亲戚朋友家想了个遍儿,也没想出这人儿到底是谁。 凤翔笑着说俺那傻爷,她不就是咱屋里的翠云姑娘吗? 三少爷文清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就说:“原来你说的是小翠?哎,亏你想得出,她还是个孩子呢? “她呀,今年二十二岁,都是个大姑娘了。翠云长得好,脾气又好,而且和咱又贴,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呀!怎么你不乐意?” “这……这,不妥,不妥。” 清晨,各房儿媳妇先后到上房给当家人请安,二爷有事早出,只有二太太自个儿在上房太师椅上稳坐受礼。完了媳妇子们都各自回房,唯三少奶奶仍然原地站着不动。只见她紧走两步“扑通”跪在地板上朝上说道:“媳妇有话向亲爹、亲妈回禀。”说着那泪珠儿便扑簌簌落下。 这位三少奶奶当面称“亲爹”“亲妈”是何道理?是不是情急之下,一时糊涂,把称呼搞错了?非也。其实内中含着一段缘故。 上文表过文家大爷文耀祖是创业人。二爷文耀宗共同创业功不可没,兄弟二人同舟共济才有了文家的今天。但是耀宗膝下无子女,中年以后过继了三弟的儿子为子。族人为补付他的亏心,吩咐各房的子侄们,改口称二爷为“亲爹”,称二太太为“亲妈”。 二太太见凤翔长跪不起,反而被她吓了一跳。“老三媳妇快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是不是三童那浑小子又欺侮你了。”凤翔仍旧跪着,只是摇头。 二老太有些不高兴:“有啥事麻利儿说,别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凤翔这才含泪陈情:“俺自从嫁到文家,多年来没有生育,没有尽到人妻的责任。上有负祖宗,下对不住三少爷。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俺不能因俺不育,而使三少爷背无辜的罪名。俺明白文家有‘凡子孙皆不纳妾。的祖训,可是总不能让三少爷一辈子膝下无子,为后嗣大事着想,俺跪求让三少爷娶二房妻子,早生贵子,也好称了人愿。媳妇不敢独专,特向当家人禀明心愿。如若不允,俺甘愿跪死在你老面前。”说罢泪如雨下。 听了此一番话后,二太太大为失惊。没想到三少奶奶傅凤翔竟是这么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贤德女子。自己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二太太亲自搀起凤翔,拉着她的手说:“我的儿,快起来。你的这番举动,又让人敬佩,又让人心疼。这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想到的,即便是能想到也未必做到。由此可见你的心胸和气量,是个大仁大义的奇女子呀!孩子你放心,此事包在亲妈身上。晚上,你亲爹回来,我定当说服他,叫你称了愿。”二太太转念又说:“可是谁家的大闺女愿意做小呢?若是娶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穷富不说,就是那言谈行事的小家子气,也很难融入咱们家中。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凤翔唯恐因此把事搞黄了,紧接着:“亲妈说得是,这事是得慎重。媳妇是这么想的,咱也不必舍近求远,不如把俺的陪房丫头翠云许给三少爷收在房里。翠云是咱使出来的人,又懂事又贴心,岂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 二老太高兴地说:“亏你想得这么周到。” 当晚文二爷回到家中,二太太将三少爷纳妾的事向二爷说了一遍,并夸奖老三媳妇子的贤惠。没想到二爷听后大为恼火。 “好个三童,他想得倒美,把丫头收房做小,自己不敢出头,使出媳妇出来说事,亏他想得出来?文家的子侄十几个,如果人人效仿三童,个个都娶小老婆,成何体统?文家的祖制祖训还要不要?此事万万不可行,此风万万不可长。”二老太爷越说越气,拍着桌子一迭连声地说:“叫三童这逆子立马来见。” 三少爷文清在房中吃晚饭,他并不知晓凤翔到上房求请的事。忽听二老太爷传唤,慌忙推开饭碗,随来人到上房。二老太爷一见文清便指着鼻子骂道:“你这浑小子,你胆子不小呀。你竟敢使出你媳妇替你说事,想把丫头收房当小老婆,还美其名‘为后嗣着想。别把别人都当傻子。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是违背祖训,败坏门风。你睁开眼好好看看,咱文家从长辈到晚辈,何人何时纳妾了?你再看看你二叔我,我这一辈子为创业操劳,我身后有亲生儿女吗?我娶小老婆了吗? 不是过继了你三叔家文昶给我当儿子吗?你再想想全家子侄为什么都管我叫‘亲爹。难道这些你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吗?你别觉得在文家你独顶一支,就没人敢管你了? 吓得文清两脚打战,双膝跪地,含冤说:“亲爹息怒,俺绝不敢做有违祖训的事,更不敢使出媳妇为俺说事。我……” “你还敢狡辩!看‘家法“不,不。这真不是我的本意,不过是我和媳妇的私房话,说着玩的。您老人家千万别当真,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二老太爷见文清害怕了,就变口气说道:“念你初犯,我且饶了你。不过你要记住了,祖训不可违,家风不可损。起来吧……还不回你屋里去,还等着领赏不成?” 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文家大院却是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别看三少爷平时不言不语,老实巴交的,可是一肚子花花肠子。” “有三少奶奶这么呆的人吗?忙着给男人娶小老婆,倒把自己打入冷宫?” “哼!我看没那么简单,三嫂子可是个有心计的人,别是另有打算吧?” 文清也私下埋怨凤翔:“我说什么来?打不成狐狸,反惹一身臊吃不了肥肉,反闹一身腥。” 只有翠云暗暗庆幸,因为翠云一直暗恋着五房的十二少爷文霖。一九四八年冬,文霖与翠云一起进入了华东大学。 第二年夏,随大军南下参加了接管南方大城市的工作。后来二人结婚,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一年后,一九四八年春大规模的国内战争已进入焦灼状态。 1948年中共中央华东局决定在山东省潍县(现潍坊市)建立华东大学,1949年9月济南解放,学校迁到济南。自1948——1950年,华大培养了大批学员,有利支援了解放战争和社会主义建设。 一座孤岛。周围十几个县实际已控制在解放军手中,并且施行土地改革,提出保卫胜利果实的口号。国统区物价一日三涨,几乎成了废纸。 现在的傅家已是今不如昔,一家数十口人挤在一个小院里,门庭冷落,生活十分窘迫。多亏二小姐凤翔时常接济些钱物,勉强度日。 一日,凤翔回娘家看望母亲和家人。一进屋便见到文有三个生人。母亲周氏介绍说,他们是咱家的老表亲。 因为老家正闹土改,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到省城投奔到咱家。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咱家的日子?哎!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拿不出。周氏说:“这二位是你的表叔、表婶,这姑娘是你的表妹。” 凤翔上下仔细打量这位表妹,见她身材苗条,眉清目秀,便拉着她的手问:“妹妹,叫啥名字,今年多大了。” 姑娘含羞答道俺叫艳春,今年二十岁。” 凤翔掏出钱让家里人到饭馆叫了一桌好菜、好饭,招待远道来的客人。姐妹俩虽是初次见面,但聊得挺投机。凤翔说:“艳春表妹,过一天我带你到俺家去玩。俺家有一个大花园子,姐带你逛逛,散散心。” 临走,表叔、表婶又私下托凤翔有那合适的主儿你妹妹留点心。”凤翔答应着去了。 又过了两天,凤翔买了衣料和日用品送给艳春,又带她到自己家中去玩。在凤翔的卧室里,艳春见了表姐夫文清。文清和凤翔留艳春用过饭,在园子里玩了大半日,方才去了。自此以后,艳春常到姐夫家做客,这样一来二去,大家都混熟了,文家上上下下都夸艳春是个好姑娘。 一日,凤翔与丈夫私语,说了表叔、表肺托自己帮艳春表妹找婆家的话。 “文清,你说表叔和表婶把这么大的事托付给我,我不管不是,管又管不好,叫俺上哪里去给她淘换合适的人家?这不是为难我吗?你也帮他们想想办法。”文清只点头,却没言语。半晌凤翔才试探着说:“我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快刀斩乱麻,索性你娶了表妹得了。”说着看着文清,扪着嘴笑。文清一听这话就急了:“行了,你饶了我吧,去年因翠云的事差点没要了我的命,纷纷攘攘闹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刚消停了又来添乱。你是想干什么?我就闹不明白。” “哎,你先别急。”凤翔板着脸说,“我问你艳春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她?你说实话。我就不信了,艳春这么好的姑娘白送你,你不要?” “你这是说得啥话吗?”文清这么说。凤翔说:“文家不是不准纳妾吗?你留下艳春,我走还不成吗?实话告诉你,我在你文家受够了,我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凤翔含着眼泪说:“不错,你我多年夫妻不是没感情,你也不是待俺不好,可是你们文家这个封建式的大家庭容不下俺呀?我不生育成了罪孽,公公不喜,婆婆不爱,还要遭人背后议论、耻笑。人前人后我抬不起头来,不敢说不敢道,我受多大委屈?你说自打进了你们文家的门,我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吗?我活得窝囊不窝囊?这种日子啥时是个头?我过够了。” “你瞧,你越说还越来劲了。你冷静冷静好不好?这都说得啥话嘛。”文清如是说。 “啥话?实话。”凤翔气不过,“文清,你要是个爷们,给我一纸休书让我走,咱们离婚。放我一条生路,我求你了。”凤翔满面泪水。 “离婚?这是能随便说的吗?”文清不解。 凤翔这时很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文清,你错了。离婚的事我考虑已久了,不是随便一说。这个婚你离也得离,你不离也得离。” “凤翔,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情无义的话?你怎么會给拋下我说走就走呢?我万万想不到你会是这样?”文清哀告着,几乎要给妻子下跪了。凤翔怜悯地说:“文清,我绝不会丢下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事。我把我的表妹给你,我有本事把她给你娶回家。艳春比我年轻,比我漂亮,娶进门再给你生个胖娃娃,这是多好的事呀?”文清低头不语,凤翔接着说:“文清,你好好想想,你若是娶了艳春对咱仨人儿都好。第一,艳春是个黄花大闺女,进门就给你生娃娃,你得了儿子如愿以偿;第二,艳春的家落了难,你娶了她,就是救了她全家;第三,从此,我得到解脱,结束了受憋屈的日子。有此三好,何乐而不为呢?文清你好好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文清站起来说别说三个好儿,就是三十个好儿,三百个好儿,我也不干。我文清不干那不仁不义的事。”说着就要往外走。 “好,你不同意是不是,那好。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吊死在这屋里,你可别后悔。” 文清实在没了主意,就说了一句敷衍的话:“你千万别胡来,这么大的事,总得容俺想想吧?”文清满怀惆怅走出西跨院,一头撞见二哥文华。文华见他神色不对,就问:“你这是到哪儿去,不舒服吗?” “我……我…… “到底出什么事了,给二哥说道说道。别闷在心里。”“二哥,我……哎!”兄弟二人进一家小酒馆,要了四个菜,一壶酒。在叔兄弟中,老二文华与老三文清最投机,彼此没有背人的话。可是今天文清还真张不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文华性格爽直,见不得老三今天这样,所以再三催问。三杯酒落肚,文清便将凤翔的主意和她说的那些话一4五一十和盘托了出来。末尾加了一句:“二哥,您说这事让我为难不为难。假如要是搁二哥您身上,您该如何处置呢?” “老三,你就是不说,哥也能猜着八成。刚才一碰到你,我就知道又是那个……你媳妇又出么蛾子了,果然不出所料。可是万没想到,她竟然以死相逼,这也太离谱了?怎么着,文家就这么不待见人?就这么不近情理?简直是一派胡言。老三,哥不是说你。这都怨你太惯她了,才惯出一身的坏毛病。”老二亲自给兄弟满上酒,两人又对饮了一杯。这时又听文华说:“这俗话说,能拆十座庙,不拆一粧婚。今儿说句不该说的话,强扭的瓜不甜,她实非不想过,愿意散就散吧,早散早利索。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好寻。别觉得缺了她这根葱,就成不了席。她算个什么东西?别留她,麻利儿让她走道。” 文清一脸的难色。 文华又说:我听说她的表妹人品不错。叫什么…… “叫艳春。”文清说。 “她不是想把她表妹艳春给你吗?要。干吗不要?不要才傻了呢?”文华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想了想说:“咱兄弟俩,说归说,气归气。事还得要办。大主意嘛,兄弟还得你自己拿。你给哥说句实话,你倒是咋想的?这半天了,你一句话都没说,你让哥怎么帮你呀?”“我方寸已乱,一切都听您的。” “那我问你,你还打算和傅凤翔继续过下去吗?” 文清摇了摇头。 “那我再问你,你想不想娶艳春为妻?” 文清低头不语,紧皱双眉。文华见状说:“这样吧,摇头不算,点头算。你愿意娶艳春吗?”文清迟疑了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文华说既然这样,二哥就帮你想辙。可是咱得把丑话说到头里,你可得想好了,别是过了今儿,赶明儿又反悔,把你哥搁在那儿出不来进不去,不好做人。”文清喝下一杯酒壮了壮胆儿,说:“我认了,就这么着吧。请二哥放心,俺绝不反悔。”文清起身给二哥斟满酒。文华端起这杯酒且费思虑,说道:“依为兄的主意,这事儿该这么办方才妥当……”他示意文清附耳过来,小声说:“咱们也学一回《红楼梦》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哥先帮你在外面找一所小房,或买或赁。一切家具、日用品,连老妈子、厨子,一切都让哥给你安排。 然后,你和艳春在那里把婚结了。一切花销用度也都包在哥身上,全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和新娘子在那里度蜜月。到那时候你再给傅凤翔一纸休书,打发她走人。事情要办得严密,不显山不露水儿。等到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饭,你再领着新媳妇去见公婆。即使当家的不依,也不会把新媳妇退回去。三弟,你说二哥帮你出的这主意好还是不好?不过,哥还得嘱咐你,这事须速战速决,不可拖泥带水,免得夜长梦多,走漏风声。” 文清听了文华一番话,感激涕零,双膝跪地。口称:“谢二哥成全,弟感激不尽。” 文华忙说快起来,快起来。咱们兄弟谁和谁,可不能来这一套,让外人笑话。” 当晚,凤翔问文清:“白天,咱俩说的那事,你究竟是个啥想法,给个痛快话呗。” 文清反问道:“你当真要散伙?” “当真。” “你当真要把你的表妹嫁给我?” “当真。”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想好了吗?凤翔,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凤翔斩钉截铁地说:“谁开玩笑?俺早就想好了,绝不后悔。” “那你说话算数?”文清又问。 “算数。俺对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遭五雷轰顶。”文清想她的态度这么坚决,想必是劝不回来了。就说那就依你。可是……” “可是什么?”凤翔生硬地问。 “你能当自己的家,你能当你表妹的家吗?” 凤翔冷笑了一声说:“哼!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所留恋呢?话既然都说明白了,一切就都好办了。表妹那头包在我身上,你就放一百个心吧。”稍停,凤翔又说:“空口无凭。文清你要给俺立字据。” “今儿晚了,明天再说吧。” “不行,现在就写。免得睡一宿,天明不认账了。” 在凤翔严逼之下,文清无奈,当场写了“文清傅凤翔自愿离婚契约”,同时各自都按了手印。凤翔仔细查看了一遍,然后收好。 第二天上午,凤翔坐洋车到娘家门首。凤翔拉了表妹艳春关上房门,姐妹俩说悄悄话。凤翔先就把离婚书拿出来给艳春看。艳春不知是啥意思,就说:“姐,这是啥玩意儿,你叫俺看它干吗?”凤翔说:“你仔细看看就明白了。” 果然,艳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张离婚书吗?怎么好端端地就和俺姐夫离婚呢?这是真的吗?俺不相信。” “是真的。我和你姐夫离了。”凤翔认真地说。艳春听了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太突然了。 “这是为什么呢?怎么能这样呢?姐夫这么好的人,你俩的感情不是一直挺好吗?怎么说离就离了呢?真是$想不到,太可怕了。姐夫他怎么能舍得姐姐呢?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俺大娘(周氏)知道吗?”艳春着急得竟哭了出来。 “妹妹,你先别着急,听姐慢慢说给你听。我和你姐夫结婚七八年了,彼此的感情也不错,尤其对俺是百依百顺,我们俩从来没红过脸。文清各方面都挺好,就是太软弱。遗憾的是结婚后姐姐一直没有生育,你姐夫喜欢孩子,眼馋别人家的孩子,但是从来对俺没有一句怨言。虽然你姐夫对俺好,可是公婆能不生怨情吗?谁家的老人不盼望抱孙子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也不能因为咱让人家的希望变失望呀。姐不是那糊涂人,这一切俺都看得明明白白,咱不能装聋作哑。日子就这么着一天天地过去了,可是心中的煎熬却一天重似一天。经过多少次反复考虑,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俺终于想明白了,才决心离开文家,离开你姐夫,腾出位置,让他好再娶一位能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否则对你姐夫太不公平了。说实话文清的确是个好男人,对妻子知冷知热,处处关心。他越是对姐好,姐越是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决定和他离婚。” “姐夫他能舍得你吗?他能同意吗?”艳春仍然遗憾着,“你和姐夫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吗?” “起初他是不同意,可是架不住我的决心已定,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我们才签了这张离婚书。”善良、单纯的艳春替表姐流下伤心的泪。 凤翔用一方小手绢替艳春擦去泪珠。问:“姐待你好吗?疼你吗?” “姐当然待俺好了,疼俺。” 凤翔说这是当姐的应该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姐把你当知己。” 艳春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听说有人把自己当知己。她很不习惯也很不解其意。就问:“姐,你这是啥意思,俺不大明白。” 凤翔哎,是这样。有一件事姐和你商量。” 艳春:“俺一个农村闺女,一没见过世面,二又没什么文化。只有俺向姐姐您请教的份儿,哪儿有资格与姐姐商讨的理?姐有话就直说吧。” “前些日子表叔表婶子托俺在省城给妹妹说个婆家。我已答应了,就得尽力。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寻个合适的主还真不易。哎!姐也不知,妹妹心目中的他,是个啥样的人呢?这找婆家可是不能马虎呀,找不好,找得不如意,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呀。妹子呀,姐该照啥样子给你物色女婿呢?” 艳春……”低头不语。 忽然凤翔问:“妹妹,你说实话,你觉得你姐夫这个人怎么样?” “姐夫好呀。”艳春冲口说。 “你说说他好在哪里?” “这个俺说不好,俺和他没见过几次面,可是俺总觉得他待人实诚,人品好。”艳春又乞求着说,“别离了,还是合了吧。反正俺为你俩惋惜。” “先别说我们了,还是说说你吧。”凤翔说,“既然你这么看好你姐夫,那就照他的样子给你挑个女婿呗。” “姐夫是啥样的人,俺哪有那福气?” “要是你姐夫喜欢你呢?你愿意吗?” 听了这话,艳春涨得脸通红,生气地说:“姐,你说的这叫啥话,俺不理你了。” 凤翔郑重地说艳春好妹妹,千万别生姐的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姐夫也挺可怜的。我离开他以后,他能找到称心如意,疼他爱他的人吗?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实在让人牵挂。”凤翔含着两泡眼泪,“妹妹,只有把他托付给你,姐才放心。”凤翔双膝跪在艳春面私娶前,满脸是泪,“姐求你了,你就答应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艳春连连摇手,躲闪不迭。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说啥好。艳春惊魂稍定才伸出双手搀起表姐。到这时,姐妹两个抱头痛哭…… 过后,此事被周氏和艳春的爹娘全都知道了。周氏是知书达理的人。在她来说,她同情女儿的不幸,理解女儿的决定和选择。离婚,是人生的大事,况且在当时社会也是不多见的。但是她既不埋怨女儿,也不墨守成规强迫女儿在文家继续生活下去。因为她深知,假如那样做,等于让女儿慢性自杀,不会有好结果的。周氏也很新潮,她认为女儿和女婿之间已经没有幸福,倒不如早离早散,各自得到解脱,去追求新的生活。 在艳春的爹娘来说,文清的家境好,人品好,又是女儿相中的男人,这样的婆家实在难寻。虽说文清曾经是表侄女婿,可是如今已经离了婚,有契约为凭,两家已经没啥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女儿嫁给文清又有何妨?再说,文家是有钱的主儿,女儿嫁过去成了文家的少奶奶,俺老两口从此有了依靠。对这门婚事,艳春的爹娘虽然欢喜,但又怎能说出口呢? 就这样,文清和艳春的婚事匆忙定了下来。 按二少爷文华的主意,此事须瞒过文家各房长辈和叔兄弟姐妹,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如若一旦走漏风声,当家人必然出面干涉,横拦竖挡,文清再婚泡汤不说,私设外宅,文华我也难辞其咎。俗话说,瞒上不瞒下。二少爷文华责令下人严守秘密,否则严惩不贷。诸事都在缜密有序中进行。文华这个做哥哥的,为兄弟还是真尽心够意思。文华首先在距文家大院较远的僻街小巷租了一所小院,院子虽小,经过修整尚可居住。还是文华出资,置办了一应家具和生活用品,又雇了王姓两口子,女的当老妈子,男的当厨子。 这小院北屋三间,两明一暗,做新房西屋两小间,将艳春父母搬来同住东屋隔开两间,一半做厨房,一半老王两口子住。 一个月之后,新房业已布置好。万事倶备,只等文清和艳春成亲。因为是战时,男女双方商定,婚事一切从简,只是委屈了艳春姑娘。 在二少爷文华的主持下,娶亲那日,一不大操大办,二不惊动亲友。只在新油漆的大门外挂一对大红灯笼,新房正中挂一幅金洒洒的喜字和一对喜联。新房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外客一律不请,只有二哥文华和两位知己宾朋、艳春的爹和娘。一乘二人小轿将艳春抬进门。吉时已到,文清和艳春双双拜了天地,礼毕。大家入席,饮欢快喜酒。老王两口子拜见主子文清和太太艳春。艳春给他俩封了赏钱。 送走了客人,文清、艳春入洞房。洞房虽小,但很温馨。一张双人床罗帐漫垂,床上铺设鸳鸯锦被。桌上一对红蜡,爆出喜花,四个果碟盛着大红枣、花生、桂圆、栗子,还有一瓶红葡萄酒、两只高脚杯。正中高挂文清和艳春的婚照。细看照片中的艳春着粉色婚纱,怀抱一束鲜花,表情呆板文清西服革履,油头粉面,喜形于色。文清斟满两只酒杯,一杯给自己,一杯递给新娘,温情地说:“干了这杯酒吧。” 两人喝了合卺酒,文清搀新娘上喜床,轻轻放下罗帐。院里艳春爹妈听墙根,先听到新姑爷说话的声音,然后灯就熄了。老夫妻掩口而笑悄悄回屋去睡了。 世上总是有人欢乐有人愁。为掩人耳目,凤翔仍回西跨院小南屋里,伴孤灯,暗垂泪,彻夜难眠。她如此煎熬自己,皆为文清和表妹艳春。 一个月来,风翔并没有消停,而是极其尽心地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她经常出入酒吧、宴会、舞厅。在交际场合她找回尊严和自由。经朋友介绍她结识了一位国军少校军官。此人姓杜名飞,原籍四川,相貌相当年轻。抗战胜利后,他随军北上,接收日本人侵占的大城市并且驻军。像他这样的青年军官,家多数在南方,单身随军长期与恋人天各一方的不在少数。其中有人不堪寂寞,隐瞒婚情,就地另起炉灶的也不在少数,杜飞就是其中之一。 一次在舞厅里,杜飞和凤翔初次见面,杜飞一身美式军装,头戴船形帽,腰间斜持左轮手枪,央彳父威武,潇洒倜傥;凤翔年轻漂亮,一身珠光宝气,打扮入时。二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很快成了朋友。 当凤翔促成了文清与艳春的婚事以后,便委托律师,办理了正式离婚手续。一九四八年夏初,她与杜飞举行了婚礼。 西跨院里,有日子不见三少爷和三少奶奶了,只有陪房丫鬟翠云看房子。纸里包不住火,不久风言风语便传进文家大院。说是三少爷文清置了外宅,包养小妾。据说这个女人年轻貌美,读过书,是三少奶奶凤翔的表妹。没过多久,又有了新的传言,说是三少奶奶与三少爷已经离了婚,而且不久前改嫁他人。 很快这些消息就传到文家大院的上房。当家人文二爷和二太太不知则已,一旦听说便怒火填膺,立即传翠云问话。可怜的翠云跪在当门,吓得浑身发抖,却是一问三不知。二爷拍着桌子说:“难道你是块木头,你主子丢失多日,你会一点儿不知? 翠云明知道隐瞒不报罪责难逃,便癒头低声说:“俺们姑娘临走时,嘱咐俺无论是对谁都不许声张,所以…… 二爷一听此话,火上加油:“就凭这一条你就该受重罚。请家法。” 还是二太太见翠云姑娘怪可怜的,便劝二爷道:“二爷,还是叫大少爷来一趟吧,他是文家的长子长孙,当大哥的应该知道内情。” 大少爷文昶闻听传唤,慌忙来到上房。文昶见上房气氛与平日不同,又见二爷一脸怒气,心中便猜到八成。其实三弟文清在文华帮助下私娶艳春一事,文昶早就耳闻,只是未敢声张而已。今天,面对当家人,文昶原打算替三弟文清遮掩过去免生祸端。架不住在事实面前无法隐瞒,只得将所知所见如实禀告。二爷一听这话,立时脸色苍白,气蹶于地。当家人病了,这还了得,立时惊动全家上下。请医、抓药,一时忙乱一团。 经过十来天的加心调养仍无济于事。虽有名医诊治,但是二爷的病情并不见好转,反而一日重似一日,终因医治无效而身亡,享年六十四岁。等忙完了当家人文二爷的丧事,全家才慢慢消停下来。自此文家再无人过问文清和凤翔的事。二太太更是无心问津,便送个顺水人情,允许文清带艳春回家,从此艳春才得到出头之日。 一九四八年秋,解放军解放了省城。文家破产,家人四散,各自谋生,从此文家大院的历史结束了。 凤翔和杜飞婚后不久便有身孕。仅过了两个月杜飞便拋下凤翔,随军队撤离了省城,临走时,凤翔把所有的积蓄都送给杜飞。他这一去就是六十六年,杳无音信。杜飞走了一年之后,凤翔产下一子,取名杜望。后来凤翔摆个小摊靠修鞋养活自己和儿子。再后来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一九七二年,某学校语文教师文清因患肝癌病逝。他与艳春婚后二十四年没有生育。文清逝世后,艳春进一家服装厂当工人。今年八十六岁了,孤身住在一个居民小区内,每月享受两千余元的养老金。 当初之时,文家三少私娶艳春女,在省城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对当事人文清、凤翔和艳春褒贬不一,评说各异,众说纷纭。故事自发生之日起,迄今已六十余年了,不知您听完这个故事后做何感想? 第五章 牡丹红 牡丹红是二十世纪初济南名妓,原名姜大妮,生在贫苦农民的家庭中。十七岁那年,遇到大旱,灾荒之年颗粒无收,饿殍遍地。黑心的人贩子只用了二十斤小米,将她买下,几经转手卖给济南北岗子的妓院。在妓院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变成老鸨子的摇钱树,取名牡丹红。她在妓院整整生活了十五年,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她受尽压榨、凌辱和欺侮,终因年老珠黄被赶出院中。牡丹红屈辱的十五年,是对万恶的旧社会的血泪控诉。此时的牡丹红求生无门、求死不得。最后被一位拾荒的郭大娘收留住在自家茅屋中,郭大娘帮助她医好了病。还是在这间茅屋中,她结识了青年知识分子赵文启。牡丹红从赵文启那里接触到革命的道理——旧中国劳动人民受苦受难的根本原因,是黑暗的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从而牡丹红逐渐意识到人活于世的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使她振作起来,获得重新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说起旧时代济南府做妓女这一行的门类复杂,等级不同。论说济南八卦楼的妓女当拔头筹。民国初,济南开埠,就在那经三路纬八路新建了一栋八愣转角式的楼房,俗称八卦楼。这是一所综合性商场,其中亦有娱乐场所,可是妓女并不在这所楼内,而是在附近的几条巷子内。譬如说吉祥里、碧云里、舒寓里都住着妓女。巷内青石铺路,路面虽狭窄,但非常平整。一个个黑漆大门比肩而立。院内四合,青楼瓦舍,檐下挂金丝雀笼,廊上陈四季花卉,安适静谧,与普通民居无二。就在这院中老湾子养着一两个出奇美貌的粉头。姑娘不仅模样标致,而且琴棋书画,举止文雅,谈吐不俗。到这里的嫖客非达官贵人,亦是文人雅士。 每逢客人到此迎至客厅,水果细点招待,敬烟献茶,请出姑娘陪坐聊天或抚琴唱曲。这叫打茶围。客人与姑娘非经过一两个月的交往,花上千把银子,然后视姑娘的心意,方可进入姑娘的闺房与姑娘私会。这是头等妓院的规矩。所以到这里来的嫖客需具备三个条件。一要有钱,二要有貌,三要有耐性。方可得手,博得个称心如意。 第二等妓女要算共和厅、青莲阁唱鼓词的女艺人。 她们个个年轻貌美,身怀绝技,却往往是白天在舞台上卖艺,晚上在高档宾馆卖身。 第三等妓女要算北同子的窑姐。开在这里的窑子(妓院足有二三十户之多。各院中的姑娘多少不等,多者十来个,少者五六个。她们年龄不等,姿色各异,分为头牌、二牌、末牌。每人都有一个花名,什么黛玉、凤仙、兰香、桂花、小桃红、一丈青、半碗蜜,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入夜各房中灯火辉煌,吹拉弹唱,淫声谵语充斥院落。 嫖客每至,老鸨在客厅迎候。大茶壶(窑子男仆)站在台阶上高喊一声接客了——”随之各房姑娘闻声齐到客厅。大茶壶一一报上花名,窑姐鱼贯从客人面前走过。或向嫖客丢一飞眼,或向嫖客送一秋波。任凭嫖客选择,这叫“点盘子”。然后引入房中做那苟合之事。 嫖客除付给老鸨嫖资,常是另外送金银首饰给窑姐,或重或轻或多或少要依嫖客与窑姐“情分”而定。 第四等妓女是暗娼。老济南习惯称暗门子或者是半掩门子,实际上却是半明半暗。那个时代暗娼多如牛毛,都散居在小街僻巷之内。俗话说:“做贼养汉穷逼的。” 这话并不假,因为它就是当时社会一种怪现象。这暗门子比较集中之地是南城墙根一带。这条街东起南门与舜井街交汇,西通老城西南角坤顺门。它与辕西大街并行,街面虽然窄,但店铺很多,行人络绎。路北从东头到西头一拉溜小门头、小门脸儿,一个挨着一个,几乎都是铺面,却无一家住户路南依托城墙,也是由东向西,住户一家挨着一家,却无一间铺面。你说奇怪不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些住家的院落家家雷同。同样都是一巴掌大的小院子,一间土屋,一扇小大门。常见住家户门前放一小板凳,上面坐着一个并不算漂亮,但身上衣裳浆洗干净、头发梳得溜光、脑后坠着一个大纂的女人。她们的手中不离一件针线活络,眼睛却留意着过往行人,口称“大哥”或“先生”:“到俺家喝碗茶歇歇脚吧。俺家的茶是才沏的新茶,床铺都是干净的,沾不了你的衣裳。嘻,嘻。” 还有那女人,干脆上前抓住人家的衣袖硬往自己家拉扯。 这就是有名的南城墙根“坐小板凳的”一暗娼。 旧时代的济南城区幅员有限,出城往南四里许便进入山区。山区土地贫瘠,终年干旱,当地农民的日子极其艰难。由马鞍山南去二三里,有个村庄叫老婆庄。庄里的男人、壮劳力到城里干小工卖苦力,老弱者在城里流落街头当乞丐要饭,庄里就剩下老婆孩子。“老婆庄”故此得名。村里有户姓姜的,家里穷得叮当响。十七八岁的闺女姜大妮子,身上连件囫囵衣裤都没有。虽说大妮子到了出门子的岁数,可是婆家孩子多,比她家还穷。娶不起媳妇干瞪眼,一点儿辙都没有。大妮子她爹长年在城里当小工,积劳成疾,又没钱治病,春上就病死了,死时还不到五十岁。青黄不接,度日如年,眼看大妮子饿得撑不住了。为了给闺女找条生路,娘狠了狠心把闺女卖给人牙子,换了二十斤小米。人牙子王小鬼得了这便宜货带回济南,本打算用她赚得一笔钱,可是这小妮子面色青黄,骨痩如柴,谁肯花钱买个病秧子。人牙子有办法先在自己家养着,无非是给她口残羹剩饭罢了,还能当丫头使唤。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月这妮子竟变了个样,人也精神了,身上也长肉了,细看还真有几分姿色。 人牙子两口儿暗暗高兴,心想这回一准能卖个好价儿,给自己赚上一笔,发个小财。 事有凑巧,济南城里大盐商车家,急于买个丫头伺候他家老太爷。车家管事儿的说了,只要是人好,老太爷相中了,多花个三十(块)五十(块)的没啥,那不叫事儿。 人牙子王小鬼得了信,赶快回家让老婆给大妮子倒饬倒饬。经一番打扮,眼前的这个姜大妮子,虽不比那天仙,却也是个美女。只见她上身穿一件半新的小花褂,配一件天青色裤子,脚下一双黑布鞋儿。一条乌黑油光的大辫儿甩在脑后,面色白嫩,高鼻梁,杏核眼,个头不高也不矮,真格儿的是人见人爱的美人。 择日王小鬼带着姜大妮子来到车家大院,被车老太爷一眼相中,留在身边。老太爷高兴赏给王小鬼一百块大洋。人牙子就这么着得了一笔黑心钱。 姜大妮子被卖到车家,当了车老太爷的上床丫鬟。这老鬼虽然年近八十,但花心不减,从早到晚让大妮子一刻不能离开他的眼,无奈有心无力,就变着法玩弄她,稍不如意,就用烟扞子扎她,用牙咬她。车家的少爷趁老鬼闭目养神,溜进房里调戏她。不料这老鬼假寐,反诬大妮子是贱货,不守妇道,遭皮鞭加身。 似这般苦日子何时熬到头,大妮子萌生逃跑的念头,可是豪门深似海,想逃出虎口谈何容易。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是夜,趁老鬼熟睡,大妮子潜到后门,在看门人好心的宋大爷帮助下由车家后门逃出。临去时大妮子跪地给宋大爷磕头,宋大爷嘱咐道:“闺女,记住了只可走小巷不可走大街,避开巡夜的,一直往南,穿过旧军门巷是南城墙根,往西不远就是坤顺门。出了城就算得救了。” 大妮子爬起来擦干了眼泪,趁着夜黑头,按宋大爷指的路,摸黑慢慢往前走。可怜大妮子并不熟悉路径,转来转去,大约一个时辰后才找到坤顺门,但见城门紧闭,心不由地紧张起来,担心事情败露,车家追来。时值深秋,夜风阵阵袭人,大妮子又冷又怕,两腿发软,一步都挪不动。 就在这时,灯笼火把,一伙人影影绰绰由远及近,尚能听清吆喝说话的声音。 “这小妮子好大胆,竟敢私自逃跑。” “哼,她倒好了,害得咱爷们忙活了一宿没睡。等抓住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天光放亮,渐次分清了人的面孔。大妮子就是再想逃也逃不掉了。 “哎,这不是大妮子吗?找到了,找到了。” “我就说嘛,她跑不了。” 大妮子被抓回车府。被关进后院的柴房里。两天以来,她挨了打而且被捆了手脚,还不给饭吃。车老太爷为了出这口恶气,就这么残忍地折磨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大妮子已经奄奄一息。 管家苟才讨好主子说:“我看这小妮子就是贱,伺候老太爷多好的事,她没这个福分。老太爷咱犯不上给她怄气,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只要你老人家高兴,咱再找好的。” “哼!”车老太爷恨得咬牙切齿,“不留她了,一天也不留了。好心不得好报。把她给我卖到窑子里去,以解我心头之恨。”车老太爷又暗暗嘱咐苟才:“这卖人的事,不可声张,更不可说与咱车府有关。”苟才领命而去。 近日,北冈子燕禧班只花了三十块大洋,买了个黄花大闺女。老鸨儿大金牙心想,在这个妮子身上好好下点功夫,用不了多久她就变成老娘的一棵摇钱树。这个闺女就是在车豕逃跑未遂的姜大妮子。 大金牙吩咐,立马带她到商埠最高档的神仙理发馆理发,烫最时髦的发型到最大的服装店天罗新时装公司买质地最好、款式最新的衣服和高跟鞋。大妮子经过一番精心包装,变成一支灿灿发光的金凤凰。鸨儿煞费苦心请了高明的师傅专门教她学唱曲儿。把院中最好、最明亮、最宽大的房间粉饰一新,置办全新的家具、床帐、被褥,让她享用。老鸨再三斟酌给她取了个最响亮的花名“牡丹红”。 牡丹红的美艳在院中压倒群芳,老鸨子将她视如一块无瑕美玉,经常和她促膝谈心,教她院中独有、市上无有的《女儿经》,便是“妓女之道”。大金牙说:“踏入咱这门槛,一要守咱们的规矩,二要学会做女人的诀窍。古往今来,凡美貌女子,无论是帝王之家的杨玉环,还是民间女儿西施,哪一个不是供男人享用的?美人不浪是呆美人,女人不会赚钱是傻女人。” “闺女儿你要听娘的话,定要广交世上有势、有钱的男人,才不枉了你妙龄青春你要多从他们的腰包里掏钱,才不枉老娘我疼你一回。” 老鸨大金牙雪藏了牡丹红。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牡丹红”三个字却不胫而走,人人皆知。“北冈子燕禧班新添了一个未开苞的小妮子,今年才十八岁,长得如花似玉。”慕名而来的嫖客,早就垂涎三尺。欲花十块、二十块银洋尚且一面难求。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牡丹红在济南府名声大振,也妒忌煞同院的姑娘和同行的妓女。 牡丹红未曾出世,先声夺人。因而也就惊动了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济南府有名的潘寿亭潘五爷。 这位爷乃是此地青红帮的会首,徒弟千员,黑白两道通吃,打个喷嚏全城下小雨。 一日,五爷闲来无事,将亲信哈八叫到跟前我说小八,听说北冈子燕禧班近来闹得挺欢实,动静不小,大金牙愣没给咱爷们通个气。爷问你,这事该怎么办呢?” “哟,小的正想给五爷你说道说道这件事呢?”哈八0撸袖子攥拳头,撇着嘴说:“我看她大金牙也忒托大,竟忘了道上的规矩,要不就是吃了豹子胆,胆儿不小呀。” “哼!”五爷冷笑。 “五爷,小八马上带上几个弟兄,砸了她的窑子,揭了她的王八窝,给她来点厉害的尝尝。看她还敢称强儿?”说着就要往外走。 “慢着。”潘五爷断喝,“你急什么?事情还不到那一步。不过嘛,适当给她点颜色瞧瞧也是有的。”五爷想了想:“这样吧,你亲自到北冈子告诉大金牙,就说是我说的‘叫她立马给我滚过来,爷有话问她。听明白了?” “是。”哈八领命而去。 大金牙名肖翠兰,年轻时在北同子虽称不上花魁,确也有一号。她拜在潘五爷门下,认了干爹,也曾红透一时。慢慢地人老珠黄年过三十,养了几个丫头,自己当了老板,背靠五爷罩着生意还行。现在她的燕禧班已然成了有十几位姑娘的大班子。 今儿,哈八到院中传下潘五爷的话,翠兰儿如奉圣旨,麻利地梳妆打扮,备下一份厚礼到五爷家。翠兰儿不用禀报直奔上房,见五爷黑着脸坐在太师椅上。翠兰儿不慌不忙走到五爷跟前。满面春风,飘飘下拜,口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干爹。女儿这厢有礼了。多日不见,你老人家可好呀?”拜罢起身献上礼物。五爷见她礼数周全,一点儿都不马虎,满心的火气早就云消雾散,便和蔼地说:“翠兰儿,自家人何须这门客套,岂不是让外人笑话,你来家里,干爹就高兴了。来,快坐到干爹身边,咱爷俩儿好好唠唠。” 翠兰儿谢坐,然后娇滴滴地说小半年没和干爹见面,今日一见,您老人家红光满面,气色好,身子骨儿硬朗。越发福气了。”翠兰一张小嘴哄得五爷心里痒痒的。 五爷笑着说半年没来看干爹,你还好意思说。好了,不说了。翠兰儿呀,听说近来生意不错,发财了?” 翠兰闻听撇着嘴,呲着金牙,露出一脸难色:“还说呢?这事事艰难。一大家子二十多口子人,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姑娘们天天都得穿好的、吃好的,这开销大了去了,入不敷出呀。还得应付那些光想取乐,不想掏钱的丘八,和局子里那些混账王八羔子。稍有伺候不到,不是打就是骂,闹得鸡犬不宁。哎,俺一个女流之辈难呀。”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着瞧五爷:“干爹,女儿的苦衷向谁诉说去?谁又肯伸手帮您女儿一把呢?”说着呜咽起来。 潘五爷听得不耐烦,就说:“好了,好了。别光说这些丧气话,给干爹说点高兴的。听说你新近养了个粉头,起名叫什么牡丹红,这名字真够响亮的。还听说经你手调教变成一只金凤凰了,可有此事?”潘五爷一针见血戳到大金牙的命门上。 翠兰儿破涕为笑,露出两颗大金牙。 “啥事也别想瞒过您老人家。俺新近是养了个闺女不假,别听外面瞎嚷嚷,什么真凤凰,假凤凰的,只不过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雏。咱说真的,她倒是个没开苞的黄花儿大闺女。干爹若是赏脸,俺带她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您说好不好?” “好哇!”五爷一拍大腿说,“我正想开开眼,瞧瞧这朵含苞未放的牡丹呢。”五爷略一沉思又说,“你给我说实话,这个丫头你是怎么给弄到手的?”潘五爷话里藏刀。 “哟,干爹说哪里话来?俺可是出了三百八十块的大价钱买来的。” “哈,哈,哈哈。”潘五爷一阵狂笑,指着大金牙的鼻子说,“你是那肯出血的主儿吗?我就不信了。你肯出那么高的价买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糊弄别人去吧,别拿干爹当傻子。” 大金牙战战兢兢地说:“干爹息怒,女儿这点小把戏,干爹一眼就看穿了。三百八十块是假,二百块大洋是真。俺对天发誓,千真万确,绝无半句瞎话。” “哼。”五爷冷笑,“干爹就信你一回。今后有何打算呢?总不至于赔本赚吆喝吧?” 大金牙听五爷的话音软了下来,就赔笑脸儿说不瞒干爹您说。这一来呢,俺家的牡丹红可是个未开过苞的妙龄少女二来呢,俺在她身上花了大本钱。这么给您说吧,她的身价足足值八百块。今天在这里当着门内众位老少爷们的面,请五爷的示下,谁肯先出一千块袁大头(银圆)谁就先摘这朵牡丹花,梳拢了牡丹红。五爷,您说靠谱不靠谱,您给个准话,翠兰绝不敢自专,做欺师灭祖的事。” “这个嘛……”五爷低头沉吟半晌,“得看谁敢来占这先,出这个头儿了?” 大金牙立马看出潘五爷的意思,便凑到耳边说:“五爷要是乐意,就先尝这口鲜儿?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算是俺翠兰儿对干爹的一片孝心。” 五爷听罢哈哈大笑:“翠兰儿呀,翠兰儿,你真是五爷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既然你有这份孝心,干爹绝不白你。我先送牡丹红八百块大洋做胭脂粉儿钱,日后的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看怎样?” 大金牙拍着掌连声说:“哎呀,呀,呀。五爷一出手就是八百块大洋。也不知牡丹红交了什么好运,五爷这么抬举她。这真是她的造化,我这里先替牡丹红谢五爷了。” 在座的众人也随和着说:“借了五爷的台面,牡丹红不愁不走红。挑个好日子,给潘五爷和牡丹红办了吧。” 没料到五爷一抹(方言)脸儿说:“大金牙,咱明人不说暗话。今儿索性把话挑明。我姓潘的不在乎千儿八百的银子。要是敢蒙我,以次充好,拿爷当冤大头耍可别怪五爷我翻脸不认人。” 按行里的规矩,但凡姑娘初次接客,必做“开苞宴”,一切费用当然由嫖客出。 择日,潘五爷在济南最大的酒楼鸿宾楼,摆了十桌酒席,大筵宾朋。届时,各界名流来为潘五爷贺喜,收礼金超万余。 吉时已到,潘五爷鲜衣吉服,携了牡丹红出现在宾朋面前。牡丹红如出水芙蓉,光艳夺目,果然名不虚传。宴席上,客人轮番向“新人”敬酒志喜。大金牙的脸面好不风光。 潘五爷早就在辕东大街华北大旅社预订了头等房间,包期十天。宴罢,五爷偕小佳人同乘一辆华丽马车入住旅馆。大金牙与宾朋各乘车马相送。看热闹的人,挤满了一街两厢。老牛吃嫩早,一时传为佳话。 送走宾客,牡丹红施展在院中学的伎俩,以讨五爷欢心入夜鸳鸯枕上窃窃私语,芙蓉帐里颠鸾倒凤。潘五爷尽尝鲜果,心满意足,牡丹红初试云雨,如醉如痴。 第二天红日高升,“新人”们恢恢起床,一方丝帕尽染斑驳桃红。这叫“见喜”。五爷满心欢喜,立时将一副玉镯、一对金戒、一卦赤金项链、一块时髦的瑞士坤表送给牡丹红,做“见喜”之礼。 连日来,潘五爷偕牡丹红频频出现在戏院酒楼和高档商场购物。济南名士潘寿亭梳拢燕禧班头牌牡丹红的消息亦见诸报端。 十日之后,大金牙如期接回牡丹红。大金牙又得潘五爷一千块大洋的“开苞”之资。自此,牡丹红在行中的声誉一天高过一天。慕名而来的嫖客络绎不绝。大金牙将牡丹红变成摇钱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如愿以偿。 牡丹红是燕禧班的头牌,又有潘五爷这层关系,老鸨捧着她,敬着她,把她当成宝儿。光阴荏苒,转眼已过去两年。 牡丹红每天接盘子(伺候嫖客打茶围)不下十来个。 接一个盘子嫖客付五元,嫖客留宿其他姑娘付二十元,独独这牡丹红的身价是五十元。身价愈高嫖客愈是想得到。须知当时五十元足够一般家庭半年的生活费。即使要付这么高的费用,那些欲要留宿牡丹红的嫖客,不等上十天半月,也难挨得上号。 每天早上院中的姑娘们起床很迟,说是早上,天已近晌午。姑娘们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梳妆打扮。今天牡丹红照样是睡到日上三竿。院中的老妈子送上洗脸水。 她仔细用洋胰子(香皂)洗去留在脸上的粉迹后再用清水冲过,再施粉三遍。先施水粉,用细如发丝儿的小毛刷蘸着水粉均匀地涂在双颊、脖颈和手臂又用小指挑出蜜脂雪花膏搽在脸蛋上再用细绒粉扑将香粉在脸上扑匀。上完粉对镜仔细描眉,然后上腮红,涂唇膏。那唇膏是美国进口的,价值昂贵,用时须选择深浅不同的唇膏。然后是整理发型和喷香水。那香水多是大上海的新产品。最后才是着装,牡丹红最喜欢穿旗袍配高跟鞋,很少穿西式衣裙。像如此打扮需用两个多小时,也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接下来吃早饭,说早饭也是下午四五点钟。院里用餐是分等级的。牡丹红是院中头牌,每餐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下等的妓女吃(头牌二牌的剩菜剩饭,还有的啃咸菜馒头。 每天晚上,姑娘们在自己的房中接客,一直闹到午夜之后,嫖客们才陆续散去,有那与窑姐彼此相好的客人才允许留宿。姑娘每天要给老鸨挣足五十元方可交差,否则说不定要挨皮鞭。 牡丹红的房中,每天来打茶围的嫖客不下一二十个。这一伙刚走,那一帮子又来了,新老嫖客都有。牡丹红使出全身的解数与嫖客打情骂俏呀、唱曲呀、打牌呀,变着法地讨好每一个嫖客。也常有客在房中摆酒,这是妓院赚钱的好机会。在妓院办一桌酒席的钱常是饭馆同样的酒席的几倍乃至十几倍。嫖客不能白花这冤枉钱,想方设法把窑姐灌醉,出她的洋相,嫖客好由着性儿取乐子。牡丹红同其他姑娘一样练就了一斤白酒的海量。往往是姑娘们没事,嫖客反倒被灌倒了。牡丹红还有一手绝活一一“匿酒”,一杯乃至两杯酒入口后全压在舌下,即便张开口也不见有酒,然后偷偷地吐在手帕里。一场酒下来要替换两三条手帕。 一天,慕名而来的一位山西嫖客,很有钱,外号叫黄胖子。他有几个朋友陪着在牡丹红屋里摆花酒。黄胖子说:“红姐,人都说你会‘匿酒。我黄胖子不吃这一套。今天咱划拳,上大杯子一拳一胜。谁要耍赖罚仨酒。”盛一两的大盅子斟满白酒摆在面前,黄胖子捋袖子伸拳,势在必得。牡丹红瞧这阵势,黄胖子是有备而来,便先故意输他三拳,看准他的路数。黄胖子洋洋得意接着再来。两个人“哥俩儿好呀”“三星照呀”“七个巧呀”“八匹马呀”“四季来财”“点里高升呀”大呼小叫地划上了。只听牡丹红嗓音像银铃,又甜又脆。那粉团也似的五指,一出拳便神出鬼没,变化无穷。黄胖子已晕头转向,连输十拳,灌下去十大杯酒,醉如烂泥,倒了下去。 当夜黄胖子留宿,啥也没干,白白赔了五十块大洋。 第二天早上,嫖客把嫖账放在桌子上便悄悄离去,牡丹红还没起床,院中的姐妹儿小翠花便来找她。 “红姐,你说这可咋办呀?” “什么事这么着急,大清早堵人家被窝。”牡丹红边系纽扣边说。 “姐,你知道俺有个姓秦的老点(熟客),俺俩好了快一年了。他家是南京人,在齐鲁大学上学。他有心替俺赎身,带俺回南方,咱妈(老鸨子)与他讲明一万元大洋,交清钱立马领人绝不反悔。他一时凑不齐,俺就把积蓄都给了他,可是还差一些。红姐,你能先借给俺点吗?他说了,下个月他家给寄钱后立马还你。红姐,俺求求你,你就帮帮我们吧。”说着跪了下去。 院里的规矩,凡是姑娘身上的衣服,戴的金玉首饰都是鸨母娘的,用过后要归还,损坏或丢失要照价赔偿。除非是嫖客出手阔绰、大方,像潘五爷那样除了给老鸨的,另送一份给姑娘,老鸨睁一眼闭一眼,马马虎虎就过去了。 牡丹红说:“说实话,这些年姐手里也存了点私房钱,也有妈妈娘(老鸨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可还是被她抠唆去不少。翠花妹,如今有人替你赎身,姐为你高兴。你不拿俺当外人,姐能白看着不管吗?可是姐得嘱咐你,你可得看准了,姓秦的靠得住吗?千万小心别上了人家的当。” 牡丹红关紧了房门,打开她的“百宝箱”(梳头盒子),拿出一支金凤(头饰):“这是那年潘五爷梳拢我时送的,你拿去吧。这件东西少说也值五六千。这事你知我知,千万别告诉别人。” 当天,小翠花就把那支金凤交给了姓秦的。姓秦的是肉包子打狗,从此再也不露面。小翠花急得要死,托人到齐鲁大学打听。校方说该生狂嫖滥赌,品行恶劣,半年前就被学校除名了。小翠花听了这个消息,万念倶焚,服毒自杀了。死后,老鸨用一张席卷了她的尸体,扔到铁道北的乱葬冈子上完事,就像丢掉一只死了的小狗小猫。 牡丹红为小翠花的死无限伤悲,兔死狐悲。风尘女子命运就是这么苦呀!牡丹红和院中的姐妹,在老鸨的逼迫下,今天重复着昨天的日子,接盘子、卖笑、留宿,给老鸨子挣钱。过着千人骑、万人压,没有灵魂,没有尊严的日子,那是人们想象不到的地狱般的日子。 嫖客中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他西装革履、衣着考究,可是从来不摘架在鼻梁上的金框儿墨镜和手套,而且口中散出令人作呕的口臭。他一连几天到牡丹红房中打茶围,跟其他嫖客不同,他一言不发,不说不笑,净等晚上留宿。 牡丹红用心照顾着每一位客人,给这位上茶,给那位敬烟。如果一伙四五个客人照顾不周,牡丹红也有办法,拉开麻将桌,请客人打四圈,生怕冷落了任何一位。 可是她刚走近那位怪人,欲同他对上句话,一股口臭喷出,几乎让人窒息。那怪人的要求被她婉言拒绝,不是借口预约了张三,就是说允了李四。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或者说身体不适,总是千方百计将怪人拒之门外。就这样一连让这个怪人坐了二十多天的冷板凳。可是怪人每晚必到,看样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今天他又来了,怪人的耐心倒是让牡丹红心中感到几分愧疚,也搭上今天没有其他客人留宿,牡丹红就答应他留下来。 老嫖客都懂的规矩,净了手脚,与姑娘同床共枕慢慢地聊,聊到兴起,万才苋衣解带,做那媾和的事。第二天早上,客人把嫖资放在桌上,一走了事。 怪人却不按规矩来,她命牡丹红先脱下衣服上床等候。牡丹红想,人家花钱买的马,任人骑来,任人打,好歹应付他一下也就算了。无奈牡丹红脱去外衣只穿内衣,用被遮住身体。 这时,怪人摘下墨镜,只见他两个眼窝深陷,颧骨高高,两腮无肉,活像一具骷髅。他又摘下手套,伸出两只长满疥疮、渗着黄色脓水的手,口中不住地喷出一股股恶臭向牡丹红一步步逼近,吓得她缩成一团,用被子蒙上眼睛。 只听怪人恶狠狠地说:“牡丹红,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一只鸡吗?你让爷坐了二十多天的冷板凳,白花了那么多钱。爷有的是钱,不是睡你一宿要五十块吗?大爷我今儿给你一百块拍在这儿。你给我把衣服扒光,爷倒要瞧瞧你与别的女人有啥两样?大爷我今天非要消受消受你不可。”说着就伸手揭牡丹红身上的被子。 牡丹红尖叫一声赤着脚夺路而逃。怪人一把没抓住,扯破了牡丹红的内衣。两人绕着圆桌一个逃一个追。牡丹红拼命喊:“救命呀,救命呀。”怪人推翻了桌椅,打碎了家什,闹出很大的动静,全院皆惊。 老鸨和大茶壶在门外已听罢多时,起初以为姑娘不顺着嫖客摆布,打打闹闹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这回越听越不对味,于是破门而入,才给牡丹红解了围。这一场惊吓,让牡丹红病了好几天。这件新闻被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后来传说怪人大闹燕禧班与黄胖子有关系。 说是黄胖子不久前栽到牡丹红手上,“赔了夫人折了兵”,还落下笑柄,所以暗暗与牡丹红结下梁子。于是买通怪人,一切费用都由黄胖子出,示意怪人寻衅闹事,报一箭之仇。 当初牡丹红在院中,被老鸨子宠着、供着,把她当块宝,可是几年过后,牡丹红容颜渐衰,找她寻欢作乐的嫖客逐渐减少,最后是门庭冷落,她的身价由五十元,降到三十、二十,甚至降到十块、八块。只要给钱就卖。 老鸨子又得了新宠,把这个牡丹红不当人看待,逼迫她天天接客留宿,一日不得清闲,即使每月不适的几天也不准休息。稍有怨言或不顺从,老鸨大金牙便把脸一翻,皮鞭加身。 更不幸的是,牡丹红染上性病,狠心的老鸨子大金牙不念旧日之好,不但充耳不闻反逼她接客。就这样牡丹红的病情日重一日,到了后来病情恶化,卧床不起。 大金牙见昔日的牡丹红衰败无油水可榨,便无情地将她赶出门外。而且将多年来嫖客馈赠的首饰、衣服全部剥夺。此时,牡丹红落了个净身出户的结局。 多亏了院中平时与她相好的姐妹,背着老鸨给她送行。这个送三十(元)那个送五十(元)另有个小姐妹将一个红漆雕花小锦盒递在她手里,牡丹红既不言谢也不推辞,连同平时穿的几件旧衣服都包在一个小包|中,洒泪与众姐妹告别。 出得院门她不知何处是归宿。时值隆冬,夜幕降临,天上飘着雪花,小北风刺骨价寒。举目无亲,到哪里安身呢?她神情恍惚,好似听到空中有说话的声音:“牡丹红,你去死吧。此地离铁道不远……去吧。像你这样的人不如早死了的好,没有人同情你,可怜你。你只能被诅咒被唾弃,还是去寻死吧,别再给祖宗丢脸了。”那话音随阴霾飘忽而去。她毛骨悚然,远处传来火车撕裂的、长长的尖叫,让她浑身战栗。她决定卧轨自杀。 她定了定神,辨了一下方向,便踉踉跄跄地朝火车鸣叫的方向走去。一辆人力车由她身边经过,人力车夫放慢脚步问了一句:“太太,你要车吗?” 她糊里糊涂上了车。车夫问:“太太,你上哪里去?” 她无力地伸出一个手指,朝火车叫的方向指了指:“去火车……”便昏沉地闭上眼睛。 车夫以为她是去火车站赶火车,端起车把稳稳当当向火车站跑去。来到火车站,车夫把车停在候车室门前。 “太太,火车站到了。”车夫一连说了两遍,牡丹红才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她坐在车上没有动,广场上强烈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她瞇缝着眼依稀见四周高楼大厦,灯光辉煌,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一派繁荣景象。看到这忙碌的人群,花花世界,牡丹红从噩梦中惊醒。 “他们多快活呀,活着真好。”又问自己:“为什么就该我去死呢?世上的路千万条,为什么要选择死路呢?”她猛地明白过来,“不,我不能死,我还年轻,我要活下去……” 生、死就在一念之间。 “太太火车站到了,你下车吧。” “知道了,你先别忙,让俺想想。” 她想:“先找个地方落下脚,明天再做打算。”便对车夫说大哥,俺想住店。这附近有没有客店,你送俺住下,俺加倍给你钱。” “好了,太太你坐稳,俺这就送你去客店。” 洋车离开火车站,拐了个弯,来到经一路上,停在裕来旅社门前。车夫见这位太太身体虚弱似有病的样子,就主动搀她下车,慢慢走进旅社,帮她订好房间又搀扶着进了客房。 牡丹红拿出一张老头票(相当一块银圆)递给车夫,语气十分柔弱地说:“谢谢,大哥。是你在黑天雪地救……”牡丹红自知失言,立马改口……就送俺住进旅社,俺应当报答你。钱不多,拿着吧。” 车夫使劲摇着手说:“你只给三毛钱就行。太太,这也太多了。” 牡丹红坐在床沿上说:“俺看你是个老实人,收下吧,俺还有事求你。”牡丹红把钱硬塞给车夫。 牡丹红是这么想的。她记得有个老姑,嫁给本庄的郭老大,婚后随夫同到济南混穷,听说是住在杆石桥外下坡街。姑夫卖苦力,老姑捡破烂为生。多年来一直没有往来。后来牡丹红进了北同子燕禧班当了妓女,一直想去看望老姑,在济南的唯一的一门亲戚。可是姑夫为人耿直,唯恐瞧不起自己又怕给姜家丢脸,所以始终没有如愿。如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举目无亲无家可归,也只有厚着脸皮投奔老姑这一条路。即使姑夫不收留自己,也好先落下脚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啊。想到这里便对车夫说:“你可知,杆石桥外有个下坡街吗?” “有呀,不瞒你说太太,俺就住在那里。” “这可真巧了。俺想给你打听个人,行吗?” “行呀,在下坡街,俺没有不认识的。你打听谁?太太。” “俺打听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她男人姓郭,叫郭老大。你认识吗?” “哎呀妈呀。俺不光认识,而且住近邻。” “烦你送俺到下坡街一趟吧。”牡丹红想了一下说,“郭老太太是俺的一门亲戚。今天天晚了,明天早上,你到旅社拉俺到她家去看望她老人家。不耽误你的买卖吧?(“不耽误、不耽误。放心,明天赶早俺一准来接你。 误不了太太的事。” 在小旅社这间既简陋又潮湿的房间里,牡丹红独坐垂泪,往日的苦难一幕幕重又浮现。爹娘都死了,没了亲人。十八岁那年娘把我卖给人牙子,换了二十斤小米,从那时起到今天,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我过的什么日子,受的什么罪?只有自己知道。如今落在这个小旅社中,明天生死未卜。她恨这黑暗的世道,更为自己的命运叹息。 店小二提着热水壶推门而入,边续水边问:“太太,吃饭了没有?你想吃点什么?” 到这时,牡丹红才想起一天没吃啥了,就说:“来碗热汤面吧。” “好嘞,请稍等。”小二一边答应着,一边取下搭在臂弯上的一条黑乎乎的毛巾,将桌面揩抹了两下。然后仍旧提着热水壶去了。 过了不多时,小二回来了,手里托着满是油腻的食盘,盘内放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他麻利地将面和筷子摆在桌上。 “面来了。太太请慢用。”说完龇牙笑着,脚却没挪窝。 牡丹红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从中拣了两毛给了小二。小二接了钱说了声谢了。”可是仍旧站着不动。牡丹红以为他嫌钱少,就便随手加了两毛给他。小二眼珠上下转动似有话要说。牡丹红便反问一句:“你,还有事吗?” “不是,太太你认识刚才那个拉车的吗?”小二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俺不该冋。俺见你孤身一人,是担心……” “担心什么?” “嗨,俺就直说了吧。近来在咱火车站一带发生了好几起拉洋车的拐骗外地来济南的单身妇女,警察正在寻查拿人,也嘱咐咱小店加意留心。太太不是俺多嘴,你要多加小心啊。” 牡丹红见他是好心,淡淡一笑说:“是了。多谢你关照。” 第二天早晨,昨天那拉洋车的果真等在旅社门前。牡丹红身体比昨儿清爽多了,便算还了房饭钱,挎着小包袱,出旅社门登车欲行,没想到被两个手提警棍的巡警拦住,不由分说连人带车都带进局子。经过一番审问,拉车的和坐车的双方口供一致,不存在拐骗嫌疑。不过车夫必须交纳两块钱保证金,方可放人、放车。牡丹红觉得车夫是为自己惹的麻烦,便替他交上保证金。到这时牡丹红才知道车夫姓宋名叫小山,也看出宋小山是个老实人。宋小山觉得实在憋屈,暗骂巡察就会敲诈穷拉车的。牡丹红劝他,少说话,破财免灾,还告诉他:“俺姓姜,就叫俺姜大姐吧。” 简短截说,宋小山拉起车,过官驿街经迎仙桥拐弯沿顺河街南行,一溜小跑来到杆石桥外下坡街。望过去这下坡街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巷内从东到西全是茅草房、篱笆墙。巷子东口有一亩多地见方的蔬菜园畦。 看上去这里似城非城、似乡非乡。 早年间,这里是一垃圾场。老济南居民的生活垃圾都倾在此。年深日久堆积如山。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有那穷人靠了这垃圾山,拾荒度日,勉强生活。 起初,拾荒者背靠垃圾山搭个窝棚遮风挡雨,经过二十年、三十年,拾荒的愈聚愈多,窝棚逐渐就成土述墙、茅草房。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一条弯曲的小巷,又因置于垃圾山之下,故而得名下坡街。 来这里居住安身者逐年增加,成分也不断变化。由原来单纯的拾荒者,扩大到卖苦力的、拉洋车的、打零工的、换洋火(收废品)的、掏大粪的,甚至还夹杂着流浪汉、小偷和妓女。 说来也怪,别看这下坡街全是土屋土路,可是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拾掇得干干净净,路面也整整齐齐。 由此可见,社会最底层的人也有自尊,也不断为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而努力着。 小山拉着车进了下坡街。越往巷子深处,牡丹红的心揪得越紧,也不知人家用什么态度对待自己,不觉潸然泪下。车停在一个柴门前。小山朝院里喊了声:“老郭大娘,你家的客人到了。” 昨天晚上宋小山送下牡丹红住进裕来旅社,回到下坡街,先到郭大娘家报了信,说是明天有客上门。老郭大娘心中好不纳闷,心想是何方客人,为啥突然来俺穷老婆子的家?便问小山客人是男是女,哪里人,穿戴打扮啥样?小山一概说不清楚,只说:“是位太太。别的俺也不知,反正明天见了面一切不就都明白了吗?” 老郭大娘一宿翻来覆去没睡好觉,竟猜不出这位神秘的客人到底是谁?今晨她也没出家门,将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净等客人到来。忽听小山一声喊,便迭忙迎出大门外。 见眼前是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太太。她的衣着打扮不算阔绰,可是在眉宇间看得出是个经过风霜的女人。别看郭老太太是个捡破烂儿的穷老婆子,在济南混了许多年,每天走街串巷,虽不敢说见多识广,但是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也能辨得清,不论什么人打她眼前过往,是好是歹也不会看走了眼。郭老太太仔细端详这位不速之客,见她俊模俊样,可身体十分虚弱。越看越觉得面善(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牡丹红却一眼就认出面前这老婆婆正是失散了多年的老姑。牡丹红清楚地记得,她那年十五岁,老姑出嫁了,和姑夫郭老大同到济南混生活。至今算来分手足有二十个年头。二十年变化多大,自己由一个没吃没穿贫苦农民家的闺女一一姜大妮子,到红极一时的名妓牡丹红,再到今天这落魄的下场。虽然是亲骨肉,可是让郭老太太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老姑,我是大妮子呀,你咋不认识俺了?” 到这时郭老大娘才断定,眼前这位太太正是他亲侄女大妮子无疑。亲娘俩儿见面悲喜交加,眼里都含着泪水。 宋小山说:“郭大娘呀,亲人重逢该局兴才是,快别伤心了,外面天挺冷的,还是都请到屋里说话吧。”又说:“大娘呀,你亲侄女俺可是给你送到了,要没有别的事,俺拉活去了。” 郭老太太怕耽误小山挣钱也就不留他了,说:“小山呀,得闲来玩吧。” 小山刚出门却又转回来,手里提着两个点心匣子和一斤茶叶,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光顾了说话,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他把点心和茶叶都放在桌上,“这是来的时候,姜大姐顺路给你老人家买的礼物,是孝敬你老人家的。东西放在车斗子里,差点让我给忘了。哈哈,该打。”小山说笑着去了。 郭老太太把牡丹红让到炕上,说:“大妮儿呀,脱了鞋炕上坐吧,炕上暖和。”又拽过一条新棉被盖在大妮子的脚上,“这是新被子没盖过的。”自己盘腿坐在炕沿上和侄女拉呱儿。无非是分别多年家里外头发生的那些个事。 牡丹红看这间屋又小又矮,这铺炕就占去了一半。冲门放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子,一把缺了一条腿的椅子靠墙立着,墙角上用破砖头磴着一只旧木箱,想来这是老姑的全部家什了。可是炕桌上的茶壶茶碗别看都是粗磁家什,却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老姑是拾荒的,可是这屋里、屋外却不见一点儿破烂,也没闻出异味。老姑的家虽然穷,可是牡丹红自打进门就感到有种暖暖的气息在流动。 “老姑,这半天了怎么没见俺姑夫呀?”牡丹红先开口说。 “哎,别提他了。两年前就走了。” “哟,姑夫才多大岁数,咋说走就走了呢?” “大妮呀,凡是下苦力的,天天扛大包,干重活,饥一顿饱一顿,四十来岁就成了弯腰驼背的老头,积劳成疾。你姑夫活到五十六岁也该知足了。哎,早死早歇着去吧。”她抹掉几滴冷泪,“算了吧,不提他了。他走以后,老姑就指望捡破烂拾荒过日子,一个人好说,凑合着过吧咧。”她迟疑了一下说:“给老姑说说,这些年你都是干啥来?你婆家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这趟来看望老姑,咋没和女婿一齐来?” 老姑问的每句话,关心的每一件事,都触到牡丹红的痛处,让她感到刺心的疼。所以未曾开口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牡丹红从十八岁被卖给人牙子,换了二十斤小米说起,后来在车家给老不死的车老太爷当丫头而后二次被卖到北冈子燕禧班当了烟花女子。“老姑呀,俺在燕禧0班一住就是十五年,其中的辛酸就无法说了。到今天俺已三十二岁了,不能再给老鸨子挣钱了,她就把俺扫地出门,俺就这样被赶了出来。老姑啊,实话对你老人家说,你苦命的侄女大妮子,已经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而且还有一身的病。”牡丹红说完便呜咽不住。 郭老太太听了牡丹红一段撕心裂肺的哭诉,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没想到大妮子的命比黄连还苦。”郭老太太一时不知说啥好。是该说些心疼她、安慰她、同情她的话呢?还是埋怨她娘当初就不该卖闺女呢?还是痛骂这不公平的世道呢?最后说了一句话:“哎,一切都不说了。孩子,老姑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姑是穷不假,可是你放心住下,老姑再穷也饿不着你。” “姑……”牡丹红一头扎在老姑的怀里,她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江河,她要把十五年来的苦水都倾倒出来。 郭老太太从木箱里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给侄女擦去脸上的泪水。“咱穷人家一年到头难遇一件喜事,今天咱骨肉团圆就是咱老姜家大喜的日子。好孩子,咱不哭了,泪多伤身。老姑这就去做饭,咱吃饭。” 牡丹红从小包袱里拿出二十块钱,说:“姑,麻烦你老人家用这些钱买些酒菜儿来,咱娘俩儿喝杯喜酒。高兴,高兴。” “哟,这一顿饭也花不了这么些钱,老姑有钱,孩子,你的钱自己留着吧。” “姑,你是给俺外道呢?还是嫌俺的钱不干净?用不了就贴补家用。你就别客气了。” 傍晚,郭老太太的小炕桌上摆满了酒菜,中间还点起一支红赌烛,照得满屋売堂堂的。 宋小山推门进来了,手里托着一个荷叶包和一摞大火烧,进门就哏:“老郭大娘,今天俺的买卖不孬,俺买了俩酱猪蹄和刚出炉的火烧,孝敬你老人家。” 宋小山每天收了车交上车份,常带回点好吃的送给郭老太太。小山是孤儿,平时郭老太太没少照顾他。小山长成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儿,忘不了这位好心的老大娘对他的好。今天又是这样,他买回来好吃的送给老大娘,其实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牡丹红。 老郭大娘家里今天就像过年。三个人围坐一齐吃饭喝酒,大家心里都挺高兴。 牡丹红说:“这第一杯酒祝老姑健康长寿。姑你请啊。”娘俩同饮一杯,又说,“第二杯酒敬小山兄弟,昨天要不是小山兄弟搭救,俺已成了火车轮子下的冤魂了。 来小山兄弟,干一个。”牡丹红一扬头喝下第二杯。 宋小山看着面前满满一大盅酒,磕磕巴巴地说:“俺不会喝酒,从来不动这玩意。姜大姐还是你自己喝吧。” 牡丹红含笑不语,郭大娘却说:辣“今天高兴,咱彳三人都得喝,你要不喝大娘我生气了。” 小山知道躲不过就勉强喝了半盅,牡丹红说:“小山兄弟像个爷们,可就是被一盅酒吓住了。”小山说:“我喝,我喝。”他刚端起酒杯,忽听有敲门声。郭老太太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个穿黑制服的巡警。此人叫侯殿魁,排行老七,背后都叫他侯七儿,是管这一片治安的。 “这酒好香啊,我是不请自到,闻着酒香就来了。” 侯七见炕头上坐着位半老徐娘,就说:“老郭家的,你家什么时候来的客?” “嘻,她不是外人,是俺娘家侄女儿。多年不见来看看俺住两天。不是外人。老侯,若不嫌俺家的酒不好,凑合喝。” “不,我不是来喝蹭酒的。老郭家的,今天你家来了客人,上临时户口了吗?现如今不太平你不是不知道,街面上乱得很。上峰有令,发现可疑分子一律抓到局子里去。你瞧着办吧。”那双贼眼却不离牡丹红。 宋小山见不得侯七仗势欺人的样,便端起残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郭大娘,俺有事先走了。” 到底是牡丹红见过世面,她明白小鬼难缠,便慢条斯理地笑着说:“哟,侯大警官,这一回生二回熟,给个面子,酒虽不好人情在,来坐下喝一杯。俺来走亲戚儿,打算在俺老姑家多住些日子,往后还得请侯大警官多照应才是啊。”说着伸出小手轻轻拍了侯七的肩膀头一下。这一下让老侯酥了半边身子。侯七见酒拔不动腿,左一杯,右一杯,让牡丹红一连灌了他七八杯。侯七乜斜着眼说:“不喝了,不喝了。这酒真好。晚半煞儿我还得巡逻,回头见,回头见。”侯七出了郭家大门一溜歪斜地走了,口里还哼着小曲:“刘小红细细的腰身,从上下打了一个白来板的人儿,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儿……” 牡丹红自从住进郭老太太的家里,得到体贴,也得到安慰,心情较之以前也好了许多。但是她的脸色蜡黄,精神有时懈怠,这都被郭老太太看在眼里。一天,她关切地问牡丹红:“孩子,这些天你怎么了?姑见你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眼见得人都痩了一圈。连说话都没力气儿。姑见你这个样,又心疼又着急。别瞒着姑,有病不能拖,咱得治。” 牡丹红在老姑的逼问下,不得不说实话:“姑,俺病了。最近总是觉得小肚子坠胀,白的特别多,腰酸背疼的,有时还虚寒虚热的,就是走路都觉得不大方便。” 不用多说,老姑已经明白大妮子长的是啥病,就宽慰她说:“不要紧,别着急,有病咱就治。俗话说偏方治大病,老姑给你掏换个偏方先治治看。咱也不用求大夫,看医生,咱就在家里不声不张地就把病治好。” 你还别说,这位郭老太太还真有办法,不出三天,就掏换了好几个偏方,轮换着试一试,过了些日子,牡丹红的腰酸背痛果然减了许多。可就是这病不除根。 这回老太太决定带牡丹红去找神医一“神仙一把抓”。这位大夫姓张,祖辈行医,到他这里传到第十二代。张先生六十多岁,痩痩的,驼着背,自家开一间生草药铺。他给人看病从不开药方,只看一眼病人的气色,略微在病人手!上按一按,7单问一问症状,然后就在堆积如山的草药筐子里,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包成一包交给病人回家煎汤服下,你说也怪,十个病人吃了他的药,倒有九个治好了病。所以才得了“神仙一把抓”的雅号。请他瞧病的以穷人居多,有钱就给扔下三毛五毛的,没钱也照样抓药吃药。 这一天,郭老太太怀着很高的希望,带着牡丹红来到“神仙一把抓”的药铺。病人说了一下症状,张先生从眼镜后面瞧了一眼病人的气色,问郭老太太:“病人是你什么人?” “是俺娘家亲侄女。” “噢,是了。”然后思忖良久,说了一句,“令爱这病学生治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别耽误了。” 郭老太太听了这话如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头凉到脚,便央告着说:“张先生,你是活神仙、活菩萨,俺老婆子求到你门上了,你就给孩子治治病吧。” “老嫂子,话不是这么说,咱们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用不着客套。抓副药不难,恐怕是不但治不了病反而误了事。大侄女这病是沉疴,我本事不到,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劝你及早到大医院看西医吧,西医治大侄女这病有良药。快去吧,千万别耽误了。” 在郭老太太再三央求下,张先生抓了一副清热解毒的药,应付过去。 回到家,郭老太太方才明白,大妮子这病到底有多么重。这种病不但不好治,而且极难除根。她想大妮子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女人没经受的罪,她经了女人没吃过的苦,她吃了。虽然我老婆子穷,我豁出这老命也要给孩子把病治好。让她扬起头来,重新做人。 又过了几天,终于被郭老太太打听清楚了。外国人在济南开设的齐鲁医院,有一种针剂叫什么“盘子西邻”,据说专治花柳病一针即可见效。这种进口药价格昂贵,别说是穷人,就是一般市民也治不起。 这可难坏靠拾荒度日的郭老婆子。无奈之下,她只能对大妮子实话实说。 牡丹红说:“姑,你老人家别发愁了。这病俺不治了,能活一天就算一天吧。” 郭老太太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她说:“哎。我那苦命的孩子,病是在你身上,苦也是你来受。这能怨你吗?要怨就怨那些黑了良心的人。罪孽是他们犯下的,孩子,你是个受害的。孩子,咱不丢人,咱也不比谁矮一头。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打起精神往前奔。钱,你不用操心,老姑想办法。我去借,我去抹(贷)再不就把这两间破屋卖了。无论如何也得把给你治病的钱凑齐。听老姑的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牡丹红在郭老太太的启发开导下,打起了精神,坚定了治病的信心。 晚上,牡丹红打开包袱儿,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红漆雕花锦盒,这个锦盒是离开燕禧班那天小姐妹送给她的示意老姑关好房门,将锦盒内盛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坑上。烛光下见是闪闪发光的,一只翡翠领花、一卦金项链和两副赤金手镯,还有百八十块现大洋。她含着眼泪说:“这就是俺十五年挣的卖身钱,全都在这里了。” 老姑看到这些宝贝,百感交集不知道说啥。她只说了一句:“好吧,咱就用这些东西去治你的病。” 经过三个月的住院治疗,牡丹红的病医好了,出院了,但是失去了生育的能力。等到她的身体完全恢复以后,她感到摆脱病魔羁绊后精神的轻松和愉悦。从此结束了屈辱的十五年,获得了新生。 有一天,娘俩儿盘算。往后的日子咋过呢? 大妮子说:“我看咱这下坡街的住家也有三十来户,日常里就算是称个盐,打个酱油啥的都得到杆石桥街去买,很多不便,咱这里就缺个杂货铺。我粗算了一下,除去看病的花销,我手上多少还有剩儿,咱不如用这些钱当本儿,就在咱街上开个小杂货铺,不是也能挣碗饭吃吗?” 又说:“老姑,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也别去捡破烂儿受那些累了,咱娘俩合伙做个小买卖不是挺好吗?” 老郭大娘没想到大妮子出了这门个好主意,高兴地说哎呀,好呀。多亏你年轻脑筋来得快。你老姑就没想到。行,我看行。” 于是在拉洋车的宋小山、种菜的张园子和街坊邻里的帮助下,就在自家院里靠街盖了一间门头房,前门当街,后门通院里。宋小山帮着给进了货。这样不出一个月,姜家小铺就开张了。开张那天,铺子门口贴的一副楹联写得好。上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是“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是“和气生财”。 从此以后下坡街的街坊们买点日用品,零儿八碎的东西,不用出街就买到了。在街坊邻舍的照顾下,姜家小铺的生意还挺红火。不久,邻近的人也听说,下坡街就近开张了一家杂货铺子,老板娘姓姜,叫姜大妮子,人长得漂亮,听说没男人。 小铺面朝南,迎门放置一曲尺柜台,柜台后的货架上摆满各种杂货及烟酒糖茶。柜台上放一圆鼓鼓的酒坛子,用沉甸甸的豆粒袋子覆盖坛子口,旁边摆几样下酒的小菜,无非是豆腐干子咸长果,五香瓜子面蚕豆。东西山墙下各置一副小小的座头,顾客可以打上一壶老白干,外加两碟小酒肴,坐下来边聊天边吃酒。也有那性急的打上一茶碗子二两酒,一口吞下,抹抹嘴,撂下钱扭头就走。似这样的杂货铺兼酒肆的小铺子,在老济南的背街小巷内,比比皆是。 姜家小铺铺面虽小,可是人来人往,人气儿很旺。街坊邻舍时常到小铺买东买西,有时钱不凑手,赊着欠着也没关系。姜大妮子每天梳洗干净,坐在柜台后照顾生意,家务活儿由老郭大娘一人承担。别看她上了年纪,可是心劲儿挺盛。 到姜家小铺喝酒的,多半是住在这条下坡街上干力气活的,干了一天的累活、重活,傍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先到姜家小铺来上四两,依着柜台就着小菜喝下去解解乏,然后再回家。也有家住附近街上好事的闲人,情愿跑冤枉路也要到姜家小铺喝二两,为的是多看两眼这位俊俏的老板娘。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特殊的人物。一个是巡警侯七,另一个是种园畦的张园子。 侯七他是借巡街,隔三岔五到姜家小铺蹭个酒喝,从来不给钱。姜大妮子懒得跟他计较,权当是喂了狗。 张园子可就不一样了,别看他穷,喝酒从不欠酒钱。他是每天必到,每到必坐在西山墙下的小桌边,一只脚习惯地踩在凳子沿上,两碟小菜,二两酒喝完了再续。不喝痛快不算完。 说起张园子颇具传奇色彩。他五十岁开外,打了一辈子光棍子,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啥。他高身量,宽肩膀,一部络腮胡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为人仗义,谁家摊上事,他只要听说必定跑在头里人若有求于他,他是有求必应。他一生有两个爱好,一是侍弄菜园子,二是喝酒。他的菜园子在下坡街东口,紧靠大马路。他是这下坡街最早的住户。当初,他独自一人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打了一眼井,盖了一间草房,算是安了家。他把种菜当养花,他侍奉的菜地甭提多么好了。 眼下正当春夏之交,你看吧,他挑的菜畦子平平整整,黑乎乎油汪汪,就像娘儿们梳的头。你再看那架黄瓜、西红柿、嫩豆角、鲜辣椒、大茄子个个都长得胖乎乎、水灵灵。青是青,紫是紫,红是红,黄是黄。过路行人驻足赞赏,人见人爱。每当这时,张园子他总是满脸堆笑,叼着小烟袋站在地头上,那份展扬、那份自美、那份满足都写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这还不算,张园子最拿手的绝活是种黄烟。他种的黄烟株高三尺,棵大盈席,顶着细小的水珠,可劲儿地长。每年他只种两三畦子约莫二十来棵。只求精,不求多。到秋后下了叶子,烤成金黄色的烟叶,一上市就能卖个好价钱。张园子舍不得全卖,留下小部分自己享用。 今天,张园子清早下菜,十来种鲜菜都摊在一张大席上,放在地头上叫卖。那些老主顾儿和过路行人都争相采买,谁不想花同样的钱尝个鲜儿呢? 天近晌午,侯七盘算着到张园子那里弄些不花钱的鲜菜,回家给老婆子做午饭。这时只见侯七来到菜地边,晃着小脑袋说:“我说张园子,你一大早就摆摊卖菜,妨碍交通不说,你交税了吗?” 张园子只顾应顾客,没空搭理他。侯七得理不饶人,大声哏哏:“张园子,识相的麻利交上税款,少给我装糊涂。要不然别怪我不给面子。走,跟我到局子里走一趟。” 张园子明知侯七搅他的买卖,气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骂道:“侯七,你个狗杂碎,你披了这张狗皮老子就怕你了?俺不吃你这一套。有种的,你等着。”说罢,转身从草屋里提着一柄闪亮的大锄,直奔侯七而去。侯七见势不好,回头就跑。张园子高举大锄边追边喊:“有种的别跑,俺今天叫你认识认识你张爷爷。” 侯七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往回走。猛抬头见是保长刁育贵。老刁留着两撇黄胡子,两腮无肉,贼眉鼠目,穿一件灰不溜秋的中山装。他常见政府大员胸前佩戴一枚青天白日徽章,便在旧货摊子上掏了一枚,学着人家的样子别在自己身上,借以吓唬小老百姓。 “七儿,这是又给谁怄气了,满脸的不自在。” 侯七气急败坏地将刚才自己与张园子闹的那一出学说了一遍。老刁听了不以为然地说:“嘻,他一个酒泥子,你跟他生什么气?走,到我家喝两口。”侯七跟在习育贵屁股后头,一前一后去了。这一对坏水凑到一齐准憋不出好屁来。 在刁育贵家中两人对酌。老刁说:“最近时局不稳,共产党借机兴风作浪,上峰有令缉拿共产党嫌疑分子。这杆石桥一带可不是平静、安生之地,前些年育英中学就混入过共产党煽动学潮,这你该清楚呀?现在你的辖区有何异动没有?” “保长,你老人家请放心。我管的这一片,除了下苦力的就是拾荒的,他们懂得什么呀,能顾上嘴就不错了。” “不是那么说,越是穷人聚集的地方,越容易闹事,越具有危险性,历代如此。你可不能大意,低估了这伙穷棒子哟。” 经老刁这一提醒,侯七一拍大腿说:“刁爷,你不说俺倒忘了。下坡街那臭拉洋车的宋小山,经常发牢骚,说什么‘世道不公平呀。‘穷人没活路呀’。这算不算异动?有一天晚上,路遇宋小山回家,他边走边唱小曲。当时我想这小子还会唱曲?就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你猜这小子唱的什么?” “唱的什么?”老刁夹菜的筷子停住了。 “他唱‘八路军,什么营。谁什么,谁光荣’。”我也没听清楚。他发现了我立马住了口。刁爷,宋小山算不算是危险分子?” 刁育贵放下筷子说:“光凭这一点还不够。你好好想一想,这个宋小山平日与谁来往密切?他们在一起都是说的什么,干的什么?”老刁喝下一盅酒接着说:“我说七儿呀,你得干点正经事,别一天到晚净惦记着占小便宜儿。像宋小山你得给我盯紧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为这个……懂吗?” “是。你老教训得是。” “你回去抓住宋小山这根线往米里倒。只要嗅出点味儿来,立马向我报告。刁爷还能少了你的好处吗?” 刁育贵的几句话刺激了侯七的神经,他报告说:“有一条重要的线索向你老报告,宋小山经常往姓赵的穷教员家里凑合,两人嘀嘀咕咕一聊就是半宿。太可疑了。” “这件事很重要,你知道该怎么办。来,干一杯。”侯七说的穷教员名叫赵文启,与宋小山邻居,是育英中学国文教师。三十来岁,东北瀋阳人。“九一八”事变后,全家人都死在日本人屠刀下,他侥幸活了下来,流浪到关内。到北平后,在北大做了名旁听生,因为参加“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受到牵连,被迫离开北平来到济南。经朋友推荐在杆石桥外育英中学教书,勉强糊口。因图房租便宜距学校近,所以才在下坡街穷人区租了间房子安下身。 赵老师待人谦和,街坊邻里求他代与封书啥的,他从不推辞。春上,姜家小铺开业,就请了赵老师写的楹联。 宋小山不识字,但是非常敬重邻居赵老师,因为在小山的眼里,赵先生是位有品行有学问的人。赵老师见小山是个诚实的人,平时闲下来也乐意教他识几个字。 赵老师常对小山说:“不识字就是睁眼瞎,就会被人欺负。” 时间长了,彼此间混熟了,小山常到赵老师家中学点知识,长点见识。赵老师也将些个历史人物和他们的事迹讲给小山听,小山听得很专心。 一次,小山冋赵老师:“赵先生,有件事俺想不明白。你说吧,日本鬼子的时候,咱老百姓的日子过不去,现在好不容易盼到胜利了,可是物价飞涨,一天一个价,咱老百姓的日子还不好过,到处受欺压,这到底是为啥呀?” 赵老师态度变得很严肃。说:“小山啊,你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回答这个问题一两句话说不明白。这样说吧,你想一想,一个政府天天忙着打内战,对老百姓的死活于不顾,这种日子能好过吗?物价能不飞涨吗?” 小山说:“没错。我在火车站天天看到一列接着一列的兵车往北开。真要是打起来,老百姓还有法活吗?” 赵老师说小山啊,现在你明白了吧?中国要想有前途,中国的老百姓要想彻底摆脱贫穷落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人民团结起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彻底推翻蒋家王朝,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 宋小山在赵文启的小屋里学到很多知识,悟出很多道理。有时两人谈到深夜。第二天,小山顺路把赵老师送到学校。学校里不知情者都说:“嚇,老赵混上包月了。” 一天,赵文启下班路经姜家小铺,被老郭大娘拦住了,她说:“赵先生,你送俺家的对联,人人都夸你写得好,给俺家带来财运。还有小山也帮了不少忙,俺还没有谢你们呢。今天俺备了酒菜,都是家常粗菜,叫小山陪着赵先生到俺家喝盅酒,千万别驳俺老婆子面子。” “谢谢郭老太太的好意。写几个字不过是举手之劳,反让你老人家破费。”赵文启爽快地答应下来。 小铺早早下了门板,老郭大娘精心做了四样菜,烫了一壶老白干,都摆在炕桌上,专等客人赴宴。不一会儿,小山陪着赵老师来到郭大娘的小院。请赵老师炕上坐,大妮子和小山作陪,郭大娘打横坐在炕沿上。 酒过三巡,郭大娘说:“赵先生,你是有学问的人,今天你能到俺家是瞧得起俺老婆子,俺再敬你这一杯。” 赵文启双手端起这杯酒,感慨万分。他说:“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今天坐在郭大娘家的炕头上,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九一八。事变后我全家遭了害,我孤独一个人流落到此地,一无亲二无故,郭老大娘、小山兄弟你们不拿俺当外人,我心里着实感激 后记 十年前,我写了约六十万竽的小说《苦难三部曲》——《多事之秋》《夜幕之下》《黎明之前》,所反映的时期分别是民国、抗战、新中国成立前夕。完成后却发现存在内容分散,结构不合理的缺点。经过反复考虑,将第三部一刀切下,将其掰开揉碎,重新润色加工,整理出八个短篇小说,而后从中选择了五个组成了一个集子。它就是今天与读者见面的'《将军之死》《殇逝》《文三少私娶艳春女》《槐花》和《牡丹红》。 选定这个集子的总题目时,却费了一番周折。起初设想了好几个题目,却不尽人意。经过挑选,感觉《秋园掇英》四个字比较含蓄、上口。但仔细一砸摸,“秋园掇英”与集子讲述的故事不够贴切而且比较俗气。最后在朋友的建议下采用《俗、贴切而又接地气。 我已步入老龄阶段,但我还有余热。我亲手培植了一株小草,让这株小草给这伟大的时代增添一点儿绿色。这并不起眼的小草,她就是我的短篇小说集——《济南旧事》。 作者。 二零一五年十月。 第四章 槐花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小说的主人公槐花曾经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她大胆追求爱情和自由。可是在当时的旧中国,她却变成一个饱受苦难的妇女典型。她的爱人惨遭日本兵的杀害,自己也被拉去当了慰安妇。她死里逃生,却未躲过被卖身的厄运。这两个丈夫死后,她拖着老病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那吃人的社会苦熬苦煎,受尽了压迫和欺凌。当她走投无路时,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她的家乡济南,迎来了一九四九年的第一个春天。 济南泺口镇槐柳庄有崔姓小户人家,当家的崔老三好赌,祖辈留下的二亩薄田早被他卖光,而后凑合着做个小生意度日。要问他做啥生意?卖醋。小商小贩天不亮推上独轮小车,小车子两边捆上两个小油篓,在酿造作坊发上二三十斤好醋,到济南城里走街串巷叫卖,一天也能混个块儿八角的贴补家用。 说起洛口醋有三百年的酿造历史,极负盛名。选择上好的红高粱,秘方精制。味道甘醇芳香,堪称历代贡品。比山西陈醋、王村老醋不相上下。 洛口镇上酿醋的大、小作坊,不下数十家,其中要算蔡家作坊规模最大,酿造的香醋最好。 今天,崔三赶早在蔡家作坊发了三十斤好醋,推着小车沿小清河畔的蚰蜒小路,朝济南府的方向迤逦南行。约行二里许,见一院落高墙四合,铁门紧闭,院中一。座高大的塔式建筑向天耸立,建筑物的顶端立硕大的十字架。这便是清河天主教堂。每天崔三卖醋行至此必停在大树下小憩。今天也不例外,他刚停下小车,就见教堂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从缝隙中侧身挤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外国神父。神父高鼻子,黄头发,蓝眼球,颧骨红红的,两腮和唇的四周刮得黢青。他身穿袈裟,胸前挂一副银亮的十字架。他叫端纳,美国人。 崔三见神父朝自己一步步走来,心里便有几分发毛,是因为月前他向神父私人借的钱,还没有还清。他便立起身殷勤地向神父说了声:“神父,你早。”崔三习惯地垂手而立,他奉洋教已经一年多了。 “我的孩子,上帝会宽恕你的,而且会帮助你赚很多的钱。”端纳从镜片后瞧着崔三,替他在胸前划了十字,然后和蔼地说,“转告你的太太,请她把我的衣服洗好后,快一点儿还给我。我会给她很多钱,不会让她吃亏的。” 崔三赶紧说:“知道,知道。今天头午,她一定把洗干净的衣服给你送去,放心。我该去做生意了,再见神父。” “上帝保佑你,我可怜的孩子。”一股刺鼻的醋味,使端纳觉得很不舒服,他用一方雪白的丝制手绢捂着鼻子,“野蛮的味道。” 因为洋人只吃鲜果汁不吃醋。 太阳升得老高了。从村子里走出一个妇女,她的臂弯上挎着一个很大的竹篮子。篮子内放的是浆洗好的衣服,都叠得板板正正,放得整整齐齐。她吃力地挎着篮子朝教堂方向走去,走近了才看清,她不算年轻但也并不老;长得不算俊,但也不丑。她只顾低头走路。 大凤一手挎着竹篮,一手使劲推开教堂的铁门,进到教堂院内,院子里静悄悄的,她顺着熟悉的路径跨过一道小门,走过一条阴冷的长长的走廊,然后停在一个房间门前,她小心地推开房门。房间很小,但是整洁干净,几乎没有多余的陈设,只在墙中央挂着圣母玛丽亚的神像。她拉开五屉柜的抽屉,将她亲手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件仔细放好,又将堆在角落里的脏衣服收起放在大竹篮里。这时她觉得有些累,正想着喘口气歇歇,门开了,端纳高大的身影出现了。他伸出双臂向她走近。 “你好吗?我亲爱的凤。” 大凤微笑着看着他那蓝得像大海似的眼睛,紧走两步,很自然大方地倒在端纳的宽阔的怀抱里。他用长着黄色绒毛修长的手指慢慢地轻轻地抚摸她乌黑的头发。她两颊绯红像喝醉了酒,瘫软在他的身上。他慢慢解开她的纽扣,露着一对肥大的、白嫩的、有弹性的乳房,那粉红色的乳头硬硬地挺着。他贪婪地看着她的裸体,好似一口把她吃下。然后抱起她,轻轻地放在床上。钢丝床像一架摇篮,发出连续的“咿呀,咿呀”的声音。大凤双目紧闭,尽享天主赐予的肉体的快乐…… 大凤经常与同村闺女、一齐长大的巧姐在一处做针线,拉那闺房私语。一天巧姐问她:“姐来问你,你咋就给那教堂里洗身裳?不就是图挣那俩钱吗?反招得背后落闲话。” “人家给的钱多。” “给的钱多也不伺候洋鬼子,没出息。人家笑话,你不怕?俺都替你嫌丢人。” “姐,俺不光为这……你不知道……” “不为这还为啥?你说。”巧姐追着问。 “俺不告诉你。”大凤涨红着脸,低头不语。 “你不说是吧?行。往后有了事别求俺,也别再叫俺姐。”巧姐真生气了。 大凤被逼得没法,就说你别生气,这事实在不能对外人说。要是传扬出去,俺就没脸活了。” “哟,还有那事?”巧姐估摸内中必有隐情,“不想说就不说,姐也不逼你了。可是咱把丑话说到前头,别到时候真出点啥事,你可别怨俺。别怪姐不提醒你。” “姐。你,俺……” 巧姐看出大凤犹犹豫豫,想说又不敢说。 “放心,大凤你尽管说。俺对天发誓,要是从俺嘴里传出一星点儿,让俺口里长疮,烂舌头根子。” 到这时,大凤才向巧姐吐露了真情。巧姐听完了大凤说的话,吓得吐出的舌头都抽不回去了,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说:你真……真是……让我说你啥好呢?这不是作死吗?” 大凤低头垂泪,半句话都没有。巧儿见她这副可怜相,就不免觉得心疼,谁让她俩是发小,一齐长大,如一奶同胞的姐妹呢。便宽慰她说:“你也别害怕,老人常说‘谁一辈子,不打个黑碗呢?。改了就好,反正这事就姐一人知道,千万别让你男人知道了。你也要管住自己,别再到教堂去了,也别给那该死的端纳洗衣服了。” 两人都沉默着,各自想心事。一会儿巧姐又说:“俺就纳了闷儿了。你是有男人的人,干吗和教堂里的洋鬼子胡混呢?” “姐啊,你是不知道,崔三说奉洋教有好处,他先奉了教,后来又叫俺也奉了。崔三做小买卖是向端纳神父借的本钱,去年冬里俺婆婆病死,又是崔三向端纳神父借的棺材板钱,直到如今还没还清债呢。”大凤抬头偷偷瞧了巧儿一眼,试探着说:“再说了,端纳神父不是坏人,他待人可好了,可温存、可会体贴人了。俺跟了崔三这许多年他对俺有过好脸子吗?喝了酒不是打,就是骂。高了兴把你拉过来摁到炕上,呼哧、呼哧干一顿,完事了一把推开你自己翻身睡去。平常日子里,对俺说话从来没有好气,多一眼都不看你。只有端纳才……”大凤把下面的话咽下去,没好意思说出口。 “才什么?你倒是说呀,急死人了。” “只有端纳才拿俺当人,让俺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 “真正的女人?啥意思?你把俺弄糊涂了。”巧姐不解地问道。 话都说到这份上,大凤不再掩饰,便实话实说,她凑到巧姐耳朵根子下:“端纳的那个物件……” “没臊。”巧儿骂了一句,“谁信你的屁话。” “不信,你自己去试试呀,嘻,嘻……” 一年以后,槐树开花的时候,大凤生了个七斤多的胖闺女,取名叫槐花。槐花长到四五岁,就常跟在母亲身后,到教堂送浆洗的衣服。端纳特别喜欢这个小女孩,每逢见面都送她糖果,像慈父一样爱抚她。一晃的工夫槐花长成大姑娘了,她每天出入教堂像在自己的家。端纳教她写字、教她诵经,还教她唱诗。 圣诞节到了,槐花参加唱诗班,端纳送她一身专为她订制的洋服。槐花穿起这件洁白的礼服,显现出挺拔修长的身材,动人的曲线,俨然一个端庄秀丽的西方女郎。在教堂里,在唱诗班里,在庄儿里,槐花成了人们关注、羡慕和议论的对象。爹妈当然为女儿高兴,可是庄里也有那知根知底的老人,瞧不起崔三一家子,骂他们是少廉寡耻,吃洋饭的洋奴才。 小清河天主堂的唱诗班有一个女孩名叫槐花,貌如天使下凡,美丽无双,家住洛口镇槐柳庄,是卖醋的小贩崔三的闺女。消息很快在洛口镇一带传得沸沸扬扬。当地人对槐花好有一比一沙土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 蔡氏酿造厂的当家人蔡杏佛,五十多岁,住镇前大街。祖上也曾当官为宦,蔡家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在洛口镇是赫赫有名的大户。杏佛家中两房太太,膝下三子二女。老儿子少华,年十九,在济南府洋学堂读书,称得上仪表堂堂,才气出众,在三兄弟中属他有出息,杏佛自然偏爱他几分,虽然身为庶出,却对他抱很大的希望。 少华爱慕槐花已久,却无缘相识,心中思念之情实在忍耐不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大胆进入教堂,借做弥撒为由,混在人群中,见一见心爱的姑娘,梦中的情人。 这天少华又借了做弥撒的机会,早早来到教堂,他身着减监色的学生制服,尖头皮鞋,油头粉面,胸前别着市立中学的校徽,在人群中豁朗耀目。唱诗班大概有二三十人,他却一眼认出其中一位窈窕少女必是槐花无疑。自始至终少华的眼睛竟没有分秒离开她,只可惜两人近在咫尺,却没有得到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直到弥撒结束,人们都走光了,神父和唱诗班也撤了,空旷的礼拜堂里只留下他孤独一人时,他才恋恋不舍地姗姗离去自那以后,少华每个礼拜六都要步行二三十里路,不辞辛苦、风雨无阻地由学校赶到教堂,不是为了弥撒,而是为了多看几眼他那朝思暮想、心中无法忘却、更无法割舍的美丽的女郎。单纯的少女并未发觉那位潇洒的男生暗恋着自己,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逃出端纳神父的眼睛。 时光飞逝,学期结束了,暑假到来了。一次弥撒结束以后,端纳神父走近少华面前:“年轻人,看得出你的心思很重,痛苦的魔鬼时刻都在缠绕着你。我可怜的孩子,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神父。”少华被感动了,低下了头,而且向神父吐露了心声。 后来在端纳神父的帮助下,两个年轻人的手终于牵到一起。神父向他俩默默祝福,在圣母玛丽亚前为他们祈祷。 在温馨的暑期里,一对年轻的情侣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美丽的小清河畔。在蓝天碧水之间,在大柳树之下,在嫩绿的水草丛中,留下他们的行行足迹。他们互相倾吐着对恋人的爱慕。那少男少女纯真的情恋,那说不尽的甜蜜的情话,那长久的如醉如痴的柔情蜜意,使他们坠入爱河。 当这个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一天,蔡杏佛老爷子坐在上房的太师椅上,在全家人面前当众训斥、指责少华。 “少华,爹供你读书,现在即将高中毕业了,你的学业究竟怎样?毕业后你打算做点什么?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前途没有?” 少华听完爹的话,一时难以找到让爹满意的答案,就含含糊糊地说:“回爹的话,学业不敢说良好,但是儿子敢说尽力而为了。至于说到前途大事,还没来得及细考虑。” 杏佛冷笑着说:“哼,我看也是这样。前途没细考虑,可是谈情说爱一点儿也没耽搁。你把心思都用在女人身上了吧?还好意思说‘尽力而为。我都替你害臊。” 这时他见紧挨着爹、坐在下首一排椅子上的大哥少卿跷着二郎腿斜着眼往上看,坐在他身旁的大嫂撇着嘴显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少华已明白自己遭了暗算,有人向爹参了自己一本。又见坐在对面一排椅子上的生身母一一二姨太太,满腹惆怅,焦急地盯着少华,替亲生儿子捏着一把汗。 就听爹又说:“在咱这个大家庭里,爹做事向来公道,不偏不向,赏罚分明。少华,别指望你犯了家规爹会袒护你。爹问你,你可知罪?” “爹,儿子何罪之有?” 姨太太听儿子顶撞老爷子,着急地暗暗向他摆手,意思是千万别吃眼前亏。 “好,那今天就当着全家人,明白告诉你,你犯了蔡家不能容忍的三大罪状。一,你擅自进教堂奉洋教,犯了家法;二,你背着家长私订终身,目无尊长,是不仁不孝;三,你恋上槐柳庄泼皮无赖崔三家的闺女,你这是无视家规,辱没祖宗。有此三条,逆子还有何话?” 蔡老爷子动了真格,满堂上下鸦雀无声。少华却是满腹委屈,一张脸憋得通红,他强压下胸中的怒气,换了一副平和的口吻慢慢申诉,据理力争。他是这样说的:“爹,您老人家且莫生气,气大伤身。今天当着全家人的面,听儿子慢慢向您解释。首先说学业,儿子不敢稍有松弛,没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将来总会用事实作证。在此,儿子郑重声明:一、我没有奉洋教。二、我进教堂原是为了长见识,寻求西方文化,补己之短,这并不为过。三、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社会提倡民主、自由,反对封建宗法、家长制。谈恋爱是我的权利,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别人无权干涉。至于崔三的为人与我无关,我爱的是他的闺女,将来还要娶他的闺女。” 没想到少华为自己的辩解却引来滔天大祸。蔡老爷子气得面色铁青,喘着粗气,无法抑制胸中的怒气,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少年说:“反了,反了。逆子,不可救药。我来问你,念书都念到哪里去?你竟敢当着众人的面顶撞你爹。一派胡言乱语,你倒觉得有理了,你不配做蔡家子孙,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这个家也不能容你。” 老爷子气得手脚冰冷,几乎昏厥,全家人急忙呼救,送至卧室。老爷子慢慢平复下来,幸好没出大事,众人才放下心来。当晚,二姨太埋怨儿子:“少华,娘不是说你,你也忒任性,忒不听话。要是老爷子有个好歹,你大哥能饶了你吗?他能善罢甘休吗?你不是不明白,娘在这个家里有多难啊。”说着那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娘,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别说他们不容我,我早就在这个老封建家庭里过够了,早晚我要离开这里,我就不相信离开他们活不下去。” “那你就不要娘了?你走了,往后让娘可咋活呀?”娘泪如雨下。 “放心吧娘,等我混好了,回来接你。” 第二天,少华与槐花说了昨天发生的事,并把自己要离家出走的打算告诉了她,他紧紧握着槐花的手说:“槐花,我……我就是舍不得你……” 没想到槐花不但不悲戚反而兴奋地说:“好呀。少华哥,你走哪里俺就跟你到哪里。咱俩永远在一起。”槐花脸上绽放着天真灿烂的笑容。两个年轻人紧紧相拥,生怕走失其中一个。又听槐花说:“咱们俩临走前一定先要去给神父告别。”槐花的真诚、质朴和无忧无虑,顿时让少华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在教堂端纳的房间里,神父为两个年轻的恋人祝福。 他赞同少华的主张,离家出走到北方去,过独立自由的生活。端纳神父是这样说的:“我的孩子,上帝会怜悯你们的,幸福会降临到你们面前的。”神父的眼睛潮润着,“北京王府井大街的天主堂有位约瑟夫神父,是我的朋友。你带上我的信,他会帮助你们的。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阿门。”神父替他们画十字,并吻了他们的额头。 天不亮儿子告别母亲。母亲秘密送儿子登程。在大门外母亲含着眼泪,目送少华和槐花消失在晨雾中。 蔡少华和崔槐花离家出走以后在洛口镇和槐柳庄引起一场罕然大波。 “哎,我说二哥,你知道不?” “啥事“蔡杏佛财主家少爷和咱庄崔三的妮子私奔了。为这事全庄都闹翻了,咋就你一人不知?” “嘻,这还叫事吗?前儿府上(济南府)丁字街口处决了两个谋害本夫的奸夫淫妇,看热闹的人山人海,那才叫好看呢?私奔算个啥?” 十来天以来蔡家撒出人四处寻找,却毫无结果崔三更是找闺女找疯了。只有槐花娘默默流眼,跪在圣母玛丽亚神像前忏悔、祈祷,求上帝饶恕一对可怜的孩子,一切惩罚都让自己一个人承受。 少华和槐花到北京已经有些日子了,他俩租了两间小屋,住进大杂院。槐花仍旧是每天都生活在无忧无虑之中,脸上总是绽放着天真的、幸福的笑容。少华带着她逛白塔寺,品尝京式糕点和各种小吃。在一家卖绣花鞋的摊位前,摆满各种花色的京式绣鞋,槐花驻足欣赏舍不得离去。少华看出她的心思,便狠了狠心花了一块两毛钱(按当时市价一斤白面一毛二分)给槐花买了一双缎面绣鞋。槐花长这么大第一次穿这么好的鞋,高兴得心里像开了花。 来京城时,娘把积年攒的私房钱都偷偷地给了儿子,现在看看这些钱都用得差不多了,小两口便想起带上端纳的信到王府井大街天主堂去找约瑟夫神父。 约瑟夫神父看上去比端纳还要老,戴着深度近视镜。在他看完老朋友的信后,便温和地问道:“年轻人,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请说。”少华把自己想得到一份工作赚钱养家的想法直接告诉了他。当约瑟夫了解少华有高中毕业的学历后,想了想说:“此间有一所教会办的平民小学,如不嫌弃,我可以推荐你去那里教书,但新水并不高,养家还勉强,若是能接受,明天就可以去上班。”约瑟夫直言不讳,“因为有位老师请了病假,学校很需要你。” 就这样少华的工作问题解决了,生活也有了着落。 不久,他们搬出了大杂院,另在学校附近赁了一方只有三间北房,外带一间厨房的小院落,独门独户,他们俩俨然过起了二人世界的美满的小日子。少华和槐花每礼拜日都到教堂参加弥撒,与约瑟夫神父的私交也越来越多了,少华在教会学校的工作也就稳定下来。 少华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给家里写信,却与端纳神父有书信来往。少华在信中说多亏了端纳的朋友约瑟夫帮助找到一份工作,并请端纳代向自己的母亲和槐花娘报平安。因为端纳一向与蔡府无甚来往,所以这事只能转托槐花娘。槐花娘并不推脱,寻机会见到少华的生身母,蔡府的二姨太太。二姨太亲眼看到儿子给端纳神父的信,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槐花有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家务活干不动了,少华就花钱请了一位当地的老大妈帮忙照顾家。十月临盆,槐花生了一个女孩。婴儿刚一落草,可巧西边天空出现一抹彩云,于是少华便给女儿取名小霞。三个月以后小霞长得白白胖胖,大眼睛,高鼻梁,非常可爱。小两口对女儿疼爱得不得了。孩子一天天长大,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意外地发现小女儿耳朵失聪,竟是个哑女。纵然是这样也没丝毫影响年轻的父母对小女儿的深爱,反而更拿她当作掌上明珠。 小霞一岁五个月的时候,卢沟桥事变爆发了。不到一年的工夫,日寇侵略的战火燃遍半个中国。北平沦落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老百姓无法生存,亡国奴的日子苦不堪言。更不可忍受的是,头戴鬼子兵黄帽的狗汉奸充当向导,领着日本兵和伪警察疯狂地到胡同里挨门挨户强拉年轻妇女做慰安妇。那些年轻的大闺女小媳妇人人惶恐,脸上抹锅灰,东躲西藏,家家关门闭户,鸡犬不宁。 早上,少华刚要出门到学校上课,在胡同口出现一队端着刺刀的鬼子,伪警察打着“北平妇女慰劳团”的白旗,向胡同里走来。少华返身插上大门,回到房里赶忙让妻子抱着孩子躲藏起来。这时急促的打门声、吼叫声一阵疾似一阵,门被砸开了,少华直挺挺地站在院中,面对鬼子的刺刀。狗汉奸在鬼子小队长耳边说:“这里有个大大的花姑娘。”又阴险地对少华说,“你的漂亮太太呢?快把人交出来去慰劳皇军。” “她们娘俩早就回山东老家了。”少华说。 狗汉奸指着院中晒的尿片,阴险”滑地说:“这是什么?给我搜。” 槐花躲在灶房一角的柴草堆里,为了怕不懂事的小女儿哭出声儿,就把奶头塞进她的小嘴里。 不多时,槐花被拉到院子里,上衣被扯碎了,裸露肩膀。鬼子小队长贪婪地看着槐花,发出一阵狞笔,欲将黝黑的爪子向槐花怀中伸去。这时,少华接过孩子,给槐花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朝鬼子大喝一声:“强盗,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野兽般的小队长,拔出三尺长的雪亮的屠刀,对准少华劈了下去。少华倒在血泊中,手里紧紧抱着孩子。 槐花被捆绑着和其他二十几个年轻妇女像牲口一样被装上汽车拉走了。在鬼子的兵营里,这群可怜的姐妹浑身上下被剥得精光,从早到晚遭到几百名鬼子士兵,一次又一次地轮奸,直到奄奄一息,折磨而死。入夜,鬼子将她们的尸体扔到汽车上,拋尸荒郊。 深夜,漫天星斗。槐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幸免一死。她强睁开眼睛见四下漆黑,一片茫茫。星光下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一农民看庄稼的窝棚,她顾不得赤裸的身体和满是血污的下身,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窝棚爬去,身后留下一道深深的血迹。窝棚里没有人,那草铺上有一床破棉絮,她抓过来盖在身上一头扎在草铺上…… 当苦命的槐花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洒在小小的窝棚里。这时她见窝棚外一庄稼老汉蹲着抽烟袋,见她醒了就从瓦罐里倒了半碗米汤,让她喝下。就是这半碗温和的米汤救了她的命。 槐花向这位庄稼老汉儿哭诉了全家惨遭横祸,眨眼间家破人亡。自己又遭受了鬼子兵野兽般的蹂躏……槐花哭得已经死去活来,最后央求老汉儿:“大伯,您老人家行行好,帮俺到俺家看上一眼。给俺找两件衣服,再拿上俺存在柜橱里不多的钱,给送到这里。大伯您就是俺的救命恩人,俺身上没衣裳,不能给您老人家磕头。大伯您就可怜可怜俺吧。”说着泪如雨下。 这位老实又好心肠的庄稼老汉姓杨。看到槐花实在可怜,便一口答应下来。杨老汉按槐花指的路径和街道门牌,没费大事就找到了槐花家。没想到出现在这位庄稼老汉儿面前的竟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可怕场面。年轻的男子倒在血泊中已经死了,怀中的婴儿一息尚存。杨老汉抱起孩子,又照槐花的嘱咐找着衣服和钱,当日下午就赶了回去。 杨老汉把孩子、衣服和钱都交在槐花手里。 槐花接过女儿小霞死死地抱在怀里,昨天丈夫惨死的情景如在眼前。她悲泣不止,这场大哭呼天号地,戚鬼神,动天地,闻者皆悲。槐花在杨老汉家住了两日,欲将小霞托付给好心的杨老汉一家,自己一死了之。 村里的大娘、婶子闻知都同情她,都来劝慰她。杨大妈说:“槐花呀,你这么年轻,孩子还这么小。为了孩子也得活下去,千万不能寻短见。” 槐花看着怀中可爱的小女儿,实在不忍心离她而去,最终打消了死的念头。她冷静下来细想:“北平是回不去了,那个曾经使她幸福温暖的小院再也不复存在了。”她痛苦地决定离开这里回老家。她是这样想的:“老家有亲人,有爹娘,还有天主教堂和慈祥的端纳神父。” 槐花在这场磨难中精神受的创伤太深了,也太重了,那是一辈子也无法平复的,不可忘记的,这痛苦的磨难将伴随她一生。 槐花在杨大伯一家的关照下,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后来终于有一天,槐花离开了杨大伯善良的一家人,乘南下的火车,回山东老家去了。 火车开动了,槐花看着渐渐远去的北京城古老的城门楼子,一阵阵心如刀绞。这座古城留给她难忘的、幸福的、美好的记忆,这座古城也在她的心上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灾难的伤痕。她不敢回顾在那原本平静小院里她的至爱亲人,她不敢回顾丈夫被野兽般的日本兵杀害,倒在血泊中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她更不敢回想自己被抓进日本鬼子兵营受尽百般凌辱摧残的一幕。她咬着牙关挤出一句话:“一辈子再也不回这可怕的地方了。” 火车到达济南站,回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怀抱小女儿,拖着两条肿胀的腿,走向洛口镇槐柳庄。当年槐花和少华离开这里的时候,相恋的人儿成双成对,心情兴奋激动比蜜还甜;如今再回来的时候,还是在这条路上,不见了少华,却变成一双可怜的孤儿寡母。谁又能预料今后槐花母女的命运将是怎样的呢?槐花回到娘家带回的不是福,而是悲和仇,是不尽的辛酸和眼泪。槐花一头扎在娘怀里,心里的痛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向亲娘哭诉了日本兵惨杀少华的经过,却隐去自己被日本强盗摧残的事实。 崔三听罢跺脚骂道:“蔡家少爷拐走了俺闺女,我还没给他家算账呢?老天爷有眼,让他遭了报应。他活该,他该死。”指着小霞对他老婆说,“你把这小东西给我送到蔡家去,我眼不见心不烦。我姓崔的不养活这个野种。我不干赔本的买卖,你要不听我的话,早晚我把这小东西掐死。” 娘抱着小外孙女,泪水成了串。槐花把腰里仅有的一点儿钱全都掏给崔三,跪求说:“爹,求你老人家放过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吧。” 崔三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哼”了一声甩手而去。黄河岸边长年的风沙催人老呀。槐花娘变得老了。自从女儿离家出走,每天愁云满面,还要受崔三欺侮和无端的打骂。崔三本想靠嫁闺女发个大财,如今可倒好,彩礼没得到,反落下话把:“崔三闺女跟野男人跑了。” 受人耻笑。崔三这一肚子火没处发泄,都遣怒到老婆子身上。崔三的小买卖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他又嗜赌,欠了一屁股债,你说这日子叫大凤怎么过? 崔三厚着脸皮,编造理由到教堂找端纳借钱,端纳看着大凤的情面多次借钱给他,后来了解了他的毛病,也就不睬他了。崔三逼着大凤没黑没白地洗衣服给他挣钱,还要任意侮骂老婆。“七七事变”后,济南沦陷,端纳神父奉召回国,崔三断了这条财路,把家里能变钱的都卖光了。大凤吃了上顿没下顿,人活到这个份上怎么能不老呢?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槐花回到槐柳庄还能有好吗? 自从日本鬼子进济南,老百姓的日子家家都不好过,蔡家也无例外。 蔡杏佛蔡老爷子年事已高,病患缠身,买卖越来越不好干,酿造厂濒临破产。近闻爱子少华惨死北平的不幸消息真是如雪上加霜。老爷子后悔当初不该逼走少华,使他无家可归,漂泊他乡,才遭此横祸。悔恨当初,为什么就容不下他呢?他已是七十岁的人了,怎么承受得了这些沉重打击?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蹬腿而去。 老爷子过世以后,蔡家谁来当家,老二少岩天生痴呆,老三少华殁了,家业自然就落在大少爷少卿手里。 少卿夫妻习钻刻薄,百般虐待报复二姨太,将她打入灶间与下人一样干粗活。二姨太思念儿子,终日生活在哀戚之中,痛苦怨恨郁积于心,不治而亡,年仅四十二岁。槐花并不了解内幕,领着两岁的小霞到蔡府告帮,她希望蔡家看在已故的少华的份上收留他们孤儿寡母。蔡家大少爷蔡少卿,不但不认亲,不相帮,反诬槐花害死了亲夫,要槐花偿命,无情地将槐花逐出蔡家大门。苦命的槐花有冤无处诉,在当时社会谁能给槐花做主,谁能替她申冤?苦命的女人,一肚子苦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走投无路之时,心生死的念头。她欲投河自尽,永脱苦难。结束此生,一了百了。 近来槐花娘时时见她闺女精神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悬心,便悄悄跟在她身后,恐生意外。一天,天刚亮,却不见了小霞母女,心想要出大事。赶忙到清河边寻找她们娘俩。就在槐花怀抱小霞站在河岸,正要纵身投河的刹那间,槐花娘一步赶到,死死抓住,救了槐花母女的命。当时母女们抱头痛哭。其悲情令路人伤感。 眼看小霞一天天长大,在院中满地蹦跳。崔三见这小妮子相貌铁随她妈,长得挺俊,就打起孬主意。一天,小霞忽然失踪,庄里人帮着四处寻找,全无踪迹,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提醒,孩子有可能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于是大伙沿河寻七八里也未见踪影,槐花像发疯似的。正在人们焦急万分的时候,不料崔三领着孩子回来了。崔三对大伙说,带孩子逛大观园了。槐花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实际情况是崔三想把小霞卖了换几块钱使,也是小霞命里不该如此,买主嫌她是个哑巴,不肯花钱,小霞才躲过一4劫。 小霞卖不成,崔三又打起了槐花的主意。 这一天,崔三又到官驿街一带卖醋。官驿街上店铺一家挨着一家。附近巷子里住家儿也挺多,崔三不到晌午便卖完了三十来斤醋。 崔三放下小推车,进了一家小酒馆,打上四两老烧酒一盘热炒,正美美地喝着。不意听到邻座的客人议论,说是蹬三轮的林大胡子新近发了一票财,打算娶个媳妇。 大闺女更好,小寡妇也中。 老林四十多岁,还是光棍子。他身高力大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没啥本身,就是有一身力气,干起活来比得上一头牛。他租了辆三轮车,在火车站和官驿街一带蹬三轮,吃碗力气饭。崔三老早就认识林大胡子,二人偶尔见面也常搭个话。今天,崔三听到这个消息,便去找林大胡子。二人见面他对林大胡子说:“兄弟,听说离俺庄不远有个女人,二十四五岁,十分人才却被她占了八分。男人死了,新寡一年,想找个主儿嫁了。你要乐意,老哥给你搭个桥。不过人家放出话来,必得二十块大洋做聘礼才嫁,要不就别想这好事。” 老林粗喉咙大嗓门地说:“天仙呀?不就是个小寡妇二婚头吗?哪里就值那么多钱?” 崔三怕跑了幅儿(砸了买卖)赶紧问:“二十块钱你嫌多,那你打算出多少?” 老林说你把人带来咱瞧瞧,要是这小寡妇真像你说得那么好,俺甘愿出十块大洋,外加两块谢媒人的钱。你看中不中?” “痛快。我把人带到你家里,咱当面相,对面看。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相中了人你留下,钱归我;相不中钱是你的,人我领走。” 二人说定。当晚崔三回到家,换了一副嘴脸,善言善语地对他老婆说:“槐花她娘,你看咱闺女回到家年把(一年多)了也没进一回城,明天我领她逛逛大观园,散散心,你在家看孩子。顺便给闺女买双新鞋,你看她脚底下那双鞋破成啥样了。” 槐花娘认实。听崔三这么说打心里高兴。心话崔三咋变得这么好?准是回心转意知道疼闺女了。” 崔三恐怕槐花不跟他去,就加了一句:“这买鞋必得闺女自己去挑,才能买个称心。她娘你说对吧?明天一早俺就带闺女进城。”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崔三推上装醋的独轮车前头走,槐花踩着爹的脚印紧随其后,爷俩儿高高兴兴奔济南。快到晌午了,崔三约莫此时林大胡子一准在他家等着,生怕误了大事,就对槐花说:“闺女,咱爷俩儿走街串巷卖醋,转悠了大半天了,都有点乏了。爹想起来了俺有个好朋友就住在附近,离这儿不远。不如咱先到他家歇歇脚,吃了晌饭咱再去逛大观园买鞋,你说中不中?”槐花见她爹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确实累了,就点头表示同意。 林大胡子家住铁道南街,当地人称北同子。这里是棚户区,住在这里的多半是下苦力的穷人。崔三领着闺女在一户门前停下。 “老林在家吗?” 其实今天林大胡子早早地歇了工,在家里等候着,他洗了澡又剃头刮脸,换了一身新衣服,为的是今天相3亲。他听到叫门声,知道是崔三,就赶紧开了大门。他一眼就看到崔三身后的小媳妇,大大的眼睛白皮肤,胸脯丰满高挑子儿。崔三给他领来个俊媳妇,老林乐得合不拢嘴,赶忙把客人让进屋。 小屋不大,拾掇得还挺干净。老林又是倒茶,又是敬烟,忙得团团转。吃过一盏茶,崔三向老林丢个眼色示意他出去,又对槐花说你坐着喝茶。我方便方便,去去就回。” 崔三和老林同到大门外。 “老林,俺领来的人瞧着咋样?俺没骗你吧?” 林大胡子高兴地说:“不懒,不懒。”说着从衣袋里掏出十二块大洋,递给崔三。崔三接过钱说:“从今儿起,人就归你了。回见。”崔三推起车子一溜烟去了。 槐花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心里焦急:“爹怎么还不回来。”正在纳闷,却见叫老林的陌生人回来了。槐花便问:“大叔,俺爹呢?为么还不回来?俺去找他。”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老林哈哈大笑,伸手拦住槐花。 “原来崔三是你爹。他真不是东西。他得了俺十二二块大洋,把你卖给俺了。以后你就是俺的人了。崔三走了,不回来了。” 槐花一听这话又气、又恨、又恼、又急。只觉两腿一软,眼前发黑,晕了过去。槐花醒来已是掌灯时分,见自己和衣睡在人家的铺上,身上盖着一条新棉被。老林见她醒来,温和地对她说:“你别怕,俺老林绝不为难你。从今往后咱俩一起过日子,俺保险对你好。俺是比你大几岁,可俺知道疼人儿。再说了,崔三这条老狗竟然干出卖闺女的事,他还算个人吗?畜类不如。你跟着这种人往后还有啥意思?不如跟着俺老林。不信你打听打听,谁不认识俺老林。 俺是个讲义气、重情义的人。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此时,槐花呆如木鸡,任凭泪流满面。她恨死了崔三,又报怨老天爷不公,自己的命运怎么这么苦?她想:“崔三把俺卖了,生米已成熟饭,自己一个弱女子无力挽回。想逃走恐怕没那么容易,这个出钱买俺的人能放过俺吗?就算是他发慈悲放了俺,也是无家可归。再回到槐柳庄崔二家,不是等同重进地狱吗?槐花思前想后,一点儿出入都没有,俺原本好好的一个小家庭,生生地让日本鬼子祸害完了,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你不得好报。现如今走又走不得,留又留不得。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俺吧。俺崔槐花该咋办呢?天下的路千条万条,怎么就不给俺槐花留条活路呢?” 槐花越想越悲,越想越恨,越想越不敢往下想。睁眼看看面前这个汉子倒也不像是个坏人,说出的话也挺实在。可是对俺——谁知道他能真心待俺,对俺和俺的孩子好吗? 正在槐花进退两难的时候,老林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卤子面放在槐花面前,浮头还漂着两个荷包蛋。 “你别光躺着了。来,起来趁热吃了这碗面,你都一天没吃啥了。俺也不会做饭,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槐花端起这碗面,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不知说啥好,也不知往后该咋办。 在别人眼里,崔二卖闺女是禽兽彳了为,可是崔二却觉得手段高,没费劲就赚了大把银子。崔三就是这类括不知耻的下三烂。崔三哼着小曲回到家,老婆见他是一人而返,忍不住问她爹,咱闺女呢?咋不见她一齐回来?” 崔三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珠子反问:“‘她爹。谁是她爹?教堂里老洋鬼子才是她爹。呸。”崔三狠狠地啐了口唾沬,“实话告诉你吧,我给你闺女找了个好主儿,今天就把人送过去了。” “你不是说领闺女逛大观园买鞋去吗?怎么又变成给闺女找主儿?这到底是咋回子事?你倒是说啊。” “逛大观园买鞋,买个尿。”崔三恶狠狠地说。 “就算是你给闺女找主儿,这么大的事,也得给俺当娘的商量啊?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唱的哪一出?我唱的‘卖枣的碰到卖碗的——早(枣)晚(碗)的事。你闺女改嫁,这是定了的。怎么着,你还想养活她一辈子?” “槐花还年轻不能守一辈子,早晚是得改嫁。可是也犯不着这么着急,是好是孬,不给俺说也就罢了,总得给闺女商量商量不是?” “商量个屁。商量来商量去,黄花菜都凉了。商量?商量没买卖。你当你闺女是谁?金枝玉叶?有人要她就不错了。” “反正俺觉得你这事办得忒急了点,人家男人才死了。”槐花娘嘟噜着做饭去了。 崔三从怀里掏出一瓶老白干,一包猪头肉,一个人大吃大喝起来,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 三天过去了,槐花没回来连个口信也没有。当娘的不放心,小霞哭着闹着要妈妈。槐花娘不敢声张,怕庄里四邻知道了笑话,就低声下气地哀求崔三,好歹把槐花住的地址告诉她。 “她爹,你行行好,告诉俺咱闺女在啥地方。俺带上小霞去看上一眼,把孩子交给她妈,俺就放心了。” 第二天,槐花娘带上小霞,按崔三指的方位直奔省城铁道南街。槐花娘逢人就打听,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地方。槐花娘叫开老林家的大门,果然自己的闺女住35在这里。母女重逢,各自心中的滋味真是用笔墨难以表达。槐花总算是见到亲人,一把抱过小女儿,悲喜交加,只有流淌泪水的份,却不知说啥好。 老林赶早就出车了,家里只有槐花一人。她赶忙生火做饭,好让娘和自己的心头肉小霞吃顿饱饭。中午老林收车回到家,见家里突然出现一老一小两个生人,不用说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槐花说:“老林,这是俺娘和俺小女儿,她俩刚到。” 老林爽快地说:“不知老人家到俺家,来到了就别客气。我这就去打酒、割肉,咱们一家人吃顿团圆饭。”说罢连口水都没喝,转身就往外走。不大一会儿工夫,老林抱着一大堆吃的喝的转回来,和槐花一齐下厨。很快饭菜便摆满了一桌子,一家三口半人围坐吃了饭,老林收拾了碗筷,又去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他们娘仨,槐花娘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说道:“孩子,娘看老林这人粗是粗了点,可是心眼儿还挺细发。娘说句不该说的话。孩子,你就凑合着和他过吧,总比在咱家过苦日子强。” 过午,娘要走了。“闺女,娘把小霞交给你。趁着天儿亮我这就回去了。这趟娘没有白来,亲眼见到眼么前儿这些个事,娘就放心了。你耐着性子和人家好好过吧,日子长着呢。” 娘走以后,老林带着槐花和她的小女儿,三口之家过得还算融洽。老林心眼好不厌弃小霞,渐渐地小霞也跟老林混熟了。只是太辛苦了老林,家里多出两张嘴,老林得紧忙活才能顾上全家人吃喝。 俗话说:“挣吃,挣吃。”老林为了老婆孩子起早贪黑,没命地干活。他挣的钱除吃喝嚼裹儿,剩不下几个,但他忘不了给老婆、孩子添件子衣裳啥的,就连老婆子每月不能少的草纸(那个时代没有卫生巾,妇女月经都是用草纸)都替老婆想着,说实在的,老林还真会疼老婆孩子。槐花的心慢慢地被这个比她大二十岁蹬三轮的汉子暖化了。过去的日子和那些苦难的经历,时常在槐花的心中翻腾着、折磨着她。槐花咬着牙将苦水往肚子里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一心一意跟老林过日子。槐花受过的摧残、折磨和留在心里的创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永远不会说出口,更不想让老林知道。因为槐花知道,男人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老婆被奸污,更何况是在日本兵营里被鬼子岁月就是这样,在善良的人们经受着无穷尽的辛酸苦难中慢慢地消失。一年以后,槐花给老林生了个儿子。 因为这孩子一下生后脑勺儿特别长,俗称“梆子头”,所以,就取个乳名叫小梆子。老林打了半辈子光棍儿,没想到四十六岁得一子。上苍保佑俺老林家有了后继香烟,老林抱着亲生的儿子如同抱着个银娃娃。老林是有情义的人,他真心地感谢槐花。自从槐花到了他家,因为家里有了女人,日子过得才像样。如今槐花又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老林把槐花像菩萨一样供着。世间穷人家的贫寒日子也有滋有味,谁说只有财主家的孩子金贵?穷人家的娃儿同样娇生惯养呀。 如今槐花坐月子,娘挎着一小篮鸡蛋到济南看闺女。 伺侍月子本来就不是男人干的活,再说老林也不能误了上街拉活挣钱,所以娘也就留下来伺候闺女。 一九四五年,鬼子投降了。小霞长到十一二岁。夜幕下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东方终于亮了天。 连日来,槐花干瞪着两只大眼睛无法入睡。日本人留在她心中的刻骨仇恨重又翻起。她要杀人,她要报仇。半夜里她拿起一把劈柴斧头朝火车站跑去,她知道那里有日本兵,她要亲手杀死一个鬼子,为少华报仇,为自己报仇。槐花真的疯了。老林不知道她发狂的原因,使劲夺下她手中的斧头。 老林万万没想到槐花疯成这样。问她:“看把孩子吓的,你倒是想干啥呀?” 经这一问,埋藏在槐花心中八年之久的杀夫之仇,受辱之恨再也无法隐忍下去了。她一头扎在老林的怀里号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哭声惊动了四邻。屋子里,小院中都挤满了关心她的人。女人们围在她的床前同情地陪她流泪。槐花哭罢多时,才慢慢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大伙讲述了八年前在北平的一所小院中丈夫蔡少华为了保护妻子和孩子惨死在日本鬼子屠刀下的一段血淋淋的事实。她将埋在心中八年之久的杀夫之仇、泪血之恨吐露出来。邻居们到此时才明白真相。就连老林过去只知道槐花的前夫因病而死,却万万没想到槐花还有这一段凄惨的经历。 邻居们慢慢地散去了。老林看着老婆,心疼着老婆,他的心里比槐花还难受。此时此刻,槐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可是她内心的愤怒却愈烧愈旺。她两眼直直的,心如刀割。老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想尽一切办法劝慰她,生怕她有个好歹儿,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可是老林怎么能想到槐花曾经被掠进日本兵营,遭受鬼子几十次上百次地奸污,直到生命奄奄一息被当作死人拋尸郊外呢…… 往日经受的苦难,槐花没有向任何人,甚至没对亲娘吐露过半句,只把这苦水咽在肚里埋在心底,永远忍受着这无止境的折磨,直到生命的终结。她怎么能够将真相对她现在的男人一忠厚的老林坦言呢? 将(刚)要明天,昏黄的天底下卷起阵阵凄风,天上下着淅沥苦雨。老林挎着一只小篮子走在头里,槐花牵着小霞的手跟在后面,朝着铁道的方向慢慢走去,远远看到高出地面丈余的路基像一条长龙向北远远地伸去。老林三口子踏着没膝的杂草,来到路基下。老林选了一块干净地,小心翼翼地将篮子里盛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摆好。那是盛着点心和水果的四只碟子、香烛纸钱,还有一瓶老酒。他做完这些便在一旁站立。此时,槐花和小霞头上扎着孝带,双双跪下。槐花点了三炷香插在土堆上,朝北磕了三个头,小霞也学着母亲磕了三个头。槐花边呜咽边焚化纸钱,奠了三盅酒,郑重地、哀痛地祭奠了前夫蔡少华的亡灵。槐花拉着女儿小霞的手向北祝祷:“少华,你看看咱们的女儿小霞,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俺们娘俩过得还好。俺知道你死得冤,日本鬼子投降了,你的仇已经报了,你就闭眼吧。” 自从祭奠了前夫蔡少华的亡灵之后,槐花心里如释重负,觉得轻松了许多。可是,眼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全家的人张着嘴都吃老林一个人儿。再加上物价飞涨,钱不顶用。头晌午买一斤米面子的钱,到下午只能买半斤。为了让老婆孩子混饱肚子,老林没白没黑地蹬着三轮车几乎跑遍济南城。有一次老林拉个伤兵,从西到东跑了半个济南城,伤兵不但不给钱,反用手中的拐杖打伤老林,那天之后老林三五日没起来床,伤兵打人的事时常发生。老林身体刚好一点儿,又蹬上三轮车,拼命去挣钱。老林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俨然成了一个老头儿。一帮蹬三轮的穷哥们闲下来拿他开涮。这个说:“老林,我看你是卖煎饼的剩下一一贪(摊)多了吧?嘻,嘻。”那个又接着说:“嗨,你还别说。夜夜搂着小媳妇睡,搁谁也少贪不了。这要是轮到你,保险贪得更多。” “哈哈……”大伙一阵笑。 老林听了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心里甜滋滋儿的。也有那不怀好意地说:“老林的老婆颧骨高,杀夫不用刀。” 老林瞪他一眼,装没听见。 夏天,老林一早出车去。刚拉上座,就遇到一场大雨。他淋了雨,浑身上下都浇透了。晚上回到家就不住地咳嗽、发高烧,觉得浑身疼痛。这回可把槐花吓坏了,心急火燎。生怕男人有个好歹。大夫说:“他这是冒了风寒,不要紧,吃两副药,发发汗就好了。切记千万不可受重凉。” 送走了大夫,槐花谨遵医嘱,煎汤熬药,细心照顾,一刻不离男人左右。老林被感动得满眼是泪。干力气活的人平时都泼辣惯了,小小不然的病,抗一抗就过去了,可是一旦倒下,就不易爬起来。老林吃了十几副药仍不见效,反而转成伤寒。“伤寒”这病在当时几乎是绝症,无药可医。家里没有余钱,为了给男人治病槐花四处借贷,盼望男人早一天病好了。谁料老林一病就是半年,眼看着连药汤子都灌不下去了。 一天夜里,孩子都睡着了,老林忽然清醒了许多。 他一把抓住槐花的手,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泪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对槐花说:“咱俩的缘分到头了,我身后没有给你和孩子留下啥,只有这两间破屋和一辆旧三轮车。我求你,好歹把我的儿子一一小梆子拉扯大。我就……”说到这里,老林的手慢慢松开了,而后一点点变凉。 老林就这么走了。身后还欠下许多债。 常言道:“父债子还,夫债妻还。” 为了还清老林治病欠下的债,为了养活两个尚在地皮上的孩子,槐花咬咬牙,打算重操男人的旧业一一蹬三轮。可是在当时社会脚行之内,无论是拉地排车的、拉洋车的,还是后来才兴起的蹬三轮的,全都是男爷们干的活,谁见过一个大老娘们蹬辆三轮车,满市街地乱跑?可是槐花当真干了这一行。你听说过没有,老济南有个蹬三轮的女人?那不是别人,正是咱的女主人公一一崔槐花。 头天,槐花把三轮车里里外外擦抹干净,打整得漂漂亮亮,后胎打足了气,还特意换了一副斩新的、银着红牙子的靠背和坐垫。第二天,槐花把她的三轮车往官驿街口上一放,立马引来了一大堆蹬三轮的围观。 其中一个说哟,这不是老林的车吗?打整得真漂亮。哎,嫂子,你不是想蹬三轮吧?” “怎么着,不行吗?”槐花生气。 俗话说,干脚行的脚臭,嘴比脚还臭。 “行,行。谁敢说不行?嫂子,你的车漂亮,人更漂亮。那些坐车的一准抢着坐你的车,非打破头不可。哈,哈。” “扯你娘的臊。”槐花反击。 “嫂子,咱哥们劝你是心疼你。你想想后边坐着个重二百斤的大老爷们,你蹬得动他吗?再说了,这大热的天儿,咱哥们都是大裤衩子小汗溻,多痛快。你穿一个给咱瞧瞧。” 又引来一阵大笑。一会儿工夫,十来辆三轮儿都拉上座走了,街口上只剩下槐花一辆车。不知情的以为她是给男人看车的,谁想到她是蹬车的。 路对面一个穿长衫的大胖子气喘吁吁地招呼:“三轮车,十二马路去不去?” 槐花终于等来了座,口中赶紧说:“去,去。”一面将车蹬到胖子跟前。 “先生,请上车。” 胖子一看蹬三轮的是女流,说了声:“晦气。”扭头就走。 一天下来,槐花硬是没拉上座儿,没挣到一分钱。 有人给她出主意。 “你到学校门口等,放学了,有那阔小姐回家不想跑路,备不住就拉上座儿。” 这主意还真好使,槐花果真拉上座挣到钱。就这样槐花干了一阵子,实在干不动了,想改行干点别的。邻居大嫂说:“蹬三轮哪是咱们女人干的活?你不如把车卖了,凑个本儿,就在家门口摆个烟卷摊儿,不是照样能混钱吗?” 槐花想这话也对,可是当真卖车的时候,还真舍不得。因为老林生前把这辆车当命根子,老林死后这辆车是唯一的遗物。可是想来想去不卖又有啥法呢?最后还是下狠心卖。 卖东西说起来简单,车市上黑得很。槐花不懂行市又不会砍价,生怕被车贩子坑了。槐花为这好一顿犯愁。后来经人介绍卖给了个蹬三轮的,价钱还算公道。槐花不敢把卖车的这笔钱在家存放久了,得赶快把货顶(备)起来,免得过后贬值。第二天就批发了烟、酒,准备开业。 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再说老林生前老实巴交的,处得邻里不错,如今槐花干小买卖儿,邻居们谁不上前伸把手,帮个忙。于是大伙七手八脚不到一天工夫,就在她家门口搭建了个小木棚,又花很少的几个钱儿买了个废旧的玻璃柜台,稍加修理便可使用。就这样槐花家的烟酒摊子就开张了。 槐花居家铁道南街,向南直接到纬一路,向东是官驿街,向西是天桥儿火车站,所以这条街过往行人很多。路人经过槐花新开张的烟酒摊子顺便买包烟卷儿、买盒火柴很方便。那些卖苦力的劳累了一整天,晚上回家也喜欢在槐花的摊子上打四两白干喝两盅解解乏。 槐花是个爱动脑子的人,为了多挣俩儿,又添了五香花生米,豆腐干子,咸长果之类的酒肴。这样她的小买卖儿干得还真像模像样,不再为全家的嚼裹儿犯愁,一家三口吃上了苞米面窝头。槐花家的日子有了着落,街坊邻居也为他们孤儿寡母高兴,可是背后也招来许多妒忌和闲话。 一天,邻家几个娘们儿到槐花摊子前闲聊:“大妹子,没想到你的烟卷摊子还真能见钱。俺瞧着你干买卖还挺内行,是把好手。俺都替你高兴。” “哎,瞎混罢了。还不是多亏了街坊邻舍的帮衬。” 槐花说。 “槐花呀。这些日子俺瞧着你精神头儿也有了,脸面的气色也好看多了。” “人家槐花妹子本来长得就俊,人家身材又好。不像咱这几个老娘们儿,肉都长在肚子上。人家槐花多会长,有肉长在奶子上。哪个老爷们不眼馋,不想多看她两眼? 不信你瞧。”说着就要动手掀槐花的衣襟。 娘儿们一阵大笑。槐花也笑弯了腰,说:“嫂子,可别胡闹,让人家笑话。” 常到槐花摊子这儿买烟的有个飒利的年轻人,是成通纱厂的保全工。他的家离这儿不远,这儿是他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时间长了,买烟的次数多了,慢慢地成了熟主顾儿。时常买完烟驻下脚与槐花聊上几句。槐花也就知道了他名叫金利水。 一天,利水上班的路上又到槐花的摊子上买了盒烟卷儿,无意中发现槐花家木棚子露了天儿。利水想这要赶上雨天,小棚子漏了雨,打湿了烟卷儿摊子可是不得了。金利水这样想着就去上班了。下班了,利水带上工具,还带来一张油毡,主动帮槐花修理棚子。利水手巧,三下五除二就把露天的棚顶子整明白了。 槐花从心眼里感激他,就请他到家里喝杯水,休息休息。槐花一个人,家里外头忙不过来,时常请利水帮个小忙,利水也乐得帮槐花。 哎呀。这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那些好拉拉舌头的老娘们,没事还想找点儿事呢?今见崔槐花常与金利水有些来往,便添油加醋,有的没的胡乱嚼舌头根子。 “你还不知道吧?可了不得了,小寡妇和姓金的明铺明盖地好上了。真不嫌丢人,不要脸。” “男人才死了几天,就熬不住了,偷汉子。这条街上谁不知道。”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槐花和利水有没有那种事谁看见了?其实不过是望风捕影,却传得沸沸扬扬。 没过多久这件事就传到了金利水老婆的耳朵里。这个女人大个子,长着一脸大麻子,专一好打架骂街,是有名的泼辣户,外号大洋马。大洋马闻听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搞娘儿们,立时火冒三丈,不出这口气绝不罢休。于是约了俩相好的姐妹,趁利水上班的空,直奔槐花的烟酒摊子。大洋马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卖烟卷的女人,就住南街上。在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咱就是聋子、瞎子就一点儿都不知道?今天我倒要会会这个叫崔槐花的女人,看看她用的啥手段把俺家利水弄上手的。” 槐花正在看摊儿,冷不防见三个粗大的老娘们气势汹汹朝她的摊子而来。大洋马一见槐花长得又年轻又漂亮,那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开腔便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破鞋,养汉老婆,骚货,敢勾引俺男人,敢在俺锅里搅勺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谁?” 一通臭骂,骂得槐花晕头转向,不知来者是谁,就说:“你这人毫不讲理,俺从不认识你,你凭啥胡乱骂人?” 大洋马说你不认识俺,你敢说不认识俺男人金利水吗?俺凭啥骂你,就凭你勾搭俺男人,就该骂你个浪娘们。” 这时槐花恍然大悟,她猜想利水的老婆一准是听了些闲言碎语,才到她摊子来胡闹,便忍下一口气,说:“嫂子,你先别发这么大的火儿,咱有话好好地说。 咱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平白无故地说俺勾搭你男人。 你这不是缺德吗?” 大洋马一听这话怒不可遏,骂道:“崔槐花你这个卖腚的,你才缺德呢?你给俺男人睡觉,使俺男人,用俺男人。你倒有理了?你这棚子就是俺男人买了油毛毡给你修好的。给我打这个破鞋老婆。” 大洋马一声“打”,跟来的两个老婆,伸出粗壮的手,像抓小鸡子,採着毛把槐花掘在地上就是顿暴打。邻居们欲上前劝架,被大洋马喝退谁要是管闲事,拉偏仗儿,我打谁。” 槐花被打倒在地,还拼命争辩。 “俺和你男人就见过几回面,俺俩啥事也没有,不信你问问街坊邻居,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你都骑在老娘脖子上拉屎了,还说俺欺负你,今天老娘非把你的破烟卷摊子砸了不可。再让你拿这个当幌子勾引男人。给我砸。” 一刹那,槐花的烟酒摊子被砸了个粉碎。看热闹的挤满一街筒子,一看摊子被砸碎,一哄而上,把满地白勺烟酒抢了个光。临了,大洋马点着槐花的头说:“我告诉你崔槐花,今天是轻的,往后再敢勾搭俺男人,俺就敢砸断你的腿,拆了你的屋。不信咱就走着瞧,哼!”说罢扬长而去。 你道大洋马仗着谁的势力,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欺负那可怜的孤儿寡母。过后才听说大洋马她爹,就是北同子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大流氓头子黑三。 槐花被打,烟酒摊子被砸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北冈子地面,却没人管没人问,更没有一人挺身而出抱打不平,金利水早成了缩头乌龟不再露面。槐花蒙受的精神上的侮辱,更甚于经济上的损失。对于这事众说纷纭,有人说大洋马仗势欺人,断了槐花一家人的活路,太可恶也有人说,崔槐花自寻没趣,撞上硬茬儿了,也只好自认倒霉。 冤屈、气愤、恼怒、苦涩,一股脑地袭来,试想这让一个苦命的女人,一个弱女子怎么承受得了?槐花又一次倒下了。 好心的邻居都来劝慰她:“大妹子,咱是老邻居了,别人不了解,嫂子还不知道吗?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你心眼儿好,待人实诚,咱住的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咱身正不怕影子歪。随她嚼舌头去,只当是放屁。大洋马仗势欺人,不得好报。” “大妹子,你可得往开处想,为了你小梆子,这曰子也得咬牙过下去。我看这小买卖八成是干不成了。听说几个纱厂都招杂工,可就是厂子里的活络累点、苦点,挣钱也不多,好处是只管干活,不用操心。你要是觉得干得了,就让俺家那口子帮你托人上个名,他是厂里的老工人了。你要是不嫌弃,回头俺就给你大哥去说。” 槐花打心里感激邻居们,她想想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于是就答应了。 没过三天,槐花就同其他女工一样,提着铁皮小饭盒进了仁丰纱厂,当了名拣花工。这大厂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置身厂房中觉得人都变得小了。棉花堆积如山。尘土和棉花毛浑在一起,四处飘浮,吸一口气,满嘴都是棉花毛。女工们要从棉堆里挑出次棉和杂质,一天十来个小时,干下来腰酸腿疼。再苦再累,总比没活干、一家子人挨饿强。槐花拼命地干,总怕被监工头挑出毛病,砸了饭碗。 可恶的监工头见新来的这女工有几分姿色,便起了歹意。故意给她挑刺儿,难为她。槐花不知,只闷着头往好处做。 有一次槐花去小解,被监工头堵在角落里,嬉皮笑脸地说:“你叫槐花对吧,听说你是个小寡妇,我挺喜欢你。你若是和我好上,就不用干这又脏又累的拣花工了。我给你调个又干净,又轻快,挣钱又多的活络。你说好还是不好?”说着伸手去摸槐花。没想到槐花狠狠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扭头跑掉了。 得罪了监工头,槐花还有好果子吃吗?一天放工,工人们在厂子门口排队挨个被搜身。挨到槐花了,浑身上下被搜了个遍,也没见有什么东西,刚要放行,监工头指着她的饭盒说:“看看她的饭盒有没有夹带?” 果然在她的饭盒里发现一卷细纱。槐花当场被厂警拉出来罚站,警示全厂工人。到这时,槐花才明白遭了监工头的暗算。可是人赃两在,有口难辩,监工头在一劳幸灾乐祸。 槐花被厂子开除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又没了着落。 槐花取借无门,整天以泪洗面。多亏邻居大嫂帮衬她,多不过是一碗玉米面,两碗稀粥。小霞也有十二四岁了,可是她又聋又哑,又小又痩,帮不了大忙,只能帮妈妈糊火柴盒。糊一百个盒子还赚不到两毛钱,从早到晚娘俩儿不出门也只能糊二百来个盒子。小梆子十岁了,穷人家的孩子十来岁就帮家里干活。小梆子每天和小伙伴一齐到天桥拉套子,拉一个上沿儿二分钱。一天下来,好了也能赚两三毛钱儿。就这样娘儿仨苦煎苦熬,一天天地过下去。 冬天到了,北风呼啸,漫天之下飘着鹅毛大雪,路上留下行人散乱的脚印,天气不好,小梆子没找到活干,回家的路上顺便在铁道旁拣了满满一小铁罐煤核儿,带回家好生起火炉。天儿太冷糊盒用的糨糊变成冰冰碴子,妈妈和姐姐的手都生了冻疮。快到家了,小梆子见一个老奶奶手里拉着要饭棍子,挎着破了半边的篮子,瑟缩着站在自家门口,欲进又止,犹豫不定。 “老奶奶,你找谁?”小梆子问。 老奶奶见有人问,便哆哆嗉嗉地说:“俺找俺闺女槐花,她是住这里吗?” “是啊,这里是俺家。”小梆子又惊疑地问俺怎么不认识你,要不,你跟俺进来吧。” 小梆子推开屋门,叫了声“妈”,随着一股风雪灌进屋里。槐花赶紧说:“快进屋,关严门。这点热乎气都给你放跑了。”她这时发现儿子身后跟着一个老婆子,就埋怨地说,“小梆子,你怎么把个要饭的领回咱家?” “闺女,你不认识俺了?俺是你娘呀。”老人又冻又饿说完便晕倒了。 等她缓过一口气醒过来时,见自己身上换了一件老棉裤和一件老棉袄,那是老林生前的旧衣裳围着一床棉被靠在炕头上。这时,火炉点着了,炕也烧热了。她觉得浑身添了些暖和气。槐花熬了一锅玉米面粥,热热地盛了一碗,送到娘嘴边,喂她吃下。娘才有了力气,慢慢地将家里不幸的遭遇说给闺女听。 半年前,崔三和庄里的十几个男人被拉了壮丁,说是让他们去挖战壕、修碉堡。过了有个数月,被拉去当壮丁的人,陆续回来了,可是不见崔三回家。槐花娘逢人便打听男人的下落,这才知道崔三病死在回家的路上,到今天连尸首都未见。槐花娘无依无靠,这才拉起要饭棍要了饭。她一是怕给闺女添麻烦,二是怕给闺女丢脸,就独自要饭度日。冬天到了,她实在无法撑下去了这才到城里投奔闺女。谁知今天又逢这场大雪,差点冻死。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这段经历。 “娘知道你也难,娘帮不了你,但凡有一线生路也不来给你添麻烦,你看眼下娘这个样儿,多丢人现眼啊。” 此时此刻,槐花心如刀割。真是苦上加苦,难上加难。这个世道哪里还有穷人过的日子。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破屋偏逢连阴雨,行船正遇顶头风。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亲人团圆了,一家人扎了堆。可是四口人得吃饭啊,得活命啊?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槐花愁云满面。有人说:咱们穷人家的日子,就算是饿不死也得愁死。 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布店老板的小老婆刚生了个胖小子,老板老来得子感谢上苍。急需雇一个老妈子伺候月子,经人介绍槐花应下这个活,老板一眼就相中她,双方言明工钱。槐花当日就上了工。 槐花去当老妈子,姥姥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还能够帮小霞糊火柴盒,小梆子每天与小伙伴一齐到天桥拉套子。 一家四口勉强度日。 一九四八年的八月十五到了,槐花向主儿家告了半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