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谷 这个山谷并不深,不过是大山的一个小小的褶皱,只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做椭圆状。谷口朝向东南,窄,不足十米。除了这个谷口,山谷被陡峭的崖壁相围,再无出路。 谷底崖壁上有一带瀑布,细细的,白,哗哗地响;在谷中央积聚成一个浅浅的水潭。一条曲折的乱石溪把溢出的水引向谷外。谷中有许多高大的树,最多的是松,其次是三角枫。当然还有迷阵似的灌木丛和杂草棵子。因为有了水流,这里的草木葱茏繁茂,似乎还有一种骄矜的神情。 这种只有一个出口的山谷人称绝谷,听起来就有些怕人。人不会轻易进入绝谷,疑心前后左右上下有危险潜伏,防不胜防。一般的动物怕断退路,也不敢在此久留。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 一对乌鸦从瀑布口那儿滑翔而下,在水潭上空做个盘旋,熟门熟路地降落在水潭中央那块青灰色的石头上。这块青灰色的石头从崖上滚落不久,还没有被青苔占领,石质里的某些晶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只乌鸦在这块不大的石头上走来走去,啄啄这儿啄啄那儿,还把小脑袋侧来侧去地研究着什么。它们哇哇叫,不知是表示惊讶还是表示自豪。乌鸦是很喜欢这种闪烁发光的东西的。这块闪闪发光的石头是这对乌鸦常来山谷的原因之一。 两只黑鸟在“乌鸦宝石”上兴致勃勃地流连许久,才飞到了水潭的北岸。那儿是一个碎石滩,附近也没有灌木丛和草棵,是个安全的浴场。乌鸦是相当讲究卫生的禽类,喜欢沙浴也喜欢水浴。这个理想的露天浴场是这对夫妻常来山谷的又一原因。 潭水清冽。浅水下的碎石比岸上的还纹脉清晰。几株带状的水草顽强地植根在碎石之间。水草在无声而有倾向地摇曳,可见水是悄悄地流动着的。 乌鸦站在浅水里,翘起尾羽把头颈猛地扎进水中,立刻又抬起头来,让水通过背流到翅膀和尾羽上。如此重复几次之后,便开始扇翅抖羽,把水珠洒得老远。鸟的水浴总是这般匆忙,对于弄湿羽毛,它们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害怕。抖擞完了,两只乌鸦又飞回到它们的“宝石”上,在那儿仔细地梳理羽毛。当然,这对夫妻在这会儿是要谈点家长里短的。它们哇哇地说着乌鸦的语言,像是在讨论一个需要从长计议的问题。乌鸦确实是有它们的语言的,它们是最聪明的鸟类。 公鸦感觉到了有点儿不对劲。它开始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从近到远,从上到下。野兽常常是先感觉到了什么才去看,才去听,才去嗅的。 公鸦在水潭南岸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对很痛的眼睛。“很痛的眼睛”是乌鸦的说法,它们觉得强大敌手的目光是一种锋利的东西,被这种目光注视是“痛”的。公鸦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自以为很熟悉的山谷里是多少有点麻痹了。在太熟悉的地方,所有的动物都容易放松警惕。 经验丰富的老公鸦镇定一下,又梳理了几下羽毛才招呼母鸦起飞。公鸦在空中向母鸦通报了情况。它们并没有离去,而是在山谷里做盘旋飞行。它们的巢不在这里,它们把这儿看作它们的后园,后园的情况当然是要弄个明白的。乌鸦的飞行姿态看起来并不美,但它们的飞行技术其实是相当不错的。它们一前一后以相同的速度飞行,顺应着树冠上下起伏,飞着飞着,突然降低高度,改在树林子里穿行。在树林里,它们用的是它们祖传的飞行特技。这种飞翔采用了曲里拐弯、忽高忽低的路线和忽疾忽徐、变化多端的速度,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实际上相当安全实用。 经过侦察,乌鸦并未发现什么新情况,便双双栖息在一个高枝上。从那儿,它们可以俯视水潭四周的广阔地区。它们一声不吭,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灌木丛里那个家伙的出现。 “乌鸦浴场”那儿出现了一只乌龟。这是一只老龟,装甲很厚的样子,在阳光下勉强可以算作金黄色。它在布满碎石的滩涂上颠颠簸簸地爬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休息,还死了似的将头尾和四肢从甲壳里不负责任地吐出来展开着。没什么,它只是想在这片小小的安全地带晒一会儿太阳而已。它的时间太多,总得想些法子来消磨对不对。 一只嗓音低沉的蛙咯咯地叫。另一只蛙做零落的响应,嗓音是明显的尖细。山谷有回音,很难确定这些蛙的藏身处。除了蛙鸣,山谷里还有一个稳重的声音在隐现起伏。这是松涛。松涛是山谷永恒的背景,低沉而庄严,强壮而神秘。 阳光下的山谷和平而宁静。 它终于走出了灌木丛,但还是身处于一棵老树的浓得发黏的阴影里。 它用四条壮硕的腿稳稳地站在草地上,两耳笔立,双目炯炯,那一种从容自信的气概会使人联想到虎的威仪。它不是虎,没有虎的雍容华贵的皮毛,更没有虎的伟岸强大的体魄。如果忽略它耳尖上那撮奇特的灵毛,它的容貌更接近于猫。它不是猫,体量约是猫的两到三倍,而灰色的皮毛上遍布猫很少有的黑斑。如果忽略它短促的尾巴,它更像一头小型的豹子……它就这样集中了猫科动物的许多精彩之处,同时又顾此失彼地丢失了猫科动物的许多精彩之处,成了一种组装式的小型猛兽。 它是一条年轻的公猞猁。 蛙突然噤声,松涛默了一下,乱石溪的水流似乎也把落差忘记了一会儿……山林常常用屏息来表示它的关注和兴奋。 这时候,屏息的还有猞猁。 屏息中的野兽最为敏感。它们这是在透彻地感受环境,用它们的五官、皮毛、经验还有神秘的直觉。站在空旷处的屏息比在隐蔽处的屏息更加敏感些,因为这能将属于正常的声响和气味更多地删除。删除更多的正常就能更多地凸现不正常,比如此刻,公猞猁就把松涛声、流水声和蛙鸣等正常的声响都删除了,把草的青涩味、水和乌龟的淡腥味都删除了。 山谷里太平无事。 猞猁退进树林子,在林中疾走。这条年轻的公猞猁几天前在这儿定居。在此之前,它多次勘察过山谷,对这里的一切已经相当熟悉。它现在走的这条路径就是它侦定过的几条通道中的一条。它差不多已经记住了通道的一切细节,比如倾斜的老松树那儿长着一小片白色的蕈,带状灌木丛四周生长着一些开小黄花的草…… 和猫一样,猞猁的足底有厚厚的肉垫,在疾走时可以做到阒无声息。它喜欢在密林中像风一样独行。事实上,几乎所有的野兽都喜欢在山林的寂静中行走:如果是在熟悉的环境,它们在疾走中可以充分享受到生命的自由和快乐;如果是在陌生的环境,它们则可以体味到未知的危险或机会所引起的兴奋和刺激。 它很快就绕道到了水潭的对面。在穿越瀑布与水潭之间的乱石溪时,它做了一次猎豹式的腾跃。阳光甚至来不及在它的皮毛上站住就滑脚坠落了。它要去切近地考察一下那只老龟。它在最接近龟的树荫里站住了,凝神注视着龟。猞猁是夜行性动物,白昼活动时总是尽量避免直接暴露在阳光下。 太阳已经晒够,老龟磨蹭着继续它的行程。漫游水潭和晒过太阳之后,它照例要去林子里找一种又甜又酸的小浆果调调口味。这个有水潭的山谷可真是这位老先生的天堂呢!它在碎石滩上慢慢爬行,过分小心地绕开一些不大的石块。时间很多,而且随身带着房子,它确实没有匆忙的理由。 猞猁让一棵树挡住身体,只露出半张脸,用一只眼睛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龟。它还是第一次见到龟,急于弄明白这种奇怪的动物,可它的外表却是雕塑般不动声色。猫科动物大多具备这种耐心。这种耐心是祖传的。突然袭击是猫科动物的主要猎杀策略,而突袭之前必定是长时间的潜伏。 爬出乱石滩,到了林子边缘的草地上,老龟爬得比较快了。心念着小浆果,根本没在意四周的情况,它径直朝猞猁爬去。 猞猁朝爬进来的老龟试探性地打了个喷嚏。老龟这才注意到了眼前有几只毛茸茸的脚,赶紧停下来,将头尾四爪收缩进龟壳。 猞猁慢慢走近,踩住了龟,觉得这东西像石头一样坚硬冰冷;一拨,把龟翻了个身——这一面同样坚硬冰冷。定睛看时,猞猁看见了坚壳深处龟的晶亮的小眼睛。晶亮的小眼睛倏忽不见了——龟合拢它的两只有坚硬鳞片的前爪掩住了头。猞猁试着咬龟,齿间的感觉不好,硬,冷,圆不溜溜地难于下力,而且——臭。臭是因为老龟撒了一泡尿。撒尿是老龟玩的恶作剧,而非害怕。有什么好怕的?它有坚甲它怕谁! 猞猁很快对老龟失去了兴趣。这种又冷又硬又臭的东西确实可以扑灭所有的兴趣。猞猁决定回到它的巢穴里去睡觉。它的新营建的巢穴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崖壁上。崖壁上的那个石洞离地有十多米,必须通过一棵略微倾斜的老松树才能进入。它对这个山谷很满意,对这个山洞也很满意。 野兽一般不会选择绝谷来安家,因为一旦被强大的敌手堵住了谷口就麻烦了。猞猁却偏爱在绝谷里安家,当然,山谷中得有足够多、足够高大的树木。树多了,枝杈相连,山谷就有了它们专用的“高架路”;树高了,它们就可以通过树来攀登山崖,退路就多的是了。除了有许多高大的树,这个山谷还有一个优越之处,那就是山谷的朝向——东南。就是说,这儿在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日子吹的是进谷风。进谷风把谷口的情况传进谷来,而谷内的情况却被保守着。这很重要,所有的野兽都是不敢小看风向的。 正待打道回府的猞猁就在这一刻嗅到了来自谷口的异味。它的耳郭转向谷口方向,耳尖上的灵毛微微颤动,黑色的尾尖毛无声地炸开……没错,来客人了! 来的是一群豺,三只成年豺和四只小豺。这是一个豺的家庭:一只公豺,一只母豺,四只小豺和一只帮手豺。所谓的帮手豺其实是豺夫妻去年生的孩子。它们已经成年,却仍旧留在家里随父母出猎或帮助父母照看弟弟妹妹。它们这是在继续进行生存能力的锻炼。豺有时会集群猎食,但那是短时间的行为,它们基本的生活单元是家庭。 豺群按照母豺、小豺和帮手豺的次序鱼贯而行,而公豺则在队伍的前后左右随机行动,侦巡开道。这是豺群的传统的行进编队。这对豺夫妻经验老到,行事谨慎,在进谷时将另一只帮手豺留在了谷口以作警戒。豺不会爬树,进入这种山谷确实不可麻痹大意。山谷不是它们的领地,来这儿也不是为了猎食,它们是来取食一种岩盐的。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就会为此来一次山谷。岩盐的味道不好,但对小豺的生长是大有益处的。这是它们的祖传秘方。 豺群熟门熟路地到达了目的地。那是谷底离瀑布不远的一处褐色岩壁。仔细看,岩壁的一些褶缝里有一种乳白色的凝结物,这就是它们要的东西。小豺不是第一次来,一到达便老吃老做地舔食起来。它们当然不会安分,总是没有必要地争着挤着打斗着吵闹着,山谷里忽然热闹起来。 豺夫妻把帮手豺留下来照看小豺,自己则到了水潭边,想逮几只蛙打打牙祭。蛙很机警,不作配合是很难逮到的。 父母一走开,一只耳朵特别大的小豺靠石块的掩蔽,躲过帮手豺的监视,偷偷越过乱石溪到了水潭北部的树林边上。它上次来这儿时曾在那儿逮到过一只知了猴,很好吃的。小家伙想再找点儿小吃,就绕着一棵一棵树打转转。如果树下有草丛,它还不厌其烦地搜索一通。它干得很投入,不知不觉就深入了树林子。它哪里知道,它正在靠近一只心怀敌意的猞猁呢! 猞猁早就潜伏在附近的树上了。除非万不得已,猞猁不会主动袭击成年豺,对豺群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对于一只离群的小豺就不会客气了。只要小豺进入它的扑杀范围,它有把握在小豺叫出第一声之前咬断它的喉咙。猞猁的视力好生了得,它的收聚起来的目光已经透过小豺蓬松的颈毛,寻找到了那些搏动的血管。小豺出生才三个月,细细的脖子娇嫩得不得了。 大耳朵小豺对杀手的接近懵然不知,还在一丛草棵里磨蹭呢。 瀑布那边传来大豺的叫声。是不是那只帮手豺发觉了大耳朵的离群? 猞猁觉得对于一只小豺不必过于死守“潜伏时不要移动”的常规,便又调动了一下肢体,悄悄地转移到了另一根树枝。通过这根横出的树枝,它可以和小豺靠近一大截距离。和豹子一样,猞猁虽在平地上和较粗的树枝上走动时可以阒无声息,但在细枝上走动时因不得不伸出爪尖来抓紧树枝而难免会发出一些声音。这便是它们在树枝上潜伏时尽量不移动的原因。 猞猁在树枝上行走,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猎物。它对自己第一扑所能到达的位置估计得相当精确。一步,又一步……行了,小豺已经进入了死亡地带!它调整四肢,收拢肌肉,把身体变成了一根压紧的弹簧……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山谷里忽然响起了警报——哇哇!哇哇哇…… 这是乌鸦在喊叫。乌鸦当然不是在向豺群报警,只是为猞猁突然出现在树枝上而惊呼。它们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家伙居然是爬树的好手。它们最不放心的就是这种能爬树的对手,这有关它们的安全。 炸雷般的叫声把大耳朵小豺惊得跳了起来,尖叫着向瀑布方向仓皇逃去。 生存要诀 野兽是没有名字的,但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还是给这条年轻的猞猁起了一个名字:灰灰。虽然有许多黑色的斑点,但它的皮毛还是以灰色为主。 猞猁是有领地意识的野兽。绝谷是灰灰起居的地方,它的领地要大得多。如果它的领地是圆形的,那么这个山谷只是一个圆心,这个圆的半径则大约是灰灰一晚上出猎行程的一半。灰灰在边界的许多标志物上留下体味以宣告它的领土要求。标志物大多是林中空地上那种孤立的树木或者突兀的石块之类。山林中的这种标志物上往往留有多种野兽的体味,因为不同种动物的领地常常是相接、交叉或者重叠的。野兽并不将另类野兽进入领地视为侵犯,它们只把同类同性别的动物的进入视作入侵。和其他动物一样,灰灰在每次巡视边界时不会忘记在标志物上强化它的体味。这很必要,何况灰灰还可以在这些标志物上了解到不少山林里的信息。比如:山林里新来了什么动物,以及这位新客的性别、年龄、健康等的大概情况。又如:有没有同性猞猁的标榜性广告,或异性猞猁的征婚启事…… 不错,这些标志物简直就是山林里的没有文字的报纸。是的,山林中的动物世界是有一定秩序的。 灰灰在密林里逆风潜行。所谓潜行即是尽量掩蔽自己的踪影。疾行一阵后,它会蹿上树去静静观察一番,及至确定了太平无事之后再继续行动。即使是在地上走,灰灰也不会远离树木。攀树是猞猁的强项,只要不远离树木,它们就有进退的余地。“不要远离树木!”这是一个祖传的生存要诀,灰灰一生下来就在母亲那里明白了它的重要性。 灰灰离开母亲已经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来,它一直在莽莽的山林间闯荡。一个月的闯荡生涯充满了凶险也充满了成功。凶险磨砺了它,使它日愈能干;成功激励着它,使它日愈自信。它终于在这个绝谷安下家来,并且野心勃勃地划定了领地。这是它迈出的“人生”第一步,迈得相当成功。 今夜月圆。 这一带的林子比较疏,有风,月光的耀斑跳跃着,闪烁不停。隔年的枯叶在灰灰的足下窸窣地响……细响慢慢在消失,空气里开始有腐叶的霉味……灰灰知道已经接近那片林中沼泽地了——那儿有一棵重要的标志树。林中沼泽地有大大小小的水塘,去那儿喝水的动物不少,所以沼泽边的标志树上的信息总是比较丰富。 灰灰临时更改路线,走上了去湿地的一条捷径,并加快了步伐。它急于要去沼泽,去那棵标志树上了解情况。它最希望得到的是那条并未见过面的年轻母猞猁的信息。不错,这条踌躇满志的公猞猁急于想跨出它的“人生”第二步呢。 到底年轻气盛,灰灰犯了一个错误——走这条捷径意味着它放弃了“出猎必须逆风而行”的原则。这是它们种族的又一个生存要诀。祖传的生存要诀是不能轻易违背的。灰灰就这样莽莽撞撞地闯进了獾的猎场。 一对獾正在这里展开它们掘鼠洞的绝招。它们并不在乎大鼠的逃跑,它们想得到的是一窝一窝肉嘟嘟的小老鼠。獾属于鼬科动物,视觉不怎么好,但嗅觉和听觉都是一流的。它们断定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家伙正从上风处向这里接近,便迅速地分头埋伏到灌木丛里。獾不算强大,但它们几乎个个都是敢于玩命的拼命三郎,常常能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把狗干掉。两只獾,而且处在暗处,这对灰灰来说已是够严重的了。 灰灰的危险远不止此——一群郊狼正潜伏在附近,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在山林里,狡猾的郊狼常常尾随着獾,它们一般不攻击凶猛的獾,想得到的只是被獾驱逐出来的鼠或者鼬。 灰灰觉得耳尖的灵毛猛地传导给它一种烧灼感——哦?附近有异常!猞猁的耳尖灵毛异常敏感,犹如延伸到体外的神经束,能直接地感受环境。即便如此,当灰灰发觉情况时,它已经处在了獾的第一次扑击范围之内。 獾的配合非常默契,一头从前上方猛扑下来,另一头则在同一时间从左侧方横冲而来。 也许是灵毛为灰灰争取到了一线生机,灰灰竟然在一瞬间判断准了敌情。它没有起跳,也没有后退,却朝着右侧就势连打了几个翻滚,紧接着本能地蹿上了附近的一棵树。这一次上树,灰灰大失水准,居然连打了几个滑脚。慌乱是一个原因,树太滑也是一个原因,第三个原因是灰灰的爪子在起跳时粘上了烂泥。粘上烂泥的不只是爪子,还有它的半边身躯。刚才,灰灰已经滚到了沼泽地的边缘。 上了树的灰灰很快镇定下来。这棵树虽然细,但已足可承担它的体重,它现在已经有了进退的余地。灰灰很快弄明白了它的对手——两只獾。 在偷袭未成之后,獾的优势业已失去。如果是一对一地明着交手,獾不是猞猁的对手。灰灰年轻力壮,雄心勃勃,即使是面对两头獾,也无须害怕。灰灰调整肢体,准备伺机向獾来一次从天而降的反扑。如果第一次攻击不成,它不会再纠缠,会乘势越过开阔地进入森林。一进入森林,优势就是它的了。 事态并不这么简单。灰灰很快就明白了处境的险恶,它看到了森林里晃动着的好几条狼的身影。如果是在下风处,它可以大致地知道狼群的规模。不好!森林里原来没有它的优势,有的是莫测的凶险!如果刚才贸然下树,它甚至没有进入森林的机会,在森林和沼泽之间的半圆形开阔地上它就可能陷入狼群的重围。怎么办呢?沼泽地对面也是森林,但对猞猁来说,沼泽甚至比狼群还要可怕。一代一代的大猞猁总是严重警告它们的孩子:“远离沼泽!”是的,沼泽地里的大地是不坚实的、不可信任的! 哺乳类动物最信任的东西是大地。只要能用四条腿稳稳地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它们就觉得有了依托,有了力量,有了信心。有伤病时,它们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静静地趴伏在大地上。它们认为大地像母亲一样能给它们安全、力量,还有精神上的抚慰。正因为如此,当遇到“不坚实的”大地时,它们会产生莫大的惊讶和极度的恐惧。沼泽就是不坚实的大地,陷阱就是不坚实的大地。误入沼泽和落入陷阱的野兽是最没有战斗意志的,既然最可信任的大地背叛了它们,它们还有什么依凭,还有什么指望呢! 灰灰现在能做的只是死守孤树。 两头獾在树下打了几个转,想出了穷追猛打的办法。一头獾警戒着,另一头则四爪并用挖掘起树根来。挖掘是它们的拿手好戏,不消一刻,这棵树便会根断树倒。这棵不粗的树整个儿是向沼泽方向倾斜的,树倒下时,猞猁只能顺树干逃向开阔地。獾狺狺哼叫着,兴奋地施展着它们的拿手好戏。 灰灰原来只害怕潜伏在林子里的郊狼,现在也害怕起这两条獾来。这两个莽撞的家伙正在逼着它落入狼和沼泽的包围圈。 树干在晃动,树叶在抖动…… 事不宜迟,灰灰必须采取行动了。灰灰准备冲到树干的中部时突然改变方向,横着身体落地,然后主动向獾发动攻击……到时候,半圆形的开阔地上必然会有一场混乱的追逐。至于再后来怎么办,灰灰是不会考虑的。它是猞猁,不是人。能考虑两步行动的动物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意外的情况发生了:獾在挖时发现了树根下有一个黄鼬洞。这个黄鼬的家庭相当富裕,居然有一个专门饲养活老鼠的洞室。把逮住了一时吃不完的老鼠咬断腿养在洞里是鼬的绝招。 意外的发现使獾欢叫起来。这么一叫唤,这对莽家伙竟然就把树上的猞猁忘记了。它们放过断足鼠不顾,顺着鼬洞的走向一路猛挖。断足鼠反正是逃不掉的,现在得赶紧挖进,说不定洞里还有一窝嫩嫩的小黄鼬呢!两个挖洞专家挺为自己的聪明而自豪的。 洞里只有两头大黄鼬。两头黄鼬从另一个洞口逃出,正好闯进了郊狼的伏击圈。 等着收拾獾逼出的猎物正是郊狼惯用的策略,它们没多考虑就熟套套地发起了围捕。 灰灰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乘着这一片混乱,它闪电般地逃进森林,蹿上了一棵大树。从这棵树到那棵树,灰灰利用它的森林高架路,远远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横空出世 突出重围之后,灰灰很快调整过来,继续觅食。猎与被猎,吃与被吃是野兽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出猎得手是成功,幸免于难也是成功。无论何种成功,都能增强它们的生存能力和自信。 之后的两次出猎,灰灰都顺利得手,先是逮住一只野兔,饱餐了一顿,不久又在草棵丛中扑住了一只睡眼惺忪的大公雉。扑住大公雉时,灰灰还听到了另外几只雉的惊叫声,看来那一带有不止一个野鸡窝。灰灰已经吃饱,带回巢穴的备用食品也已到手,所以再没有惊动其他的雉,只是记住了那个地段。时来运转,沼泽遇险之后,它的运气确实不错。 灰灰并没有咬断野鸡的脖子,只是用前爪摁住了鸡脖子,然后用身体的重量压死了鸡。如果要长距离地带走猎物,那就最好不要让猎物流血。一路的滴血往往会引来被跟踪的麻烦。 叼着羽毛漂亮的大公雉,在次日凌晨,灰灰信心十足地回到了绝谷。 灰灰把猎物放置在水潭南岸的一棵大树上。它的巢穴在水潭北边的岩壁上,它会在巢穴里隔潭看护猎物,却不会把猎物带回巢穴去。这当然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这当然又是它们的祖传规矩。在山林里,哪怕是在最细微之处,野兽们也会尽量按照规矩办事。事实上,只有这样的野兽才有可能长久生存,因为这些规矩、这些生存要诀是它们的祖先用无数生命换来的经验教训。 藏好野鸡之后,灰灰走到水潭边喝水。它尽量像影子一样轻寂无声,可还是惊动了蛙们。鼓噪着的蛙立刻噤声,稍近的蛙扑通一声跳水远避。蛙的敏感是非凡的。已是黎明时分,天光在悄悄变亮。 灰灰的目光慢慢地沉到了水下。潭水不深,潭底基本上是由碎石铺成的,所以水潭里的情况比较简单。疏疏的有一些带状的或枝状的水草,活活的有几尾小小的鱼。 灰灰蹚下水去。 和其他猫科动物一样,猞猁会游泳,但很少下水。在水里,它们会丢失优势,所以不肯轻易下水。 灰灰是要洗干净它的皮毛。沼泽地那种泥浆很有黏着力,虽然在地上滚过,在树上蹭过,可毛皮上依旧栖着不少泥污。灰灰向潭中央那块“乌鸦宝石”泅去。它的游泳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事实上,猫科动物几乎都没有什么泳技,它们在水里的动作其实是在“走”,和在岸上走路没什么两样。 乌鸦宝石周围比较浅,灰灰可以踩得到潭底。它在石头上蹭着身体,不错,很舒服。 老龟在潭边的蒲草丛里注视着猞猁的行径,挺不满意。它认为水潭是它的家。 灰灰从北岸出了水,在碎石滩上抖擞着身体,把水珠洒得老远。它变动着四肢,左右回顾,看看身上的泥是不是已经洗净。泥迹不见了,很好。它浑身的毛因为湿着而更显得油亮,皮毛下,一道一坨的肌肉腱子分明可见,很好。它动了几下短短的尾巴,感觉到后腿间的睾丸像石子一样坚硬,这是因为冷水的刺激。灰灰很舒畅地打了一个喷嚏。 它像老虎一样威风凛凛地走进了北岸的树林,像豹子一样敏捷地蹿上一棵大树,在一个三杈的树桠上挺惬意地趴下。它要在这儿晾干它的身体。这个位置不错,瞧,还能顺便看护水潭对面的野鸡呢。 蛙停止了吵噪,松涛若有若无,只有瀑布在哗哗不休…… 灰灰蒙眬着打了一个盹。是细芒般的阳光把它弄醒的。水潭对面那只死野鸡还在,很好。皮毛已经干了,很好。灰灰打了个哈欠,在树枝上站起身,舒展身肢美美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准备回洞穴去好好睡一觉。 在一片嘎哑的鸣叫声中,乌鸦从天而降,降落在乌鸦宝石上。这一次来的乌鸦不是两只而是五只。五只乌鸦黑压压地挤满了那块闪着光斑的石头。它们在那里尾巴一翘一翘地聒噪不休,一副大大咧咧旁若无人的样子。 灰灰不一会儿就从中认出了曾经见过的两只乌鸦。五只乌鸦虽然身量差不多,但新来三只的羽色要明显的鲜亮些,而且眼睛里有一种蓝色的虹彩。这三只小乌鸦,当然是两只老鸦的儿女了。 乌鸦夫妻还是第一次带孩子们来山谷。这会儿,夫妻俩正争着向孩子们夸耀它们的宝石呢。 灰灰重新趴伏下来,要看看这些黑鸟除了噪吵还会干些什么。 老乌鸦知道山谷里来了一条猞猁。它们为此愤怒过,后来想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有猞猁的山谷是不会再有讨厌的松鼠了。乌鸦在白天不怕松鼠,可一到晚上它们的视力很差劲,就有麻烦了。更麻烦的是松鼠还是偷蛋的老手,会使它们防不胜防。猞猁要比松鼠大得多,只要把窠筑在树冠的细枝上,猞猁就没办法打扰了。乌鸦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鸟类,它们能想到这些利弊。既然有了这些考虑,它们以后很可能会把家搬迁到山谷里来,可今天来这儿只是为了训练它们的孩子。小鸦们已经可以做中距离飞行了,老鸦想在儿女们离开它们之前再教它们几手飞行的绝技。比如在林中的曲折低飞啦,在下坠式降落时的变向滑翔啦,当然,它们还想让孩子们尝一尝洗水浴的滋味。一家子相聚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小鸦们行将各奔前程去成家立业。 作为警戒,母鸦飞到瀑布口附近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那儿俯视山谷。公鸦则飞到了潭边一棵很高的树的一个横枝上。那是它的讲台吗?三只小鸦还留在潭中“宝石”上,一溜儿地仰望着它们的父亲兼教练。 公鸦开始讲解飞行要领,可它严厉的声气倒像是在愤然训斥。三只小鸦很是敬畏,耸翅敛羽,悚然而站,就像站在大雨里似的。 听从公鸦的召唤,母鸦离开哨位,飞栖到水潭边一个较低的树枝上待命。公鸦要开始示范飞行了。 公鸦从高枝上起飞,在空中划了两个漂亮的圆圈,然后尖叫一声,从高空直向三只小鸦俯冲下来。母鸦的配合非常默契,突然从斜刺里向俯冲中的公鸦冲去。眼见得两个要撞在一起了!公鸦就在行将相撞的最后一刹那猛地收拢双翅,让自己突然像流星一样往下直落。公鸦在避开了模拟敌手的突袭之后及时地展翅稳住高度,连续地做了几个急促的、飞行中的转向,然后奋力冲天飞去。 乌鸦高难度的特技飞行煞是惊险,把窥视的灰灰看得目瞪口呆。 乌鸦宝石上的三只小鸦活跃起来,喳喳着交流观感。哎呀,飞行原来是有这么多技巧的啊!飞行原来是可以这样奇妙的啊! 窥视着这个热闹的鸟的家庭,灰灰的脑子里忽悠悠地闪现出和父母兄弟在一起的一些情景。那也是一个绝谷。那个山谷里有一块球状的、能推着滚动的石头,灰灰常跳上去玩个没完……妈妈常叼回一些有新鲜叶片的细树枝放在洞里,又把上次叼回的枯树枝叼出洞去扔掉。有一回,妈妈叼回的一根树枝上栖着一只大肚子螳螂。那小家伙舞着有锯齿的“爪子”,凶得不得了……有一回…… 乌鸦的惊叫声打断了灰灰的遐想。 惊叫声是母鸦发出的。它发现了挂在树枝上的那只死野鸡。灰灰在行动之前并没有什么思考。事实上,动物常常不是思考了再行动的,它们的行动大多缘于本能的冲动。它一跃到了临水的一个横枝上,在上头来了一段助跑,然后向前上方奋力腾跃! 如果灰灰像豹子一样有一条长尾巴,它的这次腾跃会更平稳更飘逸。当然,作为猞猁,这次阳光下的飞翔般的腾跃已是非同凡响。这可真是横空出世啊!灰灰所以敢于做此出乎意料的一跃,一是因为对手的弱小,再是因为它的落点不是生硬的山地,而是深浅适宜的水潭。它认为它对这个水潭已经相当熟悉。 灰灰的起跳是冲着那三只小鸦的,但它并没有更多地指望真能扑到小鸦——它是不敢从那么高的地方扑向那块水中石头的。它只是想以这一奇绝的举动震慑这些讨厌的黑鸟。 当然,为着增加震慑的力量,灰灰的出击还伴着一声厉吼。从天而降的可怕吼声和巨大的来敌,把两只小鸦完全惊呆了。只有一只小鸦在这样的时刻还记着祖传的生存要诀,它猛地蹬腿,奋力起飞! 这一次,祖传的要诀却反戕害了它。仓促间,它竟然一头撞入了敌手一扑能及的范围之内。 空中的灰灰以前爪凌厉的一击,将小鸦击落在水潭中。灰灰随即也落入潭中,溅起的水花有一丈多高。 落水的小鸦尖叫着,惊恐万状地在水里拍着翅膀胡乱挣扎。灰灰浮上水面,猛摇几下头,把脸上的水洒脱,调头向小鸦扑来。即使歪打正着,把这个小东西当个点心也不错嘛。 和豹子一样,猞猁是非常忌恨别人暴露它们行踪的。 灰灰以为对付这只落水的小鸟只是一举爪的事,它错了,它低估了这帮黑鸟。为了小宝贝,两只老鸦才不怕一只落水的猞猁呢!它们毫不犹豫地向灰灰发起了攻击。 鸦的第一轮攻击使灰灰猝不及防。两只鸦从两侧俯冲下来,尖锐的喙有力地落在灰灰的眼角和鼻尖上,痛得灰灰惨叫着狂蹿了一下,随即又扎在水里。哺乳类动物的鼻尖是很敏感很脆弱的。当它从水里冒出头来时,老鸦的第二次进攻又迫在眉睫。按照鸦的传统战术,它们的尖喙当然是直冲着它的眼睛来的。敌手的眼睛永远是乌鸦的第一攻击目标,它们的第一次出击同样如此,只是在双方的运动中发生了落点偏差。 灰灰慌忙抬起前爪来抵挡,却发觉前爪的行动十分迟缓——不好,这是在水里!灰灰闭上眼睛毫无章法地往上一蹿,只能听天由命了。再次落水时它的脚幸运地踩到了潭底。赶在乌鸦的第三次冲击之前,它总算冲到了岸上。还好,眼睛还在。 乌鸦的第三次攻击已是佯攻。它们在水潭上空怪叫着,盘飞了好一会儿,才栖到潭对面的一个树枝上。它们并不离开,就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其实,它们是在等着落水的小鸦晾干羽毛。那小鸦这会儿正在灌木丛中梳理羽毛。它只受了一点轻伤,只要羽毛干了,它就可以起飞。 灰灰不想再和这帮黑鸟纠缠了,攀上一棵大树,轮流着闭上一只眼睛假寐起来。算了,就当刚才是玩了一场游戏吧。 野兽都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因为它们真正能平等地对待一切。比如灰灰,它是不会因为受到乌鸦的攻击而感到不正常,感到丢面子的。每一种动物都有强项,否则,它们早就灭绝了。每一种动物都有弱项,否则,它们早就把其他动物灭绝了。在山林里,其实是说不上谁怕谁的。 这场冲突确实是带着一点游戏成分的,但这场游戏没有闹完就完。事实上,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灰灰以后的生活。 刚才,鸦的大声鼓噪引起了正经过山崖顶的两个人的注意。在人的望远镜镜头里,出现了阳光下的谷中水潭,还有从水潭里走上岸来的一条——一条猞猁。哎呀,这可是很值钱的东西啊! 绿林大侠 几天以后,灰灰终于在信息树上得到了一条雌猞猁的消息。若非黎明临近,欣喜的灰灰会当即开始寻找同类的行动。其时,黎明的青光镀亮了山林里的缕缕白雾,已是夜行动物归巢的时候了。灰灰在信息树上反复留下气味之后,匆匆踏上归程。这次出猎的运气不怎么好,那群野鸡已经机警地转移,白费了灰灰不少时间。后来,它总算逮获了一只肥硕的老鼠和一只瘦瘦的松鼠。 既然出猎时逆风面行,回穴就不得不走一些顺风路。是原路返回,而且夜行动物这时大都已无心恋战了,所以遭受伏击的危险就不会太大。即便如此,灰灰在必须走顺风路时还是尽量地上树走“高架路”以保证安全。沼泽遇险的教训已经像石子一样嵌在了它的脑子里。野兽不能屡犯错误,因为它们的一个小小错误的后果常常是死亡。在丛林里,寿终正寝的野兽几乎没有,但能够谨守生存要诀、接受经验教训的动物总是比稀里糊涂混日子的有更长的寿命。灰灰是一条年轻而优秀的猞猁,它也许能够将它们种族的强项发挥到极致。根据丛林法则,只要能极致地发扬物种优势,这个个体便有更多的生存机会,并可能延续它们的物种。 是的,只要人类不去过分地打乱丛林秩序,丛林是会进行自身的修复和调节的。正是这种神秘的修复和调节,丛林才生机勃勃了亿万年。 灰灰在归途中巧遇那群豺。这群归巢的豺这一晚的运气也不好,没吃饱肚子,一个个显出疲惫、沮丧的败兵样子。 灰灰利用丛林“高架路”对豺群进行了跟踪。这个豺群缺少和擅长攀缘的对手打交道的经验,不大留意丛林高处的情况,这给灰灰的跟踪带来很大的方便,也增强了灰灰猎豺的自信。 豺群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到了它们的巢穴。它们的巢穴在一个由乱石和灌木丛构成的向阳坡上。那一带没有乔木,灰灰只能藏身在一棵老树上远远地瞭望这个乱石岗子。灰灰就这样在那儿潜伏了一整天。和豹子一样,猞猁是惯于以超凡的耐心来做这种长时间的潜伏的。这也可能与耐心无关,而只是它们的一种嗜好。 黄昏终于又降临了。人类的黄昏正是夜行动物的早晨。虽然白昼也在上演着形形色色的丛林故事,但夜晚的丛林故事肯定更加生动精彩。 乱石岗开始活跃起来。 首先出现的是公豺。它巡视了一遍山坡,没发现异常情况,便向它的妻儿发出低哼。出猎的信号是非常受欢迎的,豺群一涌而出。它们训练有素地编好行军队形,从乱石岗上一滑而下,很快就消失在森林里。 灰灰决定跟踪窥探。 灰灰不会点数,但直觉告诉它有点不对劲——豺群变小了。事实上,豺群确实减员了,少了一条小豺和一条帮手豺。这一疑问促使灰灰在出行之前向乱石岗眺望了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后续部队呢。和豺群打交道,它得十分小心。它果然发现了情况——乱石岗上,有一条小豺在一块高出灌木丛的大石头上探着小脑袋目送着它的家族。 这条小豺就是那条差点被灰灰逮住的大耳朵。小家伙在昨晚的出猎行动中腿上受了点伤,被留下了。它父母还留下了一条帮手豺来看护它。 帮手豺粗暴地把小弟弟从石头上扯下来,在洞口探头探脑是绝对不可以的。父母不在家时,留巢的小豺必须一声不吭地待在洞穴的最深处。 灰灰放弃了跟踪。它当然更乐于和留家的小豺打交道。小家伙在洞里待不了多久又不安分起来。它昨晚没吃饱,现在已经很饿了。它知道它还得等上一个晚上才有可能吃到东西,真是受不了哎!父母回穴时如果没带猎物,它就只好吃父母呕吐出来的东西。豺不会像人那样对呕吐物恶心,但被咀嚼过的食物毕竟不再新鲜有味。 小家伙溜出洞来,不敢走远,就在洞口外的灌木丛里东闻闻西嗅嗅,想找一点甲虫、蜗牛什么的解解饥荒。它的出格行为又被它的大姐姐发觉了。帮手豺急忙赶出洞来想扯小弟弟回洞。可惜,这已经晚了。 猞猁闪电般向帮手豺扑击。帮手豺的闪避不算慢,没被对方咬住喉咙,但还是被撕裂了一只耳朵。它跳开去,调整身体向灰灰反扑。灰灰避过锋芒,并乘势在帮手豺的脸上扫了一爪。豺赶紧再转身扑。因为血糊住了它的双眼,它的这一次扑击非但没能奏效,反而重重地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仅仅几秒钟,两头豺就血淋淋地横在了灰灰的足下。 丛林故事的情节常常大同小异,但细节不会完全重复。 乌鸦宝石 凌晨时分,灰灰叼着大耳朵小豺回到了绝谷。 它径直走到挂过野鸡的那棵树下,准备把小豺拖上树去——它已经把那棵树当作它的食品柜子了。就在此时发现了情况——水潭中央那块乌鸦宝石上居然有一只白兔! 长毛白兔看到了猞猁,惊恐得不得了,可它被水潭囚着没法逃跑,只能在小小的孤岛上瑟瑟发抖。 藏起小豺后,灰灰在树上静静地趴伏了很久,用全身的感官分辨着山谷里的每一丝声息和每一缕气味。好像没有什么异常。灰灰又利用高架路仔细地将山谷巡视了一遍。山谷依然和平。那些标志着“无人走过”的小草小花一如昨日。 灰灰想:没什么,不过是闯进了一只兔子而已。 人类已经进入过山谷。他们是蹚着泉水进来又从原路走出去的,所以在陆地上没有留下一点点信息。 灰灰平静下来,回到了潭北那个它最喜欢的树丫上,在那儿轮流着用一只眼睛监察着乌鸦宝石上的白兔。在这种情况下,人都有会想一个问题:既然兔子没法逃走,那么它是怎么上去的呢?灰灰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灰灰不是人,是猞猁。 直到黄昏临近,那白兔还无所作为地活在那里。 活的猎物总是容易使野兽相信是“自然的东西”。灰灰终于下了树,蹚着水,谨慎地向白兔靠拢上去。它现在已经了解了这个水潭,知道那一带不深,不必泅,只要蹚水就是了。 不善水的猞猁在蹚水的时候会格外警惕。灰灰差不多走一步就要停顿一下,看看它的行动有没有使山谷发生反应。 可惜灰灰忽视了水下。那些厉害的铁夹子正潜伏在水下呢! 在触到第一只铁夹之前,灰灰忽然想起了在信息树上留下了信息的那只未曾会面的年轻母猞猁…… 死里逃生 这一章写的是另一只猞猁。 这只猞猁被人称作“依依”是后来的事,但为了叙述的便利,我们一开头就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它了。 依依出生才三个月。这个世界对它来说还是非常的新鲜有趣。当然,有一件事是不会使依依感到新鲜有趣的。那就是饥饿。依依的妈妈生下依依兄弟之后不久,就在一次狩猎中负了伤。在那次狩猎中,依依的父亲被别的野兽当作了猎物,从此一去不回。依依妈妈受的伤不轻,在左前爪,伤及骨头。对野兽,尤其是对一只需要抚养儿女的母兽来就,这样的伤是很麻烦的。 依依和弟弟常常挨饿。饥饿对小小的它们来说已不是新鲜事了,但这一次的情况更糟糕。妈妈是前天傍晚离家出猎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小兄弟俩已经连续一天两夜没有吃到东西了。 猞猁对巢穴的要求不高,在它们认为适当的现成的洞穴里铺些杂草树叶什么的就将就了。两个饥饿的小家伙趴在洞口,眼巴巴地等着妈妈给它们带回吃的。按照猞猁的规矩,当父母外出时,它们应当一声不吭地待在洞穴的最深处,它们这么趴在洞口已经是有违祖训的举动了。它们实在太饿了,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小兄弟俩大部分的时间是处在昏昏沉沉的浅睡状态之中。使它们昏睡的是饥饿,把它们弄醒的也是饥饿。起先,饥饿像郊狼的爪子,在它们的肚子里抓啊挠啊……慢慢地,狼爪变成了毛毛虫,到处爬啊蜇啊…… 饥饿又变成了蟒蛇的大口,吸吮着吞噬着……后来饥饿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底洞,空空荡荡,阴冷凄凄…… 谁是丛林之王?是虎吗?是狮吗?是象吗?不对,丛林之王是饥饿。 丛林之王狰狞地窃笑着,肆意作弄着两条小小的生命。两个小家伙看上去就像平铺在地上的两张皮了! 依依再次醒来时发现躺在它旁边的弟弟已经死去,成了冰冷僵硬的一“片”。 对死亡的恐惧终于使依依挣扎着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爬出山洞,颤颤巍巍地站在了阳光下。它闭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踉踉跄跄地顺着山坡往下走。没走几步,它就跌倒了,挣扎了几次也没能再站起来。它感到很委屈,想哭,但没有哭的力气。它感到冷,感到非常困,只想睡去。 依依这一次睡去,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拯救它的就是那只黄蜂了。 一只好奇的黄蜂在依依的头顶上盘旋着,嗡嗡地轰鸣着,震得依依脑子生疼。依依喘了几口气,猛地一挥前爪把黄蜂击落在地。黄蜂在地上打了个滚,并没伤着什么,抖擞一下想飞起来。依依却又来了奋力地一扑,不顾一切地把黄蜂吞了下去。倒霉的黄蜂在被吞之前狠狠地在依依的嘴唇上蜇了一口。依依的嘴角上立刻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很快就肿出了一个包块。依依呜呜地哭着,往后退着,想摆脱嘴角上的剧痛。它的这点力气还不是黄蜂肚子里的那点蜜给它的,而是被剧痛刺激出来的。退着退着,依依跌跌滚滚地就到了一个小水坑边。这个小水坑不过是山岩上的一个积了点儿雨水的凹坑。小水坑居然给依依带来了生机——这儿栖着不少肥胖的蜗牛呢! 依依急急忙忙地吞吃着蜗牛,根本没工夫剔除硬刺刺的蜗牛壳,就那样一边呛着一边咳着,稀里哗啦地吃光了水坑边的蜗牛。真好吃!太好吃啦! 依依又饱饮了一顿清凉的积水,然后就在朗朗的阳光下不顾一切地睡着了。一觉醒来,依依觉得有了点力气,这才想起了母亲和祖训,急急忙忙地跑回洞穴。可妈妈仍然没有回来,洞里只有死去的弟弟。 依依不久又离洞外出。它还没有吃饱,得“狩猎”去。 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成功,小家伙已信心大增。它在林子里游荡,一心想着吃饱肚子。它看到一棵树上有几只鸟在游戏,便吭吭哧哧地想爬上树去逮来吃。当然,没等它走到树下,鸟就咒骂着飞走了。它还小,母亲还来不及教它狩猎。 潜伏和突袭是猞猁的主要捕猎手段,依依这样游荡不仅难于猎获,还十分的危险。别说遭遇猛兽了,如果遇上一只狐,依依就完蛋了。 依依的运气不错,游荡了很久也没碰上危险。事实上,大部分的食肉兽是夜行性的,而这会儿正是阳光灿烂的晌午,它们大多在巢穴里呼呼大睡呢。 在一棵大树下,依依吃到了半只老鼠。这是猫头鹰在树上进餐时不小心掉下的。这个意外的收获使依依很是兴奋,从此特别留意高大的树。 森林里突然昏暗下来。阵雨说来就来,电闪雷鸣,雨如箭镞,气势汹汹地把森林折腾了一番,然后扬长而去。 依依在一棵枯死老树的朽洞里躲雨,吓得瑟瑟发抖。在这种时候,它又想起了妈妈,想起了那个洞穴。等到阵雨一停,它急急地要寻路回家。可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大雨已经把它用气味标记的路线抹掉了。 森林里到处是水的声音。树叶上的水珠在滴滴答答往下掉,从这片叶子掉到那片叶子……粗粗细细的水流在汩汩地或哗哗地流淌…… 哎呀,这可怎么办呢? 依依在林子里盲目地转悠,一边走一边低声哭泣。依依就这样猝然遭遇了一条郊狼。 这是一条小郊狼。这不安分的小家伙是偷偷地从妈妈身边溜出来看雨的。它比依依大几个月,如果一对一的话,依依不是它的对手。 两个小家伙隔着一条小溪一声不吭地对视着。对这种局面,它们都没有经验。 依依首先醒悟过来,掉头就跑。 这时,如果小郊狼叫喊起来惊动了狼群,依依就厄运难逃了。小郊狼没有大声叫喊,小声小气地呜呜着,独个儿追逐起来。它把这当作了一场儿戏,看看玩伴跑远了,就放弃了。 死里逃生的依依在山林里跌跌撞撞地胡乱流窜,心里想着回家,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家。 经受不起饥饿、疲劳还有惊恐的折腾,依依终于在黎明到来之际倒下了。它趴伏在灌木丛里,只剩下奄奄一息。小家伙迷蒙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迷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迷蒙中,依依觉得它已经回到了家里,它的妈妈也回来了,妈妈在用嘴巴“揪”它的颈皮哩。依依知道妈妈是在教训它,小猞猁是不可以擅自离开洞穴的。可是,妈妈,我饿呀……依依委屈地低声哭起来……依依突然不哭了——它挣扎着睡了过来,闻到了一个逼近的陌生气味!依依努力睁开眼睛——太阳光很明亮,它眯起眼好久才看清楚揪着它颈皮的是一个高大的、稀奇古怪的家伙。 这是一个人,一个上山采蘑菇的男孩子。 甜的水 苍茫的山林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公路的尽头是一个微型的小镇,名叫“九间房”。九间房原是一个小村庄,后来公路通到这里,这里面就成了旅游区最深入山林的一个旅游点。九间房当然不止九间房,已经形成了一条蛮有特点的小街。除了一家小旅馆,小镇还有不少出卖土产和纪念品的小店,大多是前店后住家的那种个体小店铺。 林东家开的是土产店,门脸上也不写店名,单打一面幌子:林家土产。 林东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就是依依的救命恩人。 林东给依依的第一顿食是一听橙汁。橙汁是盛在一只白瓷盆里的,看上去非常鲜艳。饿得奄奄一息的依依很快就喝光了橙汁。小猞猁还是第一次在容器里吃东西,因为喝得太急而呛了几次。 林东提提小家伙的颈皮,说:“小野猫,慢点慢点。”林东把小猞猁当作了小野猫。林东不是山里孩子,他跟着父母来这儿还只几个月。 依依舔干了盆子又舔鼻子,抬起头来,朝林东呜呜地吠,意思是:还有吗?我还没吃饱呢! 林东明白了,又去食品柜找,还是没找到可以喂猫的东西,只好又给依依开了一听橙汁。依依很快又喝完了第二盘“甜的水”。这一下,它的小肚皮鼓了起来,饥饿的感觉缓解了不少。 甜水的味道使它记起了母亲的乳汁——这种水和山溪里的流水、石坑里面的积水是不一样的。果然,它感到有了点力气。 灌了一肚子甜水的小家伙在空盘子旁不顾一切地睡着了。折腾了一天一夜,它确实非常疲劳了。大白天正是夜行动物睡觉的时候。 看着这副天真无忧的睡相,林东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把小野猫驯养成为特别的猫! 依依是被尿憋醒的。一睁开眼睛,它就被完全陌生的环境吓了一跳——树呢?石头呢?刚才只顾喝甜水,它根本没在意周围的情况。 林家的客厅里没有树也没有石头。四只脚的桌椅在依依眼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动物,把它吓得到处逃窜。 客厅的门关着,但墙角有一个小小的、四方的墙洞。林家养过猫,这个墙洞是专为猫开设的。 依依逃到墙洞口,趴在那儿往外张望,却不敢跑出去。外面很亮,亮得耀眼。 林家的店堂和起居用房之间有一个不算小的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老皂荚树和一口有石栏的井。院子的一角有一大丛蔷薇花和一个砖砌的鸡埘。 促使依依跑到院子里的是突然运作起来的冰箱。冰箱嗡嗡的声音在依依听来是一种巨兽的狺狺低吼。依依一到院子里就惊喜地发现了老皂荚树,赶紧跑过去往上爬。没几下,它就掉了下来。爬这么高的树,它的力气和技巧都还不行,何况它还带着一肚皮的水呢。撒过尿之后,它又试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不济。它吁吁喘着,四肢直发抖。饥饿又像蛇一样缠住了它。 小猞猁放弃了上树的念头,怒张着鼻孔,忽闪着眼睛,向四周搜索——有吃的吗?有能吃的东西吗?它又饿了,那点甜水确实支撑不了多久。 一只倒霉的小鸡恰在这时不识相地走进了小猞猁的视野。这只鸡已经不是一团绒毛的那种小鸡雏了,它出壳近一个月,身上已稀稀拉拉地长了些大羽片。羽毛长齐之后,它可能是一只白羽红冠的漂亮公鸡,可现在绒毛和大羽相杂,看上去一片零乱。 小白鸡向皂荚树这边走来,想找点水喝。井台就在树下,是一片四方的水门汀,边缘有一条浅浅的水沟。水沟里总是有积水的。 母猞猁曾不止一次地将猎获的野鸡带回洞穴来喂孩子,所以依依对鸡并不陌生,而且知道这些长着扁毛的活物是可吃的。 啊,能吃的东西正在走过来呢! 依依闪避在树后,露出小半张脸,用一只眼睛注视着走近来的小鸡。妈妈还来不及正式向依依传授捕猎的技巧和策略,但还是用叼回来的死鸟示范过“扑住”的动作:先躲藏,然后突然跃出,牙齿咬住鸟的脖子,爪子按住鸟的身体。 家养的鸡对环境是一点也不作戒备的。小白鸡莽莽撞撞地就走进了伏击圈。 成年猞猁知道用两只眼睛才能精确地判断猎物所在的方位,所以虽然潜伏时常常只露出一只眼,但在出击之前的一刹那,它们必定会用两只眼睛看一眼猎物。依依还不明白这个,它生平的第一次出击因此而失败。它失败得很惨,非但没扑到鸡,反而在湿滑的水门汀上狼狈地跌了个大跟头。 受惊的小鸡猛地跳起来,扑扇着未成形的翅膀,哭叫着向蔷薇花丛那边逃去。 惨烈的哭喊立即得到鸡群的响应。蔷薇花丛中哗啦一下冲出来几只大鸡。惊恐万状的小白鸡一头冲进花丛再不出来,那里面还有它的不少兄弟姐妹。 湿了半边身体的小猞猁就在井台陷入了鸡的围攻。准确地说真正发起进攻的只是一只白母鸡,其他的鸡只是鼓噪着围而不攻。那些半大鸡都是这只白母鸡的儿女。作为母亲,它绝饶不过欺侮它儿女的家伙。它怒吼着,一次一次地用尖喙“凿”在小猞猁的屁股上。它不是不想啄对方的头,是不敢。 它毕竟是只鸡,敢如此放肆地袭击一只“猫”,已经够勇敢的了。 本能驱使小猞猁往树上爬,可它不行,没爬几下子就跌了下来。 对手的狼狈败阵极大地鼓舞了白母鸡,它居然飞腾起来想用爪子发动新的攻势。 小猞猁还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白鸟”,朝着白母鸡尖声怪叫几声,乘对手作愣的当儿,连滚带爬地逃进了那个猫洞。 母鸡给了依依一个下马威。依依从此对鸡,尤其对白母鸡怕得什么似的,一见到便溜得飞快。有时没处躲藏,依依就躲到林东的身后,一脸的惶恐。小家伙把林东当作了它的依靠。依依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正是因为害怕鸡这一点,林东的父母才让依依留了下来。一只害怕鸡的动物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林东的父母知道依依不是家猫,也不是野猫,而是一条猞猁。别看依依有成年猫那么大,它还年幼,弱小到连鸡都害怕,是无法在山林里存活的,就只能让它留下了。 就这样,在善良的林家,小猞猁依依开始了它的新生活。 灵毛 林东像养猫狗那样养着依依。这个从城里来的男孩没见过成年的猞猁,以为猞猁和猫狗没什么大的不同。他让依依一天两顿在一只专用的搪瓷盘子里吃食,喂的都是人吃剩的饭菜。吃这样的伙食,依依开始是出于无奈,因为别无选择,后来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总比饿肚子强嘛。 依依对四条腿的桌椅不再害怕。这些不会动的东西和石块没什么两样,需要提防的是会动的门扇。它的小尾巴被门扇夹住过几次,痛得它惨叫不迭,从此走过门槛时总是提心吊胆的。门扇的作用是隔离和阻止,酷爱自由的野兽注定是反感的。 除了喜欢院子里那棵老皂荚树,依依还喜欢墙。它其实是把墙当作了崖壁。中午时分,依依总是有点儿困,想睡。它常常仰着睡,把背嵌在墙与地面的夹角里,一边的两条腿贴在墙上,另一边的两条腿贴在地上,连短尾巴也平镶在墙与地的交接处。这样睡很惬意很凉快,是依依的一大发明。当然,它得留心那些白鸡,那些尖锐的喙啄在柔软的肚皮上可不是好玩的。 树和井这一带是铺着砖的,蔷薇花那一带则是泥地。依依从不敢去泥地,而将砖地这一片视为它的地盘。它每天会在泥地和砖地的交接处撒上点尿来标明边界。可白母鸡和它的队伍根本就不承认这条边界,它们把整个院子当成了它们的领土。依依对鸡的侵犯很气愤,但也不敢怎么样,至多锐叫一声以示抗议。鸡不怕它,连羽毛不齐的半大鸡都不怕它,听到依依尖叫,反而会斜着眼睛逼过来寻事。依依不敢接阵,一溜烟钻进猫洞拉倒。 这是说的白天。到了晚上,情况就不同了。一到晚上,所有的鸡就全变得呆头呆脑了,它们躲在鸡埘里整个晚上不敢露面。鸡埘上是有门扇的。即便如此,依依也难得越过它自己划定的边界。它离开山林时毕竟太年幼,父母和山林还来不及教它什么。它什么都不懂,什么事也干不了。它甚至还爬不上树,甚至不知道鸡是它们猞猁的主要食物之一。 林家的起居用房是一幢小楼。楼上的一个小房间是林东的住处,是依依常去的地方。林东喜欢看书,他的房间里有一架装有玻璃移门的书柜。有时候,依依去找林东时,林东会撵它走,烦依依打扰他看书。过一会儿,依依忍不住又上楼去,把脚步放得很轻,走进房间了,林东还没发觉,还在埋头看书呢。依依不敢惊动他,跳到一把椅子上趴在那儿陪着它的人类朋友。林东久久地面对着书,过一会儿还沙沙地翻动书页。林东翻动书页时有个蘸唾沫的坏习惯——其实只是象征性地用食指触一下嘴唇而已。在依依看来,林东这是在从书上抓东西吃。依依想:书这种东西一定是很好吃的。 依依终于耐不住了,一翻身子从椅子上跌将下来,以引起林东的注意。 林东知道是依依,故意不睬它,隔一会儿偷眼一瞥,发现趴在地上的依依居然闭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在偷看自己呢,倒忍不住乐了。 见林东走近来,依依翻过身来仰躺着,张腿摆尾地一心想和林东逗着玩哩。林东提腿用鞋底轻轻踩踏小家伙柔软的肚皮。依依装腔作势地扭动身体,哼叫着,就是不肯翻过身来。它对林东已是绝对的信任了。 有一回,林东不在房里,书桌上摊开着一本书,依依就跳上去考究起来。嗅嗅——气味挺陌生,舔舔——没什么好味道。就用爪子抓扒,看看好吃的东西是不是在下边。一本书就这样被依依弄得一塌糊涂了。林东当然要好好教训它一下子的。 林东知道怎样教训依依。依依最害怕的是被人拔它耳朵上的灵毛。这是林东偶然发现的秘密。有一次,林东想让依依更像一点猫,打算把依依耳尖上的毛修剪一下,却遭到了坚决的反抗。 为了糟蹋书的事,林东冷不防拔掉了依依一根灵毛。依依惨叫一声,像弹簧一样蹿得老高,哭喊着连滚带爬地逃下楼去。猞猁耳尖上的灵毛是它们伸出体外的神经束,是它们种族的标志和尊严。 依依不是猫,依依是猞猁。 热血 转眼到了秋天。 猞猁依依初长成,身量已经有中等身材的狗那么大。和所有的猫科动物一样,依依讲究清洁,又值青春年少,看上去真是风姿绰约,光彩照人呢!它轻灵,它敏捷,它总是带着一种“有分量的忧郁”。不同于豹的阴骘,也不同于虎的狂傲,更不同于猫的做作,依依的忧郁好像是有许多理由的,所以显得深刻而高贵,显得颇有分量。 现在,依依的攀缘本领已很了得。只需不多几个动作,它就可以从井台攀登到皂荚树的高枝。通过一根横枝,它可以登上小楼的屋顶。楼顶上有一个朝南的“老虎天窗”,里头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小阁楼。小阁楼就在林东房间的上面。如果屋里屋外还有皂荚树上没有依依的身影的话,那么它必定在小阁楼上。它其实是把小阁楼当成了崖上的一个山洞,洞口即是屋面上的老虎天窗。 依依的伙食还是老样子,还是吃林家的剩饭剩菜。它那只专用的白色的搪瓷盘子放在皂荚树下。依依挺希望林东把食盆放到树上去,可它没办法让林东明白它的希望。它并不知道爬树对人来说是多么不易。猞猁有猞猁的想法。 食盆放在地上的缺点是常会招来鸡的侵犯。那些鸡从小就欺侮它惯了,只要高兴就会结着帮来抢夺吃食。依依从小怕这些鸡也惯了,只能忍气吞声地听凭分食。当然,如果来的是白母鸡,它就连分食的资格也没有了,得反主为客地退避一旁,稍有迟缓就会遭到白母鸡无情的啄击。 一只鸡欺负一头猞猁的场景在小镇上相当著名,不少人都曾特地来林家院子一睹奇观。这种事只有亲眼看见人才会相信。因为这个,依依的软弱驯服在这个叫九间房的林中小镇上出了名。 白天,依依有很多时间待在皂荚树上或者小楼屋顶上。 在高处,它的目光可以越过小镇起伏的、长着瓦楞草的屋顶,在葱茏的山林里久久逡巡。特别是在风大的日子里,当林涛像潮水般涌进院子时,依依的内心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回去!回到树林里去!回到崖壁上去!这些油然而生的冲动每一次都被一种记忆遏制住了。这个记忆便是饥饿! 饥饿留给它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而饥饿是和山林连在一起的——山林就是饥饿。 即便如此,冲动在被遏止之后不久又会再度产生。再度产生的冲动又会被再度醒来的记忆所扼杀…… 这就是这条年轻猞猁悒郁不乐的缘由。 林家的人都知道小阁楼是依依的窝。按照人的想法,依依晚上是在窝里睡觉的。不对,猞猁是夜行动物,晚上正是它们离巢活动的时间呢。晚上,依依在院子里活动,在屋顶上巡视,在皂荚树上攀缘潜伏……由于林家人对它从小进行的严格管制,它从不敢走出围墙去,尽管越墙而出对它来说只是一抬腿的事。 阻挡它的不是围墙而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习惯的力量不容小看,但它真能约束日渐长大的猞猁吗? 依依每天晚上都有在皂荚树上屏息趴伏,紧张地等待着什么的习惯。至于等待的到底是什么,连它自己也并不清楚。 一天晚上,小院子里来了不速之客。是一只硕大的老鼠。 它是沿着小水沟进入院子的。小水沟连接围着井台的更小的水沟。林家在收留依依之前养过一只忠于职守的猫,林家小院成了鼠辈的禁区。这只大公鼠对院子的情况相当熟悉,利用小水沟的掩护,很快就对院子考察了一遍,甚至还在楼门旁的猫儿洞那里探头探脑地往屋子里张望了一会儿——洞口没有猫的气味了,好!依依长大了,早就没法利用这个猫儿洞了。 潜伏在树上的依依紧张地注视着鬼鬼祟祟的老鼠,忽然明白这个活物就是它等候的对象。 老鼠还没有进屋子探察的勇气,离开猫洞,向井台这边走来。刚才侦察时,它已经发现了依依的那个食盆。当它走进食盆,昂起脑袋四下张望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这是依依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猎击。 这只老鼠亦非等闲之辈,居然在最后关头跳出了死亡的黑影,看上去就像依依爪子下溅出来的水。可惜,它的运气不好,在仓促的起跳中它猛地撞上了临时放在食盆附近的一只石臼,立即昏了过去。 依依用爪子按住了老鼠,随即一口咬下了鼠头。毕竟是无师自通的第一次,它在捕猎过程中尚有多余的动作。 就在它的食盆旁边,依依吃下了猎获物,连一根骨头也没剩下。它意犹未尽地舔着沾血的嘴唇,舔着染血的水门汀。 依依听见自己的身体整个儿在嘤嘤作响——啊,啊!这才是猞猁的食物啊!鼠的鲜活的血肉,像针一样刺醒了沉睡在依依身体里的许多意识。猞猁是食肉的野兽! 鸡鸣 那天晚上,再没有老鼠光临院子。第二天晚上还是没有老鼠光临。 第三天半夜时分,依依越出了围墙,像风一样出了镇子,像风一样扑向山林。 黑夜里的风格外有劲。松涛浩荡,声撼山谷——小猞猁,你终于回来啦! 猞猁依依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山林亲切的呼吸。它深深吸一口气,来不及等到呼完,又深吸一口。纯净、清新、混合着松针芳甜和辛涩的空气充盈了依依的肺叶。哦,竟是如此的熟悉呢!依依被感动了,辛辣的激情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它觉得自己每一缕肌肉都因胀满力量而在战栗,觉得自己的胸腔已扩张到了巨大。它在森林里不顾一切地狂奔。它无法遏止狂奔的欲望,跑啊,跑啊……它用整个身体在呼喊——山啊,林啊,我回来啦! 忘情地狂奔,忘情地狂奔…… 依依终于感到了疲劳,还有——饥饿。山林里没有食盆。哪里有吃的呢? 林涛的背景上有一个连续不断的声音——对了,是水的声音。它向有水的方向走,不久就到了一条小溪边。它用舌尖触了一下流水,然后,啧啧地痛饮了一番。它几次将脑袋整个儿扎入水里,感受水的凉凉的刺激,随即抬起头恣意地咳嗽。它小心地走到水边一块圆溜溜的石头上,打算趴在那儿好好休息一会儿。趴下只一小会儿,它就站了起来——不行,得去找点吃的。哪里有吃的呢? 它沿着小溪逆流而上,本能地改用了悄无声息的小步子。野兽确实有许多无师自通的技能,但有些技能是必须由后天学来的,比如根据足迹或气味来判断情况就是一种需要教授的高级课程。依依这会儿的逆流而上纯粹是盲目行为。 依依的运气不错,不久就遇上了一头狩猎归来的狐狸。依依恰好在下风处,它发现狐时,狐还没有发现它。依依迅速地闪避在一棵歪倒的老树后,在枝叶间露出一只眼睛来观察敌情。它还没有将狐确定为猎物,它太缺乏经验了。 从上风处来的是一只母狐,嘴里叼着的是一只半大的鸡。鸡是黄色的,远远看倒像是狐身体的一部分。拖着猎物,又是上山,母狐已经很吃力了,放下鸡吁吁地喘过一会儿,走到溪边去喝水。倒霉的狐不知道它已经进入了一只猞猁的扑杀范围。“一路顺风”在丛林里绝对不是一句吉利话。 依依发现狐的身量要比它小不少,便决定出击。用身量来估计食肉兽的强弱多半不会错。 为求个痛快,狐也将脑袋整个儿扎进了水里…… 依依出击了。这次是一击命中目标——可惜依依将死鸡当作了扑击的第一目标。 狐慌忙起跳,仓促间跳进了小溪,拼命泅到对岸,狼狈不堪地逃进了灌木丛。 依依叼起死鸡掉头就跑。 母狐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只狐绝对不是一只猞猁的对手,何况猞猁在暗处,自己在明处呢!如果,刚才猞猁把它当作目标,它这会儿早就在猞猁的牙口间了。可是……奇怪,这猞猁扑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而是死鸡呢? 能这样提出问题的动物必定是了不起的动物。这头饱经磨难的母狐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回答了这个问题——它认定这头猞猁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傻瓜。基于这样的猜测,这头了不起的母狐竟然为了它的嗷嗷待哺的孩子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夺回猎物! 利用小溪中几块突出的石块,母狐几个腾跃就越过了小溪,敏锐的嗅觉一下子就捉住了猞猁的气味。 依依没有攀上树去就餐,而是将两块巨石之间的狭窄地带当作了安全地带。这是依依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依依定下心来时才发现这是一个鸡。幸亏这是一只黄鸡而不是白鸡,要不然它不知会如何来处理呢。它正待撕吃呢,猛听得头顶上爆响起一声尖锐的怪叫:“喳——” 母狐追踪而至了。母狐在巨石上吼叫,充满了恫吓和挑衅。一边吼,它一边在两块巨石之间迅捷地来回跳蹿。它要用这个策略来造成“这儿有好几只狐”的印象。孤陋寡闻的猞猁果然中计,也顾不得带走猎物就仓皇冲出石缝,蹿上附近的一棵树。等它再回头看时,石缝间的鸡和石头上的狐一齐没了踪影。 依依知道中计,赶紧下树追赶。狐的气味却在不远处被小溪切断了。依依好懊丧,转悠着又回到了倾斜老树那儿,趴在老树上茫然地看着溪水一亮一亮地向山下流淌。还能到哪里去找吃的呢?它想。 松涛依然起伏不息。 松涛在这会儿唤醒了依依幼时的记忆——小时候,也是在山林的小溪边,在狮吼似的松涛声里,它被饥饿折腾得奄奄一息…… 远远地传来一个它非常熟悉的拖腔拖调的叫声:“喔喔喔……” 鸡鸣使依依的耳郭激灵了一下,转向了鸡鸣传来的方向——小镇就在那儿呢! “喔喔喔……” 鸡鸣不断传来。鸡鸣使依依想起了林家院子,想起了那个白色的食盆。 依依站起身来,朝鸡鸣的方向急急地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