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奇方 这一天早晨,山前镇上来了一个陌生汉子。 山前镇不大,却是水陆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多的是,谁会注意这个陌生汉子呢?可是,当这汉子在岳庙前的广场上摊开一块红布,从一只白板箱里抓出一条灰蛇来时,他一下子成了大家的注意中心。 人们对虎除了畏惧,还有一点儿钦佩;人们对蛇,除了厌恶,还有一点儿神秘感。人们对耍蛇的人,则是钦佩而又感到神秘,还不知怎么地带有一点怜悯。 正是早市人多时分,不一会儿,耍蛇人便被人们黑压压地围了起来。这汉子五十岁上下,下身穿一条黑绸裤子,裤管有腰围那么粗,一走动,呼呼地响;上身赤裸,瘦削但又肌肉饱满。一指宽的红绸带在腰间那么狠劲地一束,一棱棱的肋骨就毫不含糊地显现出来。脸是黑黑的,眉棱是高高的。 陷得很深的眼睛,在高高的眉棱下忽闪,给汉子平添了几分精神。 那条蛇足有一庹长,灰色中夹杂着黑色和褐色的花纹;蠕蠕地盘缠在汉子的左臂上;蛇颈特别细,被汉子虚握着;蛇头呈三角形,吞吐着紫色的信子;眼睛如冰粒,射出凉飕飕的光芒。 “诸位捧场,诸位捧捧场!”耍蛇人一边吆喝,一边举着蛇绕场一周。围观的人慌忙向后退。这样,就为耍蛇人腾出了更大的空地。 耍蛇人在红布旁站定,右手叉腰,说:“嗨!我叫郭双井——郭子仪的郭,双喜临门的双,井里有水的井。我郭双井为捕蛇采药,走遍了三山五岳,捉齐五色奇蛇。哪五色?红毛火赤炼,秤星黄鳞,五步竹叶青,还有昆仑大白蛇—— 就是《白蛇传》里白娘娘的孙女,养大了好当家主婆!” 不少人被他逗笑了。有一个戴斗笠的少年提醒大家:“五色蛇,还有一色哪!” 耍蛇人接过话头,说:“要说还有一色,那就是我手里这一条,名叫蓝尾烙铁头,出自江西庐山。” 大家仔细一看,真的,那蛇的头恰似一个烙铁头,那尾巴梢上隐隐透出些蓝色。 郭双井松开虚握的左手,让蛇掉头蜿蜒爬向他的肩头。待那蛇从背后缠到右边腰际,郭双井用右手握住了它的脖子,用左手握住它的尾部,像打腰带似地在腰间打了一个蠕动的结。 “哪位朋友缺裤带?我奉送一根活裤带,保证你不会掉裤子。” 看的人正紧张,听到这俏皮话,不由得呵呵一笑,松口气,很快活。不知不觉中,大家已对这郭双井产生了亲近感。 大家正懈怠时,猛听到耍蛇人一声撕绸般的口哨声,吃了一惊,忙又精神抖擞。 郭双井又吹一声口哨,那蛇便得了口令似地一蹿下了地,径直向白板箱游去。大家这才注意到板箱上原来有一个小孔。这小孔有一个能拉动的小门,这时正开着。那蛇熟门熟路到了洞口,抬起头,警惕地四处张望一下,然后迅捷地钻进洞去。眼钝的人只来得及看见它那蓝色的尾巴一袅,便不见了蛇的踪影。 耍蛇人,好能耐! 大家不由得想喝一声彩。蛇不比猴,不比狗,要驯到这地步,没好手段不行。 郭双井从一只藤箱内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盖,只见整整齐齐地装着一个一个长方形的锡箔小包。 有人问:“郭双井,你的药怎么卖?我说还不卖。为啥?”因为还有人在心里盘小九九:谁知道你这药灵不灵,怕不是香灰、老鼠屎吧?郭蛇医说到这儿,突然狠狠地拍了两下胸脯,嘶声喊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今天大家捧场,我郭某就来一手真的!怎么的?喏,我来让烙铁头咬一口,当场试试这药灵验不灵验!来,来,哪位朋友进场从我盒子中取两包药出来。” 一时没人响应。那板箱上的洞门没有扯上,黑森森地吓人。郭蛇医把眼光停在一个蛮壮实的青年身上,一抱拳:“就请这位老兄帮个忙吧。”那青年是酒店伙计,倒不是胆小,因他是偷闲出来看热闹的,哪敢进场去招摇?反而转身想挤出人圈去。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响响亮亮一句:“我来!”大家掉头去看:嚯,又是那个戴斗笠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白布褂子只剩下两个纽襻,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裤子很短,勉强能盖住膝盖,愈发显出他的瘦条身材。他的脸遮在斗笠下的阴影里,他的眼睛在阴影的最深处转动,就像洞里的小白兔。 少年大咧咧地走近汉子,俯身从木盒内捡出两个锡箔包来,放到铺在地上的红布上,抬起头来,和汉子对视了一下。 就在这对视一瞥间,郭蛇医就断定了这是一个早熟的、大胆的孩子;又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郭蛇医急忙集中了一下思想,待少年回到人群后,打了两声呼哨。这两声和前两声不同,由一缓一促两个声音组成:“唏——乞!唏——乞!”到第二个“乞”时,郭双井捡一块石子,让它滴溜溜滚过那个洞门。 黑光一闪,灰蛇嗖地窜出洞来,怒气冲冲地向后仰着头,形成一个绷紧的弓状。那活灵灵的紫色信子已变得血红! 人群一阵哄乱。有个女孩子尖叫了一声。 汉子举起手,说:“诸位不必怕。有道是人怕鬼,鬼更怕人;人怕蛇,蛇更怕人。你不惹它,它不会咬你。我刚才的呼哨惹了它了。你知道这呼哨是啥意思?用我们人的话就是:‘混蛋,你敢出来?’毒蛇是胎生的,你说它是混蛋里出来的,它就火了!” 大家想笑,笑不出,但已经松了一口气,很舒服。 汉子蹲下身子,伸出左手,作蛇状,向毒蛇接近,说:“看我来惹它!”毒蛇保持进攻的紧弓状,晃着头,暴躁地嘶嘶叫。 围观的人无声地拥挤着,一个个斜着眼找好了退路,踮起脚板,伸长脖子,屏住气息,怀着复杂的心情,睁大眼睛等待着毒蛇咬人场面的出现。 郭蛇医忽又收回手臂,站起身,说:“有人问,这毒蛇有没有排过座次?有!相传唐朝贞观年间,天下有名蛇医会聚昆仑山论蛇,排定天下毒蛇名次。第一毒蛇叫无名蛇,会变形体,能长能短,能粗能细,捉摸不定哪!第二毒金环蛇,第三毒五步蛇,咬人五步倒,第五毒才轮上眼镜王蛇……有人说,怎的跳过了第四毒?喏,天下第四毒就是这混蛋—— 蓝尾烙铁头!”他恫吓地举起一条手臂绕场走了一圈。虽然他手臂上没有蛇,可大家还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正当人们退让骚乱时,郭蛇医一闪身、一划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把烙铁头抓在了左手里。他抓的部位极准,拇指和食指箍着蛇脖子,又用小手指绷紧了蛇身,使烙铁头无法回头咬人,只能一箍箍地缠住他的手臂。他从红布上挟起一个锡箔包,摇着,无中生有地说:“且慢!我忘了回答那边几位朋友的话了。”其实压根儿没人问过他,他老是故意这么卖关子。 “这药叫啥名?郭家蛇药!郭家蛇药七代单传,能治天下第三毒以下蛇毒。”一侧头,装作仔细在听什么人的提问,“说啥?问怎么卖,什么价?不!你眼下还别信我的江湖诀。 你睁大眼睛,看我当场让天下第四毒蛇——混蛋烙铁头咬上一口,当千人百眼用郭家蛇药治好之后,再买药不迟。不过,这药中有几味主药采自昆仑山金顶,得来不易,备药不多,今天只能照顾不多的朋友,等一下先招呼先买,卖完抱歉……” 郭蛇医突然惊叫一声:“啊唷!” 只见那毒蛇从他把握中挣出了一截身子,回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左小臂。这可不得了啦! 郭蛇医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把蛇放回箱子,关了洞门,然后伸出手臂,又绕场一周,向大家展示蛇咬的伤口。 当这只受伤的手臂在斗笠少年面前划过时,少年伸出双手,捉住了这只粗壮的手臂,仔细看了一下,叫一声:“只两个牙印!” 毒蛇咬人一般只有两个深深的牙印,无毒蛇的牙印要浅得多,但牙印会很多,排成相向的两个弧形。 郭蛇医走第二圈时,伤口部位已经明显地肿起。 大家着急地喊:“快用药!快用药啊!”刚才,大家莫名其妙地希望目睹蛇咬人,这会儿又觉得于心不忍,有点为自己的残忍难为情。 郭蛇医感激地笑一笑,用力从伤口里挤出一些紫黑的血,然后在红布上取一包药,打开,把黑色的药末敷在伤口上,用一块白布扎好;又让人给他弄来一碗水,取一包药昂头张口抖下去,呷一口水,鼓几鼓腮帮,咽了下去。 郭蛇医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然后揭下白布,伸缩一下手臂,说:“嚯!真的假不了!到底假不了!这药灵验不灵验?灵不灵?” 一片声:“灵!”大家都服了,纷纷摸腰包,准备买药。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个白白净净、干干巴巴的中年人,嘿嘿地冷笑着,说:“郭戏子,你做工不错嘛!可你演戏得找个戏台才是,这山前镇岳庙场是你演戏的地方么?” 这个中年人是山前镇上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围观的人大都认得这个穿纺绸长衫的瘦子。 郭蛇医眉毛一挑,一拱手:“有话请讲,有屁尽放!”大家哄的一声笑。 这一笑伤了来人的自尊,一下子掉了笑容,冲着围观人群说:“你们别听他的噱头!这蛇花子把蛇耍了,也把你们耍了!”又一伸手揭掉斗笠少年的斗笠,说:“瞧!你们谁认识这小孩?谁认识?没有吧?他们俩是一伙的,来耍你们来了!”这瘦子说话咬牙切齿,有股子狠毒劲儿,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他有七世的怨仇似的。 这少年确实没人认得。他有一头乱蓬蓬的鬈发,显得野气。 少年劈手夺回斗笠,说:“胡说!我们根本不认识!” 瘦子干笑一声,一副不屑的神气,转身对围观的人群说:“我敢说这天下第四毒蛇连只小麻雀也毒不死!——没用!信不信由你们。”说完,一甩袖子,背起手就往人圈外走。 郭蛇医说:“先生留步!”从口袋里抓出一些钱,按在一个老汉手中——原来老汉脚边放着一只竹篓子,里头有几只准备卖出的鸡。郭蛇医抓出一只公鸡来,又向一个中年妇人走去——原来那妇人衣裳上别着一根连着一小段线的针。郭蛇医用针在那摊刚从伤口挤出的黑血中蘸了一蘸,刺了一下公鸡,然后把它抛在地上。公鸡惊叫一声,由于两只翅膀被缚着,只能在人圈内奔跑。没跑完两圈,公鸡就红冠发紫,浑身抽搐着死了。 斗笠少年见鸡死了,兴奋起来,要看郭蛇医怎么向瘦子出出窝囊气。 不料,郭蛇医笑容满面,对瘦子拱拱手,说:“先生,刚才我交代不清,所以难能服人……” 瘦子根本不理睬他,回头对一个矮个子说:“阿多,你留下,看有几个人买他的药。”说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向人圈外走。围观的人急忙为他让开一条路来。 捉鳖投师 出山前镇向北走不远就是山前河,河那边就是小琴山了。小琴山虽然不算高大,但地处温暖湿润的江南,又有漫坡没谷的灌木丛,因此成了蛇类的乐园;每年小满一过,就有不少蛇医药农奔这里来捕蛇采药。 郭蛇医寻路出镇奔小琴山去,几百步的北街竟走了一天。岳庙场遇上地头蛇砸了生意,他心中不快,沿街找酒店吃喝,喝多了就睡,醒过来出了酒店又寻酒店。眼看太阳西斜,他这才晃晃悠悠地出了山前镇。 山前河浅而宽,没有桥,只有“揉揉船”作渡,称作“拉拉渡”。“拉拉渡”总在水缓的河上有;没有艄公,船首船尾各系一条长麻绳,分别拴在河的两岸。过渡的人在船上拉动麻绳,就能过河了。没人渡河时,那渡船就随风就水地飘在河上,像一只孤独的野鸭。唐诗里有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大概就是写的这种情景了。 郭蛇医到了河边,不急过河,在摆渡亭内逗留。他的蛇箱分上下两层,下层以小门作出入口,独独盘踞着那条烙铁头,上层囚着捕到的杂蛇。他要上山捕蛇,就得把箱子上层的蛇处理掉,腾出地方来。他伸手进箱内乱抓,抓出一条蛇来,寻片碎瓷片作刀,一划一挤,紫色的蛇胆就到了他手里。他藤箱里备着许多生姜,就是保存蛇胆用的——把姜切开,中间剜去一块,把蛇胆填进去,再把两半片姜合拢,在路边棘丛中扳下枚棘刺来敛住就成了。隔些日子,蛇胆沁入姜内就成了蛇胆姜。这是他手里的一味药。 江南的小满前后不那么可爱,常常出现潮湿燠热的气候。郭蛇医挤了几颗蛇胆,就觉得脊背上汗涔涔的。两手沾血,不好解纽襻,便走几步到了路边,摇动一丛灌木,说:“老朋友,醒醒吧!” 灌木丛里睡着那个斗笠少年。郭蛇医刚才扳棘刺时已看见他了。他认得这个斗笠。 少年睁开眼,眸子一亮,急忙跳起身来,说:“师傅!我等你大半天了,我……” 郭蛇医说:“少唠叨,来,帮我解开纽襻。” 少年应一声,为蛇医解了纽襻,说:“师傅,你这纽襻怎么这样大?” “少唠叨!脱了褂子,把褂子挂在树丫上。噢,慢,你先从右边口袋里抓一把。” “抓什么?” “叫你抓就抓,尽你最大力气能抓多少就多少。” 少年抓出一把铜板,还混着一些银毫子。 蛇医说:“这是给你的。你刚才帮了我,虽然是帮倒忙,可我还是得谢你。你正巧碰着我有钱。” 少年把东西塞回蛇医口袋,噘起嘴说:“我等你,不是为这个。师傅,我叫阿亮,我求你收我当你的徒弟,我……” 蛇医沉下脸来,说:“少唠叨,拿了铜板走你的路去吧!” 少年把斗笠一摘,跪在蛇医面前,说:“师傅,求你收下我吧。我是个孤儿,妈妈早死了;前年,爸爸也死了,生的水鼓病,没个郎中能治。一肚子水鼓胀得太难受,爸爸就自己用剪刀把肚皮剪开了……”少年说着,语气里含了哭腔。 他忍住抽泣,又说:“爸爸死得太惨了。我对他说,一定找个有本事的、有真本事的郎中拜为师傅,将来给人治病……” 郭蛇医的脸上木木地没一点表情,不耐烦地说:“少唠叨!你跪着作啥的?当我泥菩萨不成!”忽又改成低沉的语调,说:“孩子,你以为轻轻巧巧就能当蛇郎中么?苦哇!险哇!性命提在手上过日子,日子还能好过吗?快起来吧。” 阿亮说:“不,我不起来。” “快让开,你看,回头看——烙铁头要回箱子来了!” 果然!刚才放出去“散步”的烙铁头向这边爬过来了。它竟会自动地回来,真是奇事! 阿亮把乱蓬蓬的头发一甩,说:“看我来抓住它!” 蛇医冷笑一声。 阿亮急忙脱下汗褂子,准备当烙铁头爬近时蒙在蛇头上。这是乡下孩子大都晓得的捉蛇方法。被激怒的蛇会把沾满汗酸味的衣服当作它的对手。当它咬着,绞着,最后被衣裳缠绕住时,胆大的人就可以抓住尾巴把蛇倒悬着拎起来,并不停地抖动,使蛇无法回头咬人。抖动一段时间后,蛇就会瘫软。 蛇医来了兴致,故意要难倒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说:“这法子不算,要空手擒拿才算!” 阿亮说:“空手抓住,你就收徒啦?” 蛇医说:“别逞能了,这不好玩。”阿亮扑闪了一下眼睛,退后两步,抛了汗褂子,等待着时机。 烙铁头大咧咧地靠近蛇箱,竖起头颈,吐几吐紫色的信子,转动阴秋秋的小眼珠,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一头钻进箱子去。 当烙铁头钻进全身的五分之一时,阿亮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左手一把箍住了紧靠洞口的蛇脖子,右手则抓住了蛇的下半截身子。烙铁头蓝色的尾巴“啪”一声击在阿亮的光肩头上,然后一下子盘缠住他的右臂。阿亮不顾这头,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左手上。左手紧靠箱洞的位置,紧张地等着蛇头的退出。当蛇退到颏部时,阿亮的左手便用劲地箍住了蛇…… 阿亮的这一举动完全出乎郭蛇医的意料。他暗暗喝一声彩:“好小子,鬼一样精!”可脸上依然木无表情,帮着阿亮摆脱了毒蛇。 阿亮已满头大汗,激动地说:“我抓住蛇了,我……” 郭蛇医拍一拍阿亮的肩头,说:“你以为我就会答应收徒啦?别费这份心思了。我爷爷传我老子,老子传给我,我只传我……”他打了个疙顿,又说,“兜底说吧,我的秘方不传人。亲女儿也不传,只传亲生子,懂吧?” 阿亮说:“那你儿子……” 郭蛇医吼道:“你别管了!滚吧!”忽又拾起斗笠,按在阿亮头上,温和地说:“孩子,蛇医也叫蛇花子,比起你来,逢人我只比你少说一句‘求求可怜’……”蛇医显然把阿亮当作小叫花子了。 阿亮挺起胸脯,说:“不!我和你一样,靠手艺过活!” “手艺?你有啥手艺?” 阿亮自豪地说:“我能捉鳖!” 郭双井几乎笑出声来。难道捉鳖能和捉蛇相提并论? 阿亮看出了蛇医的轻蔑神情,不说话,从搭背中取出一把鱼叉来。鱼叉有六个刺,围成一个梅花形,不装柄,尾部拖着一束杂色的绸带,还系着一根长长的麻线。阿亮把系在麻线另一端的一个小铁环钩在小手指上,握着鱼叉走到河边。观察了一会,指着一处河面,说:“甲鱼有了!” 郭双井走近去,没见什么甲鱼,水面上只有一串气泡。 没待蛇医回过神来,阿亮已飞出了那把鱼叉。鱼叉带着一束绸带,拖着麻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啌”的一声窜入水中不见了。阿亮一把把收回麻线……鱼叉出水了——鱼叉上叉着一只碗口大的甲鱼。那甲鱼别着老长的脖子,死死咬着一个鱼叉刺。 阿亮用脚踩住甲鱼,用一个叉刺在鳖盖软骨处扎一个洞,用柳枝穿了;将柳枝压在一块石头下。 原来眼下正是甲鱼活动频繁的季节。甲鱼潜在水底,隔一段时间就得探出水面稍稍露出鼻尖换气。再潜下去时,水面上就有了一串水泡。鱼叉要发得及时,迟一步就扎不着它。甲鱼沉下去,四个爪子和一个尾巴着了河底,河泥里也会蹿上来五行细细的气泡,这时也可以扎鱼叉,但因为水深了,用脱手飞叉不成,非得用装柄的叉才成——当然这还得看水流的方向和流速。 阿亮握叉在手,静等一会,又叉上来一只甲鱼。郭蛇医指着一处水面,说:“这里有水泡!五行!”阿亮稳稳地说:“我只叉大的,不叉小的。” 莫非从气泡也能看出甲鱼大小?可以,五串气泡分得开,下边必是大家伙。 真是行行出状元!郭双井看得出神,心里盘算:照他这么叉,一天能叉多少甲鱼呢? 斜阳粼粼的光斑在细浪上消失了。有几只归迟的蜜蜂张皇地嗡嗡飞过。 郭蛇医说:“孩子,我刚才没听清,你叫什么?” “我叫刘天亮,都叫我阿亮。师傅,我走了。” 蛇医倒急了:“怎么,你不拜师啦?” 阿亮一脸认真:“没有秘方的郎中是没真本事的。” “我有秘方哇!” “可你不传人哩!” 蛇医笑一笑,说:“江湖上有好多传高徒不传亲儿子的故事哩。再说,我连老婆也没有过,还有儿子吗?” 一老一少忽然默默地相视了一会。 郭双井心里说:“这孩子多像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啊!”在岳庙场上,郭双井已闪过这个念头了。 郭双井说:“阿亮,今晚我们在陆家角过夜,明天就上小琴山。” 阿亮睫毛一跳,跪下去:“师傅!” 郭双井问:“今天啥日子?” “小满过了三天。” “记着这个日子吧。起来,收拾收拾,过河去!” 师徒俩上了“揉揉船”。 阿亮坐在船头上,脱了鞋,把两只脚浸在河水里,牵动了连着对岸的绳索。渡船向河心滑去。 暮色像雾一样从草木间、水面上升起来。河水成了灰色,对岸那片油菜地像一片涌动的乌云。河水拍打船头,乞乞地,像小猪在吃食。水凉凉的,从脚趾间挤过,像蜜那样有点稠。 郭双井和阿亮背对背坐着,把甲鱼踩在船舱里。这个季节的甲鱼还勉强能算得上“菜花甲鱼”,味道特别鲜美;再下去天气热起来,就叫“蚊叮甲鱼”,那就差得多了。这甲鱼怎么吃?清蒸好,红烧也不错,要不干脆和青稍蛇一起烧,必定鲜……不错,收了这个徒弟不吃亏。听说甲鱼能大补真阴哩…… 郭双井正想着,突然刹住了——他看见山前镇方向来了两个摇扇子的人。摇白扇子的不就是那个说话咬牙切齿的瘦子么?摇黑油纸扇的,不就是那个矮子么?哼! 脚下咕的一声,那甲鱼竟被他踩死了。 郭双井咬着牙,心里生出一个恶毒的计谋来。 渡船上的蛇 船靠岸了。 郭双井说:“沿大路走,看见一棵有两个鸟巢的树就到了陆家角。那儿有个小酒店,老板叫陆阿毛。我每年来小琴山总住他那儿。我和他是老朋友了,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有一年上山,我跌伤了腿,是他背我下山,治好了我的腿。你得尊称他一声阿毛伯,晓得了?” 阿亮应一声,背起板箱就走。 板箱里簌簌地有声响。阿亮晓得是蛇在里头骚动,有点儿紧张,还有点儿厌恶。阿亮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阿亮找话和师傅攀谈,就从箱子说起:“师傅,烙铁头真那么聪明,能自己回箱子来?” 郭双井在渡船上办了一件痛快事,心里高兴,就说:“蛇有恋窝习性。烙铁头从小住在一棵香樟树下的洞里。我这个板箱是用香樟板做的,所以它老远也能寻回来。晓得了?” 阿亮闻闻,板箱果然有香樟的那种气味,又问:“离半里路还能回来么?” 郭双井支吾了一下。他没听清阿亮的话。他在估计那两个摇扇子的人到了渡口没有,上了渡船没有。他在临上岸时偷偷在船上留下了一条蛇! 真是冤家路窄。 郭双井好得意,竟哼出两句山歌来:“妹妹弯腰莳青秧,鸟叫一声六棵齐。”唱两句,夹进几声模拟的二胡声音,然后又是这两句。他只会这么两句,已经很得意,向徒弟解释后一句的含义时卖了几个关子。那不过是说莳秧手的利索—— 鸟叫一声,莳秧的已经莳齐了六棵(一行)秧了。 唱了好多“六棵齐”,前头出现了一棵有两个鸟巢的大树。一个是喜鹊巢,一个是乌鸦巢,也弄不清是喜是悲、是瑞是凶了。这是一个紧靠小琴山的村庄——陆家角。陆阿毛的小酒店是村口第一家。前后两排瓦屋,中间夹个院子。 郭双井一掌推开大门,吆喝道:“阿毛老哥,有酒不?”不过是打招呼。 昏黄的烛光里传来一个声音:“没酒,只有尿!” “我用酒幌子擦屁股啦!”郭双井戏谑道。 烛光里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笑道:“你这老倌,总黄昏来,莫非是贼出身?听你扛棺材似的喊,就晓得你挣大钱了。” 二人调笑一番,郭双井才说:“老兄,今天我领了个开山门徒弟来。” 阿亮这才插上嘴,赶忙叫一声:“阿毛伯。” 郭双井说:“不,叫师伯。”他忘了是他让阿亮叫阿毛伯的。 老头举烛一照:“叫啥?” “叫阿亮。” 郭双井把两只甲鱼举到烛光里,说:“看,还带了这个来。” 有一只甲鱼被踩死了,头颈垂下老长。老头说:“晦气,死甲鱼是不能吃的!” 郭双井道:“刚断气,没事,快叫老嫂子烧了下酒。” 老头说:“老太婆去山前镇探望亲眷,还没回来,我得去接她。你们只管吃酒便是了。”说罢,提个灯笼去了。 阿亮把烧甲鱼的事揽了,烧得还不错。 阿亮不喝酒,先吃晚饭,冲过凉就搬个躺椅在院子里纳凉。 琴山上扑下风来,凉爽得很。劈面是一天繁星;月亮像一个橘子,熟透了的,一定甜…… 阿亮好高兴,很想唱一个山歌,又想不出什么歌来。妈妈死得早,来不及教他;爸爸连话也少,从不唱歌。只有一次,那是爸爸的水鼓病发凶后的事了,阿亮半夜醒来,发觉爸爸坐在自己床边,用鼻音在哼一个调子,只嗡嗡地一个词:“嗯,嗯……”声音那么稠,像熬着的膏药肉…… 阿亮在心里对爸爸说:爸,我今天找到有真本事的师傅了。他有真本事,因为他有秘方。 阿亮崇拜秘方,连带崇拜有秘方的人。爸爸的水鼓病发凶,就是因为没有秘方……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阿亮的沉思。院子里涌进一帮人来,为首的就是陆阿毛,后头跟着一个瘦子,另有四个汉子用个竹榻抬着一个哼哼唧唧的病人。 人都叫那瘦子为“封四爷”,正是在岳庙场上搅郭双井场子的那个咬牙切齿的家伙。 刚才,封四爷和那个矮子过河,渡船上潜伏着的一条蛇咬了矮子。到处找寻蛇医的人遇上了陆阿毛,就把病人抬到这儿来了。矮子是封四爷店里的一个伙计。 几盏灯点上,再加上几只灯笼,店堂里一时亮堂起来。封四爷一眼就认出了趴在桌上的郭双井,连忙退出来,拉过抬竹榻中的一个汉子,耳语了几句。那汉子上前,打个揖,说:“郭师傅请了,郭师傅请了!” 郭双井趴在桌上,一片鼾声。 陆阿毛扳起他的头来,喊:“双井!双井!” 郭双井闭着眼,咕哝着什么,往后一仰,来不及扶他,訇然倒在地上,就势挺一挺,倒四脚仰八叉地躺得舒服,哼唧着又睡着了。 陆阿毛说:“啊唷,这家伙醉得像甏酒了!可怎么办呢?”阿亮觉得好奇怪。师傅刚才还清醒得很,大讲甲鱼蒸蛇,怎么一转眼就会醉得这么死呢? 阿亮决不会想到师傅的醉是装的。这时的郭双井比谁都清醒哩,在心里嘀咕:蛇咬的怎么不是鬼四爷呢?要咬了他就更妙了! 陆阿毛好不容易才摇醒了郭双井。郭双井含着个萝卜似地僵着舌头,说:“不!不!我的药没个屁用,我,我是卖,卖假药的……” 那四爷听出苗头来了,知道瞒不过,挤上来打个揖,说:“师傅,初会不识,早晨是多有得罪的,还望见谅。这是我的伙计,叫蛇咬了,烦您相救……” 郭双井早又闭了眼,装作一个要呕吐的样子,一翻身又睡去,再摇他,他也不理会了。 这时,矮伙计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赶来了,围在竹榻旁哭成一团,又来郭双井身边跪着哭求。从她们的装束,可以看出她们家计的窘迫;从她们的哭声,可以听出她们惶急无措的心情。 那个封四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大概觉得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郭双井就是不醒,而且,看这架势非一天一夜不会清醒。人命关天,这可怎么办呢? 阿亮看不下去了,说:“先用点药再说吧?”他知道那药就放在藤箱里的木盒内。 那女人一听,像找到了救星,连连向阿亮作揖央求。 阿亮向藤箱走去,正待伸手开箱,忽听得师傅一声断喝:“放肆!” 郭双井已经幡然酒醒,一个打挺站了起来! 等人散去,只剩下师徒两人时,郭双井虎起脸说:“这个孩子,全让你坏了事了!要不然,我非敲那鬼四爷十担稻子不可!”叹口气,又说:“今天你第一天跟着我,我不怪你了,你还嫩,以后会明白的。” 阿亮觉得已经有一点明白了,又觉得更糊涂了。 捉贼 从此,阿亮跟着师傅郭双井四处捉蛇卖药,开始了一种斑驳陆离、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活。 阿亮学到了许多捕蛇的本领。蛇形形色色,各有各的特性。了解了这种种特性,蛇就不再那么神秘、可怕了。人怕蛇、蛇更怕人,大部分的蛇都不会主动向人进攻。甚至那赫赫有名的眼镜蛇见人就竖起脖子咝咝地叫,也只是出于一种自卫的本能。蛇只能看见动的东西,人只要分散它的注意,注意风向,冷静从事,要捉住它也不是十分难。不过,遇上主动攻击人的几种凶残的蛇,就麻烦了。 有一次,阿亮遇上了一条眼镜王蛇。那蛇足有五尺长,竖起的一尺多高的扁脖子,像把铲刀,后脑上有眼镜状的一个白斑纹。这种蛇不同于眼镜蛇,一遇人兽就竖起身子,伺机扑咬。人、兽被它咬了,一袋烟工夫就没命了。当时郭师傅在另一处捕蛇,阿亮和咝咝叫着的眼镜王蛇对峙着,情况十分危险。真是急中生智,阿亮忽然想到了他的绝技,决定来个飞叉杀蛇。眼镜王十分机敏,动作迅若闪电,呆头呆脑的甲鱼根本不好和它相比,能叉得中吗?这一叉飞出手,性命攸关!阿亮觉得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撞着胸脯,握着鱼叉的右手在簌簌地发抖。这时阿亮想起了师傅反复唠叨的“八字真言”——“你别唬人,我收拾你!”阿亮在心里狠狠地念了一遍。说也奇怪,这一念,阿亮胆气壮了不少,脑子冷静下来,手也不发抖了。阿亮缓缓地提起左脚,缓缓地脱下鞋子,突然向蛇抛去。眼镜王蛇见竟有东西向它攻击,气坏了,一挺胸、一扫尾,飞身迎击,一口咬住了飞来的鞋子。几乎是在它咬住鞋子的同时,飞叉到了,“嚓!”一声,六枚刺一齐扎透了它丑恶的扁脖子…… 郭师傅对阿亮的这一手十分赞赏——真是技多不压身,艺高人胆大!师傅说他绝不敢用这办法,因为阿亮的飞叉从小练就,多年不离手的,没人能及得。 阿亮说:“师傅,若是你遇上这种恶物怎么办呢?”当时郭双井高兴,就讲了他遇到“扁担蛇”的经历。 “扁担蛇”也是主动攻击人兽的凶残的毒蛇,常常像根扁担似地横卧在林莽小径上,等待猎物走过。 “那一次,我遇上这恶物是在一道断崖旁边。我晓得它的厉害,不敢硬来,就想走人,纵身一跃到了断崖那边。这断崖深有一丈多,宽有八尺多,横在了蛇和人之间。蛇要过沟,须下沟再上沟,那就处在挨打的地步了。扁担蛇在沟边探一探头,就回身游去了。我以为没事了,不料这蛇返身游并不是逃走,而是为了跳沟!它退过几丈路,调过头来,嗖嗖地越游越快,临沟猛打一个挺,直直地、像根扁担似地飞过沟来了!” 阿亮惊呼一声:“快!” 师傅说:“来不及了!八字真言也不灵了,就像小孩子似的,手里有啥掷啥了,把手里的蛇篓子向蹿近来的扁担蛇抛去。幸亏蛇篓子的盖子掉了,里头几条蛇一齐蹿了出来,正好和扁担蛇相遇,来了一场混战。那些蛇怎么是扁担蛇的对手?‘咔,咔’一条一口咬……” 这故事听得阿亮呆呆作愣。 郭师傅忽地笑起来,说:“别吓傻了你吧!告诉你,这其实不是我的亲身经历,是我老子的经历。他老人家就是这么讲的,我怀疑他添油加醋又加酱了。扁担蛇啥样子?我这么几十年的蛇医也没见过一次。不知道真有还是假有哩!” 阿亮松了口气。 师傅又说:“不过,这故事也有益,叫我们别莽撞。本事再大莫大意,大意就要失荆州哇!晓得啦?” 阿亮点点头:“晓得啦。” 郭双井就喜欢人家对他恭恭敬敬地说这三个字。 郭双井说:“收拾东西,回客栈吧。把眼镜王蛇也带回去,沽几斤上好高粱酒浸泡着。” “要去头么?” “不去头,要全蛇。蛇毒到酒里就变性了,蛇酒能治病。 晓得了?” “晓得了。” 师傅很高兴,路上又讲个故事:“从前,有个生了麻风病的姑娘,有人说唯有找个丈夫把病传染给男人才可得救。她老子宝贝她,瞒着她的病为她招来了女婿。一个蛮漂亮的小伙子哩!不料那姑娘心太善,成亲那天躲进柴房去避人。这屋里放着几坛办喜事的酒。姑娘寂寞,心里又难过,就在坛里舀了一碗酒喝,想借酒浇愁。谁知,一碗酒下去,大醉三天,病就好啦!一看那坛酒,吓死人!里头泡着一条眼镜王蛇!这故事你信不信?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这毒蛇能杀人,也能救人,弄得不好是祸殃,弄得好就是灵丹妙药。我的秘方中就有……”说到这儿,郭双井忽然觉察快说漏嘴了,赶紧闭上口。祖传秘方是不好向人透露一点点的。他从没想过在现在或以后把秘方传给阿亮。 听师傅提起了秘方,阿亮就和他开玩笑,说:“师傅,你得把秘方藏妥才是,别让人给偷去啦!” 郭双井心想:嗬,我的秘方记在板油上哩!嘴上说:“保不证哪天会被你偷去哩!”阿亮说:“我是你徒弟,还用偷吗?” 这些都是玩笑话,不料当天夜里真有个小偷上门来了。 那天他们师徒俩住在一个小客栈里,半夜时分,一个黑影从窗子跳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倒了八辈子霉的小偷。若是知道这房间里住着两个蛇医的话,用八抬大轿抬他也不愿来呢。 小偷进了屋,伏在地上听得两张床上的人都睡得死沉,就放心了,开始在屋里摸索起来。他摸到了一只木板箱,一嗅,出色!还是樟木的。樟木箱里总是装着好东西哩。他摸索着解开几个绳结,把箱盖掀起一条缝,把一只手伸进去…… 箱子里有几条被囚禁得快疯狂了的毒蛇! 小偷挨刀似的嚎叫一声,拔出手,关上箱子,返身跳出窗子…… 这一声狂叫立刻惊醒了郭双井和阿亮,还惊动了客栈里其他的人。 郭双井点上灯,一看屋里的情况,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忙让阿亮检点(最要紧的是看有没有逃了蛇),自己急着去追赶小偷。阿亮见箱子里没有少掉蛇,便也跟出去,怕师傅有个闪失。 那晚月色朦胧。那小偷沿着河边的小路飞跑,眼看就要消失在视野中,郭双井着急了,边喘边喊:“朋友,别跑!毒蛇咬你了!我是蛇医,给你治啊!别跑啊……” 小偷听到喊声,反而跑得更快;奔到渡口,发现那只“揉揉船”正巧漂靠在这边岸头,便跳上船去,扒在船头上,飞快地扯动连着对岸的绳。 郭双井和阿亮赶到了。 郭双井又喊:“我是郭蛇医,听见没有?不回来,你要没命啊!” 阿亮找到了系在杨树上的船绳,飞快地扯绳。绳绷紧了。 船在河心动不了。小偷反应过来,从船头扑到船尾,牙、手一齐上,死命弄断了绳子,然后又扑到船头上去扯绳。 好一个顽强而充满自尊的小贼! 绳子一断,阿亮跌了个屁股墩,骂道:“你找死哇!” 郭双井骂一句:“好小子!”竟然扑通一声跳下河去。这个执拗小贼感动了他,也激怒了他。他非得抓住他不可,什么都不顾!这就是郭双井。 阿亮却被师傅感动了,也不顾一切地跳下河去。 这种静水河可得小心!要是遇上了水草窝子,再好的水性也白搭。黑夜里泅河是件危险的事情。 小偷被身后的两个人感动了。他听得泅水的人在喊:“咬你的是瞎眼灰公,你的眼睛马上会瞎啦!快回来……” 小偷上了岸,不再逃了,坐等追赶的人,觉得眼前一片迷雾。其实蛇毒的反应也没这么快,月色本来就如雾一样迷蒙。 师徒俩水淋淋地来到小偷身边。 小偷原来是一个和阿亮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只是比阿亮瘦得多。他的左手扼着右手的腕,紧闭双眼,大声地喘着。 郭双井不知怎的有些动情,温和地说:“孩子,别怕,我不怪你。” 小贼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哭声里,阿亮觉得心里升起一种崇高感,一种自豪感——为自己,也为师傅。 白蛇之谜 郭双井为小偷治好了蛇伤,非但没收一文钱,临别时还送了一些钱给他。郭双井大概半夜泅水着了凉,发了胃气痛的老毛病,在那个小客栈里耽搁了几天。 师徒俩没什么积蓄,这一耽搁就拮据起来。阿亮便去叉甲鱼,可惜“蚊叮甲鱼”已不受人欢迎了。 阿亮叉了半天甲鱼,好不容易去市上卖了,回来时已是午饭时分;未进房门就闻到一股药味,晓得师傅又避着他在制药了。 对阿亮,郭双井尽心教他捕蛇的本领,却从不让他介入制药的过程。他的药主要有两种,一种就是用锡箔包的粉药,另一种就是蛇药的衍生物——八角膏药。四方的红布上摊上圆形的药膏肉,然后剪去红布的四角,就成为一个八角膏药。形状是不重要的,要紧的是“膏药肉”,这就是郭双井的祖传秘药。 阿亮在房门上曲指敲着,说:“师傅,师傅。”他不敢贸然进房。有一次,他莽撞闯入,被师傅骂着撵出屋。对一个郎中来说,秘方是最重大的事了。 郭双井这时已熬好了药膏,听见徒弟回来,就说:“阿亮,进来,我来教你摊膏药吧。”阿亮很高兴,连吃饭也顾不得了。 炉上瓦罐里装了黑油油的药膏,在缓缓地涌动着,不时出现一个个灰色的气泡,膨胀、膨胀,最后扑一声炸开,窜起一线白气,不见了。 郭双井摊膏药的手法很利索——右手握支小竹棒,插到熬着的药膏内,拔起来时,竹棒上已粘了一些黑色的药膏,把竹棒的头顶住红布的中心(红布已摊在左手掌上了),不等药膏滴落,竹棒已躺在红布上了,左旋成半个圆,右旋成半个圆,膏药肉就在布上蹭成一个黑色的圆。 师傅示范了几张,就让阿亮来试试。阿亮手巧,没几下就蛮像样子了。 黑色的药肉里有些什么药?谁也不知道,常言道:仙人也不识膏丸散呢! 郭双井另外煮熬了一小罐药膏,摊了几张绿膏药。阿亮问:“师傅,红膏药和绿膏药不同吧?”郭双井支吾着不说。 吃过午饭,郭双井出去了一次,回来时喷着酒气高兴地说:“晓得我胃气痛好了,有人送酒肉来了!” 原来这镇上钱员外家出了白蛇精。钱家请郭师傅去捉蛇精。郭双井已去钱家察看了一番。 郭双井说:“快收拾,我们住到钱家去,捉住了白蛇给你当小媳妇。” 钱家的仆人在房门外催促。郭双井气咻咻地喝道:“催什么的?要不你们另请高明去!” 东西收拾完了,郭双井背起手就往外走,回头说:“阿亮,我们空手走,东西有人扛!”干咳一声,走出门去,神气得像个王爷。 到了钱家,师徒俩住在大少爷的书房里。 钱大少爷喜欢养鸽子,打开书房的窗户,就可以看见院子对面的墙上有几个格子状鸽笼。这像中药铺的格斗橱。那天半夜,钱大少爷还在秉烛夜读,听得一阵鸽子骚乱,抬头一看,只见鸽笼那儿垂下老长老粗一条大白蛇,朝他点头,而且还嘻嘻笑了几声。少爷先受了惊吓,下半夜就梦见来了一位白衣白带的女人,裙子下拖着一条白尾。这梦天天夜里做,一夜做几次,把个瘦寡寡的大少爷折腾病了。 家宅出怪,说明正不压邪,不是光彩的事,钱家不愿声张,只是在暗地里察访除怪能人。如今请到郭师傅,当然顿顿酒肉,待为上宾。 郭双井夸下海口,就是迟迟不见动作,只说还要仔细探勘。 夜里,阿亮留着神,听得一阵鸽子骚动,连忙叫师傅。师傅咕哝着说:“别唠叨,你只管睡。”翻个身,又打起鼾来。 阿亮觉得奇怪,心想:你不是来捉白蛇的么?怎么只管睡呢? 师傅猜出徒弟的心思,一觉醒来,说:“这几天没月亮,再说,你着个啥急?这儿有鱼有肉,不比客栈好么?那蛇,嘿!我探勘过了,吃了算盘珠子——心里有数。晓得了?垫高枕头只管睡吧!” 白天,郭双井背着手在院子里、花园里到处转悠,像模像样地向钱家人询问一些古怪的问题。大少爷属什么?窗格上的蚌片来自何方?造屋的木料是什么料…… 这么过了五六天,郭双井才动作起来。其实很简单:掏了几个鸽蛋来,蛋上钻个小孔,吸空了,装进些毒药和绣花针,然后用芦衣封好小孔。再有一件事就是准备了些大炮仗,还找了几张黄表纸,在上头用毛笔胡乱画了一些符。 那天是月半,月色很好。郭双井让阿亮熄了灯,自己拉把太师椅临窗坐了,一边吸烟,一边等着白蛇的出现。 阿亮问:“师傅,白蛇毒不毒?” 师傅说:“反正有点妖气,要不怎会有《白蛇传》呢?” 阿亮又问:“毒针蛋放在鸽窝里了,这我晓得,可这些符,画了有啥用呢?” 师傅笑笑:“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你不懂,以后会懂。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么问过师傅。” “你师傅是谁?” “是我老子。” “你老子……” “我老子就是我师傅。” 再没话好说了。 郭双井不喜欢徒弟了解他的过去,好像他的过去都是一些必须保守的秘密。 阿亮虽然和师傅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子,可还是觉得师傅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陌生的好人。 窗外,月下,是钱家的后院。地上有黑色的苔藓,壁上有黑色的百脚草。高墙黑森森地耸立着。一切都这么陌生,那么难以捉摸。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坐在陌生人的身旁,阿亮觉得格外孤独。孤寂使人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惶恐的情绪。 鸽笼的每一格里都有一个温暖的鸽子的家。隐隐传来鸽子咕咕的低语。难道像人一样,鸽子也会说梦话? 孤寂同样也煎熬着郭双井的心。他思念着一个死去的女人和一个应当活着的儿子。多好的一个胖儿子啊!儿子七岁那年失踪了,是被人拐走的。孩子妈妈经不住打击,没过半年病死了。那儿子该是个小伙子了。一个人七岁能记事了,所以儿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他才是他郭家秘方的传人呢! 是什么东西分隔着这坐得这么近的师徒两人的孤寂的心呢? 难道是那个秘方?不全是。 两个孤寂的人等待着神秘的白蛇。白蛇出现了! 在鸽笼顶部垂下一条粗壮的蛇来。郭双井知道,这不过是一条无毒的黄颔蛇。月光下,蛇缓缓地晃动,在黑色墙壁的衬托下,好似成了白蛇。 有几格鸽笼故意没有关上,里头装有那几个药针蛋。黄蛇把头伸进去,照例囫囵吞下所有的鸽蛋。今晚,它逮到过几只老鼠,已经饱了,来鸽笼只是来调剂一下口味。它不再想惊动那些大惊小怪的鸽子了,便把身体缩回来,回过头,故意在瓦楞的一个窄角处硬挤过去。鸽蛋在它的肚子里被挤碎了。这是它吃鸽蛋的老办法。 可是,这一次鸽蛋碎后并没有出现凉凉的那种快感,而是骤然发作了一阵刺痛,并且越来越厉害。 鸽蛋里的绣花针已经刺透了它的肠子,鸽蛋里的毒药又通过针刺的伤口窜入了它冰凉的血液。 它奋力一蹿,想摆脱疼痛,不料,这更加加剧了痛楚——几枚绣花针一下子刺进了它的肝胆。它嘶叫一声,一下子从瓦楞上跌落在院子里长满苍苔的石板上…… 郭双井让阿亮点响一个大炮仗:“砰——啪!” 夜静更深的炮仗爆炸惊心动魄。这是一个讯号。钱家的几个仆人从睡梦中惊醒,急忙向这个院子奔来。 这时候,郭双井已站在天井中央,嘴里反复念叨:“急急如律令——出!急急如律令——出!”随着每一个“出”字,抛出一张画着符咒的黄表纸。 那蛇就在离他一丈远的石板上痛苦地翻滚挣扎。 仆人们不敢走近,颤颤地举着灯,月光下,那些灯笼昏黄无力,可怜巴巴。在如银的月光下,那“白蛇”在蛇医越念越急迫、高亢的“急急如律令”声中逐渐失去活力,最后只剩两处在动。一处是尾尖,另一处是那丫状的信子。尾尖只是一种痉挛;信子是蛇的舌,也是蛇的耳和鼻,是蛇全身最有活力,最不容易死去的部位。 那个病恹恹的少爷这时由两个仆人搀扶着出现在回廊上了,脸是那样惨白,眼神是那样惶悚。他的父母指着死蛇,说:“看,白蛇治了,乖囡可以安心了。” 郭蛇医怒气冲天地喊:“快搬来树柴来烧掉白蛇精阴魂! 快!” 一片混乱之后,院子里就燃起了一堆干柴火。 院子里先是一阵香,然后是一阵焦臭。 郭双井又狂叫道:“快!混元金斗!” 一个老太婆拎来一个马桶,把马桶里的尿粪全泼在火堆上。一阵白烟,臭不可闻! 好一场混乱! 又一个“八字真言” 第二天,师徒俩离开了钱家,离开了小镇,不久又来到小琴山一带。 这天,他们在山脚凉亭里过夜。亭名风月亭,两边石柱上镌着一副对联:清风本无价,明月总有情。亭子周围绿荫婆娑,山泉潺潺,确是个清幽的好地方。 阿亮采了一捧野艾,在亭外上风处燃起一个熏蚊堆,让野艾的清香随风一阵阵地飘进亭子来驱赶蚊虫。 郭双井用呼哨和石子唤出灰蛇烙铁头来。烙铁头出得箱来,抬头转转冰粒似的眼睛,吐吐褐色的信子,然后蜿蜒消失在附近的灌木丛里,完全是一派饭后散步的悠闲神气。 郭双井在亭子里铺开两张可以折叠的篾席,很惬意地躺下了,又哼起他的两句山歌:“妹妹弯腰莳青秧,鸟叫一声六棵齐……” 野艾堆窜起火来了,阿亮赶忙过去抑止。野艾堆只能煨,不能烧,一烧就没有驱蚊的效用了。 那蹿起的火苗,使阿亮想起了那一串疑问。 那晚,当师傅的纸符在火堆中化作灰蝶,翩翩起舞的时候,阿亮的脑子里乱糟糟地挤满了疑惑:师傅为啥要把那蛇称为白蛇?把蛇当场烧掉,怕就是不让人认出蛇的真面目吧?那明明是一条黄颔蛇,不过是一种栖盘在屋里的无毒蛇罢了。月光下,又有黑墙衬着,黄蛇白晃晃地成了“白蛇”。 只有在传说里才有白蛇,所以显得神秘可怕。还有,那些纸符,那马桶有什么用呢?蛇医可不是道士啊。 阿亮把这些向师傅说了。 师傅呵呵笑,笑得得意,笑得诡谲;撇下徒弟的疑问,有滋有味地讲出一个故事来:从前,三峰寺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老和尚懂点医道,为人采药治病,很受大家的尊敬。老和尚给人治病时总同时做些玄乎的举动。给人药,同时给一碗画了符的水(用手指在水皮上画几下就是);给人针灸时喃喃地念着什么咒语。那小和尚聪明,不几年,把老和尚的医术差不多全学过来了。老和尚死后,小和尚就年轻轻地当了寺院主持——当然是个光棍主持,而且也为乡亲们看病采药。小和尚和老和尚不同,医就医,药就药,不搞老和尚的那些玄乎做派。不料,这么一来,大家就生起疑来,心想:这么随便采的几棵草就能治病消灾么?渐渐地,找他看病的人就少了。若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一桩事情。也没什么故事了,反正和尚看病只是兼带而已,可偏就发生了一件“隔嘴蛇咬”的事。 好多种毒蛇是胎生的。蛇也有闹难产的,肚子痛得打滚,就是生不下小蛇。到这种时候,蛇就记起它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办法了。母蛇就去找个小树茬或芦苇茬什么的,咬出锋刃来,然后把肚子压上去,拼命向前游动,让锋利的刃口剖开自己的肚子。小蛇从伤口出来了,母蛇就死了。如果踩上这小树茬或芦苇茬,人就中毒了,犹如被蛇咬了一样。这些可怕的树茬、芦苇茬就叫“隔嘴蛇”。 一次,小和尚确诊一个后生踩着了“隔嘴蛇”,便让他用蛇药医治。病人和家属全然不信,不肯用药。小和尚急了,说:“不用药不得了,两天中会死人。”病人有点犹疑,可他家属坚决不相信,抬起人找别的郎中去了。抬回去不出两天,后生果然死了。这一死,不得了,大家把罪名加到小和尚身上,说是因为没让小和尚治病,是被小和尚咒死的。一村子人扛着锄头铁篙上山寻小和尚算账。小和尚只得逃到外乡流浪。老和尚在世时,小和尚怪老和尚看病时搞那些玄乎,到这时,小和尚才醒悟过来了。临走时,小和尚在老和尚坟前大哭一场,说:“师傅,徒弟明白哉,徒弟明白哉!” 故事讲完了,郭双井说:“阿亮,小和尚明白哉,你有没有明白哉?”深深叹一口气,又说,“凡事该诈就诈,别太认真。晓得吧?” 阿亮说:“师傅,那小和尚是谁?” 郭双井说:“这故事是我师傅讲的,我不知道小和尚是谁。你别问这个,倒该去想想小和尚悟出的事理。该诈就诈,别太认真,这八个字记得了么?” “师傅……” “睡吧!”师傅有点不高兴了,不再理会阿亮,侧身睡去。 这故事里的小和尚就是这个郭双井,可他绝不会承认。他不愿意让徒弟了解他的过去。这也是“该诈就诈”么! 不一会,凉亭里响起了他的鼾声。 夜深了,阿亮还坐在亭子外的一块石头上发愣。 师傅教过他一个“八字真言”——遇上毒蛇,心里默念八个字:“你别唬人,我收拾你!”这句话乍听平常,其实有力量。若非这八个字,那天阿亮的飞叉怕就叉不中凶残的眼镜王蛇。今天也是这个师傅,又传给他八个字——“该诈就诈,别太认真”。这难道就是师傅的为人准则吗? 在父亲病重的那些日子里,阿亮曾半夜半夜地陪伴着父亲。父亲讲了许多“某半仙”,“某一帖”的故事。那些都是拥有秘方、身怀绝技、手到病治的郎中。父亲的病痛发作时就会说:“哎,世上良医太少了哇!太少了哇!” 阿亮一次一次下决心长大要拜个好师傅,当个济世良医。济世良医怎么能和“该诈就诈,别太认真”连在一起呢? 也许是野艾堆里跳出的几颗火星,引来了几只萤火虫。 萤火虫闻到了野艾的气味,又急急忙忙地飞开去,飞向月光下黑黢黢的树丛。树丛的深处传出索索的声音,也许是树叶在风中摆动,也许是烙铁头在踽踽潜行…… 阿亮从烙铁头想起了那天追小偷的事。想到这一件事,阿亮就宽慰了许多。他宁愿忘掉许多事,只记住这一件事。 亭子里,师傅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什么,“啪”地拍了一记。也许有蚊子。 阿亮站起身去拨弄野艾堆。 有几只油葫芦在叫,呵噜噜地像在念什么经,使人回味着夜的漫长和深远。 红膏药绿膏药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阿亮发觉近来师父给人治病时,常常在给药以后再让病家自己去觅一味药引:阴阳叶。“阴阳叶”就是一面光滑、一面毛糙的枇杷叶。若说觅枇杷叶并非难事,枇杷树是常绿的,一年四季都有叶子,玄乎的是这“阴阳叶”必须是小琴山麓陆家角阿毛酒店院子里那棵枇杷树上的叶子才有效。 郭双井这么关照病家:“记住,那酒店旁边有棵老高的皂荚树,树上有两个鸟巢,一个是喜鹊巢,一个是乌鸦巢。去吧,记住,酒店老板叫陆阿毛。记住,一定给老板点钱,他不要,你也给。这叫诚则灵。晓得了?” 这好像是一个传奇故事里的事。 阿亮不再感到奇怪了。他晓得师傅在“诈”人。阿亮真想对那些可怜的病人说出事情的真相。可他一次也没真的去说。他越来越难以断定师傅这样做到底对不对。那个陆阿毛救过师傅的命。眼下陆阿毛生了瘫病,师傅就是用这方法来接济他、报答他的。能说这么做不对么?但又能说这么做对么? 阿亮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师傅说他老成懂事了,而阿亮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事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种事,好像迟早会发生的。师徒俩来到了小琴山北麓的一个小镇。 他们住在一家熟悉的小旅馆里,早出晚归上小琴山捕蛇采药。这家小旅馆的老板姓黄,是一个很和善的老汉。 黄老板的儿子阿水,生了一个“脚发背”——一种长在脚上的厉害的痈疽,便请镇上一个姓闵的郎中治疗,十多天不见好转。黄老板知道郭双井能治这种病,只是因为已经请了那个闵郎中,不好意思立时换医,到了郭双井住进小店的第三天,黄老板才来改请郭双井。 谁知郭双井最忌恨病家一开始不请他治,觉得这是对他不相信。他先是一口回绝,说还是让闵先生治得好。后来黄老板一再的请求,他才勉强答应,不过反复说病已拖得僵了,没完全治好的把握,怕阿水以后会落下残相。阿水正是十四五岁,要是今后瘸了一只脚,那是多么懊恼的事啊!黄老板再三恳求郭师傅尽力,别让他儿子留下残相,一次次地请郭师傅喝酒吃饭,房钱当然是一文也不收的了。 郭双井让阿水贴了红布八角膏药。阿亮知道,这膏药是师傅的秘药,治这类疔疮痈疽是很有把握的。果然,这么贴了三天,阿水的病况就大大好转了。第四天,郭双井让阿水贴上一张绿布八角膏药。一年以来,阿亮还是第一次见师傅用绿膏药。 黄老板说:“这绿的比红的好么?” 郭双井一脸认真,说:“这个,你就别问吧。”绿膏药贴过一天,病况没见继续好转,反而有点返恶。 于是又让贴红膏药,然后又让贴绿膏药……郭双井说:“因为病僵了,就得这样走几步退几步。” 黄老板当然相信郭师傅的。可阿亮心里明白,这样的病例他见得多了,比这拖得更僵的痈疽,八角膏药贴上五六天就好了。 上山采药时,阿亮问起了这件事。这绿膏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郭双井嘿嘿笑了。又是那种笑——得意而诡谲。阿亮全明白了。他最怕看见师傅这种笑。 那天黄昏,阿亮和阿水又在小旅馆的阳台上乘凉。两人年岁相仿,已经成了朋友了。阿水喜欢听阿亮讲捕蛇的故事,阿亮喜欢听阿水讲《水浒》的故事。 竹椅吱咯,蒲扇噼啪,乘凉实在是讲故事、听故事的好时机。 阿水问:“阿亮,世上真有无头的蛇么?” 阿亮明白阿水为啥会问这个问题。昨晚,阿亮讲起过捕蛇人的四句话:“最凶两头蛇,最毒多头蛇,最快一头蛇,最善无头蛇。”阿亮就向阿水解释这四句话。两头蛇就是正交尾的蛇,蛇在这时候最凶猛。多头蛇指怀孕的母蛇,怀孕的蛇最毒。一头蛇就是一般见到的蛇,活动最灵活。正在进洞的蛇,头进洞了,身子还在洞外,这叫“无头蛇”。这是捕蛇的最好时机。 阿水听得有劲,又要阿亮讲蟒蛇吞大象的故事。 阿亮没捕过蟒蛇,但能肯定那样大的蛇是不会有的。 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两个孩子就争论起来,一时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阿水的妈妈抱一只大西瓜上阳台来了,把西瓜一剖两半。西瓜剖偏了,一半大,一半小。阿水妈妈选大的一半给阿亮:“阿亮,吃!” 阿亮不肯要,站起身要走。阿水急了,说:“阿亮,你真不够朋友!” 阿亮一愣:“怎么了?” 阿水说:“不怎么。你不是说和我交朋友吗?一个朋友难道就不值半个西瓜吗?” 阿水妈妈也说:“对,阿亮,我们家把你师傅看成恩人,把你阿亮看成一个朋友。以后,我家阿水到你们家去……” 阿水赶忙打手势阻止妈妈说下去。阿水知道阿亮是个孤儿,怕提起这个会伤他的心。 阿水妈妈明白了,急急巴巴地岔开去。她为自己无意触动了阿亮的伤心事而感到十分懊悔,也为阿亮年少丧家而感到无限同情。 这一切,阿亮全在阿水妈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中感受到了。阿亮捧着半个西瓜呆呆地坐着,好久好久不说话。这倒并不是因为触动了伤心事,而是因为一种深重的愧疚。 阿亮听见楼下黄老板向师傅敬酒的声音。阿亮看见阿水脚上又贴上了一张伤天害理的绿膏药。 阿亮放下西瓜,一口气奔回房间,钻进帐子,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可眼前老是晃着那张绿膏药,耳边老是响着阿水的那句话:“阿亮,你真不够朋友!” 是啊,阿亮真不够朋友。 阿亮再也躺不住了,又奔到阳台上,对阿水说:“阿水,你能听我一句话吗?” 阿水说:“你说啊,我听着。” 阿亮说:“以后你只贴红膏药,别贴绿膏药!” “为啥?” “你别问。总对你有好处。” 阿水闪着惶惑不解的眼睛,好久才回过神来,说:“好吧,我听你的。” 阿亮松了口气。 可是,第二天,阿亮看见阿水脚上还是贴着绿膏药。阿水说:“我娘老子都不让揭,说要听你师傅的。” 阿亮说:“不,那绿的有毒!” 阿水摇摇头:“不,我妈妈问过你师傅了。你师傅说你还不懂。” 阿亮没话可说了。 师傅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对此,阿亮并不害怕,似乎早就盼着这个似的。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吃过早饭又要上山去。师傅让阿亮把东西都带上,说今晚要在山上白云寺过夜。 在山上一整天,师傅一句也没提起绿膏药的事。当晚,两人就在白云寺借宿。 第二天,阿亮醒得很早,可师傅已不在了。阿亮立刻预感到了什么。有个小和尚进来对阿亮说:“这是你师傅留给你的。”小和尚递给阿亮一个小布包,里头装了一些钱。 阿亮明白了,问:“我师傅还留下话么?” 小和尚说:“你师傅叫你安心下山去捉甲鱼。就这一句话。” 阿亮觉得懊丧,觉得委屈,走出寺门,向着隐在雾气里的山顶大喊了几声“师傅”。 没人回答。连湿淋淋的小琴山也不给回音。 阿亮忽然又觉得很轻松。懊丧、委屈、高兴……这么多味拌在一起就难以分辨出甜酸苦辣了。 山顶有雾,师傅在雾中。山下也有雾,迷蒙而幽深不可测。 阿亮不想上山顶,也不想下山,去白云寺后树林里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在上面躺下了。 一朵白花上有一只碧绿的蝈蝈。蝈蝈仔细地梳理两根长长的纤细的触须,后来一蹬腿,不知跳到哪里去了。它回家了?阿亮没有家,去哪里呢? 阿亮挥挥手。翻了个身,他还不想考虑这个事。树根那儿有一只知了猴,很慢地蠕动着。 阿亮决心就这么躺下去,看知了怎样从蝉蜕里出来…… 阿亮竟在那个树林里盘桓了一天。好在他身边有干粮,石边有山泉。他真想就这样磨蹭下去,不上山也不下山。知了从蝉蜕里出来了,身体慢慢由浅绿变成黑色,然后呼啸一声飞走了。 阿亮也得下山去了。西边的天堆上大片的乌云,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他没来得及下山,一阵雨就突然降临了。没有阵风,一开始就是密集的烂杨梅似的大雨点。 阿亮急忙跑进一个山洞去避雨。 阿亮不知道,这个山洞里潜伏着一个巨大的危险! 误入蝙蝠洞 阿亮在下山途中遇到阵雨,便躲进一个山洞去避雨。不料,这是一个充满险恶的山洞! 这山洞名叫蝙蝠洞,洞中盘据着一种白色的吸血蝙蝠,长有尖利的长喙,专吸人畜鲜血,更喜吮吸脑髓。白蝙蝠昼伏夜出,迅若闪电,一等敏捷的人也无法躲避它们的袭击。一旦遭受到白蝙蝠袭击,人畜非死即疯。幸好白蝙蝠为数不多,而且并不轻易出洞,除非是不知凶险、误入山洞的倒霉角色,才会遭到袭击。 阿亮正是这样一个倒霉角色。 蝙蝠洞的洞口呈斜方形,高宽各有丈许。洞里的地面向一边倾斜,低洼的一侧常年湿润,长着一些深青色的凤尾草,间杂着红玛瑙似的蛇梅子。青红相杂,鲜艳得有点怪诞。 阿亮进了洞,就在洞口找个避雨的干燥地方坐了。既然是避雨,就没有必要走得太深。 洞外大雨滂沱,到处是水流的声音。在山上,尤其在山洞里,雷声格外的响,响过好久,山洞深处还滚动着回音。 阿亮跟着郭双井一年,山水野外摔打惯了,并不感到害怕,倒是阵雨不歇,孤困山洞,腹中饥饿,不免生出些寂寞和烦躁的情绪来;无由地向洞中吼叫:“啊—— 啊——”洞里传出回声来,变了声调:“噢——噢——”这是一个弯曲的山洞。 阿亮向洞里走了几步,借着一次闪电的光,发现了凤尾草间除了蛇梅子之外还有一种刺刺草。这种长在阴湿处的药草不多见,郭师傅见之必采,而且还心心念念记着地方,以便下次再去采撷。这刺刺草想必是郭师傅秘方中的一味。阿亮曾打听这草的名、药用,师傅一直支吾搪塞,连药草名也不肯说,刺刺草不过是阿亮的杜撰。阿亮并不侈望师傅很快会把秘方传授给他,但那种防贼一样的做法,使阿亮暗暗好笑,当然不免还有一点委屈。 阿亮一路寻看刺刺草,不觉已经在洞中转了个弯。 这洞是个“Z”形的洞,越往里走越见宽敞,第一个转弯处的上方有一个井口那么大的向上的支洞。竟能通过这个洞看见闪电的天空!这里有成片的刺刺草。想不到孤僻成性的刺刺草还会有这么大的集会。 阿亮先是兴奋,继而是觉得可惜——刺刺草对他,现在是一点也没有用了。没用了,一点也没用了。 有几滴雨点冰凉地落在阿亮的后项上。阿亮抬起头来,通过那个支洞看一片圆形的灰色的天空。师傅,你知道吗?这儿有许多的刺刺草。 师傅为寻找这种药草冒过许多险,吃过许多苦,偶然采到几支就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候会像小孩子一样跺足拍屁股。这种时候的师傅很可笑,也很可爱。他高兴为啥,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些病家?不错,他有时候诈人,那白蛇,那绿膏药……可有时候又很真诚,能为了救一个小偷而夜泅布满水草的山前河…… 阿亮想着想着,脑子里嚓地一亮,突然确定红云寺当年的那个小和尚就是师傅本人! 那个小和尚——那个少年时代的师傅多么像今天的自己啊!小和尚对老和尚的举动也迷惑过、反感过、对抗过。可是,后来,一件一件事使他明白过来。他逃离红云寺那天跪在老和尚坟前说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呢?……多少年过去,现在的师傅和那个老和尚也已经差不多了。 那么,人世就是这样的,人就只能是这样的了?秘方,为什么叫秘方?不就是不让旁人晓得的药方么?为什么不让别人晓得?不就是为诈人么?“该诈就诈,别太认真”,哈哈!懂了! “轰隆!”又一个响雷。山在哆嗦。 阿亮觉得心里清明得很,像一滴露水似的,而以前是一直在糊涂里活着的,真可笑。 可是阿亮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相反,他感到伤心,感到失望,感到没意思透了。他对自己悟出的关于人世,关于人,关于秘方的道理感到害怕,感到不甘心。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两眼死死地盯住那一片圆形的、灰色的天空。 灰色的云团在翻搅,在痛苦地翻搅。 冰凉的雨点打在阿亮的脸上,一滴,又一滴…… 阿亮捋了一把脸,强迫自己笑了一笑,是那种看透了一切的冷冷的笑。 “没法子的!”阿亮想。他决定雨停后就去追赶郭师傅,去对他说:“我晓得了。” 雨势消退了,可没停。夜幕提前从铅色的云块间落下来。雷声唤不醒倒挂在山洞深处的白蝙蝠。夜幕却能唤醒它们。它们骚动起来,准备开始血腥的飞行。 不能再等待了,阿亮站起身,打算向洞口走。忽见几道白光从脚边闪过,猛吃一惊,借着支洞漏下的光,定睛看时,发现是四只白兔。 四只白兔发现黑暗中有个活物,猝然一惊,嗖嗖地向山洞深处逃窜。其中一只白兔胆子大些,再转弯时,稍稍作一停顿,在咻咻急喘中回头一瞥。 阿亮已经反应过来,抓起一块什么,向白兔打去。 白兔好像被击中了,“吱”地叫一声,一闪,消失在山洞转弯处。 野兔?野兔有白色的么? 阿亮又捡起一块石块,一跃而起,要去追赶兔子(有兔子的洞没有危险),不料,石上有苔,一滑,身体失重,着实地跌了一跤。他想爬起来,可不行了,右膝盖那么一阵钻心的剧痛。莫不是摔断骨头了? “哎哟!”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 又有几道白光掠过。这不可能是白兔,因为白光在头顶上方,忽来忽去,嚯嚯有声。 阴鸷的白蝙蝠开始行动了! 白蝙蝠在行动 出现在蝙蝠洞里的四只白兔不是野兔,而是家兔。荒野的山洞里怎么会突然来了家兔呢?这得从曾经发生在这个可怕的山洞里的一件奇事说起。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天,有两个外地来的青年来琴山上采药,像阿亮一样误入蝙蝠洞避雨。其中一个青年遭到白蝙蝠的袭击,可恶的长喙刺进耳根处很深,血流不止。两人惊恐地狂叫着逃下山去,一口气奔到五六里外的石桥镇找寻郎中。 石桥镇上的郎中姓方,听说是被白蝙蝠咬的,便断定没有救了。郎中把未受伤的那个青年拉到内室,告知毒蝙蝠的厉害,让他赶快预备后事。 这时,那个受伤的青年在外间大声地呼喊他的同伴:“阿根!阿根快来啊!” 这一声喊,把这位阿根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这受伤的青年本来是个哑巴!这青年名叫阿达,十多年前患了一场伤寒,留下后遗症,从此又聋又哑。后来阿达非但没有死,反而突然复聪了。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奇事。 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可怕的蝙蝠创造了奇迹。 这事传出之后,先后有几个聋哑人仿效着做。可是,奇迹没有重复发生,一个一个白送了性命。这么死了几个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冒险一试了。多少年过去,阿达复聪的故事成了一个没有根据的乡间传说,没人肯信了。确实,若不是亲眼看见,这种事情是不会有人信以为真的。 姓方的郎中却在这个偶然的事件中获得启迪,从此考究起白蝙蝠和聋哑病之间的奇特的关系来。经过方家数代人的努力,一个神奇的药方出现了!这就是方家的传世秘方—— “天地神方”。这个秘方分“天方”和“地方”两个部分,“天方”指一个针灸的取穴配伍,“地方”是一种内服药。“地方”中的一味主药就是用被白蝙蝠袭击而死的兔子的脑子加工而成的。 看到这儿,我们就明白了蝙蝠洞中四只兔子的来历了。 “天地神方”的当代传人就是石桥镇上的著名老中医方荫时。 不过,这天来放兔取药的并不是方荫时老先生本人,而是他的两个孙子——方金龙和方玉龙。 方荫时的儿子和媳妇在一次上山采药时不幸双双坠崖身亡,那是金龙八岁,玉龙七岁。方先生把金龙寄养在舅母家,把玉龙留在身边抚养。一转眼,金龙十五岁,玉龙十四岁,都快和爷爷长得一般高了。方先生把两个孙子带在身边,让他们习文学医继承方家世医。 这时,金龙和玉龙把兔子赶进洞去,在洞口拦起一口破网,以防兔子逃走。到明天上午,他们就可以到洞中捡回死兔子了。两人遵照祖父叮嘱,在接近蝙蝠洞时穿起了用末药浸泡过的浆得很硬的衣裤,还把整个脑袋罩在一个竹篾编成的头盔里。这样就能避免蝙蝠的袭击了。 两人挂好网,正待离去,猛听得山洞里传出“哎哟”的叫喊声。 山洞里有人!一定是不明险情的外乡人在里边避雨。 玉龙用两手做“喇叭”状,大声向里边喊:“洞里的人,快出来!山洞里有咬人的蝙蝠!” 喊了一会,还不见人出来,只有痛苦的“哎哟”声传出来。 玉龙对哥哥说:“我们快进洞去救人!一定是被白蝙蝠咬了!” 金龙有点犹疑,咕哝道:“好公说,这时不能进洞,我们……能吗?” 玉龙没听清哥哥说什么,扯下网,就往里钻。 “里边有人吗?里边有人吗?”玉龙一边喊,一边往洞里摸。金龙点上灯笼,也战战兢兢跟进洞来。 这时的阿亮处在尴尬境地。右腿无法动弹,稍有牵扯就引起彻骨的疼痛。身处荒山野洞,天很快会全黑,这可怎么办呢?他还不知道来自蝙蝠的危险,如果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着急呢。正在焦躁,听见洞外来了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呼应着:“我在这儿,我……啊!”一句话未完,就变成了惊叫。因为随着灯笼光出现在山洞拐弯处的,竟是,两个长着巨大头颅的怪物! 玉龙晓得吓着了对方,连忙说:“别怕,我们戴着竹篾头盔!” “嚯——嚯——”两道白影掠过。 金龙一把扯住弟弟的手臂,惊恐地说:“当心!当心!” 阿亮说:“我摔伤了腿,不能走路了。”金龙和玉龙一人一边扶住阿亮就往洞外走。阿亮一步一趔趄,龇着牙直叫唤。 白色的魔鬼嚯嚯地飞掠而过,而且一次比一次逼近阿亮。它们已经嗅出了人的气息,已“听”出了有活物在活动。 玉龙喊一声“等一等”一把扯下身上的衣裳,包在阿亮头上,“快包上,有毒蝙蝠!” 玉龙上身只剩下一个白布小褂。 金龙惊恐地喊:“弟弟!你怎么……” 玉龙举起灯笼,在头顶上挥舞,一边喊:“快走啊!”三个孩子出了洞,还不敢懈怠,跌跌撞撞地又跑出一段山路,才松了一口气。三个人一下子全瘫倒在湿淋淋的草坡上,大口大口地喘着,连叮在鼻尖上的蚊子也没力气去拍了。阿亮是痛坏了,金龙、玉龙是累垮了。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三个人才缓过气来。 阿亮先挣扎着坐起身来,对滚作一团泥的两个救命恩人说:“太谢谢你们了。” 玉龙腾地坐起身子来,骂道:“你找死哇!让蝙蝠咬你,你才舒服哩!” 阿亮想起刚才在头顶上掠来掠去的白影,不由得背脊上生出一片凉。真够后怕的! 玉龙还没骂够,拼命想要想出更解恨的字眼。 金龙站起来说:“走吧,天不早了。” 玉龙说:“这人怎么办?不像是装的。” 金龙对阿亮说:“你家在哪儿,我们的船在山脚下,送你回家去。” 阿亮说:“我师傅在山上。”又说:“啊,不,师傅丢下我了。”心里一阵空虚。 金龙搔搔头皮:“呀,怎么办呢?” 玉龙说:“先不管别的,先把他带到我家去吧,让好公给他治伤。天快黑了,快走吧。”他也不征求阿亮意见,就这么定了。这个弟弟反而比哥哥有主见。方家二龙好不容易把阿亮架下山,扶上船。 玉龙一上船,把泥鞋蹭了,朝手心里吹一口气,摇起橹来,又指使道:“哥哥,你去船头把篙。还有你,你叫什么,你坐着可以把舵。你会不会把舵?你叫什么?” “我叫刘天亮,阿亮。” “是天亮时生的么?一定是!”玉龙说。 阿亮会把舵,可他不知道水路,全得听从玉龙的指挥:“扳艄!我叫玉龙,知道吗?方玉龙。推艄!我哥哥叫金龙。 金龙和玉龙哪个值钱?快扳艄!别看野眼!” 阿亮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泼辣的、胖胖的豁眼梢少年。 右膝盖那儿一动就痛,阿亮心烦得很,赌气敲了一拳,痛得金星直冒。 玉龙说:“老实点,别吃亏。你别动那儿,自己拧一把大腿试试。要拧大腿里边半边。大腿一痛,膝盖就少痛。不信? 不信你试试!” 阿亮说:“去!谁上你当。” 一会,阿亮看玉龙不注意,偷偷拧了一把大腿,想试试。鬼精的玉龙斜眼看着哩,欢呼一声:“哈!拧了!拧了! 你别赖!” 阿亮忍俊不禁,也笑。一笑,倒觉得减了疼痛,就闻到了河水的腥味,就听到了一个有节奏的清脆的响声:“叮—— 叮——叮……” 咦,这叮叮的是什么声音呢? 双环叮叮响 一代名医孙思邈,不但有高妙绝伦的医术,更有高尚的医德,为后人崇敬,被尊为药王。 相传,有一天孙思邈在出诊的归途中突然遇到一只老虎。孙先生先是大吃了一惊,直至看到老虎垂首敛尾,俯伏呜咽的病态时,“医心顿动”,便不怕了。原来这只老虎的喉咙里卡了一枚大刺,血流不止、痛苦不堪,就来找鼎鼎大名的孙先生。孙先生把老虎领到家门口,取下大门上的门环撑在虎口里,然后为老虎动手术——拔了大刺,又拔了两只“虎牙”,命老虎到屋后的山坡上看守杏林。这杏林也有来由:每有病家来送礼,孙先生一概不收,说:“如果真要谢我,就去我屋后山坡上栽一棵杏树吧。”这么一棵一棵地栽,山坡上就出现了一大片杏林。 因为这个,后世把杏林当作了医家的代名词。而游方郎中手里都拿着一个铁环或铜环作为职业标志,称谓虎撑,就是出于孙先生为虎治病的典故。 方家是琴山一带出名的杏林世家,历代崇尚孙思邈的医德医术。到了方荫时父亲一辈家里添置了一只专门用于出诊的小船,称为诊船。在江南水乡,有了这诊船,出诊就便捷得多。方荫时的父亲在诊船头上挂了两个铜环,船一动,两个铜环相撞,叮叮有声;以此来时时提醒把孙思邈作为行医为人的楷模,同时也作为诊船的标记,和普通的乌篷船相区别。人在白天看到双环,在夜间听到叮叮声,就晓得是方家诊船路过,如果需要,招呼一声,诊船就靠上岸来了。大家亲切地把这船叫作双环船,还有人编了几句山歌来唱:乌篷船上挂双圆环响叮叮,看见方家郎中坐在船上笑吟吟。有人说方家船圆环是银子打,银子声音好听,开胃通气,眼目清亮精神兴;有人说方家船圆环是金子做,金子声音压邪,瘟神屁滚三千,逃得无踪影…… 这一带的山歌都是长句子,声音甜稠像麦芽糖。 阿亮听见的叮叮之声当然就是船头双环的声音了。 双环船泊在石桥镇一座临河宅子的水后门旁。前后两进瓦房夹一个院子,围墙上涌出一片树荫。这就是方家老宅了。 阿亮在方家诊室里看见了方荫时老先生。先生年近古稀,清癯健朗;双目如漆,溢满了睿智和善意。他花白的头发不是衰老的标志,而是庄重的象征。老先生庄而不迂,性格开朗,没有老先生们常有的那种“架子”,竟老想和孙子开个玩笑什么的。 方先生指挥两个孙子把阿亮扶到了院子里的一只竹躺椅上,自己挽了双袖,洗了手,在躺椅边一只小竹椅上坐了,一边询问病情,一边小心地检查伤处。经过一番检查,方先生捋着山羊胡子说:“不妨,不妨,不过脱臼罢了。”回头招呼道:“中叔!中叔!来帮个忙吧!” 玉龙说:“好公忘了么?中叔回老家去了。”中叔是为方家摇诊船的老人,跟随方先生几十年,耳濡目染,是个治病好助手。 方先生说:“不打紧,中叔不在,你们兄弟亦可。”向孙子挤了挤眼睛。是什么信号吧? 方先生让阿亮把没伤的左腿插进躺椅把手的夹档里,然后右手抓住阿亮右脚踝,左手便在他右膝盖附近轻轻按揉触摸;探索一会,停了手,说:“玉龙,给他端盆水来擦把脸吧。” 阿亮本来紧张得要命,担心动手术会十分疼痛,听到要让他洗脸,心想:还不会动手,倒暂时松了一口气。不料,这正是老先生的声东击西之策!金龙、玉龙见过中叔的配合,竟也配合得默契。玉龙端着一盆井水走近来,并不绞脸巾,突然倾盆一泼,把一盆冰凉的井水兜头泼向阿亮。同时,金龙一下子扑在阿亮身上,抓住了阿亮双手。阿亮猝不及防,猛一激灵,一时全忘记了他的右腿。 就在这一瞬间,方先生握着脚踝的右手往下一拉,又留有一点旋地向上用力一搡。 阿亮觉得右膝那儿“咯”地响了一下,正要挣扎,方先生和金龙已经一齐松了手了。 方先生朗声一句:“大功告成!”忍不住大声笑起来,颇有一点得意。 阿亮曲起右腿,再伸直。还痛,但已不是刚才那种剧烈的痛了。 玉龙放下脸盆,冲阿亮说:“你怎么还装病躺着?”说着就来阿亮腋下呵痒痒。 方先生道:“玉龙,别闹,怎会好如此快的?让他养息一会。” 说着,老少三人让阿亮擦干身体,换了干净衣裳,扶他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了。玉龙拧了一块热手巾来想给阿亮敷在右膝上,被方先生拦住了:“不能热敷,要冷敷才是。扭伤了,总有些细血管出血,热敷反而不好。懂否?” 玉龙调皮地说:“懂。我这热手巾是给他擦脸的。” 方先生晓得孙子耍滑,笑嗔道:“小子油嘴,看我如何罚你。”回头对阿亮说,“今晚安心在这儿住下,明天你就能走着回家了。” 二龙把阿亮的处境告诉了祖父。当方先生听说阿亮是因为反感师傅的伪诈而被抛下的时,抚髯赞道:“难得,难得。”又叹道:“都说庸医无刀杀人,殊不知无德之医更可杀正义之心,可叹,可悲,可恨。” 当晚,阿亮睡在中叔原来住的房间里,却久久睡不着。右膝的余痛是次要的,倒是方家祖孙的举止言行又把他在蝙蝠洞中自以为想明白的事理又搞糊涂了。在这儿,他第一次听到了“医德”这个词。这不正是郭师傅早年有过,后来又丢失了的东西么?那个小和尚要为人治“隔口蛇咬”,何等的真诚。后来小和尚成了郭师傅丢了那个要紧的东西,就可以装神弄巧捕“白蛇”骗人,就可以用绿药膏坑人……跌脱了膝盖尚且是那般痛苦难忍,好像整个天地一时都失了颜色,就别说父亲用剪刀剪开自己肚子时的那份痛苦了,更别说小客栈生脚发背的阿水的那份痛苦了……病人在痛苦中求助于医家,医家能乘人之危去诈他们、去骗他们、去损他们么?不能!那是比盗贼更卑劣可耻的行为! 阿亮的脑子里折腾来折腾去,一直到下半夜才蒙眬睡去,又被一些可怕的梦扰得心惊肉跳。 父亲痛苦的脸,锈迹斑斑的剪刀,白蛇,眼镜王蛇。白蝙蝠…… 第二天早晨,阿亮觉得眼皮沉重,头晕脑热,四肢无力,皮肤发烫;眼眶上一圈灰,嘴唇干裂得像树皮。 方先生急忙赶来诊脉处方。 方先生未进门时的一声咳嗽。方先生进门时庄重的脚步。 方先生镇定自若的笑容。方先生搭在脉搏上的三只手指。方先生细到的询问……一句话,一见到方先生,作为病人的阿亮心里就充满了信任和宽慰,觉得病已好了一大半。 最后,老先生为阿亮端上热腾腾的汤药时,阿亮双手接过药碗,觉得鼻子发酸,连忙沉下头去。 “孩子,还有哪儿不舒服?”方先生关切地问。 阿亮摇摇头,一口气喝完药汤,扑地跪在床上,说:“老先生,你家需要摇诊船的人,我会摇船,让我留下吧,让我留下摇双环船吧!”说完就俯伏在老先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