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可怕的小岛 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湖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岛。这个小岛的形状近似于一个长方形,约莫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却环抱着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长方形的“湖中湖”,形成一个“回”字形,实在是很有趣的。 小岛被芦苇滩重重包围,船是难于穿越苇丛停靠到环形的小岛上的。“湖中湖”——不如说“岛上湖”里也长芦苇,不过长得稀,长得矮,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到夏天,这里是满世界的绿色,能把过往的风也染得绿了呢。到了秋天,芦花开得很野,一朵朵、一簇簇的絮花儿摇曳、飘飞,远看白蒙蒙一片;若走近去,芦花就俏皮地来钻你的鼻孔,粘你的头发和衣裳。 环形的陆地上长了些灌木丛,绝大部分是通体长刺的枸橘李棘。开芦花时,也就可以采到青的、黄的或者半青半黄的枸橘李果。枸橘李果有乒乓球那么大,太酸,不好吃,可弹性特强,可以当小皮球玩。玩过以后手上还长时间留下好闻的金橘味,这时可别揉眼睛。岛上不长灌木的地方都长满了萱草,五月之前一片碧绿,五月开花一片金黄。这些金黄的花就是黄花菜,甘甜里微微有些酸,多吃了就使人微微地有些醉意,据说能把烦恼忧愁忘了,所以萱草又叫忘忧草。这别名比本名美妙得多。 小孩子没一个不喜欢玩枸橘李果、采黄花菜的。当然也喜欢芦苇丛。在那儿可以捉迷藏,可以削芦笛吹,还可以挖白生生的芦根和棕红色的野荸荠吃。大热天,把衣裤打个团儿,顶在头上,赤条条在苇丛里蹚水,真有趣儿!苇叶儿知道人的弱点,专往人脖子、胳肢窝里刺,怪痒痒的;鱼虾喜欢到苇丛避暑,就在你小腿上、大腿上乱撞,你不笑出声它们不罢休。 荒僻的小岛充满着迷人的野趣,眼看要成为孩子们的乐园了。 可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大湖边的大人们就不敢上岛去,当然也严禁孩子上岛去。他们用诡谲而严厉的口吻告诫孩子:“别到棺材岛去!千万别去。你敢去,打断你的腿!”几十年之后,当这些受到警告的孩子成了大人的时候,他们又用同样的口吻、同样的话来警告他们的孩子:“别到棺材岛去!千万别去……” 人们诅咒似的把这个小岛称作棺材岛。这个不祥的名字使小岛更加可怕。那个岛上的小湖确实使人想起可怕的墓穴。 这样的警告不是没有根据的,可怕的事实确实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过湖边的大人和小孩。早年许多敢于上岛的人曾经神秘地死于非命。 有一次,一个健壮的年轻人驾船经过小岛,听到芦苇丛中传出几个孩子的呼救声,连忙循声去营救……孩子不见了,那年轻人也失踪了。芦苇丛里漂出条小船,小船上只有一个斗笠…… 还有一次,两个孩子去那儿捉螺蛳回来吃了,第二天都七窍流血死在床上。其中一个孩子的父亲去小岛放了一把野火发泄怨愤,回来不久就发了疯,一天到晚呼叫着“棺材啊!棺材啊!”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棺材岛这个名字就是被这个疯子叫出来的。这真是一个神秘可怕的小岛啊! 从此,人们不敢上岛去;驾船经过,也宁愿拐个弯绕道走,不敢靠近这个浮在水面上的绿色的“棺材”,只敢用惶悚的眼光,远远地看一看岛上那棵孤零、黑森森的老树。 人们猜测这老树就是小岛的霸主。 那是一棵很老的、半枯的皂荚树。它出人意料地兀立在灌木丛中,逆光看去,活脱脱似恐龙昂起的头颈。深更半夜,时有猫头鹰阴鸷地哭叫。清晨黄昏,却时有喜鹊在树梢上翩然萦绕,唱着欢欢喜喜的歌。 老树像一个哭笑无常的怪老头,使人捉摸不定,疑窦丛生,给小岛笼罩了扑朔迷离的气氛。 人们一代一代传着那个警告:“别到棺材岛去!千万别去!” 某年春末,从水天浩渺处驶来一条小船。小船在芦苇荡中挣扎了半天,终于在黄昏时分泊上了小岛。 在船艄上把橹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子。在船头上把篙的是个十多岁的黑皮肤男孩子。长时间紧张的拼搏使他们疲惫不堪。 老头子肯定吃过千辛万苦,脸像一颗核桃,精赤的上身像一副剃光肉的鱼骨,所有突出的部分都见棱见角,使人会就此感慨起世事的艰难,人情的冷漠。 男孩子像一匹黑色的小马驹。脸蛋和头发都被汗污弄脏了,使人只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总闪动着一种惊诧的神色。 突然没有了风,偌大的苇荡奇怪地没一丝响声。小岛上的一切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不怀好意地盯住了这条小船,盯住了小船上的老人和男孩。 老头可一点也不在意,用酋长似的目光巡视小岛一遍,无声地、轻蔑地一笑,搁下橹,“呸!”吐一口,扯下脏兮兮的肥裆裤,直对着人们一直不敢惹的神秘小岛哗哗地撒起尿来。 男孩子只穿一条红色的裤衩,仿效起来十分便当,可他不,就在船的另一边捧起水来喝。老头说:“怕不怕?” 男孩子已喝完水,反问道:“怕啥?” 老头说:“怕不怕这地方?” 又是反问:“怕啥?” 老头说:“真的?” 男孩不回答,扯下红裤衩撒尿,射到老远,哗哗响。如果心里害怕,尿不会这么快就撒出来的,而且难以射得远。 老头不再问,两手掐腰,目光如电,蛮横地喝道:“娘的,这里是我们的了!”他放声大笑,笑得放肆,笑得枭怪。男孩子屈一根手指在唇间,用力打出一个尖厉的呼哨。一声笑,一声哨,如重槌击冰,一下子就把小岛阴险的沉默打破了,芦苇像被惊醒,沙沙地吵噪起来。 “砰——啪”一声响,一条尺把长的鱼从水中跃起,落进船舱,白晃晃地啪啪打挺。 老头怔一怔,眉头一跳,明白过来,扑上去捏住鱼鳃,另一只手抓过一把斧子,咔一下就剁下了白鱼的头。那尾巴还在打挺。 老头举起鱼头,喊道:“娘的,吃鱼啦!吃鱼啦!点火!” 一线炊烟在小岛上袅袅升起,一会儿灰白,一会儿淡蓝,就像一个信号弹。 那棵老树一声不吭,冷冷地看着闯入者。老树逆着西坠的阳光,黑漆漆的就像一个从湖底爬上来的幽灵。 A老树 这老树和瘦老头一样命运多舛。它的难以数清的年轮里记录着它不平凡的经历。 还是幼苗时,它被一只老山羊咬断了主干。对一棵树来说,这是很麻烦的事。皂荚树充分地发展了它的两条支干。长到后来,两条支干巨大十几倍于它的主干,远远地看,人们还以为这是并排长的两棵树呢。 它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随着太阳的东升西坠,它的翳翳树荫几乎可以扫过小半个小岛。一次,那位白胡子诗人看见树梢上有一片树叶坠落了,心中一动,诗思顿起。树叶飘啊,飘啊,还没落到地上呢,老诗人已完成了一首关于落叶的诗的构思。也许,这是形容诗人文思的敏捷,但也可看出皂荚树的高大。 白胡子诗人用树上结的皂荚豆洗衣裳,还作过有关的诗,其中两句是:扬高嗓以呼野鸭兮,拾皂豆而浣衣裳。 白胡子诗人是一位大学问家,不知为了什么被囚禁在这个荒僻的小岛上。这当然是十分久远的事了,至今不再有人知道小岛的这一段历史,而历史书上又没有留下记载。 后来诗人死了,看守他的人也走了,岛上没了人迹,只偶尔有一两只水獭光临。 值得顺便说一说的是:老诗人生前亲手酿过几坛酒。看守人临走时把酒埋在老树下,好让诗人的冤魂来品尝。他们也崇敬老人的人品文章。 斗转星移,叶生叶落,不知多少年月过去了。 一个夏夜,苍天突然发怒。他吼着——那隆隆的雷。他挥舞起电与火的剑,狂暴地劈向皂荚树。一条枝干轰然倒地,另一条枝干焦了半边,而那条五尺多高的主干被恶作剧似的掏空了树心。这个暴君又唤来大雨浇灭了青烟紫火,然后狞笑着,消逝在茫茫苍穹之中。他不让树壮烈地死,而要久久地折磨这棵孤独的树。 皂荚树没有死,虽然变得非常地丑陋,活得非常地累。第二年春天,在它枯焦的残体上灿然长出一条新枝。新枝上的皂荚刺格外密集,格外尖利,似乎在表达它的怨愤和不屈。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被摧残的树到底没能相应地增加年轮,相反,漫漫岁月就像铁锉和石磨一样把它的木质锉磨成黄色的细末,又变成褐色,变成黑色。它成了中空焦枯的一柱。有一年春天,它没能再长出新叶来。就在那一年,老诗人在老树上自缢而死(是自缢还是被害永远是一个历史的疑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老树竟在初夏绽出了新叶,而且从此一年又一年地叶生叶落,顽强地活了下来,举着仅剩的一枝浓绿,从春天举到冬天,又从冬天举到春天。 有人说,在树上缢死的人的灵魂会附在这棵树上。不知说这话的人是从何处听来的。 第二章 三代人的秘密 痩老头叫老森头。这个历经磨难的老人是怀着满腔的怨怼来到小岛的。他像受伤的狗獾寻觅洞穴似的,寻觅着远离人寰的一隅。他终于找到了小岛。 他已对这片远离尘嚣的小天地了如指掌。 小岛的四周是个滩涂,时密时疏地长着芦苇丛。别看这苇丛青翠喜人,里头却藏着许许多多的阴谋。有些地方的湖泥浮浅,芦苇疏朗可爱,芦根白嫩嫩地露着,狐狸精似的诱人下水去挖,人下去就中了圈套。有些地方不长芦苇,却是一个草窝子,任你“浪里白条”,在这儿也施展不开。腿一划,手一划,水就动,水草就像章鱼手似的来缠绕,你还能游泳吗?你还有活路吗? 老森头的竹篙上挑起过几副死人的骨架,可见那些可怕的传闻并不完全是虚妄的。他就是听到了这些传闻才来到这里的。他有一个秘密需要世世代代保守下去,正要找这样人不敢靠近的地方。 老森头一点也不想改变苇荡的险恶,这正是小岛与世隔绝的屏障。他只要把小岛怀抱着的“湖中湖”改造成一个养鱼塘,把岛上的枸橘李棘和忘忧草占领的地开垦出来种上庄稼,就足够维持生计了。 “湖中湖”有一个豁口和大湖相通。小船就从那儿进了“湖中湖”。上岛第一夜,他们就在船上过夜。 老森头早就醒来了,坐在船头上再一次盘算他的开发计划,等待小岛的第一个早晨。 大湖很容易就托起了一轮新鲜的太阳,一下子就把小岛上的一切涂上了白金的色泽。一切失去了明显的轮廓和层次,好像一切都流动起来了。 唯有那老树冷冷地不动,似乎也在盘算着什么计划。 小男孩阿木从舱里爬出来。在这个绿色的天地里,他的红裤衩格外醒目,在白金似的阳光里犹如一团火焰。 老森头的小眼睛亮晶晶的,说:“阿木,我们要在这里造出半个天堂来!”半个天堂,这是他想了半夜才想出来的。他说得很响,很坚决,想让老树也听见。 阿木说:“索性造一个天堂吧。”其实,他并不知道天堂是个啥样子。 老森头继续他的誓言:“叫小岛长出最好的庄稼,养出最肥的鱼虾。那时,我们吃得好,穿得好,过上神仙样的日子。不过,神仙在天上不干活,不用出力出汗、累死累活。我们得干活,得出力出汗、累死累活。所以我们只能造半个天堂。懂不懂?” 阿木懂了。半个天堂已经很不错了。 老森头神采飞扬,捋起衣袖,喝一声:“那就出力啊!干活啊!” 他操起那把斧子,纵身上岸,向老树走去。他一上岛就觉得这老树不顺眼。他根本不相信老树有什么神灵,就是觉得不顺眼,就是觉得这半死不活的老树和小岛不协调,和他昂扬的情绪不协调。他在心里骂着老树:柴坯!柴坯! 走近了,却发现有几根枝丫还不是柴坯,还可以做他小屋的梁柱。要定居就得盖一座房子。他挥起斧子毫不留情地剁下了一根枝丫。 当他把斧子剁在又一根树枝上时,斧柄“咔”一声折断了。老头骂了一句粗话,将就着用没柄的斧子把一根小树枝削成了一支粗糙的斧柄。他一边装斧柄,一边得意地想:老树,我要用你的枝做成斧柄,然后用斧子来砍伐你!他睨视着老树,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 可是,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没再去砍老树。世人把这棵老树视为怪诞之物,它不就是这片领土的保护神吗?留下它,相信它是怪树的人就不敢到小岛上来。 他把避开尘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在人世间实在已吃够苦楚了。他怀着对人世过度的戒心、怀着为子子孙孙创业的激情,要在这个小岛上开始他艰苦卓绝的挣扎。 从环洞桥那儿得到启发,他用有刺的枸橘李棘编结成一个框架,然后用芦苇织成苇苫,一层又一层地铺在框架上……一座圆顶的草棚造成了。谁也难以相信这么一座结实的房子是由一个老头和一个男孩用一把斧子构筑的。 岛上有蒲公英,这种草清热解毒,外敷又能止血。岛上有野艾草,这种草可以熏蚊虫。岛上有许多种草,最多的是忘忧草。 岛上没有蚂蚱,没有纺织娘,没有蚯蚓……好像没有其他的活物。当然,“湖中湖”里有鱼虾,最多的是螺蛳。祖孙俩就把“湖中湖”叫作螺蛳湖。 阿木一天到晚就水淋淋地捉螺蛳。他游水本领不错,像头水獭,老想把红裤衩脱了,光溜溜的,痛快,反正小岛上没有第三个人。可他爷爷严禁他脱掉红裤衩,“穿上,立刻穿上!”他声色俱厉,本来很凸的眉棱更陡,两个眼窝陷下去成了两潭黑水。 老森头想出一个更便当的捕螺蛳办法:扎十几捆芦苇拋到螺蛳湖里,捆与捆用绳连着,最后把绳头拴在岸边灌木上。隔一夜,把苇捆子拉起来,上头就黑压压地栖满了螺蛳。 隔几天,螺蛳积多了,老森头就划船到集上去卖。他去的集镇离小岛很远,早晨出门,到太阳西斜时才能回来。他这么舍近求远,当然有他的心计在。 阿木要跟爷爷去卖螺蛳,爷爷总不许。哭也没用,闹也没用。 爷爷一走,阿木就以脱掉红裤衩作为抗议。 这男孩子看上去要比同样年龄的孩子高大,浑身像被太阳和水涂了一层棕色的釉,那眼球和牙齿就显得分外地白。这个大自然宠出来的孩子实在壮健,能把尿喷射到五尺之外。老森头对这个很高兴,有几个男孩子能把尿射到这么远? 他不敢到小岛四周的芦荡去。他爷爷曾经故意把他拋到一个泥沼和一个水草窝里去,让他吃足了苦头才拉他上来。老森头说:“孩子,记住了,从苇荡起,外头的世界都很危险,因为有鬼。”阿木说:“什么叫鬼?”老森头说:“鬼不让人透气。”阿木尝过不让透气的苦,知道鬼果然可怕。 白昼真是漫长,幸亏螺蛳湖很好玩。 他吐些口水在手指上,抹到肚脐上,用一只大脚趾试试水温,然后一纵身下了水。他赤裸的身体在水里一会儿呈白色,一会儿呈绿色;让长得高一点的水草尖端一会儿搔肚皮,一会儿搔屁股。他仰躺在水面,含一口水,鲸似的向空中喷出一道水柱。嘴唇抿得紧,水柱就细,就喷得高,在阳光下幻化成一道七彩的虹。这是他的创造而不是模仿。他不知道世界上有鲸,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人,许多山,许多水。 螺蛳湖里的虾不多,胆子却大。阿木伸手接近虾。虾感觉到了什么,可不逃,只把两根长须晃动,像在探察什么。阿木的手指被水浸得发白,蠕动着,越发接近了虾。这时,有的虾乖巧,把身体一缩,骤然向后退;接连几个后退动作弄花了人的眼睛,它乘机潜到深水去,不见了。有的虾傲慢,这时会光起火来,舞动它的螯,挺身来迎战,就成了阿木的俘虏。为对付那些乖巧的虾,阿木削了一根尖锐的竹刺,看准了扎下去。常常扎不准,这是水的光线折射在捉弄人。阿木不懂这个,以为青虾敏捷。青虾就和他搅着玩。 玩累了就去他的“沙床”睡。那是一片半沙半土的滩地,一面临水,三面围着棘丛;只要有太阳,总有一部分被阳光铺着,同时有一部分在灌木丛的阴影里。“沙床”上还长了些马板筋草,躺上去挺柔软的。 睡在“沙床”上听水,看天,神思自由得很。可惜供阿木回想和思考得太少。来小岛之前,阿木就被囚似的生活着,他所能接触到的人只有一个——爷爷。他以为他是爷爷生的。因为可回忆的少,希望和憧憬也就少。但他还是用力地幻想着什么。他希望有一天湖水变成了甜的,黄泥变得肉一样鲜,爷爷不再禁止他脱掉红裤衩……还有什么?想到的就这些。 苇丛里有一只小鸟悠悠地叫着,弯弯曲曲的花腔勾人魂魄。但走近那丛苇时,他想起了爷爷的告诫,就站住了。只是,他实在想看一看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况且那鸟叫并不在苇丛的深处,离他很近。他习惯地用大脚趾探了探潮湿的滩地,向前走了一小步,脚下很坚实。又走了一步,依旧很坚实。苇丛里很凉快,苇叶很温柔地沙沙响着。鸟不叫了“,哧溜”一声飞走了,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地叫,叫得很惊慌、很愤怒。 拨开几根苇,他就看见一块稍稍凸起的草地上有一个用枯草和羽毛织成的鸟窝。窝里有三只肉肉的小鸟,小得只有他的大脚趾那么大。 他忘了爷爷的告诫,三步两跳就到了鸟窝旁边,蹲下去,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正在睡午觉的小鸟。小鸟们一下子啾啾叫起来,拼命伸长脖子,把镶着黄边的喙张得老大,就是不睁开眼睛。阿木着慌了,啊呀!拿什么给它们吃呢? 他飞也似的跑回家去抓了一把饭来,一粒一粒地喂小鸟吃…… 太阳西斜时,老森头卖螺蛳回来了,带回了孙子的棒棒糖,带回他的酒和猪头肉。 他们的晚饭挺丰盛。 螺蛳是现成的,放些酒和盐,炖一炖,很鲜。如果炖过火,吮不出,就去掰一根枸橘李棘来挑着吃。虾是现成的,不用煮不必炖,用烧酒一泡,红得发亮,蘸蘸酱油也好吃。 老森头说:“阿木,今天做啥了?” 阿木说:“还是那样。” 老森头说:“这小岛很好玩。”阿木想把小鸟的事说说,又忍住了没说。那是一件违反爷爷规定的事。这一天他只记着这一件事。 阿木说:“是很好玩。”平时他不说这句话,今天说了全是因为发现了三只小鸟。 他们的小屋靠着一个土堆,那棵老树就立在土堆上。这个土堆是小岛最高爽的地方,站在老树旁边几乎可以看到小岛的全部,还可以隔着芦苇看见苍苍茫茫的大湖。 他们这时就坐在老树旁边吃晚饭。 老森头坐在老树拱出地面的一条树根上,很响地抿一口酒。那一声“吱”充满了滋味,像老鼠叫。他让那口酒在口腔里停留片刻,然后徐徐往下流,在喉管、食道壁上划出一道灼热的长线,直至注进肠胃才放松牙关,睁开眼睛。这口酒不仅使他惬意,而且还奇怪地使他感动,睁开眼时,泪花也有了。他很感激这个小岛。 大湖在苇荡之外涌动着它的水,永远涌动着。老人的心里生出了岁月和水的古老的联想。他觉得自己正乘着一条船在水上航行。他用手摸着屁股下的树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坐在大湖里的一个小岛上,可他依然觉得自己在航行。可能因为酒,头有点晕,恍恍惚惚的…… 几十年前,老森还是小森,二十多岁,精壮的一个后生。他穷,没有地,靠力气打短工。生就的乐呵性子,又在人生最富激情的年纪,一做活计就唱山歌。他中气足,和些鼻音,声音稠稠的像麦芽糖。 过路人问道:啥个生活最最苦?唱歌郎答道:车水摇船磨豆腐…… 山歌里唱得对,车水确是苦活计。那当儿总是大暑天,太阳光照在身上像黄蜂蜇似的。在暑气蒸腾的田野里车水的境况,没经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三个人踏动仔六人水车轴啦,一滴汗只换来三戽板水…… 真不假,车水的人就像拎出水面的鱼篓子呢,霎时衣衫全汗湿了。汗衣粘在身上太难受,还会生痱子,若在偏僻处,车水的人便脱得一丝不挂的。年轻的脸嫩,或倒过两只裤管围在腰里,或在腰间挂一爿破蓑衣片。熬不得了就蹚到河里泡一泡,凉一凉,然后爬起来再车水。 这种时候,小森竟还唱山歌呢!他把一个破脚炉盖用绳串了挂在扶杆上,唱几句山歌就当的一记,作为伴奏。 伊汪呀汪,种田人攀在车轴上,大汗小汗,吃三碗薄郎汤,照样踏动千朵浪——(当)!伊汪呀汪,有钱人外床翻里床,伤风闭汗,勿如出脱宿汗吃块菜粢两面黄——(当)…… 古老的车水山歌有吱吱呀呀的水车声伴着,哀婉而忧伤。可小森唱起来就多了一种韧劲,多了一种庄稼人的幽默。 车水是和火神爷肉搏。水车停转,稻田一断水,稻禾就会蔫了、萎了,所以连吃饭都没工夫回村里去。 送饭的是东家的女儿叫秀秀。她挑着两只饭篮子,不敢走近,老远歇在柳树荫里,也不声言,捡块泥疙瘩拋到树冠上。知了霎时哑了。这是开饭的信号。 正经穿裤子的只有小森。总是他到树下来接饭篮。 秀秀说:“小森,是你在唱山歌吧?” 小森说:“好听吧?” “不好听。” “那你把耳朵闭上。” “呸,你才会闭耳朵哩,像猪那样。” “猪是啥样?” “猪的耳朵大、能动,这样,这样……” “哈哈哈……” “咯咯咯……” 年轻人就是这么开始相识、相爱的。 秀秀家算不得大富,但到底是有水车的人家,而小森连一寸土地也没有。伙伴们为小森担心:这事怎么成啊? 小森和秀秀想出一条妙计来。 那一次秀秀一家人都在船上。船进湖荡,秀秀朝小森挤挤眼睛,装作失脚,“哎哟”一声掉下水去。船上会游水的只有小森,一家老小一片声喊:“小森,快救秀秀啊!”小森展身一跃,翩翩然,那身姿端的出色。秀秀没喝几口水就被小森救上船来,可是回到舱里,哭得却显得惶恐得很。秀秀的父亲听出哭声有异,又见小森在船艄上发呆,知道生出枝节来了。回到家里,秀秀父亲闩起房门问秀秀:“秀,你怎么了?”秀秀两手掩面只是哭。父亲说:“你放心,如果他救你时得了你的秘密,也不要紧的,我给他点好处,再吓吓他,他不会把秘密说出去的。”秀秀在哭声里隔一句抢白:“嘴长在他身上,保得住吗?他说出去,我就寻死,不会隔夜的……”秀秀的母亲叹了口气,说:“只有一个办法了,把小森招进门来当女婿,好在他是个孤儿。”秀秀听得这一句,偷眼从指缝间盯住了父亲的嘴。她心里挺紧张的,成不成全在父亲一句话上了。父亲终于答应了。小森当了上门女婿。 这一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外人是百猜不中、百思不解的。其实迹象是有的:自从小森结识了秀秀,就再也不唱《蛇女》那首山歌了。不过,这一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一场兵火使秀秀家顷刻败了。秀秀父母又大病大医,几乎花尽了所余家产,还是没有保住性命,相继去世。几经磨难,小森和秀秀只分蛋吃,不分梨(离)吃,越发恩爱。人们对这种神秘而美丽的姻缘赞叹的赞叹,嫉妒的嫉妒。秀秀是个标致的女人,脖子如蚕豆豆腐似的白嫩。 有一次,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到了脸红的红了、白的白了,有人一声提议,大家起哄要小森说出和秀秀结合的秘密。小森这时连生日也记不清了,硬了舌头说:“那天秀秀落水,我,我救了她……”大家失了兴趣,说:“是你丈人谢你救命之恩?”小森挥挥手:“哪里!那是我和秀秀串通好了的,她是故意掉下水去的……”年轻人喜欢这种传奇故事,来了兴致,逗、激、套一齐上。小森再管不住舌头了,那舌头滚呀滚呀,就要把一个要命的秘密说出来了。在场的唯一一个长者叫老松的,要紧处吼了一声:“小森,秀秀来了!”这一句话是诈,可小森如兜头着棒,回过神来了,狮子般一声吼:“龟儿子,你们要害我了!”把酒桌掀翻,夺门而出,打起一桶井水,哗啦啦浇在自己头上。 次日酒醒,小森后怕得要命。秀秀听了,漠然一笑,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人啊。” 小森“要害我了”一句话,撩得后生们愈加好奇,几次来要扯小森喝酒。小森总是板起脸回一句:“戒酒了!”倒是秀秀心肠软,有一次小森淋了冷雨,秀秀怕他受风寒,就沽了一瓶酒让丈夫喝。小森咽下两口口水,咬咬下嘴唇,说:“这东西坏事!”把瓶酒摔在门外。秀秀去扫碎瓶子,眼睛里噙了泪,小森走上前去,扳住妻子肩膀,说:“秀秀,我这不是怪你呀。”其实秀秀早理解的,这泪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感动。她扑在丈夫胸脯上嘤嘤地抽泣起来。她觉得宽慰,丈夫宽厚的胸膛顶靠得住的。 湖和河交接处有一道套闸。小森夫妻自愿背井离乡去当看闸人。离开村子前,夫妻俩去向老松叔拜别。他们认定老松叔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若是那天酒后小森说出了秘密,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套闸在荒僻处,人迹罕至。离了故土,离了人群,生活的乏味是难以描述的。酸也熬得,苦也熬得,最难熬的是有滋味。他们咬着牙关过下去,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这里只有匆匆来往的船只,没人知道夫妻死守着一个要命的秘密。 秀秀怀孕了。有一个孩子,对于他们寂寞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啊!他们兴奋,但又担忧,怕未来的孩子再像母亲,得一生保守一个秘密。 高兴和忧愁绞在一起是最折磨人的了。在这种折磨中,他们忽略了一件事。直到秀秀临盆时,他们才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怎么接生? 秀秀坚决不让叫接生婆。当然还是为了保住那个秘密。偏偏又遇上了难产,作孽! 秀秀一脸汗。小森也一脸汗。 小森动摇了:“秀秀,我去叫接生婆吧……” 秀秀瞪着血红的眼睛,盯住枕边的剪刀,咬钉嚼铁一个字:别!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失望的乌云和悲痛的潮水一齐压下。秀秀昏过去了,她的女儿像她一样有一个秘密。 古老的山歌《蛇女》这么唱道:“前世作了孽,今生长条尾,山前有蛇女,一世勿嫁人……” 秀秀嫁了人,而且嫁了一个爱她的好男人。可是命运捉弄人,她还是没有逃过。 等秀秀醒过来,小森就劝她:“秀秀,别难过,各人头上各片天。世上的事难说死,好的能变坏的,坏的能变好的。” 这话说得有理。成全他们婚姻的好事就是坏事变过来的。秀秀也想开了些,但反而哭起来。那孩子也响亮地哭,像要和妈妈比赛。秀秀不哭了,孩子也就笑。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祸殃马上就降临到这个家庭。祸根就是那把锈得不很严重的剪刀。破伤风病毒侵入了秀秀的身体。 秀秀死了。临断气时,她叮嘱把她埋在无人走到的芦苇小洲上,不要碑,不要坟包。她要不留痕迹地消失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多么自尊的女人! 他们的女儿叫妮妮。有人叫她闸女。 多少年过去了。小森成了老森。妮妮出脱成一个端庄的姑娘。 有一个船队三天一次定期经过套闸,妮妮总抢着去开闸门。老森看出女儿和船上的一个叫大象的后生相好上了。老森吓了一跳:那大象能说会道,嘴唇特别薄,跟着船队走南闯北。怎能保得住秘密! 老森头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经过一番周折,老森用“板纽结亲”的硬手段招进一个哑巴青年作为上门女婿。妮妮病倒了,粒米不食。老森头不远百里,千辛万苦找到大象的家乡,冒着落井的危险,在大象家的井壁上摘回一把凤尾草,熬汤给妮妮喝。据说这能治相思病。 迷信的古方是可笑的,倒是父亲的一片苦心感动了妮妮。妮妮强打精神过起日子来,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这孩子又像她,也带着个秘密出生。 哑巴个性暴躁,动不动发火打人,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动不动就用手势比画,表示对妻子的厌恶,表示他的委屈,最后终于用手势泄露了妮妮的秘密。妮妮怨恨至极,投了长江,连尸首也没捞着。哑巴吓得逃了。 老森头把对妻子和女儿的爱集中起来,化作了对世界的恨。过了几年,他把房屋换了一条小船,带着孙子到处漂流。他不再信任任何人,他确信他的孙子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 老森头的孙子当然就是阿木了。往事如烟,往事如雾…… 这时,小岛四周的苇荡变成一片暗蓝色的烟雾,小岛似乎也在微微地颤动,快要被越来越黏稠的烟雾溶解了。 老森头说:“阿木,明天我们把枸橘李棘砍掉,种上西瓜。”在这个小天地里,他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真是迷人的半个天堂。 阿木说:“枸橘李棘有很多刺。” 老森头说:“我们有斧子,不怕。”是的,他们有一把斧子。 老森头哑哑地唱起一首山歌来。这首山歌几十年前他常在水车上唱的:山歌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白米饭好吃喷喷仔香啊,一粒谷要用七滴汗水换得来…… 这时,阿木在想:明天要给三只小鸟喂些虾肉吃。那老树一点也不受山歌的感动,仇恨地窥视着这祖孙俩。 B小藤 很久以前一个秋天的早晨,一只小鸟在皂荚树的枯枝上小憩,被岁月蚀空的树心,黑森森的,小鸟一眼瞥见那是一个可怕的深窟。它惊叫一声,惶惶逃去。从小鸟的喙间掉下一颗红色的果实,坠落在老树深深的伤口底部。伤口有五六尺深,就像一口井。 春风没有留意“井”底的种子。春雨在“井”底试用木屑营造生命的温床,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然而,种子发芽了,努力舒展身肢,两个叶胚像婴儿张起的嘴唇,兴高采烈地准备承接阳光,然而它失望了。太阳在顶口徘徊,无法把金色的馈赠递到它的手里,喂到它的唇间。幸亏在树干上有一些筷子那么粗的小孔,到太阳东升和西斜的时候,便有几束淡淡的阳光射进“井”来。 小苗终于没有垂下它的头。它仰脸可见洞顶上老树的那一蓬绿叶。或许,正是这个绿色的、生命的火炬打动了它,感召了它。从此,小苗每天紧张地等待着晨昏时分太阳在小孔里的匆匆的一瞥。 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又生出一片叶子…… 原来是一棵枸杞藤,不是树。 枸杞藤长到够得上最下边的那个小孔了。小孔外面是一个多么宽阔、多么灿烂的天地啊!蓝的天,白的云;绿的叶,红的花;像阳光一样的水,像空气一样多的阳光! 枸杞藤是可以从小孔伸出头去摆脱恶劣的环境的。这儿有无穷的寂寞和异乎寻常的艰辛。 可是,它不。 它的选择更为高远,它要把那宽阔的顶口作为突破口。顶口离地有五六尺,一个绿色的、生命的火炬在那儿燃烧,在那儿召唤。它抖擞起精神,每天更紧张地等待着那一束短暂的阳光…… 起先,老树没有留意长在它肚子里的小藤苗。漫长的年月里,在它的伤口里曾经不止一次地荫发过夭折的幼芽。直到枸杞藤出乎意料地放弃了从小孔解脱的机会,执拗地向上冲击时,这苍老的树才百倍地器重它。它第一个理解了它。不错,如果从那小孔出去,它至多只能佝偻着长到筷子那么粗。 不过,老树对小藤能否成功,一点也没有把握,只是为这种精神所感动。要知道,枸杞藤毕竟是只能长一两尺高、筷子般粗的路边的藤蔓呀。 枸杞藤却发现这囚地也有有利之处。深秋的风很难撕掉它的叶片,使它比其他的枸杞藤获得更多的积蓄养分的时间,而且还能依靠老树站得笔直。 它一举长出一枝旁枝,像一只手似的伸出小孔去,伸向慷慨的太阳和雨露。 第三章 半个天堂 天没亮透,阿木还在梦里喂小鸟,就被爷爷摇醒了。爷爷问:“你看见斧子了没有?”阿木用手背揉揉眼睛,说:“总是放在灶边的。”灶头边没有斧子。 老森头满棚子乱翻。阿木也起来帮着寻找。今天,他们披荆斩棘开荒种西瓜,全仗着这把斧子呢。 斧子无影无踪。 阿木昨晚临睡时还见斧子在灶脚边,这小岛又没有第三个人,怎么会不见了呢? 阿木往床上一倒,说:“碰见鬼了!” 老森头发火了:“怎么还挺尸!快起来,开荒了!”阿木伸伸懒腰。没斧头还怎么开荒呢? 老森头只顾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啃一个隔夜的饭团。当阿木出草屋时,老森头已抡起棍子在扫荡棘丛了。 枸橘李棘扎根深,杆子又极韧,被树棍击斜了又很快反弹,很气愤地飞起几片叶子。 老森头抡了一会儿树棍,见效果不大,就丢了棍,咒骂棘丛,骂声里夹着喘息。 喘息稍平静,老森头就徒手去拔枸橘李棘,倾斜着身体,一声喝,一棵枸橘李棘子拔离了地面。 阿木说:“当心!有刺的。”老森头头也没回,又去拔第二棵。 阿木把小褂一脱,往手心里空唾一口,搓一搓,也向棘丛走去。 这回是爷爷说了:“当心!有刺的。”阿木避开棘刺,双手抓定一株棘子,使劲摇了几摇,然后用力拔。脚下的泥土在簌簌地动,那是枸橘李的根蔓在地下折断、滑动。太用劲,身子太倾斜,棘子离地时,阿木摔了个屁股蹲儿。 爷爷呵呵笑了。 屁股好疼,好酸,阿木的表情难以描摹。 爷爷的情绪很好,一边拔棘子,一边打趣念小孩子的顺口溜:“三月三,打花伞;打花伞,去爬山;到半山,踩青苔,哎哟喂,屁股跌成三爿三,三爿三……”念着念着,没提防也摔了个屁股蹲儿。这下子可真是“哎哟喂”了。 阿木哈哈大笑。爷爷也笑,是那种“酸笑”,只有屁股摔酸时才能这么笑。 阿木接着念:“屁股跌成三爿三,捡起花伞遮屁眼,哎哟喂,哪里来的小瘪三?” 两人又笑,好快活。 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后就出现了一片黑油油的土地。早晨的阳光穿透淡蓝的薄雾,使小岛变成一片微紫。新翻的土地散发着一种温馨的土腥味。 阿木不小心被棘刺扎破了手,赶紧去吮沁出来的血。 爷爷看见了,说:“不要紧,这岛上有药。”他到了系船的地方,那儿有几丛蒲公英,也叫观音草。爷爷摘些叶片揉了揉,让阿木贴到伤口上去。阿木发现爷爷手上也有几处扎出了血。 阿木问:“爷爷,你痛不痛?” 爷爷反问:“你痛不痛?” 阿木说:“不及你痛,你有几处在出血。” 爷爷说:“爷爷是老皮肤。你歇着吧,别拔了。”他自己又向棘丛走去。 阿木说:“你怎么还去拔?” 爷爷没回头,说:“不吃点苦,不流点血汗,怎么种出大西瓜啊?” 老森头知道,再拔掉一些棘子,那把斧子就会出现了。那斧子就在前头棘丛里,是他藏在那儿的。他有意要让孙子对创业的艰难有更深的体察。孙子是个孩子,前头的路还长,而且一定会比其他人更艰难,得从小磨炼他。 老森头心里很高兴,只需用脚,就能感觉到这片土地的肥沃。这是一片打个篱笆桩子也会发芽的好地啊!更使他高兴的是,他看见阿木也在向这里走来了。能吃苦耐劳,好! 用了三天时间,爷孙俩就开出了一大片土地。 又过了三天,他们还没来得及把瓜秧种下去,黑油油的土地一夜之间又变得绿莹莹的了。原来拔掉的忘忧草一下子又长出了新芽。 爷孙俩只得再拔草,爷爷上次忘了告诉孙子要斩草除根,这次孙子像爷爷那样把草根也一一挖了出来。 没过几天,下了一夜小雨,黑土地又变成绿的了。那些草似乎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而是像雨一样洒落下来的,不是已经斩草除根了吗? 经过几个回合,爷孙俩才明白原先是小看这些草了。看似柔弱的小草顽强得可怕,远比那些貌似张牙舞爪、剑拔弩张的棘子来得厉害。 忘忧草的根下还有根,那就是像山芋那样的块茎。块茎伏在很深的地下,要挖出一个来非得出一身汗不可。这下子可苦了爷孙俩了。 阿木无意间把挖出的几个块茎塞进一块不知哪儿来的水牛头骨里,没过几天,那些块茎得了雨水,硬是把水牛头骨撑裂了。阿木曾经用斧头敲过牛头骨,用尽力气也没能敲裂,如今它竟让块茎不动声色地撑裂了,真了不得! 块茎里储满了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是不可遏止的。 造半个天堂,谈何容易! 爷孙俩每天价赤膊上阵,和小小的忘忧草展开了土地争夺战。 挖出的块茎堆成了一个半人高的垛。 C怪球 几千个忘忧草的块茎堆积在一起肯定和几千块砖堆在一起不同。如此众多顽强的生命如此密集地堆垛在一起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而且是春天,而且下过一场暖暖的雨。 “呼”的一声,每个块茎都绽出了芽,有的是乳白色的,有的是米黄色的,不久都洇出一种蒙眬的绿意。植物永远沉默,“呼的一声”当然只是一种形容,形容块茎们的急迫。块茎们知道它们的处境。 别以为植物一定比动物低等,要不然,它们早会进化成动物了。植物出现时,这个星球上还没有最原始的动物呢。 后来出现了动物,可几乎所有的动物都难以直立,只能弓着脊背行走。只有人站了起来,这一站就成为远远超越动物界的伟大生灵。和动物相比,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是站立着的,根在土壤中吸收,枝叶在天宇中吸收。它们不动一定有理由,它们沉默一定有理由。它们知道上下左右,四季变更,夜昼交替,生息繁衍;它们知道调节适应,修复更新,生存竞争……它们一定知道得很多很多。可惜我们不知道植物是怎样知道的,至少不能完全知道。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 每一个块茎都长出了叶,向上,向上,冲向天宇;每一个块茎都长出了根须,向下,向下,扑向大地。 垛顶的块茎可以恣意舒展叶片,可它们的根找不到泥土。它们的根须在块茎与块茎之间紧张地逶迤寻索。垛底的块茎幸运地拥抱着泥土,可它们的叶芽却难以突破。它们的叶芽在块茎与块茎之间逶迤寻索。垛中央的块茎就更为难了,在做过许多次的努力失败之后,它们知道陷入了困境,便暂时抑制萌动,蛰伏起来,积蓄着突围的力量,等待着突围的时机。 那么多根须,那么多叶芽就在这个逼仄的地方相遇、顶撞、倾轧、穿插、契合、盘缠、虬结……最后就成为难解难分的一个球。 这个绿色的生命之球不断地发出一种咯咯嘎嘎的声响。这种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被巨蟒绞噬中的人的痛苦呻吟。 由于向阳和背阳造成的差异,球的重心慢慢在移动,在向朝阳的一边转移,到一定程度,这个偏心的球就残酷地扯断一些根须做一次滚动。 滚动改变了块茎们的处境。它们急忙调整自己。这许多的调整又酝酿着一次新的滚动。 这是一场争取生存的大搏斗。 第四章 红裤衩 忘忧草块茎组成的球一天天向草棚子靠拢。这种滚动竟然是在上坡! 当确证了这种奇怪的现象之后,祖孙俩惊疑不已。因为忙碌和劳累,他们一直没有多留意这个块茎垛。这个块茎垛如今成为蓬蓬松松一个绿球,膨大了许多,而且越看越像鬼怪的头颅。 阿木一点也不在乎。惊疑过后就觉得很有趣,提了斧子向“鬼头”走去。斧子在“鬼头”上咔嚓一定更有趣,他想。 这时,关于这个小岛的许多可怕的传闻一齐涌现在老森头的心头。他很做作、很响地干咳一声,说:“等等!”走过去从孙子手中拿过斧子。得由他去砍伐这个“鬼头”,万一真有什么鬼魅作怪的话就冲着老头子来好了,他想。 老森头走近去,骂了一句粗话来壮胆,挥斧劈去:咔! 斧子被块茎们咬住,一时难以得脱。他总是有点儿心虚。 阿木叫了一声。他看到爷爷拢不下斧子,感到很有趣。 这一声叫伤了老人的自尊,他恼火起来,用力收回斧子,双手执斧向“鬼头”狂暴地砍伐起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和斧子传递给他的那种“势不可当”“所向披靡”的快感消解了他的恶气。他把斧子一拋,走出几步,返身再看“鬼头”时,忽然放肆地笑起来:“啊哈,鬼头变成屁股啦!” 一番摧残使块茎球呈一个屁股的形状。这是无意所为,并非故意的亵渎。 阿木捡起斧子,一挥手把斧子揳在“屁股”的正中,开心地喊道:这才像屁股哩!哈哈! 听到这话,老森头倏地变了情绪。他沮丧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对孙子说:“笑啥?走!” 这天深夜,等阿木睡沉了,老森头独自来到这儿,取下斧子又是一番砍伐。他越想越觉得他亲手制作的“屁股”是对他的恶毒的嘲讽。他砍伐着,哼哼着,像一头发怒的熊。 老头有目的的砍伐使块茎球和地面的接触面越来越小。终于,块茎球呻吟起来——是根须在痛苦地断裂。最后,老森头猛踹几脚,块茎球顺坡滚动,咕咚一声滚进了螺蛳湖。 天色微明,老头就催孙子起来:“去看看那个鬼头哪里去了。” 阿木睡眼惺忪地钻出草棚,惊叫一声:“啊呀,怎么掉水里啦?” 块茎球只有一小部分露出水面,成了小湖中的一个小洲。此后,老森头挖出萱草块茎后不再堆在一起了,随手就拋到苇丛或泥淖里去,而且命令孙子也这么做。 这么做是又一次低估了萱草的生命力。那些蓄满了生的渴望的块茎连一分钟也没耽搁,没过几天便在流放地扎好了根,绽出了叶芽儿。被流放在泥淖的块茎更幸运些,充分日照、肥沃的泥土和取之不尽的水大大改善了它们的处境。长啊,长啊,疯了似的长啊! 泥淖一个一个被新生的萱草蔚为绿色,让小孩子一看到就产生上去打滚儿的念头。 老森头为自己无意中的这个杰作得意了一阵子。泥淖伪装得更好,对小岛的闯入者更要命。 不料,萱草们并不满足,这一片片的绿色很快连绵成带,一举包围了被开垦的小岛,而且努力收缩着包围圈,要来收复它们的失地呢! 老森头叫苦不迭,可悔之已晚。唯一的办法是奋起守卫。他一下子买回一打镰刀。 在和忘忧草不断地搏斗之中,小岛上的西瓜蔓越长越长。半夜里在瓜棚地里蹲着,能隐约听得吱吱唧唧的声响。那是根须在地下吸吮,是瓜蔓在伸展,是卷须儿在旋转,是含苞的花在绽瓣…… 开花了!一朵朵淡黄色的花在阳光下金子似的晃人眼睛。到这时候,老森头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小岛上没有蜜蜂光临。 老森头不懂得人工授粉,单知道缺少了蜜蜂,花开得再好也难坐果。他想起有一回船过七里滩时看见树梢上挂着一个野蜂巢,决定把野蜂巢摘到小岛上来。 这一次,老森头得把阿木带去,因为他的不灵捷的老身骨是难以爬上那棵树的。 老森头摇橹,阿木就扭橹绷绳。他驾的船有灵性,迅缓疾徐左右进退都把握在他手中的橹上,再不需撑篙了。 船在苇荡里走,沙沙的,潺潺的。沙沙是苇叶摩挲船舷的声音,潺潺是船头击水的声音。小船在水草窝子和搁底暗埂子之间擦身而过。天底下恐怕只有这老头认得这条蛇形的水路。 阿木挺兴奋。这么多日子,爷爷从来不许他离开小岛。 芦苇深处蹿出来的风阴凉得很,把阿木身上的肥裆黑长裤鼓成一个大气包。肥裆长裤里面还有那条红裤衩。等一会儿,他还得穿上那件厚厚的夹袄。这是爷爷的安排,由不得阿木自己。他对爷爷有点惧,凡是爷爷说过三遍以上的话,他从不违拗。“就这么办!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爷爷总这么说。 阿木偷喂三只小鸟的事是背了爷爷的。他不悔,倒要看看不听老人言会吃点什么苦头。三只小鸟长得很快,已经长出灰色的羽毛了,喙边也不再黄得鲜艳。 眼前一豁亮,小船蹿出了芦苇荡。 大湖浩浩渺渺,波浪一层一层向远处滚去,一直消逝在淡蓝色雾气弥漫的邈远地方。倾斜的天空从上面挂下来,也消失在淡蓝的雾气里。 阿木对湖景并不陌生,相反是太熟悉了。他常在老树那儿眺望大湖,只不过和大湖隔着一片绿色的苇荡罢了。他常常想:水天相接,有时淡蓝、有时灰白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呢? 在未来这个小岛之前,阿木也是住在大湖边上的。他们家是守闸的,那闸就在河和湖交界的地方。在闸上,面向大湖,可以看见这样的天光水色;背向大湖,可以看见一片斑驳的沼泽地。沼泽地和天空交界的地方有一座绵延很长的秃的山。爷爷说山上有狼,有山魈,那都是要吃人的。它们吃人就像人吃鱼虾一样平常。 顺风,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七里滩。其实这是一个半岛状的滩地,长满了枫杨和柳树,绿汪汪的阴凉,知了闹成一片。 祖孙俩系船上岸,背着手,仰着脸往树梢枝叶间找寻那个半岛状的滩地。还是阿木眼尖,找到了蜂巢,在一棵高高的枫杨树上。 老森头让阿木穿上夹袄,还拴紧了袖口,又往头上包上一块纱,以防野蜂的袭击。还未动作,阿木已经汗流浃背了。老森头还带了只麻袋来,反复教阿木如何把蜂巢兜进麻袋,如何赶紧收住袋口,掐下蜂巢。 阿木很轻松地往树上爬,悄悄地向蜂巢靠近。蜂房不小,像一个倒垂的莲蓬。 这时,三个男孩子呼啸着冲进树林子。他们和阿木差不多年龄,是来粘知了的,都拿着粘竿——竹竿上拴个竹环,竹环上绕满了蜘蛛网。 老森头吆喝着,让他们别太靠近。 其中一个小光头是他们的头儿,蛮声蛮气地说:“哈哟,柳林子是你家的吗?” 老森头说:“你不怕野蜂蜇吧?” 小光头把下巴翘得老高,说:“比你还不怕!要帮忙吗?我粘竿上的蛛网能封死蜂房口。”他已经看见了树上的阿木,语气忽然友好起来。 阿木爬得挺利索。老森头不无自豪地说:“喏,上头是我孙子。” 男孩子对这一类有趣的冒险总是感兴趣的。三个孩子就在树下七嘴八舌地为树上的阿木出点子。 阿木的手已经能够得到蜂巢了。孩子们立刻停止了噪吵,屏息静气,紧张地等待着阿木的行动。只有知了还在不要命地嘶叫。 蜂房显得很和平,有几只野蜂在六角形的巢孔上逡巡放哨。阿木用一条腿钩住树干,腾出双手,张开麻袋口,极缓慢地向蜂房接近,接近…… 放哨的野蜂觉察了。有几只蜂一撅屁股进巢去报警;有几只蜂展翅飞离蜂巢,打个盘旋,向阿木凶狠地扑来。 老森头喊:“快!” 麻袋套住了蜂巢。阿木揪紧袋口,用力把蜂巢拉离树枝。蜂巢掉进麻袋里。麻袋里立刻响起愤怒的嗡嗡声,听起来让人发怵。 那几只飞离蜂巢的野蜂连连向阿木进攻。幸亏阿木身上有了防护,使野蜂的疯狂进攻不能生效。 树下那帮孩子兴奋地喊着:“快下,快下!”穿的是爷爷的衣裳,由于宽大,蜂刺无法刺达阿木的皮肉。可是,当阿木向下移动身体时,屁股贴紧了裤子,给了野蜂一个机会。阿木的屁股上中了一下,一阵厉害的灼痛使他不由得“哇”地叫了一声。 小光头着急地喊:“别松手!”阿木腾出一只手来拍死了两只野蜂,忍住痛向树下行动。阿木太性急了一点,离地三尺左右时再不肯逐次移动手脚,一下子下来;打个趔趄,抓麻袋口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下。一群野蜂轰地蹿出麻袋。 小光头机灵透了,赶紧发一声喊:“快跳湖!”飞奔几步,一纵身跳下湖去。另外两个少年不敢怠慢,也忙不迭跳了“水冬瓜”。 老森头躲在一棵大树后边,一动也不动。蜂眼是复眼,对于静止的东西看不大清楚。 三个黑皮少年吐完一口气,刚在水面上露出头来,那些在水面上盘旋着的野蜂就凶狠地向他们俯冲。逼得他们又潜下水去。如此折腾了一会儿,失巢的野蜂才落荒而去。 阿木脱了外衣,只剩条红裤衩,抱着树干在那里痛得直哼哼。老森头仔细地把麻袋口扎紧。 小光头水淋淋地从水里上来走进林子,又返回去在湖滩石块上剥了些青苔,跑向阿木,说:“蜇在哪儿啦?” 阿木一边哼,一边指指屁股。 小光头说:“用青苔一敷就好了。”一边使劲在手心里搓青苔,一边说,“我来帮你敷青苔,快把裤衩脱了露出屁股来。”小光头的最后一句话,在老森头听来如同一个响雷。不得了!若当着这帮野小子露出阿木的屁股来,可就完啦! 阿木一点也不知厉害,还以为天底下人的屁股都和他的一样呢,伸手就要把红裤衩褪下来。 老森头大吼一声:“阿木!”这一声,就像狮吼似的怕人,把阿木和小光头都吓蒙了。 另外两个男孩也上了岸,把湿裤子脱了,赤条条地向树林子奔来。 老森头又吃了一惊。不得了!如果让阿木看见那两个光屁股,也就麻烦啦!老森头永远不让阿木的屁股被外人看见,也暂时不让阿木知道自己的屁股不寻常。他还小啊! 老森头顾不得许多了,把手中的麻袋向奔过来的光屁股男孩掷去,一把推开小光头,挟起孙子没命似的向小船逃去…… D藤与树 土堆上站着半枯的老树,枸杞藤生长在它的伤口里。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多么艰难的岁月啊! 老树身上有多少个洞隙,枸杞藤就向外长出多少根枝条。它让这些枝条尽可能多地长出叶片,让这些叶片尽可能大地展开。 没有另一个生命比它更珍爱阳光了。 它的每一条根脉得花多大的力量才能钻透半朽的老树进入土壤呢?可它必须钻透,必须伸出许许多多的根须去探索。 根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旋着,钻着,大多徒然成了一个死结,可毕竟有的突出重围,扑进了大地的怀抱。 没有另一个生命比它更珍爱土地了。 老树怀着这坚强的藤蔓,像怀着一颗搏动的雄心。它也不可思议地每年长出十几枚皂荚豆来,挂在它唯一的活枝之上。它不会讲鼓励的话,它就用这十几枚皂荚豆来表现自己的秉性,表达自己对生命的看法。 第五章 捉鬼 搬蜂没能成功,老森头反把一只麻袋丢在七里滩了。 这天中午,小岛像在午睡,没一丝风,没一丝声音。老森头斜倚在一片棘丛的阴影里打盹儿,蒙眬间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他眯起眼,让眼光在西瓜地里巡行。他忽然睁大眼睛,欢叫一声:“啊,蜜蜂!” 一只小蜜蜂闪着翅,降落在一朵西瓜花上,那么轻盈,向花蕊里钻的时候小心翼翼,怕惊了谁的梦似的。 阿木正在螺蛳湖边磨刀。老森头乐颠颠地跑来,说:“阿木,来客人啦!”不由分说,拉了孙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嚷,“把刀丢了,别把客人吓跑了。” 因为来了蜜蜂,老森头高兴得像个孩子。爷孙俩傻了似的,不敢近又不敢远地跟着那只小蜜蜂,在毒热的太阳底下转悠了半天。 第二天,小岛上来了一群小蜜蜂。原来那只小蜜蜂是个侦察兵。 老森头忽然想唱山歌。就唱:一把芝麻撒上天,冷水泡糖慢慢甜。芝麻哪及蜜蜂多,蜜糖哪及西瓜甜…… 这是他随想随编随唱的。他发现自己还没丢掉年轻时编唱山歌的本领呢。一唱山歌,他就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 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小岛上西瓜花开得旺,勤劳的小蜜蜂远渡大湖,奇迹般地来到了。 老森头懊悔去了七里滩。早知蜜蜂会来,何必多此一举呢?那天可真险啊!老森头想想也觉得野蜂不好惹。 西瓜蔓上已经坐下了不少小西瓜,一个个毛茸茸的,吹了气似的长。常言“瓜果喜欢陌生地”,没种过瓜的地最宜种西瓜了。 小西瓜坐得过密了,老森头就去间掉一些。坐果过密,西瓜长不大,反而吃亏。阿木心疼,不让间,不信爷爷的解释,总以为西瓜越多越好。老森头留下一片不间果,以后好让孙子做个对比。 老人为他这个宝贝孙子真是操碎了心。 一天半夜,老森头把阿木摇醒,用神秘的口吻低声说:“阿木,听。”外边传来呜呜哇哇的声音,好像有个小孩在哀泣。 阿木说:“啥时候来了个孩子啦?” 老森头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说:“哪有孩子来这里?怕是鬼哭吧?” 阿木说:“你说过鬼哭像鸭子叫。这声音不像。” 老森头说:“傻,人的嗓子也有不同呢,别说是鬼了。” 阿木说:“鬼吃西瓜吗?” 老森头说:“这可说不定。” 阿木呼地坐起来,说:“那不行!西瓜是我们辛苦种的。” 老森头说:“你怕鬼吗?” 阿木说:“如果它偷瓜,我就不怕。” 老森头说:“对,鬼走出了芦苇荡就没啥大本事了。你真不怕?” “真不怕。” “敢一个人出去吗?” 阿木不回答,跳下床,抓起一把鱼叉,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脯走出草棚。 老森头在屋里说:“别进芦苇荡。” 这天好月色。西瓜在月光下有的发黑,有的白晃晃地亮。 那声音没了。鬼在哪儿呢? 摇曳的芦苇像鬼,可阿木甚至在月光下也能认出每一株芦苇。铁铸似的老树怪模怪样的,像鬼,可阿木知道它身上哪儿有苔藓,哪儿有尖的或钝的刺。老树下有一些拱出泥土来的虬根。其中一个根瘤上有一个酒杯大的洞,阿木喜欢往洞里撒尿。一撒尿,那树洞就吱吱地叫,就像里头有一只鸟。 小岛上一切如常。 老森头披件褂子也走出屋来,按一按孙子的肩,说:“往那边走,记着,遇到这种事总是走到上风头去得好。”走了一程,又说,“别再走了,蹲下来,别弄出声音,仔细听,仔细看。就得这样。” 两个人蹲下了,脚边的西瓜像一个一个和尚头。阿木觉得背上有个什么凉凉的东西在触摸他,惊得头皮一奓。然而紧接着发现,不是鬼,是瓜蔓上的卷须在戏弄他。 迎面的天幕上划过一颗流星,好像掉在大湖里了,好像咚的一声响。 老森头用肩头蹭了一下阿木,示意他注意那个“绿塔”。 那个由忘忧草块茎纠结而成的“绿塔”,乍看去真像一个蓬头散发的鬼头,那些头发还在簌簌地摇晃呢。阿木一点也不怕,这些块茎是他和爷爷一个一个亲手从地里挖出来的。塑泥菩萨的人不肯买香烛,因为他知道菩萨是哪一个坑里的泥。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 阿木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鬼头”后面滚出了一个“小鬼头”——一个蓬头散发的鬼头。小鬼头在滚动,不一会儿就滚出了大鬼头投下的阴影,暴露在如水的月光下了。阿木心里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发凉。 风是从头顶上下来的,水一样淋着阿木。阿木浑身一激灵,觉得鼻孔发痒,想打个喷嚏;用劲想忍,到底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个可怕的喷嚏把阿木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个可怕的喷嚏竟把那个小鬼头镇住了,在月光下一动也不动。 老森头站起来,蹿步向前,扯下披着的褂子,一下子蒙住了那个黑黝黝的小鬼头。 原来是一只刺猬。 老森头知道这是刺猬。刺猬就是他从七里镇买回来偷偷放在岛上的,一共两只。不过他还是装作惊诧地说:“啊呀,小岛上原来有偷瓜畜啊!” 阿木说:“它吃西瓜不?” 老森头说:“叫偷瓜畜,还能不吃瓜啊?” 阿木要用鱼叉叉死刺猬,被爷爷挡住了,说:“别叉,留下它到冬天,那时这畜生能当药治爷爷的心痛病哩。” 阿木说:“这么毛刺刺的,能吃吗?” 爷爷说:“把它按在水里闷一会儿,它就会收倒利刺,伸出头爪,一剪子就能开它的膛;取出心来,趁热用酒吞下去。到冬天,爷爷吃它的心,你就吃它的肉,它的肉比鸡肉还鲜呢。” “它咬人吗?” “不咬。” 阿木要去抱刺猬,被拦住了。爷爷说刺猬的刺有毒,得小心。 阿木就小心地把刺猬捉到屋里,关在一只竹篓子里。 第二天,刺猬逃走了。阿木一个人搞伏击,又把刺猬抓住,可抓住的不是原来的那只,而是一只小刺猬,毛刺还是软软的,很好玩。 小刺猬又逃走了。竹篓子的网眼很小,难道刺猬有遁地的本领? 其实,这都是老森头放走的。他希望孙子机敏、勇敢。 老人知道孙子将来要走一条比常人艰难得多的人生之路。 E生命之链 莫以为大湖水面辽阔可以任性行船,其实水下有不少暗土埂子,尤其是吃水深的重载船,不熟悉水道就不能乱走。 这天风劲,一条满载西瓜的木帆船乘风顺水,驶得飞也似的快,不料正遇上一道暗土埂子。巨大的惯性把木船跷跷板似的搁在暗埂子上。驾船的是两个年轻小伙,这船却老了,惊心动魄一声响,腐朽的龙骨折断,船就被土埂子拦腰顶裂为两半,两个小伙子叫声不好,各抱一块平基板扑进波浪里。幸亏有一条大船赶来,救起了他们。小伙子湿淋淋地立在船头上,眼睁睁看一船西瓜顺水漂去。有人劝慰道:“不幸之中的大幸,捡得性命就好了。” 谁也不知道撞碎的西瓜船上另外还有十三条小生命——那是一户老鼠的家庭:十一只小老鼠和它们的双亲。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是不错的。人类厌恶老鼠,厌恶得要命,可也有不厌恶的地方。比如煤矿工人把坑道里的老鼠看作安全信号,是从不厌恶坑道里的老鼠的。坑道里有老鼠,表示这里不会有大事故发生。 老鼠的感官确实比人类的灵敏得多,能够比人类更早地感觉到渐渐逼近的灾难。然而,像木船突然触埂沉没这样突发的变故,它们同样无法预知。 这一户老鼠家庭本来住在码头的驳岸石隙间,后来看中了这一条处处有缝隙空道的破船,看中了满船的大西瓜,就举家迁到船上,准备做一次愉快的吃西瓜旅行。 灾难突降,一对大老鼠只来得及召集没有离窝的九只小老鼠。每只老鼠逐一咬住尾巴,形成一个长串。公鼠领头,母鼠断后,中间是九只小老鼠。 风凶狠地鞭打着浪,浪凶狠地撕咬着风。像有千万条巨蟒在水下搏斗,像有千万只孟加拉虎在空中厮杀。浪峰上飞溅着白色的浪花,浪谷间闪现着黑色的漩涡…… 它们不是水老鼠而是家鼠,虽然也能游泳,但对水性并不谙熟。在这个波涛汹涌、无边无际的大湖里,它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它们奋力竖起鼻子,奋力划动爪子,决不放弃哪怕最微渺的希望。 每一次被推上浪尖时,领头的公鼠都紧张地瞪大眼睛向前方张望,看看有没有救命的漂浮物。没有,什么也没有,水面上只有飞溅的水沫织成的白蒙蒙的雾气。公鼠清楚得很,身后的九只小鼠只要有一只耐受不住而松口,它们这户家庭便会遭到灭顶之灾。它感觉到咬住它尾巴的那张小嘴已经不那么有力了。嘴里含着尾巴就只能用鼻子呼吸,而在游泳时没有嘴的帮助,呼吸是很困难的。 不好!前面是一个水草窝子,千万不能撞进去,撞进去就完了。 它尖叫一声,发出警告,同时拼死地划动四足,努力改变方向。 水草窝子擦身而过。好险! 当公鼠又一次被举上浪尖时,它发现了一个救星——一个人类曾在上面竖立过航行标记的石砌的圆柱。那个圆柱离水面不高,有一张桌面那么大,若能登上去,它们就能暂时摆脱险境,等待风平浪静时再设法寻找陆地。可是,被飞滚着的波浪推搡着,它们身不由己,怎样才能在柱边停住呢?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待着它们全家的怕就是葬身鱼腹了。 公鼠想出了一个办法,它要把队伍在波浪间横过来,像一段绳子似的去勒住那个石柱子,然后再想办法登上石柱的顶部。只能这么办了。 唯有公鼠嘴里没有咬着尾巴,唯有它能发出统一行动的信号。它尖叫着,用老鼠的语言告知它的亲人们:死死咬住!死死咬住! 老鼠的语言太简单了,无法表达它想好的“登陆方案”。 可是断后的母鼠已经领会了公鼠的意思。它也看见了石柱。母鼠拼死划动四爪,配合着公鼠,竟然把队伍在行进中横了过来。 黑色的石柱迎面扑来。 公鼠再一次呼喊:死死咬住啊! 十一条生命连接成的“链条”绕住了石柱子。它们奇迹般地在奔腾的波浪里止住了。 公鼠和母鼠利用涌起的水浪,率先登上了柱顶,然后把九只小鼠一一拉了上去。这时才发现,其中一只小老鼠不知何时被鳗鱼咬开腹部,掏空了内脏,已经死了,可它至死也没有松口,为了不中断这条生命之链。 这儿离“棺材岛”不远了。若是风平浪静的日子,在这儿就可以看见那棵佝偻的皂荚树了。 第六章 乌龟尺 老森头带回一把钢卷尺。这把平常的钢卷尺对阿木来说可非比平常。 卷尺的外壳是电木的,把亮晶晶的尺拉出来,拉出来,嗞嗞地响,一松手,嚓啦一下又缩进尺壳里去了。 “爷爷,这是啥?” “这叫尺。” “啥叫尺?” “用来量东西。” “啥叫量?” …… 幸亏老森头以前给孙子传授过点数,否则他就无法说清这个“量”字。阿木能从一数到二十,再上去就弄不清了。 因为他只有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指头。 这把尺是个好教具,老森头本可以利用它继续他的数学教育,可惜老森头不识阿拉伯数目字,而且尺上的公制和英制两种刻度把他自己也弄糊涂了。 “爷爷,尺为什么自己会缩进去?” “乌龟不是会缩进去的吗?这叫乌龟尺。”这是老森头的即兴杜撰。这尺是他在小镇街上捡到的。 “啥叫乌龟?” 老森头比画着描述了一下乌龟。 “那不是甲鱼吗?”阿木看见过甲鱼。 “甲鱼咬人,乌龟不咬人,蛮和气的。” “爷爷,乌龟会叫吗?” “乌龟是哑巴。” “爷爷,乌龟……” 老森头烦了,打断孙子没完没了的问话:“好了,隔天我买一只乌龟回来!”提起哑巴,老森头的情绪就败坏了。有一个哑巴害死了他的女儿。 过几天,老森头果然买回来一只乌龟。 这是一只年轻的乌龟,浑身黑黝黝的,只有一对小眼珠是琥珀色的,晶亮,机警得不得了。 爷爷不在小岛的时候,阿木就有了两个伴:一个是乌龟,一个是“乌龟尺”。 看乌龟翻身挺有趣。把乌龟仰翻在地——要摆得平稳,不要让它有倾侧,然后就耐心等着。乌龟一点也不着忙,它要断定外界确实很安全后才会动作。伸出左边的前爪和后爪,乌龟的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向左倾侧。努力伸长爪子,却往往还是触不到地。乌龟把这个姿态保持一会儿以试探外界的反应。发现没什么异常,就很快地同时伸出头和尾,伸出的方向也是向左,在地上用力一顶。伸出的左爪在这一霎时迅疾地缩回,同时右侧的两个爪子迅疾地伸出,尾巴也荡向右侧——啪嗒!乌龟就这么翻过身来了。 无聊的阿木没完没了地把乌龟仰翻,乌龟就一遍又一遍地翻身。乌龟不喜欢仰卧,这种姿态不方便而且有失尊严。 乌龟的顽强劲头儿在爬台阶时表现得更加强烈。那么小的乌龟爬上那么高的台阶,有时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一次次的探索,一次次的寻求,到后来,它不知怎的总能凭借着一些裂缝、凹凸、小草、苔藓之类登上台阶去。 年幼的乌龟是难于咬碎螺蛳的坚壳的,要吃到鲜美的螺蛳肉得凭它们非凡的耐心。龟认准了对象,选好了进攻的角度之后就屏息静守。受过惊的螺蛳十分谨慎,久久地蛰伏不动,紧紧地关闭着坚滑的壳门。一场耐心对抗赛就此开始,无声无息。胜利的总是龟。终于不耐烦的螺蛳推开壳门,把触角悄悄伸出来想做一番侦察。触角是可以察觉到龟的逼近的,只要龟的反应稍慢一拍,螺蛳的壳门马上又会紧紧关闭起来。然而,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龟连半秒钟也没懈怠,它正守候着对手的这一个举动呢。就在螺蛳发现情况慌忙关闭壳门之前的一刹那,龟不失时机地、准确地咬住了螺蛳柔软的肉体…… 龟的非凡的意志力可能对阿木会产生有益的陶冶,可惜这只精明的龟不久就抓住了一个机会,逃出阿木的掌握,不知去向。 只剩下了那把尺。 阿木按照爷爷教他点数的顺序和尺上的刻度一一对应,无师自通地认识了尺上1~20这二十个数字,他不是一个低能儿,犹如这个肥沃的小岛,只要开垦就能长出好庄稼来。 老森头能开垦这个小岛,却不能开发阿木的智力。老森头是个文盲。 阿木就在那么多孤寂的时间里玩那把尺,拉出来,缩回去,拉出来,缩回去,直到尺再也缩不回去。连钢也会有疲惫的时候。 阿木用石块和斧头砸开了尺壳,看看里头有什么。除了生锈的尺,里头什么也没有。 阿木把尺沉到湖里去。 人可以没有尺,可人不能没有数字概念。没有数字的脑子就像一堆断砖碎瓦。一堆断砖碎瓦不就是一片废墟吗? F夜的歌手 阿木每天几次去拜访芦苇丛里那个鸟的家庭。到后来,那一双老鸟也和他熟悉了。 小鸟们一天天长大,羽毛渐丰,从外表看简直和它们的父母一般大小了,只是羽毛的颜色更鲜艳一些。背上的羽毛是灰褐色的,腹下是白色的;身上的羽毛叠得很紧,尾羽却显得松些。这是一窝褐头鹪,夜莺的一种,鸣叫声银铃般好听。 小鸟们要学飞了。小鸟展开双翅,由父母抬着送上老树梢,然后蹬腿展翼从上面起飞…… 学会了飞翔的小鸟一只只飞走了,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小岛,不再回来。 阿木想:它们飞到哪儿去了呢? 阿木多希望把它们留在小岛上啊!外边风霜雨雪多苦啊,还有老鹰、毒蛇,多险哪! 阿木留下了最后一只小鸟。他用苇秆扎了一只鸟笼子,放些饭粒,放些清水,还用柔软的干草叶子和羽毛为小鸟做了一个小窝。 这只小鸟其实已经会飞,而且曾在父母的帮助下离开过小岛,飞渡过大湖了,只是还恋着苇荡,还想和阿木告别,才又飞回到小岛来的。没想到,阿木把它囚禁在小小的鸟笼里了。 它多委屈啊,就拼命在鸟笼子里飞蹿冲撞,想以此来诉说它的意愿。 老森头说生鸟刚进笼子,得在鸟笼外蒙上黑布,让鸟忘掉外边的天地。 阿木找来黑布,把鸟笼子蒙了起来。他想,既然是夜莺,一定是喜欢黑夜的。他总在夜里听到夜莺动听的歌唱。 夜莺怎能忘得了辽阔的天地呢?笼中一片漆黑,可夜就是一片漆黑吗? 夜莺是夜的歌手,可是它不能忍受如此寂寥的黑暗。夜莺是自由的歌手,夜是多姿多彩的天地。夜莺歌唱夜,是因为夜的美丽,夜的温馨,是因为夜孕育着明媚的朝暾。难道有如此漫长不旦的黑夜吗? 笼中有清甜的水,有喷香的蛋黄拌着的米粒。可夜莺紧紧地闭上喙;胸中充塞着气愤和悲伤;心弦绷紧,越绷越紧。它思念它的苇荡、它的大湖、它的蓝天和蓝天上的白云;思念它的夜空和夜空里的月亮;思念它的父母、同胞还有其他的飞禽。它也思念阿木——那个给了它们一家许多食物、许多温情的学着鸟语的少年。它只认得苇丛里的那个少年,它不知道或者不相信囚禁它的也就是那个人。 思念使它的怒火越来越旺,它跳到鸟笼的一角,把浑身的力量集中到喙上,奋力地给黑幕以一啄。 黑幕是绷紧了的,这一啄竟被啄出了一个小小的孔。一束银色的光芒立刻从小孔挤进来,灿烂夺目,恰如夜幕上银色的月。 这个小小的月亮使它回想起许多美妙的月夜。它是夜莺,夜莺属于夜,夜属于夜莺。夜是夜莺的故乡,所以夜莺一生在歌唱着夜,歌唱着月亮…… 黑布的经纬是有弹性的,那个银色的小月亮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又是一片黑暗。 它不能失去光明,不能失去月亮。它又奋力啄去,小月亮又出现了。 它生平第一次奋力地啄,是在蛋壳里。蛋壳被啄破,呈现在它面前的是一个无限辽阔、美不胜言的月光下的大自然。就在那一瞬间,它就决心为美丽的大自然歌唱一生…… 小月亮越来越小,消失了。它又奋力啄去…… 就这样,它一次一次,无数次奋力地叩求着光明,叩求着见到月亮。终于,它血流满喙,再也举不起它的头来了。 山林的骄子,夜的歌手,如今形同一个念倦了经卷的出世之人。它失去了尾羽,蜷缩着,闭上眼,闭上喙,忽然又睁开眼呐喊了一声。 它终于在黑暗中死去了。 第七章 绿色的七里滩 小岛上的西瓜熟了。 西瓜的品种名叫“怕听雷”。这品号是一种有趣的夸张,说这种西瓜皮薄,薄得怕雷声,雷声能把地里的熟瓜震裂。 到了摘瓜的日子,老森头却病倒了。这一病不得了,这么多瓜摘下来不去卖,隔些日子就会裂了、烂了,就是不裂不烂,市面上的西瓜价也会跌下去。没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辛苦换来的果实烂掉、废掉更揪心的事了。 老森头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刺猬背上似的难受。哎呀,这怎么办呢? 阿木说:“不要紧,我去卖瓜吧,爷爷,我会。”阿木把这话说了几遍,爷爷才听见,可是好像还没弄懂意思,“什么,你卖瓜去?” 阿木说:“我会摇船。”可是会摇船就能卖西瓜吗?不能。说不能也不对,应该说是老森头不放心让阿木一个人出门去。阿木身上有一个秘密,而且他自己不知道有一个秘密。老森头怎么能放心得下呢?当然,阿木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有一个要命的秘密的,老森头不过是尽量推迟这一天的到来罢了。知道和不知道这个秘密大不一样啊!妮妮在世时,有一天,老森头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女儿,妮妮在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阿木像他的奶奶和妈妈一样,屁股上有一条尾巴,一条被视为凶兆和孽报的尾巴。 老森头摇着手说:“不能!不能!”一会儿,他又动摇了。他想到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说不定哪一天早晨就不再醒来了,到那时,阿木怎么活下去呢?他得抓紧时间把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本领传授给孙子。得教他种地、养鱼;得教他疏离人世,永守秘密。遗憾的是人无法完全与世隔绝,所以还得教他去待人接物,买卖交易。 想到这些,老森头改了主意,就答应让阿木摇船把西瓜送到七里镇去。 老森头说:“船到七里镇,泊在环洞桥堍,上岸到水果店去找一个叫朱约的老伯伯,把西瓜交给他就是了,以后我会去找他算钱。交了瓜就回来,要玩七里镇,等我病好了会带你去。”老森头把这些话重复了三遍。 阿木答应了。爷爷说过三遍的话,他是不大违拗的。 阿木带了几个面饼,告别爷爷,摇船去了。 顺风顺水,又是熟路,阿木驾船从七里滩进了七里塘,又摇一程,便到了七里镇。依爷爷的话把船泊在环洞桥下,顺利地找到朱约老伯伯。 人们卸船时,阿木就在水埠上欣赏缆绳孔。难为那些建石埠的石匠们,把这些系船缆的石孔雕镂得那么精致细巧。有的是彩带缭绕的牛头(缆绳挽在鼻孔里),有的是小巧玲珑的回头鹅(缆绳挽在鹅脖子上),有的是撅腚欲跳的盘尾狗(缆绳拴在狗尾上)…… 朱约老伯伯见阿木对石雕有兴趣,就喜欢上了阿木。这老人总以七里镇上有这么精美的石雕而自豪。谁对石雕感兴趣,他就认谁是他的朋友。他给阿木弄来一杯刚榨出来的甘蔗汁,逼阿木喝下。 老人说:“石雕好吗?” 阿木说:“真好,真好玩。不过那牛鼻子太大了,真牛的鼻子小得多。” 老人捋须轻笑,笑得得意,还有一点点神秘。笑完了,说:“这就是师傅们的高明之处了。高手作画雕刻,大凡故意变化,不重形似只重神似,就取在形似和神似之间。”这老人虽是经商的,早年倒读过些书。他正说得顺嘴时,忽然想起对方是个小孩子,恐怕连什么叫形似神似也是不懂的,就赶紧打比方:“比如这牛头吧,你说牛鼻子大了不是?这就对了,常言道‘牵牛要牵牛鼻子’,夸大牛鼻子就把牛的温顺厚道的脾性刻出来了。”摸摸阿木的肩头,又问,“想通了没有呢?” 阿木早想到别处去了,问:“爷爷,刻这东西难不难?” 老人有些惊诧,愣一愣,一拍掌:“哈呀,你这孩子倒是个有心计的哩!要问难不难,我说难,又说不难。常言道:‘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当然,这话也还没说周到,这活儿不是人人都能弄的,没有灵气的人弄不好。灵气,灵气懂不懂呢?” 阿木不懂。 老人想打个比方,寻思良久不得,忽见对岸茶馆有一个戴眼镜的人,便有了,说:“打个比方吧,茶馆里有个戴眼镜的画家,他就是一个有灵气的人。不去看看吗?他正在画画儿呢。” 市河对岸是个茶馆,临河的落地长窗那儿果然有个戴眼镜的青年人在挥笔作画。阿木早看到的,只是不知道他对着一块木板干什么。 阿木从环洞桥过了河,进了茶馆,悄悄走到画家的背后。画家画得专心,没觉察阿木走近,只管作他的画。他正画的就是对岸的水果店石驳岸:古老的石驳岸有斑驳的青苔,一条西瓜船,几个人在抛递大西瓜,河里有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儿在戏水,其中一个孩子一手攀船,另一手去抓船上的西瓜。 水彩画水灵灵的,整个画面洒满了夏日明丽的阳光,看了叫人眼亮心爽,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使人觉得有点饿,有点渴,很想走到画里去。 对岸水栈旁、船旁并没有戏水的孩子,是画家添上去的。阿木很想提醒画家:小孩子的光屁股上还缺了一件东西——尾巴。 阿木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有尾巴的,就像所有的人都有一个鼻子一样。 阿木没有对画家说。朱约老伯伯不是说有的要放大,有的要缩小吗?说不定有的还可省去呢。能这么做的人就是有灵气的人吧? 和阿木讨论灵气,毕竟太玄乎了。画家去水栈上洗笔时,阿木发现画家的画夹里还有另一幅绿色的画。阿木一下子就认出了画上画的就是七里滩:波浪一层一层的,好像在哗哗地响,岸边疏疏的芦苇好像在微风中沙沙地摇曳,柳树林子绿得很,好像还传出来知了的叫声…… 阿木看得呆了,这画家真有灵气,真了不起! 多漂亮啊!七里滩原来是这么一个好地方! 这时,朱约老伯伯在对岸呼叫阿木,叫他快过去。 阿木用心地看了几眼画,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对岸水果店,西瓜已经卸完,朱约老伯伯催阿木快摇船回家,说走迟了会淋着阵雨,他断定过一会儿就会来阵雨。 阿木抬头望望天,天上没一丝云,只有火球样的太阳。 没有云怎会有雨呢?他想说出自己的看法,又忍住了。爷爷老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何况朱约老伯伯还是个有灵气的老人。 阿木看见画家背着画夹、推着自行车上了石桥,又下了石桥,又一骗腿上了自行车,一眨眼就远去了。阿木若有所失,愣了一会儿,才解缆上船。 船到七里滩时,天突然变了脸。那些云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突然就涌满了半个天空,翻滚着,变幻着。小鸟在惊叫着飞蹿,树枝在痉挛似的摇晃。大湖像病了,躺在白蒙蒙的水汽里,焦躁不安地挣扎、喘息。水的颜色变成了墨绿色,稠得像油。 朱约老伯伯果然料事如神,要下阵雨了。 阿木把船摇进一个小水湾,把茅篷束紧,等待阵雨的到来。 雨点突然下来了,把茅篷敲得像鼓点。这个小水湾真是避雨的好地方,出口处只六七尺宽,湖上和河上的涌浪几乎不能波及这一湾水。 阿木在舱里久久地看大湖的浪头。这些浪头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可任你是谁,都会情不自禁地久久地看。这事真怪! 浪从大湖的深处滚过来,滚过来,然后轰一声撞在岸上粉身碎骨。跑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粉碎自己的冲撞吗?这事也怪! 对于阿木来说,世上的怪事太多了。 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工夫便雨止风息,满天的云幕被撕成碎片,四下里散了。云隙间露出太阳来,像个刚从湿地里拱出来的红蘑菇,湿淋淋的,身上还星星点点挂着些从地里带起来的泥斑。 一只斑鸠快活地在什么地方鸣叫。 阿木钻出船舱,正要解缆开船,却见岸上颠颠地跑来了三个赤脚的男孩子。为首的正是那个小光头! 小光头也认出了阿木,看看船舱里没人,便问道:“你爷爷呢?那天他怎么挟起你就跑哇?” 另一个掉门牙的男孩说:“你爷爷有神经病是吧?” 另一个大眼睛说:“那天他打你了吧?”老森头曾向阿木解释说,那天他看见小光头是个癞痢头,怕把病传染给阿木,才赶快扯了阿木就走。所以这时阿木盯住小光头的光脑袋傻看,小光头的脑袋光溜溜的,几天不见已经蒙上一层黑雾,不像有毛病的样子。 阿木说:“你怎么没有头发呢?”其实那层“黑雾”就是长出来的头发楂子。 豁门牙抢着说:“他头发长得卷,怕别人叫他卷毛狗,就剃光了。” 小光头一晃拳吓住了豁门牙,说:“胡扯淡!这会儿我在问他呢。你去把那只麻袋拿来。” 看来小光头确是三个孩子中的头儿,豁门牙很服他调遣,噼噼啪啪向村子里跑去了。 阿木说:“爷爷怕你是癞痢头会过人。” 小光头骂了一句粗话,又生硬地让阿木把船退出水湾去。原来这小水湾子是他们的“鱼屯子”。这会儿他们要来“鱼屯子”捉鱼。“鱼屯子”这名字是他们给起的。 等阿木把船摇出水湾,他们就从附近的玉米地里抬出一些装着泥的破麻袋,很快就把水湾通连外边的缺口堵死了。看来,他们是常来这水湾捉鱼的。阿木想看他们赤手空拳如何捉鱼,便拴了船在一旁观看。 小光头一挥手:“下水!别脱裤子!”就和大眼睛蹚下水去。水湾不深,水只及他们的大腿根儿。 噼噼啪啪一阵光脚板声音。豁门牙回来了,提着阿木那天装野蜂的麻袋,后头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小光头不让脱裤子,大概就是因为已经远远看见来了这个小女孩。 豁门牙把麻袋拋到船上,样子并不友好。然后也下水去了。小女孩蹲在岸上观看,男孩子不时骂她“跟屁虫”,骂她“哭鹰,一哭就赢”。小女孩不在乎,叫着:“快捉鱼!快捉鱼!” 三个男孩在水湾里大呼小叫,兴风作浪,不一会儿就把这个浅浅的小水湾搅成一片黄泥汤。 由于水越来越浑浊,刚才随着涌浪进了水湾的大鱼小鱼便噼里啪啦地跃水挣扎起来。孩子们不为所动,继续“大闹龙宫”,哪吒般把一湾水弄得沸反盈天。那些被清水宠坏的鱼先是难受得乱蹦狂跳,后来发了呆,最后就把白晃晃的肚皮翻上来了。 三个孩子这才撅起屁股从泥水里捧起一条条乌脊白肚的杂鱼来,一一拋到岸上去。小女孩准备了串鱼的柳条子,就是捕鱼的动作太迟钝,侧耳听着什么,两只手乱划乱抓。 原来她是个瞎子。 即便如此,男孩子还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赤身露体。 阿木完全被四个孩子的热烈和兴奋感染了,不由得也去和女孩子串鱼,弄得一身的腥污还高兴得不得了。 经过好一阵快活的作业,三个男孩才住了手,把堵着缺口的麻袋收回。 经过这么一阵,男孩子们对阿木的态度完全改变了。 豁门牙和小光头咬咬耳朵,小光头弯腰看看船舱,然后问:“你船上有行灶吧?” 阿木说:“你要烧鱼吃吗?” 小光头说:“不是。我们想尝尝油爆蝉的味道,家里大人不许,所以想……你也尝尝吗?听说可好吃了。噢,忘了问你,船上有油吗?” 船上什么都有。 小光头又问阿木的姓名,住在哪里。 阿木说他住在很远的一个村子里。老森头叮嘱过不能将小岛说出来,别人问,就含糊其词地说“很远的一个村子”。 这么点时间,豁门牙又第二次从村里奔回来。他拿来了一只钵头,里头竟用盐水浸着不少知了。 阿木到这时才知道自己搞错了。他刚才以为是“油爆鳝”,其实是“油爆蝉”。怪不得他们的大人不许吃,这个能吃吗? 那些知了已被斩去了翅膀和足,在盐水里浸过多时了,用菜油一炸,香得人把鼻子都拉长了。 小光头先尝了一只,就乱叫起来:“好吃死啦!” 阿木鼓足勇气也取了一只,小心翼翼地咬开,立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布满了舌尖。真好吃啊! …… 阿木迎着夕阳摇船归去,心里特别地快活。天地原来这么广阔,生活原来这么多彩! 船橹在咿咿呀呀地唱。阿木也想像爷爷那样即兴编个歌来唱,以宣泄澎湃在心胸间的快乐。他没爷爷那个本事,只好照着爷爷的唱:一把芝麻撒上天,冷水泡糖慢慢甜。芝麻哪及蜜蜂多,蜜糖哪及西瓜甜。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后来把歌词里的“西瓜”改为“快活”,还想把“蜜糖”也改掉,苦于想不出词来。这大概是阿木一生中最快乐、最丰富的一天了。 回到小岛时,老森头正在老树下,边喝酒边等孙子回来。 阿木一边吃饭,一边绘声绘色地把七里滩避雨的故事告诉爷爷,想让爷爷也来分享他的欢乐。不料,老森头听了却惊出一身汗来。多亏那个小女孩,要不然那些毛孩子肯定会赤条条地下水去抓鱼,阿木一定会看见他们的三个光屁股…… 老森头终于决定把尾巴的事情和孙子讲清楚。讲清楚这件事是迟早的事,越晚越好,可现在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怎么讲呢? 老森头多不愿讲啊,可他又不能不讲。怎么讲呢? 老森头的心里痛苦极了。他忽然用沙哑的声调唱起来:“前世作了孽,今生长条尾,山前有蛇女,一世勿嫁人……” 歌声绵长,哀怨,悲凄,微微地发颤。这首古老的山歌他几十年没唱了,自从知道了秀秀是个“蛇女”,就再也没唱过这山歌。然而,他牢牢地记着这山歌,这山歌每天在他的灵魂深处死死地萦绕不去,折磨了他几十年。 他站起身子,背过去,褪下裤子撒尿,故意把屁股对着阿木。阿木从未看见过别人的屁股。 阿木诧异地说:“啊哟!你屁股这么光啊?”老森头提起裤子,回过头来,脸色变得十分认真、庄重。他十分缓慢地说:“孩子,刚才爷爷唱的山歌你听清楚了没有?啥叫蛇女啊?长尾巴的女人就叫蛇女,男的就叫蛇子。你就是蛇子呀。天下的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全没有尾巴,唯有你外婆有,是蛇女,你娘有,也是蛇女,你也有,所以是蛇子。孩子,你命苦哇……”老人哽咽了,枯干的眼眶里滴出混浊的老泪。 阿木木木地立着,两眼死死地看着爷爷。 老森头于是讲秀秀的死,讲妮妮的死,讲这个世界容不得长尾巴的人。 阿木脸似白纸,浑身打战。他觉得一下子被人拋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泥坑里了,坑上围着许多人,都在嘲笑,好像围看一头断腿的狼。 老森头伸出双手,凄然道:“孩子,有爷爷喜欢你,你是爷爷的孙子;苦命的孩子,你过来,让爷爷给你说……孩子,你哭一哭吧,怎么不哭啊……” 阿木表情木然,一步一步向后退。爷爷没有尾巴,和阿木不一样。 阿木突然向草屋奔去,要去找那把斧子,把尾巴剁掉。老森头猜到了这个,也拼命向草棚奔去…… G没顶之灾 老鼠一家在航标基座上度过了难熬的两天两夜。风浪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它们又头尾相接组成一链,朝着最近的陆地泅渡。 是顺水,泅渡并无多大险阻,没用多少时间,它们就到达了小岛。当然,要真正登上小岛还得穿越环岛的芦苇滩。 这时就不必再头尾相衔了。摆脱困境的兴奋和难以忍耐的饥饿使八只小老鼠狂窜狂奔。它们急着要登上真正的陆地去。它们能游泳,但毕竟不是水老鼠,信任的还是坚实的陆地。 然而,一个大泥淖横亘在它们面前了。这帮老鼠从未碰到过这种既非陆地又非水域的尴尬地区,何况这是一个很阴险的泥淖——一种茵绿的苔藓类植物不露痕迹地伪装了这个泥淖,看上去宛如一片可爱的草甸子。 小老鼠们争先恐后地越过这片“草甸子”,只感到爪下软乎乎的,很舒服。苔藓的韧劲和泥浆的表面张力还能承受小老鼠那一点点体重。 随后而至的两只大老鼠却未能幸免,双双陷入泥淖无法得脱。窒息和恐惧使它们口鼻大开,一股胶状的液体一下子突进它们的内脏,好像又一下子在它们体内变成了固体。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把它们往下拉,拉进一团黑色的混沌…… 这时,小老鼠们已经登上小岛,而且幸运地得到了一块油滋滋的面饼。当面饼分享完之后,这个新天地在小老鼠们的眼睛里就愈加可爱起来。可是爸爸妈妈怎么还不见影儿呢? 小老鼠们吱吱地呼唤着,回头去寻找它们的双亲。它们还小,还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呵护。鼠是一种很有家庭观念的动物。 尴尬时偏来了尴尬客。小刺猬恰恰在这个当儿出现,算得上是趁火打劫。 这个发出刺鼻腥杀气的长满芒刺的怪物使初出茅庐的小老鼠们魂飞魄散,惊叫着四散逃窜。 其实这只小刺猬也是“初涉尘世”,那刺还是软的哩,对付老鼠也一无经验。如果它逮住老鼠也不一定会置对手于死地。它追逐小老鼠带有一种游戏的性质。游戏是所有处于童年时代动物的本性。 小刺猬盯住一只小老鼠穷追不舍。这是它的首次出猎,所以亢奋不已,充满了新鲜感。 小老鼠慌不择路,厥无策略。它本可以往芦苇密集处逃,那样会给满身长刺的刺猬带来不便。小老鼠错误地逃进一片草甸子。草甸子在它爪下软软地纠缠,使它举步乏力,欲快不能。 小刺猬也是没有经验的莽撞鬼,一点也不考察环境,纵身一跃,扑向小老鼠。 这是又一个要命的泥淖。 经过一番徒然的挣扎,小老鼠被泥淖吞没了。小刺猬侥幸脱身,捡了一条命。 苔藓很快就修补好了泥淖的伪装。 残余的七只小老鼠直到这天的下半夜才聚到一起。当它们找遍小岛一无所获时,一致断定父母和同胞之一已被那个长刺的怪物谋杀了。从此,所有的刺猬就成了它们的仇敌。 七只断乳未久的小老鼠就这样被突然拋到了这个无助的、凶险的小岛上。 浪涛如鼓,苇丛摇晃。在大湖的中心,这七条幼小的生命显得十分渺小。 第八章 黑色的七里滩 人若是有尾,那尾也就是这人的命根子,是万万剁不得的。剁尾巴就得丢性命,要性命就得留尾巴。为什么?不知道。但一定是这样的,因为人人都这么说,世世代代都这么说,连山歌也这么唱。 阿木也就信了。从此,即使小岛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肯脱下红裤衩。阿木渐渐平静下来,他想:穿着裤子,有尾巴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当他知道了这是一个应当严守的秘密,暂时就没有多大的危险了。 老森头松了一口气。 这天,阿木又到七里镇送西瓜,归途中又在七里滩遇到了小光头还有瞎眼小女孩阿凤。 小光头赶着一条水牛,水牛背上骑着阿凤。看到阿木摇船经过,小光头高兴地呼唤起来:“阿木,快上岸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阿木听到一种很好听的鸟叫声从小光头那儿传来,猜想小光头逮住了什么奇鸟,便系船上了岸。 不是鸟在叫,而是阿凤在吹芦哨。 小光头指指牛角,说:“看,我抓到个千岁。”牛角上晃晃悠悠挂着一只乌龟。 小光头忽又想起一件事来,说:“好了,阿凤,现在来了阿木,我们就可以打赌了。你必定输,输了就吹《百鸟朝凤》,不许耍赖啊!” 原来小光头和阿凤在争论一件关于乌龟的事。小光头说把乌龟的头剁下来,乌龟头还能活一个钟头。阿凤根本不信。他们就打赌,若是阿凤输了就用芦哨吹《百鸟朝凤》,若是小光头输了就把乌龟血喝光。可是阿凤是个瞎子,没个证人打不成赌。现在有了阿木,打赌就可以进行了。没有钟表不要紧,可以用数数来估计时间,数到三千就算一个钟头吧。 小光头把阿凤从牛背上扶下来,从牛角上取下乌龟放到水里洗了洗。 阿木想看乌龟是怎么被杀的,来了兴趣,去船上拿来一把菜刀。 小光头把乌龟放到一个树桩上,嚷着还要一只碗盛龟血。船上有碗。 阿凤说:“阿木哥,我来点数,你仔细看着龟头活不活。”阿木找了一根小棒棒,准备用来检验龟头的死活。 小光头拿起菜刀试试刀锋,朗声一句“杀龟啰”,用脚一挑,把乌龟翻了个底板朝天。不一会儿,乌龟慢慢伸出头来,脖子越挺越长,想支撑着翻过身来。守候在旁的小光头就在乌龟快翻过身来时,一刀剁去。嚓!龟头滚到了候在树桩边的碗里。 小光头喊:“阿凤,还不数数啊!” 阿凤就慌乱地数起来:“一、二、三、四……” 龟血流进碗里,浸着龟头。龟头果然没死,眼睁睁地,口也在张合。龟头在龟血中蠕动,嘴里喝进血,脖子根又淌出血。 阿木觉得恶心,不想看了,决定那碗也不要了。 小光头夺过阿木手里的小棒棒,去龟嘴边拨动,想让龟头咬住棒头。 老水牛看着,眼睛里透出惶恐和气愤。 阿凤数到四千了,龟头还没死去。如果阿凤不是瞎子,她一个女孩子是决不会打这种赌的。她不知道“杀”这个字的含义。 阿木对小光头生了反感,“呸!”“呸!”他干吐着,表示厌恶。 小光头欢呼起来:“啊哈!我赢了!阿凤,快吹芦哨啊。” 阿凤问:“阿木哥,龟头还活着吗?” 阿木不说话。 小光头又嚷:“不能赖账,快吹!”看来阿凤是喜欢当众表演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了芦哨。 这芦哨由五支长短不一的芦苇并排扎成,最长的卷两支香烟接起来那样长。 阿凤试了几个音,声音很好听,好听得一下子就改变了阿木的坏情绪。 这时,真是万不该的,小光头端起碗,咕哝道:“阿木,喝龟血吗?” 阿木说:“呸!你!” 小光头说:“你不喝我喝,龟血是大补的。”一仰脖子就喝。 阿木正准备着听优美的曲子呢,这一下全败了兴致。 小光头还不罢休,忽又捧着肚子叫起来:“哎哟,不好了,不小心把龟头咽下去了!龟头在肚子里咬人哪!” 阿凤惊得丢了芦哨,大叫着:“啊呀!怎么办呢?”小光头是在装假。他欣赏着阿凤焦急的样子,朝阿木挤挤眼睛,把手里的碗递给阿木。龟头还在碗里。 一股怒火升起来,阿木把小光头端碗的手用力往旁边一拨“,哗啦”一声,碗摔个粉碎,又愤愤地骂了一声:“煞星!”小光头呵呵笑着说:“啥煞星,又不是杀人……”如果小光头不接着讲下边的一句话,阿木捡起菜刀就回船上去了,可小光头不该又接着说了一句话,“杀长尾巴的活物,能叫煞星啊?” 阿木正捡菜刀呢,听见这句话,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由于咬紧嘴唇,腮上的肌肉在不住地战栗。 他可怖地喝一声:“你说什么!” 绝不会想到阿木恰恰是个长尾巴的人,小光头对阿木如此强烈的反应十分不解,补充道:“都这么说的,杀有尾巴的……” 多少天来积淀在阿木心里的屈辱和愤懑一齐爆发了。 阿木狂叫一声:“我杀了你!”举起手里的菜刀直向小光头光秃秃亮晶晶的脑袋劈去。 小光头看到阿木眼睛里的杀气,惊叫一声,避过菜刀,抱头就逃。 老水牛见小主人逃遁,哞地叫一声,也急急逃跑。颠颠的黑色的牛屁股正对着阿木,那上边划动着一条黑色的尾巴。 这一刻,七里滩在阿木的眼睛里变成了黑色的世界: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树是黑的,人是黑的……一切都是黑的。 阿木狂叫着:“啊!啊——” H断尾 刺猬在芦苇丛中散步,悠闲得像一个绅士。 它对这个小岛挺满意。首先有那么多的西瓜等着它挑选。 它挑西瓜挺在行,爪子一拍就知道瓜有几成熟。生瓜不甜,太熟了水分少也不好。瓜地的主人会逮它,开头几次弄得它很紧张,后来就不介意了,明白一老一少两个人不过是和它耍耍而已,逗它一会儿又会放了它。有一回,少年逮住了它,往它身上撒尿。它猜他是学的黄鼠狼。如果真遇上黄鼠狼就麻烦了,抖擞起尖刺以守为攻也没用,那鬼东西不是放连环屁就是朝你身上撒尿。黄鼠狼的屁和尿都是武器,刺猬一闻就会昏迷。要知道刺猬的肚子上是没有刺保护的。 刺猬并不怕少年的尿。那尿的味道不怎样难受,淋着反而暖暖的挺舒服。可刺猬故意装作难受,吱吱叫喊着逃走了。 芦苇丛里是刺猬的乐园,安逸、阴凉。吃厌了西瓜还可以来这儿找一点芦根和野荸荠吃,偶尔还能在小水坑里抓到一些鱼虾蟛蜞什么的,那就更美妙了。它不怕水,它身上两万根刺是中空的,好比是一件常佩的救生衣。 它悠闲地走着,遗憾没碰上一条蛇。它对付蛇挺有两下子。 如果遇到蛇,刺猬并不马上把尖刺抖擞起来,而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任蛇把它盘缠个结实。等到蛇想收紧身体时,刺猬才集中力气突然把刺奓开。总有一些刺能刺伤蛇的身体。对不起,尖刺是有毒的……这小岛上怎么没有蛇呢? 这时,有了簌簌的声响,听声音有点像蛇的声息。它停住了脚步,等待着。 走近来的是另一头刺猬——那头小刺猬。 小刺猬看见了它,脚步变得小心翼翼。它们谁也不理谁。这条芦苇丛中的小路太窄了,当小刺猬和它擦身而过时,它愤怒地奓开了它的尖刺,它是不能容忍另一只刺猬离它这么近的,除非它需要一只漂亮的雌刺猬。 幸亏小刺猬早存戒心,没被伤着,哧溜一下逃走了。它刚收拢尖刺,又听到了窸窸的声响。 是一只小老鼠。老鼠也是难得的美味。 原来小岛上有老鼠。它兴奋起来,却屏息不动,静等着小老鼠靠近。小老鼠在它的上风处,难以嗅到它的气味。一切嗅觉灵敏的动物都知道利用风向。 这正是那一窝从船上落水、历经艰险来到小岛的老鼠家庭中的一员。 一个小水凼上面,独木桥似的横卧着一枝倒伏的芦苇,那只小老鼠正在这“独木桥”上走。 老鼠脚爪功能特殊,而且还有左右摆动的尾巴平衡身体,别说在横陈的芦苇上走,就是在一根铁丝上进退,或是沿笔立的砖墙上下也并无多大困难。 小老鼠忽然在“独木桥”的当中停住了,小鼻子在咻咻地翕动。 刺猬知道小老鼠已经嗅出了异味,便不再等待,“嗖”的一声冲上前去,咬住了那枝芦苇用力摇晃。 小老鼠正在掉头,摇晃的芦苇使它失足下坠。它似乎就要掉到水凼里了,不料它还有一根尾巴缠住芦苇,把它悬在空中。它示威般地吱吱尖叫,秋千般晃荡着身体。 这时,刺猬反倒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小老鼠越荡越高,最后一下子用前爪抓住了芦苇;同时松了尾巴,后半截身体向下一荡,又用后爪抓住了芦苇;然后又松了前爪…… 这简直是高超的杂技动作。 可惜小老鼠经验不足,不够沉着,慌乱间弄错了行动方向。当它发觉时,为时已晚,刺猬一口咬住了小老鼠的尾巴。 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小老鼠大叫一声向刺猬扑去。刺猬“砰”一下奓开了它的尖刺。 小老鼠尖叫一声,缩回身子“,咔”一下咬断自己的尾巴,向岸上一跃,一眨眼就消失在芦苇深处了。 第九章 飞来一个天堂 整个夏天,阿木再没离开过小岛。 阿木变了,变得很厉害,变得叫人伤心。 不再是兴高采烈地在螺蛳湖戏水钓虾、对着老树那个会咕咕响的树洞撒尿的那个阿木了,不再是有滋有味偷偷喂养小鸟的那个阿木了,不再是尖着嘴、蹙着眉和小光头他们吃油爆知了的那个阿木了,不再是想当个有灵气的画家的那个阿木了…… 他还是个孩子,可是他的心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就是因为他屁股上长着一条尾巴。 这种返祖现象很少见,却也不必奇怪,如今去手术台躺上十几分钟就没事了。 但当年在这个小岛上,这条尾巴就像一个暴君。暴君为所欲为,轻易地就把欢乐变为忧伤,把善良变为凶恶,把友爱变为仇恨…… 阿木提着那把斧子,砍啊,砍啊,把枸橘李棘丛砍翻,种上山芋,种上芋艿。 太阳把地烤得冒烟,泥汗把他弄得肮脏。他下水去洗澡,还穿着红裤衩。 他听从爷爷的话,要把小岛弄得丰饶,要比别人活得更好,偏要比别人过得更好。 他怀着一种报复的情绪在做着这一切,却不知道是在向什么人报复。做着这一切时,他才感到一点轻松和快活。 孙子的每一点变化,老森头都洞察在心。他深知孙子的不幸,怀着一种沉重的负疚感甚至负罪感。他觉得对不起孙子,好像欠了孙子一笔永远偿不尽的债。他像对待债主一样对待他的孙子了。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夏天。而夏天的后面又是一个更不平静的秋天。 秋天来到小岛。 秋天的小岛美妙绝伦。 谁也没有比祖孙俩这么久、这么近地观察过芦花了。芦花不全是白的,有的是极浅的米黄色,有的是极淡的瓦灰色……逆着阳光看,芦花是最美的了——阳光的辉煌晕化了芦花俊逸的轮廓,使它那挺拔潇洒的姿态又添上一种蒙眬的美感,使人生出一种迷离的感动,使人舒服得耳朵后头那地方蚁爬似的发痒,不得不眯起眼睛来。 螺蛳湖现在已和大湖隔绝,宁静得使人惊讶。白天是孔雀绿或是宝石蓝,傍晚是银子般亮眼。凝目看去,眼光便会沉下水里,看清那些纤纤的水藻。水草有绿的,也有棕的或红的,向一边斜,像谁用梳子梳过了似的。有几只红蜻蜓或蓝蜻蜓或黑蜻蜓在水面上翩翩掠过,或盘旋或闪着雾也似的翅膀停在空中,像在思考什么。当它用尾巴一点水面,水面便漾起一套波纹的圆环,浅浅的,像这个湖中之湖的一个安详而疲惫的笑容。 祖孙俩的对话少了许多,大家都在删略自己的话。他们还在老树那儿吃晚饭,吃完了就静静地看着这美丽的小岛,似乎预感到这个小岛宁静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是的,不多了。 这天傍晚时分,老树下的祖孙俩忽然听到了一种嘎哑而悠远的声息,声音越来越逼近时,祖孙俩一齐仰起了脸。那声音来自天外,幽幽幻幻而又真真切切,似乎没有通过耳朵就直接透进了脑子。 辽远的藏青色的天幕上有了一片稀薄的灰色,声音就是从那儿“透”过来的。定睛看时,那片灰色原是由一个个蠓虫般大小的灰点子所组成的,而且那些灰点子好似水滴在宣纸上,越化越大。 啊,看清了——那是野鸭群! 野鸭群终于飞临小岛上空,天色忽然暗淡了许多。它们显然是由一个意志在操纵着,动作整齐地在小岛上空打了三个回旋,轨迹是一个比一个小的蛋状的椭圆形。当仪式般地完成回旋之后,它们的高度已经降至三竿上下了。看来它们对小岛是熟悉的,信任的,接下来是一个漂亮的弧状轨迹,毫不犹豫地降落到小岛上——一半降落在滩地,一半泊落在螺蛳湖中。 只一眨眼工夫,小岛上降临了几百个生灵,一时间水花飞溅,噪声鼎沸,缤纷陆离,生气腾升,小半个岛被花花绿绿的鸟羽刷了一层斑斓的釉彩。小岛似乎骤然间蓬松了,肥出了一圈。 突然自天而降的奇景使祖孙俩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瞠目结舌,呆立不动,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紧张,紧张得胸口发闷,口舌干枯,浑身冒出细汗。 老森头好久才回过神来:啊呀,这不是遍地的钱吗?不过,这不是钱,这是活力充沛的生灵! 老森头刚一动身体,野鸭群中就响起一个特别响亮的带有警报意味的鸭鸣。轰的一声响,几百只野鸭闻警而动,同时振翅击水,在白晃晃的水花飞溅之中腾起,然后在空中云团般忽舒忽卷,最后又降落在螺蛳湖的那一边。 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生灵。 老森头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呼喊:这群野鸭值那么多钱啊! 他在紧张地思谋逮住野鸭的方法,想得脑子隐隐作痛。 他没有铳,没有鸟网,只有一口破渔网。和鸟网比,渔网太小了,不过撒出去也能有两丈方圆。好在鸭子挤得密密的,两丈方圆的地盘也不算小了。一网的收获绝对抵得上拼死拼活辛苦半年的西瓜收入。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太阳还红彤彤地刚沉下湖去呢。 老森头的小眼睛,在高耸的眉棱之下,水溜溜地发光。这么多生灵的降临使阿木亢奋万分。他暂时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他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奔过去在那些由柔软的身体铺成的地毯上滚上几滚。 爷爷一把扯住他:“别过去,会吓飞它们的!”阿木又学鸭子那样很野地“呷呷”叫。 爷爷又说:“别出声,会吓飞它们的!” I黑网 对于鸭群来说,“棺材岛”是它们迁徙途中最安全的栖息地了。这里不但无人敢近,而且绝无兽迹。这里,环岛的芦苇荡为它们做屏障,宁静的螺蛳湖又为它们准备了丰美的食物。它们在吃饱了鱼虾螺蛳和水草之后,可以在水中嬉戏,也可以到芦苇丛里小憩,梳理一下羽毛,也可以成双作对到灌木丛中去散步、谈情…… 啊,这是大自然特别赐予它们的温馨乐土吗? 水面上,稍稍离开群体,有一只肥硕的母野鸭在游弋。 它安详沉着的神情举止和欢愉激动的鸭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是头鸭,是这群鸭的酋长。它在巡视它的鸭群和观察它们的处境。 鸭群中游出一对鸳鸯来,唧唧哝哝地向湖心游去。如果这一对是鸭的话,头鸭会发出一声警告。这个宁静的栖息地今天有了一点变故——没看见对岸老树下站着两个人吗?头鸭没有发出警告,鸳鸯毕竟是它们的客人。从松嫩平原起飞时,它大度地答应让几对鸳鸯与它们同行。鸭是友爱的禽类。 一个响亮的、带有警告意味的声音在鸭群中响起,显然是冲着这对鸳鸯来的。 河边有一棵拱桥似的弯向水面的枯树桩子。拱顶上站着一只神采飞扬的年轻母鸭,向鸳鸯发出警告的就是这只小母鸭。 那对鸳鸯只好向鸭群靠近,有一点扫兴。 这只小母鸭是今天的“值星官”。作为值星官,别说鸭群玩耍时不能参加,就是晚上鸭群睡了,它也不能睡觉,得彻夜警惕地站着引颈瞭望,一发现动静就向鸭群报警。鸭群听到警报之后不能乱叫,得屏息等待头鸭的指令。 头鸭对小母鸭的这声警告不以为然。也许是年岁大了,也许是长久没有遇到外来的侵袭了,酋长对部落的管束已变得过分的宽容了。 头鸭展开翅膀,用喙梳理一下翅端的大羽,又在翅根处蹭了蹭痒痒。常言“野鸭不盈斤”,作为野鸭,头鸭显得过分肥胖了。和肥胖的身躯相比,它的双翅显得瘦小单薄,使人担心这样弱不禁风的翅膀能不能把肥硕的身体驮到空中,然后在空中箭矢般飞行。 和头鸭比较,那“值星官”是何等的年轻呢。它的颈纤细而柔韧,它的眼秀气而晶亮,它的紧绷绷的毛羽泛出金属的色泽,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它鸣叫起来清丽、圆润、舒展,带有歌唱般的婉转,又蕴含着野性的激越。 酋长固定了头和颈的姿态,轮流轻划脚蹼,在水面上徐缓地踽踽滑行,庄重中带着一丝孤寂。它的配偶已衰老死去了。 野鸭就是这么一种忠贞的鸟类,一经丧偶便孑然终身,野鸭的这种过分的贞操鲜为人知。人类想当然地固执地认定水禽中只有鸳鸯才具备这一品性,这是一个大大的误会。不过,这误会对野鸭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它们从不看人类的眼色行事。 小母鸭立身的那棵拱形树桩下,盘桓着一只羽色鲜亮的小公鸭。它就是小母鸭的忠实伴侣。它不时地划动双蹼,潜下头颈去水下觅食,水面上只看见它竖起的蓓蕾似的尾羽。 夜幕降临了。 宁静回到了小岛,偶尔几声鸭的呓语很容易地就被远远传来的浪声和柔软的芦叶沙沙声所淹没。 野鸭们把头藏进自己的翅膀下,去寻找和平温馨的梦。只有小母鸭站着,一会儿单用左腿,一会儿单用右腿。 它不时转动头颈,用它的眼、鼻、耳和羽毛,警惕地感受着夜中小岛的最细微的变化。 风也柔柔,浪也轻轻。月亮瘦得像苇叶。星星像刚出壳的小鸭,喙破蛋壳,颤颤巍巍地发黄。什么地方在泛起水泡,噗地碎了…… 一条黑影从老树那儿出现,走下坡地来到水边,然后沿着螺蛳湖岸向野鸭群移动过来。 这是老森头,手里提着那口黑渔网。 小母鸭及时发出了警报,野鸭群一阵躁动。这躁动不是叫声,而是由翅膀的扑动声、脚蹼的击水声等组成的紧张的音响。 头鸭呷呷地叫了两声,一长一短,长声镇定,短声果断。这是起飞的信号。 鸭群向一个方向奔跑,然后轰一声起飞了。野鸭不能直接起飞,必须有一个快速奔跑逐渐加速的过程。 头鸭继续在呷呷地叫唤,用它的权威和经验指挥野鸭群的行动。 野鸭在反射出幽幽星月之光的螺蛳湖上空低旋,一方面等待几只因沉睡而未及时起飞的鸭子,一方面巡视着周围的情势。 野鸭群乌云似的掠过老森头的头顶,使老森头打了一个寒战,恍惚间觉得是一把大朴刀,带着杀气在头顶上掠过。他急忙后退,奔回草棚。他怕把鸭群吓得逃离小岛,使他失去再一次捕捉的机会。 鸭群盘飞了一会儿又降落下来,几乎降落在原地。 只要不是万不得已,在这样的暗夜,野鸭群对远距离的临时迁徙是十分慎重的。由于不明情况,仓促的转移往往反而会误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游动的黑影消失了,小岛依然和平安宁,看来是一场虚惊。鸭群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比原来挤挨得更紧了些,几乎是黑压压密不透隙地在滩涂上覆了一层。 小母鸭又站到它的岗位上,眼睛在水月之光中晶晶地闪亮。 三星当顶,夜色更稠。苇叶似的月亮蒙眬成一线。 小母鸭在另一个方向又发现了情况:那一团黑影从苇丛中出现,幽灵似的在对面的滩地上晃荡一会儿,然后下了水,悄没声息地向这边泅渡过来。 小母鸭发出了警报。鸭群又一次受惊起飞。在盘旋中头鸭看清了泅水的不过是一头刺猬。刺猬可能袭击一只鸭子,但不会袭击鸭群。 鸭群的凌厉的行动反把刺猬吓了个半死,也不辨清情况,就原地缩成一团。它总是过分依赖于它的消极防御。后来听听没甚紧要,便一溜烟逃进了芦苇丛。 时过半夜,草屋里的老森头一点睡意也没有,眼睛红亮亮的,蜷伏在门口,像一头獾。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鸭群,刺猬无意间惊动鸭群那一幕,他全看见了。鸭群警觉得很,连一头小小的刺猬也近不了它们,何况他一个大人呢?他险些绝望了,却又正是这一幕启发了他。他没有铳,网又近不了鸭,他只有运用计谋了。他到底想出了一个计谋。 草棚里还有一些西瓜。老森头抱起一个向门外一拋,西瓜沿着斜坡骨碌碌一直滚进了螺蛳湖。西瓜已经吊瓤,入水就浮,在轻风的推动下,忽隐忽现地向对岸漂去。 果然又响起了小母鸭的警报。这一次,鸭群犹豫了一下,呷呷呷地像在商讨着什么。水面上确有危险的黑影在靠近,于是鸭群又起飞了。这一次,那些鸳鸯们没有跟着起飞。当鸭群重新降落时,鸳鸯们吵闹了一会儿,似乎在嘲笑鸭群。 当鸭群又安静地睡去时,老森头又滚出了几个西瓜。鸭群不再有反应。 老森头点起一盏风灯,在门口摇晃。鸭群还是没有反应。老森头提了风灯,走出草屋,向鸭群走去。 急迫的警报又响起了。老森头又跑回草屋,熄了灯。野鸭们惶惶醒来,又掀起一阵悸动、骚乱。 头鸭呷呷地像在发出诘问。小母鸭焦急地像在说明什么。野鸭群里泛起一阵抱怨和不满的咕哝。 老森头冷笑着,一边摸黑整理他的黑网。 又过了好久,蒙眬的月亮也不见了,已经接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黎明前的黑暗隐含着一种紧迫气氛。不管是担心遭到袭击的生物还是准备出击的生物,都能感受到这种神秘的紧迫气氛。 老森头觉得他无法再等待下去了,提着整理好的网悄然出了草屋。这一次他考虑到了风向,换了一个方向,沿着螺蛳湖的这一岸走到鸭群的下风头,然后再向鸭群靠近。螺蛳湖是一个长方形的湖。 忠于职守的小母鸭早发现了情况,可是它再不敢轻易发出警报了;直到老森头走到离鸭群只三丈距离时,小母鸭肯定了险情,这才拼命地呼叫起来,连翅膀也用上了。 这爆炸似的呼喊声把老森头也吓了一跳。他停住脚步,一动不动蹲在一丛忘忧草边。 对小母鸭的惊呼,疲惫不堪的鸭群没有反应,连抱怨和不满的咕哝也懒得发泄了。头鸭引颈回顾,没发现什么大不了的情况,它短促地叫了两声,表示愤怒和责备之后,不再理睬草木皆兵的值星官了。 只有小母鸭在呼喊,不,还有一个声音在呼应——那是小母鸭的伴侣小公鸭。可惜公鸭的叫声太沙哑了。 时机到来了。老森头站了起来,大步向鸭群冲去。 小母鸭一边呼叫,一边展翅在水面上飞奔,之后腾空而起向来犯者迎面扑去。 老森头没有料到会遭受这样的反击,仓皇地一偏身体,避过了小母鸭拼死的冲撞,可他无法再避开紧接着冲撞过来的小公鸭,便本能地举右手一挡。 小公鸭的头猛撞在老森头瘦骨嶙峋的拳头上,“噗”的一声跌落在老森头脚边。 老森头不顾一切,又冲上几步,一旋腰肢,一荡手臂,撒开了他的黑网。 由于小公鸭的一撞,本来理好的网已有部分紊乱,所以网并未能完全张开;即便如此,被网住的野鸭已有五六十只。它们挨得太近了。 被网住的野鸭这才猛醒,拼死扑打挣扎,嘶哑呐喊。其余几百头野鸭在一阵慌乱地奔突之后,腾空而起。 老练的头鸭很快就控制了溃乱的部落,带领鸭群飞离螺蛳湖,绕着小岛四周的芦苇荡盘旋低飞。头鸭在飞行中还一声声呼唤着失群的鸭子归队。 它们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大,也越飞越高,伴着愤恨加上哀怨的鸭鸣,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铁灰色的迷蒙之中。 湖上的凌晨特别短暂。太阳一从地平线上露头,湖上就是早晨了。 小母鸭苏醒过来时,朝阳的光辉已经在轻轻地抚慰着它了。它没能撞上来犯者,而是撞在一个树桩上昏了过去。它记起了噩梦似的黑夜,趔趄着走出芦苇丛。它听见了一阵惊恐的鸭叫。 眼前的景象使小母鸭五脏俱裂。 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在一只一只地隔着黑网把被囚的鸭子拧死!啊!那孩子手里抓着的不就是它勇敢、忠诚的伴侣吗? 阿木哇哇叫着,把小公鸭的脖子像绞手巾似的一拧,又一拧…… 一切都晚了。被囚的鸭子都死去了。 小母鸭狂奔、腾飞,就在阿木的头顶上一次又一次地飞掠而过。湖面上响彻了小母鸭愤怒的呼喊。 这时,头鸭率领着鸭群又回来了。它们是来搜寻掉队的同伴的。它们从不轻易丢下一个同伴。野鸭就是这样看重友情的!它们是来向遭难的伙伴诀别的。它们围成一个圈,在螺蛳湖上空盘旋、哀鸣,这是它们献给受难同伴的花环呀!它们也是来向小岛告别的。它们从此将不再在这凶恶的地方降落。本来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美丽的小岛啊!野鸭啊! 小母鸭汇入了鸭群,老森头再也认不出哪一只是它了,可是他竟能从吵嚷的鸭鸣中分辨出它的叫声来。那叫声里除了愤恨之外,还有一种自谴性质的悲怆。或许是老森头过于敏感了吧。是的,老人万没料到这些小小的水禽竟有如此与人相通的举动。 老森头没料到的事还在后头呢! 第十章 精灵 “呀,呀呀——” 这声音冷不防出现,又冷不防消失。若有若无,飘忽不定,简直像从冥冥之中传来的,听了使人心惊肉跳。 老森头以为自己耳朵作怪,可阿木也说听见了。 阿木说:“这一次真是鬼叫了。”这声音绝不是刺猬的叫声。 老森头说:“瞎说!” “那是什么在叫?” 老森头说:“野鸭在叫。”其实他心里毫无把握。 “野鸭不是飞走了吗?” “留下了一只受伤的。”说这话,老森头简直没动脑子,孙子一问,自然就这么对答出来了。不过,老森头信了自己,觉得有点把握了。不是鸭子还会是什么? 老森头久久地站在老树下,向四方瞭望,想看到那只想象中的鸭。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而猜想毕竟是猜想。老森头忽然又没有把握了。鸭子会这么叫吗? 他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眼睛上了——他这么感觉。然而那怪异的声音总是冷不防地在他背后的远处响起。 “呀,呀呀——”只一声,老森头来不及转身又消失了。 老森头觉得后脑勺一阵凉。 老森头被捉弄得恼火起来,呸呸地吐唾沫,想起男人的尿能破鬼打墙,便一边骂粗话,一边扯下肥裆裤来撒尿。憋老半天才出来,茶似的暗棕色,在地上泛出肮脏的泡沫,尿道口辣辣作痛。 他心里在疑惑:真遇上鬼了?又骂自己:没出息,有什么鬼不鬼的!呸! 想喝口酒。酒瓶空了。又骂自己:呸! 太阳很亮,小岛很亮,真是朗朗乾坤。什么鬼不鬼的?呸!他把死鸭装进舱里,准备去卖掉。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把鸭拧死的,活鸭比死鸭价钱俏。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拧死野鸭,心里慌慌的,飘飘的,知道不需拧死的,两只手却只顾在拧。真见鬼了。 他留下几只鸭,准备腌了自己吃。 那个邪气的声音在老森头即将忘记时又一枚刺似的刺进他的耳朵。 “阿木!阿木!”他喊。自己也不知道喊他干什么。 阿木却在他的泥床上睡着了。 老森头改了主意,又把留下的死鸭抛进了船舱。他摇着船走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阿木在朦胧中又听见了那个叫声,爬起来向老树走去。 他打算爬上树去瞭望。他很希望是鬼在叫。 阿木爬树爬了一半就退了下来,不想再爬了。老树背阴的一面长满了滑腻腻的令人生疑的苔藓。苔藓里埋伏着皂荚刺,冷不防会刺人一下。 这棵半死的老树的主干上,长着一些特别青嫩的枝条,叶片是水盈盈的,充满了活力。这些青枝其实是老树肚子里的枸杞藤。枸杞藤的叶和皂荚树的相仿,粗粗看去是分辨不出的,而且老树在主干上根本就没长叶来和枸杞藤叶比较。 这时出现了一个“唰啦唰啦”的声音,阿木知道这是刺猬在吃什么东西。他不再对刺猬感兴趣,就沿着螺蛳湖走。 湖面上漂浮着一些羽毛,有些很华丽,在秋天的阳光里闪烁着金蓝、金红、金黄的色泽。这是雄鸭挣扎时脱落的,有一些是鸳鸯仓皇起飞时落下的。 那些羽毛浮在湖心,美丽得使阿木生出恨来。阿木越来越容易生恨,越来越难以生出爱心了。他的年轻的心灵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像拧鸭脖子似的。是什么东西拧的呢?当然是那条尾巴。不过,他不是一生下来就有尾巴的吗? 毕竟是秋天了,早晨的湖水贼凉。可阿木不管这个,一张臂就扑下水去,也不用唾沫抹肚脐了。 由于水草的映衬,阿木的身体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白,一会儿黄铜似的发亮。红裤衩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变紫,一会儿红得像血。 游动推起水波,羽毛就乘着水波逃逸。阿木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几片羽毛,抓住了就狠命地捏,捏成团,然后想办法把羽毛团踩到河泥里去。 直到傍晚时分,阿木才把这件事情做完了。湖面上只剩下不漂亮的羽毛。 这时,昨天傍晚的奇景又出现了。又一群南迁的野鸭来到了小岛上空。 这群野鸭要莽撞得多,只打了半个盘旋就匆忙降落到螺蛳湖上了。 阿木还在闭目仰泳,觉得耳膜被一种声浪灌满了,猛地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已在鸭群之中了,眼前是一片斑驳的颜色。 野鸭一点也不怕人,也许它们只把阿木当作另一种水禽了。有一只黄喙的鸭还好奇地啄了啄阿木的红裤衩。 闪现在阿木脑际的是:网——那一口黑色的网! 那个久久没有出现的怪声音又出现了。 “呀,呀呀——” 奇怪的是,这个声音一出现,所有的野鸭立刻停止了吵闹,一齐侧过头来倾听。 “呀,呀呀——”听得出声音的源头在很快地移动。阿木无法看见声音的源头。 鸭群中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呷,呷呷——”这是头鸭在发命令。 所有的野鸭一齐振翅击水,向一个方向踩着水,在水面上飞跑。一会儿,又听得“哗啦啦”一阵响,鸭群就在水面上腾空起飞了。阿木只觉得湖水被揭去了一层皮,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被一阵有劲的风吸向空中。 野鸭群在小岛上空做了一个倾斜的圆旋,随即风卷蓝烟般地在天空消失了。 阿木爬上岸,奔回高坡,仰面举手,狂呼着:“回来!回来啊——” 小岛一片死寂。那只刺猬在芦苇丛里惊恐万状地蜷缩成一个刺球。 不久,老森头驾船回来了,唱着没词的山歌,野鸭被一家饭店买去,得了不少钱。 听了孙子的叙述,老森头直跺脚,怪叫着:“哪会有这种事?哪会有这种事?啊!哪会有?”不知他在问谁。 看来野鸭降临小岛并非只是偶然的一群,而是一批又一批的。还会有鸭群来,一定会来! 老森头喜出望外,热血上冲。他已经预感到他的生活,他的子子孙孙的生活将会因此而产生重大的变化。 他怪阿木吓跑了鸭群。他绝不愿意把野鸭的来而复去归于那个邪气的声音。 次日傍晚,第三群野鸭又重复了第二群的经历。这一次,老森头目睹了全部过程。他惊恐地确认了确是那个怪声从中作祟,确是一个可怕的精灵在作祟。 精灵撵走了一批又一批的鸭群。 惶惑、懊丧、愤怒……老森头快要发疯了。老森头整夜整夜地思谋着,思谋着。 J警魂 小母鸭没有随着鸭群离去。 它受了伤,但还是能随队远行的,可是它留下了。也许它觉得负罪于它的部落,也许它的双翅已经驮不动丧偶的悲伤,也许……可它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些。 它明白还有一批一批途经此地的野鸭群会在小岛降落、栖息。它要留在这里向降临的同类发出警告:这里不再是和平的乐土,这里潜伏着阴险的虐杀。快离开啊!快离开啊!它用鸭的语言呼喊着,警告着。 说起来,这简直不可思议。然而,我们人类无权过于自负,我们对大自然其他成员还了解太少。 猎手太多了!动物学家太少了! 这个不屈的小母鸭确实这样做了的。一群又一群准备在小岛栖息的野鸭在听到警告之后便又匆匆离去。 小岛环着螺蛳湖,芦苇荡环着小岛,小母鸭环飞在芦苇荡之外。它无心进食,驮着悲痛、怨恨、孤寂和深重的爱,低低地飞旋,戚戚地叫唤。一圈一圈,一天一天……它无休止地飞,无休止地叫。 它的羽毛失去了光彩,嗓子失去了圆润。 它终于力竭气衰,在一个降霜的晚上跌落在苇荡深处,再不能动弹,再不能叫喊了。 它死去了,依然展开双翅,向南方伸直着头颈,圆睁的双眼眺望着苍茫的天空…… 鸭子陨落时,小岛似乎哆嗦了一下,像中了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