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顶子 丹顶鹤大顶子被一个贪婪的人折断了喙,又被一个善良的人细心地接上了一只不锈钢的喙。这个好心人放飞大顶子时,还让它带走了一只从小由人类养大的丹顶鹤。 两只鹤一飞上天空,就遇上了强悍的鹰的袭击…… 从上往下看,云层非常像大海。 浩瀚的云海涌动不止,无垠的苍穹却屏息凝定,而高踞的太阳则壮丽辉煌。 单纯和岑寂形成了肃穆,浩渺和辉煌制造出伟大。 遥遥地传来几声嘹亮的鹤鸣:“嚯噢,嚯噢……” 鹤鸣总有一种苍凉的情味,使云海之上的肃穆更显深刻。 “嚯噢,嚯噢……”鹤鸣在罡风中震颤着,有力度地播送着一种生命的信息。它们来自大地,来自人间。它们欢呼的是生命的欢乐,喟叹的是生存的艰辛。 鹤群出现了。 十九只丹顶鹤排成斜斜的“一”字,翩然于云海之上。 说“斜斜的”是因为这“一”字所指的方向并非它们飞行的方向。在空中,鹤群从不采用头尾相接的鱼贯队形。队伍中的每一只鹤都把长长的头颈笔挺地指向前进的方向,成为十九条“平行线”。这种队形保证了每只鹤都能看清前方,又能借助群体飞翔时所形成的气流。 在碧空、红日和白云的宏阔背景上,鹤群显得鲜明而和谐。即便在天堂里,也应当有生命的飞扬。即便在天堂里,如此美丽的大鸟也是有资格飞行的。 它们来自嫩江平原上的一个沼泽,要去长江三角洲某个温暖的芦苇荡。不管多么遥远艰辛,一年一度,它们都要做南去北归艰苦卓绝的迁徙。如果把出生地作为故乡,那么北方是它们的故乡,而南方只是它们的越冬地。每年十月,它们离开故乡去南方过冬,次年春天又要千里迢迢地返回故乡。作为候鸟,它们谨遵祖训,听从季节召唤,南北奔波,义无反顾。事实上,它们别无选择,因为迁徙关系到它们种类的生存繁衍——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在鹤的感觉里,天空中的风犹如湍急而清凉的水流。凭着高超的技巧,鹤群的飞行从容而优雅。 “嚯噢,嚯噢……”它们不时鸣叫几声用以振奋精神和协调节奏。鹤群又开始爬高了。 飞在队伍最后的那只鹤有点跟不上节奏,它的翅膀似乎有些僵硬。它高声鸣叫着,鼓励自己跟上同伴。 这是一只雄鹤,朱红的额明显比同伴硕大。硕大的丹顶在阳光辉映下熠熠生辉。鹤是没有名字的,但为了叙述的便利我们称它为大顶子。 是的,大顶子有伤在身。 三天之前的傍晚,鹤群在一个三角形的沼泽地宿营。鹤群的迁徙路线大致是固定的,途中有不少它们熟悉的老宿营地。这个三角地就是老宿营地之一,它们对此是比较放心的。但这一次它们遭到了粗暴的骚扰。半夜时分,一艘摩托艇突然驶近它们宿营的芦苇洲。摩托艇的速度超出了鹤的经验,它们慌忙向芦苇深处退去。鹤在夜里视力不好,轻易不肯起飞。 摩托艇上的两个人没想到鹤群会退避得这么迅捷,他们以为在强烈的聚光灯下鹤群至少会惊呆一两分钟的。这儿泥沼遍布,他们是不敢离艇的,开着艇转悠了一会儿,看看没法再接近鹤群,只得悻悻而归。他们再一次低估了鹤,等他们一熄掉大灯,一只愤怒的鹤就从芦苇丛里向他们展翅冲来。在夜色里,这只奋起反击的大鸟看上去仿佛一个巨大的灰色精灵。 这只勇敢而鲁莽的鹤就是大顶子。年轻气盛的大顶子并没看清艇上的情况,它的攻击是冲着那盏小灯来的。小灯的玻璃壳被啄个粉碎,但灯泡仍旧亮着……在紧接着的一片混乱中,大顶子的长喙不知怎么被某个旋转着的钢铁部件卡住,随即被无情地切断…… 飞在大顶子前的一只老鹤感觉到了什么。 “特尔,特尔……”老鹤是在询问大顶子,意思是:你还好吧? 大顶子没吭声,只是颤动了一下羽翼:没什么。 动物之间交流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它们的交流不可能精确,但它们确实可以进行即境即时、心领神会的交流。 大顶子其实已经相当虚弱了。三天来,断喙的伤痛折磨着它,更严重的是它几乎无法觅食。饥饿使它不顾伤痛而去觅食,但它下啄时总是忘记了它已经丢失了喙尖。鱼逃了,虾逃了,它甚至难以吃到一条蚯蚓。和鸡不同,鹤是用喙而不是用爪子扒土的。它难以叼咬住一枚野果,难以咬断和吞咽一根草,难以喝到一口水…… 喙对于鹤来说确实太重要了。 大顶子觉得翅膀下的气流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失去弹性,肌肉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僵硬,每一个关节都在瑟瑟作响。它不断抖擞精神,迫使自己跟上大家,迫使自己飞得平稳些、优雅些。它越来越难以做到这些了。 “噢,噢……”大顶子在叫。 太阳坠入了云海,天空由湛蓝变成靛蓝。鹤群在云海之上飞行已经很久了。 云海之下有真的海洋——确切来说,大海在云海之下向左几十公里的地方澎湃。这个鹤群的南迁路线是和海岸线大致平行的。为它们导航的就是海涛声。鹤群没有首领,每个成员都不时地关注着海涛的“次声”(这是人类科学家的说法),不时参与前进方向的调整。鹤的群体越大,飞行的方向越准确。 “呃噢,呃噢……”一只鹤这么叫。 “呃噢,呃噢……”众鹤纷纷加入这种鸣叫。 它们决定降落了。 飞行中的鹤是很少往下看的,它们习惯昂首眺望地平线。 这群鹤寻找着云海的“缝隙”。它们可以穿越云层,但它们不大愿意这么做——云层有时会很厚,长时间地处在迷茫的云雾之中说不定会遇上麻烦,至少那会使自己处于手忙脚乱地应付之中。 鹤是一种自负的大鸟。你甚至可以发现它们是相当注重仪表风度的家伙。它们总是尽力保持飘逸的举止和超然的神态,使我们自然地联想起隐士或者神仙。在人间,它们荣获“仙鹤”的称号已经几千年了。鹤是个古老的物种,在地球上已经生存了六千万年。 云海终于出现了“空洞”。这个“空洞”不大,只一闪就在鹤翼下滑过去了。 “呃噢,呃噢……” 鹤群做了一次逆时针的盘旋,在云层上划了一个倾斜的圆环,回到了“空洞”上空。 “呃噢,呃噢……” 鹤群在盘旋中徐徐下降。 云层的空洞大多是由上升的气流柱冲开的。上升的气流托举着鹤翼,使这种盘旋式的降落省力而又优美。 鸟在空中飞行,混合采用两种基本的方式获得升力,一种是靠翅膀扇动获得,另一种是借用上升气流的托举。鹤、天鹅、鹰这些大型禽类除了爬高时靠翼动,其他时候主要靠滑翔式飞行。滑翔主要依仗的是驾驭气流的技巧和经验,不需要付出多少体力。这也就是虚弱的大顶子之所以还能支撑着没有掉队的原因。 但是,大顶子心里明白:这一次降落之后,它可能就再也不能飞上高空了。 大顶子在降下云层之前对着云层之上的“天堂”呼喊了几声。这喊声嘶哑而动情,听起来像是一声悲怆的、无奈的道别。这是一声典型的“鹤唳”。 天池 鹤群飞临山顶。山顶上有一个椭圆形的小湖。 环围着小湖的是一带疏疏密密的芦苇洲,簇拥着芦苇洲的是一圈参差斑驳的杂树林。宁静的小湖上游弋着一群欢天喜地的鸭子。 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宿营地。 鹤群在降落之前解散了队伍。它们以自己喜欢的姿态着陆。有的鹤在收翅之前喜欢用细长的脚奔跑一段,而将背部的毛竖起来以减缓前冲力;有的鹤在长足点地之后又拍翅升腾,然后再点地,再升腾,把降落的过程美化成一个舞蹈;有的鹤则把收翅的时间把握得非常精确,在双足触地那一瞬间正好使上升的力和下落的体重相等,动作简洁、轻灵而老到。 鹤在着陆后总会兴奋地鸣叫。它们可以长时间地在天空飞翔,但它们不能不回到大地上来。仙鹤的称谓只是人类对它们的赞叹,养育它们的还是天空下的大地。 它们仰天长鸣,它们俯地轻啄。它们向往天空,它们亲近大地。 兴奋的动乱不久就平静下来了。它们得抓紧夜幕降临之前的时间做很多事:觅食,梳洗,选定宿处。当然,觅食是最重要的。 鹤群在觅食时散得很开,彼此间距一般在十米之外。它们神情专注地在滩涂上寻找野果、块茎、昆虫、蚯蚓,在浅水里捕鱼捉虾。它们在涉水时尽量不弄出声音,不时停下脚步埋头不动,把目光沉到水下,静等鱼虾的游近。这些渔猎老手不会受水的折射的欺骗,尖长的喙一啄一个准儿。 大顶子本是渔猎高手,如今不行了——原来百发百中的叼鱼动作总是够不上猎物,即使够上了,鱼虾也大多能逃走。它的上下喙已不能完全咬合。断喙还影响到吞咽动作的完成,这是更麻烦的事。它已经挨了一天饿,可其他的鹤并不知道。 这会儿,大顶子埋头守着一个田螺。它没法啄碎螺壳,只能耐心等候猎物出壳。这种饥饿中的等待容易引起焦躁,焦躁的情绪又加剧了饥饿的痛苦。 终于,田螺蠕动起来,小心翼翼地从螺壳里探出了柔软的身体…… 大顶子及时出击。它啄到了螺体,可不配套的喙未能咬住。田螺忙把身体缩回到它的“坦克”里。大顶子又失败了。 这会儿,一只老鹤在做环湖飞行。虽然降落之前已做过集体考察,但这只阅历丰富的老鹤还是有点不放心。 鹤群是没有头领的。这只老鹤只是为它和它的家庭不放心。 巨大的夕阳红如鹤顶。老鹤从容不迫地做环湖飞行,看上去像在做悠闲的“散步”。它轻灵的身姿在橙色的背景上成为一幅镶着金边的剪影。 因为有了仙鹤的降临,天池成了名副其实的天池。突然出现的仙景让湖边的一个人看得发了呆。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个天池是他承包的鱼塘。他是在湖岸树林里的一个寮棚里观望。他不敢走出寮棚,怕惊走了这些美丽的大鸟。 老鹤没有发现老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寮棚。这一带的树木非常茂密。老鹤发现了一队野鸭在湖边游弋。这使老鹤放心。鹤和野鸭常常相遇,它们没多少往来,但彼此都确认是友邻。多一个友邻意味着多一份安全。 其实,老鹤弄错了,这是一群家鸭。 在空中,连鹰也不敢冒犯鹤群。在地上,它们就得对狐狸、水獭之类防备着点。若是明着对抗,狐狸之类不是鹤的对手,鹤要防备的只是夜间的偷袭。鹤是坚强而自信的动物,它们真正害怕的可能只有一个对手——人类。 不过,鹤群这一次遇上的这个人是一位善良随和的老人。它们幸运地获得了一个和平而宁静的夜晚。 当黎明的青光在天池的细浪上粼粼闪动时,鹤群就开始了它们的早餐。它们的早餐进行得比较仓促。“路漫漫其修远兮”,它们必须在起飞之前尽量吃饱肚子。 先是一只鹤鸣叫:“嚯噢,嚯噢……” 接着是所有的鹤都鸣叫,鸣叫声参差不齐,此起彼伏,一片嘹亮。 大合唱起到了鼓动作用,鹤群兴奋起来,躁动起来,终于纷纷起飞。起飞得经过一段拍翅奔跑的时间。芦苇和蒲草似乎受到了感染,在它们的身旁兴奋地摇摆着。刚刚离地时,它们细长的双腿是直垂的,不久就做后斜,和挺直的头颈成为一条直线。 先起飞的鹤缓缓盘飞,在空中等待同伴。编队是在空中进行的,进行得相当熟练。 大顶子挣扎着做了几次起飞的努力,都失败了。它的无力的双翅再也托不起它的身体了。它终于放弃了努力,双翅可怜兮兮地垂在身体两侧,昂起头,嘶声呼喊着它的无奈和恐惧。地面上只剩下它孤零零的一个了。 编队完毕的鹤群发现了大顶子的情况,在大顶子的上空盘旋着,呼唤着。 “特尔,特尔……”鹤群呼唤着。 “嚯噢,嚯噢……”鹤群鼓动着。 “呃噢,呃噢……”大顶子悲号着。 鹤群降落在大顶子身旁,一个个伸着头颈用各种声音向大顶子探问。 大顶子拖着双翅走了几步,趴下了,把长脖子尽力后仰直到触及背羽,然后无声地左右摇晃着头。它用这种“严重的”身体语言向伙伴们诉说它的困顿和留恋。 鹤群骚动着,乱哄哄的,整个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这可怎么办呢? 太阳突然从地平线上跳起,无数道金光射向鹤的眼睛。鹤群吃了一惊。它们应当上路了,再不能延迟了。 鹤群在空中重新编队之后,又做了许多次盘飞。 这一次,大顶子趴在地面上不再呼叫,把头颈向前直伸,默默地、眼睁睁地看着它的部落。 鹤群终于启程了,不久消失在云层里。一声一声悲哀的鹤唳从云层落下来,播撒在蓝晶晶的天池里。 鹤群飞走半小时之后,白发老人才走出寮棚,划着一只小划子出现在湖上。他当然是朝着大顶子所在的芦苇洲而来的。 大顶子警觉起来,竖起头颈,戒备着。 小划子划近了。老人觉得这只病鹤有点怪,似乎缺了一点儿什么,到底缺了点儿什么呢?哦,对了——它的喙短了一截!鹤怎么会折断喙的呢?这恐怕是一件麻烦的事。 “嘟,嘟嘟……”白发老汉记不起鹤是怎么叫的了,就用这个招呼鸡的声音来表示善意。他怕鹤误会他的善意而飞走。 大顶子奋力站起来,挣扎着收拢下垂的翅膀,细长的腿在微微颤抖,暗褐色的眼睛喷射出凶光。 大顶子这会儿正缺少一个发泄仇恨的对象呢! 老汉刚从小船向芦苇洲跨出一只脚,鹤就疯狂地扑了上去。它奋力蹬腿,扇动翅膀,举喙向老汉的脸部猛啄。 猝不及防的老汉下意识地举臂抵挡,一脚踩空,摔倒在水里。疯狂的攻击者也轰然跌进水里。老汉随手从舱里扯开一张网,哗啦一下罩住了大鸟。 虚弱不堪的大顶子在一阵狂乱的挣扎之后昏了过去。老汉小心地把大顶子抱到了寮棚里。 昏睡半天之后大顶子才醒来。进食起先是被动的,强行塞进大顶子嘴里的是捣成糊状的泥鳅。大顶子一点儿也不配合,如果没有一个男孩的协助,白发老汉很难完成这项艰难的工作。 男孩是老汉的孙子,每个星期都上山来和爷爷一起过星期天。 老汉在第二天就让大顶子恢复了自由,听凭大顶子离开寮棚到湖上去。乘鹤昏睡时,老汉已经“密”住了鹤的翅膀。这么做是为了鹤好——这只孤鹤如果就这么飞去,必会被天敌所杀或者饿死。老汉已经明白了这只鹤虚弱至此的原因。 发现自己失去了飞翔的本领,大顶子焦躁、暴怒、悲鸣不已。鹤怎么可以失去天空啊! 一天之后,大顶子又虚弱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老汉又来强迫它进食。如此反复了几次,大顶子才慢慢平静下来。它整日在芦苇洲闷闷不乐地踯躅,或者站在水里久久地仰望深秋的天空。这家伙有点像被流放的名士。 稍能宽慰大顶子的是那群鸭子。这群家鸭是白发老汉养的,一共八只。充足的食料和优裕的环境使它们个个非常壮硕,还真有点野鸭的精气神哩。 家鸭是不认识鹤的。那天,鹤群从天而降时,鸭群不免有点惊惶。它们不敢靠近这些白色的大鸟,只有远远地观察着。它们很快就确认这些高大的鸟并非猛禽。它们发现鹤群在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不,留下了一只。 这天早晨,鸭群横越天池,来拜访大顶子。 鸭群的头领是一只羽色鲜亮的公鸭。它让它的部队以一种特别缓慢柔和的动作向大顶子靠拢。 “呷,呷……”头鸭不卑不亢地打招呼,还配合着优雅地点头动作。 大顶子作了回应:“噢,噢……”因为缺了一截喙,它觉得自己的叫声很陌生。 鸭与鹤在小洲上相处了一会儿就分了手。当鹤站起来后,鸭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鹤的眼睛,而鹤一不小心就会忘记身旁的鸭子。这种交往相当累。 鸭群的拜访是有意义的。大顶子发现这群鸭子和白发老人相处很和睦,也就对老人不再严厉排斥了。 老汉坚持用“嘟嘟嘟”的声音来招呼大顶子,来邀请大顶子进食。经过这么些日子,大顶子已经逐渐掌握了一种特别的吞咽方法,但仍然不能自己觅食养活自己。 是的,喙对鹤来说毕竟太重要了。没有得心应手的喙,它们很难进行觅食、筑巢、梳理、鸣叫、防卫、攻击、求偶等活动。即便把断喙的鸟比作没了双手的人,也还是估计不足的。按照丛林和荒野的铁律,群体是不会也没法帮助大顶子这样严重的伤残者的。 男孩子再次上山时引来了他的生物老师。又过了一星期,生物老师引来了他的老师——一位大学生物学教授。 人们逮住了大顶子,仔细地检查和测绘了它的断喙。 又过十多天,老教授和他的学生为大顶子进行了断喙“嫁接术”,使用的材料是不锈钢和用于黏结的聚丙烯酸。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接续的不锈钢鸟喙是根据测绘事先精制好的。表面还涂了一层特殊的有色材料,使其呈浅灰褐色,看上去和真的鹤喙没什么两样。 但是,大顶子很反感这个死死缠住它的异物。它使劲想弄掉它,不断地甩头、啄地,不断往后退。但它的努力是徒劳的。 鹤对人工喙的适应将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它终于接纳了这个新的身体部件。它鸣叫,它舞蹈,它是多么高兴啊! 鱼虾很多,很肥美。芦苇丛里那些紫红色的小浆果很好吃。不久,它又闷闷不乐起来。它不能飞翔,没法到南方去。 在夜晚的芦苇洲上,除了孤独的煎熬,它还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寒意。时令已是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潮不久就会大张旗鼓地到来。 白发老汉认定现在已经不能放鹤南下了。单只的鹤是没法长途南飞的。 这只被困的候鸟的内心充满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惶恐。它的羽毛有些零乱,朱红的额有些黯淡。 门 大顶子宿夜的地方是一个半岛状的小洲。这个小洲没有长芦苇,只有疏疏的蒲草。出于安全的考虑,鹤一般在比较开阔的地方筑巢。它们最怕在黑夜里遭到偷袭。在黑暗中,鹤进攻无能,防卫乏术,处于弱小的地位。离群的孤鹤尤其害怕黑夜。 一个危险、孤寂、寒冷的夜终于过去了。 朝阳升起时,大顶子扇翅昂首,在滩涂和芦苇丛中胡乱奔突了一通。奔突扬起的白色芦絮在湖面上飘得很高。因为厌恶黑暗,所以每一只鹤都是太阳的崇拜者。 这时候,大顶子看见了它的同类——一只丹顶鹤!哦,这是真的吗? 大顶子挺了挺身体,紧张地审视着——不错,那确实是一个同类!大顶子的耳朵里立刻充满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那只丹顶鹤站在一条小船的船头上,朝阳把它染成了玫瑰色。 划船的是老教授和男孩子。这只鹤是教授从城里带来的。他希望这只一出壳就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丹顶鹤能在这里和大顶子交上朋友,学会在野外生存,成为真正的鹤,回到鹤的世界去。 同样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把这只戴有环志的鹤称作环环。 环环也看见了小洲上的同类,也挺了挺身体,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环环还是第一次见到它的同类呢。 小船是迎风行驶着的,环环扇动翅膀,一纵身从高翘的船头上飞了起来。严格点说,它并没有真的飞起来,而是扇着翅在浅滩上若即若离地飞奔。一转眼,它就到了大顶子所在的小洲上。它们相互呼唤,不停地、大幅度地点着头。作为鹤,这种没有舞蹈的见面算不上热烈,规格不算高。大顶子一直留意着和环环有关系的那条船和船上的人。如果船再靠近来,大顶子会回避或者攻击。它对救助过它的白发老汉基本上已消除了戒心,而对这两个人却不肯迁就。人和鹤都是两条腿的动物,但在鹤的眼里,人是一种长相古怪、不守规矩的危险生物。 船没有再靠近,知趣地退向远处。这位白头发的生物学家猜到了大顶子的心思。 大顶子注意到了环环脚上的金属环。它低头啄了啄。金属的喙和金属的环发出一种陌生的、生硬的声音。它心生反感,别过头去,不想理睬环环了。其实,它本来也会被戴上这种环志的,所以没戴是教授怕它弄坏了人工喙。 环环注意到了大顶子的喙,觉得有点怪,但并无反感。 它从小和人类在一起,自然见多识广,见怪不惊。 “噢噢,噢噢……”环环邀请大顶子起飞。在这片宁静的水面上飞翔,不是很有劲的吗? 环环起飞了,在低空做小半径盘飞,等待着大顶子的起飞。 大顶子焦躁地倒换着两条长腿,烦恼地叫喊着。它无法飞起了。 环环降落到大顶子身边,然后又飞起来,再次盘飞着邀请大顶子。这一次,大顶子干脆趴下了,它觉得沮丧万分。 环环没趣地飞了一会儿就向湖对岸飞去。那些鸭子正在那里梳妆,见环环飞临,立刻表示热烈欢迎。不一会儿,环环就和鸭子们热和了。 当晚环环就宿在鸭棚里。鸭棚是一间石块砌成的小屋,不小,有十多平方米,向阳面有一个门和一个格子窗。 环环占据了一个屋角,在那儿收集了一些柴草杂物,象征性地布置成一个窝的样子。环环毕竟是鹤,意识深处保留着祖先遗传的一些习性。 在以后的日子里,环环还是常常去看望大顶子,但它们的交往热和不起来。环环不知道大顶子不能飞翔,以为大顶子总在拒绝它的邀请。出于自尊或者自卑的心理,大顶子对环环的飞翔炫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懑。这个误会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原因是它们在对待人类态度上的分歧。环环对人类的亲近使大顶子怀着深深的疑忌。 这年冬季的第一个寒潮到来时,大顶子被白发老汉抓进鸭棚囚禁起来。要不然,这只孤鹤必会冻死在小洲上。 大顶子在格子窗那儿占了一个地盘。在那儿,它一抬头就看得见天池,嗅得到山野的气息。如果没有这个格子窗,这种囚禁于它就会加倍残酷了。尽管如此,大顶子对四周的石墙和头顶上的屋顶还是怀有深刻的仇恨。这些可恶的东西使它失去了天空,失去了旷野,失去了自由。 其实,这个小屋还有一个小门与外界相通着。这个墙根上的小门很小,仅能通过鸭子——事实上,这就是为鸭子专设的。小木门装有一种特别的铰链,无论鸭子从哪一边撞,小门都会被撞开。鸭群一早去湖上觅食游戏,到傍晚会自动归来,再不用老汉操什么心。 不久,环环也会利用这个鸭子通道了,当然,进出小门时它都得胡滚乱爬地狼狈一次。它后来又学会了用喙去敲白发老汉住屋的门。它知道人住的地方很暖和,还有一种“好吃的水”。“好吃的水”就是老汉的米酒。这种农家自酿的甜酒没有多少酒精,在冬天里炖热了喝下去,会觉得全身的血活活的很暖和、很舒坦。一次,环环被老汉逗着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就记住了装米酒的那个甏。之后,环环一进屋子就会试着去把甏盖叼开。在和人相处中,环环竟然还学会了用喙叼开门扣子。学会了这个就用不着钻鸭子的小门了,它可以从格子窗伸出头去叼开大门的扣子,然后和大顶子一起堂皇地撞开门走出去。白发老汉发现了,就在门扣上加了一把锁。没法子,环环只能钻小门了。 大顶子从不钻鸭子的小门,宁愿整日整日地通过格子窗眺望天空和湖泊。傍晚,鸭群归来了,孤苦难耐的大顶子倒肯和鸭子们待一会儿。它的腿太长,必须趴着才能和鸭子交往。大顶子觉得鸭子的身上带着旷野的气息。这是多么亲切的气息啊!自从门上加了锁以后,它一直没有出过屋。 大顶子胃口不好,一天到晚闷闷不乐。它在逐渐地消瘦,红色的大顶子愈见黯淡。 在一个暖和的冬日下午,老汉打开大门把大顶子放出屋来。大顶子一刻也没耽搁,在湖滩上扑翅狂奔,踩溅出一道道白色的水花。它找到了它的那个半岛似的小洲,在那儿仰首高歌,舞蹈不止。它好久没有这样兴奋了。 湖水是多么亲切啊!天空是多么辽阔啊! 它是故意背风而舞的,让北风把它的羽毛翻揉得一片凌乱。舞蹈是一种身体的语言,是一种生命对世界的倾诉方式。悲凉的长唳,凌乱的羽毛,大顶子的舞姿呈现着一种动人的悲怆意味。它在思念鹤群,它在渴望飞翔,它在喟叹失去自由的痛苦。 大顶子是真正的鹤。 白发老汉真想去为大顶子的翅膀“开密”,让这只高傲的大鸟冲天飞去。他知道他不该这样做,他知道在严冬季节放飞一只孤鹤意味着什么。 下午三点,白色的太阳不见了,满天堆积起灰黄的云。芦苇洲衰草萋萋,残留的芦苇折着腰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湖水在冬天里瘦了许多,呈一种沉郁的青苍之色。 大顶子就在这寂寥的湖滩上踯躅徘徊。 忽然飘起雪花来,天地间一下子灰暗了许多。 年轻的大顶子还没有见过下雪,惊恐地奔到它那个半岛似的小洲上,急急忙忙地收集枯叶来修整它简陋的巢。 白发老汉摇着船来找大顶子。他猜到大顶子会在这个小洲上。 “嘟嘟,嘟嘟……”老汉召唤着鹤。 “噢!噢噢……”大顶子发出不要靠近的警告。 “嘟嘟,嘟嘟嘟……”老汉呼唤得更加亲切、更加温柔。 “噢噢!噢……”大顶子的警告愈加严厉。 看来只好用强制的办法了。老汉发现船上没有网,就掉转船头去取网。 老汉再次摇船到来时,大顶子不见了。 大顶子转移到了湖边的松林里。 人类画过许许多多《松鹤图》。其实,除了大顶子现在遇到的这类特殊情况外,鹤是不会和松树在一起的。它们不肯离开湿地。湖泊沼泽才是它们的家园。 即使在松林里,大顶子仍然守望着湖。松林和天池之间隔着一片稍有起伏的滩涂。在大顶子的眺望中,滩涂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白色。雪同样在不断地落入湖中,悄无声息地像在预谋着什么。大顶子有些担忧——湖会被这白色的东西填满吗?它知道这一片片的东西不是芦絮也不是雨。 芦花和雨使大顶子联想到它的鹤群。它知道它们在温暖的南方的某一个湿地。它努力地回想它的伙伴,让脑子里浮现出和伙伴们在一起的情景…… 一只鹤所能回忆起的事情不多,所能忆及的大多是些记忆的碎片,没有什么时序概念和逻辑联系。 回忆使大顶子心烦意乱,它大叫了一声。它口中喷出的气流迅即变成白雾,把它自己吓了一跳。 很冷。 它紧贴一棵松树站着,可雪花仍然千方百计地飘到它的羽毛上。它讨厌这种白色的东西,不断地抖搂,不断地用喙清除。 很冷。 湿地上冲起的寒气使它不敢趴下。寒气像针一样刺着它的足底。它单足“鹤立”,不断地倒换着双足。雪水在一点一点地浸入它的羽毛。它的长足已被一层讨厌的“冰衣”所包裹。 好冷啊! 大顶子终于把它高傲的头颅插进了翅膀里。它听见自己浑身的骨架在瑟瑟作响。 雪还在下,湖滩已成白茫茫一片。 真冷啊! 大顶子梦见自己在湖上飞翔,芦苇滩上飞起轻盈的芦花……它飞上高空了,云海在碧空下像波浪一样涌动…… 大顶子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在白发老汉的屋里。屋子里有个火炉,树柴在里头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嘟嘟,嘟嘟……”白发老汉亲热地呼唤,让大顶子注意食盆里的鱼。 大顶子终于在这时认真地注视了一下这个“温暖”的人。 炉火已烤干了它的羽毛,溶解了它足上的“冰衣”。大顶子紧了紧它的羽片,叼起一条鱼,甩了几甩,一扬脖子吞了下去。 “嘟嘟,嘟嘟……”老汉鼓励它多吃一点儿。 大顶子又吞了几条鱼。它的金属的喙在瓷盆上碰出好听的声音。 老汉出门去搂柴火时,没把门关上。 大顶子走出屋子,毫不犹豫地向湖上拍翅飞奔而去。 大雪弥漫的湖上传来大顶子嘹亮地喊叫声:“噢,噢,嚯噢,嚯噢……” 白发老汉吃了一惊,一松手,怀里的柴片哗啦一声散在地上。 环环从那个矮矮的小门里探出头来哑哑地叫了一声,似乎在探问:出什么事了? 遇险 寒冷的日子过去了。 几场暖暖的细雨下过,芦苇就开始有了绿意。浅滩的水有些混浊,说明鱼虾贝类也活跃起来了。 白发老汉把大顶子放回湖上,而且在某天傍晚堵死了那扇小门,逼着环环也到湖上去露宿。 推撞不开小门,环环相当不满,就去敲白发老汉的屋门。老汉开门出屋,手里握着一把长柄扫帚,用声音和动作把意思告知环环:鹤应当去湖上野宿。 环环明白人的意思之后恐慌得不得了,战战兢兢地赖在小门那儿,一声一声地叫得很可怜。 老汉坚决地把它逐到湖上。走投无路的环环最后钻进了湖边的一个灌木丛。 那个晚上的月亮很好。月光下的天池宁静而美丽。大顶子所在的小洲在湖对岸的一片迷蒙的白雾之中。 “嚯噢,嚯噢……”迷蒙的远处传来一声声鹤鸣。那是大顶子在呼应环环的哀鸣。环环听出了鸣叫声里同类的关切。 “噢,噢……”环环鸣叫着,希望再次听到同类的叫唤。 “呃噢,呃噢……”大顶子的鸣叫底气十足,充满了自信。 两只鹤就这样隔着湖声声相呼了好久。 环环走出了灌木丛,站在浅水里,面向着迷蒙深处看不见的同类。月光下湖沼的荒野气氛,还有同类的声声呼叫触动了环环沉睡在心灵深处的一些信息。这种信息便是祖先通过血脉传递给它、可以称为“本能”的东西。 环环有些感动,但仍旧没有足够的勇气离开此岸到彼岸去。到了下半夜,它还是悄悄地回到了鸭棚那儿,在小门口睡着了。 次日黎明,环环又遭到了大扫帚的驱逐。被逼急了,环环展翅起飞,在湖上且鸣且飞。 环环的飞翔刺激了小洲上的大顶子。大顶子情不自禁地扇动了翅膀。这一下,大顶子竟然飞离了地面。事实上,白发老汉早为它的翅膀开了“密”。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大顶子先是惊愕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它没有去和盘飞的环环比翼,而是冲天而去,一下子冲上了云端。它太兴奋了,太激动了!它怎么能不兴奋不激动呢?对于一只鹤来说,飞翔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大顶子在云朵之间忘情地飞翔。它的飞翔并无目的,或者说它的飞翔就是为了飞翔。 兴奋的浪潮终于慢慢平缓下来。大顶子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飞到哪里去? 祖先指定的南飞的季节早已过去,北迁的季节尚未到来,和闲云一样的孤鹤能去何方呢?大顶子不知道。 大顶子感受着气流,巧妙地让气流托举它、推动它。每一只鹤都是驾驭气流的高手。鹤的坚实的自信和优雅的风度或许就是这种“挟长风而万里”的飞翔所培育的。 这片天空里还有一只大鸟在滑翔。 大顶子只一眼就认出了这只苍褐色的猛禽——鹰!鹤对鹰并不陌生,在迁徙途中,鹤群不时会和鹰邂逅。空中霸王不敢冒犯集群的鹤,但对孤鹤就不那么客气了。 大顶子慌忙侧翅回避。它没有扇动翅膀,只是小心地改变姿态。它处于鹰的上方,有可能悄悄地摆脱这个凶险的家伙。鹰的注意力总是集中于下方。 当鹰发觉时,大顶子已飞出几里。这只饥肠辘辘的饿鹰是不肯放过这个狩猎机会的,迅即向猎物冲去,一边靠近,一边爬高。“从上面攻击对方”是鹰类的祖训。 大顶子看到鹰的高度已超过了它,干脆做急剧下降。遭遇空中霸主,它的生路在地上而不在空中。大顶子希望地上有一片树林,可它身下是一片广阔的麦地,连一株像样的树也没有。树林是有的——在右下方十多里的那座山上。大顶子保持高度,右转疾飞。在树林中,鹰不便飞行又不敢着陆,往往只能放弃追猎。 大顶子觉得翅膀有些僵硬,呼吸有些急迫。它毕竟已久久疏于飞行了。它大口喘气,命令自己抖擞起来。快,快向山林冲去! 山林的上空却悬飞着另一只鹰! 这个情况使飞行中的大顶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它稳定一下,还是继续向山林冲去。它已经别无选择了。 悬飞在山林上空的鹰发现了情况,迎面飞来,发出一声恫吓性的嘶鸣。 大顶子在这时又发现了山上的这片树林相当稀疏,显然不足以影响鹰的飞行。对大顶子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大顶子没有料到的:第二只鹰竟是向第一只鹰冲去的。两只鹰差一点儿在空中相撞。它们凶暴地尖嚎着,在空中张牙舞爪地翻腾,一会儿这只追逐那只,一会儿又成了那只追逐这只。 鹰是有强烈的领土观念的。第二只鹰的迎击是为了捍卫它的疆域。 大顶子赶紧飞离这个是非之地。 逃远了,大顶子的脑子里又浮出那个问题:现在去哪里? 北归 大顶子在黄昏时分回到天池。 这一场遇险加剧了它对部落的思念。它回到它的那个小洲,急急慌慌地修整它的那个过于简陋的巢。它把这看作与部落唯一的联系了。 接下来是一段平静的日子。 环环起先还是宿在小门那儿,但情状已有所改变——每天凌晨,不等白发老汉来驱逐,环环就离开那儿到湖上与大顶子会合。它们在那儿等待日出,歌舞一番,然后分头活动。环环还是喜欢和鸭群在一起。大顶子则在湖边觅食,有时也到松林里走走。在松林里,它能找到蛰伏在泥土里的知了猴。到了夕阳西坠时,两只鹤又会相聚片刻,引吭高歌,拍翅起舞。早晚相聚是丹顶鹤的习性之一。环环在一点一点地找回它的本性。 有一天,环环在傍晚聚会之后没有回到小门那儿去,而在离大顶子的巢不远的地方选定了一个宿处。这一夜,环环过得不容易。但这一夜对环环比较重要。 推动环环回到鹤群去的更重要的事件发生在一天中午。那天中午,追逐过大顶子的鹰又君临了。这只处于创业阶段的年轻的鹰已把天池圈进了它的领地。它很看重天池这一带的山林,尤其看重这个山顶上的湖。鹰不必逐水而居,但它的猎物总是离不开水源的。这儿是它理想的猎场。 鹰像一枚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天池的上空。凭着非凡的视力,鹰可以在这样的高空看到芦苇叶上的甲虫。它当然看到了湖上的鸭群。这种扁嘴的猎物没有什么反抗的能耐,很好。 它开始下降,用的是不动翅膀的缓缓的盘旋。对这片新的领地,它得小心谨慎。它果然发现了湖边高树掩映下的房子——里头有人吗?鹰非常重视人这种两只脚的天敌。 头鸭首先发现了敌情,立即大声发出警告。鸭子赶紧向环环游去,希望得到环环的保护。 “嚯,嚯……”环环冲着俯冲而来的鹰大声叫喊。 鹰掠过鸭群之后又向上爬高。这本来就是一次佯攻——它留意着房子那边的动静。 掠过的阴影使鸭群惊慌失措,惊叫着向房子方向拍翅飞逃,在水上踩出一片水花来。环环知道情况不妙,也跟着逃,慌乱间差一点儿跌倒在浅水里。 鹰最喜欢从背后向逃跑的猎物俯冲下爪——这样可以避免猎物的拼死反击。这时,鹰迅速调整姿态,直向逃跑中的环环冲来…… 在鹰下爪之前,环环突然向上飞了起来,竟一下子处在了鹰的上方。这样的态势,鹰没法出爪,只得迅速爬升,再做调整,然后向飞行中的环环发起冲击。这时,它听到了一声愤怒的鸣叫:“噢噢!噢……” 大顶子出现了。它在高空,笔挺的头颈箭一样指向了鹰。鹰是忌讳处在对手下方的,赶紧一侧翅膀改变飞行方向,然后迅速爬高。 环环获得了时间,一头钻进它熟悉的那个灌木丛。它可受不了这个! 大顶子的敢于出击是仗着它这次并不孤立。两只鹤在一起,鹰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环环的临阵脱逃是它没有料到的,现在它又得单独面对老鹰了。 “嚯噢……”大顶子大喝一声,声震天池。它向鹰冲击,再不犹疑。 鹤和鹰一对一地空战在天池上空进行。它们在空中调整姿态,然后向对方冲击。鹰总是在最后的瞬间避开鹤。面对鹤这样的大鸟,它不敢做正面的冲撞。这样猛烈冲撞的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另外,房子那儿鸭群的叫喊对鹰也构成了一种威慑。它非常害怕人类也来加入冲突。 如果大顶子坚持下去,无心恋战的鹰可能就会罢战而去。大顶子没再继续这种正面的冲突,一侧翅改变方向,熟门熟路地降落在松林的一个横枝上。在树枝上,它晃了几下,显出力不能支的样子。 降落使它失去了冲击力,而它现在所处的是一个暴露在松林之上的位置,不能利用树林来遏止鹰的冲击。 鹰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气势汹汹地向大顶子扑来。它这时不再指望猎取对手,只指望给予重创而维护它的威风,要不然它以后还怎么统治这方领地呢?这个鲁莽的家伙没有看出来这是鹤的计谋。 大顶子在鹰抵达之前半秒钟松爪坠落。被它压弯的树枝反弹起来,正好击打在鹰的胸脯上:“啪!” 鹰大失体统地惨叫一声,在空中打了个翻滚,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随即狼狈不堪地冲天飞逃。它丢下的几片黑羽毛在空中零乱地飘了很久。它还是幸运的,如果被击中的不是胸脯而是翅膀的话,它就只能饮恨落地了。落地的鹰和一只鸭就没有多少区别了。 这个计谋并非大顶子的急中生智。这是它小时候和伙伴们常玩的游戏。 大顶子的智勇表现为灌木丛里的环环扎扎实实上了一课——在鹰面前,鹤应当是这样的! 环环走出灌木丛,大叫着起飞,大叫着向湖对岸的大顶子飞去。 一个多月后,当第一队北归的鹤群飞过天池上空时,焦躁不安的大顶子长鸣一声腾空而去,再不肯回头。 环环紧随其后,飞向天空。不同的是,它在升空过程中曾回过几次头,朝着小屋,朝着湖中的鸭子叫唤着道别。 这群鹤并非大顶子原属的鹤群。对一只没有配偶的鹤来说,这不重要。而迁徙途中收容同类是鹤群的规矩。 重归群体,大顶子十分兴奋。它如痴如醉地感受着一队鹤共同制造出来的涌浪般的气流,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苍茫的云海,如痴如醉地谛听着云海下面真正的海洋的呼吸…… “嚯噢,嚯噢……”它忘情地大声鸣叫。 “嚯噢,嚯噢……”鹤群中有鹤呼应它。更多的鹤侧首看了一下这个新加入的伙伴。从中气十足的鸣叫声,从舒展有力的飞翔姿态,从那个特别硕大的丹顶,它们知道这个新伙伴是一个年轻强壮的家伙。 环环平生第一次加入同类的群体,内心充满着新奇。它紧随在大顶子身后,不一会儿就合拍了扑翅的节奏,天才地学会了气流的利用。 “呃噢,呃噢……”环环也长鸣一声。它的鸣叫声有一点儿发颤,它毕竟还是第一次鸣叫得这样恣肆狂放。 乡关何处 南迁的鹤群发现它们原本的越冬地已被人占据,慌乱间来到一个陌生的山谷。这个貌似宁静的山谷,布满了险恶…… 第五天下午,鹤群飞抵它们的家园——大河转折处的一大片沼泽地。 但是,它们的故园已经面目全非:一条黄色的大路剑一样刺穿了沼泽,大路的两旁还建起了(有的正在建)不少房屋。一些彩色的小房子(汽车)在大路上轰轰隆隆地飞奔…… 这条大河是它们非常熟悉的,这片沼泽是它们非常熟悉的,它们是不会弄错地方的——这儿确实是它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 鹤群在沼泽上空盘旋几圈之后,在尽可能远离大路和房屋的地方降落下来。经过长远的飞行,它们已经疲惫不堪。稍作梳洗,它们分头觅食。在这种时候,鹤是不会挑食的,见到可吃的就吃,争取在日落之前吃饱肚子。它们知道人类就在不远的地方,知道不时冲击它们耳膜的声音是那些飞奔着的“小房子”发出来的。鹤群被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所笼罩,连表示愤怒的心思都没有。它们的祖先一遍遍地在它们耳畔警告:远离人类!远离人类! 每一只鹤都明白这里已不再是它们的家,都明白在此不可久留,但它们却迟迟不肯离开这儿另觅家园。应当有一只经验丰富的、有权威的鹤站出来做判断——不,如果这时随便哪一只鹤站出来呼喊离开,每一只鹤都会立即响应的。是的,这时候尤其需要一个首领。 鹤群没有首领。 鹤是地球上古老的种类。鹤勇猛、自信却尽量避免冲突,似乎在追求一种自由宁静的生存方式。鹤群没有首领是由它们的自由天性和避世态度决定的。它们自由自在地、优雅地生活了漫长的几千万年,只在近几百年才遭到了挑战,还来不及改变几千万年中形成的习惯。 三幢简易工房构成一个凹字形。一辆推土机就停在房子旁。推土机上站着好多人,轮番用一个望远镜观望着远处的鹤群。这帮筑路工人不是本地人,还是第一次在野外看到美丽的丹顶鹤。他们热烈地议论,商量着怎样擒住这些“值钱的大鸟”。他们的头是一个光头青年。光头不同意在白天接近鹤群,主张等到晚上再动手——在黑夜里悄悄地接近可以活捉更多的鸟。 如果光头的计划得到实施,鹤群会遭受很大的损失。经历长时间的迁徙,疲劳的鹤必会睡得很深,难于及时觉察偷袭行动——危险靠近! 大雁、野鸭、天鹅等群体都有值夜者,而大多鹤群没有值夜者。鹤群中丧偶的独身者有时会自动充当值夜者,但鹤群一般不大,有孤鹤的可能性不大。迁徙中的鹤群其实只是三四个家庭的临时凑合,显得十分松散。 突然,环环向屋子这边飞过来。只有它是不怕屋子,不怕人的。它飞向屋子是想获得现成的食物。 环环从容地降落在推土机附近的公路上。 环环大方的举止出乎人们的预料,小伙子们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虽说环环不怕人,但同时面对这么多人却不习惯。它也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人和鹤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 光头小伙子首先反应过来,一手抓起一件衣裳藏在身后,另一手装作握着吃食前伸着,一面轻声呼唤,一面向环环走近。他打算走近时撒开衣裳蒙住鹤头,然后扑上去把鹤擒住。 环环向一旁避开去,它对一种陌生的、浓烈的气味挺厌恶。那气味来自那件沾着机油的衣裳。 这时,有人递给光头一个搪瓷盘子,盘子里有一些吃剩的煮花生。 环环实实在在地看见了盘子里的食物,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大顶子就在此时飞到了。它的巨大的翅膀带着一种啸音从光头的头顶上黑黑地掠过,灵活的长脚把光头手里的盘子踢落在地。它用鹤的语言向环环发出一声急迫的呼叫:快离开! 受惊的环环仓皇起飞,降落在屋脊上,气愤地冲着大顶子骂了几声。它以为大顶子是来和它争抢食物的。 一只站在屋顶上的鹤和一只绕着屋子盘旋的鹤使小伙子们激动得要命。他们明白飞着的鹤是来引屋上的鹤回去的。他们没再犹豫就拖出了那支打野鸭的火铳。 铳声响了。 在鹤听来,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可怕的声音。 环环和大顶子安然无恙,霰弹击碎了一大片瓦片。 沼泽地里的鹤一齐昂起头,眼睛里布满了惊恐。每一只鹤都在等待行动的命令,可就是没有谁来带头行动或者发出行动的信号。这就是鹤在群处时反应迟钝的原因。 逃回来的大顶子无意中成了行动的信号。鹤群哗啦啦起飞了。杂乱地飞行一程之后,它们在空中编成了队伍。 可是,往哪儿去呢? 西天的太阳快掉下地平线了。夕阳最后的光芒投射在大河波浪上,使大河看上去像一条黄金的大道。 鹤群循着大河飞起来。除了那片被侵犯的沼泽,它们认识的唯有这条大河了。 长河迢迢,何处是乡关? 鹤群仍然保持着规整的队形和优雅的飞翔姿态……有一鹤长唳,有众鹤应和,都充满了悲怆的意味。 那残阳如血。 山谷里的天堂 鹤群溯流而上。 大河不断地分流,分成一条一条小河。小河又不断分流,分成一道一道溪流…… 当又一个傍晚到来时,流水把鹤群引进了一个幽深的山谷。 这个地处群山腹地的山谷里竟舒舒服服地躺着一大片泽国! 山谷略呈三角形。三角形的底边是南山,整座山被茂密的毛竹所覆盖。东山和西山比南山高峻,斜向着交会在谷地的北端。交会处垂着一带细细的瀑布。弥漫在山谷里的水汽就是这个瀑布制造出来的。谷地里随意地布排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芦苇洲或其他野草洲。山谷中央有一个椭圆形的小岛。之所以把它称作岛是因为它比其他的芦苇洲大得多,而且在中部有一隆起,隆起处是一片杂树林子。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块从东山向沼泽延伸出来的三角形坡地,上面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和野花。 到处有水的声音:流淌的水声,涌动的水声,飞溅的水声……除了水的声音,还有一只鸟在看不见的地方鸣叫:“滴滴水儿,滴滴水儿……” 对人类来说,这儿是世外桃源。对鹤群来说,这儿是亲切的家园。 这个绿色的山谷使鹤群喜出望外。它们在山谷里久久盘旋,越飞越低,兴奋的鸣叫声响彻了山谷。 太阳已经西斜,山谷的西半部已在大山的阴影里,东半部还是阳光灿烂。 鹤群降落在那片三角形的坡地上,随即在白银般的阳光里举行了一场激情汹涌的狂欢舞会。 晚风轻轻,草浪逶迤,波光粼粼……这个舞台太理想了! 屈膝碎步,举首唳天,迎风亮翅,左旋右转,踏地腾空,此起彼伏……每只鹤都是舞蹈天才,它们的每一种舞姿都能让人类惊叹、着迷。 当鹤终于平静下来时,它们发觉山谷一片静寂,连水声都奇怪地消失了。在这紧张的、寂静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基啊,基啊……” 这是鹰的叫声。 鹤屏息昂首警戒着敌情。鹤成群时不怕鹰,如果为了保卫家园,它们甚至会主动向鹰发起攻击。 “基啊,基啊……”鹰的叫声里分明有一种恫吓的成分。 每一只鹤的喙都指向了传来声音的方向:小岛上的杂树林。 鹰怎么会藏在这么茂密的林子里呢?鹰忌讳这种枝丫密乱的杂树林。但鹰叫确实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大顶子起飞了,向杂树林子飞去,跟上的还有一只年轻的雄鹤。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把这只背上有四个黑点的雄鹤叫作四点儿。 大顶子和四点儿在杂树林子上空低低盘旋,想把鹰引出来。决战是免不了的,鹤和鹰是不能生活在同一个山谷里的。 鹰迟迟不露面,而且沉默了。鹰害怕了? 大顶子和四点儿合作着以“8”字形盘旋。这种合作可以随时相互支援。它们虽是首次联手,却配合得相当默契。 四点儿忽然翅膀一侧,降落在一根树枝上,嗷嗷尖叫着,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鹤群一惊,迅捷起飞,全体向杂树林扑过来。一时间,杂树林上空黑压压的,像飞临了一个轰炸机群。这正是四点儿希望出现的局面。四点儿是一只聪明的、时不时爱玩一点儿恶作剧的鹤。 四点儿的恶作剧起到了正经作用。躲在林子里模仿鹰叫的那只乌鸦终于承受不了敌军压顶的威慑而仓皇出逃。它蹿出树林,采用一种贴地的、弯弯曲曲的飞行路线,掠过谷地,逃进了南山的竹林。它在竹林中用粗哑的乌鸦语咒骂了好久才悻悻离去。 乌鸦是相当聪明的鸟。这只见多识广的老公鸦更是聪明绝顶。模仿鹰叫或者人类的咳嗽声来吓唬对方是它的拿手好戏。我们可以把这老公鸦称作收藏家,因为它对收藏事业比它的同类更显痴迷。它的巢不在这林子里,但树林里的某个树洞是它的秘密收藏处。它常常专程来此翻点和欣赏它的宝贝。它收集的宝贝全部是闪闪发光的东西,比如玻璃纽扣、钥匙、瓶盖什么的。对鹤群的到来,收藏家当然是很担心的,就想用鹰叫来把鹤群吓走。这一次,屡试不爽的计谋未能成功,把它气得要命。它从没见过这种白白黑黑加红点的长脚大鸟,可它明白自己不是来客的对手,它得想出更绝的办法来才行。这个山谷远离人类,几乎无路可通达,确实是难得的藏宝之所。 驱逐了假老鹰之后,鹤群开始觅食。 山谷里的食物相当丰富。芦苇洲上有许多可口的野菜,甜津津的芦根和各种块茎。芦苇洲上的蚯蚓挺肥,但鹤不喜欢吃,宁愿涉水去捕鱼。在这个季节,穿条鱼、鲈鱼已经活跃起来了。沼泽把这些鱼养得非常肥美。 大顶子在一个水湾里发现了许多田螺。大顶子接着发现了它的人造喙的优越——对于螺壳,钢喙锐不可当。它痛快地吃饱了一顿,觉得精神和体力都在迅速恢复。 山谷里没有了阳光,但夜幕尚未降落,天光还是挺亮。鹤的优雅风度要数在悠闲散步时表露得最充分,一举一止,一姿一态之间尽是清清朗朗、亭亭如荷的情状。那种不经意中透露的散淡和超然使人类联想起没有喝酒的李白。 大顶子沿着弯弯曲曲的沼泽东岸踽踽而行,不时驻步顾盼,侧首聆听。它是在感受风——或者说山谷里的气流。有经验的飞禽总会随时留心这个,这有关它们的飞翔。 风是从东南的谷口来的,到了瀑布这儿便形成了一股颇强的往上的气流。这股往上的气流把瀑布溅起的小水滴托起来,造成一片白茫茫的雾。 白雾间忽然浮起一只鹤来——哦,那不是四点儿吗? 四点儿是在玩气流。它面朝瀑布,展翅不动,听凭上升的气流把它托举起来。它一点儿不动翅膀却能飘摇上升,看上去就像踩着瀑布往上攀登。这家伙可真会玩呢! “噢得尔,噢得尔……”有一只鹤大声喝彩,而且大张旗鼓地飞越沼泽,勇敢地扑进瀑布脚下的白雾。它用这一张扬的行动,将鹤群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瀑布。学四点儿的样,它也想乘着气流飘摇而上,却差一点儿被瀑布按到水潭里。 没办法,它只能扇翅而上了。 这只年轻的雌鹤羽尖的黑羽很少,我们把它称作白白。 四点儿到了山巅,停泊在瀑布口旁边一块突起的山石上。它的追随者白白也抵达了。两只鹤就在这高高的舞台上且歌且舞起来。 山谷里已没有了阳光,而这个高台却还在夕照之中。舞者在这儿成为镶着金边的、活动着的剪影。 每一幅剪影都是大自然美轮美奂的杰作呢! 大顶子为这美妙生动的景象深深感动,掉过身体,背对来风,让略有寒意的风进入羽衣,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刺激它的肌肤,一哆嗦一哆嗦地搓揉它的羽毛。它稍稍展开翅膀,尽力后仰头颈,原地蹬踏着,仰天长唳。 大顶子很久没有这样忘情放歌了。 当夜,鹤群还是集体露宿,选择了一个较大的草洲。 环环照例睡在大顶子身旁。它总觉得自己和大顶子是个外来者。大顶子没有这种拘束,它知道鹤群的规矩——鹤群本来就是几个家庭的临时凑合,“部落”的意识几乎不存在。 四点儿睡在大顶子的另一侧。这家伙几次想把脑袋插进大顶子的翅膀取暖,都遭到了大顶子的拒绝。四点儿老是想找一点儿乐子开心。大顶子不反感四点儿,拒绝是因为那不合鹤的规矩。 蛙声响起来,此起彼伏,粗细不一。不时有鱼的跃水声,鱼的唼喋声,还有许多似无确有的细微声息——是蚯蚓在泥土里蠕动吧?是芦苇在春夜里拔节吗?在这个季节,芦苇最高不满一尺,正处在拔节长秆的时节。 夜深的时候,月亮在瀑布口那儿靛青的夜空出现了,弯弯的,似乎有一点儿疲倦。 经历几千里的飞行,经历失去故园觅得新家的悲欢,鹤群实在很累了。 一条小蛇昂着小脑袋无声无息地袅袅游渡,在深青色的水面上反复地画着“S”。 蛇是鹤的美食。当然,大顶子这会儿懒得取食。它只想好好睡一觉。它闭上眼睛,又睁开了——它听见了一种反常的声响。 不远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楔状的水波,不久,那楔状水波的顶端处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黑色的东西。大顶子借着月光定睛细看,看清了那是一个动物的脑袋——那黑色油亮的家伙有贼亮的眼睛和尖利的白牙。 有如此尖利牙齿的动物必是凶险的!大顶子抬起头,警惕地戒备着。 悄然游近的是一头水獭。这个自认为山谷主人的家伙是来考察客人的。傍晚,它窥看过这些派头十足的大鸟,觉得这些长着尖喙的来客是不容轻视的,决定利用夜晚来施展一下它的厉害。 它相当谨慎,尽量采用潜泳,尽量不出声地绕着小洲考察。再次露出水面时,它发觉有一只大鸟注视着它,而且大鸟不是趴着而是站着。它潜入水中悄悄转移。水獭的潜泳是一流的,它们以爪作桨,以尾作橹可以获得强大的动力;由于身体的柔润和动作的圆熟,可以做到阒无声息。第三次露出水面时,又有一只站着的大鸟在注视着它。这使它非常吃惊。 其实这次还是大顶子——它在小洲上追踪着水獭的出没。 这一次,大顶子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它迅疾地出击了! 水獭慌忙躲闪,但鹤的尖喙还是触及了它背部的毛皮。 幸亏尖喙未能正面着力,水獭的宽大华丽的皮衣才没有受损,可这沉重的打击深深地挫伤了这位山谷主人的自信心。 它仓皇潜水而逃。 大顶子的举动惊动了鹤群。被吵醒的鹤都发出了责备的嘀咕——集体夜宿时怎么可以这样胡闹! 大顶子没法解释。鹤的语言太简约,尤其难于叙述。大顶子在走回原来的宿处时听到了一个轻轻的、温柔的声音:“特尔,特尔……”这个声音是冲着它来的,表示理解。 丹丹想表达的除了理解,还有钦佩。丹丹刚才目睹了大顶子勇敢的举止。 我们把一只年轻的雌鹤称作“丹丹”也是为了叙述的便利。 一个晚上的四个故事 鹤群决定在这个山谷建立家园。它们没有首领来定夺,也不会开会表决,它们只是互相观望,等待某一个成员先期行动。 这一次,先期行动的是一对年长的鹤——断趾老鹤和它的老伴白颊儿。断趾老鹤快有四十岁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曾折断过右爪的中趾。折断的一节并未脱离中趾,只是使本来挺直的中趾成了一个“L”的形状。 这对老鹤挑选了一个近似长方形的小洲当作它们的巢区。它们一前一后绕着小洲拍翅飞奔,不停地大声鸣叫,以此引起大家注意,宣布对这个小洲的占有。这个小洲地处沼泽中央,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 “圈地行动”就此引发,鹤们纷纷宣告它们的选定,并且开始营巢。 只用了几个小时,断趾夫妇已将巢筑成了。鹤巢相当简陋,不过是用树枝草叶拢成的一个脚盆状的东西。当然,它们还会不断地修饰它们的巢,比如把一些羽毛、一些有弹性的细树枝铺垫在巢底,使巢松软舒适。有经验的鹤还会叼些艾草、野菊之类的东西垫在巢里。那些东西可以驱逐毛羽里的寄生虫。 这一天,和其他年轻的鹤一样,丹丹差不多玩遍了这个山谷的每个好玩的地方。当然,它没有去小岛上那个杂树林子。那林子被许多灌木丛簇拥着,看上去有些古怪,似乎潜藏着什么凶险。丹丹从小就是父母的宝贝女儿,一直得到父母的小心呵护,胆子原本就小。 傍晚,丹丹回到父母身边。它就是断趾老鹤和白颊儿的女儿。 丹丹遭到了父母坚决的驱逐,别说进巢,就连走上那块长方形的小洲都不被允许。丹丹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开,断趾就变得粗暴起来,最后用爪子猛地把丹丹推到了水里。如果丹丹再磨蹭下去,说不定断趾就会动用它的长喙了。白颊儿作为母亲并无动作,但它显然是站在老伴一边的。 丹丹今晚走不上每一个有鹤占据的小洲。群居的生活已经结束,没有一个家庭肯收留它。无处投靠的丹丹登上了一米见方的一个可怜的小洲,在凄冷的晚风里孤苦地小声哭叫。 鹤在到达繁殖地之后就会选址营巢。为了繁殖新的后代,它们会坚决地驱逐成年的子女。这是鹤类的规矩。在丛林荒野,只有被过分呵护的幼体才会不懂规矩,但它们迟早会懂得而且遵守的,丛林和荒野会强迫它们这样做。 另一只年轻雌鹤白白是知道这个规矩的。这时,它已和年轻雄鹤四点儿联合占据了一块三角形的芦苇洲。它们还没筑成巢,它们还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严格地说,白白和四点儿这样一拍即合同样不太符合鹤的规矩。鹤实行一夫一妻制,而且大多专一至死,所以挑选伴侣应当郑重其事多加考察,而且在合巢之前还应举行对歌同舞的仪式。也许,这一对鹤认为它们已经在瀑布口的大舞台上举行过仪式了。 能歌善舞的鹤会得到异性的欣赏和器重。它们的祖宗告诉说:只有能干强健的鹤才会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练唱练舞。就是说:能歌善舞的鹤就是生存能力强的鹤。 晚上的风有点凉。四点儿把脑袋插进了白白的翅膀下。这一次,它成功了,当然它也得容许白白同样的动作。 大顶子选定一个圆溜溜的、中央长着一棵小树的芦苇洲作为巢区。它从蛋壳出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第二眼看见的是巢区的一棵树。一次,一只凶猛的游隼袭击,它的母亲就是使用了“压枝弹击”的计策击败游隼的。 自从离开天池,环环总是影子一样跟随着大顶子。这一次也不例外,它无条件地加盟了大顶子的营巢工程,讨好地叼来了不少枯枝。 大顶子坚决地驱逐了环环。环环也是公鹤,应当去另立门户。 环环已经从周围发生的变故中悟到了什么,没像丹丹那样哭着、喊着、赖着。受到驱逐之后,它先是找了一个没有鹤的小洲盘桓,可当夜幕降临之后,它终于承受不住孤独的露宿,竟去了三角坡地那儿的“小屋”。它总认为有屋顶的地方更安全。所谓的“小屋”其实只是几块山石和一棵倒伏的大树的偶然构成。它白天已在那“小屋”里待过了。 弯弯的月亮又在瀑布口那儿出现了。 环环在“小屋”里想起了遥远的天池,还有更遥远的那个教授的院子…… 后半夜,山谷里突然响起鹤的一声绝望的惨叫!不错,是那只水獭作的案。 鹤很散地分居在沼泽的各个小洲上,彼此间相距总在三百米以上,对夜袭者是相当有利的。昨晚,水獭受到了大顶子的迎击,本来已经失去了攻击鹤的勇气,可当发觉这些大鸟住下来不走的情况时,它愤怒了,疯狂了。它必须展示它的凶残,以迫使大鸟离开它的领地。 这一次,它有了雌水獭的配合。 雌水獭上了断趾老鹤那个小洲,在月光下朝着鹤大扮怪相,大发尖叫。断趾容不得这种挑衅,愤然出击。雌水獭把断趾引到岸边后投水失踪,不一会儿在另一处又登上小洲。断趾不敢下水,只能沿着岸头来回扑击。它就这样中了水獭的调虎离山之计。 公水獭利用断趾出击、白颊儿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时机,闪电般地袭击了白颊儿。它咬了白颊儿一口,然后迅速跳开以避免被强大的鹤翅或者鹤喙击中。白颊儿被咬断了颈动脉,血如喷泉,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拍着翅膀倒下了。 散居在沼泽里的鹤闻声大叫,却都不敢轻动。在晚上,鹤的视力不好。 两只水獭被四起的、震耳欲聋的鹤鸣吓得屁滚尿流,慌忙潜水逃跑。 鹤葬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断趾才会允许其他的鹤走进它的巢区。 几乎所有的鹤都到了断趾的长方形小洲。它们肃立着,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断趾老鹤在老伴身边不断地轻声呼唤:“特尔,特尔,特尔尔……” 白颊儿再也听不见老伴的呼唤了。 丹丹趴在母亲的身边一声不吭。它等待母亲像以往一样来呼唤它。 白颊儿再也不会呼唤丹丹了。 阳光投进山谷,覆盖在白颊儿的尸体上。 鹤群正是在等待阳光。它们嘶鸣起来,各种声调参差起落,听起来像是山呼海啸。它们奋力仰着头,长喙直指天空,有的还半张双羽,颤动着以表达它们的激情。 经过很长的时间,参差的鸣叫才渐渐归整为齐声高鸣:“噢噢,噢噢……”鹤唳颤动着,摇曳着,蕴含着深沉的悲伤和彻骨的苍凉。 鹤唳声中,断趾老鹤拍翅升空,在空中悲唳着响应。不一会儿,鹤群停止了鸣叫,唯有断趾的悲音还在空中飘荡。作为死者的最亲近者,它是应当有一个独自大放悲声的机会的啊! 寡鹤连天叫,声断碧云外。从此,断趾就是一只失侣的寡孤,直至死去。 断趾的飞翔和鸣叫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它终于小心翼翼地降落在死者的身边,随即又鸣叫着起飞。如此反复几次,似乎是在呼唤死者起飞。 白颊儿再也不能起飞了。 由断趾带头,一些鹤开始用长喙咬住死者的身体,同时扇动翅膀。翅膀扇得很轻、很慢,只是一种“飞”的象征。它们其实是在拖动死者,一直把死者拖到了附近流动最快的水流里才放开,让死者在水上漂。 鹤群蹚在浅水里,又齐声鸣叫起来。 这一次的鸣叫不再悲哀,而是有着一种欢呼的意味。它们可能在喊:啊!它又动了!它又活了…… 有几只鹤叼了几片草叶投在水里,让草叶随着死者漂向远方。这是让死者在路途中食用的吧? 风萧萧兮流水长,死者一去兮不复返。 鹤热爱蓝天。但更热爱大地——大地上那些有水的地方。 它们生在水边,长在水边,死了也希望随着流水而去,去到有水的远方,去到那水天一色的天边。 鹤的心灵是由蓝天和碧水构成的。 鹤立鸭群 又是一个傍晚。 鹤群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种悠远的嘎哑声。这声音不高,却是由许许多多声音密集组成,听起来相当“结实”,相当浩大。 山谷里的二十一只鹤一齐警惕地昂起了头。 辽阔的天幕上出现了一片稀薄的灰色——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定睛看时,发现那片灰色是由一个个蠓虫般的灰点子组合成的。每一个灰点子都像落在水里的墨滴,在慢慢地“化开”、变大。 啊,那是一个野鸭群! 野鸭群毫不犹豫地向山谷降落。它们显然是由一个意志在操纵着的,动作整齐地在山谷里打了几个盘旋,轨迹是一个比一个低的椭圆形。 它们发现了鹤,兴奋的噪吵声戛然而止。 “费克,费克,克维克……”这是头鸭在喊叫。它说:“没什么大不了,降落降落……” 鸭群从鹤群上空掠过,从杂树林子上空掠过,最后降落在南沼泽中。我们不妨把靠近南山的那一群芦苇洲和杂草洲称作南沼泽。南沼泽和杂树林小岛之间有一片比较开阔的水面——一个小湖。小岛北面的沼泽现在由鹤群占据着。鹤是涉禽,喜欢水浅的“北沼泽”。 由近两百只野鸭组成的“飞毯”一下子铺在小洲上。小洲骤然蓬松了,“肥”出了一圈。 唯有头鸭没有降落,它在南沼泽上空做低空飞行。它飞得很低,差一点点就触到芦苇的叶尖了。 这一带平安无事,很好。 得到头鸭的口令,野鸭在南沼泽小洲上散开来。它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这个山谷是它们的老家。 鸭子们似乎不很累,不很饿,急着休息和觅食的不多,大多在梳洗和闲聊。南沼泽里一片嘈杂。 有些野鸭是知道鹤的,积极地向伙伴们做介绍。不一会儿,每一只鸭子都对丹顶鹤这种沼泽地里的大人物有了些了解,知道只要不去招惹,这种大鸟对它们并无危险。野鸭是一种宽容乐观的水禽,对环境并不苛求。不多久,鸭子就把鹤的事情淡忘了,开始远行归来的那种快乐的忙乱。一时间,南沼泽水花飞溅,噪声鼎沸,充满了勃勃生机。 小湖上,一只毛色鲜亮的公鸭在游弋,安详沉着的神情举止与欢腾吵噪的鸭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是头鸭,这群野鸭的酋长。沿着小湖的岸线,头鸭来到小岛脚下,它对岛上的杂树林子不大放心。去年,杂树林子里住了一群乌鸦,总是钻着空子偷盗它们的蛋,甚至还逮走出壳不久的雏鸭。 这些可恶的黑鸟还在树林子里吗? 杂树林子挺安静的,只有一只“滴滴水儿”在啭鸣。这种小鸟很胆小、很怕羞,叫一声,隔好一会儿才又来一声:“滴滴水儿……” 有这种鸟在的地方不可能有危险,很好。如果没有乌鸦的捣乱,这个山谷可真是野鸭的天堂了。头鸭不知道这个山谷来了一对水獭。去年秋天它们离开山谷时,那对黑夜杀手还没有来到山谷。乌鸦也会来的,那要等到野鸭生儿育女的时候,领头的就是那只老奸巨猾的“收藏家”。 北沼泽现在居住着丹顶鹤,头鸭不便去巡视了。它离开小岛往回游,在小湖的中央做了一次热烈的踩水飞奔。 鸭群停止吵闹,一齐向它们的酋长行注目礼。 这是一个仪式。到了繁殖地,头鸭的职责就算基本完成了。在安居乐业的日子里,头鸭和伙伴们没什么两样,也得忙着筑巢觅食,谈情说爱,生儿育女。 头鸭完成了卸职仪式,向宿地游近时,受到了大家的欢迎。野鸭们呷呷欢叫着,做着快速吞水的假动作。可以想象,在长途迁徙途中,这只头鸭的表现是相当出色的。 野鸭群中还杂有几对美丽的鸳鸯。它们是半途加盟随队到来的。头鸭特地向这几位投奔者曲颈致意,再次表示欢迎加盟。 做完这一切,头鸭就走进鸭群,准备就此过普通的野鸭生活了。 鸭群忽然不安地骚动起来。 头鸭回头一看,见一只丹顶鹤正向南沼泽飞来。这只鹤是环环。 昨晚发生的惨剧使环环饱受惊恐。当时,它想投奔大顶子去,却又怕走出“屋顶”,结果在那棵倒下的枯树下一直颤抖到天亮。天亮之后,它目睹了白颊儿的惨状,内心的恐慌使它立卧不宁,失去觅食的情绪。它已一整天没进食了,闷闷不乐地在它的“小屋”里思恋天池。鸭群的到来,使环环产生了“这下子可熬到头了”的喜悦,就恍恍惚惚地投奔鸭群来了。在它迷蒙的意识里,鸭子和天池,和安全连在了一起,混为了一体。 环环降落在一块芦苇洲上。野鸭们给这位空降的大人物让出了一块地盘。有的鸭子做着快速吞水的假动作表示和平的意愿,有的鸭子则“勒勃,勒勃”地叫着,提醒同伴保持警惕。 “特尔,特尔……”环环亲昵地叫着,表示亲善。 这位大人物没带翻译,野鸭们根本听不懂,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头鸭从小洲的那一头走过来,用“呷呷”声表示友好。环环对“呷呷”声很感亲切,点着头用“特尔,特尔”的声音相应。 头鸭也听不懂鹤语,但从对方的语调和动作已明白了善意。它对伙伴们叫道:“克维,克维克……” 野鸭们听从头鸭,纷纷散去。头鸭自己也慢慢走开去。它以为鹤是来这儿随意看看的。 不料,环环在小洲上走动了一会儿后居然趴下了,还叼些东西围在身边。这表示它要住下了。 听从头鸭,野鸭们把这个小洲整个儿让给了客人。可环环过不久又上了另一个小洲。这样来过几次,野鸭不再割地求和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环环就这样赖着和野鸭宿在了一处。当月亮从瀑布口那儿出现时,环环已经睡着了。这儿虽然没有屋顶,但有鸭子,环环放心了。 在黎明的青光里,惨剧又发生了。 绝望的惨叫声惊动了整个鸭群。当然,环环也被吓得不轻——惨剧就发生在距它不远的地方。 被咬死的是一只母鸭和一只公鸳鸯。 鸳鸯在小洲上做垂死的挣扎,鲜血在被咬断的脖子里喷涌不止。 母鸭仰躺在水面上,徒然地划着双脚。它在向远处滑去——杀手在水下拖拽着它! “拉埃布!拉埃布……”是头鸭在大叫。它叫喊着起飞了,跟随它起飞的还有七八只鸭子。它们飞临遇难母鸭的上空大叫着,盘旋着,不时有鸭子尖叫着做威慑性的俯冲。 在水下拖着母鸭的水獭终于受不了这种高度紧张的压迫,冒出水来狠吸一口气,然后潜水逃遁。 惊恐万分的环环哀叫着起飞,跌跌撞撞地飞离南沼泽,又躲进了它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