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条名叫“妹妹”的狗 下午时分,太阳从一个灼目的火球变成了一只黄澄澄的甜橙,康盛小区的人行道上流淌着一层蜜色的光,初春刚刚发芽的榉树啦,香樟树啦,桉树啦,棕榈树啦,还有花坛里的散尾葵、绿萝、桃叶珊瑚、鹅掌柴,全都沐浴在雾气朦胧的光晕里,浅紫色、嫩黄色、银白色的芽尖上顶着薄薄的一片金箔,像小火苗儿一样,像流光溢彩的玻璃树一样。 连着晴朗了好几天,土地就渴了,穿着淡绿色工作服的园林工人轮着片的给草地和树木浇水。他们把黑胶皮的管子接在水龙头上,蜿蜿蜒蜒长蛇般地拖出来,用胳膊夹着,举向天空。水流扑突突地奔出,莲花一样地散开,在空中飞出一道柔软的彩虹,而后沙沙地落在地面。 无数晶莹的水珠随风飘洒,落在道路上,车棚上,住宅楼的山墙和玻璃上,毛茸茸的,亮闪闪的。空气中弥漫着水的气味,湿润的气味,生命的气味,清凉,甘甜。 从一栋淡黄色楼房的门洞里撒着欢儿地冲出来一条狗和一个孩子。狗是一条大狗,若是昂了头,脑袋差不多有小桌面那么高了。毛色是灰黄的,从嘴巴往下到肚腹,有巴掌那么宽的一片纯白漫下去,远看像狗戴着一块婴儿用的白围嘴,很幽默,让人忍俊不禁。狗的耳朵跟它的大脑袋不怎么成比例,尖细、笔直地支棱着,像狐狸,透着精明。脸却又憨厚,尤其两个圆圆的黑眼圈,仿佛被人猛击两拳,眼睛打乌了,无处申冤,于是就这么委委屈屈地看着你,等着你上前安抚和怜悯,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孩子约摸十岁的样子,白白胖胖,鼻子扁平,嘴唇有一点厚,往上翻翘着,露出一点点粉色的牙龈,唇色却是鲜红,娇嫩得像一朵花,像两瓣柔软的贝类动物的身体。每当他抬眼看人时,湿漉漉的嘴唇半张不张,好像急切地要表示什么意思,要询问别人:我说对了吗?是这样的吗?如果你肯抱住这张脸,在这两片肥美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表达你的爱意,孩子就会仰脸无声地笑,表情非常享受,粉色的牙龈暴露得更多。 小区里的水电工李大勇,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肩头和肘部镶着柔软小羊皮的名牌夹克衫,骑了一辆克啷克啷直响的老旧自行车,车篓里放着一叠浅蓝色派工单,从花坛边的小路上拐过来。他只用一只手扶车把,另一只手凌空里旋转着一支测电笔,把车骑得歪歪扭扭像是演杂技。他的耳朵里还塞了MP4的可调耳机,时不时地跟着耳机里的旋律猛然吼上一嗓子,让路过的小区居民忍不住笑。看见孩子和狗,他一捏手刹,长腿一蹁下了车,同时低头看一眼腕上的表:哈,不多不少,刚刚五点整。他心里一声叹,真是奇了啊,孩子和狗,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出门耍玩,他们之中,到底是谁能把钟点掐得这么准确? 李大勇放下自行车的脚撑,横跨着坐在后座上,一边旋转着手里的笔,一边很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和狗。他那副嬉笑闲散的模样,不像个已经工作挣钱的小伙子,倒像个游手好闲的大顽童。 此刻,兴奋的大狗跑得有点快,孩子动作不够灵活,跟不上,脚步不由得踉跄,所以他在后面一个劲地叫:“妹妹!妹妹妹妹妹妹!”狗的名字叫妹妹。很有趣。这么威猛的一条大狗,叫了这么柔顺的一个名字。 孩子不光是走路踉跄,他一开口,你会发现他的口齿也不清楚,舌头堵在齿缝里一样,嘴唇合不到位,发出来的声音像一团抹布,松松散散的,皱皱巴巴的,呜里呜噜的。他喊“妹妹”的时候,听上去好像在喊“慢慢”,像是要求那狗慢一点儿。他的脸型也奇怪,铺展、扁平、呆板,两眼分得极开,眼角斜着往上挑,眉间却过于宽坦,简直就是一片一马平川的开阔地。 可是叫妹妹的这条狗很聪明,它知道孩子喊的是它。你看它前腿一个急刹车,呼地一下子回转身,快得像是一团旋风舞起来。却因为动作急迫,身体的平衡能力没有跟得上,一只脚爪在路边浅黄色的地砖上一滑,身体歪到了一侧。幸亏它反应敏捷,另一只脚赶快撑出去,轻轻一点,弥补了刚才的失足。随即,它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一个耸身,子弹样地射向孩子,黄光一闪,已经贴住了孩子的大腿。紧接着,它将四条腿弯曲着,身体矮下,匍匐前进,从孩子裆间钻过去,从左侧迂回过来,再钻过去,改从右侧回来,舞台上的杂技演员一样,回旋往返,不厌其烦,眼巴巴地等着孩子的赞扬。 孩子张开嘴,露着粉色的牙龈,用胖胖的手拍着大狗的脑袋:“乖乖妹妹。妹妹乖乖。” 于是,叫妹妹的狗明白自己受到表扬了。它很受用,停止了表演,啪嗒啪嗒地狠摇尾巴,摇得半个屁股都快要甩飞出去。好像还不足以表达心里的快乐,它干脆歪过脸,伸出长长的鲜红色的舌头,猛地舔了一下孩子的手。偷袭成功之后,它张大嘴巴,哈哈地笑,得意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孩子也笑,咯咯地,弯了腰抱住大狗的脑袋,口水汪汪地说:“妹妹坏。” 旁观者李大勇在同时哈哈地笑出声。大狗太有趣了,孩子也太有趣了。他只顾着乐,完全忘记了车篓里的派工单。 妹妹是真调皮,一转眼它又对路边从天而降的水珠有了兴趣,它挣脱了孩子的手,一脑袋扎进水帘中,仰着头,眼睛半睁半闭着,一会儿追逐这边的水,一会儿又追逐那边的水,还像马匹一样地打着响鼻,然后又用劲抖搂毛皮上的水珠,甚至还尝试着舔了一下嘴唇边水的滋味。 园林工人来了劲,抓住水管跟妹妹玩起了迷藏。他把汹涌的水头忽而喷向左,忽而又喷向右,不时地还转过身,喷向草地的另一侧。妹妹很惊奇,不知道天上下来的水怎么会忽左忽右没个形?它很不甘心地追着水帘走,东奔西突,忽然发现自己是被捉弄了,气得对着水管汪汪大叫。 孩子在路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胖胖的脸颊上堆出两朵颤颤的花。李大勇跳下自行车,摘了耳机,笑着骂园林工人:“真促狭!拿人家妹妹玩,当心它火起来咬了你的鸟蛋!” 园林工人也笑着回骂李大勇:“这狗是你儿子啊,你心疼个什么劲?” 李大勇手指着那工人,突然对狗吼一声:“妹妹,敢不敢上?”狗激奋起来,俯下脑袋,低吠着,做出准备进攻状。园林工人信以为真,吓得拖了水管夺路而逃。 李大勇哈哈大笑,弯腰揉一揉狗的脖子:“伙计,好样儿的!回头哥哥请你吃火腿肠。” 孩子很认真地摇手:“不好,奶奶不许。” 大勇不由分说:“没事儿,别人的东西不许吃,我的例外。不信你回家问奶奶。” 小区保安小巴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大勇!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呢?十五号楼的电动门打不开,客户在投诉,经理都发火了!” 李大勇慢悠悠地:“我不就长了一双手吗?刚修完九号楼那家的水管,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经理说,派工单下给你两个钟头了。” “什么意思啊?嫌我磨洋工?告诉你,老子还懒得干呢,大不了我不接这份派工单。”小巴子好心提醒他:“不接派工单的话,要扣你工资的。” 李大勇“嗤”的一声笑:“我稀罕?” 小巴子就酸溜溜地:“你当然不稀罕,你娘老子有钱,养你十个都够。哪像我们啊?指着这点工资讨媳妇呢。” 李大勇突然翻了脸:“别提我爹妈啊,谁提我跟谁急!当心我拿脚踹你!” 小巴子立刻就闭了嘴,胆怯又有点不服气。 李大勇脸上挂起了霜,有棱有角的,跟刚才嬉笑快乐的模样恰成两个人。他甩下小巴子,蹁腿上了车,脚底下一用劲,车子猛然窜出去,上了小区的中心大道,飞一样地远去。他的红色夹克像一团呼啦啦燃起来的火,风把沾在他头发上的柳絮吹起来,飘在空中,看起来如同透明的水母。 “十五号楼的电动门啊!”小巴子在后面大声叮嘱他。 李大勇拐了一个漂亮的弯,消失在竹林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孩子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起来很有礼貌。等李大勇离开后,他才召唤大狗说:“走,妹妹,走。” 一人一狗接着往小区门外走。现在,孩子生怕妹妹会再一次自作主张地离开他,索性把狗的尾巴握住了。握也是轻轻地握,怕狗会疼,拇指和其余四指相对,虚空地比划出一个圆,狗的尾巴温暖地安置在孩子的掌心中,舒服得像套上了一件小衣服,忍不住地连打出两个大喷嚏。 保安小巴子紧追两步,笑嘻嘻地跟孩子说话:“贝贝,今天出门有点迟了啊,已经五点零六分了。”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黑色外壳的电子表。 孩子解释:“妹妹拉了巴巴。” 小巴子“哟”了一声,说:“在哪儿呢?我去帮你们收拾一下,别让人踩了。” 孩子点着头:“装袋了。” “袋子呢?” “送垃圾箱啊。” 小巴子竖起大拇指:“贝贝真有用!我们小区要选你当卫生模范呢。” 孩子明白保安叔叔在表扬他,仰了脸,笑得眉眼花花。 一个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小阿姨推着婴儿车走过来。小阿姨穿着牛仔裤和桃红色的小夹袄,头发上别了个蝴蝶状的水钻夹。婴儿还不到一周岁,小脸胖得像只小南瓜,肥嫩的小手中满把攥着一块饼,啃得口水汪了一下巴。 小阿姨看见这条眉眼忠厚的狗,很喜欢,弯腰对车里的婴儿说:“宝宝,把你的饼干给狗狗吃一点。”她说着就想从婴儿手心里抠出那块饼。 贝贝却着急起来:“不好,不好,妹妹不吃。” 狗悄悄吧嗒了一下嘴,自觉地扭过头,不看人家的饼。 小巴子急忙阻止小阿姨:“别喂这狗了,贝贝奶奶不叫狗馋嘴。” 小阿姨有点遗憾地“哦”了一下:“城里的狗规矩这么大呀!” 居委会主任洪阿姨在旁边的报栏里贴一张“便民服务”的告示。 洪阿姨穿着一件苹果绿的宽袖短夹袄,夹袄的领口、袖口和下摆绣出墨绿色的花纹,烫过的头发利利索索梳向脑后,用一个大的发夹别起来,五十岁年纪的人,看上去既典雅又时尚。她手里的那张告示上写着:“招聘社区义工。年龄:二十至四十。条件:热心公益,不怕苦累……” 洪阿姨干起活儿来,跟她的人一样利索。她先是在告示的四个角粘上双面胶,把纸的上端拍到报栏玻璃上,粘紧,再顺势往下捋,捋得严丝合缝了,还要再退后两步看看,确信无误,才拍拍两只手,转身离开。 她转身后看见了贝贝,脸上立刻漾出笑,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摸摸他圆嘟嘟的脸:“贝贝啊,告诉洪阿姨,今天在学校学会了哪些字?” 贝贝把自己的身体拍得啪啪响:“衣服。” 小巴子在旁边没听清楚:“姨婆?” “衣服啊!”贝贝走过去,拽了拽小巴子的衣角。 洪阿姨明白过来了:“是衣服吧?” “衣服。”贝贝把嘴唇绷起来,学着洪阿姨咬字。 “会写这两个字了吗?”贝贝很愿意当众表演,马上蹲下去,用指头在水泥台阶上划出“衣服”这两个字形。遗憾的是,他憋出了满头汗,“衣服”的“服”还是写成了“报”字。 洪阿姨纠正他:“你这个偏旁写错了,‘服’这个字应该是‘月’字旁。衣服是穿在人身上的,跟人的身体有关系的字都是这个偏旁。”她说着蹲下去,捉住贝贝的手指,帮他改正了这个字。“记住了没有啊?”她怜爱地摸摸贝贝的头,鼓励他:“不错了,两个字写对一个,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今天在学校收获很大。” 贝贝有点沮丧地摇头:“不好,还不错。” 洪阿姨笑起来:“是还不错。要慢慢来的。”小巴子是个心软的人,看着贝贝为认字写字这样的事情受窘,心里不落忍,插话打岔:“啊呀,都快五点十分了,再不让妹妹上街巡逻,它还真要发急了。” 妹妹好像明白了小巴子的用心,很配合地往前耸了几耸,按捺不住要窜出去的样子。 洪阿姨赶快对妹妹道歉:“好了,走吧走吧。别忘了你的肉松饼干啊。” 小巴子口中的“巡逻”,有一点玩笑,实际上又不全是玩笑。事实上,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妹妹要跟着贝贝出门,在小区门外的街道上溜达一个来回。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妹妹就像一个极负责任的老练巡警一样,把它圆溜溜的脑袋伸进每一扇大门,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再歪过头琢磨琢磨,作一个判断和思考。看到它认为不安全的情况,不寻常的异象,比如小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哭啊,炉上的水壶噗噗地响啊,一队蚂蚁急急忙忙往书柜上爬啊,猫爬上饭桌想要偷嘴啊,它就瞪圆眼睛,轻声地或者大声地吠叫(视情况而定),提醒这家主人出来处理。有时候人家正忙别的事呢,对它不理不睬,或者阳奉阴违,嘴里答应“知道了知道了”,其实人在屋子里纹丝不动,妹妹就会要他的好看了:它会气愤愤地冲进屋内,喉咙里低吼着,直扑那个懒惰的主人,用嘴巴拱,用脑袋抵,非得把人轰出来处理事故不行。 洪阿姨因此任命妹妹为社区里的“钟点巡警”。她还正经八百地写过一纸委任状,用红绸带系在妹妹的脖子下面。妹妹自己倒无所谓,贝贝可是乐得不轻,抱住妹妹在草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把蒲公英的小花伞沾了一身。 每天每天,妹妹的巡逻沿着一条固定不变的路线——从小区大门外的水果店开始,到洪阿姨上班的居委会办公室结束。结束时间恰好是洪阿姨的下班时间:六点整。一分钟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晚。谁也弄不懂,一条不会看表的狗何以能把时间掌握得如此精确。 六点钟一到,洪阿姨会收拾好下班的东西,拎着小包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妹妹呼哧呼哧地小跑过来。妹妹从洪阿姨腿边挤进门去,在办公室里沿墙边溜达一圈,再挤出来,用一声短促的吠叫向她宣布:平安无事,你可以走了。这时候,洪阿姨便把事先捏在手里的一块肉松饼干塞到妹妹口中,再拍拍它的脸,算是奖赏。也可以说是付了“工资”。 饼干必须是肉松的,很大块,有一点点咸味儿,很香。如果换了牛奶的,妹妹就不认,扭过头,死活不张嘴。如果给它两块,第二块它也会拒绝接受——巡逻一趟只该有一块,多了就是“无功受禄”,它不会贪口。 每天,寒暑不惧,风雨无阻,妹妹忙碌的身影是黄昏时分小巷里的风景。洪阿姨经常训斥街道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你们看看妹妹!人家不过是条狗。” 真逗,就好像妹妹是任劳任怨的社区典范,行为不端的年轻人要向它学习。 可是洪阿姨并不知道,妹妹的兴致勃勃是因为身后有一双眼睛的盯视,那是贝贝专注的目光。贝贝总是站在街边的某个地方——一根电线杆后面,或者一个旋转的灯柱后面,满怀敬意地看着妹妹满大街忙碌。贝贝身上的气息热腾腾地飘出来,飘过街面,飘过面馆和杂货店、超市、美容厅、音像出租屋,被妹妹的鼻子敏感地捕捉到,嗅进肚子里,刺激得它精神大振。偶尔的几天,贝贝发烧生病,躺在家里,不能出席傍晚的巡逻仪式,妹妹会明显的无精打采。它耷拉着舌头,脸皱成苦巴巴一团,连尾巴都歪在旁边,敷衍了事地在街上走完一圈,讨得一块肉松饼干后,忙不迭地奔回家去。 奶奶经常是一只手搂着贝贝,一只手搂着妹妹,嘱咐说:“你们两个,要永远永远做好朋友,要你帮我,我帮你,一块儿把日子过下去。” 贝贝说话,很少超过五个字,超过了就会语无伦次,逻辑含糊。可是有一句话他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这就是:妹妹我好好喜欢你! 时不时地,他就要这样大喊一声,声音像流水一样欢畅,像凤仙花籽儿炸开一样崩脆。 奶奶就忙不迭地拍自己胸口:“贝贝啊,喜欢什么放在心里就行了,不要这么大声喊,奶奶的心脏是个胆小鬼,会受惊吓的。” 贝贝仰脸看奶奶,嘻嘻地笑,模仿她拍胸口的动作,还嘲笑她:“胆小鬼,嘻嘻,怕怕。”他能够明白“害怕”的意思。他懂得危险,也知道躲避,所以每天下午奶奶能够允许他跟着妹妹出门玩耍。 现在,一人一狗已经站到了“甜蜜水果店”的门外。贝贝松开握着妹妹尾巴的手。这是一个信号,妹妹明白自己得到了主人的许可,可以单独行动了。它抖动了一下尖尖的耳朵,理直气壮地进门,慢悠悠地穿梭在满地的水果箱、竹筐、笸箩和包扎成礼品模样的果篮中。 水果店的纸箱和竹筐里照例装满了新疆的香梨,烟台的苹果,广西的菠萝,福建的龙眼,还有台湾的芒果。它们各自散发出奇怪的香味和甜味,拼命地用这些气味吸引人,仿佛生怕购物者忽视了他们的存在,生怕被闷在黑暗的纸箱和竹筐里永无出头之日一样。 妹妹对水果不感兴趣,它一闻到这些怪怪的气味就忍不住要打喷嚏。有一次它对着一箱黄灿灿的芒果打了一个涕泪交加的喷嚏后,旁边那个买芒果的小姑娘捂着嘴巴尖叫起来:“天啊,多恶心啊!” 从那之后,妹妹对水果店的印象很不好。水果的气味不对。买水果的女人总是挑剔。水果店的主人把西瓜剖开之后,总是宽容地允许苍蝇去叮,妹妹要是心急火燎地提醒他驱赶苍蝇,他还会白妹妹一眼,怪它多管闲事。要不是巡逻的责任重大,不可以随便遗漏一家,妹妹才不愿意挤在水果们中间让自己的鼻子难受呢。 还好,出了水果店,街对面是一家规模挺大的鲜花店。花香是妹妹喜欢的气味,尤其是刚刚剪下来准备做花篮衬材用的新鲜树枝——苏铁叶啦,棕竹叶啦,文竹和蒲葵叶啦,它们的气味清香自然,让妹妹想到康盛小区里的花坛和水池,想到上辈子老家的田野和树林。它会低下脑袋一样样地嗅着那些树叶,露出陶醉的神气。花店老板这时候就会说:“瞧,连妹妹都知道什么叫美好!” 这一天的这个时间,花店恰好是在进货,门口堆满了刚从货车上卸下来的尚未修剪的玫瑰、百合、菖兰、满天星和散尾葵,它们被潦草地装在湿漉漉的蒲包里,露出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各种可爱的颜色。地上狼藉着草屑,塑料绳,散落的花瓣和草叶。妹妹走过去,皱眉看着这一地杂物,刚要表示不满,四十出头的穿红毛衣的店主人急忙奔过来道歉:“妹妹别叫,我们知道错了,这不是刚刚在进货嘛,完了我们会打扫干净的,啊?”她亲热地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脑袋。 一只蝴蝶此刻寻香而来。是一只紫蓝色的漂亮的蝴蝶,翅周带着一圈墨黑色环纹。只有蓝黑两色,然而朴素中透着高贵。它飞翔的姿态优雅沉静,在玫瑰、百合和菖兰之间轮番停留,仅仅是浅尝辄止,丝毫也没有贪婪的馋相。 花店的主人和帮工们都在埋头干活,谁也没有注意到身边翩舞的蝴蝶。只有妹妹抬了头,眼睛里充满惊奇,脑袋跟着蝴蝶的飞翔转动了一圈。忽然它想起什么,飞快地转身,奔往在街角望呆的贝贝。它张口叼住贝贝的衣角,一声不吭,很严肃地引领他去往花店的方向。 “妹妹,不能咬,不好。”贝贝很心疼自己的衣服,要是被妹妹不小心咬出个洞,奶奶缝补很辛苦的。奶奶说她的眼睛看不见穿针线了。 而妹妹这个家伙,它总是一不小心把东西弄坏。它牙齿太厉害,劲也太大,热情高涨的时候就会昏头昏脑,完全忘记了应该悠着自己。 可是贝贝很快看见了花店门口翩飞的蝴蝶。他看见蝴蝶之后,一下子忘记了妹妹的鲁莽,笨拙而又急切地飞奔上前。仍旧被妹妹叼在口中的衣服“嗤”地一下拉开了,两颗衣扣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妹妹赶快放开贝贝,掉头去追衣扣。追上了,用牙齿小心翼翼咬住一颗,再要咬第二颗时,忽然又觉得看热闹要紧,干脆把第一颗也吐了出来,一溜烟地冲到了贝贝前面。 这时候的妹妹,就算不上一个负责任的家伙了。 贝贝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包里有奶奶放进去的一小瓶水,一包饼干,一张卡片,一套简易的捉蝴蝶的工具。卡片上写的是地址和电话,万一贝贝走迷了路,好心人可以根据卡片上的信息帮助他回家。水和饼干是救急用的:如果一时碰不上好心人,渴了或者饿了,贝贝不至于沦为乞丐。至于捉蝴蝶的工具,那是奶奶的杰作:贝贝在一切事情上笨拙迟钝,唯独在捕捉蝴蝶的时候还有点耐心和灵气,因此奶奶请五金店的师傅帮忙,为贝贝做了一个手柄可以伸缩的捕蝶网,手柄缩回的时候只有筷子那么长,放在小包包里一点不碍事。 贝贝从小布包里掏出那个非凡的捕蝶网,嚓的一声拉开手柄时,花店的老板和帮工都看得瞪了眼。她们完全没有想到贝贝身上还带了这么一件神奇的玩意儿。 “噢,贝贝,你的武器好厉害!”老板直了腰,把理了一半的玫瑰枝抱在手中,笑眯眯地发出惊叹。 贝贝不说话,神情很严肃。他这时候不能开口,因为蝴蝶太胆小,一不留神就会被吓走,飞得高高的,你怎么邀请它都不再来。 蝴蝶现在停在百合花上,沉默不语,如果不是翅尖的微微扇动,就像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制品。蝴蝶是紫蓝色的,百合的色泽纯白,蝶恋着花,花恋着蝶,它们配衬在一起,如此和谐,令人心醉。 一个新到花店打工的小姑娘试图阻止:“别让这个小男孩抓蝴蝶了,多可惜啊。” 旁边正在修剪花枝的老店员不以为然:“你不抓,它照样会死。蝴蝶能活几天?”她又告诉小姑娘:“别担心,这孩子的奶奶会做蝴蝶标本,做出来就跟活的一样。” 小姑娘放下了心,专注地看着贝贝捉蝴蝶。 蝴蝶在贝贝的捕网靠近时飞起来了。很奇怪,它飞得很慢,在玫瑰花上停一停,又在菖兰的长柄上停一停,然后绕着贝贝的脑袋转了一圈。 贝贝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比蝴蝶更慢地舞动手里的捕网。这时候的贝贝很有耐心,动作也精确了好多,不太像一个有毛病的孩子。他的双眼甚至还冒出不寻常的亮光,眼神活了起来,鼻子和嘴巴都跟着动了起来,鼻尖上星星点点地沁出汗,神态很投入。 彩蝶翩飞,轻盈地向天空飘去,就快要逃离贝贝的捕网了。妹妹在旁边有点急,紧张得一个劲地摇尾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蝶儿瞬间改变了主意,一个下扑,落在花店老板的红毛衣上。老板一动不敢动,拼命地努着嘴,示意贝贝把捕网伸过去。蝴蝶很奇怪地喜欢起了贝贝的捕蝶网,网口慢慢靠近它的翅膀时,它主动地轻移腿脚,爬进网中。它的头部触角愉快地摇晃,紫蓝色的身体在夕阳中闪着贝母一样的光。在屏紧呼吸的花店老板看起来,不是小男孩在捕蝶,是蝴蝶要自投罗网,它心甘情愿被贝贝捉住,跟他回家,成为标本。 蝴蝶落在网中,仰面躺倒,一副舒适闲散的姿态。贝贝把捕网的手柄缩回到筷子那么长,交给妹妹用嘴巴衔着。妹妹接受了任务,很严肃地岔着双腿,口叼捕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步。可是它却又对蝴蝶好奇,拼命要看清自己眼睛底下的东西。因为距离太近,它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地后退,瞳孔使劲地往中间并拢,直到成了一双“斗鸡眼”。 旁边看着这一幕的人被妹妹的滑稽模样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腾出手的贝贝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三角纸袋,吹开,一只手托着,接过妹妹口中的捕网,把蝴蝶小心地翻落在纸袋中,随即捏住袋口,再不松开。 做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贝贝的动作又显出了笨拙,三角袋吹了好几口气才撑开,捕网也总是对不准袋口,哆哆嗦嗦,滑来滑去的。 他在动作中表现出的机械和刻板,可以看出来被人反复训练的艰难。 而他照着一套完整的动作去做,一步也不肯省略,却在无意中具有了一种表演的性质,把花店老板和员工们看得大气都不敢多出。 老板嘱咐贝贝:“等你奶奶做出标本,记得带给我们看噢。” 新来打工的小姑娘跟着说:“一定一定噢。” 贝贝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手中紧紧捏着那个三角纸袋,嘴巴嘻开着,口涎汪在唇边,聚得很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流下来。 纸袋很轻。蝴蝶在纸袋里很安静。它是不是睡觉了呢?贝贝想。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把纸袋举起来,放到耳边听。袋子里好像有轻微的窸窣声。贝贝怜爱地想,蝴蝶会不会住不惯奶奶为它做的新房子啊? 第二章 节水模范 六点五分,奶奶打开三楼东边的一扇门,倚在门框上,等待着贝贝和他的狗。 对于年迈的奶奶,对于行动笨拙体态肥胖的贝贝,甚至对于纵跃着爬楼的狗,三楼都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楼层。 六楼就太高了,贝贝小时候生病,都是奶奶背着他看医生打针,如果要从六楼上下,奶奶力不能及。 一楼又太低了,前面的楼层挡着阳光,一年四季都透着阴暗。在没有阳光的房子里生活,会影响贝贝的心情和发育。 当年奶奶拿着拆迁安置的钱到康盛小区买房子时,售楼小姐劝说她:“老人家当然是买一楼好,价钱便宜,同样多的钱能买到大面积的房子。” 奶奶笑眯眯地问她:“姑娘,一楼住人好,还是三楼住人好?” 售楼小姐不能不承认:“不怕多花钱的话,还是三楼好。” 奶奶斩钉截铁说:“那我要三楼。我要我孙子的床上能晒到太阳光。” 售楼小姐以为奶奶的孙子是个值得花大钱培养的神童,就像那个从小弹钢琴的朗朗,或者报上写的十几岁进哈佛的女孩。售楼小姐对同事夸耀说:“我把房子卖给了一个二十年后的爱因斯坦,那孩子将来发达了,也许还会记得谢谢我。” 这话说出去没多久,奶奶搬家过来了。售楼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奶奶从搬家卡车的驾驶室里搀下来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斜挑,鼻子扁平,嘴巴有一点歪,口水像一团亮晶晶的果冻汪在嘴唇边,一看就知道发育情况不正常。 老太太希望她孙子的床上能够晒到太阳光,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孙子! 售楼小姐对同事叹息说:“可怜的老人家。可怜的小孩子。”然而奶奶从来不觉得她可怜。她已经老了,生命可以画上句号了,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贝贝将来会活得好。为了贝贝,她要做完她力所能做的。 现在,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对襟厚毛衣,脖子上围一条玫红和瓦灰相间的丝围巾,接近银色的短发被楼道里的风吹得微微散开来,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等着贝贝和他的狗。 楼道里响起了愉快的、略显含糊的呼唤:“妹妹,走!走!”重重的、高低不平的脚步声,那是贝贝的。轻快的、蹄子敲击台阶的嗒嗒声,那是大狗妹妹的。贝贝胖,身子重,行动不方便,爬楼总要呼哧呼哧地喘。妹妹虽然很灵便,可是爬楼对它也不容易,所以同样要伸着舌头喘得呼呼响。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喘息声,在奶奶听起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合奏曲。 妹妹抢在前面呼哧呼哧蹿上楼,摇着尾巴在奶奶腿边绕一圈,算是报个到。看看贝贝还不见人影,它又心急如焚地冲下楼,咬住贝贝的衣角,拉着孩子往上爬。 “你别帮他这个忙!”奶奶笑着责备狗,“该他做的事情,要让他自己做。”妹妹在喉咙里“哦”了一声,是听懂了,又不以为然。 贝贝奋力爬上楼,高高地举起手里的三角袋,口齿不清地报告奶奶:“蝴蝶!蝴蝶!” 奶奶说:“你抓的吗?我看看。” 奶奶接过纸袋,打开一条缝,低头看一眼:“哦,还是一只蓝带环纹蝶,真不错。” 贝贝张大了嘴巴笑,扯着奶奶的衣角往屋里拉:“做标本,做。” 奶奶说:“做标本不急,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贝贝想起来了:“洗呀!” “很好。贝贝先洗澡,洗干净了吃晚饭,吃过晚饭帮着奶奶做标本,知道了吗?” “知道啊!”贝贝愉快地回答。 他一心一意惦记着做标本的事,心里有点急,站在客厅里就要扒衣服。 奶奶马上制止了他:“不对,天气还有点冷,你不能现在就脱衣服。” 奶奶说着,把贝贝带到卫生间,指着里面的各种设施:“先要干什么?” 贝贝想了想,看见了墙上的电开关,伸出手去。“叭”的一声响,卫生间顶棚上的浴霸灯光打开了,四盏碗口大的灯泡,刹那间成了四颗明晃晃的太阳,小小的卫生间里立刻就变得通明透亮,喜气洋洋。 贝贝眯缝起眼睛,用劲地挤着眼皮,不让灯光钻到眼睛里面去。他的面孔因为肌肉提升而变得奇形怪状,十分有趣。 “不要挤眼睛。”奶奶说,“你不要对着灯光看,看别处,就不刺眼了。” 贝贝听话地松开眼皮,去看卫生间的地漏。地漏里曾经钻出过蟑螂,黑油油的,两只触角动来动去,神气活现的样子。贝贝对它喊,对它跺脚,吐唾沫,它很傲慢地不予理睬。后来还是妹妹看不过去,冲上前用爪子拍死了它。再后来奶奶在地漏口放了杀蟑螂的药,蟑螂就不敢爬上来了。 贝贝好希望从黑黑的地漏口再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他会喊妹妹过来抓住它,但是不要拍碎它。他会找一个纸盒子把蟑螂养起来,看它怎样吃东西,怎样生小蟑螂。 “第二步,你应该做什么?”奶奶提示他。 贝贝回过神,走过去把洗脸台上的肥皂盒拿到了浴缸边,又把毛巾架上的一块蓝色浴巾扯下来,放在浴缸边的小板凳上。肥皂是星形的,握在手里不打滑。浴巾上用红线绣出了“贝贝”两个字,很醒目。 “很好。”奶奶表扬他,“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把准备工作做好,这才是好习惯。” 贝贝心急地往门外推奶奶,他要开始洗澡了。奶奶跟他说过,他是个已经长大的男孩子,不应该当别人的面脱光衣服,也不能让自己的小鸡鸡露出来。自从奶奶这样说了之后,贝贝洗澡总要把卫生间的门锁死。开始的时候他还允许妹妹在浴缸边陪着它,后来有一天,他发现妹妹的眼睛总是盯住他的光身子,就害羞了,连妹妹也不让进去了。 “不要哦,羞哦。男孩子。”他捂紧了小鸡鸡,教育妹妹。 妹妹就知羞地扭开脸,站起身,从门缝里钻出去。 贝贝小的时候是奶奶给他洗澡的。那时候贝贝还不懂得害羞。那时候他特别怕痒痒,奶奶的手一碰到他的胳肢窝和脚底板,他就笑得缩成一个肉团团,笑得要背过气。奶奶看他笑,跟着笑,边笑边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奶奶想不通,贝贝的身体知疼知痒,脑袋瓜儿怎么偏偏就短了路呢? 奶奶给贝贝洗澡总是很仔细,一边撩拨着温水拍打他的小身体,一边絮絮不停地告诉他:这是脖子,这是肚脐眼,胸膛里面有心脏,靠窗户这边的是左手和左脚,靠洗脸池这边的是右手和右脚。 “左手……右脚……” 贝贝鹦鹉学舌,嘴巴半张不张地,含混不清。 教了很多遍之后,有一次奶奶把贝贝从浴缸里捞上来,转了个身,让他的背对着窗户,顺便问了一句:“哪只手是左手?” 贝贝把两只手抬起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翻着眼皮想了又想,再回头看窗户,而后往前面看洗脸池。他糊涂了:明明是靠窗户的算左手,可现在是后背靠着窗户,手呢?手怎么哪边也不靠了呢? “没有了。”他沮丧地说。 奶奶叹口气,把他裹在浴巾里,背过身擦了一下泪。可怜的孩子,万一哪一天奶奶不在了,他可怎么活下去? 想是这么想,奶奶对贝贝从来都不放弃。贝贝满了八岁之后,奶奶就训练他独自洗澡。水龙头怎么打开,冷热水如何调,先洗哪个部位,再洗哪个部位,什么样才算洗干净了……奶奶苦口婆心地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奶奶说一句,贝贝就乖顺地“嗯”一句。贝贝是个从来不懂得反抗和违拗的人,这样的孩子,当你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又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的时候,才会有一万倍的无奈和心疼。 贝贝第一次独立洗澡了。他很开心,催着奶奶出去,郑重其事地锁上卫生间的门。 奶奶靠在门板上听。咚的一声响,是贝贝把小板凳碰倒了吧?也不知道磕着哪儿没有?又是咣啷的一声响,这回大概是肥皂盒掉在地上了。这孩子的手没有握力,拿东西总是掉。终于,水龙头打开了,水声哗哗地唱起来了。奶奶长出一口气,走开,去厨房做饭。 下面条。阳春面。奶奶的碗里只有一撮切碎的葱,贝贝碗里卧了一只蛋。贝贝喜欢吃荷包蛋,煎得两面黄,中间的蛋黄不要凝透,筷子一戳,金黄色的液体流出来,贝贝开开心心地拿嘴巴去吸,像婴儿时候吮吸奶头一样地吸。奶奶看着贝贝吸蛋黄,舌尖上也就有了蛋黄甜腥的味。 两碗面条做好,热腾腾地端上桌。卫生间的门还锁着,没有动静。奶奶走过去敲门:“贝贝!”水声哗哗,伴着贝贝欢快而又含糊的声音:“洗呀!” 奶奶心里想,头一回自己洗澡,孩子觉得新鲜呢。她走回厨房,烧上一壶水,然后坐下来看报纸。 水开了。报纸看完一版了。抬头看卫生间的门,仍然没动静。奶奶忍不住又敲了一次门:“贝贝,到时间了,可以了。”贝贝仍然是那句话:“洗呀!” 一直到奶奶担了心,把门敲得砰砰啪啪响,贝贝才意犹未尽地开了门。 热腾腾的水汽从门里一团一团涌出来,墙壁、镜子、浴帘、天花板和地砖……哪儿哪儿都是湿淋淋的,被架上蒸笼蒸过了似的。雾气朦胧中,贝贝站在一汪白色泡沫里,手上和头发上都沾着同样白色的沫。从他脚边到地漏处,蜿蜒着乳白色的黏稠的河。 贝贝洗澡用去了一个小时。他把整整一块星形香皂用光了。他的身体因为涂满皂液而没有冲洗,滑溜得像一条鱼。 奶奶教导他:“太浪费了!一个小时要用去多少水啊!地球上的水资源是很宝贵的,水用光了,奶奶没有水喝,妹妹也没有水喝,还有那些树、草,还有动物园里的老虎、长颈鹿、熊猫,大家都没有水喝,大家都会渴死、干死。贝贝你懂不懂?” 贝贝懂了。他知道没有水喝会很渴,喉咙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很难受。有一回他们学校组织去动物园,他把一瓶矿泉水丢了,又不敢对老师说,一天都没有喝上水,可受罪了。 第二天洗澡,贝贝动作飞快。也就是说,以他的不灵便的手脚,他洗得飞快。奶奶把他的球鞋拎到厨房水池里刷洗,鞋带都还没有解开,贝贝已经砰地开了卫生间的门,啪嗒啪嗒冲过来报喜。 “奶奶!洗好呀!”他又说,“不浪费。”奶奶回头看贝贝:头发的一边湿着,漓漓拉拉滴着水,另一边还是干的,压根儿没有跟水沾边。套头衫穿反了,有奥运会图案的前胸穿到了后背上,像是双肩上驮着五个彩色大圆环。拖鞋没有正反,随便他怎么穿,可惜他匆忙中穿上脚的不是自己那双,是奶奶的一双。他的鞋小,奶奶的鞋大,难怪走路啪嗒啪嗒响。再走近了看,耳朵后面和脖子上黏糊糊地沾着污垢,一团一团像长了白癜风,是什么呢?奶奶伸手过去摸了摸,再嗅一嗅,天哪,是没有冲走的香皂沫。 贝贝这回洗澡洗得太快了,快得就好像是跟水亲了个嘴,而且还没有亲上,动作只做了一半,匆忙撤退,生怕水拉着他不肯放。 对于这样认死理的孩子,说什么才好呢? 奶奶先是表扬他:“贝贝懂得不浪费水,为地球妈妈节约能源,是个节水模范。”她亲了亲贝贝半干不湿的头。“可是呢,嗯,洗澡还是要洗干净的,节水模范也要讲卫生,对不对?尤其是肥皂沫,千万不能留在皮肤上,否则会变成皮炎虫子,让你皮肤痒痒。” 贝贝翻着眼睛,脑子糊涂了。又要不浪费水,又要冲干净肥皂沫,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贝贝不能确信自己能不能对付。要知道,什么叫“正好”,什么叫“既不……又不……”,这个尺度很难掌握呢。 奶奶有办法,她把一个闹钟拿进了卫生间,指着钟面说:“这根长长的分针走到‘12’时,你就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等分针走到旁边的‘3’字时,刚好是一刻钟,你关上水龙头,开始穿衣服。懂了吗?” 贝贝认为自己懂了。 实际上他有没有懂呢?是这样的:下一回洗澡,从打开水龙头的那一瞬间开始,贝贝就提心吊胆地盯住了闹钟,生怕错过那个毛毛虫样的‘3’字。他盯得一眼不眨,盯得脖子发酸,盯得口水不知不觉流了一下巴。 结果是什么?贝贝根本没有洗澡,他光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盯闹钟,把自己冻成了感冒。 奶奶哭笑不得地埋怨他:“闹钟就放在窗台上,你不必死盯着的。” “怕怕。”贝贝说了这两个字。 他怕自己没有遵守时间,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奶奶对他失望。他希望自己让别人满意,希望自己是个守时守刻的好孩子。 他用自己的思维,来选择了一种事情的做法。 奶奶不能责备他。她把冻得浑身发白的贝贝搂在怀抱里,只想尽快地把他暖过来。 最后的结局是,奶奶把大狗妹妹训练成了一只活闹钟。她从小商品市场的玩具柜台里买回来一只沙漏,设定了沙子漏完的时间是一刻钟。沙子一漏光,妹妹赶快对着卫生间叫两声。妹妹一叫,贝贝便知道时间差不多了,可以结束洗澡的程序了。 日子一长,妹妹连沙漏都用不着,只要看见贝贝进卫生间,就马上趴到了门口,一刻钟过去,呼地起立,汪汪报时。 真奇怪,狗的脑子里是不是有个天然时钟呢? 第三章 四个小笼包 贝贝洗完澡,心急火燎地跑出来,揪住奶奶的衣角喊:“吃饭!吃饭!” 不是贝贝有多么饿,是他惦记着奶奶的话:吃完晚饭做标本。贝贝的记性有时候差,有时候却又好得出奇,答应了他的事,隔上十天半个月,他会冷不丁地提你个醒——脑子里还记着呢! 这个让人心疼的小东西。 贝贝的头发没有擦干,四面八方地翘着,哩哩啦啦地滴着水,把毛线衣的肩头淋了一层亮晶晶的水珠。毛衣领子没有翻好,一边窝卷着,一边支棱着,像乱糟糟的卷心菜叶。他的脸倒是被热水氤氲成粉红色,粉嘟嘟的,光洁而白亮,细长的眼睛因为快乐而眯缝起来,更狭,还有点肿胀,仿佛刚刚被手术医生切开、没有来得及愈合的两道对称的刀口。可是从两道刀口中闪出来的目光是跳跃的、热切的,像星星像花朵像银铃儿摇动一样的。 贝贝扯住奶奶的衣角:“吃饭!饿!”这孩子手里没有数,一用蛮劲,差点把瘦小的奶奶扯个趔趄。 奶奶赶紧扶着桌角站稳,提醒他:“洗完澡,照照镜子了吗?”贝贝一扭身,重新奔进卫生间,对着穿衣镜整理自己。先把衣服领子翻好,两边翻得一样平整,不能像卷心菜叶,要像花叶,那种左右对称的向日葵的叶子。衣扣必须对齐了扣紧,这样的话,衣角才不会有短有长。头发用梳子往两边梳,右边多梳一点点,左边少梳一点点。或者反过来,左边多梳一点点,右边少梳一点点,也行。总之,看上去要整洁,要清清爽爽体体面面。 这是奶奶对贝贝的要求。就这么一个词:“整洁!”奶奶要从早到晚地说,日日不停地说。 谁让贝贝是一个唐氏症的孩子呢? 可是,不说就更不行。不说,贝贝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不会收拾自己,不会爱惜自己。他会堕落成一个脏孩子、野孩子,人人见了都要扭头皱眉的孩子。那样的贝贝,是有尊严的奶奶不愿意看到的。 “整洁是一个人对自己起码的要求。” “噢。” “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噢。” “即便有一天奶奶不在了,你也要做个干净整洁的人。” 贝贝快乐地拖长声音:“噢……” 贝贝明白奶奶的话了吗?也许明白了,也许没有明白。像贝贝这样的孩子,他的心灵是一个黑洞,洞中的秘密别人无法猜测。 还有,奶奶怎么会“不在了”呢?“不在了”,那就是出门买菜了,给贝贝买小笼包了,买完了还会回来。奶奶就是奶奶,她不像一颗糖,含在嘴里吮啊吮的,会吮得不见,消失。 贝贝手忙脚乱梳好头发,第三次催促奶奶:“吃饭啊!”饭桌上已经摆好了贝贝的晚餐:小笼包,白米粥,炒素菜。 小笼包是四个,胖鼓鼓的,被粉红色的肉馅挤得要绽开似的,笑眯眯地卧在一只小蒸笼里,袅袅地冒出热气。 贝贝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喜欢吃小笼包,就机械地要求每天饭桌上有这么一样东西。小时候见不到小笼包会大哭大闹,大了以后不哭了,但是他会反复拉扯奶奶的衣角喊:吃饭。吃饭。就好像没有小笼包的晚饭不算是晚饭。 小笼包之外,什么样的好东西贝贝都不认账,哪怕是海鲜龙虾,山珍异果,统统不算,它们跟贝贝的口味没有关系。 因为这一笼四个包子,贝贝学会了数四个数。 真不容易啊。从五岁的时候起,奶奶硬是用这四个包子,强迫贝贝认数字。 “2字是怎么写?”奶奶把热腾腾的蒸笼从贝贝面前远远推开,推到桌子的另一个角落里,然后把一个冰冰冷的本子和笔塞到贝贝手上。 大狗妹妹的脑袋昂起来差不多有桌子这么高,它早就闻到小笼包的肉香味,站在远处偷偷咽唾沫,见到奶奶把包子从贝贝跟前移开去,以为自己有戏了,一个激灵,猛地往前跨一步,却又觉得不该如此,羞愧地驻足。 贝贝舔着肥嘟嘟的唇,眼角瞄着远处绽开笑脸的包子,笨拙地用铅笔描出一个小鸭子模样的字。 奶奶点点头:“写对了。贝贝真聪明。什么是2啊?几个是2啊?” 贝贝雀跃起身,趴伏在桌上,探手向前,从蒸笼里接连抓两个包子,放在自己碗中。 “对了,2就是两个,一,二。要记住啊。” 贝贝兴奋地点头,开始吃包子,一口咬去半个馅,油汪在嘴边上,来不及舔进去,越聚越多,像挂着一颗亮汪汪的小月亮。 大狗喉咙里“咕咚”一声响,默默地退回到墙角处。 其实贝贝很想省下一个包子给妹妹,奶奶不允许。奶奶说,养成习惯很不好。比方贝贝出去玩,看见人家吃东西,能够凑过去看吗? 不能。不该要的东西不能要,狗和人一样的道理。 有时候奶奶故意在蒸笼里放三个包子。贝贝瞥一眼,叫起来:“要四个!要四个!”他知道了“三”比“四”少,有了数字的概念。 也有时候,奶奶故意多放了包子,放五个,甚至六个。贝贝绝对诚实,不肯多吃多占,他提醒奶奶:“有好多!”奶奶笑眯眯地:“多几个啊?” 贝贝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数,数到“四”之后,就乱套了,偶尔能清楚地报出“五,六,七……”,但大多数时候是乱数一气,口中的数字彼此打架,兄弟姐妹不分。 因为每天四个小笼包,贝贝能够清楚地数到“四”。也是因为每天四个小笼包,“四”以外的任何一个数字,对于贝贝来说都是漫漶不清的,概念模糊的。 奶奶曾经设想过,要是慢慢地增加包子的数量,从四个增加到十个,贝贝会不会能够熟练计算十以内的加减呢? 马上奶奶又否认了这个想法。第一,每天一笼包子和每天两笼包子,经济负担上不一样,奶奶独自抚养贝贝,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第二,贝贝是个不太知道饥饱的人,如果不给他规定食量,他会无限制地吃下去,会把自己撑死胀死。 不识数还不要紧,不能规范自己的话,那就不好了,万一以后奶奶不在,贝贝就会活得没有人样了。奶奶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贝贝训练成一个行为规范的机械人,要能够尽可能多地料理好自己,要尽量尽量地不给别人添麻烦。 曾经有一次,居委会主任洪阿姨到贝贝家里送一份人口登记表,亲眼目睹了奶奶训练孩子的过程。那时候贝贝还小,还没有上学校,被奶奶圈在餐椅上,一边颠三倒四地数数目字,一边瞄着桌上的小笼包,抓头发、咬手指、憋红了脸、蹲起来又坐下去,烦躁得像一头关进笼子好几天的小狼崽。 洪阿姨于心不忍地想:马戏团里驯狗熊识数字,怕也没有这么难吧? 洪阿姨于是委婉地提出意见说:“贝贝奶奶啊,孩子这个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要为难他了吧。” 奶奶说:“我不是为难他啊,将来他总要长大,总要一个人活下去。” “你放心,”洪阿姨郑重保证,“他既是国家的人,国家就要负担他一辈子。” “我不想让国家为他背负担。”奶奶说,“谁都不要为他背负担。” 洪阿姨想,谁都不要为贝贝背负担,可能吗?贝贝将来能学会简单的劳动,为自己挣一份生活费吗? 不管怎么说,这是贝贝奶奶的愿望。洪阿姨敬重这个刚强又自尊的老人。社区居委会照顾着不止一个残疾人:眼瞎的、耳聋的、腿瘫的、脑瓜儿不清不楚的……洪阿姨真希望家家的情况都像贝贝奶奶这个样,她的居委会工作就要好做得多。 奶奶的训练在几年之后显出成效来了。几年之后贝贝进了培智学校,上学第一天就受表扬,是班上最整洁、最温顺、行为最守规范的好孩子。别的同学一开始上厕所不记得冲便池,不知道把裤子的拉链拉好,便后不肯洗手,抢东西吃,打架,一分一秒都离不开老师的照应。贝贝不需要,他上课坐得端端正正,拿玩具懂得谦让别人,做了错事会说“对不起”,放学还跟老师告别说“再见”。 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把一朵小红花别在贝贝身上,表扬他:“你是大家的榜样。” 从老师的笑容里,贝贝领悟出“榜样”的意思就是“很好”。他捂紧了胸口的小红花,一张小脸笑得比花儿还要红。 不光是行为规范好,贝贝还识数呢,最起码“一二三四”是永远不会混乱的,谁也别想蒙过他。班上的其余小朋友,比如十七岁还上三年级的张天昊,他识数字的时候一定要咬手指头,从大拇指到食指、中指,一个一个地咬过去,每天上算术课,每天咬一遍手指头,指甲都咬得变形了。可是,如果把他的手绑起来别在背后,他咬不着指头,就一个数目字都不会数,把眼珠子翻成两颗白玻璃球儿也不会数! 这样说起来,贝贝真是个省心的孩子,他真的是没有让别人太麻烦。 你看现在,贝贝吃完了饭,知道要帮奶奶收拾桌子,把用过的碗筷送进厨房里,还主动拿抹布擦他不小心滴在桌上的油汤。 凝固的油汤不好擦,桌面被贝贝弄成了大花脸,灯光照上去腻腻的一大片。 奶奶表扬他:“贝贝真能干!桌子要说谢谢你了。” “不用谢。”贝贝笑得眼睛眯成缝。 “以后再擦桌子,最好用热水。桌子喜欢洗热水澡。” “热水澡。”贝贝重复着,很负责地用手摸了摸抹布,摇头,“不热。桌子不喜欢。” 奶奶耐心地:“我们来弄热它。” 奶奶把贝贝带到厨房,往洗池里放了热水,指导贝贝搓抹布,再用热乎乎的抹布擦桌子。奶奶一边讲,一边示范给贝贝看。 这样的程序,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还要继续重复多少遍呢?奶奶心里没有数。 不管怎么说,重复一遍好一遍吧?即便是条件反射,说了也比不说好吧? 桌子擦干净了,碗洗干净了,贝贝还主动用肥皂清洁了自己的手。他把一双湿淋淋的手伸到妹妹面前,炫耀说:“你看,很干净!” 大狗不光用眼睛看,还负责任地用鼻子闻。它被一股香香的肥皂味呛了个喷嚏。 贝贝叫起来:“不讲卫生啊!”打喷嚏不能够对着别人,咳嗽、挖鼻孔都不能对着别人,这是奶奶说了很多遍的话,贝贝都已经记住了,妹妹还是记不住。妹妹这家伙有时候很顽固。 奶奶在桌边坐下来,招手喊贝贝:“好啦,手洗干净了就过来吧。” 贝贝凑到奶奶身边去,甜蜜蜜地说:“奶奶我好喜欢你。” 奶奶郑重其事回答他:“我也喜欢你。”贝贝当运输队长,在桌子和橱柜之间来来回回地搬运小零碎,共计有一块软木板,一套标签纸,一叠压条纸,一盒昆虫针、一盒大头针、一把镊子,还有几个大小不同的标本盒。他还拿来了防蛀虫的樟脑丸,给标本盒涂上颜色的水彩笔,奶奶写标签要用的黑水笔。所有这些东西,他不能确信哪样用得上,哪样用不上,反正是统统搬过来预备着。 蝴蝶从三角袋里取出来了,在一张白纸上安静地躺着呢,紫蓝色的,翅周带着墨黑色的环纹,真漂亮。 妹妹不愿意别人冷落了它,跟着踱过来,伸长脖颈往桌上看,喷出的鼻息把蝴蝶吹得原地翻了个身。贝贝生气地揪揪它的耳朵:“轻一点!” 奶奶要先给贝贝做功课,用镊子把蝴蝶轻轻夹起来:“说说看,这叫什么蝶?” 贝贝抓耳挠腮。吃饭前奶奶还教了他,可是转眼之间他忘了。 “蓝颜色……”他试试探探地猜。 “蓝带什么蝶?”奶奶提醒他。 “老虎蝶。”贝贝终于想出一个词。 奶奶叹口气:“你说的那种不叫老虎蝶,叫中华虎凤蝶。虎凤蝶是橘黄色的,这只蝴蝶是深蓝色的,它叫蓝带环纹蝶。” “做标本!做!”贝贝抓住奶奶的手,大叫。他的眉心皱起来了,鼻尖上泛出潮红,这表明他学习的耐心到了极限。 奶奶适时而止,不再坚持。祖孙俩由动口转为动手。 小心地把夹在镊子上的蝴蝶平放在软木板上,左手用镊尖轻按住蝴蝶的腹,右手拿昆虫针一点一点地整理好蝶翅和触角,要理出飞翔中的姿态。再用透明的压翅条轻压翅面,而后插针固定。 所有的程序都由贝贝一个人完成,奶奶仅仅在旁边指导,偶尔帮忙拨弄两下。 因为全神贯注,贝贝半张着嘴,鼻尖沁出汗珠,口水在牙床和嘴唇间聚成一个小水潭,亮晶晶地反射着白炽灯的光。他的动作虽然笨拙迟缓,却有条不紊,看起来做这样的标本已经不止十次百次了,已经胸有成竹了。 很奇怪,这么一个脑瓜儿短路的孩子,一沾上抓蝴蝶和做标本的事,竟莫名其妙地显出聪慧,显出灵动,仿佛冥冥之中得了上帝的点拨,因而尽善尽美。 到他长大以后,能不能就以此为生呢?被某个昆虫博物馆雇用,或者开个小小的蝴蝶标本店,可以吗?奶奶这么想。 希望如此。有希望总是好的。 “疼。不怕啊。”贝贝把一根钢针插进蝴蝶胸腹时,嘴角跟着咧了一下,赶紧咝咝地吸气,仿佛昆虫针插在他的身上。 “蝴蝶死了,它不会疼。”奶奶安慰他。 “不疼。要勇敢。”贝贝想起自己生病打针的事,“好孩子不能哭。” 几年中,奶奶和贝贝做好的标本一排一排地挂在墙壁上,像结队上学的小朋友,又像列队出操的仪仗兵。蝴蝶的颜色有黑,有红,有黄,有蓝。有的像在安静地沉思,有的像是昂首欲动,还有几只甚至显出了翩翩欲飞的姿态。它们集体恬息在祖孙两人的世界里,白天装点了一墙壁的美丽,晚上闪烁出神秘的幽微。 “漂亮。好看。” 妹妹趴在地板上。贝贝骑跨在妹妹背上。一人一狗仰头看墙上的蝴蝶,都把眼睛眯缝起来,显出沉醉的样子。 第四章 亲爱的奶奶 奶奶快到七十岁了,可是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缝补洗涮,接送贝贝上学放学,照顾他的吃喝穿戴……对了,她还要照料大狗妹妹的吃喝,隔三差四地为它洗澡、梳毛、修剪指甲。谁让奶奶是个干净讲究的老人呢? 奶奶就像个陀螺,整天就这么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总没个停的时候。 人家的奶奶们凑到一块儿,喜欢絮絮叨叨地抱怨:“哎哟,老了,眼花了,手脚也不灵便了!真是没个活头了。” 贝贝奶奶却逢人便说:“我还行!我眼神好,腰不疼,手不打颤,年轻着呢。” 居委会洪阿姨觉得老人家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想个主意说:“贝贝奶奶啊,我帮你请个钟点工回家吧?搭把手照料孩子,免得你一个人太辛苦。” 贝贝奶奶嗬嗬地笑:“这样吧,谁家要请钟点工,你帮我介绍,我去做啊。” 洪阿姨无话可说了。其实洪阿姨也知道,靠奶奶一个人的退休金,雇不起钟点工。如果由居委会出面花钱请一个呢?好像又没有这样的先例,这笔账没法出。 洪阿姨知道奶奶是个自尊的人,用任何办法帮助她,公的或者私的,都会伤害这种自尊。洪阿姨只能默默地关心这一家,时不时地过去串串门,捎带着搭手做点事。 一转眼,祖孙两个在康盛小区居住五年了。如果用植物来打比方,刚搬来的时候贝贝还是一株嫩苗苗,现在已经是一棵汁液饱满的树,被阳光照着,被水肥滋养着,一天一天飞快地长,树皮要绽破了一样地长,满树的叶子肥绿得要滴水,枝顶儿要伸到高高的天空和阳光里。 奶奶呢?奶奶的树却是越长越瘦了,越长越矮了,树叶子萎黄得快要掉落了。小树把根扎进了老树的身体中,吱吱地喝着营养,所以老树愈见干瘪,飞快地走向衰亡。 老树明白这个道理,它是心甘情愿做奉献。小树不明白。小树如果能明白,它就不会把自己的根伸得那么长。 其实奶奶原本不是这么干瘦的,奶奶也曾经年轻过,新鲜过。那时候奶奶在中学里当老师,做班主任,教语文。奶奶会背诸葛亮的《出师表》,会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还会背许许多多的好文章。奶奶教育了成百上千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把自己的儿子教成了一个优秀的地质工作者。 奶奶的丈夫因为癌症去世了,奶奶很悲痛。还好,儿子很快就把媳妇娶回了家,让奶奶心里又有了安慰。 奶奶退休的这一年,贝贝出生。真是巧啊,小夫妻俩就像是计算好了一样,算准了奶奶心里想要的是什么。那一天早晨,隔着婴儿室的玻璃窗,奶奶凝望小床上那个粉红色的肉团团,简直就觉得快乐太多,也太满,必须化成眼泪,畅畅快快地流出来。 好景不长,很快大家就发现了贝贝的异样。这是个唐氏症婴儿。这样的病症永远无法治愈。贝贝将会浑噩无知地度过他的一生。 怎么会这样呢?有癌症,有肝炎、肺结核、胃病肾病艾滋病,怎么又会出来一个唐氏症?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还有完没有完? 可是,又为什么不会这样?不幸总是会发生的,不是在你家,就是在他家,总是要有一些家庭出来承受。 如果上帝存心惩罚人类,奶奶的家庭就是在替人类受难。 奶奶抱起了贝贝,亲着他的脸,对儿子和媳妇说:“没事的,这孩子交给我来养,你们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千万别让工作受影响。” 结果就是:不幸的家庭往往会延续着这种不幸。贝贝刚满两岁,年轻的父亲在野外勘探中遭遇山体滑坡,尸体都没有能够找到。他的妻子无法面对这个残破家庭和残疾孩子,选择了离家出走。不知道去了哪儿,从此再没有露面。 奶奶从来也没有谴责过自己的儿媳。老人家理解了一切。儿媳太年轻,她背上的包袱太重,她该有自己的好日子。如果上帝不公平,那就让奶奶还给她一点公平吧。 六十岁的退休中学女教师,带着唐氏症的小孙子,开始了两个人的岁月。 奶奶觉得这样挺好。有一份说得过去的退休工资,有一个总在不停长大的孩子,日子能够看得到尽头。希望当然是谈不上的,可是,还不至于陷入绝望。想想那些生下来就瘫着不能动弹的孩子,那些携带了艾滋病毒的孩子,那些被白血病折磨得七荤八素的孩子,像贝贝这样欢蹦乱跳、能吃能睡,能追在她的身后喊“奶奶”,能自己洗澡、买东西、跟外人交往、数得清“一二三四”……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人活一世还能要求多少东西呢?知足常乐,心存感恩,这样的境界奶奶早已经达到。 如果不是感觉自己一天天地衰老,如果不是想到有一天终究会死去…… 所以奶奶才要一遍遍地教会贝贝洗澡、梳头发、随冷暖添减衣服、认字、识数。奶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有紧迫感,她希望在自己死了之后,贝贝还能够有质量地活着。 每晚睡觉前,奶奶检查了贝贝洗干净的脸和手之后,祖孙俩会温习一遍这一天学到的东西。奶奶提示说:“床前明月光……” 贝贝口齿不清地接着背:“……疑是地上霜。举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什么是‘明月光’呢?”贝贝扭头朝窗户外面看:“月亮爸爸。” “‘故乡’在哪儿啊?” 贝贝伸出右手的食指,用劲戳自己胸脯。 奶奶惊喜莫名:“贝贝说得太好了!故乡就是家,人住在家里,家住在人的心里。贝贝要记好啊,长大以后无论去了哪儿,不能忘记你曾经有一个家呀。” 贝贝这时候会懵懵懂懂抬头,看卧室墙上的一帧照片。照片里有穿西装的男人和披婚纱的女人,他们都那么年轻,他们都笑得那么甜蜜。 贝贝知道那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代表“家”。家就是墙上的两个人。 再小一点的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吧,贝贝好不容易能够清清楚楚发出“爸爸”和“妈妈”的声音,他脚步不稳地跟着奶奶出门,心里的快乐不知道如何抒发,管迎面过来的每一个年轻男人都喊“爸爸”,管年轻女人都喊“妈妈”。被喊的人满面通红,脾气好的低了头疾步而逃,性子冷的在喉咙里咕哝一句“有毛病”。刺儿头的干脆斥责奶奶:“你这老太太怎么教小孩子的啊?我还没结婚呢,你存心啊?” 奶奶就一个劲地道歉,真心实意地道歉。 可是贝贝不明白原因,以为对方是责怪自己喊得不够热情和响亮。 于是奶奶道着歉的同时,贝贝憋红了面孔,直了脖子,更大声地喊出来:“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有毛病的孩子啊。那些人终于弄清楚了,哭笑不得,不再追究。 奶奶教育贝贝:“爸爸妈妈只有一个,他们住在墙上的镜框子里。 管别的人不能喊爸妈,要喊叔叔和阿姨,伯伯和婶婶。” “爸爸。妈妈。”贝贝还是忍不住地喊。小孩子天性就对这两个字有亲近感。 奶奶假装生气:“你再喊,墙上的爸爸妈妈要生气了,一生气,他们就要从墙上掉下来了。” 这么一说,贝贝才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从那么高的墙上掉下来,会摔破腿,会流血,那该有多疼啊。孝顺的贝贝不要让爸爸妈妈疼,所以他从此不再乱喊这两个字。 偶尔,他路过街边的婚纱摄影店时,看到镶在镜框里的男人和女人,还是会偷偷在心里喊一声:“爸爸。妈妈。” 小声地喊,不能让别人听见。可是喊出这一声之后,心里很快乐,滑溜溜的,暖呼呼的,像寒冬时节手心里捂着一块烤山芋一样。 有一天,贝贝和妹妹在小区的草地上玩,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牵了两条威风凛凛的大狗走过来。狗的颜色都是灰黄,看起来跟妹妹相似。妹妹很兴奋,耳朵支棱着,四条腿绷得笔直,喉咙里汪汪地低吠。 贝贝却奇怪地急了眼,死命抱住妹妹的脖子不肯放它走。“不能!不能!”他恳求妹妹。 回到家里,贝贝向奶奶汇报:“喊爸爸妈妈呀。”他指着怏怏不乐的妹妹。 他以为妹妹那么兴奋,是因为看见了它的爸爸妈妈。 “不能喊。”贝贝说,“要生气。掉下来,疼。”奶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心疼地搂住贝贝:“贝贝多孝顺啊,多知道心疼爸爸妈妈呀。贝贝放心,爸爸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他们现在天天都在笑。” 贝贝抬头看墙上,镜框里的爸爸妈妈果然是在笑。贝贝鹦鹉学舌地:“要笑,不能生气。”奶奶说:“对,不能生气。”贝贝拍着自己胸脯:“贝贝不让。” 奶奶更紧地搂住了他:“要是妈妈知道贝贝这么乖,她会后悔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贝贝弄不清楚了。是不是后悔钻进镜框子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到了,天气很坏,太阳始终藏在厚厚的云层里不露面,气压低得让人透不过气,家里的墙壁啦地面啦都是湿漉漉的,仿佛拧一把就能够挤出水。只有妹妹很开心,因为它可以在草地上追着低飞的蜻蜓玩,呼哧呼哧跑出一身汗。 奶奶在厨房里择菜,贝贝趴在旁边的小饭桌上画蝴蝶。他拿笔的姿势很笨拙,一笔一画用了吃奶的劲,好几次把图画纸都划破了。他画出的蝴蝶不太像蝴蝶,像一架歪歪斜斜的纸飞机,而且是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奶奶用眼睛瞄着他的画:“想一想,蝴蝶的触须有几根?” 贝贝放下笔,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又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奶奶说:“这是几?左手和右手加起来一共是几?” 贝贝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想了想,把左手放下来。 “对了,是两根。你现在画了几根?” 贝贝低头看自己的画,发现多出一根,慌忙拿起橡皮擦,结果把三根触须统统擦没了。 奶奶指点他:“擦橡皮要用巧劲,要拿橡皮尖尖擦。”说完这句话之后,奶奶忽然感觉胸口一紧,就好像被什么人的手用劲地揪住了心脏,并且狠劲地捏了一把似的,她一下子透不过气,脸色煞白。 贝贝跑过来,把笔塞到她手中,要求:“奶奶画。”奶奶不动。她不敢动。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贝贝摇晃着她:“奶奶画。” 奶奶用手撑着洗碗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吸气,大口地吸气。贝贝见奶奶不理睬他,心里急,更大声地:“奶奶画呀!”奶奶慢慢地缓过气,坐下来,勉强朝着贝贝笑:“奶奶有点累,让奶奶歇一歇。” 这事情出了之后,奶奶不敢耽误,去医院心脏科挂了专家号。专家给奶奶做了心电图,做了心脏彩超,还做了一系列血液检查,最后得出结论:奶奶的心脏血管已经有过轻微的梗塞,要警惕下一次更大规模梗塞的发生。 奶奶问医生:“我应该怎么办?” 医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给出的提醒是:不要搬运重物;洗澡时间不宜过长;气候骤冷时尤其注重保暖;放松精神,愉快生活。 “老人家,回去跟你的儿女说,发病不可怕,耽误抢救时间最可怕。你的身边时时刻刻都不能离开人。”医生告诫说。 奶奶微笑着答:“放心吧,我的儿女都孝顺,我家里有的是照顾我的人。” 医生点头道:“那就好。” 他给奶奶开了长期服用的阿司匹林,还开了用于紧急抢救的硝酸甘油片。 奶奶回到家,静静地想了一晚上,脑子里想到的全都是贝贝。贝贝只有她一个亲人了。贝贝需要她照顾。贝贝还没有长大,无法独自生活。最起码她要支撑到贝贝年满十八岁,那时候他会明白人死了是怎么回事,他能够承担奶奶去世的痛苦。还有还有…… 奶奶心里想,无论如何,她的责任还没有尽到头,这时候死了,她就是逃兵了。 第二天,贝贝看见奶奶从药瓶子里拿阿司匹林吃。 “奶奶发烧。”贝贝说。因为他自己发烧时吃过药。 “不,奶奶不是发烧,奶奶是心脏生了病。”贝贝吃惊地看着奶奶,说话马上带了哭腔:“不要生病!不要疼!” 奶奶柔声地劝慰他:“没关系的,吃了药,病就会好。” 贝贝催促她:“要快点好!”奶奶把贝贝拉到怀里,指给他看那个盛着硝酸甘油片的小药盒:“贝贝一定要记住,这是奶奶的救命药,如果奶奶病得厉害了,就拿一片药放到奶奶嘴巴里。” 奶奶张开嘴,卷起舌头,指着舌尖下面的部位,告诉贝贝说,药片就放在这儿。 “苦。”贝贝做出一副苦相。 “奶奶不怕苦。有了这个药,奶奶就不会死。” “哦。”贝贝拖长声音,好像是懂了。 奶奶接着问:“贝贝还记得找警察的电话号码是什么吗?” “110。”贝贝雀跃地答。 奶奶把电话机拖过来,举在手里:“贝贝指指看,是哪几个号码键?” 贝贝一个一个指给奶奶看。 “家里着火了打什么号码?” 贝贝不假思索:“119。” “喊救命车呢?”这是最关键的。 “120。” 奶奶舒一口气。水滴石穿啊,这么多年时时刻刻把这些叮嘱放在嘴边上,为的就是紧要时机能够出现奇迹啊。 奶奶还琢磨,要不要假装昏死一回,让贝贝有一个实习和预演的机会呢? 好像不合适。贝贝是个诚实的人,如果欺骗了他,下一回真出事,他就会认为奶奶也是假装的,是考验和吓唬他的,他会把真的事情当成玩笑看。 不管怎么说,贝贝会给奶奶拿药片,会打“120”或者“110”,这就可以了。奶奶相信自己的心脏不至于脆弱成肥皂泡,说破裂就破裂。 对贝贝如此的耳提面命,不过就是防而不备罢了。 第五章 上学去 星期一。 仲秋的第一次寒流过去之后,天气很晴朗,抬起头来,难得见到南京上空碧蓝碧蓝的天。阳光把小区的道路照得光灿灿的,上班的大人和上学的孩子川流不息地从路上走过去,涌出小区的门,往左拐,或者往右行,去搭便车、公交车、地铁。也有很多开私家车的,车身被勤快的爱车人擦得铮亮,车窗反射着耀眼的光,小心的司机们一律贴着路边,松开刹车,慢慢滑行,车速几乎比步行还慢。在自家的小区里开车,车主们总是格外低调。 奶奶骑着一辆崭新的电动三轮车,轻快地滑上大路,送贝贝上学。 奶奶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她驾驶的电动三轮车是鲜红色的,一白一红,混在穿校服的孩子和穿制服的上班族中间,非常耀眼,引得一路上都有人跟奶奶招呼。 “奶奶,送贝贝上学啊。” “奶奶你慢慢骑啊。” “要不要帮忙啊奶奶?” 奶奶把车速放慢,一路点头作答,笑容满面。打招呼的这些行人中,有人曾经做过她的学生,也有一些人的父母做过她的学生,这样的关系,源远流长,淡泊,然而温暖。 再早之前,奶奶是骑一辆女式自行车送贝贝上学的。七十岁的干瘦干瘦的奶奶,车后面驮上一个敦敦实实的胖小子,叫别人看着都替她吃力。平路上骑着还好,逢到上坡上桥,奶奶要用劲地弓下腰,耸起肩,把体形弯曲成一只虾子,还要左左右右晃动着身体,把脚踏板踩得吱嘎吱嘎叫。再骑不上去,奶奶就要下车,也让贝贝下车,然后推着空车过桥。 洪阿姨有一天站在路边目睹了这一幕。她觉得心都疼得揪起来了。她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由居委会出面请一个义工,每天帮忙做接送贝贝的事。这钱如果居委会不能出,她愿意悄悄出在自己工资里。 奶奶仍然是不答应。奶奶说:“我自己能动,就不要麻烦别人。等我实在不能动了,再说不能动的事。” 洪阿姨笑起来:“奶奶啊,等你不能动了再说事,那不成了我的失职啦?” 奶奶也跟着笑:“你不失职,我能够做证明。”话是这么说,洪阿姨还是惦记着这件事。有一次市里的慈善总会下到社区搞活动,赞助了几辆专为残疾人设计制造的电动三轮车,洪阿姨帮奶奶申请到了其中这一辆。这回奶奶没有再推辞,因为她已经在医院检查出了心脏有毛病。 “人老了,不能不服老啊。”奶奶对洪阿姨叹息说。 电动三轮车相比自行车,替奶奶省了很多力。而且,小区里的水电工李大勇有了用武之地啦。他每天早晚都要守在车库门口,弓着身子帮奶奶把车子推进推出。车库入口是个很大的斜坡,还带着弯道,三轮车不比自行车,如果奶奶自己推,那才是要人命的事。还有,电动三轮车需要用电瓶,电瓶每隔两天就要充一次电,如果小伙子不帮忙,死沉的电瓶能把奶奶拽闪了腰。 因为负责了电动三轮车的事,李大勇理直气壮地向居委会洪主任要求应聘社区义工。 洪主任说:“当义工要有奉献精神的,你有吗?” 李大勇答:“我每天帮贝贝奶奶搬电动车,不算奉献吗?” 洪主任眯起眼睛:“可我听说,你是个上班吊儿郎当的人,工作不负责任,三天两头要被扣工资。” 李大勇很不屑地:“上班是上班,义工是义工,两码事。” “上班都上不好的人,义工能干得长?” 洪主任一句话就把李大勇钉上了耻辱柱。李大勇同样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可是他心里对洪主任有看法:招义工是招公务员吗?要品学兼优笔试面试过关斩将才能够上吗?毛病啊! 不让当就不当。不稀罕。没工夫陪你们玩。 但是贝贝奶奶的电动车还是要搬的,两回事。为奶奶搬车,李大勇喜欢做,愿意做。俗话说,有钱还难买“愿意”呢。 原因也简单,李大勇喜欢跟这家里的一老一小打交道。 头一回认识贝贝奶奶,是去她家里修水管。水管漏了,要换垫圈。 这活儿很简单,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事。完事后要洗手。洗完手,奶奶递给他擦手的是一块新毛巾。李大勇当时就呆住了:他去小区里别的人家修水电,主人给他擦手的都是废弃不用的旧毛巾。李大勇犹豫着不肯拿那条毛巾用,怕糟蹋。奶奶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你是客人,客人要用最好的。 李大勇拿新毛巾擦了手。他的心里也像是被新毛巾擦过了一样,光亮,崭新,一尘不染。 过不久,李大勇在小区里拉电线悬挂国庆节的灯笼。那天贝贝一直守在旁边看稀罕。到吃午饭时,李大勇丢下满地的东西就走,顺口嘱咐了旁边的孩子:“看着点儿,不准别人动。”结果李大勇捧着饭碗时有女孩子来找他玩,他又陪着女孩子上街去做好看的手指甲,居然把干了一半的活儿忘得干干净净。下午回小区,才知道老实的贝贝一直在看守着那些电线和工具,贝贝的奶奶端个小凳子坐下陪着贝贝看。奶奶说,不看着不放心啊,东西被坏人顺走了怎么办?电线接了半拉,谁知道带电不带电? 那天李大勇是真的惭愧,在这一对心地淳厚的老人孩子面前,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很操蛋,做事太不靠谱,做人也太不靠边。 从那之后,李大勇在心里把自己定位成老人孩子的“守护人”。他督促自己每时每刻地注视他们,守护他们,帮助他们。是义工也好,不是义工也好,他这么做,跟责任无关,是因为心里需要,因为他做了之后觉得安逸。 每次在路边坐上三轮车,贝贝都不忘记跟大勇叔叔说再见。他还有一句要郑重声明的话就是:“我上学去啦!” 他上学去了。笑容满面地坐着,穿一身天蓝色的运动服,后背上像模像样地背着一个鲜黄色的小书包,心宽体胖的模样,活像一尊佛。他的手脸干干净净,头发是沾水之后梳出来的,一丝都不乱。他的衣服上没有一点污渍,眼睛里没有一点阴影。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纯净如水晶的孩子。 这一天,小区门口的值班保安是小巴子。他看见贝贝手臂上别着一块小布片,两指长,两指宽,上面还用红笔画上四条红杠杠,觉得好奇怪,走上去摸了摸,说:“贝贝你别的这是什么呀?” 贝贝歪过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很自豪地答:“班长!”小巴子不明白,还想接着问,奶奶急忙朝他挤眼睛。 上个星期贝贝的学校里来了一群红领巾,是附近另一所小学校的高年级生,他们到培智学校做义工,教这些智障儿童画画、剪纸、做游戏。贝贝发现几个哥哥姐姐的校服胳膊上都别着一块小臂章,上面画着一条、两条、三条红杠杠。贝贝回家比划着说给奶奶听,要求在自己衣服上也别上那么一块。奶奶为难了:一条、两条、三条杠,那是人家少先队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的标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用。可是奶奶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够拒绝贝贝。所以老人家就剪了一块布,拿红笔画上四条杠,别在贝贝衣服上。既满足了孩子的愿望,又不至于亵渎了少先队的尊严。 贝贝很开心,他觉得四条杠比三条杠更加了不起。他把别了布片的手臂伸给妹妹看,告诉它说:“是班长啊。” 妹妹真没出息,它不知道班长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用鼻子使劲地嗅布片,还试图伸出舌头舔,慌得贝贝赶紧捂紧了手臂喊:“不能吃!不能吃!” 既然不能吃,妹妹就没什么劲了,连一眼都懒得再瞧,趴到一旁打起了哈欠,搞得贝贝很扫兴。 奶奶安慰他:“妹妹不喜欢没关系,老师会喜欢的。好孩子才能戴上四条杠,贝贝要做好孩子哦。” 现在,贝贝戴着四条红杠杠的臂章去上学,满心欢喜,满脸得意。 他宽容地原谅了小巴子叔叔的无知:叔叔不上学,当然就不知道什么叫“班长”。 “是班长啊。”他又一次为自己做了声明。 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每周一照例要守候在学校门口。周一的这天很重要,因为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喜欢来上学,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们在家中度过周末假期后,会对学校有了陌生感,会想出种种办法耍赖,哭啊,闹啊,揪住家长的衣服不让他们走啊,进了校门一转身又要出门啊,总之会有一场又一场的闹剧和喜剧要上演。而这每一场剧目,都要等着程校长出面做调停,想方设法地把演员劝下场,把大幕合闭上。 周二周三,情况好一点了。周四周五,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学校生活,早晨站在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是笑容满面了。可是两天的周末一过,闹剧和喜剧又一次周而复始地开场。 一星期又一个星期。一学期又一个学期。真是累。真是麻烦。 可是,如果程校长的学生都像普通孩子们一个样,学校怎么会叫“培智学校”呢?教育局又为什么要百里挑一挑上程校长来担当责任呢? 程校长懂得她的学校的特殊性,也懂得她的学生的特殊性,所以每个周一的早晨,她都要早早地赶到学校里,站在大门口,打足了精神准备应付一切。 程校长瘦瘦的,看上去最多四十岁,头发修剪得很有层次感,脸上化了淡妆,穿一件橘红色的毛衣,配一条素色丝巾,鲜亮,喜气。培智学校的女老师,衣着都鲜亮,这是程校长的要求,因为她发现学校的孩子们对色彩都敏感,在缤纷的环境中会愉快,在清冷的气氛里会焦躁和暴戾。 是什么原因呢?这些孩子的脑瓜子里有什么特殊的构成呢?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今天好像还好,哭闹的孩子不算太多。十七岁的张天昊,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因为早晨出门时没有穿上他最喜欢的白球鞋,伤心得两眼哭成两个小红桃,都到了学校门口了,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喉咙里“忽”一下,“忽”又一下,像一个嗝接着一个嗝,叫人又好气又好笑。程校长问他妈妈,为什么没给他穿白球鞋?他妈妈就诉苦:白球鞋穿上脚就不肯脱,都臭啦,都要被脚汗捂烂啦,周末回家说帮他洗一下吧,结果鞋子晒了一天太阳还没有干,这孩子就闹成这个样。妈妈叹着气说,真是不懂事啊。 程校长转头对男孩:“给老师看看,你今天穿了什么鞋?”男孩脸上挂着泪,努力地要抬起一条腿,一下子没站稳,身子往旁边歪过去,被程校长眼快手疾地扶住。 程校长略带夸张地惊叹道:“哎呀,张天昊今天穿的是一双新皮鞋呀!瞧瞧,多么漂亮的鞋,亮得能够照见人影子。今天我们该请你上台表演踢踏舞了!” 男孩马上就弯了腰,像个高度近视者一样,几乎要贴着鞋面去审视自己的鞋。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皱起哭红的鼻子,眉开眼笑了。 他妈妈由衷地赞叹说:“还是程校长有办法。难怪孩子们都服你。” 程校长说:“是人都知道好歹,对他们多夸奖多说好话是没错的。”男孩甩开他妈妈的手,兴冲冲地进了校门。每走一步,都把腿抬得高高的,怕人家看不见他的新皮鞋。 接下来的喜剧主角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走到校门口时,忽然辫子散了,粉红色的蝴蝶结从头上掉下来了,又被从她身边走过去的五年级生唐乐乐踩了一脚。唐乐乐身高一米七,体重足有一百八十斤,这一脚踩上去,蝴蝶结噩运难逃,被碾成了一团破抹布,污脏,稀烂。可是迟钝的唐乐乐没有察觉,目不斜视地扬长而过。长相俊秀的小女孩舍不得漂亮的蝴蝶结被玷污,瞬间变成一头狂怒的小狮子,毫无理由地揪住她妈妈就打,不依不饶,没轻没重。可怜的母亲没处躲闪,又不能还手,连声哀告:“小雨你住手,你别打妈妈了,住手啊。” 程校长走过去,从背后别住小女孩的手:“我看看这是谁呀?谁在做坏事?一定不是我们学校的吴小雨。” 叫小雨的女孩子手不能动了,就原地跺着双脚,口齿不清地叫:“辫子!辫子!”程校长笑眯眯地:“好,老师来给你扎辫子。小雨要扎个什么花样?还珠格格那样的,还是白雪公主那样的?”女孩子破涕为笑,一头扎到程校长怀里撒起了娇:“要还珠格格啊!” 程校长趁势教育她:“还珠格格从来不打人,吴小雨也不应该打妈妈。” 吴小雨立刻就认错:“妈妈对不起。” 做妈妈的也容易满足,一激动,眼圈儿马上发了红。 吴小雨却不是个好说话的人,马上提出了新要求:“要道歉。” “是要唐乐乐道歉吗?”程校长问她。 吴小雨鸡啄米般地点头。 程校长招手,叫来了正在学校操场上闲逛的唐乐乐。 “唐乐乐,你刚才不小心把吴小雨的蝴蝶结踩坏了,你看吴小雨都哭了。你是男孩子,还是高年级的大哥哥,应该怎么办?” 唐乐乐双手插在衣袋里,笑嘻嘻的,一口否认:“我没有踩。” 程校长很有耐心:“不,你踩了,我们大家都看见了。” 唐乐乐仍旧嘻嘻笑:“我没有看见。” “你当然没有看见,你要是看见了就不会去踩了,对不对?” “对。”唐乐乐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既然大家看见了,就说明你踩了。你是无意,老师和吴小雨都不会责怪你。你现在只需要对吴小雨做一件事。是什么事啊?” 唐乐乐不笑了,两眼望天,在思考,一边把他的身体摇来晃去,摇来晃去。 程校长说:“老师跟你谈话时,你不能乱动,要好好站着,这是对人的尊重,懂不懂?” “懂。”唐乐乐就忍住不动。 “你应该做什么事?想好了吗?” 唐乐乐终于憋出三个字:“对不起。” 吴小雨马上笑起来,训练有素地答:“没关系。”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吴小雨主动上前拉起唐乐乐的手,进校门。 吴小雨的妈妈抱怨道:“说翻脸就翻脸,说天晴就天晴,这叫什么事啊?” 程校长说:“这样的孩子都是玻璃人儿,干净透亮,可是一撒手呢,就会摔成碎片。上帝把一个玻璃人交到你手上,那是要你担责任的。” 吴小雨的妈妈若有所思,离开校门时还在低着脑袋想事。 贝贝奶奶离校门老远就下了车,又招呼贝贝下车,祖孙两个推着车往学校走。学校在一条热闹的巷子里,门口的通道很局促,进来出去的又都是这些特别的孩子们,思维反应慢,动作不协调,奶奶生怕骑着电动车一不留神撞着了谁,总是推着车子进校门。 程校长赶紧上前帮忙,一只手扶在车龙头上:“贝贝奶奶,这车推着太沉了。” 奶奶说:“没事没事,程校长你别动,我能行。” 贝贝在旁边大声叫:“程校长早!” 程校长笑着回答他:“贝贝早。” 贝贝绕过电动车,拦在程校长前面,把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来:“你看啊!”程校长看见了贝贝衣袖上别着的布片片,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哟”了一声,说:“贝贝当上班长啦?” 贝贝眉开眼笑地强调:“四个啊!”同时伸出了四根手指,举在程校长面前。 “了不起!四条杠,是大班长呢。以后贝贝要当老师的小助手了。” 贝贝更开心,撒腿就往教室里奔,都忘了跟奶奶说再见。 “孩子知道要好,不容易。”程校长感叹。 “是学校老师教育得好。”奶奶真心感谢。 贝贝进了三年级教室,到处找人看他胳膊上的四条杠。他首先碰到的是李莹莹。李莹莹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个子细高细高的,紧身牛仔裤让她的两条腿显得格外直也格外长,额头光洁,眼睛漆黑,小巧红润的嘴巴紧紧抿着,连带着眉头微微蹙起,一副表情严肃、深思熟虑的模样。如果没有人跟她交谈、说话,只由她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个孤独症患儿。 贝贝凑过去,把戴着臂章的胳膊伸到她面前:“李莹莹,看!” 李莹莹像个芭蕾舞演员一样地坐着,上身笔挺,双眼严肃地目视前方,天鹅一样优美的长脖颈一动不动。 贝贝哀求她:“看啊。” 贝贝对李莹莹很耐心。老师在班上不止一次地讲过李莹莹的病,要求大家对她要耐心。贝贝不懂得什么叫“孤独症”,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李莹莹心里不快乐。一个人从早到晚孤零地坐着,跟谁都不说话,班里的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多没有意思啊! “李莹莹……”贝贝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衣服了。贝贝手脚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多大的力,可怜的李莹莹在他手里成了个“不倒翁”:上身依旧笔挺地坐着,以屁股为重心,在贝贝的拉扯下摇来晃去。可是她还是闭紧嘴巴,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贝贝终于灰了心,离开李莹莹,去寻找另一个能够欣赏他的臂章的人。 唐乐乐双手插在衣袋里,晃晃悠悠地沿着走廊闲逛。路过三年级教室,发现里面很热闹,就把脑袋伸进教室门框里看。他一眼瞥见了贝贝胳膊上的新鲜玩意儿。 “什么呀?我看看!” 唐乐乐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跟李莹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嗵嗵地冲进门,饿虎扑食一样地抓住贝贝的肩,只一拨,就把贝贝的身体转了个个儿。他接着伸手,抓住四条红杠的布片片,“刺啦”的一声,布片从贝贝的衣袖脱离,到了唐乐乐手中。 贝贝的天蓝色运动服被撕破一道口,露出里面的红毛衣,像是衣袖上突然间长出一只红眼睛。他被吓傻了,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拿虎背熊腰的唐乐乐怎么样好。 吴小雨从教室的另一头一连跨过四张椅子,赶到了贝贝身边,很仗义地帮贝贝说话。 吴小雨指责唐乐乐:“你是太监!”把所有不喜欢的人都指认为“太监”,这是吴小雨的方式。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印象,是不是古装历史剧看得太多了。 唐乐乐不屑于搭理她,只顾着往布片片上吐唾沫,想把这东西贴到自己衣袖上。口水太稀薄,没粘住,布片掉在了地上。吴小雨飞快地弯腰拣起来。大家都以为她要交还给贝贝了,结果她没有,她拣起布片之后藏到了自己口袋里,然后一溜烟地出了教室,不见了人影。 唐乐乐胜利地叫:“她是小偷!” 他夸张地把两只手拍得噼噼啪啪响,还摊开来让贝贝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拿。 贝贝眼睁睁地看着唐乐乐晃晃悠悠走出教室。此时他已经完全不能分辨,谁才是对他做了坏事的人,如果他要追讨那块臂章的话,该找唐乐乐要,还是该找吴小雨要。 培智学校的一天,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第六章 蝴蝶翻飞 贝贝的蝴蝶标本越积越多了,多得墙上挂不下,一摞一摞地搁在柜子上,弄得家里像开了一个小型的档案馆。奶奶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蝴蝶要把人挤出屋子了。奶奶放弃了从前贪多求全的原则,开始指导贝贝有选择地做标本。精选一些品种珍贵的、品相优秀的,其余的选择放弃,埋进一只青瓷花盆。 “睡吧,睡吧,做个好梦吧。”奶奶把花盆里的泥土小心翻开,把蝴蝶尸体埋进去,然后拿小铁锹拍紧土面,嘴里嘀嘀咕咕。 奶奶告诉贝贝,人死了都要埋进土里,过去的老话叫“入土为安”,所以蝴蝶死了也得帮忙埋葬它们。不管怎么说,蝴蝶也曾经是生命,活着的时候给世界带来过美好。 “如果有一天奶奶死了……”她有意无意地扯到这件事上。 “奶奶不死!”贝贝对这个问题反应奇快,没等奶奶说完,就捂紧耳朵,眼睛斜斜地瞪着她,大声抗议。 奶奶笑起来,抬手抚一下贝贝的脸:“好,奶奶不死,奶奶陪着贝贝过一辈子。” 有了这个承诺,贝贝不再惊慌,像从前一样快乐起来。 其实贝贝不明白什么叫“死”,他看见奶奶把死了的蝴蝶埋进花盆,隐约知道这就是“死”的结果:要埋进泥土里,还要用铁锹拍紧土,让尸体出不来。他感觉这样的结果很恐怖,出于本能地不喜欢。 妹妹就不一样了,它不认为“死”是一件不好的事,相反,它对花盆里的蝴蝶尸体很好奇,总喜欢勾着脑袋嗅来嗅去,有时候把爪子伸进花盆里,拨一拨那些泥土,像个专注的考古学家。贝贝每次看见了都要阻止它:“不能吃!苦。” 所有不能吃的东西都是因为苦,这是贝贝的简单思维。贝贝善于把世界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也真是的,翻弄花盆怎么就是嘴馋呢?人家不能研究研究,或者是考察考察吗?妹妹很不高兴地耷拉着耳朵走开去。可是刚过了一小会儿,它又忍不住地偷偷摸摸回来,小心翼翼围着花盆转圈圈,再冷不丁地把鼻子探进去嗅一嗅。 有什么办法呢?狗这种家伙天生就好奇。 有一次李大勇到贝贝家里来帮忙换灯泡,看见妹妹绕着花盆嗅个不停,就问贝贝说,盆里面是什么?贝贝回答他:“蝴蝶埋了。”李大勇也跟着好奇起来,拿根小木棍到泥土里面翻,翻出几只死蝴蝶,耸耸肩膀说:“啊哈!” 贝贝不明白这个“啊哈”是什么意思。其实李大勇想要表达的是:蝴蝶也值得正经八百弄个埋葬仪式吗? 奶奶现在不用木头盒子放标本了,木头盒子太贵,就是去批发市场买,也要十来块钱一个。还有,用木头不环保,浪费资源。奶奶是退休的中学老师,有文化有信念的人,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奶奶很清楚。奶奶尝试着自己动手做标本盒,用硬纸板剪裁出来,折边,然后拿胶水粘上,纸板表层再刷一层白漆。白色的盒框更能陪衬出蝴蝶的五彩缤纷。有时候,奶奶还别出心裁地把盒子做成菱形、六角形、椭圆形或者扁圆形。异形的标本盒看上去就像工艺品,精致、小巧,妙不可言。 洪阿姨提了两桶“金龙鱼”调和油到贝贝家里来。她告诉奶奶说,这是超市的促销商品,便宜,她和儿子两个人排队,自己买了两桶,帮奶奶捎了两桶。 “哎哟,多谢你惦记。我给你拿钱去。”奶奶放下标本盒,到里屋柜子里拿钱。 洪阿姨笑着:“看你老人家急的,我又没催你还钱。” 她这时一抬头,看见了满墙壁满柜子的蝴蝶标本。 “妈呀,”她瞪着圆圆的眼睛说,“我的妈妈呀,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蝴蝶!多好看啊,比花朵儿好看,比珍珠宝石好看!” 贝贝仰起头,很自豪地告诉她:“有好多!” 奶奶取了钱出来,接着贝贝的话:“这在我们家里,是一乐!”洪阿姨凑近标本盒,从各个角度看蝶翅上流淌的光,啧啧地惊叹着,挨个儿问奶奶:这只黄底子黑花纹的是什么品种?这只黑色带金边的是什么品种?大红色像新娘子的呢?浅绿色小个儿的呢?唉呀呀,她一声声地惊叹,这要是办个蝴蝶标本展,多喜庆啊。 洪阿姨当即就决定,要借康盛小区的会所大厅办个蝴蝶标本展,让社区里的老老少少都跟着乐一乐。 奶奶当时很意外:“这个嘛……好是好……” 洪阿姨跟她开玩笑:“舍不得亮宝啊?” 奶奶乐了:“怎么会呢?我是说……” 洪阿姨一锤定音:“放心吧,筹办工作我来做。社区里刚来了几个做义工的大学生,帮忙的人手有的是。” 洪阿姨走了之后,贝贝问奶奶,什么叫“展览”?奶奶解释说,就是把蝴蝶标本拿出去,放在会所的大厅里,请大家都来看。奶奶说:“好东西要让大家来分享。” “请大勇叔叔啊。”贝贝马上想到每天早晨帮忙搬电动车的李大勇。 “当然,一定要请的。”奶奶允诺他。 “还有吴小雨。” “好啊!我们来写一封给全班同学的邀请信。”奶奶这么说。 贝贝很激动。晚饭后,他一定要奶奶教他写“蝴蝶”两个字。他反反复复在本子上写了好多遍。他把“蝴”字的三个部分写得高高低低,变成了“虫”“古”“月”三个不同的字,而且三个字一个比一个排得低,像是他们班上的学生牵着衣角下台阶一样。他把“蝶”字写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八爪鱼,每一笔都向外飞出去,蹦着跳着挣扎着。 上床很久,他还不肯睡,翻过来倒过去,嘴巴里喃喃有词。这是破天荒的事,往常他总是一沾枕头就打呼噜了。 奶奶进来看他时,贝贝一骨碌坐起来,问了奶奶一句话:“座位呢?” 奶奶马上明白了,这孩子折腾半天睡不着觉,是担心全班同学来了之后没处坐,怕自己的招待不周到。 多么仁义厚道的孩子啊。 奶奶摸着他的耳朵说:“看展览的人都是站着的,坐着就看不清楚了。” 贝贝恍然大悟,用劲点一点头,自己对自己说:“不搬凳子,不能坐。” 因为不用搬凳子,贝贝轻松了,往枕上一趴就睡过去,顷刻间打起了细细的小呼噜。 奶奶坐在床边,把贝贝明天上学要穿的衣服整理好,把脱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捡回来,拿鞋刷子刷干净,鞋头并拢放齐,旁边放上干净的袜子。奶奶还要给他收拾书包,把铅笔削好,把散乱的水彩笔重新排列到盒子里,把卷起来的图画本的边角压平,书包里放进擦鼻涕的手帕、上厕所的手纸,还有一块小小的巧克力。班上那个叫张天昊的男孩子,发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不认,可是只要塞给他一块巧克力,马上就没事。奶奶每次送贝贝上学都要叮嘱他:“给张天昊巧克力啊。” 没有办法,跟这些特殊的孩子们没法去较真,凡事都要顺着脾气捋。 一切收拾妥当了,奶奶最后回到床边,把被窝掖掖紧。孩子睡得多香!做梦了吗?唐氏症的孩子会做些什么样的梦呢?奶奶想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贝贝的脸。丝一样光滑的、散发出热腾腾的睡眠气息的脸。 第二天到学校,贝贝迫不及待地要把蝴蝶展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他的第一个倾诉对象仍然是李莹莹。很奇怪,尽管李莹莹从来都不搭理任何人,贝贝还是喜欢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呢,还是她严肃着小脸的样子特别让人怜爱呢?要是拿这个问题去问贝贝,他一定是说不清楚的。 李莹莹穿着一件乳白色带荷叶边的毛衣,头发上别了好几个五颜六色的小发夹,公主一样漂亮。她独自坐在操场角落里,低着头,手指尖尖上飞快地捻着什么东西。贝贝在满操场的男孩女孩中一眼找到了她,赶快走过去。 “李莹莹,请你啊。”贝贝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如同绅士向淑女发出了舞会邀请。 李莹莹垂着眼皮,专心致志玩着指尖上的东西,贝贝的口头邀请像风一样掠过她的耳朵,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请你看蝴蝶!”贝贝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他的语气有点急,还有了点责怪李莹莹的意思。甚至他还在李莹莹面前蹲下身,想要看到李莹莹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映着什么呢?她怎么从来就不肯抬起眼睛对别人看看呢? 李莹莹的眼睫毛太长了,像一道密密的黑丝帘,阻隔了她和这个世界。贝贝没有能力打开这个阻隔。可是眼尖的贝贝却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李莹莹手指尖上捻着的那团东西是鼻屎!她抠出自己的鼻屎,捏在手里,当成了玩具。 “很脏!不好!”贝贝着急地提醒她。 李莹莹自顾自地玩,捻着绿豆大小的鼻屎团在指尖上转圈圈,享受她自己的快乐。 “不卫生!不好!”贝贝脸都红了。他太有责任心了。 三年级的班主任方秀丽走过来。方秀丽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子,吊眼梢,鼻子和嘴巴都比较大,看上去就有点凶。当初她还是特殊师范学校的学生时,到培智学校来实习,碰上唐乐乐和张天昊打蛮架,两个人又踢又咬像两只急红眼的狼,旁边一个女老师光叫喊不敢往前靠。小方老师走过去,一声大喝,又抓住两个人的手往两边一掰,再一甩,轻而易举就解决了问题。程校长就说,培智学校是要有方秀丽这样唱红脸的人,力气大,喉咙响,看上去有威严,关键时候能够压得住阵。程校长马上打报告把方秀丽要过来,做了班主任,一门心思想要培养她做接班人。 贝贝无法说服李莹莹,又看见小方老师走过来,忍不住告了状:“方老师看,玩鼻屎,不好。”方老师站到李莹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李莹莹根本不抬头,没反应。 方老师咳嗽一下,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李莹莹!”李莹莹身子一哆嗦,像是吓着了一样,手指尖的鼻屎团团掉到了地上。她其实还是知道方老师站在她面前的,也知道玩鼻屎是不对的。可是她就是不抬头,也不说话,身子却一个劲地在长板凳上摇来摇去,摇来摇去,摇出一种奇怪的韵律和节奏感。 摇着摇着,贝贝就看见她的裤裆的颜色变深了,而且,那种湿淋淋的颜色飞快地向下蔓延,一直到她的裤脚处,脚下瞬间汪出一摊水。 方老师一跺脚,恨恨道:“李莹莹,你又做坏事了啊。”李莹莹一声不响,没事人一样,仍然有节奏地摇晃她的身子。从她的两条裤腿上,有一阵阵的尿水味漫出来。 方老师只好伸手,把她拉起来,带到操场对面的更衣室去。那里总是备着这些孩子的第二套衣裤,随时准备更换。 给这些孩子擦身子、换衣服,也是老师的事。尿水还算好,如果是大便,情况更可怕。做培智学校的老师不容易。 也因此,方老师来了不久就后悔。她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要求调离,就一直在复习功课,准备考研究生,曲线救自己。她想,如果总在培智学校待下去,不光自己的智力会退化,男朋友都不愿意。 程校长对此心知肚明。将心比心,如果自己也像小方老师这么年轻,这么优秀,也会难免有异念。人往高处走,世人皆如此,她不能仅凭“责任”和“道德”就去阻挡别人的路。所以她对小方老师的要求是:能走就放她走,走之前好好干。 方老师没有辜负程校长,逢到这种洗洗涮涮的事,她从来都是面不改色地做。 贝贝目送李莹莹扎撒着两条长腿、像青蛙一样拖着湿裤子,被方老师押着往操场对面走,心里有点难过。李莹莹不理睬他,是不是她根本不喜欢看展览呢?如果她真的不喜欢,还要不要给她一张邀请信呢?可是李莹莹不去的话,贝贝的快乐就要少很多啊。 李莹莹什么都不说,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真是让人急。 贝贝对办展览的事情着实很上心,每天回家都要缠着奶奶问:“哪天啊?”他像唱歌似的,口齿不清地嘟哝:“哪天啊?哪天啊?哪天啊?” 奶奶哭笑不得地数落他:“你这个孩子!从来都没有见你这么性急过。你以为办个展览容易呢?洪阿姨又不是天天没事干,她忙啊,居委会有多少事情排着队等她啊,你得容人家腾出手。” 贝贝可不管这些,洪阿姨有很多事,可是贝贝只有这一桩事。这桩事让贝贝放在心上了,那就再也卸不下来了。 洪阿姨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提办展览的话。她也许真的是说过就忘了。奶奶有时候见到她,笑眯眯地打个招呼,从来不把话头往这件事上扯。自尊的奶奶是个有数的人,她不愿意平白无故给别人添麻烦。 为了安抚贝贝的情绪,奶奶哄着贝贝给蝴蝶标本分类,找点事情做做。祖孙两个把家里的蝴蝶标本盒统统找出来,堆在桌子上,一一地过目。 这种黑色、橙色、青白色花纹的属斑蝶科,如果它们受惊扰,就会放出有毒的气体,有臭味。贝贝你记住没有?斑蝶科。斑点的斑。 这种翅膀薄薄的、像蓝天一样澄澈透明的蝶呢,是粉蝶。粉蝶跟油菜地里最常见的粉蛾很相像,容易搞混。可是鉴别它们也容易:蝴蝶栖息时,四片翅膀收拢了竖在背上,轻轻抖颤,随时准备飞翔;粉蛾不一样,它总是把翅膀叠起来,覆盖在自己身体上,像是用翅膀给自己做了一个栖身的屋顶。 环蝶是体型最大的蝴蝶哦,它就像是蝴蝶群里的皇后,高贵、尊严,有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劲儿。 凤蝶最美丽,你看,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翅膀虽然大,可是体型苗条,锯齿形的翅端像是凤凰的尾巴,飞起来的时候翩然若舞。 还有绢蝶,还有灰蝶,还有蛱蝶、喙蝶、珍蝶、眼蝶…… 天哪天哪,这么多的科目,这么多的名称,贝贝有点烦了,他开始坐不住了,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了。 “不好。”他伸出手一扫,把桌上的标本盒统统扫到奶奶那一边。 “不要。” 不是不要标本盒,是不要记住这些繁复的名称。“繁复”总是让贝贝头疼欲裂,让他烦躁失控。 奶奶适可而止,站起身,把散乱的标本盒按类别摞起来,中间用白纸条隔开,仍旧放回到柜子里。 “记不住名称,也没关系。”奶奶轻言慢语地说,“你喜欢做蝴蝶标本,是因为你喜欢蝴蝶的美丽,你要收藏这种美丽。糊涂的喜欢比清醒的喜欢更本真。就好比你喜欢一个人,记住他的面孔就行了,不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 奶奶的话说得有点绕。奶奶对贝贝说话,大多数时候简单明了,偶尔才会这么弯弯绕绕。逢到奶奶绕着说话时,贝贝就不听,让奶奶一个人自言自语。 贝贝也经常这样的自言自语。贝贝的自言自语是:“老虎蝶没啊。” 奶奶没听清,问贝贝:“你在说什么?” 贝贝嘟哝着:“没啊,老虎蝶啊。”奶奶明白了,“老虎蝶”就是“中华虎凤蝶”,贝贝用他的方式记住了这个词。奶奶曾经对贝贝说过,南京的紫金山上出产这种漂亮的蝴蝶,蝶翅上有虎皮一样斑斓的花纹,颜色是纯黑和橘黄交织,飞起来的时候很炫目,离老远就能看得到。奶奶说,蝴蝶名称上有“中华”两个字,说明它是我们国家的特产,独一无二。 贝贝翻拣着一堆标本盒,不停地嘟哝:“没有老虎蝶。” 奶奶说:“虎凤蝶是珍稀品种,每个人都应该宝贝它。别说现在不容易看到,看到了也不能捉,要让它在最好的环境里活下去,生很多蝴蝶宝宝,让更多的人观赏。” 贝贝恳求说:“看看好吗?”就只是看看。很简单的要求。 奶奶真不知道贝贝的固执是好还是不好。固执地去做一件事会让人成功,可是固执也容易对人有伤害,就好比你开一辆车,如果不会拐弯,就有可能冲下悬崖。 这么复杂的事情,对贝贝是说不清楚的。奶奶只好答应他:“周末带你去爬紫金山。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看见中华虎凤蝶。记住,虎凤蝶是国宝,大家都有责任保护好。” 贝贝一高兴,就地躺倒,搂住了妹妹,在地板上连打几个滚。贝贝兴奋过头时就要搂着妹妹打滚。虽然奶奶嫌地上脏,制止他这么做,可是贝贝总要借助一个方式表达他的快乐,这是他的权利。 “衣服脏啦,今天地板还没有来得及拖呢。”奶奶笑着嗔怪他。 “贝贝爬山,要背奶奶。”贝贝发了宏愿。 奶奶笑得眉眼花花:“等哪天贝贝能够背着奶奶走,奶奶就享福喽,好日子看得到喽。” 贝贝真的从地板上爬起来,拱到奶奶面前,胳膊别过去圈住了奶奶的大腿弯,一用力,把奶奶背起了身,趔趔趄趄走了两三步。 “哎哟,哎哟,好个棒小伙儿啊,了不得的力气啊。”奶奶一连声地惊叹着。 贝贝放下奶奶,涨红了脸,喘气,笑,突然之间往地上一躺,又打了几个滚。 妹妹站在旁边,很委屈地在喉咙里呜咽一声。打滚没有带上它,这让它觉得很受伤。 去紫金山,能不能看到珍稀的蝴蝶呢?奶奶心里其实没有把握。 运气好的话,也是可以的吧?报纸上有时候会报道:某某人在紫金山发现了中华虎凤蝶的卵,某某人看到两只虎凤蝶飞来飞去在交配,某个单位的年轻人还专门在紫金山建起了观测站,要拍摄虎凤蝶由卵成虫的全过程。那么,贝贝为什么不可以有这种好运气呢?贝贝这样的特殊孩子,活着很少提要求,很少有愿望,偶尔有这么一个,不让他满足的话,老天爷也会于心不忍吧? 第七章 奶奶飞上天了 在紫金山上,贝贝不知疲倦地拉着奶奶满山坡地走,要寻找翅膀上长着美丽条纹的中华虎凤蝶。可是不光光虎凤蝶没找到,连任何一种寻常的蝴蝶都见不着。满山都是青葱苍郁的树木,满坡挤着漫步行走的游人,可是翩翩起舞的生灵仿佛消失了,离开了它们喜爱的栖息地,不知行踪,无处寻觅。 “蝴蝶躲猫猫。”贝贝很气恼。他把鼻子皱起来,嘴巴嘟出去,扁平的五官挤成一张小猪仔的脸,很滑稽,也很丑。 “别皱鼻子,”奶奶阻止他,“别对陌生人做怪样。” “蝴蝶躲猫猫了!”贝贝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他在乎爬上紫金山没见着蝴蝶。 奶奶也奇怪,自言自语说:“是啊,蝴蝶怎么都没了呢?” 她记得从前蝴蝶是满山飞的,黑的黄的红的,各色各样的蝴蝶,绕着人的肩膀不肯走。还有一种个儿最大的土黄色的蝴蝶,一大群一大群地从树梢上飞过来,好像天空中撒下来的小型降落伞。那时候孩子们逮蝴蝶是最简单的事,扇子一扑,或者脱下小褂儿兜头一网,蝴蝶没个跑的。 奶奶猜测,是爬山的人太多了,垃圾遍地扔,空气被污染,水土变了味,才减少了山上的物种。“蝴蝶是爱干净的生命啊。”奶奶对贝贝说,“蝴蝶喜欢闻花香,不喜欢闻俗味,人一多,空气俗了,蝴蝶就受不了,就要迁徙,飞走。” “飞哪儿?”贝贝抬头往四面看。 “飞到有花香的地方,有鸟儿唱歌的地方,有森林和溪水的地方。” “去找!”贝贝着急地催奶奶。 奶奶笑起来:“我已经老了,找不动了,贝贝长大了去找吧。找到了蝴蝶,记住不要惊动它们。世界上有一种美丽是不可以收藏的。” 最后的这句话,奶奶说得又有一点绕。贝贝听不懂奶奶绕来绕去的话,注意力滑开去,被别的不重要的事情分了神。 “吃饭。”他要求。看不见蝴蝶,他精神萎靡,得吃点东西做安慰。 “好,吃饭。”奶奶顺着他。 出来之前,奶奶在贝贝的书包里放了一瓶橘子水,两个豆沙面包,四个卤鸡蛋,还有一袋猪肉松,算是两个人的野营餐。有点简朴。可是奶奶的能力只能做到这样。 找了一处向阳的山坡,做他们的野餐地。七十岁的奶奶,坐下来的时候很费劲,撑住贝贝的肩膀当拐杖,膝盖里还发出奇奇怪怪的响。 “哎哟,”她说,“今天走的路有点多,腿脚硬成了松木棍。” “我背奶奶。”贝贝跃跃欲试。 奶奶摇头:“乖宝贝哎,你的肩胛骨还嫩呢,等再过几年吧……” 她用手掰住自己的两条腿,勉强盘起来,然后往草地上摊开随身带来的报纸,把简单的吃食一样一样放上去。面包,卤鸡蛋,肉松…… 一队蚂蚁闻到面包香,急急忙忙爬过来,头上的触角雷达一样动个不停息。 奶奶叫道:“不行不行,没轮着你们呢,人还没吃呢。”话虽然这么说,奶奶还是掰了一块面包角,用手指碾得碎碎的,洒在蚂蚁队伍里。 又来了两只蜻蜓,在不远处的半空中做飞行表演:盘旋,翻跟斗,上下起落,一个叠着另一个…… 奶奶仰脸望着蜻蜓说:“你们又不吃面包,跟来凑什么热闹啊?” 贝贝说:“要喝水啊。”他就旋开那瓶橘子水,倒了一点在草地上。 结果蜻蜓没喝,蚂蚁急急忙忙涌过去了。 奶奶和贝贝一边逗着蜻蜓和蚂蚁,一边吃豆沙面包和卤鸡蛋。奶奶的头发上落了一只褐黄色的小虫子,圆滚滚的身体,长着很多条细细的脚,爬行的姿态有点像螃蟹。贝贝跳起来去帮奶奶抓虫子,用的劲太大,一不小心虫子被他捏死了,屁股后面流出黄色的水,气味像臭蟞子。 奶奶叫起来:“哎呀,你的手啊!”奶奶抓住了贝贝的手,用湿纸巾来来回回地擦,还放到鼻子下面闻,确信没有异味后,才放开。“你这么一个小人儿,手劲这么大!” 奶奶说。也不知道是嗔怪还是赞叹。 贝贝吃豆沙面包,鼻子尖上沾了豆沙。吃卤鸡蛋,蛋黄把牙齿糊成金色。他吃得专心致志,还有点奋不顾身,全心全意陶醉在食物带给他的快乐中。在这个过程里,似乎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件值得让他分神的事。 奶奶每回坐在旁边看着贝贝吃东西,就要赞叹:“多好的胃口啊! 要是拍成个美食广告,多叫人喜欢啊。” 奶奶认为发生在贝贝身上的一切都是奇迹,都值得世人赞美。 “慢慢吃,还有呢。”她把装着肉松的袋子推到贝贝面前,脸上的笑容一闪一闪,跟树叶间漏下来的碎光点混在一起,斑驳成一张好美的画。 贝贝扑上去,两手捂紧了肉松袋,动作弄得很决绝:“不能吃。” “为什么?肉松不香吗?”奶奶很奇怪。 “妹妹喜欢的。”贝贝回答说。 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留给妹妹,你自己就吃不饱了。”她把袋子从贝贝手底下抽出来,撕开,抓了一半的肉松夹到贝贝面包里:“贝贝吃一半,给妹妹留一半。” “不好,全部给妹妹。”说这话的时候,贝贝已经认真了,脸都涨红了。 贝贝说不吃就不吃,奶奶夹进了面包里的肉松,又被他一点一点抠出来,放回袋子里。就连掉在报纸上的肉松屑,他也仔细地收集,丁点不落。 奶奶心里很感慨。她知道贝贝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们出门爬山没有带着妹妹,孩子心里有歉意,要拿肉松回去做补偿呢。 可怜的贝贝,除了脑子不灵光,其余哪点儿不叫人心疼啊! 起身的时候,奶奶的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贝贝抱住她的一只胳膊,憋足了劲儿拉,就像拔一棵大萝卜一样,“嗨哟”一下把奶奶拔起来。站稳后,两个人都觉得很有趣,脸对着脸,前仰后合地笑。 奶奶笑着说:“你这个小傻瓜!” 贝贝笑着答:“你这个小奶奶!” 笑了一会儿,奶奶提醒他:“还要一件什么事要做啊?”奶奶把手指往地下点一点。贝贝马上明白了:留在地上的垃圾要收拾掉。他蹲下去,在奶奶的指点下,把空瓶子和空塑料袋包在报纸里,把报纸撮起来抱在手里,寻找垃圾筒。结果在山坡上没有找着。下山的路上,那包垃圾就一直被他抱着,到山脚才放进垃圾车。 “要干净,蝴蝶才回来。”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拉车的环卫工。 环卫工人一头雾水地看着贝贝。他觉得这个小孩很奇怪,说起话来云里雾里,像是很懂事,又像是不懂事。 奶奶替贝贝解释说:“上山的人太多,山上应该多设几个垃圾筒。” 环卫工人摊摊手:“你看我忙得过来吗?这话你该找我们领导说。” 奶奶点头:“是应该说,否则紫金山的环境要破坏了。”回去的时候,他们坐公共汽车。车上是空的,有座位,奶奶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她有点气喘,脸色也发白,看上去很疲惫。这一趟山路走下来,七十岁的老人家是真累了。 贝贝一进小区大门就奔跑,书包背在身上,肉松袋举在手里,嘴巴里急切地喊:“妹妹妹妹妹妹!” 妹妹已经独自在家里待了一天,寂寞得不行,把奶奶的两双布鞋叼了出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屋子里,当玩具耍,口水把鞋面弄得湿漉漉的。一看见贝贝,它就显得过于激动,呼地一下子扑过来,前爪举着,后脚倒腾着在地上连着转了几个圈,弄出咚咚的声响,像笨熊,很可笑。 贝贝把肉松送到它面前,说明:“给你的。” 妹妹已经闻见肉味了,“哈”地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整副牙龈暴露无遗。 贝贝从冰箱里拿出米饭,拌上肉松,端给妹妹。这家伙饿了一天,吃起来显得猴急,脑袋套在饭盆子里,舌头一卷一卷,吧嗒吧嗒几声响,饭碗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好吃吗?香不香?”贝贝看着妹妹意犹未尽地舔嘴唇,问它。 妹妹吃饱了,有点端架子,不再讨好贝贝,拉直身体,伸个大大的懒腰,而后慢悠悠地踱到电视机前,准备看新闻联播。它比较喜欢看电视里的主播美女,不喜欢看到国际新闻中长胡子的外国人,尤其不喜欢看到开枪扔砖头,一见到那样的镜头它就紧张,嗖地一下立起身,好像对方的砖头快要砸到它身上一样。 每当这时候,一块儿看新闻的奶奶总要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别紧张,还会溺爱地骂一声:“多没出息啊!” 今天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她拿出冰箱里的小笼包,用微波炉加热,看着贝贝吃完了之后,就说她爬山爬累了,要早点休息了。“到九点钟贝贝就自己睡觉去。”奶奶嘱咐他。 奶奶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连一口稀饭都没有吃,这一点贝贝忽视了。 也不是忽视,是他不知道要去想这个问题。 贝贝一个人看电视,挺无聊。他不喜欢看新闻,就转到少儿频道上,看动画片。动画片他也不是都喜欢,他只喜欢唐老鸭和机器猫,每次见到这两个可爱的小东西,他就要笑得在沙发上打滚。 他举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挨个儿扫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唐老鸭和机器猫。他很想给吴小雨打一个电话,问问她家的电视机里放的是什么?吴小雨给过他一个电话号码,现在还贴在墙上呢。可是有一次贝贝打过去的时候,吴小雨妈妈接了电话,她很不耐烦地冲着贝贝说:“你不要骚扰她!”贝贝不知道什么叫“骚扰”,但是他能听出来吴小雨妈妈不欢迎他打电话,后来他就不敢再打过去了。 妹妹忽然从贝贝脚边站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似的,脑袋歪着,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之后它“嗒嗒”地小跑着钻到奶奶房间里。片刻之后出来时,神态很不安,一个劲地用脑袋拱贝贝的腿,还小声地哼哼着。 贝贝搂住了它,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吵,奶奶睡着了。” 妹妹居然变本加厉,嘴巴叼起贝贝的裤管,死活要拽着他走。 “好吧,去看奶奶。”贝贝答应它。 他蹑手蹑脚,跟着妹妹走到奶奶房间里。奶奶的房间没有开灯,也没有拉上窗帘,从窗外透进来一种古怪的霓虹灯的光,一会儿蓝莹莹的,一会儿又是紫森森的,把屋里的五斗柜呀,大衣橱呀,床前的藤椅呀,都照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看起来很吓人。 贝贝忍不住地喊起来:“奶奶!”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哼哼了一声,爱理不理的。平常不是这样,平常贝贝只要一害怕,奶奶会搂过他,拍着他的胸口说:“不怕,不怕,有奶奶呢。” 贝贝终于想到了打开房间里的灯。灯亮后,贝贝吃惊地发现奶奶蜷在床沿上,双手抓着胸前的衣服,额头冒着密密的汗,神情很痛苦。 她好像曾经试图打电话,床前的电话机被她碰过,话筒掉了下来,悠悠荡荡地悬挂着,就像是床头柜上吊了个红葫芦。 贝贝吓坏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奶奶这个样。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上去抱住她,拼命地摇晃着。“奶奶呀!奶奶呀!”他害怕地喊。 奶奶勉强睁开眼,微弱地说:“别动我。”又说:“打电话。” 奶奶一定是生病了。奶奶说过的,她的心脏生了病。奶奶生病的时候要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贝贝抓起那个红葫芦样的电话筒,因为急,又因为怕,脑子里一下子跳出无数的小人人,他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闹闹哄哄,把贝贝弄得头晕脑炸。 “110”是救火的,“119”找警察叔叔……不不,“110”找警察,“119”是叫救命车…… 要打哪个号码啊?奶奶我应该怎么办啊? 贝贝又急又慌,无助地抓着电话筒,脑子一片空白。 妹妹焦急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盯住贝贝,呜呜地催促他。它甚至站起身,把两只前爪搭到了床头柜上,恨不能代替贝贝拨电话。 贝贝一边哭着,用舌头舔着嘴唇上咸滋滋的眼泪水,一边昏头昏脑地拨号码。他拨出去的是“119”。电话通了。不等对方开口,他含糊不清地喊起来:“找医生!要找医生啊!” 对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愣了几秒钟,婉转地提醒说:“这里是消防中心,找医生要拨120。” 贝贝想起来了,急救号码是“120”。贝贝重新拨。“要找医生!救奶奶!”他对着话筒连哭带叫地喊。 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劝他不要慌,问他的家庭住址,还问病人的大概情况。 贝贝怎么答得出来呢?他连对方问话的目的都没有弄明白,只知道沙哑着嗓门哭:“找医生,救奶奶啊!要救啊!” 床上的奶奶此时知道贝贝做了什么吗?知道的吧?知道,但是无能为力,无法去指点和纠正他,所以奶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是抱怨。不可能有抱怨。有的只是怜惜,不舍。她指望不到救护车上门了。她要丢下可怜的贝贝独自上路了。她心里全明白,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一声叹息之后,奶奶就再没有了声响。任凭贝贝哭泣,拉她的手,扯她的头发,把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脸,奶奶闭紧了眼睛,沉默无言。 “出去等医生。”贝贝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之后,替自己做了决定。 他开门,心急火燎地往楼下走,高一脚低一脚,有一个台阶没踩准,差点儿滚下去。他心里的想法是,要走到路边上等到救护车,再把医生带上楼。小区里的楼太多啦,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贝贝自己就走错过一次,明明是20栋,他一不小心走到18栋了。现在外面天这么黑,没有人带路的话,医生也会走错的。 贝贝能想到这一点,真的是不容易。 妹妹紧跟贝贝下了楼。在这样的时候,忠实的大狗知道自己有责任跟出去,守着他。 天气骤然冷下来,这是今年秋天的第一个寒流。白天贝贝爬山时,太阳还把他晒得出了汗,这一会儿工夫,天就变了脸,星星和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萧瑟的凉意从四面八方升起来,尘土和落叶被大风吹得绕着树梢滴溜溜转。孩子和狗恰好站在两栋楼房的夹道里,是风口,风吹过来的声音带着唿哨响,妹妹背上的短毛被风吹得倒竖着,变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它似乎很恼火,冲着前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声。 贝贝也冷。出门的时候,没有人提醒他添加衣服,所以他穿着一件薄薄的毛线衣就下了楼。毛衣透风,不抵寒,贝贝像寒号鸟一样地缩着肩,不停地哆嗦,打喷嚏。 贝贝嗡着鼻子告诫妹妹:“不能叫啊!等医生啊!” 妹妹不叫了,情绪却烦躁,总是想动。通人性的大狗感觉到这个夜晚不寻常。 急救车一路尖啸着开进康盛小区是在二十分钟后。贝贝打电话的时候只是哭,没有留地址,这给值班员出了个大难题,他要通过系统里的来电显示作出一系列查询,这就耽误了。 值班员是个有经验的人,从贝贝惊恐的声音里判断出不是开玩笑。他尽了他的努力。 这一天是李大勇在小区值夜班。小区物管会的简易楼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口的值班室灯光幽暗,李大勇一边值着班,一边上着网,在网络聊天室里瞎逛荡。他是个网聊的老油子,碰上一个深夜游荡的人,上去一搭话,即刻就能判断出来这人是真美眉还是假美眉。如果是真美眉,气息又对味,五分钟内他会跟对方聊成一个情投意合的新“闺密”,无话不谈,无事不评,家长里短,天上人间。对方一个笑脸接着一个笑脸地送过来,他这里乐得直哼哼。最牛的一次,他同时跟七八个美眉开聊,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居然把大家哄得都开心。 值班经理拿李大勇没办法。夜深人倦,小伙子们不上网就要打瞌睡,与其睡得雷打不醒,还不如守着电脑熬过时间。 李大勇这天刚跟一个美眉聊到要不要换皮肤的事,隐约听到了救护车在外面呜呜叫。他心里还掠过一个念头:有人要急救了。却不料尖利的鸣笛声居然直奔着康盛小区来,撕裂了夜空,弄出几分惊心动魄。李大勇扔下电脑里的美眉就往值班室外跑。急救员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知道谁家出事了吗?是一个孩子报的警,说话不清楚。” 李大勇的心里,像有一块石头重重地砸下去。他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急救员催促他:“知道是哪一家的话,带个路。”李大勇慌乱得忘了骑上自行车,两腿打绊地在车灯的光圈里跑。 八零后的小伙子,自己还是个大男孩,时尚面前是行家,生老病死的事情没有处理过,所以心里惊得像是揣了只兔子一样跳。 拐过花坛,看见了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和狗。李大勇的心一直沉落到谷底。 “医生救奶奶啊!”贝贝跺着脚喊,声音哑成一团乱毛絮。 李大勇一把拉住孩子的手:“贝贝不怕,医生有办法。” 他把这只冰凉的手紧抓住,看着救护车停在楼门口,看着医生抬担架,拿氧气包,奔跑上楼。 “贝贝不怕啊,医生会有办法的。”他不住声地说着这句话,安慰孩子,更是安慰自己。 救护人员冲进门,只看了一眼,就摇头,断定急救药品已经用不上。 “晚了啊。”做了符合程序的检查后,医生遗憾地说,“大面积心肌梗死。老人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病。” “救奶奶。”贝贝不能明白医生的话,仰了头,信任地盯住对方的脸。 医生摇头:“晚了。” 贝贝跺脚:“不晚,救奶奶。” 医生回头,惊奇地看着贝贝。 李大勇对医生解释:“他是个智障儿。” 贝贝扯住医生的手,执意把他往奶奶床前拉:“要救奶奶啊!打针啊!” 洪阿姨得了信,气喘吁吁地从家中赶过来,进门就问李大勇:“怎么样啊?老人家有救吗?” 洪阿姨是居委会主任,街道上生老病死的事情不知道处理过多少,经验多多,所以几乎在进门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她腿一软,跌坐在板凳上,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可怜的贝贝。” 老人家除了贝贝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她的丧事是由居委会和从前的学校共同出面办妥的。办事过程中,贝贝一直安静地蜷在角落里,搂着他的狗,不哭,也不说话。人们在他眼面前来来往往,布置灵堂啊,把几个简单的花圈摆出阵势啊,往墙上挂奶奶的遗像啊,贝贝头也不抬,目光只盯住人家的两条腿,跟过来,又跟过去。 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啊?他懂不懂悲伤,懂不懂诀别啊?洪阿姨忙碌着,手不停,脚也不停,眼角的余光兼顾着贝贝,有了这个疑问。 李大勇心疼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想知道孩子对这事到底懂多少。他在客厅里挂好了奶奶的遗像,从板凳上跳下来之后,指着墙上的相片问贝贝:“知道奶奶去哪儿了?” 贝贝抬起头,神色平静:“奶奶飞了。” 小伙子大惊,弯腰盯住贝贝的眼睛:“飞哪儿了?” “飞到天上了。”贝贝仰着望着天花板。 奶奶活着的时候,每晚临睡前都要给贝贝读童话。书上写到一个人死了,不直接用“死”这个字,总是这么说:他的灵魂飞起来了,飞到遥远的天空…… 贝贝模模糊糊地知道,奶奶现在就是这样:飞到天上去了。 李大勇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回头对洪阿姨:“真邪门儿啊,说得我浑身都发冷。” 洪阿姨啧了一下嘴:“这孩子心里不算太糊涂。”洪阿姨知道贝贝的生活习性,傍晚的时候拿了钱,让李大勇出门买来两客小笼包,给贝贝当晚饭。两客包子,总共有八个,贝贝一上桌就叫起来:“很多!” 洪阿姨说:“不多,你慢慢吃。” 贝贝坚持:“要四个。” 洪阿姨只好拨出多余的四个,犒赏了在桌边转来转去的妹妹。 贝贝一声不响地吃包子,既没有狼吞虎咽,也没有像洪阿姨担心的那样食欲不振。只是吃到最后一个时,他才忽然想起:“没有醋。” 洪阿姨歉意地“哦”一声:“忘了。奶奶是说过你喜欢蘸醋的。明天我会记住。” 贝贝把头转来转去地寻找:“奶奶呢?” 洪阿姨指指墙上的遗像:“你不是刚刚才说,奶奶飞上天了吗?” 贝贝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声音怯怯地说:“怕,要找奶奶。”洪阿姨心里想,才说他不糊涂的,怎么又乱来了。她上前,把贝贝的头抱住,搂在胸前:“好孩子,不怕,有洪阿姨在呢。” 贝贝就挣扎,身子在洪阿姨怀里扭来扭去,声音里有了哭腔:“要找奶奶啊。” 洪阿姨鼻子一酸,眼睛发了红,声音颤颤地说:“奶奶老了才会飞。贝贝还小,飞不起来。等贝贝长出会飞的翅膀,才能去找奶奶。”贝贝安静下来,信以为真地把手别过去伸到背后摸,摸了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报告说:“没有翅膀。” “我说了,因为你还小,长大就会有的。”洪阿姨许诺他。 贝贝想了一想,居然咧嘴笑起来,大概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当天晚上洪阿姨没有走,留下来陪孩子。李大勇自告奋勇说,他也留下,免得洪阿姨夜里对着奶奶的遗像会害怕。 洪阿姨收拾屋子,照顾贝贝洗澡,哄他上床睡了觉,又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按下洗涤键。洪阿姨是个节俭的人,只舍得开了沙发旁边的一盏落地灯,灯光昏黄地照着一圈刚刚拖过的地,屋子里倍觉凄凉。 李大勇站在门边看着洪阿姨忙,问她说:“怎么办呢?” 他的意思是:贝贝以后的生活怎么安排呢?谁来负责照顾这个特别的孩子呢? “送福利院。这事老太太早就安排了,都说好了。”洪阿姨用劲绞干拖把,掠在窗台上。 李大勇抗议:“怎么能这样?” 洪阿姨捶捶发酸的腰,叹口气:“怎么不能这样呢?只能这样啊。 贝贝现在是孤儿了,按国家政策,他只能进福利院。” 李大勇憋了好一会儿,问出一句话:“妹妹怎么办?” “跟我,我把它带回家。”洪阿姨回答他。 李大勇心里还是被什么东西坠得慌。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洪主任,”他鼻子嗡嗡地说,“昨天我还跟贝贝奶奶说了话,她说电瓶车的手刹有点松,让我帮她看一看。贝贝奶奶有事都是找我的。” 他用劲眨了眨眼睛,“我心里很难受。其实我这个人不喜欢哭。我奶奶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洪阿姨走过去,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是个孩子。” 第八章 妹妹你好吗 李大勇的确还是个大孩子。富贵父母的独生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乖孙子,捧在手里含在嘴里长大的人。所以他的行为方式跟农村出来的小巴子他们不一样。小巴子他们在新建小区里做保安、做会所服务员、做园林养护工、做水电维修工,是为了离开农村往城市里迁徙,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在城市里买下一套房子,接来家人老小,夫妻开个小店,孩子在城里上学,享受从小向往的现代生活。他们做事巴结,生活俭省,有一分钱都要存进银行,脚踏实地没有幻想。李大勇不一样,他本来就是城市人,家在合肥,电力学院毕业,正经八百的大专文凭。他不需要巴结工作,不在乎钱,对什么都无所谓。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凭兴趣办事,自由来去,无牵无挂。 这样的李大勇,又怎么会跑到康盛小区当一个水电维修工呢?起因在他的父母身上。 正如小巴子所说,他父母有钱。不是有一点点,是有很多。父亲是合肥的建筑包工头,手里正在承包中的楼盘就有三四个,屁股下面坐的是奔驰350,出门身后还要跟保镖。可是父亲有一点不好:他已经有了太多的钱,还想再有更多的钱。他把目光瞄上了政府里的建委主任。当然也不是行贿,行贿太直接,容易出事情,出了事两边都跑不掉。父亲想跟建委主任结上儿女亲家。建委主任的独生女,李家人见到过,模样长得很困难,又傲气,眼睛长到了额头上,看人只舍得用余光。有一次李大勇父亲把姑娘请到家里跟儿子见个面,她从头到尾都是在跟李家的一条松狮犬交流:抱它,亲它,喂它吃牛肉干,给它梳毛挠痒痒。对旁边坐着的李大勇,对唯唯诺诺的李大勇的父母,她正眼都没有瞧,更别提说话和聊天。 李大勇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拍屁股走路。你以为你是谁?甩大牌?老子比你的牌更大。 李大勇的父亲坚持要结这门亲。父亲是改革开放之初从农村一步步奋斗出来的,知道珍惜今天的不容易。父亲说,长得丑点没关系啊,如今不是时兴整容吗?我出钱,你带着她去一趟韩国,连整容带旅游,什么都齐了。父亲又说,脾气差点也没关系啊,做姑娘的时候是仗着老子的势,文雅一点说叫矜持,等她跟你成了亲,知道她的长相跟你有距离,怕你甩了她蹬了她,自然就会低眉顺眼做女人。 李大勇咬定一句话:我跟她没感情。李大勇父亲愤怒:没感情算什么理由?李大勇回答:没感情就是最大的理由! 父子两个就这么闹翻了。像很多电视剧里的通俗情节一样,两个人冲动之下都签了脱离关系的声明书。犟头犟脑的李大勇当着父亲的面,掏光口袋,昂首挺胸离家,搭一辆货车到了南京,开始他的流浪。 父亲咬牙切齿说:让他好好碰几次壁,碰个鼻青眼肿,他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 李大勇偏就不稀罕钱。从小过的日子太好了,他拿着纸票子不在乎。他找过几份工作,有的嫌苦,有的嫌不自由,有的嫌不轻松,最后跑到康盛小区当了水电维修工,才算对了胃口。小区的工作自在啊,派工单一领,自行车一骑,活儿干多干少就看他愿意。 常有业主投诉物管会:报修电话打了两天了,为什么不见修理工上门?经理一查问,派工单早就分给了李大勇,他上班溜出去打电玩,工单团在口袋里成了废纸。 要换成是别人,这么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早就被炒鱿鱼了。可是李大勇炒不得,因为小伙子聪明,技术精,别人弄不好的活儿,他一上手就灵。如今的住户家里装修都复杂,强电弱电弄得不好会打架,李大勇一上门,没有理不开的结。住户家里有电脑,电路出问题了,甚至程序出问题了,喊李大勇去调试调试,手到故障除。所以业主们又常常表扬他,点名要请他上门。 这个八零后的李大勇,跟他较不得真。是不是富裕的独生子女们都是这副德性啊? 认识了贝贝和他的奶奶,是李大勇生命中的一段异数。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和这一老一少如此的有缘分。他喜欢这安详的一家子。唐氏症的贝贝像个玻璃人,透明得不渗一丝杂质,在这样单纯的生命面前,任何的私念都觉得是肮脏。慈爱的奶奶优雅而安详,她明白生活的意义,尊重生命的本质,宠辱不惊,安守清贫,同样活出了精彩。 甚至憨态可掬的大狗妹妹,它对李大勇的依赖和信任,也让他明白了什么叫“责任”。跟这样的一家人相处越久,他越感觉时间里渗透进了一种叫亲情的东西,这种东西绵长,持久,醇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大勇的生活呈献出截然不同的两面性。一面是他的吊儿郎当,嘻嘻哈哈,上班溜出去打电玩,穿衣打扮没个正经样,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没有承诺,没有担当。另一面,他对贝贝友爱呵护,对奶奶尊重照顾,对他负责的事情,比如电动三轮车的搬运和保养,他尽心尽意,从不马虎。 连奶奶有时候都弄不明白他。奶奶会轻轻地叹气说:“大勇啊,孩子啊,你到底算是长大没长大?” 在别人面前他不愿意长大。在贝贝和奶奶面前他希望长得更大。这是李大勇对自己所做的结论。 没有什么不好。谁也没有规定人必须参照哪个标准活着。 贝贝离开康盛小区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李大勇记得,孩子走的那一天,花坛里的菊花还金黄粉紫,这才不过十来天,花变得有点憔悴了,好像被秋阳吸走了精神气,好像不堪秋寒愿意早早结束花期。路边的榉树开始落叶,保洁工们早晨扫一次,傍晚还要扫一次,每次扫完一条路,车斗里的枯叶都会堆成小小的山。香樟是不落叶的,但是叶片由青翠变成深棕,看上去老气横秋。只有银杏树的生命是在走向辉煌:一天一天地透明,金黄,像是满树悬挂的琥珀,流光溢彩。 李大勇穿着大色块的黑白毛线衣,骑着自行车,车斗里放着一摞浅蓝色派工单,车架上挂着帆布的工具袋,腰里别一套电工笔和螺丝刀,从早到晚地在小区里转悠。他貌似忙碌,其实很少登门干活儿,自己都说不上转悠个什么劲。后来他才发现,转悠的目的,只是为了从贝贝家的楼下过一次。每次路过,他就要停车,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搭在车座上,抬头往上面看。他看见三楼的窗户紧闭着,玻璃上有灰尘,有雨水流淌的痕迹,显出沉默和黯淡。有时候有麻雀挤在窗台上叽叽喳喳,不知道商量什么。还有一次一只大蜘蛛爬到了窗框上,来来回回地忙碌着,视察和丈量,仿佛是为选址结网做调查。 没有了憨乎乎的贝贝和“钟点巡警”妹妹,小区里真是少了一道风景啊。李大勇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一回走到贝贝家楼下时,他觉得自己听到妹妹在楼上叫,赶紧扔了车,兴冲冲地爬上去看,结果楼道里鬼影子都没有。回到物业宿舍,他跟保安小巴子讲了这件事,小巴子煞有介事地替他分析说,这种情况叫“幻听”,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耳朵有问题。李大勇气得踢了小巴子一脚:“幻你个大头鬼!” 他专门跑到超市里,找到妹妹最喜欢的肉松饼干,一家伙买了十盒,送到洪阿姨的办公室。洪阿姨嗔怪他:“你怕妹妹在我们家吃不饱?” 李大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怕你没空上超市。” 洪阿姨邀请他:“周末我要去福利院看贝贝,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块儿去。” 李大勇赶忙表态:“有空有空。” 他空着两只手,兴冲冲出门,没走两步又返回,恳求洪阿姨:“带上妹妹吧,贝贝肯定想它了。”洪阿姨有点犹豫:“合适吗?人家那是儿童福利院。”李大勇双手作揖:“求你了!” 洪阿姨似笑非笑地:“到底是贝贝想它呀,还是你想它?” 李大勇嬉皮笑脸:“都想。” 李大勇琢磨着,给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带什么礼物最合适。洪阿姨说她已经准备了“德芙巧克力”和“旺旺鲜贝”。李大勇觉得再准备吃的东西太重复,想来想去,给贝贝带了一只做成标本的蝴蝶,固定在洁白的海绵软垫上,装在特意从商店买来的透明塑料盒子里。这只蝴蝶漂亮得像个模特儿:纯黑色的宽大翅膀上,蓝色和绿色交杂的条纹熠熠闪光,绸带一般发亮,仿佛吹口气就泛出湖水的波浪。李大勇拿着这只蝴蝶特意请教了小区里的一个林业大学老教授,教授热心地帮他上网查资料,确认这是一只“绿带翠凤蝶”。教授说:“倒是很少见。” 当然很少见。为了逮一只品相好的珍品蝴蝶,李大勇专门跑到城郊一个带暖房的花卉养殖场,因为探头探脑表现怪异,差点儿被人当作偷花贼打一顿。 妹妹最有趣,这家伙肯定懂人话,因为它一听说去看贝贝,半秒钟都没停顿,“咕咚”一声躺下去,四脚朝天,连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把粉红色的肚皮都露出来了。它一定想起了从前跟贝贝搂抱着打滚的日子。 洪阿姨用脚尖在它肚皮上点了点,规定了行为条例:“到了福利院,你可千万不能这样人来疯啊,要把人家孩子吓着的。” 妹妹一骨碌翻起身,咧着嘴,舌头伸出来,嘻嘻哈哈的样子。李大勇替它担保:“妹妹一向都不胡来。”洪阿姨马上接话:“那好,狗狗出了事,我拿你问责。” 洪阿姨的儿子刚买了一辆“波罗”牌的车,很乐意当车夫,自告奋勇地要送他们去福利院。妹妹生平还是第一次坐小车,对窗外移动的风景很好奇,使劲地把鼻子和眼睛挤到玻璃上,逢到颠簸时,脑门儿把车窗玻璃撞得咚咚响。 福利院坐落在郊区的一条小河边,四层的楼房,回廊深深,院子宽敞,乍一看像座小学校。回廊的墙壁全部刷了白涂料,除去门窗,空闲处都画上了稚拙的儿童画,有森林,有河流,有动物,还有和平鸽,宇宙飞船,戴着圆形头盔的太空人。没有什么统一的主题,基本是想到哪儿画到哪儿,热闹,庞杂,零碎,凡俗。院子里放置了一组孩子的玩具:漆成黄色的滑梯,一端红色一端绿色的跷跷板,一台把手被磨得斑驳的旋转木马。还有一根两米多长的支起来的方木,高不及腿弯,洪阿姨想来想去不知道这件东西干什么用,问了福利院的院长,才明白这是土造的“平衡木”。 “院里经费有限,孩子的玩具都是土法上马,让你们见笑。”院长用手划拉着她眼前的一切,言词谦虚,脸上却是洋溢着幸福。 院长五十来岁,跟洪阿姨差不多年纪,高,而且胖,块头几乎是洪阿姨的两倍,健康的红脸膛,眉毛粗重,笑起来露一口闪亮的白牙,人很爽气。她身上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保育员制服,胸脯把衣服扣子绷得紧紧的,袖口卷着,前襟和袖肩处沾着一些奶渍和粥斑,显然在福利院里是个亲力亲为干实事的人。 “贝贝蛮好,你们放一万个心。”胖院长笑嘻嘻的,“这孩子嘴巴甜,见谁喊谁,可有礼貌,可招人疼了。” “他没想回家?”洪阿姨问。 “也想,有时候嘴巴里哼哼,不理他就没事。小孩子嘛,一开始都有个过程。你说像贝贝这样的,他能懂个什么?吃饱穿暖不就是幸福啊?” 洪阿姨觉得这话听起来有问题,仔细想,又不知道问题在哪儿。 李大勇朝洪阿姨看一眼。显然他的感觉也相同。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忽然从斜刺里冲过来,插到胖院长和洪阿姨之间,傻傻地笑。他的脑袋是歪的,肩膀、腰、半个屁股都是歪的,仿佛生下来的时候被谁像拧一件衣服似的拧了一把,于是就长成了这副尴尬模样。 院长啧了一下嘴:“马育民,你傻笑什么?老师教过多少次了,看见客人要怎么样啊?” 叫马育民的孩子赶忙转身,却发现“客人”有两个,洪阿姨和李大勇。他大概有一点为难,歪了头,两眼朝天上翻,想了又想,结果还是问院长:“哪个先?” 院长顺着他的话语答:“当然是年纪大的客人先。”马育民很有趣,他往前探着身子,几乎把眼睛贴到洪阿姨和李大勇面孔上,轮番着看了好几遍,点住洪阿姨的鼻子:“是她。”院长哭笑不得,呵斥他:“不能对客人指指点点,不礼貌。”马育民放下手,征求院长意见:“我鞠躬啦!” 话才说完,他猛然把腰杆折下去,脑袋用劲往前面一甩,好像将一把鼻涕甩出去那样干脆。因为动作做得大,他本就歪扭的身子猝然间失去平衡,脚底下一个踉跄,要不是院长眼疾手快地扶住,整个人都要甩到洪阿姨身上去了。 洪阿姨连退两步,按住砰砰乱跳的胸口:“行了,行了,孩子,别多礼了。” 马育民不肯,他觉得客人有两个,不能怠慢了另一个,一转身朝向李大勇,又要依葫芦画瓢地来一遍。幸好妹妹在旁边低声吼起来,冲他做出龇牙威胁状,把他吓得缩了手脚,没敢再动。 胖院长拍拍他的背:“好了,跟客人打过招呼就可以走了。”他歪身拖着一只脚,逃一样地走开。走出好远才站住,回转头,偷偷地看妹妹,又害怕又好奇。 院长带着点自豪,又带着点夸张,开始了对洪阿姨的诉苦:“你看,我这院里一百多个孩子,瘫的,瞎的,傻的,心脏有毛病动不动就要憋死过去的,生下来就长成外星人模样的,哪个不要人操心?屎啊,尿啊,吃啊,喝啊,天天都是眼一睁忙到天黑,年年都是初一忙到三十。孩子送到我这儿,不怕你见笑,也就是过个囫囵日子。要指望让他们怎么样怎么样,上好学校啊,学琴棋书画呀,往人才上培养啊,那我是心有余力不足了。”她两手一摊,做出很遗憾也很无奈的模样。 洪阿姨本来是打算跟院长谈一谈关于贝贝上学的事情的。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打来电话说,贝贝这些天一直没有去学校,功课拉下不少了。此刻听院长说出这番话,洪阿姨心里想,福利院在郊区,贝贝如果要回培智学校跟班读书的话,福利院需要派出专人天天接送他,看这样子恐怕是不现实。洪阿姨把到了嘴边的话头又咽回去。 她改口说:“先看看孩子吧。十多天没见,怪想的。” 院长抬头四下里看:“孩子呢?刚刚还见他在眼面前爬滑梯呢,怎么一转眼没了人?” 她招手唤来一个保育员,让她帮忙去找人。“到劳技教室找。那孩子就喜欢摆弄胶水粘东西。” 正吩咐着,妹妹已经敏感到什么,猛然抬起头,冲着远处的一排平房汪汪叫,尾巴摇得扑啦扑啦的,一次又一次地立起来,要往前扑,把李大勇牵在手中的皮带拉得哗哗响。 李大勇拍拍它的头:“知道了!知道了!你以为就你眼睛尖?” 洪阿姨打了个眼罩往平房那边看:“贝贝怎么跑进仓库啦?” 院长解释:“那是宿舍区。生活能够自理的孩子们全都住那边。” 妹妹极兴奋,迫不及待地拖拽着大家往宿舍区那边走。洪阿姨走到半道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对头,从她的角度刚好看见了其中一间宿舍里正在上演“全武行”:一个傻大黑粗的孩子骑着另一个孩子的背,被骑的孩子肚皮贴地,下巴颏儿顶着地板,两只胳膊很别扭地支愣着,像一只憋屈着不能动弹的龟。骑在上面的孩子显得很狂暴,嘴里“啊啊”地叫着,两手轮番着在下面孩子的脑壳上、肩背上拍打,没轻没重,也没完没了。 洪阿姨变了脸,没命地奔过去,冲进房,一把拉起那个大高个儿:“你怎么打人啊?你都这么大个人,怎么可以欺负我们贝贝啊?”大狗妹妹比洪阿姨的反应更快,已经冲上去,对着那孩子高声狂吠,一边跳跃着,准备进攻。它恶狠狠盯着对方的模样,显然是愤怒到极点。 可是就在这当儿,妹妹的脑袋一下子就被贝贝的双手搂住了。洪阿姨把贝贝解救出来的一刹那,孩子已经看见了狗。他还没有来得及从地上完全爬起来,就扑过去搂住它,两只手拥抱它,用脑袋顶它的肚皮,用下巴蹭它的耳朵,一人一狗忘乎所以地在地板上翻起了滚儿。 “妹妹妹妹妹妹!”贝贝笑得咯儿咯儿的,把打他的孩子忘在了一边,把令人不快的一幕也忘在了一边。 贝贝不计较,洪阿姨和李大勇要计较。贝贝在小区里是大家的开心果,怎么可以送到福利院里被欺负! “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人?”洪阿姨实在很生气,向来和气的面孔都气得发了青。 李大勇抢上前,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手里暗暗用了劲,一心一意要给他吃苦头。“叫你说!哑巴啦?凭什么打人?”李大勇瞪着眼珠子吼。 院长赔笑着,扯了扯洪阿姨的衣角,又去拉李大勇的手。“对不起你们,不好意思,孩子打架偏就让你们看见了。他的确是个哑巴,又聋又哑,说不了话。” 洪阿姨猛然张大嘴,被空气呛着了一样,连连咳嗽。 李大勇很丧气地缩回手。如果是聋哑人,还真是跟他较不得真。洪阿姨想了想:“那也不能以大欺小。聋哑人心里又不聋哑,我们贝贝可是个智障儿啊!”院长赔笑道:“我来问问他。” 院长居然还会手语。她用手语跟那孩子比划了一通,扭头告诉洪阿姨:“他说是贝贝拿了他的东西。” 洪阿姨一下子又恼了火:“这不是说瞎话吗?贝贝的品行我们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懂得贪小!” 院长没有把握地:“好像说是拿了个鸡毛毽子?”她笑着:“哎哟,多大个东西嘛!小孩子的事,当不得真。今天恼了,明天屁股一转又好了。当不得真的。” 院长显然要息事宁人。洪阿姨却认为这件事值得重视。洪阿姨严肃了态度说:“容我说句话啊,贝贝这孩子是孤儿,生下来又有唐氏症,情况特殊,要请院长你格外关照他。这也是我们康盛居委会的意思。这个孩子脾气好,性子绵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容易遭人欺负。他要是在这儿被欺负了,这个……这个……” 洪阿姨留了半句话,让院长自己想。 院长根本就没有想,慢条斯理地接过洪阿姨的话。“洪主任。”她说,“贝贝是孤儿不假,可这个聋孩子半岁大被抛弃,一样的没爹没娘啊。孩子到了福利院,都是我们的宝贝,主任你放心,打个架吵个嘴的难免,要说谁欺负谁,那就把话说重了。” 院长不简单,话说得绵软,骨头却是一根都不少,倒把洪阿姨弄得接不上碴。 不是金刚钻,实在也揽不了福利院这份瓷器活。 院长说完该说的话,笑盈盈地招手喊贝贝:“贝贝啊,别顾着自己玩,陪阿姨叔叔参观参观你的宿舍,说说你在这儿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贝贝多多少少有点怕她,一说,马上就放开狗,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样。 院长一走,洪阿姨马上搂过贝贝,问他:“乖孩子,告诉洪阿姨,你是不是真的拿了人家东西?” 贝贝不会说谎,点头承认。 “那个毽子呢?我看看。”洪阿姨哭笑不得。贝贝很得意地宣布:“躲猫猫啊!” 鸡毛毽子还真是“躲猫猫”了,它被贝贝匪夷所思地藏到了裤裆里,贝贝用劲地吸气,把肚皮瘪进去,把手伸进裤腰下,还费事地佝了身,总算把那只热乎乎的鸡毛毽子捞出来,递给洪阿姨。 李大勇看得目瞪口呆:“我的天哪,你这家伙有一套啊,藏个东西这么严实!”他说完了实在忍不住笑,拍着贝贝的头,前仰后合。 洪阿姨瞪着他:“李大勇,你能不能严肃点?” 李大勇笑得话都说不连贯:“这事……能……不好笑吗?他藏到那地方!” 洪阿姨也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她仔细端详手里的鸡毛毽子,不觉得有什么稀罕。普普通通的皮托子,普普通通的塑料小插管,无非管子粗了点,插进去的鸡毛长了点,也密了点。 洪阿姨盘根究底:“贝贝告诉洪阿姨,你要这个毽子到底干什么用?” 贝贝仰起头,眼睛眯缝着,满脸幸福地:“我做翅膀啊。” 洪阿姨扭头对李大勇:“看,这孩子说话又不着边了。” 贝贝很认真地点着头:“做翅膀,飞,找奶奶。”他忽然奔到屋角的一张床铺前,掀开床单,拖出来一张硬纸板做的玩意儿。锅盖大的硬纸板,被他七扭八歪地剪成一片羽翼状,纸板上乱糟糟地粘着一些鸡毛,棉花絮,碎布片,甚至还有撕成一条一条的卫生纸。 难怪胖院长刚才说,贝贝喜欢在劳技教室里用胶水粘东西。 贝贝把那个奇形怪状的硬纸板驮在背后,两手托着,一颠一颠地满屋子跑。“飞呀,飞呀,找奶奶呀。”他又把纸板贴到妹妹脖子上,怂恿它:“妹妹也飞,奶奶也想妹妹。” 屋里的两个大人,洪阿姨和李大勇,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对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实在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良久,洪阿姨长长地叹气,要把压在心里的沉甸甸的东西叹出来。回家的路上,沉默好久,洪阿姨才问李大勇:“你说说看,贝贝在福利院过得怎么样?”李大勇想了想:“说真话,我心里觉得别扭。” 洪阿姨忧心忡忡地:“那么多的孩子,不是傻,就是聋,没有几个看着像模像样的。贝贝要是在那儿长大,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啊?” 李大勇没有回答她的话。 怎么样才能帮到贝贝呢?这事跟钱没关系,跟法律、跟权力、跟舆论……都没有关系。唯其如此,才让洪阿姨和李大勇憋闷。 第九章 两个陌生人 有一天,洪阿姨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两个面色黑黄、神情巴结、看不出来多大年纪的人。男的那个,头发起码有三个月没有修剪过,长得毛蓬蓬的,发屑和灰尘落满了衣肩,苏北口音,每句话后面都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嗯哪”,仿佛这个词可以代替所有的标点符号。女的那个,矮胖,头发烫得焦干枯黄,一绺一绺地巴在脑袋上,不小心被火燎过了一样。两个人都穿着过于板正的呢子外套,男的酱黄色,女的紫红色。脚下是暄乎乎的腈纶保暖鞋,同样,男的酱黄,女的紫红。从颜色来看,是经过了精心搭配的。 他们随身的行李共计有:两个人造革的旅行包,每个都鼓胀得要撑破拉链;一个半人高的红白两色的塑料编织袋;一个沉甸甸的农用化肥袋;一个尼龙网兜,装着牙缸手电筒肥皂盒一类的日用品。 洪阿姨猜测这是一对准备到南京讨生活的农民工。这样的夫妇,总是把几乎半个家当装在各种袋子里,随时落脚,又可能随时走人。 洪阿姨正准备告诉他们,这里是街道居委会,不招工,找活儿要去城南的劳务市场。可是那个毛蓬蓬头发的男人抢先说了话。男人说出来的这句话,让洪阿姨吃惊得差点儿打翻了桌上的一只水青色细瓷茶杯。 男人说的是:“我是贝贝的亲舅舅。嗯哪。” 洪阿姨半张着嘴,足足有两分钟时间,想不出来该怎么应答。 “我们是嫡亲的亲戚,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谦卑地冲着洪阿姨笑,露出发黄的牙齿。“我男人的妹子,是贝贝的亲妈。就是离家出走的那个。”她捅捅男人胳膊,让他说话。 男人很聪明地接上来:“对对,我妹子不像话,嗯哪,人走了,好好个孩子,就丢给福利院。可我是舅舅啊,我不能看着孩子没人疼没人管哪,我妹子不负责任,我得负,嗯哪,你说是不是,洪主任?”他解开酱黄色的呢外套,从绑在腰间的一个牛皮小黑包里掏出一系列的文件和证件。有他家里的户口簿,他们夫妇二人的身份证,他所在乡镇的盖上了政府公章的证明,甚至还有一份苏北县城公证处出具的公证书。 洪阿姨逐一地翻看这些东西,摊平了辨认印鉴的真伪,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纸张厚薄。她希望这里面有误会,有造假,这两个人是一对可耻的骗子,他们突如其来地入侵贝贝的生活,是居心叵测的骗局。 可是一切证件和文件真真实实,无懈可击。这个说话带上“嗯哪”的男人的确是贝贝的嫡亲舅舅。 洪阿姨打电话叫来了正在小区里值班的李大勇,把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上。 “这两个人,”她朝夫妇俩努努嘴,“贝贝的舅舅和舅妈,你带他们在贝贝家里先住下。” 李大勇“呀”的一声,脸上有一百个疑问。 洪阿姨公事公办:“家里好久不住人了,开门进去,水呀电的,你都检查一遍,开关插座哪儿管哪儿,你给指点清楚了。” 李大勇忍不住要开口:“洪主任……” 洪阿姨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快去吧。” 李大勇很不乐意地招呼两个人跟他走。半小时之后回到居委会办公室,他眉头紧皱,愤愤不平:“洪主任,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吗?他们要来当贝贝的监护人。” “人家是直系亲属,有权利。”洪阿姨回答说。 李大勇很着急:“你看不明白啊?他们是图谋不轨啊,监护贝贝是假,住贝贝家的房子是真啊!” 洪主任板着脸:“那又怎么样?我说了,人家有权利。” “要是他们想谋财害命呢?”李大勇上网上多了,脑子里一冒一个想法。 “不准瞎说!”洪阿姨呵斥他。 这一对夫妇就这么在贝贝家里安顿下来。李大勇一直在留心他们的动静,看他们是不是有谋财害命的迹象。他注意到,两个人天天都是一早出门,天黑回家,回家的时候疲惫得腰都佝下了,但是脸上是喜气洋洋的,有时候甚至是眉飞色舞的。男的终于理了发,新买了一件藏青色羽绒服,脚上的保暖鞋换成皮鞋,显出一副在城市里混久了的模样。女的同样也置了新行头,是一件月白色带毛领的短大衣,里面露出一圈大红色的毛衣领,脚上甚至配了一双闪着亮片的短皮靴。 洪阿姨告诉李大勇,两口子已经在农贸市场租下一个摊位,办了营业证,专卖日用小商品。他们从批发市场进货,运到摊位上零卖,赚其中的差价钱。 城里的小生意不容易做。可是他们有现成的房子住,会省下不知道多少麻烦。 既然是贝贝的监护人,总不能再把贝贝丢在福利院。很快,他们过去办好了手续,把贝贝接回康盛小区。 千头万绪的事情,居然让他们做得有条不紊。李大勇不得不佩服这两口子的办事能力。有人天生就是生意人。 贝贝裹着冬天的围巾和帽子,穿成一只臃肿笨拙的面包虫,抢在他的舅舅和舅妈面前奔进小区大门,一路高喊着:“妹妹妹妹妹妹!” 李大勇拦住他,亲亲热热地问:“贝贝,想不想我?” 贝贝笑嘻嘻地:“想。” “想不想洪阿姨?” “想。” “想不想他呢?”李大勇回身指指值班的保安小巴子。 “想啊!” 这小子!问了等于没问。李大勇啼笑皆非。 但是贝贝忽然伸出胳膊,勾下李大勇的脖子,嘴巴凑上去,在李大勇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大口。 湿漉漉的口水,热乎乎地沾上李大勇的脸,很快在冷风里变得冰凉。一双细长细长、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距离李大勇很近,瞳仁里影影绰绰映出他的有点变形的面容。李大勇心里轻轻地一哆嗦。 李大勇告诉他:“叔叔也很想贝贝。”大狗妹妹紧跟着贝贝回到家。上楼的时候它很激动,两步窜上十个台阶,一边呼哧呼哧喘大气,一边抬腿在楼道里洒下两滴尿,作为它重回故居的标记。 送它过来的洪阿姨哭笑不得地骂它:“真是个养不熟的东西!回家就这么好?” 当然,洪阿姨不是单纯为送狗,她要登门对贝贝的舅舅作些交代,也是提前有个预告。抚养一个唐氏症的智障儿,恐怕不像两口子想的那样简单。 “你就放下一百个心吧。”当舅妈的那个满脸都是笑,“孩子是谁呀?我们的嫡亲外娚啊,几百里路赶过来,就是为了照看他,亏自己也不能亏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做舅舅的连连拍胸口:“嗯哪,洪主任你要是不放心,一个月给贝贝磅一回秤,嗯哪,少一两肉,你找我赔!” 洪阿姨心里想,这又不是养小猪,还一个月磅一回秤。可是两口子态度诚恳,洪阿姨一时无错可挑。 当天傍晚,贝贝带上他的狗,出门巡逻了。停歇多日的庄严仪式,忽然重新恢复,孩子和狗都异常兴奋,狗冲出房门时带翻了门口的垃圾桶。 舅妈骂它说:“死狗,玩心这么重!天寒地冻的还出门。”妹妹不理她。妹妹回家这半天,对两个不速之客始终很戒备。 一人一狗喜气洋洋地走在小区里。冬日的小区,没有流光溢彩的玻璃一样的树,没有彩虹一样从天而降的水,也没有黄澄澄的甜橙一样的夕阳。因为很久没有下雨的缘故,天空乌蒙蒙的发脏,草地和道路上灰突突地腻着一层土,香樟树、广玉兰、冬青树都有点无精打釆提不起神。如果奶奶还在,她会感叹:“工厂建得太多了,空气质量太差了。”可是贝贝和妹妹都对空气不在乎,他们能够彼此相守就开心。他们追赶着嬉闹着咯咯大笑着,从小路拐上大路,从大路出门上街。 走过鲜花店。走过水果店。走过包子铺、书报亭、炒货摊、卖快餐的大排档。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走过去。 人们惊喜地跟妹妹打招呼:“回来啦?”接下来便问它:“贝贝呢?”妹妹扭头往小街对面看。哈,裹得像面包虫的孩子笑眯眯地在灯柱后面站着呢,脸冻成一只红皮大萝卜,一双斜挑的眼睛像是萝卜皮上裂开的两道缝,喜洋洋的,欢腾腾的。 多好啊多好啊,回家了,贝贝又能够见到他喜欢的大勇叔叔了,妹妹又能够领取它的肉松饼干了,小区和街道上傍晚的这道风景又能够一天一天重现了。 只少了贝贝的奶奶。那个慈爱的老人家,她在天上也会跟大家分享这一刻吧? 六点钟,巡逻结束,孩子和狗心满意足地回家。贝贝一进家门就主动说:“洗澡。”不等舅舅舅妈发话,他到床边找出换洗衣服,急急忙忙钻进卫生间,咯嗒一声锁上门。 洪阿姨说过,贝贝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给舅舅舅妈添麻烦。贝贝主动去洗澡,是不是表现得很乖呢? 舅妈看了看从里面锁上的卫生间的门,朝舅舅撇撇嘴:“他还真讲究!”又说:“这要是天天洗澡,水呀电的要费多少?卫生间里的那个浴霸,一个灯泡就是五百瓦!” 舅舅不耐烦地:“啰唆什么呀?嫌费水费电,明天跟他说,让他一个月洗一次澡。” 舅妈不相信:“你跟他说,他能懂?” “他不懂,你不会把电闸拉了,把热水器关了?” 舅妈不说话了,心里觉得还是男人的点子多。 舅妈看看墙上的钟,贝贝洗了有五分钟了,哗哗的冲水声听得她心里直发疼。她忍不住地走过去,要敲门让贝贝快一点。 客厅里的光线非常暗。舅妈想省电,只开了厨房里的一盏25瓦的灯。大狗妹妹悄没声地卧在门边上,舅妈一眼没看见,一脚踩在妹妹的尾巴上。 妹妹“嗷”的一声站起来,本能地龇开牙,神情很愤怒。 舅妈拍拍自己的胸,回过神,骂妹妹:“你个死狗!这屋子这么小,人都转不开身,你还人模狗样地占个位!”她用脚推着妹妹的屁股:“去!去!阳台上待着去!” 妹妹当然不肯走。贝贝还在洗澡呢,它怎么可以走? 舅妈动手拧它的耳朵,揪它脖颈上的皮,一定要赶它走。妹妹急了眼,“汪汪”两声叫,一扭头,咬住了舅妈的胳膊肘。 新买的一件墨绿色的滑雪袄,生生被妹妹的利牙咬出两个牙窟窿。 妹妹还算是嘴下留了神,要是它一狠心咬住她的手,那就要另外花钱上医院了。 舅妈带着哭腔叫起来:“哎哟,你个死狗啊!你个死狗啊!” 她扑进厨房找擀面棍,要给妹妹一个下马威。棍子才拿到手,卫生间的门开了,贝贝光溜溜地冲出来。他听见了外面的叫声和骂声,心里一着急,衣服都没有顾得上穿。 “不能打!妹妹疼!怕呀!”贝贝语无伦次地哀求道。 舅舅在里屋拿算盘算一笔账,这时候出来做和事佬,先吼叫舅妈:“闹什么闹?高声大嗓地,不怕人家听见了说闲话?”又推着贝贝:“快进去穿衣服!大冬天光着个身,要不是看你脑子有毛病,我就要说你是存心冻出感冒,让我们花钱!” 贝贝这才想起自己一丝不挂,十分害羞,捂紧了鸡鸡,转头逃回卫生间去。 舅妈对妹妹咬牙切齿:“死狗,你咬坏了我的新衣服,我给你记着这笔账!” 妹妹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舌头伸出来舔一圈,好像在咂摸那件新衣服的味道。 舅妈真是气得要疯了。 舅妈这一气,晚饭自然不肯给妹妹吃得好,勉强往它的食盆里舀了一勺稀汤寡水的粥,还恶声恶气说:“吃吧,吃吧,撑死你!” 妹妹就不吃,脖子梗着,绝食。 贝贝挺身而出提要求:“不好!妹妹要吃肉!” 舅妈伸手一搡,把贝贝搡到了墙角里:“吃什么肉?人都舍不得吃,狗还挑嘴?” 贝贝坚持:“吃肉!” 舅舅责备舅妈:“跟畜生还生什么气?给它个肉包子吧。”舅妈一共买了五个大肉包当晚饭。洪阿姨交代过,贝贝晚上要吃小笼包,这要求不过分,当长辈的请务必满足他。舅妈攥着钱,嘀嘀咕咕出门买包子。她一问价钱,发现小笼包贵,大肉包便宜,毫不犹豫买了大肉包。为什么买五个呢?舅妈想的是:他们两口子一人吃两个,贝贝人小,吃一个。 五个包子,给了妹妹一个,两个大人每人只剩下一个半。吝啬的舅妈心疼得就像被人挖走一块肉。 接下来是贝贝吃晚饭。他吃完一个大肉包,发现不对劲,抬头大声地说:“要四个!” 舅妈骂他:“疯啦?才多大个人,要吃四个大肉包?”贝贝不管包子大小,他认准了四个,少一个也不答应。 这也没办法,一根筋的孩子,跟他讲不清楚“大”和“小”。 两口子生怕把贝贝惹毛了弄出事,只能把自己的包子省下来给贝贝,自己喝着稀汤寡水的粥。算起来,四个大肉包要贵过四个小笼包,舅妈想省钱,结果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的窝囊劲儿没法说。 舅舅舅妈都没吃饱,贝贝却是吃得撑着了。撑着了他还不会说,先是抱着肚子直喊“疼”,后来就哇哇地吐,来不及去厕所,地上吐了一大摊,满屋子一股酸臭味。 舅妈捏着鼻子收拾地上的呕吐物,一连声地喊“晦气”。 舅舅唉声叹气说:“这回你知道了,侍弄个有毛病的孩子不容易。” 舅妈朝着舅舅咬牙切齿:“容易是这样,不容易也是这样,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 贝贝没有听见舅舅舅妈的话。他吐完了就觉得舒服了,一舒服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其实,就是一字不差听在耳朵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这是他自己的家呀,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怎么样,现在还要怎么样,这难道过分吗? 可是舅妈心里的窝囊气往哪儿撒呢?好办,大狗妹妹就是现成的受气包。 妹妹在家里一直睡客厅。奶奶用旧棉被给它做过一个舒舒服服的窝,形状像一个圆袜筒,两边都留着口,妹妹睡觉时从这头钻进去,脑袋自然从那头伸出来,底下垫的、上边盖的都齐了。可是狗窝被妹妹睡久了,多多少少有一点狗毛味。奶奶在世时,太阳好的时候就拿出去晒一晒,晒晒就不觉得味道重。舅妈哪里愿意给自己添这个麻烦呢?进门第一天,脚尖把狗窝拨了拨,鼻子一皱,拎着狗窝咚咚咚下楼,扔进了垃圾筒。 妹妹找不着自己的窝,心里很奇怪,呼哧呼哧跑到阳台上,又跑进厨房里,旮旮旯旯地找,一副没头苍蝇的急慌样。 舅妈知道它在找什么,幸灾乐祸地说:“别找啦,给你个破毯子,楼道里趴着过夜吧。” 她找出贝贝奶奶垫柜底的一床旧毯子,舍不得全用上,抄剪刀剪下头巾大的一块,扔到楼道里,动手把妹妹往门外赶。 舅舅探出身子往黑洞洞的楼道里看一看,怀疑说:“行不行啊?我听说城里的狗都娇贵,虐待了狗,警察都要上门管。” 舅妈嘴巴一撇:“警察会管这事?吃饱了撑的呀?这狗既然要让我们养,就要照我的规矩办。” 舅妈撵着妹妹往外赶时,接受了刚才的教训,不敢再动手了,抄起一把椅子当武器,抵住妹妹的脑袋,嘴里“去去去”地吆喝着,硬是把它抵出了门。 妹妹在楼道里哼哼。妹妹是一条有教养的狗,从来都不在公共场所大着嗓门叫,所以它哼哼,声音里既委屈,又生气。 舅妈和舅舅洗洗睡觉。舅妈赶妹妹出门,报了咬棉衣之仇,心里很得意,一上床就扯起了呼噜。舅舅本想让她去看一眼隔壁房间里的贝贝,看孩子冷不冷、要不要加条被子什么的,用脚踢舅妈,没反应,也就算了,跟着扯起呼噜来。两个人的呼噜声一强一弱,一起一落,双声部的合唱一样,闹腾得喜气洋洋。 这边屋子里紧着热闹,那边的贝贝醒了。贝贝不是被舅舅舅妈的双声部合唱闹醒的,是被大狗妹妹在门外的呜咽惊醒的。 真是奇怪呀,妹妹在楼道里哼哼得多么有节制啊,不说是细若蚊吟吧,总比咳嗽打喷嚏的动静要小很多,脑子不灵光的贝贝,是如何隔了卧室和客厅的两道门,听见了妹妹的哭诉和哀求的呢?这个懵懂而迟钝的傻孩子,他真是跟妹妹之间心有灵犀的吗? 贝贝一骨碌地起床,开了灯,穿衣服。先穿毛衣和毛裤,再穿上橘黄色的羽绒服,咖啡色的灯芯绒宽松裤,再穿袜子,穿鞋。动作飞快。从来都没有这样快。袜子穿反了。一只胳膊伸进了脱卸式羽绒服的夹层里。裤子的拉链忘了拉。就这样,贝贝心急慌忙地走出门。 打着呼噜的舅舅舅妈没有醒。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污浊气,还有饭菜和油烟的熟烂味。贝贝拉开门,清新的冰凉的空气扑上来,把贝贝激灵得一哆嗦。与此同时,门里门外的空气忙不迭地冲撞和对流,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贝贝的后面伸过去,咔嗒的一声响,把门撞上了,把贝贝反锁在门外了。 贝贝才不管呢,锁就锁了吧。贝贝心里装着的是妹妹。妹妹呢? 妹妹妹妹妹妹! 妹妹已经纵身跳起来,两只前爪搭在贝贝肩膀上,面对面,鼻子碰鼻子,呼吸搅和着呼吸。人笑,狗也笑,人和狗搂抱着不松手。 “妹妹妹妹!”贝贝小着嗓门,笑眯眯地喊。 “汪汪!汪汪!”妹妹也压着喉咙,乐滋滋地答。贝贝告诉妹妹:“关门啦。没有床啦。” 妹妹扯着他的衣服,把他往破毯子跟前拖。好懂事的妹妹,它要把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贝贝呢。 贝贝摇摇头。毯子太小了,他就是把手脚折叠起来也睡不下。再说,他睡了,妹妹又往哪儿睡? 贝贝问妹妹:“出去玩,好不好?”他看见妹妹的尾巴吧嗒吧嗒摇了两下。摇尾巴就算是答应了。他们就着楼道花窗外的月光和星光,满心高兴地下楼往外走。妹妹下楼的姿势真可笑,脑袋埋下去,屁股撅起来,像个小山包,毛茸茸的尾巴就成了山头上长出来的一棵树,弯弯的,还摇来晃去的。贝贝伸出手,抓住了树梢梢。树梢真暖和,贝贝的手心里几乎出了汗。他的脑门上、鼻尖上、肚皮上依次热腾腾地沁出了汗。 此时此刻,李大勇刚刚陪着新交往的女朋友看完了李连杰主演的电影《投名状》。他们不光是看电影,还逛了街,还在影城旁边的小吃一条街上吃了带果仁和糖粒儿的冰淇淋。他们合用一把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冰淇淋,顺便就亲了嘴。 跟女朋友告别后,李大勇一个人骑着车回小区,一路上都在想:往下怎么办呢?要不要再跟这个女孩子继续交往呢?到底算是喜不喜欢她呢? 值夜班的小巴子招呼他:“嗨!你个狗家伙,谈了恋爱回来,还装出个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大勇没好气地:“你就眼红吧!眼红死个你。” 小巴子仗着路灯暗,悄悄伸出一只脚,准备给李大勇下绊子。李大勇却早就防到了这一着,提前跳下车,从小巴子身后的人行道上绕进门。小巴子一跺脚,作势要追他。李大勇蹭地上了车,几脚蹬出去几十米。 “你个狗家伙……”小巴子远远地笑着喊出这一声,声音的尾巴被冷风吞没了。 这样,风高月黑的寒夜中,李大勇看见了蜷缩在路边墙脚下的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他先以为是楼里有人乱扔的破麻袋,心里正骂着是谁这么没公德,却发现那团东西动起来,刹那间长高了一点点,又长大了一点点。他吓一跳,赶快下车走近去,惊讶得眼睛都要瞪圆了:是大狗妹妹正在伸展腰身舒筋活骨呢。狗这么一站起来之后,腿边露出空当,李大勇看见了蜷在墙脚下迷迷瞪瞪打瞌睡的贝贝。 “贝贝!”李大勇上前摇醒他,“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在外面干什么?” 贝贝揉着眼睛,回答他:“玩啊。” 李大勇叫起来:“黑天瞎地,玩什么玩?小心冷风咬了你的小鸡鸡。回家睡觉!快!” “关门了。”贝贝解释。 “谁关门?你舅舅把你们关在门外了?” “关门了。”贝贝的鼻子瓮起来,打一个大喷嚏。 李大勇大着嗓子吼:“这种天气,你舅舅就忍心赶你们出门?他还有没有人性?走,跟我上楼,我找他们算账!” 他一手拎起贝贝,一手在妹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气呼呼地带着他们上楼。 砰砰啪啪一通敲门声。舅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披着衣服战战兢兢下床开了门。看见门外的人和狗,他张着嘴巴活像看见了鬼,一个劲地拿手去抠眼屎。 “贝贝呀,贝贝呀……”他结结巴巴,“你,你明明在家睡睡睡觉的呀,怎么会……怎么会……嗯哪,嗯哪……” 李大勇吼骂他:“你别扯淡!深更半夜把贝贝赶出门,还装!” 舅舅的脸皱成一只苦瓜样,赌咒发誓:“我要是这么做了我就不是人!贝贝你自己说,你怎么出去的?” 贝贝却只会说:“关门了。”舅舅急得跺脚。他一只手指着贝贝,又是跺脚又是呛咳,说不出话。碰到贝贝这样的主儿,他真叫跳进黄河洗不清。 李大勇气汹汹地说:“我告诉你,别以为贝贝脑子不好你就欺负他,还有我呢,还有洪主任呢,下回你要再敢这么干,我打‘110’抓你!” 他手一伸,把贝贝推进门,顺便用脚把大狗妹妹也推进去。舅妈在床上喊:“别放狗进门!” 舅舅没好气地责骂她:“你个蠢女人!你跟条狗计较!听见没有?人家要打‘110’了。” 舅妈只好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大狗示威一样地在她房间里巡视一圈,而后去客厅,咚的一声跳上沙发睡下。沙发上还有她的一件呢外套,生生地被大狗压在了身子下。 第九章 两个陌生人 有一天,洪阿姨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两个面色黑黄、神情巴结、看不出来多大年纪的人。男的那个,头发起码有三个月没有修剪过,长得毛蓬蓬的,发屑和灰尘落满了衣肩,苏北口音,每句话后面都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嗯哪”,仿佛这个词可以代替所有的标点符号。女的那个,矮胖,头发烫得焦干枯黄,一绺一绺地巴在脑袋上,不小心被火燎过了一样。两个人都穿着过于板正的呢子外套,男的酱黄色,女的紫红色。脚下是暄乎乎的腈纶保暖鞋,同样,男的酱黄,女的紫红。从颜色来看,是经过了精心搭配的。 他们随身的行李共计有:两个人造革的旅行包,每个都鼓胀得要撑破拉链;一个半人高的红白两色的塑料编织袋;一个沉甸甸的农用化肥袋;一个尼龙网兜,装着牙缸手电筒肥皂盒一类的日用品。 洪阿姨猜测这是一对准备到南京讨生活的农民工。这样的夫妇,总是把几乎半个家当装在各种袋子里,随时落脚,又可能随时走人。 洪阿姨正准备告诉他们,这里是街道居委会,不招工,找活儿要去城南的劳务市场。可是那个毛蓬蓬头发的男人抢先说了话。男人说出来的这句话,让洪阿姨吃惊得差点儿打翻了桌上的一只水青色细瓷茶杯。 男人说的是:“我是贝贝的亲舅舅。嗯哪。” 洪阿姨半张着嘴,足足有两分钟时间,想不出来该怎么应答。 “我们是嫡亲的亲戚,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谦卑地冲着洪阿姨笑,露出发黄的牙齿。“我男人的妹子,是贝贝的亲妈。就是离家出走的那个。”她捅捅男人胳膊,让他说话。 男人很聪明地接上来:“对对,我妹子不像话,嗯哪,人走了,好好个孩子,就丢给福利院。可我是舅舅啊,我不能看着孩子没人疼没人管哪,我妹子不负责任,我得负,嗯哪,你说是不是,洪主任?”他解开酱黄色的呢外套,从绑在腰间的一个牛皮小黑包里掏出一系列的文件和证件。有他家里的户口簿,他们夫妇二人的身份证,他所在乡镇的盖上了政府公章的证明,甚至还有一份苏北县城公证处出具的公证书。 洪阿姨逐一地翻看这些东西,摊平了辨认印鉴的真伪,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纸张厚薄。她希望这里面有误会,有造假,这两个人是一对可耻的骗子,他们突如其来地入侵贝贝的生活,是居心叵测的骗局。 可是一切证件和文件真真实实,无懈可击。这个说话带上“嗯哪”的男人的确是贝贝的嫡亲舅舅。 洪阿姨打电话叫来了正在小区里值班的李大勇,把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上。 “这两个人,”她朝夫妇俩努努嘴,“贝贝的舅舅和舅妈,你带他们在贝贝家里先住下。” 李大勇“呀”的一声,脸上有一百个疑问。 洪阿姨公事公办:“家里好久不住人了,开门进去,水呀电的,你都检查一遍,开关插座哪儿管哪儿,你给指点清楚了。” 李大勇忍不住要开口:“洪主任……” 洪阿姨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快去吧。” 李大勇很不乐意地招呼两个人跟他走。半小时之后回到居委会办公室,他眉头紧皱,愤愤不平:“洪主任,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吗?他们要来当贝贝的监护人。” “人家是直系亲属,有权利。”洪阿姨回答说。 李大勇很着急:“你看不明白啊?他们是图谋不轨啊,监护贝贝是假,住贝贝家的房子是真啊!” 洪主任板着脸:“那又怎么样?我说了,人家有权利。” “要是他们想谋财害命呢?”李大勇上网上多了,脑子里一冒一个想法。 “不准瞎说!”洪阿姨呵斥他。 这一对夫妇就这么在贝贝家里安顿下来。李大勇一直在留心他们的动静,看他们是不是有谋财害命的迹象。他注意到,两个人天天都是一早出门,天黑回家,回家的时候疲惫得腰都佝下了,但是脸上是喜气洋洋的,有时候甚至是眉飞色舞的。男的终于理了发,新买了一件藏青色羽绒服,脚上的保暖鞋换成皮鞋,显出一副在城市里混久了的模样。女的同样也置了新行头,是一件月白色带毛领的短大衣,里面露出一圈大红色的毛衣领,脚上甚至配了一双闪着亮片的短皮靴。 洪阿姨告诉李大勇,两口子已经在农贸市场租下一个摊位,办了营业证,专卖日用小商品。他们从批发市场进货,运到摊位上零卖,赚其中的差价钱。 城里的小生意不容易做。可是他们有现成的房子住,会省下不知道多少麻烦。 既然是贝贝的监护人,总不能再把贝贝丢在福利院。很快,他们过去办好了手续,把贝贝接回康盛小区。 千头万绪的事情,居然让他们做得有条不紊。李大勇不得不佩服这两口子的办事能力。有人天生就是生意人。 贝贝裹着冬天的围巾和帽子,穿成一只臃肿笨拙的面包虫,抢在他的舅舅和舅妈面前奔进小区大门,一路高喊着:“妹妹妹妹妹妹!” 李大勇拦住他,亲亲热热地问:“贝贝,想不想我?” 贝贝笑嘻嘻地:“想。” “想不想洪阿姨?” “想。” “想不想他呢?”李大勇回身指指值班的保安小巴子。 “想啊!” 这小子!问了等于没问。李大勇啼笑皆非。 但是贝贝忽然伸出胳膊,勾下李大勇的脖子,嘴巴凑上去,在李大勇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大口。 湿漉漉的口水,热乎乎地沾上李大勇的脸,很快在冷风里变得冰凉。一双细长细长、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距离李大勇很近,瞳仁里影影绰绰映出他的有点变形的面容。李大勇心里轻轻地一哆嗦。 李大勇告诉他:“叔叔也很想贝贝。”大狗妹妹紧跟着贝贝回到家。上楼的时候它很激动,两步窜上十个台阶,一边呼哧呼哧喘大气,一边抬腿在楼道里洒下两滴尿,作为它重回故居的标记。 送它过来的洪阿姨哭笑不得地骂它:“真是个养不熟的东西!回家就这么好?” 当然,洪阿姨不是单纯为送狗,她要登门对贝贝的舅舅作些交代,也是提前有个预告。抚养一个唐氏症的智障儿,恐怕不像两口子想的那样简单。 “你就放下一百个心吧。”当舅妈的那个满脸都是笑,“孩子是谁呀?我们的嫡亲外娚啊,几百里路赶过来,就是为了照看他,亏自己也不能亏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做舅舅的连连拍胸口:“嗯哪,洪主任你要是不放心,一个月给贝贝磅一回秤,嗯哪,少一两肉,你找我赔!” 洪阿姨心里想,这又不是养小猪,还一个月磅一回秤。可是两口子态度诚恳,洪阿姨一时无错可挑。 当天傍晚,贝贝带上他的狗,出门巡逻了。停歇多日的庄严仪式,忽然重新恢复,孩子和狗都异常兴奋,狗冲出房门时带翻了门口的垃圾桶。 舅妈骂它说:“死狗,玩心这么重!天寒地冻的还出门。”妹妹不理她。妹妹回家这半天,对两个不速之客始终很戒备。 一人一狗喜气洋洋地走在小区里。冬日的小区,没有流光溢彩的玻璃一样的树,没有彩虹一样从天而降的水,也没有黄澄澄的甜橙一样的夕阳。因为很久没有下雨的缘故,天空乌蒙蒙的发脏,草地和道路上灰突突地腻着一层土,香樟树、广玉兰、冬青树都有点无精打釆提不起神。如果奶奶还在,她会感叹:“工厂建得太多了,空气质量太差了。”可是贝贝和妹妹都对空气不在乎,他们能够彼此相守就开心。他们追赶着嬉闹着咯咯大笑着,从小路拐上大路,从大路出门上街。 走过鲜花店。走过水果店。走过包子铺、书报亭、炒货摊、卖快餐的大排档。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走过去。 人们惊喜地跟妹妹打招呼:“回来啦?”接下来便问它:“贝贝呢?”妹妹扭头往小街对面看。哈,裹得像面包虫的孩子笑眯眯地在灯柱后面站着呢,脸冻成一只红皮大萝卜,一双斜挑的眼睛像是萝卜皮上裂开的两道缝,喜洋洋的,欢腾腾的。 多好啊多好啊,回家了,贝贝又能够见到他喜欢的大勇叔叔了,妹妹又能够领取它的肉松饼干了,小区和街道上傍晚的这道风景又能够一天一天重现了。 只少了贝贝的奶奶。那个慈爱的老人家,她在天上也会跟大家分享这一刻吧? 六点钟,巡逻结束,孩子和狗心满意足地回家。贝贝一进家门就主动说:“洗澡。”不等舅舅舅妈发话,他到床边找出换洗衣服,急急忙忙钻进卫生间,咯嗒一声锁上门。 洪阿姨说过,贝贝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给舅舅舅妈添麻烦。贝贝主动去洗澡,是不是表现得很乖呢? 舅妈看了看从里面锁上的卫生间的门,朝舅舅撇撇嘴:“他还真讲究!”又说:“这要是天天洗澡,水呀电的要费多少?卫生间里的那个浴霸,一个灯泡就是五百瓦!” 舅舅不耐烦地:“啰唆什么呀?嫌费水费电,明天跟他说,让他一个月洗一次澡。” 舅妈不相信:“你跟他说,他能懂?” “他不懂,你不会把电闸拉了,把热水器关了?” 舅妈不说话了,心里觉得还是男人的点子多。 舅妈看看墙上的钟,贝贝洗了有五分钟了,哗哗的冲水声听得她心里直发疼。她忍不住地走过去,要敲门让贝贝快一点。 客厅里的光线非常暗。舅妈想省电,只开了厨房里的一盏25瓦的灯。大狗妹妹悄没声地卧在门边上,舅妈一眼没看见,一脚踩在妹妹的尾巴上。 妹妹“嗷”的一声站起来,本能地龇开牙,神情很愤怒。 舅妈拍拍自己的胸,回过神,骂妹妹:“你个死狗!这屋子这么小,人都转不开身,你还人模狗样地占个位!”她用脚推着妹妹的屁股:“去!去!阳台上待着去!” 妹妹当然不肯走。贝贝还在洗澡呢,它怎么可以走? 舅妈动手拧它的耳朵,揪它脖颈上的皮,一定要赶它走。妹妹急了眼,“汪汪”两声叫,一扭头,咬住了舅妈的胳膊肘。 新买的一件墨绿色的滑雪袄,生生被妹妹的利牙咬出两个牙窟窿。 妹妹还算是嘴下留了神,要是它一狠心咬住她的手,那就要另外花钱上医院了。 舅妈带着哭腔叫起来:“哎哟,你个死狗啊!你个死狗啊!” 她扑进厨房找擀面棍,要给妹妹一个下马威。棍子才拿到手,卫生间的门开了,贝贝光溜溜地冲出来。他听见了外面的叫声和骂声,心里一着急,衣服都没有顾得上穿。 “不能打!妹妹疼!怕呀!”贝贝语无伦次地哀求道。 舅舅在里屋拿算盘算一笔账,这时候出来做和事佬,先吼叫舅妈:“闹什么闹?高声大嗓地,不怕人家听见了说闲话?”又推着贝贝:“快进去穿衣服!大冬天光着个身,要不是看你脑子有毛病,我就要说你是存心冻出感冒,让我们花钱!” 贝贝这才想起自己一丝不挂,十分害羞,捂紧了鸡鸡,转头逃回卫生间去。 舅妈对妹妹咬牙切齿:“死狗,你咬坏了我的新衣服,我给你记着这笔账!” 妹妹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舌头伸出来舔一圈,好像在咂摸那件新衣服的味道。 舅妈真是气得要疯了。 舅妈这一气,晚饭自然不肯给妹妹吃得好,勉强往它的食盆里舀了一勺稀汤寡水的粥,还恶声恶气说:“吃吧,吃吧,撑死你!” 妹妹就不吃,脖子梗着,绝食。 贝贝挺身而出提要求:“不好!妹妹要吃肉!” 舅妈伸手一搡,把贝贝搡到了墙角里:“吃什么肉?人都舍不得吃,狗还挑嘴?” 贝贝坚持:“吃肉!” 舅舅责备舅妈:“跟畜生还生什么气?给它个肉包子吧。”舅妈一共买了五个大肉包当晚饭。洪阿姨交代过,贝贝晚上要吃小笼包,这要求不过分,当长辈的请务必满足他。舅妈攥着钱,嘀嘀咕咕出门买包子。她一问价钱,发现小笼包贵,大肉包便宜,毫不犹豫买了大肉包。为什么买五个呢?舅妈想的是:他们两口子一人吃两个,贝贝人小,吃一个。 五个包子,给了妹妹一个,两个大人每人只剩下一个半。吝啬的舅妈心疼得就像被人挖走一块肉。 接下来是贝贝吃晚饭。他吃完一个大肉包,发现不对劲,抬头大声地说:“要四个!” 舅妈骂他:“疯啦?才多大个人,要吃四个大肉包?”贝贝不管包子大小,他认准了四个,少一个也不答应。 这也没办法,一根筋的孩子,跟他讲不清楚“大”和“小”。 两口子生怕把贝贝惹毛了弄出事,只能把自己的包子省下来给贝贝,自己喝着稀汤寡水的粥。算起来,四个大肉包要贵过四个小笼包,舅妈想省钱,结果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的窝囊劲儿没法说。 舅舅舅妈都没吃饱,贝贝却是吃得撑着了。撑着了他还不会说,先是抱着肚子直喊“疼”,后来就哇哇地吐,来不及去厕所,地上吐了一大摊,满屋子一股酸臭味。 舅妈捏着鼻子收拾地上的呕吐物,一连声地喊“晦气”。 舅舅唉声叹气说:“这回你知道了,侍弄个有毛病的孩子不容易。” 舅妈朝着舅舅咬牙切齿:“容易是这样,不容易也是这样,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 贝贝没有听见舅舅舅妈的话。他吐完了就觉得舒服了,一舒服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其实,就是一字不差听在耳朵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这是他自己的家呀,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怎么样,现在还要怎么样,这难道过分吗? 可是舅妈心里的窝囊气往哪儿撒呢?好办,大狗妹妹就是现成的受气包。 妹妹在家里一直睡客厅。奶奶用旧棉被给它做过一个舒舒服服的窝,形状像一个圆袜筒,两边都留着口,妹妹睡觉时从这头钻进去,脑袋自然从那头伸出来,底下垫的、上边盖的都齐了。可是狗窝被妹妹睡久了,多多少少有一点狗毛味。奶奶在世时,太阳好的时候就拿出去晒一晒,晒晒就不觉得味道重。舅妈哪里愿意给自己添这个麻烦呢?进门第一天,脚尖把狗窝拨了拨,鼻子一皱,拎着狗窝咚咚咚下楼,扔进了垃圾筒。 妹妹找不着自己的窝,心里很奇怪,呼哧呼哧跑到阳台上,又跑进厨房里,旮旮旯旯地找,一副没头苍蝇的急慌样。 舅妈知道它在找什么,幸灾乐祸地说:“别找啦,给你个破毯子,楼道里趴着过夜吧。” 她找出贝贝奶奶垫柜底的一床旧毯子,舍不得全用上,抄剪刀剪下头巾大的一块,扔到楼道里,动手把妹妹往门外赶。 舅舅探出身子往黑洞洞的楼道里看一看,怀疑说:“行不行啊?我听说城里的狗都娇贵,虐待了狗,警察都要上门管。” 舅妈嘴巴一撇:“警察会管这事?吃饱了撑的呀?这狗既然要让我们养,就要照我的规矩办。” 舅妈撵着妹妹往外赶时,接受了刚才的教训,不敢再动手了,抄起一把椅子当武器,抵住妹妹的脑袋,嘴里“去去去”地吆喝着,硬是把它抵出了门。 妹妹在楼道里哼哼。妹妹是一条有教养的狗,从来都不在公共场所大着嗓门叫,所以它哼哼,声音里既委屈,又生气。 舅妈和舅舅洗洗睡觉。舅妈赶妹妹出门,报了咬棉衣之仇,心里很得意,一上床就扯起了呼噜。舅舅本想让她去看一眼隔壁房间里的贝贝,看孩子冷不冷、要不要加条被子什么的,用脚踢舅妈,没反应,也就算了,跟着扯起呼噜来。两个人的呼噜声一强一弱,一起一落,双声部的合唱一样,闹腾得喜气洋洋。 这边屋子里紧着热闹,那边的贝贝醒了。贝贝不是被舅舅舅妈的双声部合唱闹醒的,是被大狗妹妹在门外的呜咽惊醒的。 真是奇怪呀,妹妹在楼道里哼哼得多么有节制啊,不说是细若蚊吟吧,总比咳嗽打喷嚏的动静要小很多,脑子不灵光的贝贝,是如何隔了卧室和客厅的两道门,听见了妹妹的哭诉和哀求的呢?这个懵懂而迟钝的傻孩子,他真是跟妹妹之间心有灵犀的吗? 贝贝一骨碌地起床,开了灯,穿衣服。先穿毛衣和毛裤,再穿上橘黄色的羽绒服,咖啡色的灯芯绒宽松裤,再穿袜子,穿鞋。动作飞快。从来都没有这样快。袜子穿反了。一只胳膊伸进了脱卸式羽绒服的夹层里。裤子的拉链忘了拉。就这样,贝贝心急慌忙地走出门。 打着呼噜的舅舅舅妈没有醒。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污浊气,还有饭菜和油烟的熟烂味。贝贝拉开门,清新的冰凉的空气扑上来,把贝贝激灵得一哆嗦。与此同时,门里门外的空气忙不迭地冲撞和对流,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贝贝的后面伸过去,咔嗒的一声响,把门撞上了,把贝贝反锁在门外了。 贝贝才不管呢,锁就锁了吧。贝贝心里装着的是妹妹。妹妹呢? 妹妹妹妹妹妹! 妹妹已经纵身跳起来,两只前爪搭在贝贝肩膀上,面对面,鼻子碰鼻子,呼吸搅和着呼吸。人笑,狗也笑,人和狗搂抱着不松手。 “妹妹妹妹!”贝贝小着嗓门,笑眯眯地喊。 “汪汪!汪汪!”妹妹也压着喉咙,乐滋滋地答。贝贝告诉妹妹:“关门啦。没有床啦。” 妹妹扯着他的衣服,把他往破毯子跟前拖。好懂事的妹妹,它要把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贝贝呢。 贝贝摇摇头。毯子太小了,他就是把手脚折叠起来也睡不下。再说,他睡了,妹妹又往哪儿睡? 贝贝问妹妹:“出去玩,好不好?”他看见妹妹的尾巴吧嗒吧嗒摇了两下。摇尾巴就算是答应了。他们就着楼道花窗外的月光和星光,满心高兴地下楼往外走。妹妹下楼的姿势真可笑,脑袋埋下去,屁股撅起来,像个小山包,毛茸茸的尾巴就成了山头上长出来的一棵树,弯弯的,还摇来晃去的。贝贝伸出手,抓住了树梢梢。树梢真暖和,贝贝的手心里几乎出了汗。他的脑门上、鼻尖上、肚皮上依次热腾腾地沁出了汗。 此时此刻,李大勇刚刚陪着新交往的女朋友看完了李连杰主演的电影《投名状》。他们不光是看电影,还逛了街,还在影城旁边的小吃一条街上吃了带果仁和糖粒儿的冰淇淋。他们合用一把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冰淇淋,顺便就亲了嘴。 跟女朋友告别后,李大勇一个人骑着车回小区,一路上都在想:往下怎么办呢?要不要再跟这个女孩子继续交往呢?到底算是喜不喜欢她呢? 值夜班的小巴子招呼他:“嗨!你个狗家伙,谈了恋爱回来,还装出个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大勇没好气地:“你就眼红吧!眼红死个你。” 小巴子仗着路灯暗,悄悄伸出一只脚,准备给李大勇下绊子。李大勇却早就防到了这一着,提前跳下车,从小巴子身后的人行道上绕进门。小巴子一跺脚,作势要追他。李大勇蹭地上了车,几脚蹬出去几十米。 “你个狗家伙……”小巴子远远地笑着喊出这一声,声音的尾巴被冷风吞没了。 这样,风高月黑的寒夜中,李大勇看见了蜷缩在路边墙脚下的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他先以为是楼里有人乱扔的破麻袋,心里正骂着是谁这么没公德,却发现那团东西动起来,刹那间长高了一点点,又长大了一点点。他吓一跳,赶快下车走近去,惊讶得眼睛都要瞪圆了:是大狗妹妹正在伸展腰身舒筋活骨呢。狗这么一站起来之后,腿边露出空当,李大勇看见了蜷在墙脚下迷迷瞪瞪打瞌睡的贝贝。 “贝贝!”李大勇上前摇醒他,“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在外面干什么?” 贝贝揉着眼睛,回答他:“玩啊。” 李大勇叫起来:“黑天瞎地,玩什么玩?小心冷风咬了你的小鸡鸡。回家睡觉!快!” “关门了。”贝贝解释。 “谁关门?你舅舅把你们关在门外了?” “关门了。”贝贝的鼻子瓮起来,打一个大喷嚏。 李大勇大着嗓子吼:“这种天气,你舅舅就忍心赶你们出门?他还有没有人性?走,跟我上楼,我找他们算账!” 他一手拎起贝贝,一手在妹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气呼呼地带着他们上楼。 砰砰啪啪一通敲门声。舅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披着衣服战战兢兢下床开了门。看见门外的人和狗,他张着嘴巴活像看见了鬼,一个劲地拿手去抠眼屎。 “贝贝呀,贝贝呀……”他结结巴巴,“你,你明明在家睡睡睡觉的呀,怎么会……怎么会……嗯哪,嗯哪……” 李大勇吼骂他:“你别扯淡!深更半夜把贝贝赶出门,还装!” 舅舅的脸皱成一只苦瓜样,赌咒发誓:“我要是这么做了我就不是人!贝贝你自己说,你怎么出去的?” 贝贝却只会说:“关门了。”舅舅急得跺脚。他一只手指着贝贝,又是跺脚又是呛咳,说不出话。碰到贝贝这样的主儿,他真叫跳进黄河洗不清。 李大勇气汹汹地说:“我告诉你,别以为贝贝脑子不好你就欺负他,还有我呢,还有洪主任呢,下回你要再敢这么干,我打‘110’抓你!” 他手一伸,把贝贝推进门,顺便用脚把大狗妹妹也推进去。舅妈在床上喊:“别放狗进门!” 舅舅没好气地责骂她:“你个蠢女人!你跟条狗计较!听见没有?人家要打‘110’了。” 舅妈只好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大狗示威一样地在她房间里巡视一圈,而后去客厅,咚的一声跳上沙发睡下。沙发上还有她的一件呢外套,生生地被大狗压在了身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