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日的早晨 单明明很久以后都在想,班主任文老师把杜小亚带到班里来的那一天,真的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啊,平常得就像一张白纸,一点点色彩鲜艳的墨迹都没有,一点点能够引人遐想、令人振奋的暗示都没有。 单明明之所以清清楚楚记得那天的事,原因也简单,那天是他的生日。单明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整整十二个年头了,漫长得让人有点起腻了,需要在生日这一天来上一点非同寻常的惊喜,让他觉得活着仍然是一件挺有劲的事。 奶奶没有死的时候,单明明的生日从来没有被家里遗忘过。奶奶照例会烧一大盆香喷喷的酱排骨,让单明明一次吃个够。面条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不能煮挂面,要煮手擀面,手擀的面条长,吃了会长寿。奶奶会从和面开始,到醒面、揉面、擀、切,放上各种调料下锅煮,忙乎整整一个下午,最后笑眯眯地看着单明明抱一只大海碗把小肚儿撑得溜圆。 去年单明明过生日,奶奶的精神大不如前。手抖,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她总说眼仁上有片膜衣挡着她的亮,叫单明明扒着她的眼皮帮她吹。哪儿能吹得掉呢?邻居王阿姨说,这叫老年性白内障,是人身上的病,年纪大了都会有。奶奶当时还不高兴地答:我的年纪哪里就大到会生病啦?可是那一次奶奶擀出来的面条真的不成个样子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活像趴在案板上的一窝面虫虫。下到锅里以后,奶奶又放了过多的盐,因为她的味觉也有点失灵,尝什么都说淡。单明明吃完面条之后,一气喝了三大茶缸子水,到最后都不敢走路了,一走路肚子里就哐当哐当响,有那么点惊涛拍岸的意思,自己听着很难为情。 过完那个生日,没出两个月,奶奶去世了。 奶奶去世后的单明明成了一个不是孤儿的孤儿。他爸爸单立国开出租车,要么一夜不归,天亮回来倒头就睡;要么在大街上转悠一整个白天,深夜单明明睡得人事不知的时候才僵着两腿回家。单明明学会了自己给自己下面条、煎鸡蛋,勤快起来还能炒个土豆丝什么的。照说开出租车很来钱,单明明家的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但是不,单立国莫名其妙学会了赌,染上了麻将瘾,三天不上牌桌就丧魂落魄,辛苦赚来的钱又轻飘飘飞进了人家的口袋。单家的日子过得很狼狈,一天比一天更狼狈。 单明明今年过生日,不指望吃到酱排骨了,他渴望得到一辆滑板车。街上的孩子们好多人都有,把手柄调节到齐胸高,两手握紧,一只脚踩上板面,另一只脚在地上用劲一点,铁轮子嗤地一下就飞出去了,像蜻蜓低回,像小鹰翱翔,更像战斗机翘首展翅准备升空,腾云驾雾一样地爽。关键是男孩子们凑到一块会比赛,滑得最快最溜的那个,左冲右撞消灭了所有对手,自己却永远昂着脑袋风驰电掣的那个,那就是大家心中的英雄啊! 生日前三天,单明明开始为自己的礼物做谋划。公平地说起来,他其实是一个满有脑筋的人。他坐在单立国对面,详尽描绘了一个人蹬上滑板车之后的愉快感觉。他认为做父母的有义务让孩子在生日那一天得到快乐。然后,他在作业本的反面尽可能准确地画出一辆滑板车的图形,虽然是铅笔勾描,但是能够保证单立国走进商场之后不至于糊里糊涂买成一辆儿童推车。最后呈上的是一张价格调查表,上面开列着每个商场出售的滑板车的不同品牌、不同质地,以及不同价格的清单。他心里早有准备,爸爸肯定会选择价格最便宜的一种,那没关系,再便宜也是滑板车,只要技术到家,他单明明照样可以蹬着它驰骋天下。社会课上不是讲过,当年的红军战士就是凭着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对手的飞机加大炮吗? 单立国就着一瓶小康牛肉酱,津津有味地吃完儿子为拍他马屁而专门做出来的“猪油葱花蛋炒饭”,碗一推,手在油汪汪的嘴巴上一抹,就势拍在了儿子的脑勺上,说一句:“上学吧。”起身出门了。单明明立在桌旁愣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爸爸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生日前一天,没见到单立国的任何动静。单明明心中不慌:大人们总喜欢在最后时刻给孩子惊喜。为保险起见,他把那张滑板车价格调查表拿出来,用黑笔描得粗粗的,放在醒目处。先搁在单立国的枕头边,怕风吹了,用酱菜瓶压在桌子上,又怕不留神忽视了它,最后拿糨糊粘在冰箱把手上。单明明心里想,爸爸不管多晚回家,总要开冰箱拿吃的,那他肯定会看见这张纸,肯定会想起来有这么一桩事。 可是生日早晨起床以后,单明明彻底伤心了,因为单立国什么也没有买。桌上、柜子里、床底下,哪儿哪儿都找过了,家里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单立国四仰八岔地倒在床上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动地,鼻息把茂密的胸毛吹得波浪一样翻动,满屋子弥漫着一股龌龊的汽油味、汗酸味、酒肉味。然后单明明在垃圾袋里发现了那张重笔粗描的价格表,纸头已经被油污浸得透亮,上面还粘着几星卤猪耳朵的碎屑,两只绿头苍蝇趴在碎屑上交头接耳,兴奋地直搓脚丫子。 单明明穿着背心短裤,在垃圾袋前垂头站了好久。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背上书包,出门上学去了。 那天第一个倒霉的是巷子里聋老太家的小狗发财。 应该说发财是一条长相挺可爱的狗。黄白相间的长毛柔软而且光亮,瀑布一样顺两侧肚皮逶迤下来,险些就演变成了拖地的抹布。乌溜溜的圆眼睛充满惊讶,显而易见的幼稚。耳朵总是支棱着,有点闲事婆的模样,好像全世界的大事小事都在它的关心范围内似的。聋老太靠出租两套住房为生,可是她的房客很少能住满三个月,原因是发财这条狗太滥情,太喜欢对人表示它的热情和好客。它的表示方式又过分单调,不管人家对它的印象如何,一厢情愿地就扑上去了,先用鼻子嗅,前前后后的,好像人家的衣服上沾着不洁之物,而后热情洋溢地追着舔人家的手和脚,舔出唧呱唧呱的声音来,舔得人家满身口水腥臭。轰它、推它、踢它,它一点儿不生气,以为你逗它玩,热情更加倍。房客受不了,抱怨给聋老太听,聋老太还不高兴,嘴巴一撇说:“我们发财就是这脾气。”意思是人家房客不识好歹,“檀香木盖茅坑——香臭不分”。房客当然不干啦,一生气,退租!这样,聋老太的房子一年有半年是空着的。 单明明从巷子里走过去的时候,发财听到他的脚步声,老远就迎出来了,立起两条后腿,前爪亲热地抱住了他的一只手,粉红的舌头伸出来,准备履行老一套的欢迎仪式。要放在从前,单明明也并不特别反对,狗舌头舔在手背上痒丝丝的,热乎乎的,真的是挺好玩。可是单明明今天心里窝着气,对发财就没有好脸色了。先是大声地呵斥,跺脚,龇牙瞪眼做出很凶的样子。偏偏发财是条脸皮很厚的狗,一点也不计较单明明的态度,讨好和献媚如故。单明明就恶作剧地掏出一瓶风油精,用劲晃动着往手心里倒。发财不知是什么好东西,歪着头,支棱着耳朵,两眼傻呆呆地盯着看。单明明倒满一手心淡绿色的液体,突然扬手往发财的嘴巴上一抹。发财的舌头下意识地伸出来一舔,片刻时间身子往后退缩,脑袋猛地后仰,眼皮颤抖着,显出万分惊愕的样子。然后它嗷一声哀嚎,泪汪汪地看了单明明一眼,痛苦不堪地回头走了,一路上都在小声呜咽,留下了一长条黏稠稠散发出薄荷辣味的口水。 接下来倒霉的是跟聋老太家同住一院的胖女人筱桂花。 筱桂花在整条巷子里都是人人讨厌的人,原因是她过分到极点的自私。比如夏天吧,巷子里很多人家都把竹榻凉椅搬出来乘凉,人多,巷子窄,那就得互相谦让点儿,尽量别让自家的物件占了公用地盘。筱桂花不管,她搬出来的竹榻是全巷子里最宽最长的,比人家英国女王的睡床还要大,恨不能全家老小都摊手摊脚地睡上去。本来不宽的巷子被她的竹榻堵得只剩一条羊肠道,胖人要侧过身子才能勉强通过。单明明奶奶在世的时候,眼神不济,两腿总被筱家的竹榻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筱桂花还骂人,说奶奶瞎七搭八,又说奶奶笨得像猪,是废物点心,什么什么的。要不是奶奶息事宁人拉着拦着,单明明早就一泡尿水撒到她的凉榻上去了。 现在筱桂花刚从早点摊上买了豆浆回来。她端着盛豆浆的污糟糟的扁底钢精锅,两只胳膊肘螃蟹一样地支愣开来,一摇一晃地走,还不住地扭回头,高声大嗓地跟路边小贩说话斗嘴,巨大的身体占了小街几乎一半的道。迎着阳光,单明明都能看见她的口水飞瀑一样地从嘴巴里喷出来,刷拉拉地落进豆浆锅中。单明明恶心得直想吐。他悄悄把手伸进书包里,摸出一圈牛皮筋,又摸索着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三叠两叠,窝成极小的一团,而后他闪身到一棵香樟树后,牛皮筋套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右手捏紧纸团,侧身吊眼,摆出蒙古英雄弯弓射大雕的架势,皮筋绷开,啪的一声脆响,纸团有力地弹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了筱桂花的豆浆锅里。 单明明打弹弓是个什么样的准头啊!不客气地说,如果市里的少儿运动会上增设一项打弹弓比赛,单明明绝对是冠军无疑。你就看筱桂花溅一脸豆浆手足无措的样子吧,白花花的浆汁顺她的圆胖脸一个劲地往下淌,她不知道是烫着了还是痒着了,眼睛直眨巴,脸颊直抽抽,像哭又像笑的,差点儿没把隐身在树后的单明明乐得背过气! 后来单明明还想捉弄一个占小便宜的老太太,那老太太颠着一双脚去追路边滚动着的一个可乐罐,单明明刚上前两步,老太太忽然回头,眉眼神情竟像极了单明明的奶奶!单明明心中悚然一凛,脸和脖子蓦地红了,装作看见了别的什么东西,急急忙忙转身走开。 就这样,在这个暗淡无趣的十二岁生日的早晨,单明明穿一件色彩斑驳的廉价背心,肥大的长裤挂在胯骨间,脚上趿着断了一根带子的凉鞋,书包不是端端正正背在背后,而是滑落到屁股下面,在尾骨处蔫蔫地拍打着,像一只想要离开主人又不能够的垂头丧气的狗。 幸好还没有迟到,但是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一样的数学老师李小丽已经横眉冷眼地站在讲台上了。今天是数学早自习。 李小丽看见单明明进来,蓦地一声大喝:“本子!”单明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老师是要他的数学家庭作业本。他低下头,扭过身,从屁股后面把书包慢慢地移过来,挂到腿根处,然后开搭扣、松拉链,伸手进去掏本子。 李小丽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快点!”李小丽一皱眉,刷得挺漂亮的眼睫毛就急速地挤到了一块儿,显出凶巴巴的样子。单明明挺遗憾地想,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快乐大笑的样子最可爱吗? 数学作业昨天晚上是做了的,而且还跟周学好对过了题,纵然有一点错,也不至于太离谱,这一点单明明有把握。所以他把作业本掏出来交到李小丽手里的时候,心里面很坦然。他甚至注意到李老师的手指上沾了一大片红墨水,红得触目惊心,像是不久之前办公室里发生过谋杀案。 可是李小丽翻开本子之后声音更高地叫起来:“单明明,你没有做作业!” 几乎全班同学都被这一声大喊吊起了胃口,齐刷刷地抬了头,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单明明很觉受辱,脸红脖子粗地反叫一声:“不可能!”李小丽上前一步,两手把本子翻得哗啦啦响,得理不让人地逼视他:“哪儿呢?哪儿呢?你做的作业在哪儿呢?” 单明明不能不抬起眼睛去稍稍正视一下他的作业本。这一看,仿佛一瓢冰水泼到了他身上似的,从头到脚一下子凉得透透的:偏偏是这一页写好的作业,被他刚刚摸索着撕下来了,团叠成一枚坚硬的子弹,兴许这会儿还在筱桂花的豆浆锅里漂着呢。 老天,作业本上这么多张纸,撕哪张不好,怎么偏偏撕了刚写好的作业呢? 李小丽愤愤地屈起一根手指敲着单明明的头:“作业没做就没做吧,你还说谎!还脸不变色心不跳!” 单明明无话可说,只能梗起脖颈,抿紧了嘴唇,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他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软,老师们都有点欺软怕硬,你这里一软,跟着她的责骂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单明明一摆凶相,李小丽果然有点退缩,大概也是不想让师生间的战争升级。她扑闪一下洋娃娃般的眼睛,轻叹一声,吐气如兰地说:“单明明,算了,我今天不追究你的作业问题了,你当大家的面,把黑板上这道题演算出来,我照样当你是好学生。” 单明明一声哀叹,心里想,这才叫温柔一刀呢!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啊! 他无奈而无助地转过身,去看黑板上写好的题目。此刻他痛悔自己的不长眼睛,要是早发现教室里藏着这样的陷阱,他怎么会冒冒失失一脚踏进呢?他一定要延迟到有人站到黑板前面做了替死鬼,才会悄无声息溜上座位的嘛。 黑板上的题目是这样出的:五年级学生积肥。第一组5个人积了4筐,第二组6个人积了5筐,第三组7个人积了6筐。按人数平均,哪一组积的肥最多? 单明明很痛恨数学书上的这些题目,要么就是学生积肥,要么就是工人做零件,要么是土地面积多少,多少钱能买多少东西,一点儿新意没有。现在是什么时代呀,化肥农药满天飞了,数字电脑控制一切了,谁还去背粪筐积肥,去拨拉着算盘珠子算小账呢? 李小丽用粉笔头在黑板边上笃笃地敲着:“看黑板,思想别开小差!”接下来她又换一种语气,柔声细气:“你是怎么想的呢?用什么思路解题呢?说说看。”还一个劲儿鼓励他:“转过身去,对着大家说。 声音大一点儿。” 单明明心里想,他要是会做这道题,声音肯定小不了。他恨不得拿着高音喇叭向全世界公布答案呢!可惜啊…… 李小丽又一次叹口气,皱了皱眉头:“单明明,你看看你的样子……你看你的裤子……” 不用她说,单明明自己也知道,他的裤子已经快要掉到屁股下面去了。他是故意任裤子自由落地的,好短暂地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他个子蹿得高,人却出奇的瘦,从肩膀到腰、到屁股几乎就是两条细细的直线,裤子在腰上总是挂不住,平均五分钟要朝上拎一次,否则就有“曝光”危险。现在,当着李小丽的面,他动作夸张地把裤腰朝上拉,一直拉到肋骨下,而后像青蛙一样鼓气,让肚子一点一点撑起来,把一根廉价的人造革皮带撑得吱溜溜响。片刻之后,他猛地一松气,肚皮立时瘪了下去,肋骨下突现一个凹进去的半圆。撑得很紧的裤子跟着哗一声直落地面,眼看着要制造出喜剧场面了,单明明此时反应敏捷,在裤子落到一半的当儿急速出手,把裤腰捞住,再一次扭着腰身往上提拎…… 全班同学看戏一样,哈哈地大笑,前仰后合地,转前转后地,蹦起来又落下座位地,推波助澜,趁势起哄,气氛异常地活跃。 就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在全班学生集体兴奋,李小丽老师将要发火尚未发火,单明明自己心中担忧该怎么收场的时刻,杜小亚像一个天外来客、一个凌波仙子、一个可爱精灵一样地走进教室。他的到来不光即兴化解了单明明的危难,也使这个孤单而困顿的孩子的生活慢慢地发生变化,一步步走入一个波光滟滟的奇境。 第二章 我想看看你 杜小亚那天穿的是一身纯白衣装:白色的棉布衬衫,白色的化纤长裤,白袜子和一双纤尘不染的乳白凉鞋。连他的皮肤也是醒目的白色:苍白、柔白、透明白,白得令人惊奇,仿佛一张极薄的绵纸,吹口气就会化成绒毛,飘散到天空中去,再也无法聚合。很久以后单明明才恍然明白,这样的白原来是一种病态,是造物主让杜小亚有别于正常人的一种标志。 杜小亚的个头很小,从单明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头顶的一缕软发刚好跟单明明的肩膀平齐。他的眼睛大得让人心疼,跟他的瘦削的小脸几乎不成比例,任何人一眼瞥向他,留下的印象绝对是那一双浅蓝色漂亮眼睛里的仓皇无助的神色,像兔子被老鹰一劲儿猛追,跑得快要断气的那种绝望和张皇。他的额头上、脸颊上、鼻梁上,青色和淡红色的血管透过皮肤依稀可见,有的地方还在微微跳动,让人马上就会想到自然课本上的人体筋络图,于是心里担心它的破裂,泛出隐隐的恐慌。还有他的嘴唇,潮湿的、柔软的,上唇稍有点薄削,下唇却是异常丰腴圆润,粉白中染出些许嫩红,晨曦里的玫瑰花瓣一样,使整张面孔一下子有了颜色,添了活力,变得柔美而高贵。 班主任文一涛紧跟在杜小亚身后进来,他的手小心翼翼搭在杜小亚的后脑勺上,仿佛手底下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东西,无论如何他不敢用力似的。走到讲台正中的位置上,在紧抓住裤腰的单明明和气红了面孔的李小丽之间,文老师站住了,就手把杜小亚的脑袋轻轻地一拨。杜小亚很自然地领会了他的意思,跟着止步,然后把身体转向了全班同学,脸上泛出一丝红晕,很快地又消退不见,回复到苍白。 文一涛先对李小丽介绍:“新来的同学。”跟着目光扫过全班:“他叫杜小亚。” 文一涛在讲台上拣一支粉笔,回身往黑板上刷刷地写几个大字:杜小亚。文老师的板书一向写得漂亮,所以他每说一句什么,都喜欢即刻在黑板上写下来。 杜小亚跟着回身看他的名字。很自然地他的目光溜到旁边,顺便看了一下那道积肥的数学题。目光再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瞥见了单明明的窘态,弄懂了单明明和李小丽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局势。 杜小亚低下头,眼睛不看单明明,看他那双断了一根带子的鞋,嘴里轻轻地说了几个字:“用除法。再通分。” 声音轻得像蚕儿吐丝,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音量,仅仅是唇语。但是单明明听见了。他读懂了。其实单明明真是个很灵醒的男孩子。 文一涛吩咐杜小亚:“你上座位。坐第一排的那个空位子。”回头又对李小丽:“李老师你继续。”说完话他就背着双手走出教室。任课老师的早读时间都不希望被人耽误和打扰,这一点他懂。 李小丽的面孔依旧愤怒地红着,而且越来越红,熟透的番茄一样。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一只手慢慢地抬起来,伸向单明明,手心里用劲地握着一截粉笔头。每次她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就喜欢用粉笔头掷人,一次掷不中再掷第二次,直到对方中弹。当然粉笔头打在身上不算很疼,尤其在距离稍远的时候,那简直就是蚊虫叮咬的触感。问题是被掷中的刹那多少有些难堪,挺丢面子。 李小丽的手臂已经抬伸到前胸,眼见得粉笔头就要出手,全班同学都已经意识到了,座中一片寂静,每个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紧张和兴奋,等待着白光闪过之后那一声“啪”的轻响。千钧一发之际,单明明急急忙忙地大叫一声:“用除法!再通分!” 李小丽的手臂蓦地垂了下去。她挑起眉毛,惊讶地盯住单明明,充满喜悦而又不敢相信地问:“是你说的吗?你在说什么?” 单明明不无心虚地小声重复一遍:“用除法。再通分。”李小丽深吸一口气,激动得好像要扑上去把单明明搂进怀里。“你看看!”她说,“数学有什么难的?只要用心,只要钻进去了,差生也照样能学好,木鱼脑袋也能够开窍。”她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太到位,赶快补充一句:“当然我们班里没有差生,单明明也不是木鱼脑袋。”她柔声地吩咐单明明:“你上位吧。” 单明明如遭大赦,张大嘴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溜烟地逃离讲台,滑进座位。 路过杜小亚座位的时候,他做了一个瞬间的停留,想要说一句什么,终究又想不出该说的话,没说。但是他闻到了一种特别的气味,若有若无的,像青草又像木屑的,苦涩中带着一缕奇妙的异香。 单明明回到座位之后,李小丽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她这人就这点好:不记仇。她心情愉悦地转向黑板,卷曲的、染成了酒红色的披肩发在背后飘拂着,右手臂高高抬起来,嗒嗒嗒地在黑板上示范解题。 4∶5=4/5(筐)。 5∶6=5/6(筐)。 6∶7=6/7(筐)。 把5、6、7三个分母相乘,得公分母210。 通分后得:8/210(筐);175/210(筐);180/210(筐)分母相同的数,分子越大,数也越大。因此说,第三组积的肥最多。李小丽一门心思陶醉在解题的快乐之中的时候,跟单明明同座的周学好拿一只手掌捂在嘴巴上,结结巴巴问单明明:“滑……滑…… 你……你……”他越急越说不利索,干脆不说了,扯过数学书,在空白处勉勉强强画出了一辆滑板车的图样。 生日这天会得到一辆滑板车,这消息开学的那天单明明就对周学好公布出去了。周学好虽然结巴,记性一点儿不差,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单明明带点恶狠狠地看着周学好。说真的,对方如果不是他的死党,他绝对要怀疑周学好是不是故意要看他的笑话。他浑身烦躁,扯高了嗓门叫起来:“问什么问啊!” 李小丽听岔了,扭身看着大家:“谁有问题要问?还有谁不懂?” 周学好慌忙站起来:“我……我……我……” 李小丽做个手势让他坐下:“算了,你一个人不懂,不能耽误全班,下课你问单明明吧,他的解题思路很清楚。” 周学好腾地坐下去,什么都不敢再说。 李小丽循循善诱地:“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道题目应该怎么解。想一想看,还有没有人知道,题目可以有另外的解法?” 教室里一下子沉寂下去,除了粗细不一的紧张的呼吸声,只听见窗户外面秋蝉没完没了地叫着,简直就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胆小的同学,像月亮和吕晓晓,已经把脑袋深深地埋到胸前,以为自己不去看老师,老师的目光就注意不到他们似的。 李小丽满怀希望地说:“有人知道吗?左凡兵?”左凡兵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跟他的姓氏非常巧合,他是个左撇子,做什么事情动作总跟别人反着。但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异常,逮住机会就要宣称自己是故意让左手得到锻炼。“手跟脑子的神经连在一起,懂不懂?你们看看我,左右手并用,左右脑都聪明!” 可是现在左凡兵聪明不起来了,他磨磨蹭蹭站起身,左手的指甲在课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掩盖心里的张皇,一边不肯服输地说:“我正在想。” 李小丽长长地“哦”了一声,移开她的目光:“好吧,你好好想吧。林琪?” 林琪是班长,学习成绩仅次于左凡兵,而且稳,上百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她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单明明每看到她的模样总觉得她可怜,她规规矩矩谨小慎微的样子,让单明明总是想起邻居王阿姨家那只弓起脊背贴着墙根走路的猫。 林琪站在座位上,脸红得像她衣服上印着的无数颗草莓,双手绞着胸前的纽扣,老老实实申明:“我不会。” 李小丽大为失望地做一个手势,让左凡兵和林琪坐下。她已经不想再叫起第三个人了,毫无疑问,这个班的学生对于数学的领悟程度远不如她所期待得那么高。她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准备去擦黑板上的题目。二十分钟的早自习也差不多应该结束了。 就在这时候,教室角落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声音:“我可以回答吗?” 所有的人,包括李小丽在内,都把目光投向了声音发出来的方向。 有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寻找到说话的人,因为杜小亚的个子实在太小了,他坐在第一排靠窗口的位置上,露出座位的几乎只有一颗小小的头。要不是他旁边的吕晓晓使劲把身子往后缩,又抬手夸张地往杜小亚那边指,谁也想不起教室里曾经走进来这么一个小人儿。 李小丽第二次把眉毛高高地挑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角落里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你真的想出了第二种解法?”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杜小亚!”单明明坐在后面抢着回答。是的,他很骄傲,他比老师更早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杜小亚是帮过他的人,对于这世界上所有帮他和爱他的人,单明明永远是记得清楚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的。 “好吧,杜小亚,你来说。” 杜小亚扭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全班同学一眼,然后文静地站起身来。他站起来以后,也不过比吕晓晓高一个头,这使得教室里有了一些窃窃的笑声。 杜小亚苍白的面颊上又泛出了一层红晕,他意识到有人在笑他。 有片刻时间,他咬着嘴唇,窘迫得简直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李小丽很不高兴地瞪了全班一眼。她讨厌这种自己不行还要嘲笑别人的风气。她走下讲台,一直走到杜小亚对面,微微低了头,和颜悦色地鼓励他:“说吧,说错了也没有关系。” 于是杜小亚又一次用非常简单的语言概括了他的解题思路:“先算各组每人平均积肥筐数,再用1去减,差最小的那个组,就是积肥最多的组。” 李小丽猛地一抬头,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几乎是眉飞色舞。“听见了没有?”她乐滋滋地冲着全班喊,“你们都听清没有?什么叫好学生?看看人家吧,他把你们全都比下去了!” 她大步回到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么一组数字:1-4/5=1/5(筐)……第一组1-5/6=1/6(筐)……第二组1-6/7=1/7(筐)……第三组最后一个“组”字刚写完,下课铃声欢欢势势地响起来。李小丽挺扫兴地转回身,拍拍手上的灰:“好吧,今天的例题讲解就到这里。还有不懂的,下课可以请教杜小亚。”说完这句话,她收拾了讲台上的书本,挟在肘下,心满意足地出教室了。 几乎就在同一分钟里,在李小丽娉娉婷婷的背影还没有从大家的视线中完全消失的时候,左凡兵已经一个箭步窜出座位,扭动腰肢站到了讲台上,一手别在背后,一手翘成兰花指,点住了角落里的杜小亚,模仿李小丽的口气:“你们都听清没有?什么叫好学生?看看人家吧,他把你们全都比下去了!” 教室里轰地爆出一阵笑。左凡兵的跟屁虫吕晓晓马上跳出来助战:“这算什么呀?又不是考试,有人考试考得过你吗?”说毕他两眼朝天,洋洋得意地摇着肩膀,好像那个回回考试得第一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林琪坐在位子上,两眼有点发呆,惊慌失措地嘀咕:“怎么回事啊?题目里的1是从哪儿来的呀?我怎么还不懂啊?” 穿着一件桃红短衫和白色紧身裤的文艺委员太阳腾地站起来,幸灾乐祸地撇着嘴:“好啰,这下班里的好学生名次要重排啰。让你们争得头破血流吧。”然后,她故意从林琪的旁边擦身而过,又绕着左凡兵拐一个弯,走出那种弹性十足的步伐,飘飘然地出了教室。 左凡兵愤愤地看着太阳的背影,一直到外班的学生涌到走廊,把太阳裹挟不见。 整个过程中,杜小亚面色苍白地蜷缩在座位里,像一只吐尽了长丝奄奄一息的蚕儿。他紧抿着嘴,大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眼睫毛簌簌地抖动着,张着翅膀的蝴蝶一样。他的两只胳膊甚至别在背后,紧贴住墙,姿态绝望而凄凉,完全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任凭宰割的模样。 左凡兵却不打算放过他。凭直觉,左凡兵知道班里新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对手,所以他本能地意识到应该一开始就压住对方,从心理上和气势上把“敌人”打垮。 左凡兵笑嘻嘻地走过去,抬手在杜小亚柔软的头发上胡噜了一下,表面是亲热,实际下手很重,弄得杜小亚整个身子都晃了几晃。 “咳,杜小丫。你是叫杜小丫吗?”他故意地咬错“亚”字的发音。 吕晓晓龇牙笑起来:“哈哈,杜小丫,小丫头。小黄毛丫头。” 杜小亚的后背紧贴在墙上,惊慌而清晰地纠正他们:“不,我叫杜小亚。” 左凡兵扬起眉毛,装出奇怪的样子:“怎么?你不叫杜小丫吗?你不是个女孩子吗?” 杜小亚清清楚楚地又说一句:“我叫杜小亚。” 左凡兵脸上忽然现出一种促狭的神气:“我不信。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女孩子。女扮男装。” 吕晓晓鹦鹉学舌一样地:“对,女扮男装。” 杜小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人。” 左凡兵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你说你没有骗人,那你敢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吗?” 似乎连吕晓晓都没有想到左凡兵会提这样一个要求,所以他张大嘴,不敢相信地盯住左凡兵的脸,一副惊惊乍乍的样子。 整个教室都沉默了,因为这实在是一个过分大胆的建议,大胆得超出了大家的道德判断范围。 “脱呀!女孩子才不敢脱呢,男孩子就不怕!吕晓晓,如果我让你脱,你肯定会脱,对不对?”左凡兵咄咄逼人。 吕晓晓吓白了脸,嘴巴里呜咽一声,赶快团起身子,两手死死地捂住裤裆。 杜小亚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涌出来了,晶亮晶亮的,浅蓝浅蓝的,盈盈欲滴。他的身子更深地嵌到墙壁上,似乎快要变成一张薄薄的纸,薄得不堪一击。 直到这时,左凡兵才“哈”一声笑,再次伸手把杜小亚的头发胡噜一下:“哭什么哭啊?我逗你呢!你看你这个样子!你看你……” 后一个“你”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凌空里乌光一闪,一个黑乎乎的纸团噗地飞过去,不偏不倚地钻进了左凡兵张开的嘴巴,把他堵得脖子一伸,差点儿没噎得背气。 不用看,都知道这是单明明出手了。除了单明明,谁打弹弓也没有这样的准头。 左凡兵嘴巴里含着纸团,吐又不是,不吐又不是,一时间尴尬得都想跳楼。 吕晓晓兔子一样地蹦起来,上半身已经冲了出去,要帮他的好朋友解除痛苦。但是回头一瞥单明明恶狠狠的脸色,他一下子又泄了气,蔫不叽地坐回位子。 显而易见,单明明在班上是一个人人畏惧的角色。倒不是他力气有多么的大,主要他打架的时候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整个的是那种不管不顾豁出去的神气,逮着了往死里拼,这就不能不让别人退避三分了。再有,他不怕老师告状,因为他爸爸成天都不着家,老师上门也找不着人。可以这么说吧,一个连告状都不怕的人,这世界上几乎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所以反过来大家都怕了他。 单明明身体笔直地在座位上站着,粗粗的牛皮筋紧紧绷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上,细看那牛筋还在微微地颤动,好像一次弹射不足过瘾似的。他用右手像弹拨琴弦一样地把那圈皮筋轻轻勾了一勾,一字一句宣布:“杜小亚是我的朋友。”往下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杜小亚的身体开始慢慢地离开墙壁,稍稍显出一点立体的感觉。他的嘴唇也慢慢地恢复那种娇嫩的粉红,活力重新回到整张脸上。吕晓晓则主动地把身体往外侧多移了一点,给杜小亚腾出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好让这位同桌在今后的日子里每天坐得舒服。他始终没有能帮上朋友左凡兵的忙。左凡兵嘴巴里的纸团是自己抠出来的,纸团出来后他嘴唇和牙齿都黑得吓人,原来单明明在制作子弹之前把一张纸的正反两面都涂上了墨汁。左凡兵悲伤和愤怒得都想哭了。 但是有一点:左凡兵那句恶作剧的话到底激起了单明明的好奇心,整个上午的四节课里,单明明几乎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被那个关于“男孩女孩”的问题折磨得快要疯了。 放学的时候,杜小亚乖巧地站在座位上,等着单明明从后面走过来,然后跟他一块儿出教室。杜小亚轻轻地贴在单明明身边走,小小的个子勉力跟上单明明的步伐,散发出来的体温热乎乎的,带着一丝丝青草和木屑的异香。从始到终,他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但是他所有的眼神和姿态都在表示着一种依恋和谢意。 走出校门,走到一条偏僻小路上的时候,单明明终于站住了。他迟疑地转过身,眼睛里不带一点伤害的意思,问杜小亚:“你真的不是女孩吗?”然后他又很轻很轻地补充了一句:“我想看看你。” 杜小亚一动不动地站着,睁着那双女孩子一样秀美的眼睛,看了单明明足足两分钟。接下来,他背过身,索索地解下自己的白色长裤,又一点点地褪下短裤,而后把身体转回来,静静地对着单明明。 在他细瘦的、皮肤白得发青的两腿间,蜷缩着一团颤巍巍的东西,像一只出壳不久、躯体还半是透明的小鸟,小得无力抬头,软软地趴在巢中喘气。 单明明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怜悯击中了身体。他上前一步,慌慌张张帮杜小亚把裤子拉了上去。他现在非常后悔,无论如何不应该提这样的要求,这会让杜小亚心里难过,会让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能够真心待他的朋友。 单明明手足无措地嘟囔着:“对不起……” 杜小亚淡淡地笑了笑,回答说:“是我愿意的。” 第三章 鸽子能不能飞 下午放学,单明明一点儿都没在路上耽搁,撩开两条长腿往家里奔。单明明跑一千五百米的比赛曾经在区里拿过冠军,原因就是他经常这样大街小巷的窜来窜去。更多的时候,晚上忘开闹钟,早晨一觉醒来日上三竿,离上课不过三五分钟时间,他跳起来拎上书包就跑,跑得两腿打绊,汗水淋漓,总能够踩着铃声踏进校门。翻开单明明的学期报告单,成绩和老师评语不怎么样,迟到的记录却一次都没有,这使单明明万分自豪。成绩好是老师教出来的,不迟到的记录却是他自己保持的。只要努力了,他能够做得最好。 当然,单明明飞奔回家的目的性不那么高尚,既不是写作业,也不是上家教,是为了看日本动画片《柯南》。单明明从三年前《柯南》首播开始看起,年年跟着电视台重温一遍,情节台词早已经倒背如流。 可是他仍旧入迷。他喜欢那个机灵聪明、疾恶如仇的小小男孩。如果有一天他得到一颗药丸,吃下去会变成跟柯南同样的神奇小子,他想他肯定毫不犹豫吞进肚皮。 单明明太渴望生活中出现奇迹,因为他身边的一切都那么灰暗,从里到外令人沮丧。 此时,他急匆匆奔回来,左脚进了门里,右脚还在门外,就听得单立国一声大喝:“站住!” 单明明猛收步子,一脚没站稳,糊里糊涂扎向了单立国,刚好被单立国顺势抓住他的裤腰带,拎起来原地转一个圈。 单明明身子还在半空,双手先就护紧了脑袋,忙不迭地声明:“我今天没有犯错误。” 单立国甩下儿子,一脸痛楚地指着他:“你还没有犯错误啊!你犯的错误还不够大啊!”他朝天井里用力挥着手:“看看你做的好事吧。”单明明手搁在脑袋上,慢慢地移动脚尖,转过身去,从胳膊肘下面往天井里看。天井里没别的新鲜玩意儿,墙角的青苔依旧斑驳着,砖缝里的杂草依旧黄绿着,五六户住家分别搭建的违章厨房歪歪斜斜,谁家买回来将杀未杀的鸡被拴着一条后腿,表情麻木地卧地打着瞌睡,旁边一只水龙头没有关紧,嘀嘀嗒嗒地落着水滴,那鸡就在睡梦中使劲吧嗒着嘴,好像落下来的都是山珍海味,它左吞右咽忙得不亦乐乎。 单明明的目光再往上移,看到了晾在绳子上的十来件衣服。衣服都是他和单立国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奇怪的是,所有的衣服一律都呈蓝色,只不过蓝得深浅不一,而且一块块色团斑斑驳驳,花哨得像贵州蜡染。单明明心里想家里好像没有这么多蓝色衣服啊,念头才闪过去,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大变,知道自己是真的闯下祸了。前天他有一条裤子破了一个橡皮大小的洞,其实也不是他穿破的,是教室里板凳上的钉子剐破的,但是这种事情向来说不清楚,所以他不准备对单立国解释,自己用橡皮膏把破洞贴了起来。那条裤子是蓝色,白色的橡皮膏贴上去未免唐突,他就自作聪明地在橡皮膏上猛涂蓝墨水,巴掌大的面积用去一笔管的墨水都没够。涂完颜色,心里还是发虚,不敢再穿,脱下来塞进洗衣机里。肯定是单立国今天洗衣服,墨水的颜色溢出来,弄成了这种局面。 单明明说:“你应该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单立国说:“你要是故意的,我一巴掌能打歪你的头。”他转而换了一副绝望的口气:“晚上出去打麻将,我穿什么衣服?麻将桌上还有两个女人哪!” 单明明提示他:“你打麻将总是输,还不如开车出去挣钱。” 单立国大喝一声:“乌鸦嘴!”又说:“你小子怎么这么没良心?我挣的钱还少吗?我养你养得还不够辛苦吗?” 单明明哼了一声,不想跟单立国多废话,一低头从他胳肢窝下面钻过去,溜进里屋。 但是仅仅过了喝一口水的工夫,单明明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慌慌张张从里屋奔出来,一把抓住单立国的胳膊:“出事了!我们家遭贼了!”单立国不慌不忙地挖着鼻孔,白他一眼:“贼会偷我们家?你以为你老爸是谁呢?”单明明哭一样的声音:“可是电视机不见了!” 单立国一脚把一只破拖鞋踢到门背后,慢悠悠地说:“是我押给了老郭家。打麻将一时不凑手。赢了钱我就抱回来。” 单明明倚门站着,脑袋里嗡嗡地响。他没有办法理解单立国的所有行为。全班五十多个同学,谁也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单立国见儿子真的生了气,也觉得有点理亏,做老子的气焰就下来了几分,嘟嘟囔囔拿了把扇子出门避风头。 单明明丧魂落魄地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他很希望听到左邻右舍谁家电视机在放《柯南》,他好找一个借口凑过去,磨磨蹭蹭看两眼。一天不见到那个精怪的小男孩,他这一天骨头缝里都发痒。但是没有,家家户户都是悄无声息,不知道大人们总是躲在屋子里干什么。 单明明往回走,穿过堂屋和厨房,蹬着咯吱作响的梯子上屋顶。屋顶是个堆杂物的大平台。当年单明明的妈妈还在的时候,一家人日子过得蛮热火,单立国起早摸黑地开出租,从来没想过喝酒打麻将,挣回来的钞票拼命往银行里存。他们翻盖房子的时候,在房顶留了个大平台,说是以后钱攒得再多点,单明明长得再大点,往平台上加一层楼,让他结婚讨老婆,很方便很容易的事。那时候单立国是个多么勤谨,多么热爱过日子的人啊。可惜单明明妈妈不久就一病不起,单立国把存进银行的钱隔三差五地全都送进了医院。单明明妈妈去世后,单立国就再也不踏进银行门了,他把开车挣来的钱转送到赌桌上去了。 单明明奶奶有一次对单明明说:“别怪你爸爸,他这辈子已经跳进了苦水缸里。以后你替他开了车,只给他少少的钱,扣死了他,他自然就会戒。” 单明明当时心里想,我爸爸开车,我将来就只配跟着开车吗?说不定我开的是飞机呢?但是这话他没有跟奶奶说,怕奶奶伤心。 单明明爬上屋顶,坐在奶奶留下来的一只破旧藤椅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漫画书。他闻到了院子里那棵合欢树的浓浓的甜香味。傍晚时分,树叶已经开始收缩合拢,像刺猬睡觉的时候把身体蜷成小小一团那样,好有趣。树叶收拢后,毛茸茸的粉红花朵就突现出来,从屋顶往下看,热热闹闹的一树繁花。上星期写周记,单明明写了院里的合欢树,其中有一句话:“盛开的花朵像一床铺开的花毯。”文老师在后面批了几个字:“比喻太夸张。”可是文老师没有想到,单明明是傍晚坐在屋顶看花树才有这种感觉的呢,如果早晨站在树下看,那当然是不对了,因为花朵全被茂密的树叶藏起来了,只剩下了绿叶缝隙里的星星点点的粉红。单明明真想把文老师带到他家的屋顶来,当面证实一下他并没有太夸张。 有许多事情,每个人想到的和看到的,真的是完全不一样啊。这时候单明明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叫他:“咳!单明明!”单明明惊讶地抬头往前看。太阳挂在西边的大楼尖尖上,像小丑帽子上顶着的那个小球球,红得很刺眼。猛地迎面看过去,眼睛里面像扎了无数根针,生生地疼。他慌忙扭过脸,眼睛用劲闭了闭,然后再张开,张成一条细细的缝,从眼皮缝缝里往外虚着一道光。他这才看清是杜小亚在叫他。 杜小亚趴在聋老太家的阁楼窗户上,身子探出来,头发被夕阳染红了,是那种亮闪闪的金红,在头顶上快要飞起来舞起来的感觉。他那张小小的脸也被光线涂上了颜色,鼻子眼睛全都苏醒过来了,不像坐在教室里的时候那么苍白暗淡,而变得生气勃勃、明艳动人。单明明不由自主地想,左凡兵的怀疑也没有错,他可真像一个秀气的女孩儿。 杜小亚笑眯眯地招呼他:“过来玩吗?一起做作业好吗?”单明明从藤椅上一蹦起了身,袋鼠一样地跳着下楼梯,顺手拎过桌上的书包,急急忙忙往外跑。王阿姨从外面下班回家,刚好跟他撞一个满怀。王阿姨“啊哟啊哟”地弓身揉着被踩疼的脚,帮着他爸爸教训他:“放学回家不写作业,上哪儿疯去?”单明明心情很好地回她一句:“我上家教啊!”弄得王阿姨扭了个头,疑三惑四地看了他好久。 聋老太家离单明明家实在是很近,具体地说,当中只隔了两家的门。聋老太也并不真是聋,只不过耳朵有点背,听话时总是侧着一边的耳朵,半张着瘪瘪的嘴,舌头顶住粉红的牙床,很凝神很费劲的样子。要是对方的话中夹着几个新词儿,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要“啊,啊”地叫人家重复好几遍。久而久之,聋老太就成了她的代名词,真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聋老太也喜欢人家这么喊她,因为“聋”字一出了名,大家跟她说话总记得放大声,倒省得她听话多费劲。 聋老太看见单明明,也同样很负责地盘问他:“作业没做就往外跑啊?” 好像单明明没了妈妈,所有的大人都有责任管着他一样。单明明大声朝她吼一句:“上家教!” 聋老太侧过耳朵,“啊”了一声,大概“家教”这个词儿对她挺陌生吧。但是单明明没兴趣跟她重复第二遍了,发财闻声早已经磨磨蹭蹭凑过来了。它可能还记着早晨的那回事,离单明明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一边用劲摇着尾巴,一边不无委屈地用眼睛抱怨单明明,嘴里发出“嗯嗯”的呜咽声。单明明简单地朝它一招手,它“嗷”的一声轻呼,立刻撒腿扑上来,亲亲热热抱住单明明就开舔,一天中的不快瞬间丢到了脑后。 杜小亚从屋里迎了出来,先跟聋老太打招呼,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发财跟单明明缠绵成了一团。奇怪的是发财一点儿都不想碰杜小亚,仅仅是很有礼貌地对他摇了摇尾巴。这跟发财对待以前所有房客的态度都不同。单明明感觉到惊讶。杜小亚淡然地解释说:“我身上有药味,它不喜欢闻。” 单明明这才想起来,杜小亚身边那股苦涩的草香和木屑香,原来是中药味。原来他家里是开中药铺的。这多好!发财不至于成天口水吧嗒地缠着杜小亚一家了,杜小亚可以在聋老太家住得无限长久了。 杜小亚拉着单明明的手,把他往屋里领。单明明有点不习惯这样被人拉着,挺害羞,不住地回头看发财,怕它笑话。 杜小亚进屋之后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摸一样好东西。”单明明听话地闭上眼睛。很奇怪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的男孩,居然就心甘情愿地成了杜小亚指挥棒下的人,杜小亚说一句什么,他乖乖地就服从了! 单明明在黑暗中听到有东西发出“咕”的一声响,然后杜小亚把他的手轻轻抓住、抬起,放在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上。单明明心里猛地一惊,因为手心触摸到了一片鲜活的温热,从指尖和手心的血管迅速升上去,暖融融直抵心口的那种热。他的手移动了一下,感觉在那团温热之上还有软软的绒毛,绸缎一样滑溜,棉花一样轻盈。再摸下去,温热的物体蠕动起来,有尖细柔软的指甲在他手心里轻轻一搔,痒得令他忍不住要笑。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说一声:“是鸽子!”是一只浅蓝色的、头顶有一撮纯白羽毛的鸽子。浅浅的蓝,跟杜小亚的眼睛差不多一个颜色,圆圆的一撮白毛像戴着一顶俏皮的帽子。脖颈处的羽毛尖细光亮,涂着薄薄的油脂一样。眼皮染着一圈红,仿佛浅酌之后醉意朦胧不胜酒力。而眼仁的颜色是褐黄的,眼神带着明白无误的善良,几乎就有那么一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杜小亚小心地把鸽子放进一只竹编的鸟笼。那鸟笼应该是养麻雀的,鸽子住进去就觉得有点小,转身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翅膀也没法任意地伸展。 单明明指点他:“其实你不用拿笼子养,鸽子会认家的,它飞出去还能够飞回来。”杜小亚把鸟笼贴在脸上,带着一点疼爱地说:“可是,它不是一只会认路的信鸽啊,它是肉鸽,我妈妈买回来给我炖汤喝的。我舍不得让妈妈杀了它。” 单明明大吃一惊地问:“为什么要吃鸽子呢?” 杜小亚带点悲伤地笑着:“因为我有病。” 单明明说:“有病就要吃鸽子啊?”杜小亚说:“我生的是白血病。” 单明明愣愣地看着他。他不知道白血病到底是什么样的病,杜小亚的神态里为什么要有这种悲伤。 杜小亚把鸟笼放到桌上,两只手在胸前合起来,绞来绞去。“我快要死了。”他说,“也许在今年,也许能活到明年。我妈妈不肯说,但是我知道。” 单明明紧张得一动不动,心里怦怦地跳着,擂鼓一样。他从来就觉得死亡是大人的事,离他还很遥远,可是现在杜小亚居然毫不遮掩地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杜小亚很平静地望着他:“别告诉班上同学,行吗?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知道。” 单明明差点儿要想哭,如果他哭得出来的话。他点头点得很吃力。杜小亚笑起来,再次把他的手放在单明明手心里:“来吧,上楼吧,我们先做作业,然后我给你看书。我有很多书。” 这天的作业单明明做得格外用心。他自己都奇怪怎么能写出这么规整好看的字。真是他写的吗?跟杜小亚清秀细巧的字比起来,一点儿都不差啊,甚至还要朴实方正得多。做算术题的时候,他也是丝毫不敢马虎,有一道四位数的乘法,他前前后后打了四次草稿。期终考试都没有这样在意过。还有一道应用题,他做不出,愣在那儿咬铅笔头的时候,杜小亚发现了,就轻轻提示了他,用那种很简洁的语言,像早晨在讲台边一样。也怪,单明明好像一下子变得比左凡兵还要聪明,他心领神会,点到即通,心里边呀呀地敞开了一道门,阳光照进去了,变得通明和透彻了。 杜小亚笑笑地看着他说:“单明明,你其实很聪明的。”单明明心里想,他不是聪明,他是认真了,他跟杜小亚坐在一起,觉得有责任让杜小亚开心,让他的朋友为他而自豪。杜小亚的眼神,他脸上的笑,他轻轻放在单明明掌心里的手,都让单明明心里生长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那实在是一种爱,友爱、关爱和怜爱。 然后他们就一声不响地坐在地板上看了很久的书。单明明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从前奶奶老说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的。但是因为杜小亚,他居然把一本关于北极探险的书看进去了。他又想起了关于长大后开出租车还是开飞机的问题,如果开出租,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他生长的城市,可是如果开飞机呢?他就能够把飞机开到北极啊!在冰天雪地里,在北极熊惊奇的目光注视下,他可以成为一个征服北极的英雄啊。 他把他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提出来跟杜小亚讨论。杜小亚手托着下巴想了半天,说:“只要你想做,你就能做到。到那一天,你肯不肯带上我?” 单明明说:“我让你坐在我旁边,帮我看地图。再带一根长竹竿,把北极熊吆喝开,别让飞机降下来的时候伤了它们。” 杜小亚先是笑得很明媚,片刻之后又变得阴郁而忧伤,说:“不可能了,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单明明脱口冒出一句话:“死了我也会带上你。” 杜小亚也高兴起来:“那我就变成一个小天使,落在你的肩膀上,你到哪儿,我跟着到哪儿。如果我太小,抓不住长竹竿,我会钻到北极熊耳朵里,大声喊口令,让它躲开你。” 单明明鼻子有点发酸,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杜小亚的手腕上用劲一捏,表示他们之间的相通和默契。 聋老太家的厨房里飘出米粥香味的时候,单明明告辞回家。他在院子里碰到了杜小亚的妈妈,一个三十五六岁、跟杜小亚同样白皙而单薄的女人。那天她穿的是一身白色连衣裙,背着一只草编的包,脖颈上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白金项链,身上也隐隐地散发出青草和木屑的苦涩味。单明明心里还想,他们一家都那么喜欢穿白色衣服啊。 后来单明明知道了杜小亚的妈妈是剧团的化妆师,她可以把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化妆成八十岁的老奶奶,也可以把四十岁的叔叔化妆成十四岁的男孩。她还会做出国王的王冠、公主的金色舞鞋、魔鬼的吓人面具和双腿变成尾巴的美人鱼。总之,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灵巧的手,能够点石成金,能够让生活中的一切变得美妙而神奇。可惜,她永远没有办法改变杜小亚的命运,造就他一个健康的身体。所以她的脸上总是忧郁,眉头轻蹙着,眼睛里有薄薄的一层雾,对面走过来的时候,目光迎着你,好像老远就把你认出来了,要跟你开口说话了,到擦身而过的刹那间你才发现,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单明明还知道了杜小亚爸爸的事。杜小亚爸爸原先是一家大公司的财务科长,为了筹钱给杜小亚治病,挪用公司的资金炒股。哪料到资金刚入市,碰上股市崩盘,血本无归,挪出来的钱还不进去,检察院就把他抓了,判了八年刑。杜小亚妈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也怕杜小亚在同学面前难抬头,丈夫一入狱,她赶紧带着儿子搬了家。新地方住上半年一年,风声总有走漏的时候,杜小亚妈妈二话不说再搬走。就这么三搬两搬,从前他们家住的是高楼,后来搬到了拆迁户的小区,最后租了聋老太的这两间带阁楼的平房。杜小亚从市区最好的北京路小学,一路降到了老城边上单明明就读的长虹小学。只是杜小亚的学习一直优秀,生命成长的细胞无法正常分裂,转而变成了智慧,在他幽暗的世界里打出一星光亮。 关于杜小亚的爸爸,单明明是从杜小亚嘴里知道一切的。杜小亚讲完了之后问他:“如果我爸爸出狱,你会喊他一声叔叔吗?你会原谅他吗?” 单明明张口结舌,实在不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答。他觉得杜小亚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太复杂的东西,是他从前没有想过也不可能想到的东西。 杜小亚幽幽地叹一口气,转而叮嘱他:“你一定不能说出去。要是同学知道了,妈妈又要带我搬家了。” 单明明回答说:“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走。” 第四章 体育课 体育老师高放是一个无比热爱工作和荣誉的年轻人。比如说吧,他最讨厌学校用主课来冲他的体育课,如果哪一次文一涛或者李小丽要上公开课,一节不够,得两节课连着一块儿上,找他商量着借体育课,他准会横眉竖目地拒绝:“不借!”再说下去,他就憋出一句:“怎么不借英语课?”拿出耐心又跟他磨,他很勉强地答应了,接着就叮嘱:“哪天要给我补上啊。”好像少上一节课,他身上就少了一块肉。 别的副课老师就不这样,人家巴不得把课让出来,落个清闲。像音乐老师徐乐乐,她没了课可上,肯定就拎上小皮包偷偷溜出校门逛街了。 因为高老师的敬业,每回区里市里搞比赛,他带去的学生总能获奖。一间音体美办公室,四面白墙全被体育项目的奖状占得满满,他在无数奖状的包围中写教案,动手做器材,画各种运动曲线图,忙得像只工蜂。徐乐乐讽刺他说:“小学体育评不评特级教师啊?”高放就瞪起眼睛看她,像看着一只偶然混入蜂中的瓢虫,痛心疾首地说:“学校不重视音体美,我们不能自己看轻了自己。人不能没有志气。”弄得徐乐乐捂着嘴巴直想笑。 学生上他的课,男孩子欢呼,女孩子愁苦,因为女孩子都娇气,怕苦又怕累,动作做得扭扭捏捏、稀稀拉拉,总是被他骂得头臭。 有一次女生练跳马,高放要求她们轮换俯下身,双手撑膝盖,做成一具被跳的“马”。太阳从来就是个娇小姐,没人跳的时候她双手撑膝姿态很漂亮,有人往她背上一按,她立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像只可怜的羊。一而再,再而三,也不知道太阳是故意不让人跳还是怎么的。高放火了,喝令她:“保持跳马姿态,一小时不准动!”太阳就只好双手撑膝,很别扭地弯腰站着。下课了,高放不让太阳走,自己也不走,两手抱着肩,钉子一样地钉在操场上。围观的学生很多,六年级到一年级的都有。太阳又累又羞,两条腿抖得像筛糠,眼泪珠儿吧嗒吧嗒地在地上砸出无数坑。连文一涛都闻讯赶过来了,要替太阳讨个饶。高放死活就是不松口,还摆出架势不让人往前靠。那次太阳的罪可是受够了,放学回家哭得晚饭都没有吃。太阳的妈妈心疼得冲到学校要跟高放拼命。当然校长把太阳妈妈拦住了。从此太阳有了体育课恐惧症,她看到高放腿就不由自主地抖。 高放喜欢单明明。单明明不娇气,肯拼命,学体育的孩子就要有这个劲。关键是单明明能够给高放带来荣誉。高放的办公室里,不就有单明明一千五百米跑的冠军奖状吗?偶尔高放骑车上班的路上碰上单明明,而这一天单明明算准了时间不会迟到,书包挂在屁股后面叭嗒叭嗒地走,高放就很生气,脚下一使劲,蹬车追上去,喝令单明明:“干吗慢吞吞地走?你是女孩子吗?给我跑!现在不跑什么时候跑?” 单明明就把书包往高放车篓子里一扔,紧紧裤腰带,撒开脚丫子跑。高放骑车追着他一步不落,必要的时候还用前车轮子顶他的屁股,催促他别懈劲、别偷懒。 单明明跟太阳不一样,他知道高放虐待他实际上就是喜欢他,所以他不恨高放。 但是单明明搞体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爆发力不够。他有耐力、有拼劲,就是关键的一刻迸发不出去。比如跑步,他跑一百米、二百米都跑不好,只能跑一千五。跑一千五的成绩也不算最佳,区里还能勉强拿奖,放到市里就不会有戏,因为他在最后五十米的冲刺很失败,一直都是一个人跑在前面的,到最后关头,人家的孩子呼地一提劲,出膛炮弹一样飞出去了,眨眼工夫撞了线,甩下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第二、第三。 高放心里很纳闷:怎么回事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单明明身高体瘦,双腿修长,肩、胯骨、膝盖、脚掌,哪儿哪儿都不错,是棵搞体育的好苗子啊,他怎么就偏偏少了关键时候的爆发力呢? 高放琢磨来琢磨去,得出一个结论:单明明的饮食营养不够。这个没娘疼爱的孩子,父亲又那么不负责任,饱一顿饥一顿,体内缺乏氨基酸蛋白质,你叫他怎么爆发得出来?他怎么有劲去爆发?高放想通了之后就开始行动,自己掏钱给单明明加营养。当然他不可能像马俊仁那样天天给学生炖老鳖,他没那么多钱,老鳖买回来也不会做。他每天中午骑车出校门,在路边的卤菜店里给单明明买一块烧牛肉。分量不太多,婴儿拳头那么大吧。然后他拎着小袋子回学校,把刚吃完一份最便宜饭菜的单明明喊出来,站在走廊边,看着他的学生三两口嚼完咽下肚。 高放一直认为牛肉是对运动员最有利的食物,西方运动员的体力那么好,就是吃牛肉吃的。 很长时间里,中午单明明在高放的殷殷注视下吃牛肉,成了学校里固定不变的一道风景,让很多嘴馋的男孩子们羡慕到死,也让校长感动到要流泪。 但是事情的结果并不都能尽如人意。单明明吃了半年的牛肉,再参加区少年运动会,居然连一千五百米的冠军都丢了,被本校一个叫小海的男孩子后来居上夺走了。高放这才意识到单明明的问题不是营养的问题,是先天身体结构的问题,他的肌肉结构不好,再努力也没有多少成效。 现在,一年一度的全市少年运动会又要举行了,高放用星期天时间带着单明明和小海在操场训练。他不打算放弃单明明,认为这孩子努力一下还是有拿名次的希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努力了,总能有结果;一旦放弃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杜小亚和周学好跟着单明明到学校来,一个拿矿泉水,一个抱衣服,忠心耿耿当他的拉拉队。 学校的操场小,而且面积和跑道都不规范,当初学校盖完教学楼,楼前只剩这么一块地,平整平整,弄点煤渣铺铺,勉强算个运动场,能上体育课。学校就这么个学校,经费就这么点经费,指望一切设施都达标,那是不可能。 单明明和小海站在操场的另一头做准备动作,踢腿、扭腰、扩胸,什么的。高放背着手在跑道上来回地走,丈量距离。每次搞训练,他都要力图在不规范的跑道上规范出比赛中的每一个程序,挺不容易。 杜小亚问周学好:“单明明拿过几个冠军?” 周学好结结巴巴答:“一……一……”“一”了半天没说出下一个字,他干脆不说了,伸出一根手指,在杜小亚面前晃了晃。 杜小亚很有把握地说:“他还会拿第二个。” 周学好回答:“我……我……我……知道。” 九月份的太阳还是很晒,杜小亚脸颊上的皮肤泛出不正常的红,像嫩嫩的河虾被水煮熟的那种颜色。周学好很会照顾人,他把单明明脱下来的衬衫披到了杜小亚的头顶上,两个袖管绕脖颈一圈,松松打个结,弄得杜小亚像个中东过来的阿拉伯人。 “你,你不要太着急啊。”他安慰着杜小亚。 杜小亚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着急啊?我知道他会拿冠军的,这一次拿不到,下一次也会拿。我一点儿都不急。” 周学好很开心,咧嘴嘻嘻地笑。他属于那种心地特别善良的孩子,自己对单明明好,就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对单明明好。所以他跟杜小亚因为单明明的关系也成了好朋友。 单明明和小海已经趴在起跑线上了,两个人都是长胳膊细腿,穿着深色的短裤背心,头昂着,肩膀耸着,手张开撑着地,一条腿蜷下,另一条腿弓起来,黑黝黝的两只大蚂蚱似的。高放站在他们旁边,铁哨子含在口中用劲一吹,右手跟着发力,在半空里狠狠一劈。两个孩子腾地窜出去,撒开脚丫子往前冲。高放猴子一样跳前跳后,一会儿跟着他们跑,一会儿穿过操场插到了另一边的跑道上,两只手挥来挥去吆喝不停,咬在齿间忘了吐出来的铁哨子就不断地发出瞿瞿的怪声。 第一圈,单明明略微落后。第二圈他赶上去了,和小海齐头并进。 第三圈,他甚至超越了整整两步的距离。可是最后一圈的时候他怎么也使不上劲,他听到了杜小亚和周学好的尖叫,也听到高放责骂一样的呵斥,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支笔直的箭,飕的一声刺向终点。 停下来之后,小海脸色发白地在一旁喘气,单明明却若无其事地站着发愣,仿佛自己也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让小海冲到了前面。 高放呼哧呼哧地奔过来,劈头把单明明一通骂:“冲刺,冲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最后五十米要拼足命地冲!你脑子怎么长的?天底下都没有你这么笨的人!” 杜小亚在旁边小声插了一句话:“他尽力了,你骂他不对。” 单明明跟着嘀咕:“我尽力了。” 高放的火气更足:“尽什么力?你看看人家跑成什么样子?你呢,大气儿都不带喘,你还说尽力?” 单明明说:“我气儿长,用不着喘。” 高放不容置疑地:“那就是你没有尽力。”再说下去,大家都要陷进一个怪圈里面,谁都扯不清了。所以有片刻工夫,几个人都气呼呼地站着,嘴唇闭得像防守中的城门。 后来他们又跑了一次,单明明咬牙切齿要弄出点成绩让高放看看,可是结果依然如故。 高放脸色铁青,张嘴又要骂,想想忍住了。大家的心情就都有些沉重。小海虽然暂时地占了上风,倒也并不骄纵,喘完气儿后一样的愁眉苦脸。 高放的目光茫然地掠过操场,看着脚底下被羊群啃过一样的癞疤头草地,两条煤渣铺出来的不圆不方的跑道,叹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原因:“跑道太不规范了,影响发挥啊。” 周学好赶快顺杆儿爬,给好朋友做解脱:“就……就……就是。” 杜小亚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北京路小学的跑道是塑胶铺的,肯定规范。我们去那儿试试?” 高放瞪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学校肯让我们随便进?” 杜小亚说:“不是星期天嘛。” 周学好越结巴越爱插嘴:“我……我……我去过,看……看……看门的老头儿很凶。” 杜小亚的脸在单明明的衬衫里笑得很灿烂:“以前我在北京路上学的时候,传达室陈师傅跟我是好朋友,他最喜欢听我讲故事。我讲个故事缠住他,你们再进去,不就行了吗?” 高放沉吟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夺冠的诱惑,迟疑着问大家:“你们说呢?”当然是去啦,这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地坐公共汽车去了北京路。 陈师傅看见杜小亚真的很高兴,一边责怪杜小亚这么久没有来看他,一边还给他冲了一杯酸梅汤喝。杜小亚跟他说着话,顺势退到门口去,身体遮住他的视线,手别在背后使劲地对朋友们做手势,让他们赶快走。然后杜小亚听到身后有一些猫一样轻捷的声音,知道单明明他们肯定溜进大门,直奔操场了。 杜小亚大声说:“陈师傅,我今天给你讲一个最长的故事吧,而且好听得一塌糊涂啊。” 陈师傅不知是计,笑得嘴巴咧到耳根后:“好啊好啊,陈爷爷好久不听你讲故事,肚子里的故事虫都饿狠了。” 杜小亚开始给他讲《基督山恩仇记》。这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那个法国作家大仲马写成的书印了整整四大本,也亏了杜小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才能够把他看过的四本书讲得头头是道。 杜小亚说:“故事发生在一八一五年……” 陈师傅插嘴:“啊哟,够远的,还是在慈禧太后时候吧?” 杜小亚纠正他:“比慈禧太后还要早,是嘉庆皇帝的时候。” 陈师傅佩服地啧着嘴:“你看看你这小脑袋瓜儿,怎么长的!” 杜小亚笑一笑,接着说:“一八一五年的一天,有一条叫埃及王号的大轮船开进了法国马赛港。船上有一个年轻人,他叫邓蒂斯……” 陈师傅又插话:“马赛我知道,法国的国歌就叫《马赛曲》。” 杜小亚不失时机地表示了他的惊讶:“陈师傅,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妈还多!” 陈师傅笑得呵呵的,起身又给杜小亚冲一杯酸梅汤,说:“我年轻的时候,学校里天天要学政治的,马克思啊、恩格斯啊、法国大革命啊、德国法西斯啊,一学小半天,屁股都坐得疼。我记得有一本书,开头就挺吓人,什么什么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啊呵呵……” 杜小亚赶快蹙起眉头想,没想出来陈师傅说的是哪本书。他想他下星期一定要去图书馆,把这本书找出来。他不愿意自己的知识中有空白。 就这样,七扯八缠,杜小亚才讲到法利亚长老给邓蒂斯留下了半片藏有宝藏的纸,然后口吐血沫痛苦死去时,一枚小纸团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跟旁。杜小亚知道单明明他们已经完事了,慌忙站起来说:“不早了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陈师傅正听得双眼圆睁,大气也不敢出,杜小亚一声走,他急得直拍腿:“别走别走,还早呢,还没到放学时间呢。” 杜小亚说:“我妈说过了,十一点之前要回家。” 陈师傅恋恋不舍地追出去:“后来呢?长老说的那个基督山小岛上有宝贝吗?邓蒂斯找到宝了吗?他是怎么从死牢里出去的呢?” 杜小亚回头,带点狡猾地笑一笑:“等我再来的时候,接着给你讲吧。” 陈师傅垂着两只手,脸上是一副欲罢不能的愁苦样子。 杜小亚一跳一跳地出了学校门,一拐弯,看见单明明和周学好站在树阴下等着他,高放和小海已经先走了。 杜小亚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啊?跑得还好吗?”单明明和周学好都沉着一张脸,谁也不说话。 杜小亚马上明白了:单明明还是没有能够跑出高老师期望中的水平。杜小亚同样不说什么,跑到路边小店里买了三支冰淇淋,往单明明和周学好手里一人塞了一支,表示安慰。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路边吮着冰淇淋,吮出一片嗞嗞声。 过了一会儿,杜小亚忽然说:“我有一个大表哥,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好得不得了。还有个小表哥,老考六十分,家里人都瞧不起。后来你们猜怎么着?考大学的时候,小表哥考上了林学院,大表哥只考了个专科分。” 单明明抬起头,比较迟钝地看着杜小亚。 杜小亚热切地说:“别灰心啊,还没到真正考试的那一天呢,对不对?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也许那一天别人都紧张了,就你一个人发挥得好呢?也许你这个人天生就是比赛型的,只有到了赛场上,丑小鸭才能变成白天鹅呢?” 周学好一激动,马上手舞足蹈地:“说……说……说得太好了!单明明你你不能泄气,千万不能泄气。”话音刚落,他自己先泄了气,因为他那支没吃完的冰淇淋被他舞掉在马路牙子上,烈日下很快稀软成了一摊黏糊糊的水。 单明明把手里剩下的冰淇淋全部咬在了嘴巴里,右手在周学好肩膀上用劲拍了拍,左手轻轻钩住杜小亚的脑袋,舌头被冰得呜噜呜噜地说:“你们以为我是谁呀?我会像太阳那样一碰就生气?才不!其实我根本不要拿冠军,是高老师才想。” 周学好揭发他:“你……你……你也想,得冠军校长会……会…… 会表扬。” 单明明拖长声音:“表扬一声就舒服啊?弱智噢。奖我一辆滑板车还差不多。” 杜小亚提醒他们说:“你们的作业都做完了没有啊?别忘了还有一篇作文呢。” 单明明和周学好就一起“啊”的一声。然后三个人急急忙忙挤公共汽车,回家。 星期一上学的时候,周学好突然发现高老师不再喊单明明去训练了,他只喊了小海一个人,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一个趴在起跑线上撅头翘尾像蚂蚱,一个吹着铁哨跟前跟后蹦得像猴子。周学好慌忙告诉了单明明和杜小亚。三个人就趴在教室走廊的铁栏杆上往下看。 周学好的神情非常愤怒:“高…… 高…… 高老师太不够意思,他……他怎么可以……他……他……”他一只手指着楼下操场上的两个人,结巴得面红耳赤。 单明明心里也觉得挺失落,手里拿着的一块橡皮下意识地在栏杆上擦来擦去,擦得橡皮屑雪花一样地飘,眨眼工夫画在橡皮上的米老鼠没了脑袋和身子,只剩下肥嘟嘟的两条后腿和尾巴。 杜小亚一言不发地把橡皮从单明明手里抢过来,捏在自己手心里,然后若无其事说:“我觉得这很正常啊!教练训练运动员,都是一对一的,因为每个人的优点缺点都不相同,混在一锅里煮,那就是不负责任。高老师等下也会单独找单明明的,相信不相信?” 周学好连声说:“是吗是吗?”情绪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到下午放学的时候,高放果然从教室的窗口里叫走了单明明。周学好高兴得眉飞色舞,特意溜下座位,跑到杜小亚的面前,彼此心领神会地击了一个掌。杜小亚旁边的吕晓晓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地问:“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秘密啊?告诉我行吗?”杜小亚笑笑说:“是周学好作文得了八十分。”吕晓晓相信了,撇一撇嘴,不以为然地“啊”了一声。 放学之后两个人就趴到栏杆上,想看清楚高老师是怎么训练单明明的,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新方法。可是看来看去,操场上有别班的同学在打球,有低年级的小孩子追来追去瞎闹哄,还有几个女生尖声惊叫着扑一只黑蝴蝶,就是不见高放和单明明的影子。 片刻之后,单明明回到教室拿书包,告诉杜小亚他们说:“高老师说我不用再训练了,到时候直接参加比赛就行了。” 杜小亚马上表示了他的狐疑:“这样不好吧?不训练怎么能够出成绩?人家王军霞冲奥运冠军之前……” 单明明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高老师是说,比赛的那天他会有安排,反正保证我们学校拿冠军。高老师说,战术和战略都很重要,单是傻练没什么意思。” 杜小亚和周学好面面相觑,两个人都猜不透老师的葫芦里有什么药。 但是单明明已经显而易见地开心起来了,大概高老师找他谈话的时候狠狠地鼓励了他一顿,让他心里很踏实。跟杜小亚肩并肩地往家走,路过菜市场,单明明恶作剧地从烧饼摊子上拿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还掰了一半给杜小亚。当时做烧饼的黑胖子正扭着头,唾沫星子横飞地跟旁边卖馄饨的女人大侃麻将经。 杜小亚手里拿着单明明塞给他的半个烧饼,惊讶和害怕得脸色都白了:“怎么能拿人家烧饼不给钱呢?这是偷啊。” 单明明说:“才不是偷。他老是勾引我爸爸打麻将,我爸爸输给他的钱能买一千个烧饼都不止。” 杜小亚小声说:“那不是一回事。” 单明明说:“还有,他们家用和面的盆子洗脚,他先洗,然后他老婆洗,我都看见的。” 杜小亚一下子闻到了烧饼里的脚臭味,差点儿要吐出来,说:“那你还敢吃?” 单明明把手里的烧饼举到眼面前,思想斗争了好半天,最后“啊呜”咬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说:“管他呢,别人能吃,我就能吃,反正又不是毒药。” 杜小亚悄悄拿一张纸出来,把自己的那半个烧饼裹了,放在书包里。后来他就忘了这回事,一直到临睡前收拾书本文具时才发现。他出门找发财,把烧饼掰开丢给它。发财好像很喜欢烧饼里带点洗脚水的味,歪着脑袋嚼得挺香,吃完了还一个劲地吧嗒嘴,不错眼珠地朝杜小亚手里看,意犹未尽的样子。 正式比赛是在国庆节之前的一个星期天。那天很不凑巧,周学好乡下的爷爷来了。周学好从小是在爷爷家里长大的,跟爷爷有感情,不忍心丢下爷爷自己跑出去,就起了个大早赶到杜小亚家,郑重其事地委托杜小亚替他照顾好单明明,要记得带矿泉水,带擦汗的毛巾,还要带一副备用鞋带——万一上场之前鞋带断了呢?周学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说:“单明明很……很……很粗心的,你……你……你要仔细点。”杜小亚哭笑不得,说:“你这么不放心,干脆把你爷爷带上一块去好了。”周学好叹着气说:“我我倒是想呢,人家体育场能放我爷爷进吗?”后来他已经走出杜小亚家的院门外,又返身折回来,从裤袋里挖出半块捂得快要融化的巧克力,让杜小亚在单明明上场之前塞到他嘴巴里。一定一定要。周学好说,上一次单明明拿区里冠军的时候,嘴巴里就含着他带去的巧克力,很灵的。 运动会租的是市里的正规体育场,场子很大,人也很多,尤其是赶过去为自己孩子服务和助阵的家长们,一脸紧张地在场中窜来窜去,打听一些比赛消息和对手情况,把一件轻轻松松的事情弄得火药味十足。 长虹路小学派过去的运动员数数也有十几二十个,穿着学校统一定做的深蓝色镶白边运动服,校长亲自跟在后面压阵,挺重视。但是高放心里有数,长虹路小学的基础弱,能够夺冠的希望也就在一千五百米跑的项目上,这个项目出不了彩,那就要全军覆没,丢人丢大了。 高放对单明明和小海招一招手,把他们喊到僻静无人处,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话。单明明回到人群中的时候,脸色就有点不自然。杜小亚问他:“你怎么了?高老师跟你们说了什么?”单明明摇头:“我不能说。” 杜小亚很着急:“我们是不是好朋友啊?好朋友不光是同甘苦,还要共患难的!高老师偷偷摸摸找你们谈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不肯对我说,我怎么分担你的不开心?” 单明明吭哧吭哧憋了半天,脸都憋得发了红,最后还是告诉了杜小亚。原来高放打听到师大附小有一个极善长跑的运动员,一千五百米的成绩要比小海整整高了三秒钟,高放就决定丢卒保车,牺牲单明明,保证小海的第一名。办法就是在冲刺开始时单明明拦在那个运动员之前,出其不意把对方绊倒。高放用手指点着单明明的额头说,一定要把那孩子绊倒,全校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一着棋上了,这是个集体荣誉感的问题。高放还保证说,如果单明明绊得好,下星期他一定说服校长让单明明当一回升旗手。 杜小亚目瞪口呆,好半天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后来他怀着一线希望问单明明:“你没有答应,对吗?你肯定没有答应。” 单明明舔了舔发干的嘴巴,别过脸去,不让杜小亚看到他快要冒出来的眼泪。“不,我答应了。” 杜小亚愤怒地推了单明明一把:“你怎么可以这样!这对你不公平!” 单明明一点不计较杜小亚的态度,说:“可是,这对我们学校好。要不然,我们一个冠军都不会有。” 杜小亚有点不认识似的看着单明明,费劲地往嗓子里咽了好几口唾沫,把手里拿的矿泉水和毛巾弯腰放在单明明脚尖前,又从口袋里抠出那半块巧克力和一副鞋带,扔在毛巾上,转过身,低头往场外走。单明明慌忙追上他:“杜小亚!你要是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杜小亚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想看见你把人家绊倒的样子。”单明明就停住脚,眼睁睁地看着杜小亚的身影走远。 一千五百米跑的比赛临近中午才开始。单明明没有喝矿泉水,也没有动那块巧克力。他觉得他不配。雪白的一块毛巾,他更是碰都没有碰。他想,他身上太脏了,脏得让他自己都腻歪,要是碰了毛巾,污痕会永远都洗不掉。 运动员各就各位之前,高放特地走过去,在单明明肩膀上用劲拍了拍,还异常严肃地握了握他的手,说一句:“记住动作要自然!”单明明借着拎裤腰的机会,把那只被高放握过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号令枪一响,师大附小的运动员第一个窜出去。单明明真切地意识到人家的确是最棒的。但是单明明有耐力,所以第二圈之后他就赶上去,稳稳地压着对方跑。从始到终单明明心里很清醒,他从人家的呼吸声中能够听得出来,对方此刻并没有用全力,如果不出意外,冠军肯定是人家的。 高放早早地站到了距终点不远处,在冲刺应该开始的地方,挥着手,一个劲地对单明明打暗语。他急得满头是汗,眉毛眼睛揪到了一处,乱糟糟的像一团破抹布。单明明心里有一点同情地想:高老师也很不容易呢。 如果这时候场上有一台摄影机,拍摄之后再慢慢地回放,就能够看清楚单明明所做的每一个动作了。他先是微微扭过了头,从眼角里看了一下场外的高老师,然后再往两边看,像是要目测一下小海和附小运动员的距离,猜想他们可能会有的先后,最后他的脚跟往旁边一歪,被跑道上的石子猛地硌住了脚似的,两腿跟着一打闪,整个身体重重地摔下去。没有摔在附小运动员脚前,而是摔在了他自己的跑道上。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身体收不住劲,连着来了几个前翻滚,停下来的时候背部着地滴溜溜转了一个圈,活像一只误沾了药水之后四脚朝天奄奄一息的瘦蟑螂。 高放赶快奔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抱出场外,撩起他的背心前前后后一通看,一迭声地问他:“摔疼没有?摔伤哪儿没有?” 当然摔伤了,起码胳膊肘和膝盖处的血珠子已经渗出来了。 高放找来药箱,一声不响地替单明明擦洗伤口、搽药、裹纱布。他没有再提关于比赛的一句话,仿佛那件令人羞愧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晚单明明带着一身纱布到杜小亚家里去。聋老太和发财都吓了一大跳。聋老太拍着胸口说,她以为来了个白衣鬼魂。发财则远远地围着单明明转圈圈,鼻子里噗噗地打着喷嚏,大概是消毒药水的味道呛着了它。 杜小亚走出屋子,倚在门框上看着单明明。门内透出的灯光把他周身打出一圈柔柔的光,有点像梦境里走出来的一个人。单明明远远地站在院子里,对杜小亚微笑着,一脸骄傲地说:“我摔了我自己。” 第五章 兔子妈妈的信 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穿着宽宽大大袖管和裤管都挽了一道边的校服,背一只新崭崭的漂亮书包,拉着爸爸妈妈或者是爷爷奶奶的手,一步一跳地走着,一边还仰起兴奋的脸,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你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二年级的小孩子,他们刚刚上学,融入到一个喧闹的集体中,浅浅地识了几个字,会在买冰棒和铅笔橡皮时把几毛钱的账算得比较清楚,初入人世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等过了几年你再看,他们的个头已经像骄傲的小白杨一样昂然挺立,校服虽然换过了两套,袖管裤管依然短窄,肩后的书包不那么讲究花色和图案了,甚至边边角角磨得起毛,有了小小的破洞,但是包的容量却是一律的大,分量也重,沉沉地压住双肩,姿态和神情都显出一副不堪重负的疲惫,又有点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麻木,同学和同学之间勾肩搭背地走着,互相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要好的一群和不要好的一群,隔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这就是低年级生和高年级生的区别。这样的区别只能发生在成长迅速的小学生身上,中学和大学都看不到这样一道特殊风景。 低年级的老师有点像保姆,除了教知识,还得管生活。尿裤子啦、生病啦、临时削一支铅笔啦,甚至擦眼泪的纸巾都要多备好几包。 自从提倡素质教育,减轻学生负担,低年级的放学时间又比以前早了好多。放学铃一响,小孩子们鸟儿一样飞出教室,扑愣愣地撒个满天,操场、马路、街心公园、大公司门前漂亮的景观区,一落一大片,叫大人们有点头疼。一次,一个孩子在马路边调皮,一只脚卡进下水道的铁栅里去了,怎么都拔不出,吐唾沫、涂油、抹肥皂水,想尽了主意都不行。孩子吓得哇哇地哭,撕心裂肺,让人心里揪得慌。后来路人打了110,巡警开车过来,协同市政局的工人,拿气枪割开了铁条,那只可怜的小脚才得以完璧归赵。还有一次,一个七岁的女孩学电视里的蝙蝠侠,穿了紧身裤,拿一条床单系在脖子间,两只手各撑着一把花洋伞,从四楼阳台快乐地往下“飞”。楼下目睹这一幕的大人们个个魂飞魄散,嗓子痉挛得喊都喊不出声。小女孩得意洋洋在空中飞翔三秒钟,掉落之后毫发未损,可怜她楼下卖水果的汉子倒了大霉,遮阳棚扯破一个大洞不说,那些珍稀的红毛丹啦、猕猴桃啦、泰国芒果啦,被砸得红红绿绿鲜汁横流,满街都是奇异的水果芳香。女孩的母亲在办公室里得到这个消息,一声不响昏倒在地,救护车拉到医院抢救了两个小时。 长虹小学的老师们每每说起这些,心有余悸。送到她们手上来的都是独生子女,哪家不是花儿朵儿一样地宝贝着,要是不留神出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 考虑来考虑去,老师们想出一个好办法,让五六年级的大孩子和一二年级的小孩子结成“互爱”班,由大的带着小的学习和玩耍。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建立起责任和感情,他们会像胶水和纸一样地粘在一起,撕都撕不开的。老师们都这么说。他们笑得很欣慰,觉得自己的主意天下无双,妙不可言。 文老师的学生们分到了二年级三班。两个班的人数恰好相等,这就是说,单明明和他的同学每人都得到了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弟妹。 最兴奋的是林琪和太阳这一帮女孩子。她们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别人的监护人,这使她们一夜间母性大发、爱意顿生,激动到不知道怎么表示才好。第一天到二年级三班跟小同学见面,她们每人书包里居然都揣上了大量的丝巾、发夹、蝴蝶结,甚至胭脂和口红,把小同学当成了洋娃娃,准备精心打扮到可以把她们送出去展览。 相比之下,男孩子总显得笨手笨脚,好像新做了爸爸的小伙子看着软不溜丢的婴儿瞎激动,却不知道怎么妥帖地把婴儿抱起来。他们你推我搡地走进教室,沿墙壁站成一排,手脚扭来扭去地没处放,脸红到脖子根,眼睛也不敢看人,垂下去看地,或者转过去看窗外的树。偶尔有谁跟某个小孩子的目光碰一下,马上着火一样地缩回来,脸红得更厉害,鼻尖都冒出了细细的汗。 小孩子们就没有这么多的心理障碍了,他们在老师的策动下念书一样喊:“大哥哥大姐姐好——!”然后轰的一声,他们争先恐后从座位上飞出去,逮着谁是谁,一人拉着一个六年级学生的手,亲亲热热扯到自己座位上,自己只用屁股尖尖搭着一点板凳边,把大量的空间留给自己的新偶像,小手跟着伸过去,自来熟地挽住大孩子的胳膊肘,小脸仰起来,红艳艳的像只熟苹果,身上还散发出甜甜的果香味,小嘴巴开始不停顿地讲,从自己的姓名一直讲到家中人口,讲到最爱看的动画片,讲到自己上星期的考试成绩。 第一次见面,基本是小孩子讲,大孩子听。小孩子很兴奋,大孩子很矜持,相互间成了反照,十分有趣。 第二次,二年级三班集体回访六年级学生。 一踏进六年级教室的门,他们就看见了黑板上篮球大的一排美术字:欢迎二(3)班小同学! 美术字是左凡兵写的,一共八个字,用了八种粉笔颜色,其中两个字还是调和色。每个字都沾着厚厚的彩色粉,木雕一样地凸现在黑板上,几乎有点像盲文。左凡兵在黑板上写的时候,杜小亚曾经小心翼翼提了个意见,说是颜色用得太复杂,不够大气,建议左凡兵只用两种色,一种勾字框,一种填字核。左凡兵当时轻蔑地哼着鼻子,说一句:“你懂什么?”颜色照用不误。后来写完了退到教室后面看,才发现的确有点艳俗。只是左凡兵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的眼光有问题,坚持说他的美术字是全班最漂亮的。 黑板的左下角,是班长林琪亲自撰写的一段很煽情的话,也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规规矩矩抄上去的。内容是这样:亲爱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欢迎你们加入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亲密的兄弟姐妹,我们会沐浴同一个阳光成长。我们会给你们最大的爱心,最多的帮助。我们会携手前进,在学习上争取最好的成绩! 一连用了五个“最”。这也是林琪平常写作文用得最多的字。她这个人一向喜欢没完没了地表决心,说一些非常极端的话。 杜小亚仔细看了这段欢迎词,认为有一句话犯了语法错误,这就是“沐浴同一个阳光成长”。杜小亚惊讶地说,阳光怎么可以用“个”字来做数量词呢?太阳才是一个,阳光是“一束”或者“一片”才对。其实满可以改成“沐浴共同的阳光成长”。 鉴于刚才提左凡兵意见的教训,杜小亚只把这话对单明明说了,没有公开讲出来。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想为一点小小的意见弄得别人不高兴。 好在二年级的小孩子还没有挑色彩和语法错误的水平,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已经让他们兴奋得头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被欢迎的是他们自己,一个个涨红了脸,很滑稽地抿紧了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露骨。然后他们屏息静气地四散在教室里,看着四面墙上贴着的美术作业,笔法老练的书法作品,勾画精致的剪纸画,抄写得工工整整、字数多得让他们吃惊的优秀作文和教室后面黑板报上美轮美奂的花边题头。他们如同步入法国的卢浮宫,被眼前意想不到的东西弄得目光迷离,如痴如醉。看完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叹一口气,好像在一步一景的山间小道上跋涉很久,累得几乎瘫软一样。 六年级的学生看着小孩子们兴奋惊讶的样子,心里很得意。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崇拜者,提前进入了生命的辉煌期。这一次他们就放松多了,一个个拿出主人的样子,把小孩子召唤到座位上,有的甚至岔开两腿,把他们夹坐在自己怀抱中,真有那么点做家长的意思。相比之下,他们跟孩子的谈话也显得有城府得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区分得清清楚楚。他们大多数不提考试和成绩,也不说自己的家庭和父母,只泛泛地讲一些影视歌星啦、漫画人物啦、游戏光碟啦、美国BNA的赛事啦、贝克汉姆和欧文谁更有前途啦,把小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 但是,几个回合下来,彼此都熟悉了对方的教室,该说的话题说完了之后,大家的兴趣明显淡了许多,似乎火山进入了沉默期,蔫蔫的、灰灰的,伸着懒腰,跟蓝天白云互相守望,大眼瞪着小眼。 文一涛组织全班同学紧急磋商,看谁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把两个班级间的友谊延续得更加持久一些。大家七嘴八舌也提了不少意见,但是都没有什么新鲜创意,无非学习啦、家教啦、打扫卫生啦什么的。文老师心里想,现在的孩子在很多方面方面真是退化了,怎么连玩都不会玩了呢?不知道该怎么玩,玩不出趣味来。文老师就把这个题目当做家庭作业布置了下去,让大家在星期一评选出“互爱活动最佳方案”。 星期六单明明把自己关在家里想了半天,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再肯定,无数点子在脑子里打架,终是彼此不分输赢。他恼火得用铅笔一个劲地捣桌子。 单立国这天刚在麻将桌上赢了一笔钱,心情很好,拍着单明明的脑勺说:“看你就不是个学习的料,别干坐着费心劳神了,单家本来也没有指望出状元。走走,老爸赢了钱,带你去吃麦当劳。” 单明明回头问:“你赢了多少钱?” 单立国眉飞色舞地:“不少,四块八。” 单明明朝他翻了下眼睛:“买一包薯条还不够。” 单立国说:“那我出去买鸡蛋,我们做鸡蛋饼。” 单明明打击他:“你做的鸡蛋饼没有菜市场买的好吃。” 单立国就讷讷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儿子高兴。 单明明本来想趁机跟他再提滑板车的事,想想又没意思,生日都已经过去了,就是勉强要到手,还会有快乐吗?不会的。所以他根本没开口。 傍晚筱桂花来借一根擀面杖,顺便把发财狠狠地声讨了一番,说它把她孙子才咬了一口的炸鸡腿抢走了。 “你说它坏不坏?小孩子吃东西,它就在门后边坐着,瞅见大人一离脚,它飕的一声蹿上来,叼了东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单明明哼着鼻子说:“狗本来就比兔子跑得快,猎狗专门逮兔子的。” 筱桂花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好像在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然后她余怒未休地说:“那个鬼东西太有心机了,它盯了我孙子好几天了。” 单明明又挑她的刺:“发财几天前就知道你孙子要吃鸡腿吗?”筱桂花被噎得脸都发了白,盯住单明明看了半天,忽然想到地:“那天早上往我的豆浆锅里打弹弓,是你吧?我一锅好豆浆都被你糟蹋了!”她愤愤地转向单立国:“老单我要提醒你,小孩子太没教育,将来要犯大错误的!” 单立国应付地说:“那是,那是。” 筱桂花一走,单立国就朝她的背影啐一口,说:“还嫌别人家的孩子没教育?她自己那个小儿子吸毒都快上瘾了!以为我不知道?他坐我的车子出门买过粉啊。”又对单明明说:“明明你别理她,跟她这种人不值得计较。” 单明明受了安慰,心里却一点儿不高兴,隐隐觉得自己的生活太灰暗,周围的话题除了吃就是东家长西家短,一切一切都让人提不起劲。 星期天,单明明一早到杜小亚家里去。杜小亚正在给他的鸽子喂食,用的是两个玻璃酒杯,杯子的下端用铅丝绑紧在笼壁上,一个杯中盛水,一个杯中浅浅的盛着玉米粒。鸽子吃一粒玉米,就抬头把脖子伸一伸,颈部的羽毛跟着从上到下波浪般地起伏一次,泛出很漂亮的灰蓝色的光。 单明明探头看看杯中的玉米粒,只有寥寥十数颗。他问杜小亚:“这一点就够了吗?我们家院子里的那只鸡,一次要吃半碗饭呢。”杜小亚说:“它不活动,吃多了不消化,会胀死的。”单明明心里很为鸽子的处境可怜。但是也没办法,谁让它不是一只会认家的信鸽呢?这时候单明明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说:“杜小亚,我们买一只鸽子送给二(3)班吧。” 杜小亚抬了头看他:“你真的这么想?也让他们用笼子养着?” 单明明说:“买一只大笼子,养鹦鹉的那种。” 杜小亚摇头:“不好。我养这只鸽子是因为我妈已经买回来了,我不能放飞它,飞出去它肯定会死。可我真的不想再有第二只被关住的鸽子。” 单明明就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怅然。 杜小亚很快有了新的想法:“要么改买一只小兔子?兔子很好养的,而且很可爱。” 单明明咧开嘴笑着:“那好啊,我们就买兔子去。”单明明跑回家拿钱。家里没有人,单立国出车去了,好在储蓄罐里有奶奶从前攒下的半罐硬币,单明明哗地倒出来,一共捡出三枚一元的。他顺便又抓了一把一角的,一起放到衣袋里。杜小亚也跟妈妈要了钱,不多,是一张五元的纸币。他们就兴冲冲地出门往花鸟市场去。 单明明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去过一趟花鸟市场,买回来两只虎皮小鹦鹉。养了没几天,其中的一只黄鹦鹉神通广大,尖嘴巴七啄八啄,居然把鸟笼上的一根栅栏啄开了,用脑袋顶上去,身子从空当里挤出牢笼,获得自由。剩下的一只绿鹦鹉急得要死,独自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扑来扑去,就差没有绝食自杀。后来有一天夜里,它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也逃走了。单立国检查下来,笼门和栅栏都是好好的,绿鹦鹉好像被施了魔法,或者修炼成了缩身术,走得一点痕迹不留。单明明抱着空鸟笼眼泪鼻涕地大哭一场。奶奶劝他说:“别哭啦,人家那也是夫妻儿女一家子啊,你就当积德行好,让那两个小可怜儿飞回家团聚吧。” 单明明很久之后才知道,从笼子里逃走的鸟儿是活不长的,因为它们没有飞翔和觅食的能力了,少则一两天,多至三五天,不是被抓住关进了新鸟笼,就是成了屋顶老猫的腹中餐。自由对某些生命来说是好事,对于另外的一些生命是陷阱。 花鸟市场在城南,面积挺大,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城市里喜欢养猫养狗养鸟的人日渐众多,报纸上说,是因为人际关系的日益疏远使得人们选择了跟宠物亲近,以此来解除寂寞。单明明不大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他宁可相信是因为动物太可爱了人们才喜欢它们。 杜小亚每到这种喧闹嘈杂的场所就觉得紧张,透不过气,额头上背上都出汗。他紧挨着单明明,一只手抓紧了单明明的手腕,盲人过街似的,一步都不敢拉下。两个人像鱼儿一样地在市场里游。 他们先看鸟。鸟的品种和数量都比较壮观。从通体漆黑的八哥到五彩斑斓的美洲鹦鹉,到叫声婉转的画眉,应有尽有,高高低低的声音鸣成一片,好像把森林搬到了城市一样。有一只猫头鹰,小腿上拴一根铁链,趴在绳索上打瞌睡,谁都想用指头捅一捅它,但是它谁都不理,一副处变不惊的大师派头。杜小亚惊讶地说了一声:“猫头鹰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吗?”那个卖鸟人的目光立刻像鹰一样刺过来,吓得杜小亚赶快闭了嘴。最好玩的是一只八哥,一开始很多人在逗它,这个让它说:“你好吗?”那个让它说:“我爱你!”它态度冷淡地紧闭了嘴,用目光斜睨众人,不屑搭理的样子。后来有个小伙子生气了,骂它一声:“蠢货。”八哥立刻兴奋起来,抖一抖身上的毛,仰了头,大声回敬一句:“你才是蠢货!”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起来。那小伙子发火又不好,不发火又不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八哥得意了,拳击运动员一样跳着脚,嘴里还连声说:“来,来,来。”单明明笑得差点儿把嘴巴里的口香糖咽下肚。 卖猫的摊子一共有两家,其中有一家是专门卖小猫的,那些猫大概生下来没几天,小得像老鼠,眼睛还闭着,毛也没长出来,哆嗦着小腿在纸箱子里颤巍巍地爬来爬去,看着叫人顿生怜悯。卖猫的人一个劲地说:“小猫好养,大猫买回去不认家,要逃的。”他边说边往旁边卖大猫的摊子上看,很嫉妒人家的生意比他好。然后他拿出奶瓶给小猫崽喂奶。单明明仔细一看,奶瓶居然是一种塑料的眼药水瓶,瓶上还写着“明目……”之类的字样。单明明又是一阵乐,觉得这花鸟市场上真是无奇不有。 然后他们去找卖兔子的摊档。杜小亚眼睛尖,他老远看见人缝里有个穿绿裙子的背影,叫起来:“那不是月亮吗?” 单明明也认出来是月亮。他们一起喊她的名字。月亮回身发现了他们,高兴得脸都红了,急急忙忙挤过来,说:“你们也在这儿啊。” 双方再一问,才知道都是来给二年级小孩子买兔子的。原来他们是不谋而合。只是单明明和杜小亚略略有一点遗憾,因为好点子顷刻间被月亮分走了一半,说明世上的聪明人不只他们两个。 月亮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她一点儿不因为单明明他们也想买兔子而不快,反而高高兴兴建议说:“我们合伙儿吧,这样就能够买两只,买一公一母,让它们长大了做爸爸妈妈,再生一窝小兔子。” 杜小亚觉得这个主意很好,问她:“你带了多少钱?”月亮把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里躺着一团五元的旧票子,还有一枚一元硬币。因为握得久了,潮乎乎洇着水汽。 杜小亚把他和单明明的钱放到一起,清点一下,说:“我们一共有十五元六毛。” 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心里就很有底气。 卖兔子的是一个模样很老实的中年妇女,脸盘宽宽的,戴一顶豁了边的草帽,穿着印花的布褂子,手指上有一枚很大的金戒指。她抓兔子的动作非常利索,一把揪住兔子的两只长耳朵,哗地就拎起来了。可怜的兔子在她手里挣扎,四脚直扑腾,耳朵被扯得要断,红眼睛一个劲地眨巴着,像是马上就要有泪水流出来。 月亮很不忍心地说:“它们太疼了!” 中年女人憨憨一笑:“让你看看清楚,我的兔子个个活蹦乱跳,喝口凉水都长肉。” 杜小亚纠正她:“书上说,兔子喝水会拉肚,要死掉的。” 中年女人又一笑:“我不过打个比方。你们买不买?一条街上数我的兔子最便宜。” 单明明问:“多少钱一只?” 中年女人伸出两根手指。 “两块?”单明明心中狂喜,赶快用目光朝杜小亚和月亮看。 中年女人“噢”的一声:“两块钱买只耳朵差不多。是二十块。” 三个人一下子愣住了,互相对视一眼,讪讪地站起来,退到一旁商量。二十块,实在太贵,三个人的钱买一只还不够。 那女人见他们犹豫,马上改了口:“那就便宜点儿吧,十五块。我是看你们小孩子喜欢,让个价。” 杜小亚最聪明,卖兔子的一让价,他马上意识到事情还应该有更多的灵活性,干脆大着胆子报出个数字:“十块。” 女人一把捂住她的竹笼,好像生怕三个孩子会把她的兔子抢走似的。“十块钱还想买兔子啊?你买只洋老鼠还要五块钱呢。” 月亮小声说:“那就买一只吧。一只兔子也能养的。” 杜小亚迟疑着:“再找别的摊贩问问行吗?也许人家的会便宜些呢?” 单明明同意再走走看看。奶奶活着时常说一句话:“货比三家不吃亏。”他一心希望用十五块六毛钱能够买回两只兔子。 不料他们一动脚,卖兔子的女人倒急了,换了一种巴结的口气喊他们:“别走别走,十块就十块。要几只?” 三个人停住脚,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异口同声地说:“再看看吧。”现在他们下了决心,要用手里的钱买回两只兔子。看起来这是可以做到的事。 前面不远处是一家卖狗的。有一只斑点狗,全身的黑白花纹均匀而鲜亮,跟迪斯尼电影中的那些斑点狗一模一样。单明明弯腰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背。不知道是他的手心出汗太多还是怎么的,反正摸上去觉得那狗的毛有点涩,远不如发财的毛那么滑溜。手缩回来时他无意中一瞥,竟吓了一大跳:手心里怎么是黑糊糊一片! 卖狗的年轻人同时看见了单明明掌心中的异常,不等他反应过来,伸手把他的肩膀一抓,将他整个人拨拉到店堂里。 “不准说出去,听见没有?”年轻人把单明明顶在角落中,目光逼近他的脸。“你要说出一个字,我马上敲断你的腿!” 单明明心里怦怦地跳,不知道年轻人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不让他说什么呀?他刚才发现什么了吗? 年轻人用手在裤袋里掏,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塞到单明明手里。 “这钱给你买冷饮吃。走吧。”他顺势在单明明脑袋上一拍,把他踉踉跄跄地拍出店堂。 杜小亚赶快迎上去说:“你没事吧?吓死我了,我以为他会绑架你。” 单明明笑嘻嘻地,把手里的五元钱展示给他们看:“意外之财哎!这回够买两只兔子了。”又说:“天下有这么傻的人?明白无故给我钱!” 月亮认为不可能有这样的事,那个卖狗的肯定是有求于他。三个人又研究半天,终于想明白了,那只斑点狗肯定是一只纯白狗,身上的黑花点是用墨汁涂上去的。 “怪不得手摸上去涩涩的呢。”单明明摊开自己的手心看着,恍然大悟地说。但是他决定不退回这五元钱,因为卖狗的人发的是不义之财,这种钱不要白不要。 他们转回去,花二十元买回一公一母两只小兔子。剩下六毛钱,买了六块泡泡糖,一人分两块,吹得嘴角边全是粘丝丝。 星期一上学,两只兔子成了班上的明星,它们相亲相爱地蹲在纸盒里,耸着两片薄薄的耳朵,红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人,一点儿不认生。教室里每走进一个人,都会发出一声惊喜的叫,然后伸手进纸盒子摸一摸。这时候月亮就要善意提醒他:“别弄疼了它们啊。” 单明明、杜小亚和月亮共同获得了文老师的“互爱活动最佳方案奖”。奖品是一人一块带香味的草莓橡皮。 太阳很不服气,穿着泡泡袖的公主裙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在每一个人的座位前都要停下来说一声:“养兔子的主意还是我想出来的呢,月亮她没有这么高的智商。”但是谁也没有为她抱不平。毕竟想法是想法,距离付出行动还有一大截子呢。好主意谁都会想,肯做不肯做又是另一回事。 二年级的孩子们为这两只兔子动足了脑筋。他们决定要为兔子盖一座真正漂亮的房子,就发动大家从家里带木条,每人带一根,央求学校的木工老师傅在围墙角落里钉成小房子的模样,有门,甚至还有一扇带玻璃的小窗户,好让大家从窗户里看清楚兔子的所有私生活。有个孩子还带来了一小桶立邦漆,是绿色的,刷好房子后,兔子误以为房子上长了草,粉粉的小嘴巴老想凑上去舔,傻到不能再傻。 出了一段不好的小插曲,那就是一个小男孩在家里死活找不到合用的木条,干脆把他爷爷的木拐杖偷出来了。爷爷半夜上厕所,摸不着床边拐杖,心里一着急,滑一跤,摔伤了尾骨。男孩的爸爸揪住孩子狠狠打一顿。孩子很坚强,牙咬着,眼泪叭叭地掉着,就是不说偷拐杖干什么用。 兔子的食物丰盛到令馋嘴的孩子们眼红。看看兔房子窗户下都堆了些什么吧:好时巧克力、康师傅雪米饼、达能王子饼干、佛罗里达橙子、新西兰猕猴桃,甚至还有两小瓶光明牌酸奶。他们把自己以为最好吃的东西都奉献出来了,争着抢着让小兔子先吃他们的那一份。只是兔子太挑食:巧克力碰都不碰;橙子才嗅了一鼻子,就噗地打一个喷嚏,转身逃开;雪米饼还算啃了两口,大概嫌干,呛得有点咳嗽;猕猴桃可能是它们愿意吃的,但是桃太大,嘴巴太小,鼻子拱得那桃滴溜溜地滚,就是吃不到嘴里去,急得它们呼哧呼哧直喘气。后来它们干脆缩到角落里,以绝食做抗议,饿得小肚子两边都瘪下去。要不是杜小亚和单明明赶过来看,宣布以后只准许带菜叶,不准喂别的,两只兔子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折磨呢。 十月份早早地来了一次寒流,全城老老小小都开始添衣服。一个小女孩忽然想到班里的宝贝兔子也会冷,追着她妈妈连夜用旧毛线织了两件小背心,第二天一早赶到学校给兔子穿上。兔子却宁肯挨冷,也不愿意让自己身上平白无故多出一件衣服。它拼命地用爪子挠,埋下头去用嘴啃,还一个劲地甩耳朵,好像背心可以从耳朵上飞出去似的。一旁看着的女孩子们就不干了,说是不应该强迫兔子接受它不喜欢的东西,要动手帮兔子脱衣服。那女孩子怎么肯呢?死死地抱着兔子不让别人碰,一边还振振有词说:“对它好的事情,就该强迫它做。星期天我们都不愿意上兴趣班,妈妈不也是强迫我们去了吗?”别的女孩一想,也对呀,有道理呀。可是看见兔子急得要哭的样子,还是不忍心,最后就到六年级找月亮大姐姐,问她该怎么办?月亮闻讯飞一般地跑过来,说了一句让双方都能接受的话。月亮说:“兔子身上的长毛就是它的棉袄,它不需要再穿别的衣服了,穿了就太热,要出汗了。” 月亮抓起那个小女孩的手,伸到小兔鼻子下面,让她去摸兔子鼻尖上的汗。小女孩果然摸到一手潮乎乎的东西。她心悦诚服地替兔子脱下毛背心,在月亮的建议下,毛背心废物利用,做了小兔子垫窝的铺盖。 那段时间里,附近菜市场的菜农最受宠,因为一到放学时间,他们绿莹莹的菜担子旁就围来了成群结队的小学生,他们眼巴巴看着竹筐里的菜,低头从大人脚底下拣几片掉落的菜叶子,有时候还羞羞答答地伸手讨一棵。拿到菜的孩子眉飞色舞地奔走了,半路上还会蹲成一个圈,书包里抽出来早已准备的白手绢,七手八脚把叶片上的泥呀水的擦干净。然后他们捧着菜叶回学校,打开兔房的窗户,一片一片喂它们。 曾经有一个孩子异想天开,回家用油盐炒了一碗青菜,带给兔子吃。兔子小心翼翼吃了一多半,其惊讶的程度不亚于我们在餐桌上头一回吃油炸蝎。但是第二天兔子拉稀了,拉得耳朵耷拉着,两只红眼睛糊了眼屎,动弹的劲儿都没有。杜小亚当机立断地从校医那儿要了两粒止泻灵,扒开它们的嘴巴一人灌了一粒。谢天谢地,兔子总算拣回了一条命。 就像这样,千宝贝万疼爱,可怜的兔子还是没有能活满一个月。有一个小雨霏霏的早晨,孩子进学校打开兔房窗户,没有看见四只粉嘟嘟竖着的兔耳朵,赶快把脸凑过去看,兔子已经死了,肚子胀得鼓鼓的,八条小短腿相对交合在一起,像搂抱着睡觉的两个小人儿。 孩子当即放声大哭,边哭边跑到校门口,守在门边上,看见一个本班同学,就哭着把噩耗讲述一遍,立刻又引出来新的哭声。十分钟之后,全班同学在兔子的绿屋前站成一大片,眼泪和着雨水哗哗地淌,一张张悲痛的小脸让老师看着都心酸。 二年级的班主任找到文老师说:“孩子太伤心了,课都没法上下去了。解铃还得系铃人,让你们班学生想个办法,给孩子一个安慰吧。” 杜小亚自告奋勇站出来:“文老师,我来代表二年级三班全体同学,给兔子妈妈写一封信。” 杜小亚的信是这么写的:亲爱的兔子妈妈: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诉您,您的两个可爱的孩子在今天早晨不幸去世了。 伤心的不光是我们,还有天,还有操场边的香椿树和蝴蝶草。您看见它们的眼泪了吗?因为您的孩子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兔子,我们都很爱它们。 求求您,兔子妈妈,千万别哭,好吗?它们活着时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快乐,我们会永远记住它们。也不要责备我们太粗心,我们已经尽力了,如果没有把它们照顾好,那是我们年龄太小的关系,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会懂得怎样做才更好。 再一次向您道歉。请原谅我们。请祝福您的孩子。 长虹小学二年级(3)班全体同学六年级全班公推月亮在二年级班上朗读了这封信催人泪下的信。 信读完之后,小孩子们又一次放声大哭。然后他们就问了六年级学生很多问题,比如兔子妈妈会不会收到这封信?它会不会生气了,以后不再生小兔子了?小兔子的尸体会变成肥料吗?那两棵埋着它们尸体的香椿树会长得更高吗?小兔子知道不知道大家想念它们呢? 每个问题都得到了合理的回答之后,二年级的学生破涕为笑,决定不再伤心了,免得兔子妈妈会跟着他们伤心。他们开始按照老师的要求写作文,写一个关于兔子和他们交朋友的故事。后来有一个同学的作文还上了《小学生作文园地》,拿了五块钱稿费。他用这五块钱买了一只塑料的小兔子,挂在教室里。整整一学期,班上每个人抬头都会看见它。 有一天单明明和杜小亚走过那两棵埋着死兔子的香椿树,单明明站住了,仔细看树上新爆出来的嫩枝叶,对杜小亚说:“你知道吗?给兔子妈妈写一封信,只有你能想出来。” 杜小亚咬了一会儿嘴唇,自言自语地说:“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灵魂是能够相通的吧?你认为呢?” 单明明答不出这个问题,愣愣地看着杜小亚,心里隐隐地有一丝恐慌。 第六章 乐极生悲的事 杜小亚经常目睹单明明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愉快地奔跑。单明明体态轻捷、四肢修长、皮肤黝黑,跑动的时候,披垂的额发会向后翻过去,迎风张开,像一团黑黑的火焰。他的肩臂和腿都绷得很紧,线条光滑而流畅,如果有汗沁出来,远远看去,会泛出玻璃一样的光亮。 尤其在早晨,跑到距学校不远的那一片开阔地带时,火红的一轮太阳跟他仰起的面孔遥遥相对,顷刻间他的身体会轰一声着火,燃烧成一把通体透明的橙色火炬,在青草绿树间飘摇向前。他交替摆动的双臂和双腿,在杜小亚眼中迷离幻化,定格成无数的电影画面,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 杜小亚死活都不相信单明明会在一千五百米跑的项目中败北,甚至跑不过那个脑袋长得像鸡头米的小海。现在杜小亚经常看电视里的体育节目,研究那些“世界飞人”们长跑和短跑时的姿态、步距、节奏,什么什么的。他还到新华书店去,想找一本专门教授跑步技巧的书,可惜没有。杜小亚心里愤愤不平:弹琴、书法、绘画、插花、养鸟……五花八门的业余爱好都有了专业人士的指导用书,凭什么没有一本讲跑步的? 终于有一天,杜小亚跑到单明明家,郑重其事告诉他:“有办法了,是一个土方子,可是你只要坚持下去,成绩肯定会提高。” 单明明正在抓耳挠腮地写一篇作文,这时候抬了头,懵懵懂懂问:“什么成绩啊?”杜小亚说:“当然是长跑成绩。一千五百米的成绩。” 单明明就没了兴趣。他现在对这个该死的一千五百米非但不喜欢,简直就有一点痛恨。上学放学的路上跑着玩,那是另一回事,他精力太充沛,又没有滑板车可玩,没有自行车可骑,疯跑一阵挺痛快。可是参加比赛、夺冠军、拿第一名,他想起来心里就别扭。 杜小亚哀求他:“单明明,你应该跑,不跑太可惜了,你是命中注定要拿第一名的。” 单明明说:“那你先帮我写作文。”杜小亚二话不说,拿过单明明的作文本,把他前面写好的一段草草看一眼,想了约摸四分钟时间,抓起笔,在草稿纸上埋头写起来。写完了,关照单明明说:“你自己抄上去,要不然笔迹不一样,文老师能看得出。” 拿着作文,单明明无话可说了,只能听杜小亚的。 杜小亚的方法也简单,那就是做两个沙袋绑在腿上跑。沙袋很沉,跑的时候小腿要用更多的力气,这就锻炼了肌肉。还有,平常习惯了双腿的沉重,比赛的时候去掉负担,立马就会身轻如燕,两条腿舒服得能飞起来。杜小亚说:“你知道我从哪儿得到这个方法的吗?是我给一个体育教练写了信,他回信给我说的。” 单明明愣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想到杜小亚竟会机关算尽地去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写一封信,仅仅为了他的长跑成绩。他朦朦胧胧又不无感动地想,这就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就应该做这样的事? 单明明同意了杜小亚为他制订的方案。两个人就开始做沙袋。 按杜小亚的设想,沙袋应该是一个用布缝制成的或方或长的口袋,有点像一只微型枕头那样,只是里面不灌棉花,灌沙子。杜小亚说他已经看好了,菜市场那儿正在修路,黄沙有的是,偷一包回来,拿水淘一淘,再晒干,做出的沙袋绝棒。 为做沙袋,单明明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材料。从前奶奶活着的时候,家里总有这样那样的零碎布头,单明明记得他有一条短裤就是奶奶用布头拼出来的。可是奶奶没了,布头跟着也消失不见了,两个男人的衣柜里干干净净,一根多余的纱线都没有。单明明只好动用了自己床上那只枕套。把枕头芯抽出来,枕套一剪为二。感觉还是太大,再一剪为四。杜小亚说,做四个也好,万一其中的一两个坏了或者是丢了,或者被好奇心太重的发财咬破了,可以有备用的随时替补上去。 单明明好笑地想,把一只仅仅是绑在腿上跑步的沙袋用坏,要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他会这么一直跑下去吗? 杜小亚这个人真的是有趣,他坐在桌边低头缝纫的样子十足就像个女孩:嘴抿着,鼻尖亮亮地渗着细汗,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在眼皮下投出一片半月形的阴影,捏针的那只手丝毫不显笨拙,小拇指甚至微微地翘起来,一动一动的,像昂头觅食的蚕儿似的。 每个小布袋都只缝三面,留下一面等着灌进黄沙之后再缝合。所有的细节杜小亚都想得非常周到。缝完了布袋之后,他们便拎个小桶,带上锅铲,出门挖沙子。 走到菜市场,才知道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简单如愿。前一天傍晚还沿路堆放的黄沙,今天已经被工人搅拌成水泥,铺上了路面。 杜小亚睁着两只惊讶的眼睛,一连声地说:“怎么会呢?为什么要这么快呢?他们干吗不等到明天再铺?” 单明明嘭嘭地踢着那只塑料小桶,无所谓地说:“没有黄沙,挖点土回去也行。” 杜小亚比较唯美主义,不能允许滥竽充数的事情发生:“那怎么可以?土多么脏啊,而且会漏出来。没有人在沙袋里灌土。” 单明明说:“那就灌米。米总可以了吧?”杜小亚想了想,认为这个方案可以接受。他们就讪讪地转回家去。 单明明家米缸里的米,被他们用去了至少一半。但是做成的沙袋真的很不错。单明明试着绑了两个在腿上,到巷子来回跑了一圈。两条腿怪怪的,感觉都不像长在自己身上的了。跑完后解下沙袋,腿立刻就发飘,轻轻一抬,好像整个人都要跟着跳起来,变成一种很滑稽的高抬腿的步伐。 单明明一下子感觉很好,对自己信心大增。他想,真能跑出一个全市少年长跑冠军,也不错,起码高老师能满意。 傍晚单立国回来,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呼哧呼哧地洗了一把脸,洗完也不用毛巾揩,两只大手从上到下地顺着一抹,把抹下来的水珠啪地一甩,然后就进厨房淘米烧饭。 一般说来,如果没有喝酒,不上麻将桌,单立国还算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单立国进了厨房半天都没有动静。单明明生怕他倒在哪儿睡着了,就跑进去看他。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单立国喝多了酒,坐在澡盆里洗澡,肥皂还捏在手里,人已经鼾声如雷地到了苏州,醒来之后洗澡水冰凉,半个身子泡得像水发蚕豆。单明明经常心惊胆战地想,要是爸爸哪天深夜喝醉酒,躺在马路上睡着了,偏偏这段马路没有灯,偏偏再碰上个深夜开车的糊涂司机,车轮会从爸爸身体上压过去的呀!那么他就没有爸爸了,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有时候单明明半夜里醒来想起这件事,还会不放心地爬下床,推开单立国的房门看一看。 单明明跑进厨房的时候,单立国正撅着个屁股,沿墙角小步小步地往前挪,把那些陈年的箩筐、破木板、纸盒一样样翻过来,每一寸地面都用脚尖拨,用脚后跟跺,活像《地道战》里挖空心思找地道的日本鬼子。 单明明一脸惊讶地问:“爸爸,你在找什么?”单立国立刻把手伸到背后,一个劲地对他摆,生怕说话声音太大吓着了谁。 单明明就不声不响地站着,一直等到单立国由南至北,从东到西,把厨房的四面墙角搜索一个遍。 单立国最后直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眼睛从墙角移到墙面,再移到屋顶,慢慢地转一大圈之后,回到脚底下,眉头拧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疙瘩。 单明明忍不住又问:“到底是找什么嘛?” 单立国这才说:“我怎么没有发现老鼠洞呢?可恶的老鼠把洞打到哪儿去了呢?它藏得那么好,莫非真比我还聪明?” 单明明一听兴奋起来:“爸你看到老鼠啦?大不大?有没有这么长?”他伸手比了个尺寸。 单立国说:“老鼠我没有看到,可是它把米缸里的米吃掉有一半。好了不得,肯定是只老鼠王,而且不止一个,是一窝!” 单明明愣了一愣,赶紧弯着腰溜出厨房。他怕自己笑的声音太大、太放肆,把单立国惹得真生了气。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单立国放着麻将不去打,里里外外转悠着找老鼠洞,连房顶的平台都上去搜了一遍。单明明坐在饭桌上写作业,眼睛始终跟在单立国的身后转,耳朵竖得像兔子一样听动静,却一个字不提偷米做沙袋的事。单明明就有这股子劲,他不想说的事,打死了都不会说。 天天上学放学,单明明小腿上绑着沙袋跑。起先很别扭,跑不快,磕磕绊绊,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身子还两边晃荡,喝醉酒一样。单明明看到电视上武林高手打醉拳,就有点像他这个形状。两天之后就惯了,虽然速度慢,但是稳,脚步子沉沉的,每一步都实实在在,一步步嗵嗵地响,踏着大地的心脏一样。再往后,除了跑完全程腿肚子累,别的都没有什么,正常到跟没绑沙袋一个样。 但是除去沙袋的感觉妙不可言啊!那时候单明明的肌肉极度放松,走路就不叫走,是跳、是飘、是飞,他的整个身体、整个灵魂都要迫不及待地飞起来,凌空摇曳,随风而去,像一个乘上了神奇魔毯的巫师。 有一天他和杜小亚坐在屋顶平台上,看见几个男孩踩着滑板车从巷子里一溜而过,留下一串刺耳的吱吱声,单明明就愤愤不平地说:“照我现在的腿劲,要是我玩滑板车,一步能蹬出二十米,你信不信?” 杜小亚说:“你真的那么喜欢滑板车?” 单明明答:“我就是不服气,不会玩的人偏偏要什么有什么,会玩的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世界上的事情真的不公平。” 杜小亚抬起眼睛同情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是到那个星期六,杜小亚笑眯眯地站在院门口,招手把单明明喊出来,指给他看身后的一辆银色滑板车。车子虽然有点旧,质量却很好,不锈钢的把手和踏板看上去很结实。 杜小亚说:“你玩吧,是我表弟的车,说好了借我一整天。”单明明心里一热,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朋友。 他调高扶手,抓稳,一只脚轻轻地站上去,身子微微俯下来,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兴奋。他不敢一下子滑得很快,脚尖只试探着在地上一蹬,滑板车居然就嗤地冲出去了。之前他曾经滑过一次,是周学好借给他的,周学好又是借了邻居小孩子的,所以滑的时间很短,他几乎没尝出味儿就下来了。现在第二次登上车,脚下的车子立刻听话地粘紧了他,像是一件跟了他好久的贴身用品,转圈、螺旋、荡步,笔直向前,加速度地飞冲,丝丝入扣,无不妥帖。他觉得自己时而是一片风中树叶,自自在在地飘摇舞荡。时而是一支离弦之箭,飕一声射出,风声呼呼,势不可挡。 兜了一圈回来之后,杜小亚仰着脸问他:“很有意思吗?像坐飞机还是像坐火车?” 单明明毫不犹豫说:“坐飞机。”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飞机和火车都没有坐过。 杜小亚又说:“你真胆大。你站在车上飞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单明明就鼓动他:“你也试一次?” 杜小亚的脸立刻泛出粉粉的红,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我不行。我肯定不行。”单明明说:“试试没关系的,我扶你。” 杜小亚扭过身子,一手扒住墙,死活都不答应。 单明明心里很遗憾。这么好玩的东西不能让好朋友来分享,快乐就不完满了。 他怅怅地站了一会儿,突发奇想地说:“我有主意了!杜小亚你站在我前面,两只脚都站到踏板上去,只管抓着扶手,别的都不要管,让我来带着你滑。” 杜小亚摇头:“不行,踏板站不下。” 单明明热切地怂恿他:“站得下!你试试嘛,把两只脚横过来站就行。来吧,我骑自行车都能在龙头上带人,你信不信?” 杜小亚却不过单明明的一片好心,只好战战兢兢站上滑板车。他用一只脚站,另一只脚踩在这只脚的脚面上,肩膀和手臂都收缩起来,尽量把空间留给单明明。他的身体本来瘦小,这样的一蜷缩,基本上就不占什么位置。 单明明比刚才更兴奋,左脚紧贴杜小亚的脚跟站上去,两只手握在杜小亚的手背上,快活地吆喝一声:“走啰!”右脚奋力蹬地,真的就把滑板车蹬上了前。 一开始还有点重心不稳,歪歪扭扭,吓得杜小亚把一声惊叫死死地憋在喉咙口。很快两个人的身体频率合了拍,一蹬一滑,左摆右摇,非常一致,一切都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他们于是开心地笑着,自自在在地享受这欢乐一刻。单明明的腿脚是真的有劲,每蹬一次,滑板车总能飞速地滑行相当一段距离。在这期间,杜小亚柔软的头发就会飘扬起来,在单明明的下巴壳儿上拂来拂去。他薄薄的后背紧贴住单明明的前胸,从他的后衣领内淡淡地升腾出青草和木屑的那种味道。但是单明明现在对这样一种特殊的中药味已经习惯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这种气味的,这是杜小亚的专利,是他好朋友身上特有的东西。单明明甚至为此自豪。 但是好事真的是不能长久啊!当他们一路疾行穿过小巷,绕菜市场转了一圈,胸前背后粘上了无数的眼珠,又得意洋洋返回巷内时,意外发生了。 是筱桂花三岁的孙子推着他的三轮童车从家门内走出来,无巧不巧撞上了负重的滑板车。小孩子走路本来就是不知道往两边看的,再加又是刚出门,就更有点冒冒失失。幸运的是那孩子没有骑在车上,他把三轮车暂时当手推车推着玩了,车座上蹲着的是一只绒毛大笨熊。当眼尖的杜小亚发现门里边突然拱出一辆红色小童车时,滑板车距童车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那当儿单明明正在兴头上,蹬车蹬出一身臭汗,以至滑板车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风驰电掣,车上又站着两个人,互相牵制和遮拦着,要即刻刹住车或是弃车保人都是不可能的。 杜小亚在瞬间工夫想明白了这一切,所以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叫喊,只是死死地闭起眼睛,无比悲壮地让自己的身体直通通撞上前去。 一声铁器和铁器相撞的清脆的响。杜小亚蓦地睁开眼,看见那只棕色的毛熊噗地飞出去,然后那辆红色童车歪歪扭扭地直奔一道石墙,弹回来,屁股又“砰”一声撞到另一边的石墙上。然后杜小亚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倾倒,好像要被旋转的地球抛出世界似的。在身体摔出去的一刹那,又有一双手穿过他的肘窝抱紧了他。最后他跌倒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那是单明明的身体。 有几秒钟的时间,地上的两个人都一动不动,惊吓过度的灵魂还没有适时回到身上。片刻之后,杜小亚先翻一个身,滚到旁边,急急忙忙扳过单明明的头,先看地上有没有血。没有。谢天谢地。 杜小亚不放心地又问一声:“单明明,你真的没事吗?” 单明明龇牙咧嘴:“屁股好疼。”两个人就都笑起来,深感庆幸。 筱桂花的孙子吧嗒吧嗒跑到他们身边,蹲下,也跟着嘻嘻地笑。他大概以为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大孩子们跟他做的游戏。然后他学他们的样,就势也往地上一躺,躺成一只摊开手脚晒太阳的青蛙。 但是随后的事情就不好玩了,因为筱桂花听到动静走出门来了。她没有在意地上的几个孩子,却一眼发现了撞上石墙的童车。她瞪大眼睛,心急慌忙地奔过去,把车子拎在手中,转前转后地看。 “我的天哪。”她说,“我的天哪,才买的新车哎,漆都碰掉了哎!” 她转回头,这才看见正从地上往起爬的单明明和杜小亚。她很准确地认出了其中的一个肇事者,颤颤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单明明的胳膊。 “小兔崽子!”她气愤愤地吼道:“你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野小子!你要闯多大的祸才是个头?啊?你看看你闯了多大的祸?” 杜小亚上去扳她的手:“阿姨你别生气,是我不小心撞了你们家的车。” 筱桂花抬手轻轻一拨,杜小亚被她拨出老远,踉跄了几步才站住。 筱桂花说:“你别往身上揽事,是谁的错谁担着。单明明你给我听好,我家这辆车可是新买了没几天,花了我两百多块钱,一转眼撞成个大花脸,你说怎么办?” 单明明恨恨地盯着她,脖子一梗,傲气十足地说:“凶什么凶?大不了我赔你!” 筱桂花正中下怀,立刻逼上去:“你说的?”又转过头对杜小亚:“你听见了啊,那可是他自己说的。” 杜小亚着急地喊一声:“单明明!” 单明明说:“是我说的。我说话算数。” 筱桂花手一伸:“拿钱来!” 单明明垂下头,一声不响。 筱桂花作势要走:“好,你不拿钱,我找单立国要去。他出去做一天生意,够买我的车了。” 杜小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拦住她:“阿姨阿姨,你听我说,别告诉单明明的爸爸,好不好?求你了阿姨!车子我们一定赔给你,我作证。你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要慢慢攒钱。一个月行不行?” 筱桂花看了他一会儿,伸出一个巴掌,前后摇了摇:“十天。不超过十天。十天不赔过来,我找单立国。再不行到你们学校,找老师。”说完话,她一手抱起小孩子,一手拎起掉了漆的童车,扭着肥嘟嘟的屁股进门去。 杜小亚愤愤地在她后面叫起来:“凭什么呀?你这辆车还能骑,凭什么还要赔一辆新车?赔了新车,你应该把旧车留给我们!” 筱桂花回头,不屑地说一句:“想得美!我孙子这两天还要骑呢。” 单明明过去扯一扯杜小亚的衣服:“别跟她讲道理,她不配。”筱桂花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反正进门之后没有再出来。 杜小亚灰白着一张脸,扶起地上的滑板车。还好,滑板车很结实,没有什么破损处。杜小亚轻轻叹气说:“怎么办呢?两百多块钱啊!” 他们两家都不是有钱的人。单立国是攒不住钱。杜小亚的妈妈郑维娜挣点儿钱都送到医院去了,付杜小亚的医药费了,自己平常连化妆品都舍不得用。再说,他们也不敢把这样的事告诉父母。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他们过得很沉重。滑板车自然是不再玩了,谁都没有那个心思。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单明明家屋顶上,绞尽脑汁地商量一切可能的赚钱办法。卖废纸、拣可乐罐、帮人做作业、上街擦皮鞋、替公司派发传单……所以这些事情都有挣到钱的希望,又都不太可能在十天之内挣到两百多块钱。毕竟他们不能逃课做“流生”啊。 世界仿佛沉到了黑洞洞的深渊里,他们前胸后背都是一片冰冰的凉。 第六章 乐极生悲的事 杜小亚经常目睹单明明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愉快地奔跑。单明明体态轻捷、四肢修长、皮肤黝黑,跑动的时候,披垂的额发会向后翻过去,迎风张开,像一团黑黑的火焰。他的肩臂和腿都绷得很紧,线条光滑而流畅,如果有汗沁出来,远远看去,会泛出玻璃一样的光亮。 尤其在早晨,跑到距学校不远的那一片开阔地带时,火红的一轮太阳跟他仰起的面孔遥遥相对,顷刻间他的身体会轰一声着火,燃烧成一把通体透明的橙色火炬,在青草绿树间飘摇向前。他交替摆动的双臂和双腿,在杜小亚眼中迷离幻化,定格成无数的电影画面,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 杜小亚死活都不相信单明明会在一千五百米跑的项目中败北,甚至跑不过那个脑袋长得像鸡头米的小海。现在杜小亚经常看电视里的体育节目,研究那些“世界飞人”们长跑和短跑时的姿态、步距、节奏,什么什么的。他还到新华书店去,想找一本专门教授跑步技巧的书,可惜没有。杜小亚心里愤愤不平:弹琴、书法、绘画、插花、养鸟……五花八门的业余爱好都有了专业人士的指导用书,凭什么没有一本讲跑步的? 终于有一天,杜小亚跑到单明明家,郑重其事告诉他:“有办法了,是一个土方子,可是你只要坚持下去,成绩肯定会提高。” 单明明正在抓耳挠腮地写一篇作文,这时候抬了头,懵懵懂懂问:“什么成绩啊?”杜小亚说:“当然是长跑成绩。一千五百米的成绩。” 单明明就没了兴趣。他现在对这个该死的一千五百米非但不喜欢,简直就有一点痛恨。上学放学的路上跑着玩,那是另一回事,他精力太充沛,又没有滑板车可玩,没有自行车可骑,疯跑一阵挺痛快。可是参加比赛、夺冠军、拿第一名,他想起来心里就别扭。 杜小亚哀求他:“单明明,你应该跑,不跑太可惜了,你是命中注定要拿第一名的。” 单明明说:“那你先帮我写作文。”杜小亚二话不说,拿过单明明的作文本,把他前面写好的一段草草看一眼,想了约摸四分钟时间,抓起笔,在草稿纸上埋头写起来。写完了,关照单明明说:“你自己抄上去,要不然笔迹不一样,文老师能看得出。” 拿着作文,单明明无话可说了,只能听杜小亚的。 杜小亚的方法也简单,那就是做两个沙袋绑在腿上跑。沙袋很沉,跑的时候小腿要用更多的力气,这就锻炼了肌肉。还有,平常习惯了双腿的沉重,比赛的时候去掉负担,立马就会身轻如燕,两条腿舒服得能飞起来。杜小亚说:“你知道我从哪儿得到这个方法的吗?是我给一个体育教练写了信,他回信给我说的。” 单明明愣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想到杜小亚竟会机关算尽地去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写一封信,仅仅为了他的长跑成绩。他朦朦胧胧又不无感动地想,这就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就应该做这样的事? 单明明同意了杜小亚为他制订的方案。两个人就开始做沙袋。 按杜小亚的设想,沙袋应该是一个用布缝制成的或方或长的口袋,有点像一只微型枕头那样,只是里面不灌棉花,灌沙子。杜小亚说他已经看好了,菜市场那儿正在修路,黄沙有的是,偷一包回来,拿水淘一淘,再晒干,做出的沙袋绝棒。 为做沙袋,单明明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材料。从前奶奶活着的时候,家里总有这样那样的零碎布头,单明明记得他有一条短裤就是奶奶用布头拼出来的。可是奶奶没了,布头跟着也消失不见了,两个男人的衣柜里干干净净,一根多余的纱线都没有。单明明只好动用了自己床上那只枕套。把枕头芯抽出来,枕套一剪为二。感觉还是太大,再一剪为四。杜小亚说,做四个也好,万一其中的一两个坏了或者是丢了,或者被好奇心太重的发财咬破了,可以有备用的随时替补上去。 单明明好笑地想,把一只仅仅是绑在腿上跑步的沙袋用坏,要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他会这么一直跑下去吗? 杜小亚这个人真的是有趣,他坐在桌边低头缝纫的样子十足就像个女孩:嘴抿着,鼻尖亮亮地渗着细汗,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在眼皮下投出一片半月形的阴影,捏针的那只手丝毫不显笨拙,小拇指甚至微微地翘起来,一动一动的,像昂头觅食的蚕儿似的。 每个小布袋都只缝三面,留下一面等着灌进黄沙之后再缝合。所有的细节杜小亚都想得非常周到。缝完了布袋之后,他们便拎个小桶,带上锅铲,出门挖沙子。 走到菜市场,才知道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简单如愿。前一天傍晚还沿路堆放的黄沙,今天已经被工人搅拌成水泥,铺上了路面。 杜小亚睁着两只惊讶的眼睛,一连声地说:“怎么会呢?为什么要这么快呢?他们干吗不等到明天再铺?” 单明明嘭嘭地踢着那只塑料小桶,无所谓地说:“没有黄沙,挖点土回去也行。” 杜小亚比较唯美主义,不能允许滥竽充数的事情发生:“那怎么可以?土多么脏啊,而且会漏出来。没有人在沙袋里灌土。” 单明明说:“那就灌米。米总可以了吧?”杜小亚想了想,认为这个方案可以接受。他们就讪讪地转回家去。 单明明家米缸里的米,被他们用去了至少一半。但是做成的沙袋真的很不错。单明明试着绑了两个在腿上,到巷子来回跑了一圈。两条腿怪怪的,感觉都不像长在自己身上的了。跑完后解下沙袋,腿立刻就发飘,轻轻一抬,好像整个人都要跟着跳起来,变成一种很滑稽的高抬腿的步伐。 单明明一下子感觉很好,对自己信心大增。他想,真能跑出一个全市少年长跑冠军,也不错,起码高老师能满意。 傍晚单立国回来,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呼哧呼哧地洗了一把脸,洗完也不用毛巾揩,两只大手从上到下地顺着一抹,把抹下来的水珠啪地一甩,然后就进厨房淘米烧饭。 一般说来,如果没有喝酒,不上麻将桌,单立国还算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单立国进了厨房半天都没有动静。单明明生怕他倒在哪儿睡着了,就跑进去看他。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单立国喝多了酒,坐在澡盆里洗澡,肥皂还捏在手里,人已经鼾声如雷地到了苏州,醒来之后洗澡水冰凉,半个身子泡得像水发蚕豆。单明明经常心惊胆战地想,要是爸爸哪天深夜喝醉酒,躺在马路上睡着了,偏偏这段马路没有灯,偏偏再碰上个深夜开车的糊涂司机,车轮会从爸爸身体上压过去的呀!那么他就没有爸爸了,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有时候单明明半夜里醒来想起这件事,还会不放心地爬下床,推开单立国的房门看一看。 单明明跑进厨房的时候,单立国正撅着个屁股,沿墙角小步小步地往前挪,把那些陈年的箩筐、破木板、纸盒一样样翻过来,每一寸地面都用脚尖拨,用脚后跟跺,活像《地道战》里挖空心思找地道的日本鬼子。 单明明一脸惊讶地问:“爸爸,你在找什么?”单立国立刻把手伸到背后,一个劲地对他摆,生怕说话声音太大吓着了谁。 单明明就不声不响地站着,一直等到单立国由南至北,从东到西,把厨房的四面墙角搜索一个遍。 单立国最后直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眼睛从墙角移到墙面,再移到屋顶,慢慢地转一大圈之后,回到脚底下,眉头拧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疙瘩。 单明明忍不住又问:“到底是找什么嘛?” 单立国这才说:“我怎么没有发现老鼠洞呢?可恶的老鼠把洞打到哪儿去了呢?它藏得那么好,莫非真比我还聪明?” 单明明一听兴奋起来:“爸你看到老鼠啦?大不大?有没有这么长?”他伸手比了个尺寸。 单立国说:“老鼠我没有看到,可是它把米缸里的米吃掉有一半。好了不得,肯定是只老鼠王,而且不止一个,是一窝!” 单明明愣了一愣,赶紧弯着腰溜出厨房。他怕自己笑的声音太大、太放肆,把单立国惹得真生了气。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单立国放着麻将不去打,里里外外转悠着找老鼠洞,连房顶的平台都上去搜了一遍。单明明坐在饭桌上写作业,眼睛始终跟在单立国的身后转,耳朵竖得像兔子一样听动静,却一个字不提偷米做沙袋的事。单明明就有这股子劲,他不想说的事,打死了都不会说。 天天上学放学,单明明小腿上绑着沙袋跑。起先很别扭,跑不快,磕磕绊绊,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身子还两边晃荡,喝醉酒一样。单明明看到电视上武林高手打醉拳,就有点像他这个形状。两天之后就惯了,虽然速度慢,但是稳,脚步子沉沉的,每一步都实实在在,一步步嗵嗵地响,踏着大地的心脏一样。再往后,除了跑完全程腿肚子累,别的都没有什么,正常到跟没绑沙袋一个样。 但是除去沙袋的感觉妙不可言啊!那时候单明明的肌肉极度放松,走路就不叫走,是跳、是飘、是飞,他的整个身体、整个灵魂都要迫不及待地飞起来,凌空摇曳,随风而去,像一个乘上了神奇魔毯的巫师。 有一天他和杜小亚坐在屋顶平台上,看见几个男孩踩着滑板车从巷子里一溜而过,留下一串刺耳的吱吱声,单明明就愤愤不平地说:“照我现在的腿劲,要是我玩滑板车,一步能蹬出二十米,你信不信?” 杜小亚说:“你真的那么喜欢滑板车?” 单明明答:“我就是不服气,不会玩的人偏偏要什么有什么,会玩的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世界上的事情真的不公平。” 杜小亚抬起眼睛同情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是到那个星期六,杜小亚笑眯眯地站在院门口,招手把单明明喊出来,指给他看身后的一辆银色滑板车。车子虽然有点旧,质量却很好,不锈钢的把手和踏板看上去很结实。 杜小亚说:“你玩吧,是我表弟的车,说好了借我一整天。”单明明心里一热,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朋友。 他调高扶手,抓稳,一只脚轻轻地站上去,身子微微俯下来,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兴奋。他不敢一下子滑得很快,脚尖只试探着在地上一蹬,滑板车居然就嗤地冲出去了。之前他曾经滑过一次,是周学好借给他的,周学好又是借了邻居小孩子的,所以滑的时间很短,他几乎没尝出味儿就下来了。现在第二次登上车,脚下的车子立刻听话地粘紧了他,像是一件跟了他好久的贴身用品,转圈、螺旋、荡步,笔直向前,加速度地飞冲,丝丝入扣,无不妥帖。他觉得自己时而是一片风中树叶,自自在在地飘摇舞荡。时而是一支离弦之箭,飕一声射出,风声呼呼,势不可挡。 兜了一圈回来之后,杜小亚仰着脸问他:“很有意思吗?像坐飞机还是像坐火车?” 单明明毫不犹豫说:“坐飞机。”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飞机和火车都没有坐过。 杜小亚又说:“你真胆大。你站在车上飞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单明明就鼓动他:“你也试一次?” 杜小亚的脸立刻泛出粉粉的红,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我不行。我肯定不行。”单明明说:“试试没关系的,我扶你。” 杜小亚扭过身子,一手扒住墙,死活都不答应。 单明明心里很遗憾。这么好玩的东西不能让好朋友来分享,快乐就不完满了。 他怅怅地站了一会儿,突发奇想地说:“我有主意了!杜小亚你站在我前面,两只脚都站到踏板上去,只管抓着扶手,别的都不要管,让我来带着你滑。” 杜小亚摇头:“不行,踏板站不下。” 单明明热切地怂恿他:“站得下!你试试嘛,把两只脚横过来站就行。来吧,我骑自行车都能在龙头上带人,你信不信?” 杜小亚却不过单明明的一片好心,只好战战兢兢站上滑板车。他用一只脚站,另一只脚踩在这只脚的脚面上,肩膀和手臂都收缩起来,尽量把空间留给单明明。他的身体本来瘦小,这样的一蜷缩,基本上就不占什么位置。 单明明比刚才更兴奋,左脚紧贴杜小亚的脚跟站上去,两只手握在杜小亚的手背上,快活地吆喝一声:“走啰!”右脚奋力蹬地,真的就把滑板车蹬上了前。 一开始还有点重心不稳,歪歪扭扭,吓得杜小亚把一声惊叫死死地憋在喉咙口。很快两个人的身体频率合了拍,一蹬一滑,左摆右摇,非常一致,一切都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他们于是开心地笑着,自自在在地享受这欢乐一刻。单明明的腿脚是真的有劲,每蹬一次,滑板车总能飞速地滑行相当一段距离。在这期间,杜小亚柔软的头发就会飘扬起来,在单明明的下巴壳儿上拂来拂去。他薄薄的后背紧贴住单明明的前胸,从他的后衣领内淡淡地升腾出青草和木屑的那种味道。但是单明明现在对这样一种特殊的中药味已经习惯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这种气味的,这是杜小亚的专利,是他好朋友身上特有的东西。单明明甚至为此自豪。 但是好事真的是不能长久啊!当他们一路疾行穿过小巷,绕菜市场转了一圈,胸前背后粘上了无数的眼珠,又得意洋洋返回巷内时,意外发生了。 是筱桂花三岁的孙子推着他的三轮童车从家门内走出来,无巧不巧撞上了负重的滑板车。小孩子走路本来就是不知道往两边看的,再加又是刚出门,就更有点冒冒失失。幸运的是那孩子没有骑在车上,他把三轮车暂时当手推车推着玩了,车座上蹲着的是一只绒毛大笨熊。当眼尖的杜小亚发现门里边突然拱出一辆红色小童车时,滑板车距童车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那当儿单明明正在兴头上,蹬车蹬出一身臭汗,以至滑板车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风驰电掣,车上又站着两个人,互相牵制和遮拦着,要即刻刹住车或是弃车保人都是不可能的。 杜小亚在瞬间工夫想明白了这一切,所以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叫喊,只是死死地闭起眼睛,无比悲壮地让自己的身体直通通撞上前去。 一声铁器和铁器相撞的清脆的响。杜小亚蓦地睁开眼,看见那只棕色的毛熊噗地飞出去,然后那辆红色童车歪歪扭扭地直奔一道石墙,弹回来,屁股又“砰”一声撞到另一边的石墙上。然后杜小亚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倾倒,好像要被旋转的地球抛出世界似的。在身体摔出去的一刹那,又有一双手穿过他的肘窝抱紧了他。最后他跌倒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那是单明明的身体。 有几秒钟的时间,地上的两个人都一动不动,惊吓过度的灵魂还没有适时回到身上。片刻之后,杜小亚先翻一个身,滚到旁边,急急忙忙扳过单明明的头,先看地上有没有血。没有。谢天谢地。 杜小亚不放心地又问一声:“单明明,你真的没事吗?” 单明明龇牙咧嘴:“屁股好疼。”两个人就都笑起来,深感庆幸。 筱桂花的孙子吧嗒吧嗒跑到他们身边,蹲下,也跟着嘻嘻地笑。他大概以为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大孩子们跟他做的游戏。然后他学他们的样,就势也往地上一躺,躺成一只摊开手脚晒太阳的青蛙。 但是随后的事情就不好玩了,因为筱桂花听到动静走出门来了。她没有在意地上的几个孩子,却一眼发现了撞上石墙的童车。她瞪大眼睛,心急慌忙地奔过去,把车子拎在手中,转前转后地看。 “我的天哪。”她说,“我的天哪,才买的新车哎,漆都碰掉了哎!” 她转回头,这才看见正从地上往起爬的单明明和杜小亚。她很准确地认出了其中的一个肇事者,颤颤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单明明的胳膊。 “小兔崽子!”她气愤愤地吼道:“你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野小子!你要闯多大的祸才是个头?啊?你看看你闯了多大的祸?” 杜小亚上去扳她的手:“阿姨你别生气,是我不小心撞了你们家的车。” 筱桂花抬手轻轻一拨,杜小亚被她拨出老远,踉跄了几步才站住。 筱桂花说:“你别往身上揽事,是谁的错谁担着。单明明你给我听好,我家这辆车可是新买了没几天,花了我两百多块钱,一转眼撞成个大花脸,你说怎么办?” 单明明恨恨地盯着她,脖子一梗,傲气十足地说:“凶什么凶?大不了我赔你!” 筱桂花正中下怀,立刻逼上去:“你说的?”又转过头对杜小亚:“你听见了啊,那可是他自己说的。” 杜小亚着急地喊一声:“单明明!” 单明明说:“是我说的。我说话算数。” 筱桂花手一伸:“拿钱来!” 单明明垂下头,一声不响。 筱桂花作势要走:“好,你不拿钱,我找单立国要去。他出去做一天生意,够买我的车了。” 杜小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拦住她:“阿姨阿姨,你听我说,别告诉单明明的爸爸,好不好?求你了阿姨!车子我们一定赔给你,我作证。你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要慢慢攒钱。一个月行不行?” 筱桂花看了他一会儿,伸出一个巴掌,前后摇了摇:“十天。不超过十天。十天不赔过来,我找单立国。再不行到你们学校,找老师。”说完话,她一手抱起小孩子,一手拎起掉了漆的童车,扭着肥嘟嘟的屁股进门去。 杜小亚愤愤地在她后面叫起来:“凭什么呀?你这辆车还能骑,凭什么还要赔一辆新车?赔了新车,你应该把旧车留给我们!” 筱桂花回头,不屑地说一句:“想得美!我孙子这两天还要骑呢。” 单明明过去扯一扯杜小亚的衣服:“别跟她讲道理,她不配。”筱桂花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反正进门之后没有再出来。 杜小亚灰白着一张脸,扶起地上的滑板车。还好,滑板车很结实,没有什么破损处。杜小亚轻轻叹气说:“怎么办呢?两百多块钱啊!” 他们两家都不是有钱的人。单立国是攒不住钱。杜小亚的妈妈郑维娜挣点儿钱都送到医院去了,付杜小亚的医药费了,自己平常连化妆品都舍不得用。再说,他们也不敢把这样的事告诉父母。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他们过得很沉重。滑板车自然是不再玩了,谁都没有那个心思。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单明明家屋顶上,绞尽脑汁地商量一切可能的赚钱办法。卖废纸、拣可乐罐、帮人做作业、上街擦皮鞋、替公司派发传单……所以这些事情都有挣到钱的希望,又都不太可能在十天之内挣到两百多块钱。毕竟他们不能逃课做“流生”啊。 世界仿佛沉到了黑洞洞的深渊里,他们前胸后背都是一片冰冰的凉。 第七章 站在舞台上的是我吗 单明明没有想到,事情在第二天又有了转机。 上学的路上,杜小亚笑眯眯地告诉单明明说:“我差点儿忘了,我们还有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单明明“哎哟”一声叫,站住脚,又兴奋又责备地:“你怎么也会糊涂啊,昨天害我急。” 杜小亚说:“我妈前两天就跟我说了,她的剧团新排了梅特林克的六幕梦幻剧《青鸟》。” 单明明打断他:“梅特林克是谁?” “是比利时的一个大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 单明明“哦”一声。诺贝尔文学奖谁都知道。单明明马上又表示疑问:“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杜小亚仍旧笑眯眯地:“你听我说啊。《青鸟》今天就要开演了,剧团里要找两个孩子扮成狄狄尔和弥蒂儿的样子,站在大门口迎客。 这是他们的广告手段。” 单明明心里想,狄狄尔和弥蒂儿肯定是剧中的两个人物了。 “就站半个小时吧,戏一开演就撤退,付十块钱的工资!”杜小亚热切地看着他。 单明明心里咯噔一跳,脸上热起来。 杜小亚又说:“本来我没答应,我怕难为情。可是如果有了你,我们就能做伴儿了。我们一晚上可以挣二十块钱。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单明明在心里默算着,一天二十块,十天就是二百块,只要剧团演满十五场,不,哪怕十二场呢,他们就能把三轮童车买回来了。这样的钱不挣白不挣啊! 单明明干脆利落地说:“去,当然去。”杜小亚很高兴。他想她妈妈和剧团的人都会高兴,因为合适做这件事的孩子未必很好找。 因为晚上要挣钱,这一天的家庭作业,单明明和杜小亚是抓紧午饭后的时间和每一节课后的时间做完的。还好主课都安排在上午,大部分的家庭作业题也都是在上午就写在了黑板上。老师其实是希望学生在课间把作业做好的,早早地布置出来就是一种暗示。这样,学生晚上还可以腾出时间上家教,做各种课外习题,背外语……哎呀,反正学生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越长,老师越高兴。 周学好对单明明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用功感到很奇怪,一个劲地盯着他问为什么。“怎……怎……怎么了?有……有……有什么事吗?” 他为自己不能够及时知道单明明的秘密而痛苦。 单明明埋头刷刷地抄生字,头也不抬说:“没事。” 晚饭很简单,单明明和杜小亚回家一人吃了一碗泡饭。饭后杜小亚去喊单明明,两个人匆匆忙忙坐车到剧场。这时候郑维娜已经给剧团所有的主要演员化好了妆,正扎撒着两只五颜六色的手,站在门外焦急地等着他们呢。 郑维娜说:“下次放学后就过来,晚饭在剧团吃。开演之前半小时,你们一定要站到岗位上。做事情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好,这叫敬业。” 杜小亚朝单明明吐舌头,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敢说。 郑维娜先给单明明化装。她手上有颜料,不方便碰他们,就用两只手腕夹住单明明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单明明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呢,他又好奇又紧张,鼻头上的汗不断地往外渗,郑维娜用化妆纸给他擦了擦,说:“你是油性皮肤啊。” 原来化妆的事情很简单。不,应该说,化妆的事情到了郑维娜手上,就变得很简单。她先在单明明的脸上抹了一层凡士林,而后用肉红油彩打底色,一双手左右开弓,只听得啪啪地一阵响,单明明的眼睛被她打得直眨巴。而后她拿一支细细的化妆笔沾上深咖啡的颜色,画眉毛,画眼圈,就手在嘴角点上一颗很俏皮的痣。最后抓起一块大海绵,噗噗地满脸拍上粉,箱子里扒拉出一支秃口红,在单明明嘴唇上左边一蹭,右边一蹭,说一声:“抿嘴。”妥了。 单明明朝镜子里看,镜中的自己还真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哎。只是满脸的脂粉味不好闻,甜得发腻。皮肤也绷得有点紧,痒痒的时候还不敢动手乱抓,怪急人。 郑维娜又扔给单明明一套戏服,让他到布帘后换上。那是一条鲜红色短裤,一件浅蓝色短上衣,配白色长袜和黄褐色皮鞋。鞋子比较小,不过勉强能穿上。不需要走远路,紧点也没关系。衣服上点缀着一些亮片和丝带,远看很华丽,近看都是脏兮兮的,有的地方破了,粗略地缝着针,掉扣子的裤腰临时绑了根带子系在扣眼里,几件衣服都有一股油彩的霉味和汗味。单明明心里失望地想,原来演员们一点儿都不讲究啊! 杜小亚跟单明明配成一对少年有点不合适,因为他的个子太小了,五官也长得太精致了。郑维娜对着自己儿子略一思索,决定把他装扮成一个女孩子。杜小亚撅了嘴巴想抗议,郑维娜一句话就把他噎回去:“这是演戏,怕什么?”化装的结果,杜小亚睫毛翻卷,樱唇娇嫩,双颊明艳,漂亮得让单明明都不好意思看。再加上一个金黄色卷发套,一身缀着珠片的白色纱罗裙,一双金色小短靴,真正的女孩子都未必有这么娇羞动人。 后来站在门口迎接观众的时候,杜小亚总是为自己的女孩子装扮而惭愧,微微低了头,只看人的脚,不看人。但是好多的阿姨们都喜欢伸手去摸他,这个碰碰他的卷发,那个拉拉他的裙子,弄得杜小亚都有点想哭。 郑维娜从后门绕过来看了他们一次,对团长说:“男孩挺大方,不怯场。我儿子不行,小家小气的。” 团长也来看了,却是一百个满意,说:“你儿子一害羞,倒是更像那么回事了。女孩子要文静柔弱才讨人喜欢哎。” 总之,因为有二十块钱打底,单明明和杜小亚总算撑了下来。到舞台上的灯光一亮,大门呀呀地关上,郑维娜跑过来跟他们做了个“结束”的手势,两个人才呼地松一口气,急急忙忙地冲进厕所,用肥皂洗了脸,又回到化妆室,换上自己的衣服。单明明说:“挺好玩。” 杜小亚回答:“我不觉得。我这个人总是很倒霉。”单明明转念一想,将心比心,要是自己被弄成个女孩子会有多难堪,就反过来又同情他了。 单明明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过真人演的戏,他央求杜小亚陪他看几眼再走。他们在熄了灯的剧场里弯腰往前摸索,找到两个无人的边座,轻手轻脚地坐下去。 大幕刚刚才拉开。舞台上的布景是这样的:一间陈设简单、欧洲乡村风味十足的樵夫小屋。壁炉里的火正渐渐地暗下去。房内放着一些厨房用具、衣柜、面包箱、挂钟、纺车、水龙头等等。桌子上点着一盏灯。一狗一猫各距衣柜脚的一边,蜷缩成一团,鼻子埋在尾巴下,睡得香甜。它们中间,放着一大块蓝白两色的圆锥形糖块。墙上挂着一只圆形鸟笼,里面关着一只斑鸠。背景处有两扇百叶窗,朝内关着。一扇窗下放着张凳子。左边有一扇进口房门,门上横着一根大门闩。右边也有一扇房门。有部扶梯通上阁楼。右边还有两张小孩睡觉的小床,床头各放一把椅子,上面搁着折叠整齐的衣服。 杜小亚之前曾经看过剧团的彩排,他小声告诉单明明:“所有的舞台布景都是有用处的。狗和猫都是戴了面具的人,糖块呀锅呀纺车呀也都是人,一会儿都能够动。没有用的道具不会放上台。” 单明明惊讶地张大嘴:“是吗!”他们说话的工夫,扮演爸爸妈妈的演员已经从左边的房门上台,看望了睡在床上的狄狄尔和弥蒂儿,吹熄灯,又从右边房门下台。舞台灯光转暗,表示黑夜到来。然后一道光线从百叶窗缝里射入屋内,越来越亮。桌上的灯也自行点燃,预示着奇境的开始。 狄狄尔和弥蒂儿从床上爬起来了,原来他们并没有睡着。这是一个圣诞夜,但是贫穷的孩子们没有得到礼物,所以他们眼巴巴地趴着窗户看对面有钱人家的孩子过节。 别急,敲门声响起来,大门闩嘎嘎地自动抬起,身穿绿衣、头戴红帽,驼背、瘸腿、独眼、拄着拐棍的仙女闪进房内。她要找一只青色的鸟儿,为了给一个小姑娘治病。她送给两个孩子一顶镶钻石的小绿帽,戴上它,再旋转帽顶的钻石,平凡世界瞬间会变得神奇。 瞧,现在舞台上的一切已经令单明明目瞪口呆:老仙女成了一位艳丽的公主;墙上的石块发出蓝幽幽的闪光;寒碜的家具生气勃勃、熠熠生辉;大挂钟眨着眼睛,和蔼地笑着;钟门忽地打开,跳出一群时辰小人,他们手挽手地纵声欢笑,翩翩起舞;面包先生遍体面粉地从面包箱里涌出来;炉膛里的火穿着硫黄色紧身衣追着面包打闹;狗和猫分别奔向狄狄尔和弥蒂儿,亲热地拥抱他们…… 单明明瞪大眼睛惊叹着:“怎么会的呢?那些东西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呢?好像是变魔术啊!” 杜小亚内行地解答:“是灯光和美工师的功劳。排演这样一台戏,他们要动很多脑子的。” 单明明一下子就被神奇的舞台艺术震住了。本来说看几眼就走,但是他屁股始终没有离开过座位。直到全剧结束,他的嘴巴还是吃惊地张开着,后来再合拢的时候就僵住了,肌肉被拉得生疼生疼。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他问周学好:“你看过戏剧吗?” 周学好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答非所问:“我……我……我看过电影。” 单明明加重口气:“电影算什么?我说的是戏剧!” “演演演唱会算吗?我看过歌歌歌星演唱会,六百块钱一张票,我爸单位发发发的。” 单明明叹口气,不想再跟他说下去。没有到过剧场的人,绝对不会知道演戏是怎么回事。单明明现在很自豪,他终于有了班上同学没有的经历。 下午有一节文老师的语文阅读课。文老师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全棉衬衫,领口袖口都熨得有棱有角,扣得严严实实。下面是一条米色休闲裤,同样熨出两条裤缝,妥妥帖帖。文老师一向是个讲究衣着的人,平常他最看不惯数学老师李小丽的洋娃娃打扮,总是说,教师为人师表,男老师是男孩子的榜样,女老师是女孩子的榜样,你把你自己弄得这么夸张,是误人女儿!李小丽就反驳他:穿衣打扮是各人自由,我有我的风格,我永远都不会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之中。文老师听了这话就跟牙疼似的,一个劲儿吸气。但是他也无话可说。 文老师风度翩翩地走进教室,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巡视一周,感觉已经有了一点震慑的效果,就一言不发回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字。前面已经说过,文一涛的板书是全校最漂亮的,他喜欢抓紧机会展示这个特长。 先用红粉笔写题头:阅读短文,回答问题。红颜色是为了引起大家注意。 换一支白色粉笔,写正文。白色写在黑板上比较鲜亮清楚。 石榴。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了起来,不再想。 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朵。 石榴树便是这少数树木中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华贵,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用怎样犀利的剪刀也都剪不出那样的匀称…… 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文老师背向黑板抄书的时候,肩膀和脑袋轻微地颤动着,脑后一缕不怎么驯服的头发就跟着一点一点,像一只扑扁翅膀的黑色蝴蝶。随着粉笔快速敲击黑板的嗒嗒声,白色的粉灰飘飘扬扬洒落,大部分贴着黑板形成薄薄的瀑布,坐在前面的同学甚至能听到那种细微的尘埃落地声。小部分扬起来,弥漫到空气中,文老师的肩头瞬间染上了一层灰白。写上面几行字的时候,他是踮起脚尖伸长手臂的。然后随着黑板上字迹的增多,他的身体渐渐地矮下去,矮下去,最后变成膝盖半蹲,屁股撅起来,上身倾向前,弯腰拣拾什么东西的架势。 文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全班同学照例是紧盯黑板不出声的。也不是有多么高的自觉性,是文老师写的字实在太漂亮了,对于美的东西,人们总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好像人生出来就懂得了鉴别和欣赏美。比较有心机的孩子,比如左凡兵,还会拿出纸和笔,照葫芦画样子的描。当然左凡兵死活都写不出文老师的那种飘逸潇洒来。水到渠成是一回事,生吞活剥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单明明今天的心思集中不到黑板上去,他满脑子都是舞台上流光溢彩的幻景,是活泼人形打扮的狗、猫、面包、火、光、糖和奶。他用牛皮筋给前面第一排的杜小亚发去一封短信,信上写了一句话:今晚再看一遍,行吗? 文老师还有一个特殊的本领,那就是他的后脑勺有感觉,背过身子也能了解教室里发生的一切事。单明明弹出这封信的时候,文老师正在写字的手曾经有一个微微的停顿。但是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一句话。等他在黑板上抄完全文,慢条斯理地拍一拍手,退后一步,自己先检查和欣赏一遍,再回身对着学生时,他的目光准确地投向了猴子一样来回扭着屁股的单明明。 “你!”他背着手朝单明明踱过去,下巴颏儿对着单明明一点。 “说说看,‘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心脏’指的是什么? A,石榴;B,石榴的花瓣。请你做个选择。” 单明明像是瞬间被子弹击中的士兵,一动不动地僵死在了座位上。他听见教室里有轻轻的笑声,这使他的脑子更加混乱,应该会答的问题都变得茫然一片。 周学好很着急,拼命在桌子下面踢单明明的脚,要他往自己的嘴唇上看。文老师站得离他们太近了,周学好只能用唇语来作弊。 但是文老师早就料到会有这一着,他的目光锥子一样地盯死了单明明,让他没有转头的机会。 单明明心一横,眼一闭,想:罢了,点名点将吧。“A。”他大声说。文老师拖长声音问:“你能够确信吗?”单明明慌乱地想,什么意思啊?是我选错了吗?他小声地换了个答案:“B。” “真的是B?” “真的是B。” 文老师得意地笑起来,手在单明明肩上轻轻一拍:“侥幸思想要不得啊,同志。如果你不会,你就该老老实实回答说不会。但是我们的同学应该不会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如果刚才全神贯注地看了黑板,如果经过大脑的仔细思考,你就应该知道,像一颗心脏的是石榴,而不是石榴的花瓣。” 他边说边往黑板前走,手背在背后,每说一句话,手指就虚拟性地在空气中点一点。走到讲台边,他蓦地转身,叹一口气:“单明明,放学后到办公室来吧。” 单明明在心里大声哀呼:完了完了!谁都知道文老师是个下班之后总不回家的人,他叫学生到办公室,从来不呵斥不批评,就让你一声不响地站着,反省,旁边他照样埋头做他的事。一直站得你百无聊赖、心慌气短、惴惴不安,主动要坦白,要检讨,要把所有的劣迹竹筒倒豆子一样地倒出来。那时候你才深切意识到,不说话比说话要让人难过一百倍。 如果单明明放学之后在文老师的身边站上一小时、两小时,他今晚还要不要扮演迎宾员狄狄尔啦?真是糟糕透顶的事啊。而且,万一他今天不能到场,剧团肯定要聘请另外的孩子顶替他的角色,他单明明就再不会站到昨晚的位置上了,永远都不会了! 如果眼泪能够把文老师打动,单明明准能够千方百计地挤出眼泪来。可惜文老师不是李小丽,想糊弄他实在很难。 放学以后,别人都背着书包纷纷往外走,互相打听着今晚电视里动画片的名字,抱怨作业太多太难,估摸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还有的人追着左凡兵,向他预订作业本,准备明天早自习前抄他的。左凡兵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边走路边朝天抛着一个溜溜球,矜持得像个国王。 单明明垂头丧气地穿过教室往前走,路过前排杜小亚的座位时,对他用劲挤了挤眼睛。杜小亚心领神会了。单明明刚站到文老师办公室没有两分钟,杜小亚已经接踵而至,跟着站到了单明明身边。 文老师装着没看见,埋头改作文本。单明明就咳嗽,用衣服摩擦桌沿,弄出种种声音。文老师这时候好像忽然发现杜小亚似的,惊讶地看了看他,用手里的红色圆珠笔敲了敲脑袋:“我好像没有叫你来呀?” 杜小亚说:“我想陪着他。” 文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好,很讲义气。”又伸出手:“把那张纸条交出来吧。” 杜小亚和单明明面面相觑,心里都感到震惊:文老师当时根本没有回头,他怎么可能知道单明明给杜小亚传了纸条?他的后脑勺上真有眼睛啊? 杜小亚低了头,从口袋里抠出那张作业纸,递给文老师。文老师只看一眼,噗一声笑,对单明明说:“就这么一句话,你都等不及留到下课说?” 单明明跟着咧了一下嘴。 “‘今晚再看一遍’,看什么?不会是什么精彩的好书吧?”文老师两手撑住桌沿,把身子向后仰过去,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的样子。 杜小亚说:“不,是看话剧。” “话剧?” “梦幻剧,《青鸟》。” “梅特林克的?”文老师一下子放开手,坐得很直。 单明明惊讶地插了一句嘴:“文老师,你知道这个人?” 文老师笑起来,作出不高兴的样子:“你以为我只知道六年级的课本?” 单明明“嘿嘿”了两声,开心地搓着手,为老师的博学而高兴,也为自己扮演的角色能够被老师熟悉而高兴。 “现在,你们谁说一说,到底怎么回事?”文老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单明明捅杜小亚的手。杜小亚就说了他们昨晚化装成剧中角色当迎宾员的经过。但是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报酬问题。他不知道文老师对他们打工挣钱的事会有什么看法,拿不准能不能说,就干脆不说了。 文老师一边听一边笑,还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末了他歪着头说:“这事倒不坏,啊?梅特林克是很了不起的作家,《青鸟》也是很了不起的作品。我的学生能跟《青鸟》沾上边,很好。我很自豪。”他一连说了四个“很”字。然后他摆了摆手:“去吧,早点去化装,我不耽误你们的事。” 单明明不敢相信地看一看杜小亚:“文老师,你真的放我们走了?” 文老师拖长声音:“你以为我会留你们吃饭吗?”单明明一把拉起杜小亚,回头就走,生怕一分钟之后文一涛又会改变主意。 但是令人更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单明明和杜小亚浓妆涂抹、一个穿着童话人物的蓝衣红裤、一个拎着缀满亮片的白色长裙,傻笑着站在剧场门口时,你猜他们看见什么了?他们看见了文老师和他的妻子!文老师郑重其事地穿着一身灰色西服,打一条暗红色领带,领口和袖口露出的衬衫雪白,皮鞋也擦得铮亮。他妻子是一身驼色毛料长裙,肩上还搭了一条带流苏的咖啡色披肩,同样色系的高跟皮鞋。他们手挽着手,笑微微地,像一对高贵的欧洲公爵和公爵夫人那样地,走过来,走上台阶,对验票员有礼貌地点头,出示了他们的两张戏票。 即使发现了天外来客,也没有文老师夫妇在此时此地出现让单明明吃惊。他眼睛瞪得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把拉住杜小亚的胳膊:“你你你看见了吗?”他居然像周学好一样说话结巴起来。 杜小亚肯定看见得比他还早,因为他的脖子已经绯红得像一截春都火腿肠。尤其糟糕的是,杜小亚现在是一身小女孩的装扮啊!他的睫毛还卷得这么翘,嘴唇涂得这么红,发套、纱裙、金色皮靴……都这么愚蠢,简直是蠢到家了! 杜小亚正在团团直转无处躲藏时,文一涛夫妇已经笑微微地向他们走过来。杜小亚只好站住,尽量把身子缩在单明明背后,侧过脸,低垂着眼皮,不敢看人。 文一涛在他们面前站了有十秒钟的样子。单明明和杜小亚都觉得这十秒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然后文一涛对他妻子说:“你看怎么样?我的这两个学生,扮什么像什么,挺有点戏剧天分,是不是?” 文一涛妻子怜爱地摸一摸杜小亚的头:“好一个可爱的孩子!我要是有这么个漂亮儿子,我宁愿别的什么都不要。” 文一涛对他们耸了耸:“很高兴认识你们,狄狄尔,弥蒂儿。好好地干,别丢我们学校的脸。” 说完话,他挽着妻子的胳膊,进剧场寻找他们的座位去了。 杜小亚回过神之后,一脸感激地对单明明说:“文师母知道我是个男孩子,对吗?他们一点儿都没有大惊小怪。他们知道角色和真人是可以不一样的。”然后他久久地独自微笑,品味一种被理解被承认的幸福。 这天晚上,单明明和杜小亚是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看演出的。剧终之前,在狄狄尔为生病的小姑娘找到了青鸟,青鸟还没有从小姑娘的手中逃脱之前,他们离开座位,悄悄地先走了一步。主要是单明明不想让文老师再一次看见他们。每天看戏看到这么晚,对一个小学生来说,总是有点过分了。 第二天上学,单明明和杜小亚在校门口偏偏又碰到了文老师。文老师问他们:“昨天你们没有‘再看一遍’啊?” 单明明支支吾吾地,没说看了,也没说没看。 文老师推车跟他们并肩走,一边啧着嘴:“这么好看的戏,干吗不请全班同学集体看一次呢?杜小亚,你能不能跟你妈妈商量,让剧团卖给我们一些学生票?就在这个周末吧。座位不要最好,价钱要便宜,学生向家长要钱不容易的。” 杜小亚说:“好的,我去说。” 结果事情异乎寻常地顺利,团长同意半价卖给他们学生票。而且因为单明明和杜小亚做迎宾员的关系,票价再打一个半折,只需付四分之一的钱。团长朝他们挤挤眼睛说:“我们现在算自家人了,对不对?” 杜小亚和单明明乐疯了。第一次为班级办事,居然能办得这么漂亮,他们多有面子啊! 周末晚上,站在剧场门口迎接班里的同学陆续入场时,单明明和杜小亚把腰背挺得格外直,脸上的笑容也格外自然和灿烂。杜小亚甚至优雅地拎起他的长纱裙,理直气壮地行了好几个欧洲王族式的屈膝礼。他有什么好害羞的呢?文老师都说了,这是演戏,是角色需要! 所有来看戏的同学中,脸色比较不自然的是太阳。太阳一直是市小红花艺术团的演员,一段时间还曾经是台柱子,上过电视镜头的。她心里大概是想:扮演弥蒂儿的怎么会是杜小亚呢?应该是她太阳啊!剧团应该把她请过来的呀!所以她从杜小亚身边经过时,鼻子里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最得意的当然是周学好。他以单明明和杜小亚的好朋友自居,屁颠颠地忙前忙后,一会儿蹲在单明明脚前,把他快要滑下去的长袜子拉上去,一会儿猫腰在杜小亚身后,把系得好好的纱裙腰带拉开来,笨手笨脚地再系一次。他好像要故意表现给进场的观众们看:瞧我跟狄狄尔和弥蒂儿的关系多好啊!他们是我最铁杆的朋友呢! 左凡兵这回表现得挺大度。也许是文老师事先给他打了预防针。他进场之前,特意在小卖部里买了两支最贵的冰淇淋,递给单明明和杜小亚一人一根。可是他忘了他们两个涂过口红,没法儿张嘴吃东西。再说,狄狄尔和弥蒂儿好像也不该吃冰淇淋的,在童话发生的那个时代,冰淇淋有没有被人发明出来,还是个问题呢。最后这两根冰淇淋归了嘴馋的周学好,他一只手举一支,左右开弓,冰得嘴唇都白了。 单明明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舞台表演机会就发生在这个晚上——全班同学兴高采烈来观摩演出的晚上。 开场之后二十分钟——天哪,那时候第一幕的第一场都已经演完了,大幕闭合,准备转换到第二幕第二场仙女的宫殿了,在后面的第十场中扮演青衣童儿的女演员突然发作急性肠胃炎,顷刻间又吐又泻,胃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蜷在后场一堆幕布中,简直就像只离水太久奄奄一息的虾。 团长急得直拍屁股,不住嘴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青衣童儿谁来演?” 的确是找不到替换的人了,因为这个剧的群众演员数量庞大,团里的灯光师、美工师、导演、监场统统都化了装,随时准备拉上去来个滥竽充数。就连化妆师郑维娜,也穿着一身绿色的画着树叶和树皮的服装,第三幕第五场的时候,要上台跟别的人一起站成一片“月光下的森林”。 郑维娜说:“没别的闲人剩下来,只有你自己了,你上去演童儿吧。” 团长为难地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我这么胖,哪里像个童儿的样子呢?再说,那套衣服我也穿不上啊。” 郑维娜这时候急中生智:“叫那个孩子上!那儿扮狄狄尔的男孩!他已经看了好几天的戏,都熟了!” 于是单明明和杜小亚被人悄悄叫到了后台。 时间很紧急啊,一分一秒的,简直像刀子从团长的心里拉过去啊!台上“仙女的宫殿”这一场眼看着又要落幕了。胃疼的那个女演员把吃下去的药又吐出来了。 单明明脸红红地看着杜小亚说:“为什么不让他演?他小时候当过演员的。” 郑维娜说:“他要能演,肯定不难为你了。你看他个子这么小,跟别的演员站在一块儿怎么陪衬呢?舞台上总要讲究个和谐美吧?” 单明明又搬出一条理由:“青衣童儿要说好长一段台词,我不会。” 团长连忙说:“不会没关系,你就照平常说话的样子说,我们有专门提词的人蹲在幕布后给你提着词。你只要说得让人听懂,就是胜利。打磕巴、怪腔怪调、走音走调,都没关系,观众会以为是角色需要,故意的。” 单明明忍不住笑起来。 郑维娜补充一句:“你混在剧场里一连看了好几天的白戏,以为我们不知道啊?要是管你要票钱,你们两个挣的钱不够往外掏的。” 这是一句很关键的话。单明明毕竟是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话是真是假,生怕到手的钱又被要回去,心一横,答应了他们:“好吧!” 后场上紧急动员,这个给单明明找头套,那个给他拿服装,郑维娜按住他往他脸上又是噼噼啪啪一通拍打,左边一笔右边一笔地上了彩,旁边还有提词员捧着剧本不住声地给他念台词,帮他熟悉前后剧情,弄得好像剧团里来了好莱坞的头牌大明星。所以单明明紧张归紧张,心里还是很得意。 一切弄妥,刚好第十场“未来王国”的大幕徐徐拉开。单明明被团长用劲一推,稀里糊涂跌上了台。 台上布置成了蓝天宫殿的大厅。一群身穿青色长袍的孩子们在这里等待降生到人世。他们有的在玩耍,有的在沉思,有的在交谈,有的在散步。全部舞台用灯光打成一种虚幻的、深沉的、仙境般的青色,亮闪闪的、如影如魅的那种颜色。 单明明跌上舞台之后,被青色的灯光一照,一时间心脏都停跳了,窒息得像要昏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站,该做什么动作好,没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原地转了一个圈。 杜小亚扯着侧幕小声呼喊他:“单明明,别怕,你躺下睡觉,你睡着了!” 单明明现在的情况是:谁说什么他都会照做,谁的话都是他的救命稻草。所以杜小亚一提醒,他马上就势躺下来,横七竖八睡成个很别扭的姿势。还好这也符合剧情,青衣童儿现在就应该不拘小节地顽皮着。 扮演狄狄尔和弥蒂儿的演员上场了,单明明偷偷睁开眼睛,看见他们穿褐色皮鞋和金色靴子的脚向他这边移过来了。这才是真正的狄狄尔和弥蒂儿呢,他们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脸上的表情,多么迷人和自然啊!如果忽略掉他们脸上浅浅的皱纹,单明明真以为自己置身在一个梦幻世界里了。 众多的青衣童儿开始围住狄狄尔和弥蒂儿。单明明也跟从台上站起来,挤进孩子群中。经过刚才短暂的适应过程,他现在不那么慌张了,手脚也能够比较自然地放置了。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提了下裤腰,就像他平常在学校常做的那样。后来文老师评价说,他这个小动作设计得很到位,符合人物身份。这是哪儿通哪儿的事啊! 现在单明明的青衣童儿开始表演。按照提词员刚才的提示,首先他要用眼睛去看狄狄尔的帽子,表示好奇,然后再伸手碰一下。碰哪儿都成。 青衣童儿(碰狄狄尔的帽子)这是什么…… 狄狄尔这个吗? …… 这是我的帽子…… 你没有帽子吗…… 青衣童儿没有。帽子是干什么用的…… 狄狄尔是拿着问好用的……还有,天冷的时候…… 青衣童儿冷是什么? 狄狄尔冷就是这样发抖:咝!咝!就是这样朝手上呵气,或者像这样屈伸手臂…… (他使劲地屈伸手臂)青衣童儿地球上冷吗? 狄狄尔冷呀,有时候,在冬天,没有生火时…… 青衣童儿为什么不生火呢? 狄狄尔因为生火是很贵的,要有钱去买木柴的…… 青衣童儿钱是什么? 狄狄尔是用来买东西的…… 青衣童儿哦! 狄狄尔有些人有钱,有些人一点钱也没有…… 青衣童儿为什么呢? 狄狄尔因为他们不是富人……你是富人吗……你几岁了…… 青衣童儿我不久就要出生了…… 十二年后我就要出生了……出生,好不好呢…… 狄狄尔噢,好!可有趣了! 提词员在幕布后说一句,单明明跟着说一句。幸亏单明明长了一对猎狗一样的耳朵,能够把隔着幕布的微弱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嗓音还没有转为成长中少年的粗嗓子,是自自然然的童音,一切看上去天衣无缝。 幕落之后奔下舞台,团长第一个跟他握手,祝贺他成功,还许诺要付他演出费和夜餐费。杜小亚激动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只是笑。单明明大汗淋漓、迷迷瞪瞪,好像还没有从舞台的梦境中醒过来一样,一个劲问杜小亚:“刚才是我吗?是我在台上吗?真的是我?” 脱衣服的时候,他闻到衣服上一股馊味。出的汗实在太多了。他把衣服还给郑维娜的时候,不好意思承认他的紧张,就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台上怎么这么热啊!灯也太亮了,都快把人烤糊了。”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班上同学老盯着单明明说一句话:“钱是什么……啊,是用来买东西的!”还有人说:“你是冒充单明明的吧?他现在还在未来王国里呢,要在十二年后才出生呢!”总之,大家都很羡慕,隐隐约约也有点嫉妒。 第八章 比生命更重要的 单明明的奶奶去世一周年了。周末的两天,单明明跟着爸爸回了一趟苏北老家,把奶奶的骨灰送回去安葬,顺便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祭奠仪式,还请和尚念了经。单立国对儿子解释说,他本人并不相信这些老封建的玩意儿,可是老家的人在乎,奶奶生前也叮嘱过,所以还是入乡随俗吧。单明明马上表态说,行啊行啊,文老师总说我们读书像和尚念经,我还没见过念经是什么样子呢,也让我见见吧。 就这样,周末的两天单明明在老家度过,回到城里已经是电视台播报晚间新闻的时间,单明明累得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脚都没洗就爬上床睡觉了。两天当中他没有见上杜小亚一面。从他跟杜小亚成为朋友之后,他们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分手这么长的时间。 第二天单明明醒得也比较晚,单立国连拍带打把他弄起来之后,离上课只有十分钟时间。单明明脸没洗,牙没刷,抓了书包狂奔一通,踩着上课铃声踏进教室。教英语的赵老师站在讲台上,望着满头大汗的单明明猛皱眉头,想发火又找不出理由。 单明明低垂着眼皮、做贼心虚地往座位上走的时候,心里面忽然觉得少了一样什么,好像教室里空着一大块东西,陌生得让他心里晃晃荡荡,无着无落。慌慌张张坐下来之后,眼睛习惯地往前排座位看,才发现杜小亚不在教室里,他今天没有来上学! 单明明吃惊地捅着周学好的胳膊:“看见杜小亚了吗?他怎么……” 周学好发现英语老师的目光猎鹰一样炯炯地盯住了他们两个,脸色立刻发了白,不敢回头,只在鼻子里“嗯嗯”地应付着单明明的询问,一边还用脚去踩单明明,提醒他注意老师的动向。 单明明不管,固执地要问个明白:“杜小亚呢?他为什么没有来上课?” 英语老师恰在此时一声断喝:“单明明!” 单明明条件反射一样地蹦起来,糊里糊涂看着老师。 “上周五布置你们预习课文,相信今天每个人都是有备而来的。就请你将新课文朗读一遍。要大声。” 单明明低下头,慌忙地从书包里往外掏书。因为是站着,看不清抽屉里的东西,一不小心带出了铅笔盒,盒子砰一声落地开花,迸出来的圆珠笔一直滚到了左凡兵的脚下,被他不动声色地轻轻一踢,踢到了前方更远处,几乎就在老师的脚尖前面。周学好很替他的好朋友生气,就努了眼珠很愤怒地瞪着左凡兵。左凡兵赶快转头,上半身坐得笔挺,目不斜视地看住黑板,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周学好无奈,矮着身子窜到讲台边,把单明明的那支笔从老师脚底下抢救回来。 赵老师看把戏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咧开嘴,嘿嘿地笑着,看上去脾气和蔼,宽容大度。可是熟悉他的学生都知道,赵老师的笑比不笑更糟糕,笑是他发火的前兆,而且这一发肯定是大火,咆哮如雷,把学生拎到门外罚站、揪学生耳朵都是可能的。 单明明却好像忘记了赵老师的这一点独特之处,或者说他顾不上在意,因为他此时满身心里想的都是杜小亚。他居然大着胆子向老师询问:“杜小亚为什么没有来?” 赵老师眯着眼睛,笑得更加甜蜜:“单明明,你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还记得关心你的同学?” 单明明说:“杜小亚不会无故缺席,他不来上课肯定是因为他病了,他生病跟我们生病不一样,我们生了病打针会好,可是他生病就会死,他真的会死的!”单明明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有眼泪水快要流出来了。 赵老师收起笑容,不无惊讶地看着单明明:“是真的吗?你能够确信?” 单明明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赵老师想了想:“那么,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杜小亚到底有什么病啊?他的确跟你们不太一样呢。”他叹口气,对单明明做个手势:“你先坐下上课吧。如果有机会去医院看他,替我问个好。” 接下来他就上课,重新喊了林琪站起来朗读课文。他投入得很快,忘记了一切。 不能忘记的只有单明明。整堂课上,他心神不定、惶惶不安,根本没听见老师讲的都是什么。 下课之后他从文老师那儿知道,杜小亚果真因为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他妈妈郑维娜已经打电话来替杜小亚请了假。文老师说完之后悠悠地叹了一句:“杜小亚啊!”单明明心里就一沉,仿佛站着的地面上忽然裂了一个缝,他呼地一下子就掉进去了。 放学之后,单明明迫不及待地奔到医院,去看杜小亚。他在楼上楼下窜了好几个来回,把能见到的医生护士“叔叔阿姨”喊了个遍,最后在“血液科”的一间病房里看见了杜小亚苍白失神的小脸。见面的一刹那,两个好朋友的眼睛竟不约而同地都红了,单明明扑过去抓住杜小亚的胳膊,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好了好了,这下子你飞不走了,我不让你一个人飞走啊。” 杜小亚说:“我也不想。我总是要见你一面的。”单明明围着杜小亚的病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好像要把他生病时候的细微末节都一一地记在心里,又好像这么走上几圈,就能把他的好朋友永远地圈在世界上一样。 单明明这么一圈圈走的时候,杜小亚的目光自始至终紧追单明明不放,依依的、恋恋的,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离的。 旁边的郑维娜有点不高兴地说:“你看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就弄得生离死别一样啊!我们杜小亚这不是退烧了嘛,他不是很快又能上学了嘛。” 杜小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单明明:“上学真好啊,我真的是喜欢上学啊。” 单明明安慰他:“你成绩好,拉几天课没事。不像我,我这么笨,一星期不上学,考试肯定要吃零蛋。” 杜小亚苍白地笑着:“单明明,我们不说考试的事,说别的。我才两天没有看见你,怎么觉得时间这么长,比两年还要长!” 单明明开心地叫着:“我也是啊!我们两个人想的都一样啊!”单明明趴在杜小亚的病床边,搜肠刮肚,把他周末回老家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乡下的和尚怎样念经,怎样闭着眼睛敲木鱼,他就手舞足蹈,连比划带模仿,把旁边绷紧面孔的郑维娜都逗得笑了。 后来杜小亚提到了他的鸽子。他不知道鸽子这两天怎么样了,玉米粒吃完了没有?水喝光了没有?它饿吗?渴吗?也跟杜小亚想念它一样地想念杜小亚吗?“我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杜小亚紧张地看着单明明的眼睛,“我总是在想,鸽子就是我,我就是鸽子,我死了鸽子就会死,鸽子死了我也会死。” 单明明急得几乎叫起来:“你瞎说!人最多能活一百岁呢,鸽子才能活几岁?你不要把你自己跟鸽子比!” 杜小亚说:“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要这么想。” 单明明脱口而出:“那好,我把你的鸽子拿回家养着。我肯定不让它死了。” 说完这句话,单明明一下子坐不住了,生怕那鸽子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不明不白地咽气,就匆匆忙忙地告辞回家,到聋老太的小院里讨那只鸽子。 聋老太狐疑地望着他:“小亚真这么说了吗?他要把鸽子交给你?” 单明明拍着胸口说:“把鸽子交给我才可靠,有我在,就有鸽子在。” 聋老太叮嘱他:“少喂点食啊,撑着了可不好。” 单明明回答:“一次十粒,我知道的。”单明明抱着鸽子笼回家,先把鸽子小心地抓出来,用箩筐扣着,然后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把竹笼里里外外冲洗一番。邻家的母鸡隔了箩筐和鸽子对望,母鸡咯咯地惊讶着,鸽子咕咕地回应着,双方都因为语言不通不能交流而着急。单明明有点同情两只禽类的孤寂,给鸽子喂玉米粒的时候,顺便也数给了母鸡十粒。母鸡马上开心起来,忘记了它的悲哀,低着脑袋只顾享受美食去了。 单明明把鸽笼送到楼顶平台,高高地搁在一只旧碗柜顶上。他认为鸽子是飞翔的动物,习惯了从空中看这个世界,所以把它的住所安置得高一点,它会感到舒服。 吃晚饭的时候,单明明的爸爸单立国几次把筷子停下来,侧耳听着楼上咕咕的声音,问单明明:“你听到什么了吗?我怎么听着家里有人睡着了打呼噜呢?” 单明明憋住笑说:“我们家只有你睡觉才打呼噜。” 单立国严肃地说:“是真的。要不然就是我耳朵有问题,幻听。如果真是我幻听,那就糟糕了,我不能开出租车,也没法养活你了。” 单明明说:“放心,真到那一天,我就停学打工,养活你。”单立国吱地抿下一口酒,含着,半天之后才咕地咽下,在儿子肩上用劲一拍:“好儿子!有你这句话,爸爸就是死了也是高兴的!” 单明明心里怅怅地想:这是怎么啦?今天怎么老是有人谈什么死不死的话呢? 睡觉之前,单明明洗过脚,湿淋淋地趿拉着拖鞋,最后再上屋顶看一眼鸽子。小东西蜷着身体,半歪了脑袋,梦里不知道吃到了什么美味食物,咕咕地哼着,很享受很惬意的模样。它的淡蓝色羽毛在月光下泛出微微的银亮,粉色的嘴巴乖巧地搁在一根细竹竿上,头顶上一撮白毛随着呼吸一起一落,像夜空里独自跳舞的白色精灵。单明明很想伸手进去摸一摸它,想想,怕惊扰了它的好梦,轻手轻脚回转身,下了楼梯,脱衣上床。 第二天单明明醒得很早。闹钟还没有响呢,他自己一下子就醒过来了。原来,一个人有责任和没有责任的时候,睡眠的状态也是不一样的。单立国已经早早地出门做生意,家里很安静,因此单明明立刻听见了屋顶上轻微的咕咕声。他跳起来,穿着睡觉的棉毛衫裤就往楼梯上跑。鸽子仿佛知道了他会在什么方位出现,事先就掉转身体,把脑袋仰起来迎接他。瞧它的眼睛红得多漂亮啊,两粒晶莹剔透的血红宝石一样。它脖子上的一圈羽毛也已经梳理得整整齐齐,在晨曦的光线中流金溢彩,柔滑得像缎子。单明明心里想,它真像杜小亚,它乖顺漂亮的样子简直跟杜小亚一模一样。 单明明给它换了一酒杯新鲜的自来水,又数给它十粒玉米。临走的时候忽然想到,中午自己不回家吃饭,鸽子的午饭怎么办呢?就返身给它加了五粒。 一天中单明明表现得很安静。因为惦记鸽子,想早一点回家看到它,单明明努力不让自己犯错误,不给老师们任何罚他留校的机会。数学老师李小丽甚至不无惊讶地说了一句:“单明明你好像变得懂事了啊。”单明明就笑笑,一点儿也不轻狂和张扬。 傍晚放学,飞奔回家,单立国已经先回来了,厨房里并且多了一个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胖乎乎的,淘米洗菜,手不停脚不停,又利索又能干。单立国显得很兴奋,围着那女人转来转去,一会儿递抹布,一会儿倒水,时不时还剥颗糖塞到她的嘴巴里。锅台上有东西正煮着,噗噗地冒着白汽,五香和酱油的气味直钻鼻孔,有点让人迈不动步子。 单立国看到儿子回来,马上招呼他:“明明你过来。” 单明明说:“我上楼顶念英语。” 单立国殷勤相邀:“来嘛来嘛,尝尝阿姨做的好菜。” 他硬是把单明明拉进厨房,揭开锅盖,用筷子夹出一块热气腾腾的肉,使劲吹了吹,塞进单明明的嘴巴里。那女人就停下手,和单立国肩并肩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单明明嘴巴的蠕动,看热气从他嘴唇中丝丝哈哈地散出来。 “好吃吧?”单立国咽着唾沫,喉结滑动着,问儿子。 单明明被肉块烫得直眨眼睛,含糊不清地呜噜着:“好吃。” “是鸽子肉呢!大补的东西呢。”单明明咽下肉,赞叹了一声:“鸽子肉啊!怪不得这么香。我以前都没有吃过。” 说完这句话,脑子里电光一闪,他忽地打一个冷战:“爸,真是鸽子肉?” 单立国得意洋洋:“那还能骗你?” 女人也跟着补充:“你爸光摘毛就摘了半天。” 单明明追问:“哪来的鸽子?” 单立国笑嘻嘻地:“不是楼顶上你弄回来的一只吗?”单明明如雷轰顶,拔脚嗵嗵地奔上楼梯,片刻后一声悲愤大叫,又嗵嗵地奔下来,一把抓住单立国的衣襟:“你还我的鸽子!你杀了他了!你杀了杜小亚了!” 单立国莫名其妙:“说什么呀?那鸽子是只肉鸽,肉鸽不就是吃的吗?” 单明明浑身颤抖,想哭,眼泪却憋在眼眶里怎么都出不来。他大口地喘着气,抄起旁边洗菜的一盆脏水,哗的一声泼到了锅台上。一声嗤地炸响,煤气熄灭了,飘出大股白烟,夹着浓浓的煤气味。炖鸽子的那只瓦罐被冷水一激,闷闷地炸裂开来,肉汁流出,浓艳艳地淌出一摊,肉的香味混着煤气的臭味,一时间怪异至极。 单立国愤怒大叫:“发神经啦?你阿姨煮了半天的鸽子肉啊!” 单明明哽咽着说一声:“要是杜小亚死了,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女人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我的妈呀,这么厉害的小祖宗啊!”单明明不理他们,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此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绷得要爆炸了,要是再待一分钟,他真可能跟他的爸爸打起来的。 暮色苍茫中,单明明一口气奔出长长的巷弄,被大路上的冷风一吹,眼睛生疼,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他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一个问题:鸽子死了,杜小亚会不会死?杜小亚的生命真的是跟那只鸽子连在一起的?要是鸽子死而复生,像神话故事里说的那样,被神仙老爷爷托在手中轻轻一吹,扑拉拉就飞起来了,杜小亚的病也会跟着好吗?会像从前那样一步不离地伴着他上学、陪他跑步、带他到剧团看《青鸟》吗? 他哽咽着在心里说,一定不能让杜小亚死,一定一定不能。什么叫好朋友啊?好朋友是要开开心心相处到老的,是要一块儿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相互帮助相互爱惜着过完一辈子的,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杜小亚先死啊! 单明明一路走,一路发着誓,许着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花鸟市场。天已经开始擦黑,卖花鸟鱼虫的小贩们都收了摊子,有的在清扫门前的地面,有的在给宠物们喂食换水,有的已经打开电视,摆开小桌子,放上啤酒、花生米、盐水鸭、烧鹅,吆朋唤友地准备享受一顿丰盛晚餐了。那个卖造假斑点狗的小伙子一眼认出了单明明,万分热情地招呼他:“嗨!是你啊。又想买什么?要不要看看我的狗?”他挤挤眼睛:“有一只吉娃娃,不贵,才六百块,好玩极了!抱给你看看?” 单明明站住,一只脚尖轻轻地碾着地面,说:“我只想看看鸽子。” “鸽子啊!”卖狗的小伙子拖一声长音,“鸽子有什么好玩的?会跑会跳吗?会跟着你上街吗?会给你找铅笔叼橡皮吗?当然是狗有意思,狗多聪明!” 单明明小声地,但是异常坚定地重复他的话:“我只想看看鸽子。” 小伙子摇摇头,叹一口气,像是为单明明的迂腐而遗憾:“卖鸽子的老头收摊了,回家了,明天再来吧。” 单明明问:“明天他肯定会来?” 小伙子说:“那不一定,他是间或来。看他的高兴。”单明明又站了几秒钟时间,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才怅怅地往回走。 可是他不能回家,回家更没有希望。杜小亚的病现在会不会已经加重了?他知道鸽子死了吗?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后果,单明明心里就紧张,喉咙被人扼住了一样,喘不过气。 单明明就这样想着,走着,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乱窜,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走到哪儿是头。路边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播音员在电视里甜甜地说了再见,挨家挨户的大门都咿呀关上了。单明明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咕的叫声。他心知时间已经很晚,奇怪的是他一点儿都不感觉到饿,既不饿也不渴,好像他蜕变成了一个只会走路的机械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感觉。他更没有想到他的爸爸单立国这时候会有多么着急,可怜的爸爸开着他的出租车满大街转悠,向一个又一个的派出所报了案,急得几乎要疯了。 约摸半夜时分,单明明糊里糊涂钻进了一条死巷子当中。他迎面碰到一堵斑驳的石墙,才知道眼前没有出路。他沮丧地站住,疲倦得简直不会转身。也就是在这时候,仿佛美妙天籁一样,他隐隐约约听到鸽子的“咕咕”声。他蓦地一愣,浑身打一个激灵,所有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猝然惊醒,变成一台高度灵敏的雷达。雷达在夜色中缓缓转动,嘀嘀地放出电花。单明明终于看见左边一栋平房的顶上加盖了一米来高的小小阁楼。这么低矮的阁楼不可能住人,它只能是鸽子的暖巢,它里面住着的是鸽子,鸽子! 单明明绕着那户人家的围墙团团直转。如果他有孙悟空的本领,他一定变成一只壁虎爬上墙去。他要在一窝鸽子中找出一只淡蓝色羽毛的,跟杜小亚的那只一模一样的。他会恳求主人把淡蓝色的鸽子转让给他。如果需要用钱来买,他会把鸽子先抱回家,然后送钱过来,用他的人格担保。如果人家不相信他的人格,那么好吧,他身上的东西:衣服、鞋子,还有一只电子表,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去作抵押,或者干脆交换。为了杜小亚的鸽子,割下他一只耳朵他都愿意! 鸽子鸽子鸽子…… 鸽子从天上缓缓地飞下来,一圈一圈地飞下来,打着旋,像一只风中飘摇的蓝色精灵。鸽子落在单明明的脚边,羞涩地将头一摇,忽然变成了穿着浅蓝衣服的杜小亚!头上还戴了一顶毛茸茸的小白帽。 单明明惊喜地跳起来,一把抓住杜小亚的胳膊:“杜小亚你病好了吗?你出院了?不会再离开我了?” 杜小亚轻轻一笑说:“单明明,我只有一分钟可以来见你,因为我现在是天堂里的人了,我在天堂上学校,是新生,老师准许我请一分钟的假。” 单明明无比惊奇:“天堂学校有我们学校漂亮吗?老师凶不凶?考试难不难?班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杜小亚说:“天堂里的人互相不说话,所有的人都不会笑,手和脸摸上去是冰凉的,好没有意思!” 单明明自告奋勇说:“那我也到天堂去吧,我到天堂去陪伴你,我们还做好朋友。” 杜小亚忧伤地笑着:“怎么可以呢?你不会飞呀,不会飞的人怎么去天堂?”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听到什么,神情紧张起来,扑上去搂住单明明:“上课铃响了,我该回去了,不然老师会骂我。再见好朋友,再见再见再见……”他用劲地蹭了蹭单明明的额头,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单明明听到耳边一阵扑愣愣的声音,接着就感觉手里空了,什么都摸不到了,不光是杜小亚,连鸽子的踪影都不见了。他使劲地把头扭来扭去,想再次寻找到他的朋友,可是他只看见了从天边射下来的一缕阳光,金光灿灿的,无数根尖针一样,把他的眼球刺得生疼生疼…… 单明明揉着眼睛,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从门缝里射出的一线晨光刚好照在他的眼睛上,亮晃晃刺得他难受。他忽地跳起来,惊慌地打量四周:怎么,难道他睡着了吗?就在这个古老幽深的门洞里?他就这么蜷着身子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夜?居然没有人发现他?这门里边没有住人吗?早晨的时候,老人不出门锻炼、女主人不出门买菜、孩子不出门上学? 单明明好奇地将一只眼睛凑近门缝,往院子里看。除了咕咕的鸽子叫声外,他听不到任何住人的动静。院子的地面青苔斑驳,所有的砖缝里都长出了疏疏的杂草,甚至有两三根草尖上还开出了浅黄色的小花。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屋顶飞下来,落在花朵边,昂首挺胸走了两步,大概发现了门外有人,侧过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红眼睛,警觉而又惊讶的样子。 单明明心里怦怦地跳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推那扇看上去古老而沉重的木门。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那门在他的手下发出涩涩的咿呀一声响,居然慢慢地动了!很不情愿却又十分听话地打开了!原来门根本没有上锁,原来这真的是一个无人居住、久已废弃的荒凉小院。 在推开木门的同时,单明明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靠在朝南低矮屋檐下的一张木梯。木梯也很古老,木料已经旧得发黑,踏脚的木愣磨得凹了下去,但是关键部位却妥妥帖帖地包着铁皮,显出精心修整和经常使用的样子。木梯是通往屋顶阁楼的,这么说,院子虽然被人放弃,鸽子却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有人在照管和喂养它们,这个人每天都来,也许一天中要来上两次或者更多。 可是单明明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在第一时间里找到一只浅蓝色的鸽子。鸽子就是杜小亚,只有鸽子活着,杜小亚才能活啊! 单明明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跨过那几根开黄花的草,走过院子,踏上嘎吱作响的木梯。院子里很安静,鸽子咕咕的叫声有点像呢喃,阳光照在单明明头顶上,热烘烘地,使他额头和鼻尖都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把头小心地伸出屋檐,看见了鸽笼里来回走动的一窝鸽子。笼门没有关,鸽子们可以自由进出。它们一点也不惧怕生人,脖子一伸一伸的,打量和研究着单明明,间或扑扇一下翅膀,显出那种一见如故的慵懒和闲适。其中的一只甚至踱出笼门,轻轻飞落到单明明的眼面前,叭嗒了几下嘴巴,准备向他讨一点吃的。单明明只好拍拍双手,又摊开来,让它看清楚自己没带任何食物。他心里很有一点歉意,觉得就这么空手上来有一种欺骗的意味。他想他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带上玉米,带满满一包,让它们吃个痛快。 现在单明明看见鸽笼里那只浅蓝色的鸽子了。它看上去比别的鸽子略微娇小,颈部的蓝色有一点发灰,灰中带蓝,而后颜色的层次慢慢变得丰富起来,浓烈起来,到尾羽部分,蓝得像天空一样澄明,蓝出一种高贵和优雅的色调,漂亮极了。它的眼神甚至跟杜小亚有一些相近,一点点羞涩,一点点忧郁,一点点依恋,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地生出欣喜和怜爱,生出亲近和抚摸它的欲望。最重要的,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或者天意:它的小巧玲珑的脑袋上同样顶着一撮茸茸的白毛,跟那只死去鸽子一模一样的冠毛! 单明明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这只鸽子,有半天时间都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后来那鸽子对着他咕地一叫,声音轻柔而短促。单明明心里就跟着怦地一跳。他把半个身子趴在屋顶上,一只胳膊慢慢地伸出去,伸到笼门口。鸽子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栖身在此就是专门等着单明明到来一样,它优雅而羞涩地向笼门口走近,走到单明明的手边,轻轻一跳,落在单明明手心里,一动不动。单明明赶快合拢双手,松松地抱住它,捂在胸前。他感觉到鸽子身上的绵软和温暖,感觉到它小小的心脏跳得沉静而有力,连带着他的指尖都在扑扑地弹动着。因为快乐和激动,一瞬间单明明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单明明抱着鸽子回家的时候,朝霞还没有从天空中散去,单立国的出租车停在院门口,车身上流淌着一层金红色的瀑布一样的光。单立国对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一声大叫,活像看见了天外来客。然后他就奔出去,冲往一个又一个的派出所销案。单明明爬上屋顶平台,把鸽子放进竹笼,添好一酒杯清水,又数给它十五粒玉米,将它的羽毛捋了又捋,然后下楼洗脸、吃早饭、背书包上学。 下午放学,单明明先回家拿了鸽笼,用一块被单包着,藏藏掖掖地带进医院,给杜小亚看。 “你看它多神气啊!它的羽毛多漂亮啊!它看见你很开心呢!”单明明对杜小亚说。 杜小亚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隔了竹笼,在鸽子的翅膀处轻轻摸了摸。鸽子就懂事地将脑袋贴近他的手,蹭一蹭,亲密无间的样子。 郑维娜说:“单明明,你昨天没来,小亚发了一天的高烧啊!吓死我了。” 杜小亚望着单明明,轻轻一笑,意思是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单明明走过去握住好朋友的手:“杜小亚,别怕,你会好的,真的,你看你的鸽子活得多好。”杜小亚笑着说:“我知道我会好。我答应过,鸽子活着我就会活着。” 单明明的一颗心到现在才算完全地放下来了。他知道杜小亚没事了,不久之后他就会病愈出院,他们两个又能够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在同一张小桌上头对着头地做作业了。 但是单明明一直惦记着鸽子的主人。那天他抱着鸽子走出小巷的时候,看见巷壁两边的墙上写满了大大的“拆”字,才知道这附近为什么没有住户。一定是搬迁后的养鸽人一时找不到妥善安置鸽子的地方,才无奈将它们暂留在老屋的吧。养鸽子知道他的鸽子少了一只,心里会着急吗?会为他的宠物担忧吗?会发疯一样地满世界呼唤和寻找吗?单明明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起码是对不起鸽子的主人。有一天他在口袋里揣了十块钱,尝试着去找那条快拆迁的巷子,诚心诚意要想赔偿鸽子主人的损失。但是他迷路了。那一带巷子太多,七绕八拐,每一条都似曾相识,仔细看去,却又完全不对。 十块钱在口袋里一天天地揉成了一个小小的纸团,像藏在单明明心里的一个秘密,或者说一个永远的遗憾。单明明想,等他长大了,工作了,他要在报纸上登一个启事,寻找曾经丢失过浅蓝色鸽子的人,向他说明这一切原因。他会找到他吗?会找到的吧。 第九章 我们的帽子 杜小亚病好出院之后,单明明到他家里看他。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天气有一点点冷,院子角落的石板上还结着薄薄的一层白霜,美人蕉的叶子虽然绿着,花头的部分却已经枯萎成一团抹布,隐着一点点的暗红,很破落无奈的样子。倒是石榴树上那几个乒乓球大小的石榴果,一半红着一半青着,油光水滑、精神抖擞。单明明前几天曾经溜进院子偷摘过一个,用小刀切开来,一股涩涩的酸味,石榴籽儿小得要拿放大镜照,抠出几颗放在嘴里一嚼,妈呀,酸得单明明浑身打一个大哆嗦。他当时很觉上当,掏出钢笔,在树上的每个石榴果上都写上一个字:“坏!”第二天聋老太发现了,立刻认准了是单明明干的事,气呼呼赶到他家里,堵着他的房门把他骂了个头臭。 单明明走进院子,第一个屁颠颠迎上来的自然是发财。也不知道它的耳朵怎么就这么灵,离老远能辨别出单明明的脚步声。它呼哧呼哧追在单明明腿前腿后,兴奋得眼泪汪汪,鼻子里还发出噗噗的响声,像一匹刚刚跑完长途的马儿那样。单明明使劲用手拨开它拱上来的嘴巴,一边说:“去,去,谁乐意理你呀,人家是来看杜小亚的。” 眼面前觉得白光一闪,穿着一件白色毛衣的杜小亚从堂屋门口站起来,隐身不见了。 单明明赶快抬头喊:“杜小亚!”杜小亚房间的窗帘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答应。 单明明走到窗口又喊:“杜小亚,是我啊,单明明啊。” 郑维娜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棉布睡衣,眼泡肿肿的走出来,说:“单明明,你不要喊了,杜小亚他不肯见人。”单明明惊讶道:“为什么?” “他刚做了化疗,头发掉得很多,他觉得自己很难看,没有脸见人。”单明明沉默了一下,幽幽地说:“连我也不肯见吗?我不是外人啊。”郑维娜没有把握地说:“要不你再试试?我也不愿意他这样封闭自己,会憋坏的。” 单明明想了想,走到杜小亚的房门口,贴着门缝说:“杜小亚,我是来约你明天一块儿上学的。” 杜小亚声音闷闷地回答:“我不想上学。” 单明明耐心地说:“大家都很想你。昨天李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没有人能够做出来,李老师还说,要是杜小亚在,就不会让她白出这道题了。”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门终于轻轻地打开了。单明明吃了一惊:面前的杜小亚眼皮水肿,眉毛稀落,眼神暗淡无光,皮肤不再是以前那种透明娇嫩的白,而是白得像石灰那样干燥,那样晦涩,那样一种无生命的死寂。他的嘴唇也有些肿,干干地开裂着,泛着一层微紫,死鱼内脏的那种颜色。特别是他的头发,先前那一头柔软飘拂的齐耳长发哪儿去了呢?剩下来的几根毛毛刺刺竖在头顶,枯枯的、无精打采的,戈壁滩上长出来的骆驼刺一样,东一块西一撮,丑陋而怪诞。 单明明惊诧万分地想:原来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会是这样难看!原来化疗会这么狠心地破坏一个人从前的形象!单明明心里很替杜小亚难过,他明白了杜小亚为什么不肯见人。 杜小亚神情索然地看着他说:“单明明,我要是这样去上学,谁都会把我当怪物看。” 单明明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可是人的外表不重要啊,心灵美才是重要的。” 杜小亚反驳他:“要是换了你,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单明明结结巴巴说:“我……我……我……” 杜小亚轻声说:“你走吧。”抬手又要关门。 单明明迅捷地伸出一只脚,插进门缝里,不让杜小亚把门关上。他眼巴巴地看着杜小亚,恳求一样地:“明天我们一块儿上学吧,没有你,我上学一点儿都没意思。” 杜小亚没有商量余地:“不,我要等我的头发长出来。” 单明明沮丧地叫着:“那要等多长时间啊!让头发长出来很难呢!” 杜小亚赌气说:“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单明明被咽住了,说不出话来。两个好朋友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站着,一个欲哭无泪地要关门,一个插着一只脚死活不让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僵持不动。 忽然单明明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欢欣鼓舞地叫起来:“戴帽子啊!杜小亚,你可以戴帽子啊!戴上帽子上学,谁知道你帽子下面有没有头发呢?” 杜小亚漠然回答:“你以为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啊?全校那么多学生老师,你看到有谁戴过帽子吗?” 单明明想了想,真是这么回事,全校师生真没有戴帽子的。别说现在才是秋天,就是到寒冬腊月的时候,也没有人喜欢戴帽子。这城市里的人没有这个习惯。如果杜小亚真的弄一顶帽子戴上,反而显得突兀,惹人注目,像文老师在语文课上讲的那个故事那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可是单明明就是单明明,他想要做到的事,不做出来就难过。他热切而固执地邀请杜小亚:“你戴吧,没事的,明天我也会找一顶帽子戴,我陪你!谁要是笑话,就让他先笑话我好了!” 杜小亚皱着眉头:“你找事做啊!怕别人不认识你啊!” 单明明笑嘻嘻地拍着胸口:“怕什么呀,我演员都当过了,还怕戴一顶帽子吗?我告诉你,我不怕出风头,就怕没有风头让我出!” 杜小亚将信将疑,仍旧不肯答应。后来单明明承诺说他明天先把帽子戴过来给杜小亚看,如果杜小亚认可了,觉得没问题了,那么他们再一块儿去学校。 单明明回到家里开始找帽子。在他的印象里,他爸爸单立国曾经是有过一顶帽子的,一顶草编的、圆筒形状的、凉帽不像凉帽、礼帽不像礼帽的东西。单立国夏天出门拉货的时候戴过两次,后来不知道扔到哪儿了。单明明爬到屋顶平台,把所有的旧木箱旧纸箱都翻过来找了一遍,没有。帽子已经奇怪地失踪。也许是单立国觉得那玩意儿太难看,不知道哪天送给了门外捡垃圾的。 单明明下了楼梯,端一张凳子进房,准备察看一下橱柜的顶层。从前奶奶在的时候,家里面不穿的袜子呀、手套呀、围巾呀,都是打成一个包袱,往橱柜顶上放,三年五年都不带碰一次。单明明果然在一个霉味扑鼻的包袱里找到他小时候戴的一顶系绒球的毛线帽。往头上试了试,可惜太小了,勉强撑到脑袋上,额头一抬,帽子蹦一下飞了出去,弹性很好的溜溜球一样。单明明接着再翻,发现了奶奶留下来的一顶黑平绒的老太帽,没有帽檐、顶部平平的那种,有点像一只倒扣的小蒸笼,帽子的一侧还钉着一朵黑平绒的花。单明明随手往头上一扣,嘿,不大不小,正合适! 单明明如获至宝地把帽子拿在手里,咚地跳下凳子,找出剪刀和针线什么的,开始对奶奶的帽子作一番改造。 黑平绒的花当然要剪去,不然太搞笑了。沿帽边贴一圈鼠精灵的粘贴画。也不是单明明对鼠小弟有什么特别偏爱,只不过手边刚好就有,废物利用罢了。帽顶的正中央,单明明别出心裁地缝上了一对金色小铃铛。这对小铃铛是去年单明明从一家商场的圣诞树上偷偷扯下来的,当初准备用来装饰发财的脖子,后来就忘了,现在用上再好不过。 单明明戴上帽子,到厕所的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的男孩整个一副傻样,黑乌乌的帽边一直扣到额头,露出一对粗粗的眉毛,眼睛是精馏馏的,鼻子像蒜头,嘴唇厚得有点蠢,脖子细长细长,感觉像木偶的脑袋没按好,一碰就会断下来。单明明挺得意,他想,可惜中国没有狂欢节,不然他真可以装神弄鬼吓唬人。 总之,单明明对自己的帽子很满意。非常满意。 第二天早晨,单明明把帽子藏在书包里出门,到聋老太家的院门口才戴上,一路叮当着穿过院子去见杜小亚。正在院子里做甩手功的聋老太看见单明明的这副打扮,惊得往后猛一退,差点儿没绊个跟头。 单明明胜利地叫一声:“杜小亚,看看我的帽子吧!” 杜小亚奔出来,先是一愣,然后笑得喘不过气,说:“单明明,你简直像个……像个……” 单明明说:“像鬼,还是像巫婆?” 杜小亚说:“不行,你不能这样子去上学,人家会把你当神经病。” 单明明不在乎地:“我管别人怎么看呢,我喜欢就行。” 杜小亚为难地:“可是,可是……” 单明明催促他:“戴上你的帽子,走吧,不然要迟到了。”杜小亚回屋里戴了一顶灰格的鸭舌帽,忧心忡忡伴着单明明去学校。现在的问题不是他自己被人当异类,是单明明怎么面对别人目光的事了。他不明白自己的好朋友怎么了,干吗非要别出心裁把自己装成一个小丑样呢? 单明明果然是一路招摇过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诧地落在他头上。一二年级的小孩子甚至兴奋不已地跟在他身后,一路簇拥着他到校,好像滑稽剧团的大演员今天光临学校演出。相比起来,戴着灰格鸭舌帽的杜小亚非常朴素,也非常普通,没有人肯把注意力跳过出众的单明明而注意到他。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单明明怪模怪样地走进校门,英雄一样地穿过校园主干道,昂首挺胸地上楼,迈进教室,在一片笑声中刚要坐到座位上,班主任文一涛已经得到消息,一脸愤怒地站到了教室门口。 “单明明,你出来。”文一涛一字一句简洁地命令。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唰地投向单明明。有人是胆小担忧,有人略表同情,也有人干脆幸灾乐祸。唯有周学好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朝窗外结结巴巴喊一声:“文文文老师!” 文老师的眼睛根本不朝他看,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周学好只好坐下,低垂了头,手掌一个劲地对搓,嘴里发出咝咝哈哈的声音,活像天气冷到肢体快要冻僵似的。 单明明不慌不忙地扶一扶头上的帽子,站起身,带了一后背的目光,摇晃着肩膀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他甚至骄傲地回身,向全班同学慢慢地扫视一眼。他是故意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表明他是个有胆气的人,他有权利决定自己每天的衣着装扮。 文老师一俟他出了教室,马上转身往楼梯口走过去。单明明不待他招呼,一声不响跟着他走。文老师在靠围栏的地方站住,手搭在栏杆上,眼睛不看单明明,看远处的天,声音平静地说:“单明明,我不请你到办公室,也不在教室里当同学的面给你难堪,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这样惊世骇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觉得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太过寂寞,想要制造一个奇迹或者新闻?想进入吉尼斯纪录?想学学美国的那些球星明星?” 单明明满脸严肃地回答:“我头冷。” “头冷?”文老师吃惊地重复这两个字。“现在才是秋天,棉衣还没有穿上,你身上不冷,反而会觉得头冷?” “我真的是头冷。我想戴帽子。” “你不会是生病吧?”文老师异样地朝他看看,伸手要摸他的脑袋。 单明明大叫一声,双手紧紧地护住了头部:“不行!你不能拿走我的帽子!” 文老师愣了半天,仿佛为单明明近乎神经质的举动感到不安。片刻之后,他换了一种比较柔软的口气:“好吧,单明明,你可以戴帽子上学,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能干涉。可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可不可以换一顶比较正常的帽子?比如说,像杜小亚今天戴在头上的那种?” “不。”单明明果断地摇头。 “为什么?做一个正常一点的人不好吗?” “不。”单明明第二次说。 “如果你家里没有那样的帽子,或者你爸爸不愿意给你买,我可以送你一顶。” “不!”单明明大声叫起来,眼泪已经有一点在眼眶里转动。 “单明明!”文老师也动了大气,厉声地喝了一句:“如果不换掉这顶帽子,你今天就不要上学!你给我回家!” 单明明僵持片刻,倔强地一扭身,大步往楼梯下走。文老师迟疑一下,跟着飞快地追上去,在二楼的拐弯处抓住单明明的胳膊。 文老师说:“单明明,我们都不要赌气了,我知道你一向都不是那种喜欢出风头的孩子,在老师的心目中,你虽然调皮,虽然成绩不够优秀,可是你朴素、本分、厚道、善良,老师一直都喜欢你身上的这些品质。今天你敢戴这样一顶帽子上学,不会是心血来潮,肯定有原因的。能够告诉我原因吗?” 单明明咬着嘴唇,目光在文老师的肩膀和墙壁之间游移。 “说吧。”文老师目光柔和:“你要相信我的理解能力。如果需要,如果可能,老师会帮助你解决困惑。我知道你的心里未必有你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当你戴着这样一顶帽子走进学校的时候,你肯定下了非凡的决心,付出很大的勇气。那么,我想听听你付出这种勇气有没有必要。让我来做个判断好不好,单明明?” 单明明终于崩溃了他的防线,对老师说出真话:“我只想让大家注意我,不要去注意杜小亚。” 文老师表示惊奇:“为什么呀?杜小亚的样子很特别吗?” 单明明说:“他做了化疗,头发都掉光了。他不肯戴帽子上学,怕别人知道他是秃子,笑话他。” 文老师张大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说:“真对不起,我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事。那天我到医院看他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是很好。” “就在昨天才掉光的。” “你们是好朋友,所以你要牺牲自己,让他快乐,对吗?” 单明明目光垂下去,点一点头。 文老师伸手在他的帽子上抚了一下:“真不容易啊,想出这样的办法!做这顶帽子也需要独具匠心呢。花了你很长的时间?” 单明明咧嘴一笑:“不,很快。” 文老师也笑笑:“只是你不该不告诉老师,因为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帮助杜小亚,人多力量大呀!再说,杜小亚是我们班级的一员,他有权利被大家照顾。” 单明明恳求说:“如果校长逼我脱掉帽子,你要帮我说话。” 文老师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他拉起单明明的手,带他上楼,一直把他送到教室。 下午放学的时候,文老师走进教室宣布:单明明和杜小亚可以回家,其他同学一律留下。 杜小亚惴惴不安地走出教室,问单明明:“为什么单单要让我们两个走?是我们犯错误了吗?” 单明明也觉得奇怪,但是他不想让杜小亚心里担忧,他拍拍书包说:“反正都是做作业,留在学校做、回家做都一样。” 杜小亚嘀咕道:“总是怪怪的。” 第二天上学,单明明戴着他怪异的帽子和杜小亚并肩走进教室,惊讶地发现全班同学已经提前坐在了座位上,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顶俏皮的棒球帽,女同学的是红的、黄的、橙色的;男同学是白的、蓝的、米黄的。再看讲台上,文老师笑眯眯地靠黑板站着,头上同样一顶棒球帽,是黑色的。 单明明和杜小亚起先站在教室门口,左看右看,不知所措。后来聪明的杜小亚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脸上蓦然腾出淡淡的红晕,眼睛里就有了一种异常的水气。 文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手里托着两只多余的帽子,一只是咖啡色,一只是草绿色。文老师笑着对他们两个说:“欢迎加入帽子班级!请换上我们的班帽。” 单明明和杜小亚接过帽子,互相看看,刹那间都明白了对方要做的是什么。然后,单明明抬起手,一把抓掉头上带铃铛的黑绒帽,揣进口袋,又把那只草绿色棒球帽端端正正戴上。接下来,当全班所有同学的面,杜小亚红着脸脱下他的鸭舌帽,换上咖啡色棒球帽。全班同学都看见了他的丑陋无比的秃头,但是大家都一声不响地坐着,没有发出一点点异常的响动。 帽子在大家头上盘踞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杜小亚去世,没有一个人摘下来过。女同学们喜欢每天交换着帽子戴,各种颜色都尝试一遍,求得新鲜感。男同学总是笑她们“臭美”。上课的时候,教室里那一片帽子的森林整齐划一,非常壮观。集体做课间操的时候就更是了不得了,无论朝前转后还是弯腰立正,帽子的方阵总是气势压人,成了操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幕大戏。就连体育老师高放,受这种气势的鼓舞,喊操的声音都比从前来得更加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