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冲喜 大魏三年春,广元府临仙镇,大红喜字挂满了十里长街。 满院子等着接亲的婶娘媳妇都干瞪着眼,门口的媒婆已经叫了半个时辰,声音都要哑了,“哎哟我的好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两边庚帖也换了,彩礼也收了,新郎可都等了半个多时辰了,这说得好好的,您可千万不能反悔啊!” 室内一片死寂,手里捏着大红盖头,杏眼蓄着淡淡的哀愁,就是不出声。 媒婆慌里慌张地在门口来会彳亍,心里暗暗叫苦,早知她就不接这门亲事了,今儿这亲要是接不成,她那名声可就彻底碎成渣了! “好姑娘,我……我求你了成吗?”媒婆苦着脸,扒着窗户往里看,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瘦弱乖觉的人影坐在床边,不看还好,一看越发急了,“好姑娘,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亲事您当初也是点了头的,怎么事到临头却反悔了呢?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明溪月朱唇一抿,蹭地站起来,再也控制不住,怒气冲冲地抓起红盖头砸向窗户。 “我呸!当初我点头是要嫁给朱家大公子,不是要给朱家那个病秧子冲喜!” 明溪月声音清脆含怒,秀气的眉凌厉得像箭一样,带着煞气,“要不是下人说漏了嘴,老娘就被你们骗婚了是不是!什么姻缘天定,什么百年好合,我呸!你嫁去吧!” 媒婆大惊失色,差点给她跪下,“不是,姑娘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我说是跟朱家结亲,问你愿不愿意,是你自己迫不及待答应的,怎么能怪我呢?” “哼,”明溪月气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吗?交换庚帖的时候我看过了,那上面分明就是朱云城的名字,怎么今儿敲锣打鼓过来接人的确实他朱云容?” 媒婆被噎了一下,讪讪道:“可,可你都已经收了彩礼,这要是不嫁,你爹娘的面子往哪儿搁?再有你那妹妹……将来可不好嫁人啊。” 现下初秋才过,秋老虎正待发威,明溪月心里也跟猫抓似的,见血淋漓。 “那你让我妹妹嫁去!”明溪月冷冷道。 “这是什么话?” 媒婆还没出声,一道尖锐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就跟毒刺般扎进明溪月耳中。 明家大夫人被一个丫鬟搀着急匆匆过来,那深红色绣荷裙擦过角落的花盆,蹭落了两片薄菊叶子。 两排家丁鱼贯而入,在门前规规矩矩地站定。明家大夫人冷眉一竖,严肃地停在门前,戴着宝戒的手一把拍向门口。 “开门!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你做主的份儿!今日你就是死了,尸体也得送到朱家去!你要不去,让浅浅将来怎么见人?她是你的妹妹,你就这么害她?” 明溪月一阵心寒,她素来知道母亲偏心,可就连终身大事,母亲也能如此武断。 “娘,我不要嫁给那个病秧子,”明溪月咬唇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明大哥。” 她从小就喜欢明大哥,他健康爽朗,温柔体贴,对下人体贴,对兄弟温厚,同她也是青梅竹马。 他们本就是公认的一对! 明家大夫人沉着脸,她早知道会东窗事发,但没想到会发在现在。 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明明她已经派人叮嘱过?明家大夫人恨得牙痒痒,这人千万别叫我抓住了,否则定要扒了他的皮! 还有那彩礼她是绝对不会退回去的,这些都是她给浅浅的嫁妆呢。 “明溪月,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现在立马给我滚出来,”明家大夫人目光一闪,“你妹妹好心给你添了妆,就为了让你嫁过去好过点,你不体谅你妹妹心意就罢了,难道连你父亲都不管了吗?” 明溪月身体一震,“爹……他怎么样了?” 明家大夫人冷笑,“怎么样?听说你拒绝上轿出尔反尔,他气得差点昏死过去!” 媒婆见机行事,立刻又道:“是啊姑娘,今儿事情僵着也不是个办法,不然您先过去,有什么问题咱们之后再说?明老爷要是身体不适,你还不得让全镇子的人骂不孝啊。” 不孝。 好沉一顶帽子。 明溪月苦涩一笑,看来,她今日是不嫁不行了。 媒婆不厌其烦地劝说,大夫人还在外等着,不耐烦了,眉目间的戾气与厌恶越发突出。 “明溪月!我警告你,今日要不是看在你大喜日子我不想给你难看,现在就让人闯进去把你拖出来了!别到时候闹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丢的是你爹的人!” 难看,难道现在母亲带着家丁要赶她出门的姿态,就不难看吗? “不用了,”良久,明溪月捡起地上的红盖头,她凝视着那盖头上自己一针一线绣出的龙凤呈祥,眼中泪光闪烁,“我嫁。” 明家大夫人这才脸色好些,手指一扬,让差点动手的家丁散开,却没离去,“快点出来,别浪费时间,晦气。” 尖锐的语气让明溪月心下一颤,她苦笑着盖上盖头,足下似有千斤重。 她深吸口气,在原地踌躇片刻,门外又传来不耐烦地催促,明家大夫人粗暴地拍打门框,声音格外刺耳。明溪月闭了闭眼,从梳妆台里拿出了一把剪刀,藏进袖中,开门走了出去。 她的绣工极好,这一套龙凤呈祥的风凤冠霞帔无一不是她亲手置办,衣角的璎珞随风而动,空气里弥散着她尽心调制的梨花香。 沁人心脾。 明家大夫人见她终于出来,微松口气,立刻给媒婆使眼色,“还不赶快把人送走?” 媒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急着送女儿出嫁的娘,这哪是嫁女儿,分明是送仇人嘛。媒婆心下复杂,忙上前一把抓住明溪月的胳膊,暗叹口气。 “姑娘,认命吧,朱家二哥身体累弱,可大小也是个公子,再说他娘家……” 媒婆边劝边走,迎亲的丫鬟小厮们也齐齐松了口气,搀扶新娘的朱家婶娘勉强带笑,把人急着扶走。 明家大夫人也没闲着,仍旧带着家丁在后面亦步亦趋,就怕明溪月突然反悔。 但明溪月平日性子火辣,此刻却极为平静。 平静得好像换了个人。 敲锣打鼓的声音再度响起,送亲的宴会上满是欢声笑语,明溪月走过铺满红地毯的抄手游廊,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剪刀。 行至正堂外,人渐渐多了起来,明溪月嘴唇泛白,无言地被送到门口。 阶梯之下,停着一匹温驯的母马。 盖头盖着,明溪月看不见马上的人,只听见了几声轻咳。 那声音并不沉闷恶心,不似夹着痰的,或许是四周乌糟糟的笑声跟他娘的训斥太过刺耳,明溪月竟觉得这声音竟有几分清脆悦耳。 她苦笑了一下,声音好听有什么用,朱云容今年十九,据大夫说都活不到二十岁。 她这一嫁过去就要守寡的命,后半生就要孤独地被困在朱家墙垣中,变成人尽皆知的笑话了。 这本不是她的命运,明溪月看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旁边还要个人搀扶着,眼里的悲意也越来越沉,几乎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呼一声“新娘子来咯,放鞭炮咯”,直直撞向朱云容。 朱云容想避开,扶着他的小厮却没反应过来。 小孩不过五六岁,力气并不大,可朱云容被他一撞,身体竟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跪下了。 放鞭炮的人没有注意,火折子吹开点了鞭炮,伴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鞭炮声是不是太响了? 门口怎么那么安静? 明溪月目瞪口呆,到了眼角的泪愣是没流出来。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新郎官,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新郎官显然也惊呆了,正抬着头看她,鲜红的锦缎将他那白皙的皮肤衬得越发惹眼,一看就知道是身有不足。 十九岁的病秧子,据说打小被当成女孩儿养的,娇贵着呢,好在并没有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长得还算斯文秀气,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眼睛还很懵懂,像是半点不通世事,结结巴巴地对着她说:“娘、娘子,我来接你成亲。” 明溪月盯着他半晌,嘴角一抽,被这滑稽的一跪跪走了泰半悲愤,留下了一半的无奈。 许久,明溪月叹口气,到底不忍让他继续在众人面前跪着,丢自己的人。 她俯下身,压着自己的没好气,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两人额头却不经意地撞了下。 朱云容看着她的细长的手指,有梨花香飘进鼻子里,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明溪月顺手替他掸去膝盖上的灰尘,自然而然地将一截红绸缎塞进他手里,无奈地叹道:“我嫁给你就是了,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罢了,嫁给一个要死的病秧子守寡,总比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糟心好。 再说这男人看着没什么心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跪下了,傻不傻?以为她是观世音下凡普度众生吗? 估计整个大魏朝也就出来这么一个,说不定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真可怜。 明溪月满眼怜悯,朱云容嘴角微抽,余光瞥那小孩。 小孩儿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害羞地捂脸,“哎呀呀,新郎官跟新娘子牵手手、过家家啦!” 第二章 洞房 明溪月在洞房里等了一个时辰。 人生三大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明溪月摸着大袖襦裙上的交缠花枝,交颈的鸳鸯于花枝下游动,碧波荡漾,栩栩如生。为了这件嫁衣,她当了外祖母留给自己的紫金珠,一针一线连夜赶工,就是为了今日。 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连是如何拜堂的都忘了。 大红喜堂里人很多,明溪月的脚好像踩在云端上,灵魂在空气里飘飘荡荡,一回神,她已经在婚房里坐了许久。 那个走三步要倒两下的病秧子夫婿竟然还没有过来,明溪月不无阴暗地想,别不是在前面喝酒给喝死了吧? 那她这冲喜冲的,赶明儿就得给人赶进山里的尼姑庵里度过后半生了。其实那样也不错,清清静静的,现如今朝堂还给和尚尼姑发补贴呢。 明溪月心里不平静,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抠着粉嫩的手指甲,一不小心袖子里藏着的剪刀啪嗒一声掉了出来,险些砸中她的绣花鞋。 明溪月瞬间回神,立刻伸手去捡剪刀,谁知一弯腰,盖头又掉地上了。她心烦意乱地嘟囔一句“麻烦”,又用另一只手去捡盖头。 就在此时,新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朱云容安安静静地走进来,那身红衣明艳如火,衬得他那皮肤越发雪白,像是面粉成了精。这“面粉精”一进来就看到明溪月蹲地上,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拎着盖头。 剪刀锋利,冒着寒光。 朱云容目光缓慢而平静地落在那盖头上,绣工精湛,鸳鸯戏水,很漂亮。 然后他的视线慢慢往上,落在了明溪月的脸上。 那并不是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容,却清丽脱俗,杏眼黛眉,眉毛画得不好看,像是手指碾了锅底灰随手抹的。凝鼻皙肌,额心的红色牡丹花钿饱满盛开,很好看,就是花瓣只画了一半。 他在打量明溪月的时候,明溪月也在打量朱云容。 不知是不是明溪月的错觉,从下往上看,朱云容竟有几分苍翠挺拔、芝兰玉树。 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什么问题,眨了眨眼,下一秒,这病秧子就捂着胸口嗽得直翻白眼,眼见着就要昏死在地上了。 明溪月一惊。 不是吧?她就看了他一眼,至于反应这么大?她长得很吓人吗? 明溪月一面无语,一面伸手扶他,“欸?你没事吧?不是,你咳什么啊?我可没欺负你啊!” 明溪月着急忙慌把人往桌子边扶,伸手倒了杯水给他,捏着下巴就给人灌,“快快快喝口水,顺顺气!” 朱云容猝不及防,“咳咳咳咳咳!” 我去! 呛着了! 明溪月倏地松手,不好意思地拍他后背。 她打小力气大,这会儿心下一急,没收住力,啪的一声,朱云容给她拍趴下了,脸直接撞上桌面。 气氛一瞬陷入死寂。 明溪月动作僵住,良久,她小心翼翼把人从桌面上“拔”起来,尴尬问:“那个,朱二哥?你没事吧?” 朱云容肩膀起伏,似乎是深吸了口气,而后慢慢坐直了身体,白皙病弱的面孔抬起,眼睛直勾勾盯着明溪月,“你说呢?” 明溪月局促不安,“不好意思哈,我这人一紧张,就控制不住力气。” 他知道。 明家大姑娘,天生怪力,两岁掰断湘妃竹,七岁踢碎太湖石,十三岁为了控制力气练习刺绣,到十五岁前捏碎了上千根绣花针。 今年十七岁,据说已经力能扛鼎。 而人尽皆知,他朱云容是整个镇上最“柔弱可欺”的朱家二公子。 父亲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话,要强弱互补才能余生无忧,遂暗地里主持了这一场“骗婚”。 余光瞥了眼地上的剪刀,朱云容坐着抬眸,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茫然,无辜地问:“娘子方才是在干什么?” 明溪月被这身“娘子”喊得心塞,看看躺在地上那冷冰冰的剪刀,出门前准备来个鱼死网破的心不知何时焉了。 算了算了,这病秧子好赖是个公子,今儿一见面又给她行了跪拜大礼,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大公子是条件好,又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哥哥,但现在…… 有缘无分罢了。 “没什么,”明溪月性格没那么矫情,苦笑着捡起剪刀,坐在床上,将剪刀随手一扔,叹道,“这不是,盖头还没做完,我改改线。” 剪刀“哆”的一声钉在梳妆台上,镜面晃了晃,朱云容的眼珠子也跟着晃了晃,盯着入木三分的剪刀眼皮轻跳。 “天色已晚……”朱云容故作镇定,突然有点后悔不让喜婆过来了。 他心想明溪月不是自愿嫁的,想必喜婆那一套交杯酒、摆果子之类的她也不喜欢,朱云容便把人都遣散了。 明溪月漫不经心地点头,她性格不惯扭捏,家里母亲偏爱妹妹,虽未虐待她,却也没有给她更多的关爱。她在自己那一方小院子里为非作歹,偶尔跑出府里玩耍,脾气不似妹妹那般温婉可人,礼数也不够周到,甚至有些莽撞。 既然认命了,明溪月也不纠结,将喜被一掀,豪迈地说:“来吧,不是要冲喜吗?” 朱云容手一哆嗦。 朱云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定定神。 朱云容冲她笑得谦虚而谨慎,“天色已晚,娘子好生休息,为夫突然想起书房里还有一碗药没喝,就不打扰娘子了。” 朱云容的院子是个独院,书房主卧连带厨房、院子都有。 他好清静,里面也没有外人,想住哪儿便住哪儿,新婚之夜就算在书房待一宿,也不怕人知道。 明溪月愣了愣,就看着朱云容逃也似的离开,那小跑步的样子倒别有几分精神。还没反应过来,那传说中的病秧子已经没了踪影。 什么情况? 明溪月不明所以,看着廊庑下的红灯笼,突然福临心至。 嘶,他该不会是……不行吧? 书房。 朱云容推门而入,反手将门闩插上,坐在书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擦擦头上的冷汗。 窗户打开,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翻身而入,似笑非笑看着朱云容,“二哥儿,洞房花烛夜,怎么好让新娘子独守空房?” 朱云容掀了下眼帘,狠狠白了他一眼,头先那温温和和仿佛没有脾气似的模样忽然远去,半讥半讽地冷笑。 “那你不如去问问她,怎的我一进门,她先给了灌了半壶水,又锤了我一拳,再一剪刀穿透梳妆台是什么意思?”这特么不是威胁是什么?! 还“冲喜”? 朱云容简直无力吐槽,这是要冲掉他半条命吗? 他上辈子好歹看了那么多古装剧,但凡是个冲喜的姑娘,哪个不是嫁之前吃十吨苦嫁之后受百顿罪? 好家伙,明溪月这分明就是胭脂虎女霸王! 你看她秀秀气气的一笑,那眼角的威胁呼之欲出!你看她掀被子的挑眉,那手掌间的杀气扑面而来! 再不跑是留着挨揍吗? 朱云容一想起那被剪刀刺穿的梳妆台,脸都青了。 男子憋了憋笑,轻咳道:“可我听说明家大姑娘虽然力气大了点,但性格还挺好,打小就喜欢惩恶扬善?” 朱云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譬如六岁的时候一拳把原主打死,然后让我鸠占鹊巢?” 要不是因为这阴影,他刚才至于在新房外吓得两腿打战吗?! 男子一偏头,乌发半披,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调侃他,“若不是他一拳打死原主,你哪来的机会重生?人呐,要学会感恩!人家虽然不小心打死了原主,可起码是救了你一条小命,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不是天经地义?” “你可闭嘴吧!” 朱云容抄起桌上的书砸过去,没好气道:“现在怎么办?原主大哥可不是个善茬,要是知道他老爹把自己的小媳妇冲给我了,科举回来还不掐死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以为中举人正那么简单?”男子摸了封信出来,丢给他,意味深长道:“他是不是能平安抵达京城,还是个问题呢。” 朱云容心下一动,将信将疑地打开信。 一目十行地扫过之后,朱云容面露讶色,又低头再看,“山贼?” 但凡入京科举的读书人,总要成群结队长途跋涉,按理说沿路山贼是不会打劫这些读书人的,这可是重罪。 朱云容微微蹙眉,“你确定人死了?” 男子勾唇,眉眼清冷,“从那么高的山崖掉下去要是都不死,那他的命还挺大。不过,再大的命又如何呢?也不过动动手指的小事。” 朱云容往后一靠,贴着椅靠,余光一瞥,视线落在了书房门上贴着的大红双喜,默了片刻。 “死要见尸,”他捏了捏修长渐细的手指,骨节稍显狰狞,指甲掐着扶手上涟漪般的细纹,缓缓道,“把人头送回来。” “真狠。”男人轻笑,“比你那怪力小媳妇狠多了了。” 朱云容脸色一垮,捂脸叹道:“别提她了,真的。” 一提起她,朱云容就背疼。 亏得他身强体壮,那一巴掌要换了原主,能直接拍去半条命。 不过……人力气是大了点,可性格倒是蛮可爱的。 翌日,朱云容收拾齐整,来到新房之外,敲了敲门,轻咳道:“娘子可醒了?” 门里没人回答。 朱云容又敲了敲。 “你干什么呢?”明溪月的声音却从后方传来。 “今早要去给父亲敬茶……” 朱云容堆砌虚弱的笑回头,表情骤然凝固。 明溪月一身劲装,仿佛八十年代黑白电影里的香港女打星,腰上拴着个腰带,脖子上还套了个扛沙袋才会用的帕子,头顶一人高那么大的巨石,正疑惑地盯着他。 朱云容咽了口唾沫,在石头的阴影里强颜欢笑,“娘子这是在?” 这块石头,怎么跟院子里那八个人才抬进来的太湖景观石那么像? “哦,这个啊,”明溪月将石头一扔,轰隆一声,太湖景观石砸进水池子里,炸出巨大的水花,地面随即晃了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晨练来着,见笑。” 朱云容手指轻颤,深吸口气。 真、真的猛士,敢于直面剽悍的娇妻! 第三章 娘子真棒  ” 第三章娘子真棒 朱家只有一个父亲,便是朱家县令,年已不惑,昨日明溪月盖着盖头,又心神不属,并未看清县令的模样。 朱县令穿着官府的样子她是见过的,严肃极了,眉心常常蹙着,惊堂木一拍,山头上穷凶极恶的亡命徒都要抖三抖,她有些怕他。 她来到正堂,朱县令今儿休沐,穿着一身常服,深色锦袍,不过面料不是很新,看得出来穿了很久,不过样式还是很附和当下审美的。 明溪月昨日已经想通了,尤其在朱云容离开之后,她的心里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虽然朱云容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朱云容,但现在看来,他们两个好像也不是不能相敬如宾。过日子嘛,再波澜壮阔的意难平,最后都会变成财米油盐的平常心。 书童小万扶着朱云容跪下,明溪月谨守礼节,也跟着跪下。下人递上茶水,明溪月捧起茶水道:“父亲请喝茶。” 朱县令全名朱士林,别看他面色严肃,不过是因为长年累月的案件给折磨出来的假象。实际上,朱县令是个极为随和之人。 他有些紧张,他昨儿才知道明溪月好像并没有同意这门亲事,迎亲的仆妇将所见所闻传达给他,朱县令又惊又怒,又可怜明溪月这孩子。 明家大姑娘不受宠,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不受宠到这种“被骗婚”的地步,也未免太过了。 倒叫他也下不来台,既不好去怪罪亲家自作主张,也不好明说这事委屈她了,说出来,万一这姑娘说要退婚,那他的儿子岂不成了整个朱家镇的笑柄? 朱县令端茶的手都在轻轻颤抖,“好好好,我喝,蕊儿别跪着了,快起来,地上凉。” 明溪月眼观鼻鼻观心,眼底映着膝下蒲团,“父亲不曾喝茶,儿媳不好起来。” 这是尊长辈之礼,明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第一日的礼数却必不能少,免得叫人笑话明家商户粗俗。 朱县令有些许尴尬,赶紧抿了一口茶水,而后就让丫头把两人扶起来,坐在左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朱家没有主母,一应规矩本该是由主母来说的,两个大男人实在不好细述那些家长里短。 一时间,正堂里静得有些尴尬。 片刻后,朱县令还是没能忍下去,结结巴巴说:“好孩子,今后朱家就是你的家了。家中没有女儿,往后就得你来当家,你若有什么缺的要的,尽可开口。回头就让管家把家里的府库钥匙跟账簿给你……你也不必拘谨,我们家中没有立规矩这回事,你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 明溪月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朱县令会说出这种话。 她心里对朱县令到底是有怨言的,可听了朱县令这明显讨好的话,她心里又很不是滋味。顿了顿,明溪月道:“父亲放心,孩儿省得。一定牢记儿媳本分。” 朱云容这才轻咳一声,病恹恹道:“爹,您今儿不去衙门吗?” 这么尴尬,就别待着了,我都替您臊得慌。 朱县令早就坐不住了,朱云容一开口,他立刻“突然想起来”,“唉,对!衙门还有好多公务要处理,本官还真不能在府里久待,云容啊,”朱县令朝自己小儿子挤眉弄眼,“儿媳妇才来咱们家,你带她四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知道吗?” 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儿啊,你可要把握住啊!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啊! 朱云容但笑不语,他爹对公堂事务倒是理得分明,可自家事儿就是糊涂。人家姑娘并不是真心实意来咱们家的,就是赔着笑也未必会喜悦半分,何必呢? 反正换了自己,朱云容肯定是恨不得把朱府上下都掀翻了。 他自理所当然地想着,等朱县令一去,明溪月必定会冷着脸脱手而去,不待理会。 谁知事情竟不是这样。 目送朱县令离府,明溪月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白白净净的脖颈跟侧脸被阳光照着,杏眼默默落在方才下跪的蒲团上,瞧着上面吉祥如意的花纹,一语不发。 她唇上不涂胭脂,带着正常的淡粉色,直直地抿成一条白线,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朱云容又闻到那股子幽香,鼻尖动了动。 他猜明溪月定然实现他那个死鬼大哥了,朱家大公子风流倜傥,学识渊博,出趟门能招惹一街的狂蜂浪蝶。从前两家是邻居,朱云容还未穿越过来时,还听说两家的主母定过娃娃亲。 不过年代久远,两家主母先后去了,如今自然是做不得数。 明溪月心里也憋闷,倘使朱县令对她严词厉色,她还恨得理直气壮些。谁想朱县令倒不拿大,也不立规矩,说话小心翼翼赔着好,却教她如何气得起来? 明溪月静坐一会儿,又怪难受的,一转头,却发现朱云容正盯着自己,眼睛亮亮的,像发光的宝石。 就是那面皮白得渗人。 明溪月:“……” 朱云容正在疑惑那股子幽香到底打何处来,没成想明溪月突然回神,倒把他弄得一怔,虚虚地笑了一下,“娘子还没用早膳,不如我们先去饭堂用些早饭如何?” “好,”明溪月微微皱眉,起身道,“二哥儿先请。” 她叫他二哥儿,不叫相公,怪生疏的。朱云容还没说话,他那身边的书童先看不过去了。 “少夫人,您嫁了咱们家,虽说老爷不立规矩,可身为夫妻,叫一句‘相公’倒不为过吧?” 小万看不惯朱大公子,知道明溪月喜欢的并不是自家二哥儿,语气并不是很善。 明溪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隐忍又委屈的模样,杏眼却含了霜,那白皙的拳头“咔”一声传出动静。 朱云容暗道不妙,头皮一麻忙轻斥道:“二哥儿不好听吗?我就喜欢人家叫我二哥儿,轮得到你一个下人说嘴?” 明溪月怔了怔,抬头看他。 朱云容却没敢瞧她的眼睛,反而瞪着书童说:“咱们家唯一的规矩,便是尊卑有序,奴才管不着主子。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去茅房洗恭桶去。” 他底子病弱,呵斥人也没什么威力,情绪一激动,自个儿反倒闹个上气不接下气。 没把书童镇住,倒让让书童吓着了。 “哎哟我的少爷,您悠着点,小的这不随口一说嘛,”小万看他护着明溪月,心下咯噔,忙放低了姿态,“小的以后再也不胡言乱语了,您别生气。” 朱云容这才回过头,轻咳着说:“娘子别在意,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二哥儿多好听,我喜欢,你只管这么叫。府里往后就得靠你主持中馈,回头有那不长眼的在你面前说三道四,你只管教训,再有得寸进尺不听管教的,发卖了也无妨。” 他这话是说给明溪月,也是说给书童,说给满院子的下人听。 书童果然听懂了,脸色微变,看向明溪月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慎重与尴尬。 明溪月目光一闪,只冷淡地点了点头,并无什么表示。 两人紧接着便去了饭堂,婆妇们备了早膳,有清香可口的油炸芙蓉糕,精小细致,还有脆皮藕片,干净清爽,配些软糯香喷的西米粥,都是很清淡的,唯有角落里一盘酸豆角吸引了明溪月的视线。 明溪月是个重口味,看了眼桌上的酸豆角又很快把视线收回,沉默地开始用膳。 朱云容看了她一眼,回头道:“明日让王婶子准备些咸口开胃菜,那豆腐脑别总方糖,每日都是这些,倒有些腻歪了。” “可少爷不是一直都喜欢吃这些甜口的吗?”小万吃惊道。 明溪月动作一顿,只听朱云容道:“今日本少爷便是要换一种口味,轮得到你说嘴?” 小万悻悻,心里直犯嘀咕,他们少爷何时吃过咸口的豆腐脑?上回他好奇偷吃了一口,还被朱云容责怪没格调呢。 这回自己咋就换口味,也不要格调了呢?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传闻朱云容因常年带病,性格扭曲阴暗,对下人也常无什么好脸色。明溪月吃了口酸豆角,心想着这传言是有六七分对,但也没有这么夸张。 性格扭曲阴暗属实不至于,不过就是有些孩子气罢了。 她正吃着,忽然前面跑过来几个小姑娘,皆是府里的下人,身上穿着簇新的缎子,折叠荷花群,跑起路来像花朵儿在盛开,还挺好看。 只是她们神色匆匆,像是后头有鬼在追。 “二哥儿,王家姑娘过来了!” 朱云容皱了下眉头,“王家姑娘?”他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就要再问,就见一道火红身影雷厉风行地冲了进来。 明溪月也好奇地抬起头,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是红影闪过。 “啪”的一声,明溪月右脸发麻,碗筷乒乒乓乓被扫落在地,一声尖利地怒喝在耳边炸响。 “你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明溪月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歪着身体,怔怔回头,看着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你谁啊?”我们认识吗? 下人们也瞪大眼睛,竟无一个上前阻拦。 倒是朱云容先反应过来,上前拦住那姑娘,“王丹云,你怎可……”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红衣姑娘就神色惊怒地一把将他推开,“你别拦着我!今日我定要让这个朝三暮四的贱人吃点苦头!” 朱云容没有站稳,上身一仰,狠狠撞上桌子,脑袋刚好砸中瓷碗。 明溪月一眼就看见他头发丝里溢出的鲜红,手指一颤。 那红衣女子像是没长眼睛,抬手又要打下来,众人这才想起来帮忙阻拦,急得呼喊“住手”。 下一秒,红衣女子的手倏地被人抓住,动弹不得,她愣了一下,随即越发气急败坏,“你放开我!” 明溪月充耳不闻,只是慢慢站起来,抬起了手。 朱云容捂着脑袋,被簇拥着扶起来,才有些清醒,就看到这一幕,倒吸口凉气,“娘子……” 轻点儿! 啪! 话音未落,红衣女子就整个飞出窗外,以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里。 明溪月看他一眼,脸颊还火辣辣的疼,本想装一装贤妻良母,却没控制住本性,恶声恶气问:“干嘛?” 朱云容缓缓竖起了个大拇指,咽了口唾沫,“真棒!” 明溪月:“……” 第四章 娘子慈善 新房院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兰台”。 兰字取的是东方朔“明法令而修理兮,兰芷幽而有芳”的意思,听闻朱云容幼年聪慧异常,三岁便能掰着指头算百数之内的算术与度量衡,算盘打得啪啪响,读书几乎能够过目不忘。 想来朱县令原本对小儿子抱有的期待不下于大公子,可惜自六岁那年开始,这小儿子无端生了场大病,从此身体就一步步虚弱下去看,倒让大公子出尽风头。 因此这兰台也就渐渐没有以前那么热闹,尤其是在朱家主母去世后,就连自家人都未必会有几个闲人会往这儿跑的。 不过今日不同。 今天的兰台,人满为患。 丫鬟素碧僵硬地捧着热水,房间里鸦雀无声,房间外的走廊上、庭院中、花池边却几乎看不见落脚地。 “少夫人,”素碧胆战心惊地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明溪月,觉得两脚都在打战,“药……” 明溪月看了她一眼,素碧脸一白,猛地往后退了半步。 明溪月无语,她又不是暴力狂,怎有可能见一个打一个?至于这么害怕吗? 好生生的日子不过,谁想要闹个鸡飞狗跳? “我来吧,”朱云容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头上包了白布,大喜的日子活像是在给人奔丧,让丫头把东西放在洗脸架上,“你出去,让他们在外面候着,别乱说话。” 朱云容说话温温和和的,好像总是中气不足,看起来没有一点威慑力,可下人却听话得很,半点不敢轻忽。 素碧一走,朱二哥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这次走过屏风。 明溪月就坐在梳妆台前,没有人伺候她,她也没有带贴身的心腹,这会儿正自己一个人在给自己上药。 那白净的脸庞留了个大大的巴掌印,可见王丹云下手不轻,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朱云容想上去帮忙,但明溪月上药的动作行云流水,他也只好站在原地,“你没事吧?” 明溪月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想要压下自己满肚子邪火,毕竟他们才成亲一天,为了往后的太平日子,她必须矜持,必须礼貌,必须压制本性,彰显自己的宽容大度…… 去他娘的。 “朱二哥觉得我看起来像没事吗?”明溪月到底没忍住,那双杏眼含了霜,冷冷扎在镜子里的朱云容身上,“平白无故被个陌生女子杀到面前打了一巴掌,众目睽睽却没有一个上前帮忙,我应该没事吗?!” 朱云容缩了下脖子,“可我不是帮了你了嘛……” 明溪月呼吸一窒,盯着他那脸色看了数秒,忽然伸手揉了下额头,转身道:“你过来。” “你想干什么?”朱云容心下一惊,不会是想揍他吧? “你怕什么?”明溪月莫名其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那脑袋瓜也是倒霉,昨儿叫她拍了一掌,今儿又撞上瓷碗,弄得鲜血淋漓。 她这冲喜冲的,传出去就得落一个“扫把星”的名,这病秧子也太弱了点。 朱云容讪讪一笑,目光闪烁,心说原主就是死在你手上,你说我怕不怕? 他僵硬地上前,明溪月用脚尖拖了个小凳子放在面前,“你坐下,背对着我。” 朱云容也很听话。 过了会儿,他感到明溪月的手解开了药布,手指压着伤口拂过,那缕幽香又飘了过来。 朱云容想要回头看一看,却忽然听明溪月道:“伤口没有裂开,只是擦破了点皮,休息两日就好了。那个王丹云是哪家的姑娘,临仙镇似乎没有姓王的富户。” “那是我母亲娘家人,并不在广元府,打京城来这里探望我父亲,”手指动作很轻,明溪月似乎站了起来,用帕子擦拭他头发里的血,朱云容微微打直了身体,“她……同大哥感情很好。” 明溪月动作一顿。 朱云容故作不知,又继续道:“上月大哥进京赶考,她错过了,本来这段时日就要回京,不想撞上你跟我成亲。” “她为什么要打我?”明溪月越发不解,那个王姑娘要是跟朱大公子感情好,自己嫁了人,她不是该开心的吗? “呵,因为她性格单纯直接,”朱云容眼里掠过一丝异样,似笑非笑道,“或许大哥曾在她面前说起过你,让她产生了什么误会也未可知。” 明溪月听明白了,禁不住嗤声一笑,“这叫什么单纯直接?在别人家里打骂主人,这叫毫无教养、蛮横跋扈。” 朱云容暗暗点头,他也是如此想的。 “那一掌我收着力呢,顶多让她吃两口水,并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明溪月重新替他包扎好伤口,看着朱云容的后脑勺,眼前忽然划过先前朱云容挡在她面前的画面,心下一叹,“下次不必替我挡,你这么弱,回头若是一不小心死了,我成了寡妇倒也没什么,只怕别人会说是我克死了你,得不偿失。” 朱云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险些叫出来:什么叫成了寡妇倒也没什么?什么叫得不偿失?我死了你能得到什么?! 好在他忍住了,并且看了出来,他这新媳妇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性格火辣,分外耿直。 “她现在在哪里?”明溪月替他理了理头发,发质倒是极好,像水一样,柔顺舒适。 朱云容回头,明溪月站在窗栏下,明媚的阳光刺进来,在她周身打上一层朦胧的白光。他愣了愣,才道:“你想见她?不必如此,她定是误会了什么,我去解释便可……” “我才是这家主持中馈之人,”明溪月走到洗脸架上,净了净手,恬淡从容,“我也是为了嫁得如意郎君精心准备,潜心学过如何治家相夫的,便是为了将来能够当一个合格的娘子与夫人……即是冲着我来的,自然就要我去。” 朱云容一默。 再回神,明溪月却叫人搬了椅子坐在外头,旁边摆了茶几。茶烟袅袅,等朱云容在另一边坐定了,明溪月才说:“行了,把人叫过来吧。” 朱云容一时不解,“你要在这里解决?” 这么多人面前? 明溪月看他一眼,眼里似乎带着几分怜悯,“拭目以待吧,今儿这闹剧,有的审呐。” 朱云容觉得她话中有话,便也没有出声。不刻,那王丹云就被人请了过来,她身上换了件青衣素裙,面上肿得像猪头,两只眼睛瞪得浑圆,看见明溪月时却没有了先前的趾高气扬,反而有些害怕。 “王姑娘,请坐,”明溪月却波澜不惊道,“今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当着大家伙的面,明溪月想同姑娘说到说到。” 看她这么淡定,那王丹云反而不冷静了,张口就来,“我呸!我跟你这种女人没有什么好说的,识相的你就自己写下堂书,赶紧滚出朱家!” 朱云容脸色顿时一变,声音有些严厉,“王丹云,这里不是你王家!” 王丹云瞥他一眼,不以为意。 明溪月看出来了,这个王丹云对朱云容也没有放在眼里,她笑了笑,语气凉凉道:“王姑娘的父母就没有教过你在别人家做客要客随主便?如此毫无缘由指摘唾骂,敢问王姑娘,这可是贵家家教?” “你、你什么意思?!”王丹云怒不可遏,像个快炸开的葫芦,“你敢骂我没有家教!” 明溪月目光一厉,“有家教的人会在别人家做客时,对主人家动手动脚?有家教的人,会张口便是污言秽语宛若泼妇?有家教的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指手画脚形同跳梁小丑?” 王丹云气疯了,那双本来还算好看的凤眸几乎狰狞,“明溪月你个贱……” “你再骂一句试试!”朱云容忍无可忍,“无论如何她是你嫂子,长幼有序,你若还敢如此无礼放肆,我便写信给王家伯父,让他来管教你!” 王丹云顿时一僵,气急败坏地咬牙,“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他姓朱,凭他是朱家的二公子!是这朱家的主人!”明溪月怒声一斥,“按照大魏的规矩,就凭你今日推他一把,他就能一纸告上京城,让你身败名裂!” 气氛骤然一静,王丹云有些懵了,看看明溪月,却嘲讽道:“你敢!” 明溪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准备纸笔。” 朱云容微一挑眉,嘴角微扬,轻咳道:“小万,纸笔给我。” 王丹云目光一凝,还是不信,“虚张声势!” “我说,你写。”明溪月看了朱云容一眼,继续道:“今日之事,众目睽睽。父亲好歹是一府知县,想必这状纸应该可以直接投到刑部衙门才对。” 小万惊了一惊,看看众人,果然都是张口结舌。 怎么看起来,少夫人竟是玩真的? 不会吧,这才嫁进来头一天,就要把吏部侍郎的女儿状告到刑部? 可看那架势,朱云容有条不紊,近乎纵容地开始提笔了。 “有女王氏丹云,吏部侍郎嫡女,为人嚣张跋扈,做客他人府上之时殴打府中主人,致使主人家头破血流,命在旦夕……” 好一个“命在旦夕”。 朱云容笔下滴了一滴墨汁,抬头看着明溪月。 明溪月却若无其事,“恃强凌弱,不堪教悔。事后更是对主人家威胁谩骂,毫无歉意。暴戾恣睢,品行不堪,寡廉鲜耻,不敬长辈,毫无德行……” “等等!你不准写!不准写了!” 王丹云听得心惊肉跳,面上表情逐渐凝固,终于有些害怕了。这一纸状告上前,她便是丞相的女儿,少不得都要被御史弹劾。 她的父亲会打死她的! “你别写了,我……我不骂人就是了!”王丹云犹自愤懑,“再说我骂得有错吗?你就是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先前明明跟我大表哥情投意合,转头就跟我二表哥成了亲,你的德行就比我好吗?!” 明溪月默了默,突然冷笑,“是谁跟你造谣,我跟朱家大哥情投意合的?如果我真的跟他情投意合,放着身强体健的正常人不嫁不好吗?为什么要嫁给这么个病秧子?” 她刻意抹去了骗婚一则,多半是顾念往后便是一家人,不好下了朱家的面子。 朱云容神色复杂,想想倒没有计较那“病秧子”三个字了,娘子慈善,顾全大局,却着实委屈她了。 反正这些年在府里听见得也不少。 “因为!因为……因为……”王丹云愣了。 对啊,因为啥? 跟着病秧子,又继承不了家产,朱云容相貌又比不上大表哥,明溪月图什么? 王丹云不是傻子,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结结巴巴道:“可……可大表哥也提起过你,他们也说你们关系很好……” “这有什么?”明溪月砰一声将茶杯轻轻放下,不慌不忙地嘲讽道,“从前我们两家是邻居,故而有些交情。提起来又有何不对?” 王丹云傻眼,邻居?! “再说事过境迁,我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这结亲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定下的,两家换了庚帖,收了聘礼给了嫁妆,中间这么久的时间,倘或我跟大公子情投意合,大公子为何不站出来阻止?” “王姑娘,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在你面前挑拨离间,但此人着实手段高明,今儿让你这么一闹,怕是明儿整个广元府都知道,这临仙镇朱家从里到外都秽乱不堪。再过一段时间,怕是父亲的官位都保不住了吧?借着你的手,毁了我一家,好生阴毒!” 王丹云猛地倒吸口凉气,狐疑道:“这,不、不至于吧?” “今日若不把事情说清楚,我朱家,你王家,谁都洗不干净!怎不至于?故而为了保住我朱家名声,此事必要彻查!” 明溪月蹭地站起来,目光冰冷,神色严肃,掷地有声地说:“王姑娘,究竟是你要害我朱家,还是有人在你面前怂恿你大闹朱家?我劝你最好现在就说出来,不要真等到这一纸状纸送到京城,到时候,你可就要替这人背这黑锅了!” 王丹云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别人从来都是奉承她的,才把她宠得这样无法无天,哪里见过明溪月这样暴力又言辞锋利的女子? 她被明溪月的目光逼得节节败退,脸上痛得好像要炸开,顿时慌了,下意识向人群中的某个人看了过去。 明溪月眯起眼。 朱云容搁笔。 众人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脸色枯黄、蓄着胡须的中年人正瞪大眼睛呆立着,震惊地看向明溪月。 “周管家!”小万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你?!” 第五章 新郎不行 咕咚。 “天色已晚……”朱云容故作镇定,突然有点后悔不让喜婆过来了。 他心想明溪月不是自愿嫁的,想必喜婆那一套交杯酒、摆果子之类的她也不喜欢,朱云容便把随从等尽皆遣散,此刻委实后悔得紧。 明溪月漫不经心地点头,她性格不惯扭捏,家里母亲偏爱妹妹,对她常无好脸色,自然也没有给她更多的关爱。 她在自己那一方小院子里为非作歹,偶尔跑出府里玩耍,脾气不似妹妹那般温婉可人,礼数也不够周到,甚至有些莽撞。 既然认命了,明溪月也不纠结,将喜被一掀,豪迈地说:“来吧,不是要冲喜吗?” 朱云容手一哆嗦。 朱云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定定神。 朱云容冲她笑得谦虚而谨慎,“天色已晚,娘子好生休息,为夫突然想起书房里还有一碗药没喝,就不打扰娘子了。” 朱云容的院子是个独院,书房主卧连带厨房、院子都有。 他好清静,里面也没有外人,想住哪儿便住哪儿,新婚之夜就算在书房待一宿,也不怕人知道。 明溪月愣了愣,就看着朱云容逃也似的离开,那小跑步的样子倒别有几分精神。还没反应过来,那传说中的病秧子已经没了踪影。 什么情况? 明溪月不明所以,看着廊庑下的红灯笼,突然福临心至。 嘶,这新郎该不会是……不行吧? 书房。 朱云容推门而入,反手将门闩插上,坐在书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擦擦头上的冷汗。 窗户打开,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翻身而入,似笑非笑看着朱云容,“二哥儿,洞房花烛夜,怎么好让新娘子独守空房?” 朱云容掀了下眼帘,狠狠白了他一眼,头先那温温和和仿佛没有脾气似的模样忽然远去,半讥半讽地冷笑。 “那你不如去问问她,怎的我一进门,她先给了灌了半壶水,又锤了我一拳,再一剪刀穿透梳妆台是什么意思?”这特么不是威胁是什么?! 还“冲喜”? 朱云容简直无力吐槽,这是要冲掉他半条命吗? 他上辈子好歹看了那么多古装剧,但凡是个冲喜的姑娘,哪个不是嫁之前吃十吨苦嫁之后受百顿罪? 好家伙,明溪月这分明就是胭脂虎女霸王! 你看她秀秀气气的一笑,那眼角的威胁呼之欲出!你看她掀被子的挑眉,那手掌间的杀气扑面而来! 再不跑是留着挨揍吗? 朱云容一想起那被剪刀刺穿的梳妆台,脸都青了。 男子憋了憋笑,轻咳道:“可我听说明家大姑娘虽然力气大了点,但性格还挺好,打小就喜欢惩恶扬善?” 朱云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譬如六岁的时候一拳把原主打死,然后让我鸠占鹊巢?” 要不是因为这阴影,他刚才至于在新房外吓得两腿打战吗?! 男子一偏头,乌发半披,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调侃他,“若不是他一拳打死原主,你哪来的机会重生?人呐,要学会感恩!人家虽然不小心打死了原主,可起码是救了你一条小命,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不是天经地义?” “你可闭嘴吧!” 朱云容抄起桌上的书砸过去,没好气道:“现在怎么办?原主大哥可不是个善茬,要是知道他老爹把自己的小媳妇冲给我了,科举回来还不掐死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以为中举人正那么简单?”男子摸了封信出来,丢给他,意味深长道:“再说他是不是能平安抵达京城,还得看天意。” 朱云容心下一动,将信将疑地打开信。 一目十行地扫过之后,朱云容面露讶色,又低头再看,“山贼?” 但凡入京科举的读书人,总要成群结队长途跋涉,按理说沿路山贼是不会打劫这些读书人的,这可是重罪。 朱云容微微蹙眉,“你确定人死了?” 第六章 敬茶 男子勾唇,眉眼清冷,眼底匿着一股绿林煞气,不以为意道:“从那么高的山崖掉下去要是都不死,那他的命还挺大。不过,再大的命又如何呢?也不过动动手指的小事。” 朱云容往后一靠,贴着椅靠余光一瞥,视线落在了书房门上贴着的大红双喜,沉默片刻。 “死要见尸,”他捏了捏修长渐细的手指,骨节稍显狰狞,指甲掐着扶手上涟漪般的细纹,缓缓道,“把人头送回来。” “真狠。”男人轻笑,“比你那怪力小媳妇狠多了了。” 朱云容脸色一垮,捂脸叹道:“别提她了,真的。” 一提起她,朱云容就背疼。 亏得他身强体壮,那一巴掌要换了原主,能直接拍去半条命。 不过……人力气是大了点,可性格倒是蛮可爱的。 翌日,朱云容收拾齐整,来到新房之外,敲了敲门,轻咳道:“娘子可醒了?” 门里没人回答。 朱云容又敲了敲。 “你干什么呢?”明溪月的声音却从后方传来。 “今早要去给父亲敬茶……” 朱云容定定神,堆砌虚弱的笑回头,表情骤然凝固。 只见明溪月一身劲装,仿佛八十年代黑白电影里的香港女打星,腰上拴着个腰带,脖子上还套了个扛沙袋才会用的帕子,头顶一人高那么大的巨石,正疑惑地盯着他。 朱云容咽了口唾沫,在石头的阴影里强颜欢笑,“娘子这是在?” 这块石头,怎么跟院子里那八个人才抬进来的太湖景观石那么像? “哦,这个啊,”明溪月将石头一扔,轰隆一声,太湖景观石砸进水池子里,炸出巨大的水花,地面随即晃了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晨练来着,见笑。” 朱云容手指轻颤,深吸口气。 真、真的猛士,敢于直面剽悍的娇妻! …… 朱家只有一个父亲,便是朱家县令,年已不惑,昨日明溪月盖着盖头,又心神不属,并未看清县令的模样。 朱县令穿着官府的样子她是见过的,严肃极了,眉心常常蹙着,惊堂木一拍,山头上穷凶极恶的亡命徒都要抖三抖,她有些怕他。 她来到正堂,朱县令今儿休沐,穿着一身常服,深色锦袍,不过面料不是很新,看得出来穿了很久,不过样式还是很附和当下审美的。 明溪月昨日已经想通了,尤其在朱云容离开之后,她的心里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虽然朱云容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朱云容,但现在看来,他们两个好像也不是不能相敬如宾。过日子嘛,再波澜壮阔的意难平,最后都会变成财米油盐的平常心。 书童小万扶着朱云容跪下,明溪月谨守礼节,也跟着跪下。下人递上茶水,明溪月捧起茶水道:“父亲请喝茶。” 朱县令全名朱士林,别看他面色严肃,不过是因为长年累月的案件给折磨出来的假象。实际上,朱县令是个极为随和之人。 他也有些紧张。 他昨儿才知道明溪月好像并没有同意这门亲事,迎亲的仆妇将所见所闻传达给他,朱县令又惊又怒,又可怜明溪月这孩子。 明家大姑娘不受宠,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不受宠到这种“被骗婚”的地步,也未免太过了。 如此倒叫他也下不来台,既不好去怪罪亲家自作主张,也不好明说这事委屈她了,说出来,万一这姑娘说要退婚,那他的儿子岂不成了整个朱家镇的笑柄? 朱县令端茶的手都在轻轻颤抖,“好好好,我喝,溪月别跪着了,快起来,地上凉。” 第七章 朱士林 明溪月眼观鼻鼻观心,眼底映着膝下蒲团,“父亲不曾喝茶,儿媳不好起来。” 这是尊长辈之礼,明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第一日的礼数却必不能少,免得叫人笑话明家商户粗俗。 朱县令有些许尴尬,赶紧抿了口茶水,而后就让丫头把两人扶起来,坐在左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朱家没有主母,一应规矩本该是由主母来说的,两个大男人实在不好细述那些家长里短。 一时间,正堂里静得有些尴尬。 片刻后,朱县令还是没能忍下去,结结巴巴说:“好孩子,今后朱家就是你的家了。家中没有女儿,往后就得你来当家,你若有什么缺的要的,尽可开口。回头就让管家把家里的府库钥匙跟账簿给你……你也不必拘谨,我们家中没有立规矩这回事,你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 明溪月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朱县令会说出这种话。 她心里对朱县令到底是有怨言的,可听了朱县令这明显讨好的话,她心里又很不是滋味。顿了顿,明溪月道:“父亲放心,孩儿省得。一定牢记儿媳本分。” 朱云容这才轻咳一声,病恹恹道:“爹,您今儿不去衙门吗?”虽然今日是休沐。 这么尴尬,就别待着了,我都替您臊得慌。 朱县令早就坐不住了,朱云容一开口,他立刻“突然想起来”,“唉,对!衙门还有好多公务要处理,本官还真没习惯闲着,那个……云容啊,”朱县令朝自己小儿子挤眉弄眼,“儿媳妇才来咱们家,你带她四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知道吗?” 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儿啊,你可要把握住啊!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啊! 朱云容但笑不语,他爹对公堂事务倒是理得分明,可自家事儿就是糊涂。人家姑娘并不是真心实意来咱们家的,就是赔着笑也未必会喜悦半分,何必呢? 反正换了自己,朱云容定是恨不得把朱府上下都掀翻了。 他自理所当然地想着,等朱县令一去,明溪月必定会冷着脸脱手而去,不待理会。 谁知事情竟不是这样。 目送朱县令离府,明溪月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白白净净的脖颈跟侧脸被阳光照着,杏眼默默凝视方才下跪的蒲团,瞧着上面吉祥如意的花纹,一语不发。 她唇上不涂胭脂,带着正常的淡粉色,直直地抿成一条白线,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朱云容又闻到那股子梨花香,清甜微弱,鼻尖忍不住动了动。 他猜明溪月定然实现他那个死鬼大哥了,朱家大公子风流倜傥,学识渊博,出趟门能招惹一街的狂蜂浪蝶。从前两家是邻居,朱云容还未穿越过来时,还听说两家的主母定过娃娃亲。 不过年代久远,两家主母先后去了,如今自然是做不得数。 明溪月心里也憋闷,倘使朱县令对她严词厉色,她还恨得理直气壮些。谁想朱县令倒不拿大,也不立规矩,说话小心翼翼赔着好,却教她如何气得起来? 明溪月静坐一会儿,又怪难受的,一转头,却发现朱云容正盯着自己,眼睛亮亮的,像发光的宝石。 就是那面皮白得渗人。 明溪月:“……” 朱云容正在疑惑那股子幽香到底打何处来,没成想明溪月突然回神,倒把他弄得一怔,虚虚地笑了一下,“娘子还没用早膳,不如我们先去饭堂用些早饭如何?” “好,”明溪月微微皱眉,起身道,“二哥儿先请。” 她叫他二哥儿,不叫相公,怪生疏的。朱云容还没说话,他那身边的书童先看不过去了。 “二少夫人,您嫁了咱们家,虽说老爷不立规矩,可身为夫妻,叫一句‘相公’倒不为过吧?” 第八章 王家姑娘 小万看不惯朱大公子,知道明溪月喜欢的并不是自家二哥儿,语气并不是很善。 明溪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隐忍又委屈的模样,杏眼却含了霜,那白皙的拳头“咔”一声传出动静。 朱云容暗道不妙,头皮一麻忙轻斥道:“二哥儿不好听吗?我就喜欢人家叫我二哥儿,轮得到你一个下人说嘴?” 明溪月怔了怔,抬头看他。 朱云容却没敢瞧她的眼睛,反而瞪着书童说:“咱们家唯一的规矩,便是尊卑有序,奴才管不着主子。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去茅房洗恭桶去。” 他底子病弱,呵斥人也没什么威力,情绪一激动,自个儿反倒闹个上气不接下气,脸颊泛红,没把书童镇住,倒让让书童吓着了。 “哎哟我的少爷,您悠着点,小的这不随口一说嘛,”小万看他护着明溪月,心下咯噔,忙放低了姿态,“小的以后再也不胡言乱语了,您别生气。” 朱云容这才回过头,轻咳着说:“娘子别在意,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二哥儿多好听,我喜欢,你只管这么叫。府里往后就得靠你主持中馈,回头有那不长眼的在你面前说三道四,你只管教训,再有得寸进尺不听管教的,发卖了也无妨。” 他这话是说给明溪月,也是说给书童,说给满院子的下人听。 书童果然听懂了,脸色微变,看向明溪月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慎重与尴尬。 明溪月目光一闪,只冷淡地点了点头,并无什么表示。 两人紧接着便去了饭堂,婆妇们备了早膳,有清香可口的油炸芙蓉糕,精小细致,还有脆皮藕片,干净清爽,配些软糯香喷的西米粥,都是很清淡的,唯有角落里一盘酸豆角吸引了明溪月的视线。 明溪月是个重口味,看了眼桌上的酸豆角又很快把视线收回,沉默地开始用膳。 朱云容看了她一眼,回头道:“明日让王婶子准备些咸口开胃菜,那豆腐脑别总方糖,每日都是这些,倒有些腻歪了。” “可少爷不是一直都喜欢吃这些甜口的吗?”小万吃惊道。 明溪月动作一顿,只听朱云容道:“今日本少爷便是要换一种口味,你又来说嘴,可是皮痒了?” 小万悻悻,心里直犯嘀咕,他们少爷何时吃过咸口的豆腐脑?上回他好奇偷吃了一口,还被朱云容责怪没格调呢。 这回自己咋就换口味,也不要格调了呢?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传闻朱云容因常年带病,性格扭曲阴暗,对下人也常无什么好脸色。明溪月吃了口酸豆角,心想着这传言是有六七分对,但也没有这么夸张。 性格扭曲阴暗属实不至于,不过就是有些孩子气罢了。 她正吃着,忽然前面跑过来几个小姑娘,皆是府里的下人,身上穿着簇新的缎子,折叠荷花群,跑起路来像花朵儿在盛开,还挺好看。 只是她们神色匆匆,像是后头有鬼在追。 “二哥儿,王家姑娘过来了!” 朱云容皱了下眉头,“王家姑娘?”他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就要再问,就见一道火红身影雷厉风行地冲了进来。 明溪月也好奇地抬起头,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是红影闪过。 “啪”的一声,明溪月右脸发麻,碗筷乒乒乓乓被扫落在地,一声尖利的怒喝在耳边炸响。 “你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第九章 娘子真棒 明溪月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歪着身体,怔怔回头,看着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你谁啊?”我们认识吗? 下人们也瞪大眼睛,竟无一个上前阻拦。 倒是朱云容先反应过来,上前拦住那姑娘,“王丹云,你怎可……”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红衣姑娘就神色惊怒地一把将他推开,“你别拦着我!今日我定要让这个朝三暮四的贱人吃点苦头!” 朱云容没有站稳,上身一仰,狠狠撞上桌子,脑袋刚好砸中瓷碗。 明溪月一眼就看见他头发丝里溢出的鲜红,手指一颤。 那红衣女子像是没长眼睛,抬手又要打下来,众人这才想起来帮忙阻拦,急得呼喊“住手”。 下一秒,红衣女子的手倏地被人抓住,动弹不得,她愣了一下,随即越发气急败坏,“你放开我!” 明溪月充耳不闻,只是慢慢站起来,抬起了手。 朱云容捂着脑袋,被簇拥着扶起来,才有些清醒,就看到这一幕,倒吸口凉气,“娘子……”轻点儿!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 朱云容倒吸口气,瞪大眼睛看着红衣女子如断线的风筝整个飞出窗外,以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里。 明溪月看他一眼,脸颊还火辣辣的疼,本想装一装贤妻良母,却没控制住本性,恶声恶气问:“干嘛?” 朱云容缓缓竖起了个大拇指,咽了口唾沫,“真棒!” 明溪月:“……” 新房院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兰台”。 兰字取的是东方朔“明法令而修理兮,兰芷幽而有芳”之意,听闻朱云容幼年聪慧异常,三岁便能掰着指头算百数之内的算术与度量衡,算盘打得啪啪响,读书几乎能够过目不忘。 想来朱县令原本对小儿子抱有的期待不下于大公子,可惜自六岁那年开始,这小儿子无端生了场大病,从此身体就一步步虚弱下去看,倒让大公子出尽风头。 因此这兰台也就渐渐没有以前那么热闹,尤其是在朱家主母去世后,就连自家人都未必会有几个闲人会往这儿跑的。 不过今日不同。 今天的兰台,人满为患。 丫鬟素碧僵硬地捧着热水,房间里鸦雀无声,房间外的走廊上、庭院中、花池边却几乎看不见落脚地。 “少夫人,”素碧胆战心惊地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明溪月,觉得两脚都在打战,“药……” 明溪月看了她一眼,素碧脸一白,猛地往后退了半步。 明溪月无语,她又不是暴力狂,怎有可能见一个打一个?至于这么害怕吗? 好生生的日子不过,谁想要闹个鸡飞狗跳? “我来吧,”朱云容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头上包了白布,大喜的日子活像是在给人奔丧,让丫头把东西放在洗脸架上,“你出去,让他们在外面候着,别乱说话。” 朱云容说话温温和和的,好像总是中气不足,看起来没有一点威慑力,可下人却听话得很,半点不敢轻忽。 素碧一走,朱二哥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这次走过屏风。 明溪月就坐在梳妆台前,没有人伺候她,她也没有带贴身的心腹,这会儿正自己一个人在给自己上药。 那白净的脸庞留了个大大的巴掌印,可见王丹云下手不轻,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朱云容想上去帮忙,但明溪月上药的动作行云流水,他也只好站在原地,“你没事吧?” 明溪月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想要压下自己满肚子邪火,毕竟他们才成亲一天,为了往后的太平日子,她必须矜持,必须礼貌,必须压制本性,彰显自己的宽容大度…… 去他娘的! “朱二哥觉得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第十章 你怕什么 明溪月到底没忍住,那双杏眼含了霜,冷冷扎在镜子里的朱云容身上,“平白无故被个陌生女子杀到面前打了一巴掌,众目睽睽却没有一个上前帮忙,我应该没事吗?!” 朱云容缩了下脖子,“可我不是帮了你了嘛……” 明溪月呼吸一窒,盯着他那脸色看了数秒,面上风起云涌。须臾,明溪月长舒口气,忽然伸手揉了下额头,转身道:“你过来。” “干什么?”朱云容头皮发麻,不会是想揍他吧? “你怕什么?”明溪月莫名其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那脑袋瓜也是倒霉,昨儿叫她拍了一掌,今儿又撞上瓷碗,弄得鲜血淋漓。 她这冲喜冲的,传出去就得落一个“扫把星”的名,这病秧子也太弱了点。 朱云容讪讪一笑,目光闪烁,心说原主就是死在你手上,你说我怕不怕? 他僵硬地上前,明溪月用脚尖拖了个小凳子放在面前,“你坐下,背对着我。” 朱云容也很听话。 过了会儿,他感到明溪月的手解开了药布,手指压着伤口拂过,那缕幽香又飘了过来。 朱云容想要回头看一看,却忽然听明溪月道:“伤口没有裂开,只是擦破了点皮,休息两日就好了。那个王丹云是哪家的姑娘,临仙镇似乎没有姓王的富户。” “那是我母亲娘家人,并不在广元府,打京城来这里探望我父亲,”手指动作很轻,明溪月似乎站了起来,用帕子擦拭他头发里的血,朱云容微微打直了身体,“她……同大哥感情很好。” 明溪月动作一顿。 朱云容故作不知,又继续道:“上月大哥进京赶考,她错过了,本来这段时日就要回京,不想撞上你跟我成亲。” “她为什么要打我?”明溪月越发不解,那个王姑娘要是跟朱大公子感情好,自己嫁了人,她不是该开心的吗? “她性格单纯直接,”朱云容眼里掠过一丝异样,似笑非笑道,“或许大哥曾在她面前说起过你,让她产生了什么误会也未可知。” 明溪月听明白了,禁不住嗤声一笑,“这叫什么单纯直接?在别人家里打骂主人,这叫毫无教养、蛮横跋扈。” 朱云容暗暗点头,他也是如此想的。 “那一掌我收着力呢,顶多让她吃两口水,并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明溪月重新替他包扎好伤口,看着朱云容的后脑勺,眼前忽然划过先前朱云容挡在她面前的画面,抿了抿唇,“下次不必替我挡,你这么弱,回头若是一不小心死了,我成了寡妇倒也没什么,只怕别人会说是我克死了你,得不偿失。” 朱云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 什么叫成了寡妇倒也没什么?什么叫得不偿失?我死了你能得到什么?! 好在他忍住了,并且看了出来,他这新媳妇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性格火辣,分外耿直。 “她现在在哪里?”明溪月替他理了理头发,发质倒是极好,像水一样,柔顺舒适。 朱云容回头,明溪月站在窗栏下,明媚的阳光刺进来,在她周身打上一层朦胧的白光。他愣了愣,才道:“你想见她?不必如此,她定是误会了什么,我去解释便可。” “我才是这家主持中馈之人,”明溪月走到洗脸架上,净了净手,恬淡从容,“我也是为了嫁得如意郎君精心准备,潜心学过如何治家相夫的,便是为了将来能够当一个合格的娘子与夫人……” 她默了默,续道:“既是冲着我来的,自然就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