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记得当年,周一总是要开办公会。开到中午,领导们往往会去酒店继续进行交流讨论,年轻人则去食堂吃大锅饭。 温叶秋有次在去食堂的路上淡淡地说:“等哪天咱们当了局长,中午也通个电话,萧局长,陈局长,中午没事吃个饭吧。” 萧何吏和陈玉琪只是笑笑,并不否定这种想法。 带点玩笑,带点想往,觉得遥远,觉得美好。 经年回首,才发现我们年轻时的梦想是那么保守和小心翼翼。年轻的我们,甚至没想到将来会有单独的带空调的办公室,会有属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更没有想到,将来会有专车,会配司机、秘书,会在台上谈笑自若,会在暗里翻雨覆雨...... 当然,也没想到会有八项规定,没想到他们其实一直行走在危险边缘…… 时间,总在回头时才会发现它溜得是那么快,只一晃,近二十年的光阴就过去了;路,也是在回头时,才会发现,或对或错,都已经走了那么远;日复一日的细微潜移,也只有在回头时,才会被某些一直忽略而突然惊觉的变化吓到。 这是一个变化的大时代,希望能通过一些人物、事情来记录时代的轨迹,记录个体的成长,记录哪些在进步,哪些在止步不前……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激情终归还是属于年轻人。 一九九九,那是充满了激情的一年,也是萧何吏告别学生身份踏入社会的一年。 那一年,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李登辉提了两国论,遍地的功开始被取缔,两弹一星表彰大会及国庆大阅兵,澳门回归,中美WTO谈判结束,第一艘载人航天试验飞船成功发射、着陆……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那么巨大,挟雷霆而来,由不得你不愤怒,不悲伤,不痛恨,不激奋……即便现在有些已经被淡忘,但回头仔细去看,这些事件带给整个社会的影响依然是极为深远的。 萧何吏永远忘不了那个春末夏初略带寒意的夜晚,黑压压的人头却寂静无声,等待着涛总的表态发声;也永远忘不了黑暗中传来的骨节声响和年轻的热血在刺眼的阳光下浸入白色条幅。 人,个体永远是渺小的,环境永远是强大的,所以不要嘲笑哪个时代的人单纯或狂热,任何时代。 那年的初秋,带着满怀的激情,萧何吏踏入了社会,进入了江北省东州市江北区农林水牧局工作。可是他很快就痛苦地发现,他最需要做的却是赶紧把过多的激情和抱负打磨掉,因为这两样带给他的更多的是痛苦。 萧何吏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七点半了。平时这个时间,他已经在单位打满了四个办公室的八暖瓶热水,把走廊和楼梯也都拖完了。甚至有段时间,他顺带连隔壁机关医务室的走廊也拖一遍,害的那位负责打针输水的一脸慈祥的阿姨总盼着他来医务室打一针,好用精湛的技术和热情的服务回报一下这个勤快的小伙。后来见他总不得病,这才又把重心放在了给他介绍对象上。 松松懒懒地穿好衣服,用水抹了一把脸,再叹一口气,然后出门,这几乎成了他最近出门前的规定动作。最近,萧何吏发觉自己越来越懒了。这种懒,是一种说不清的无力感,浓浓地笼罩着他,浸透了他的内心,然后再从内心慢慢扩散到了肢体全身。 八点五分,萧何吏无精打采地来到了单位楼下,这是他自上班以来的第一次迟到。农林水牧局在政府大院的西副楼二层,西副楼共三层,一层是行管局的司机班,二层是农林水牧局和机关医务室,三层是个百十人的会议室,区里的中型会议都是在这里召开。 萧何吏刚要上楼,却迎面看见乔玉莹局长从楼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乔局长是农林水牧局的一把手,今年三十四岁,据说二十八岁就已经担任正职,团委书记出身,口才好,举止言谈很有风度,又在清水镇当了两年镇长,基层经验也有,后来又任了区里的水利局长,是区里重点培养的为数不多的年轻女干部之一。半年多前,区里合并农业、水利、畜牧、林业、蔬菜等几个单位成立农林水牧局这个综合大局的时候,她最终脱颖而出成了首任局长。担任局长后,因为方方面面的复杂原因,乔玉莹局长首先办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是成立了局机关的综合科,并招录了四名应届毕业生。而萧何吏,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三个是陈玉麒、温叶秋和段文胜。 在萧何吏眼中,乔局长是很漂亮的,面庞莹润,肤白且干净,一米六八的修长身材,虽然总是穿着略显庄重的职业套装,却也难掩身材的凹凸有致,浑身上下都张扬着一个三十多岁女人的特有风华。唯一不足的是时常面沉似水,目光冷淡,有些高高在上的感觉,让人不容易接近。萧何吏每次见到乔局长,总有种莫名的拘束和紧张,有时甚至连说话都会变得不利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乔玉莹局长某一刹那的神情举止,会让萧何吏心中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而这种不确定的未知的感觉又进一步加深了他的紧张和拘束。 今天也是如此,刚恭敬地侧身站住,“局长好”还在喉头酝酿,乔局长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向政府主楼快步走去,看样子是有什么急事要去找区领导汇报。 尽管萧何吏已经适应了这种被视而不见,也习惯了乔局长高高在上的严肃与冷漠,但心里还是有几分懊恼,既懊恼自己没有适时的送上问好,更懊恼自己以前天天早来干活倒没被乔局长碰到几次,可这第一次迟到就被碰上了,尽管只有五分钟。 “哎,那个谁......”转身刚要上楼,身后传来一个莹润但不失威严的声音。 这是乔局长对他的标准称呼,尽管次数也并不多。萧何吏忙不迭地转过身应道:“局长.......” “一会让叶秋把材料给老刁。”乔玉莹局长的声音毫无感情,一边说着一边回身,话音落下的时候,已经转向主楼而去了。 萧何吏呆立了几秒,转身上楼了。尽管有些懊恼,但脚步却变得轻快了许多。毕竟,这半年来,乔玉莹局长跟他说话,一个月恐怕不会超过两次,还经常是“哎,那个谁,你叫某某过来一趟。”以前乔局长偶尔早来单位,碰到正在拖走廊的萧何吏,哪怕只是幅度很小的微微点下头,鼻子里很小声 “嗯”一声,也足以让他心中暗自喜悦一阵。 上了二楼,走廊非常干净,比他平时打扫的还要干净,萧何吏不用猜就知道是段文胜打扫的。拖走廊这种事,温叶秋很少干,干也是应付式的,拿拖把的姿势就不像干这种粗活的人。至于陈玉麒,更不可能,他是不屑干,最多收拾收拾办公室里,至于走廊,那跟他没半点关系,更何况最近他一直在乡里帮着搞反季节蔬菜大棚,一个月倒有二十天不在单位。 进到综合科,更是桌明几净。萧何吏扫了一眼,见只有段文胜一人,便问道“叶秋呢?” 段文胜抬起头,淡淡地笑笑说:“没见呢。” 很久以后,萧何吏才弄明白“没见”和“没来”的区别艺术,很多事都是如此,模糊一点,留点空间,对人对己都好。 萧何吏拿起电话,原汁原味地给温叶秋发了个传呼:局长让你把材料给老刁。刚把电话放下,陈玉麒推门进来了,脸色依旧苍白。 “稀客啊。”萧何吏开玩笑道。 陈玉麒很清瘦,面色有些苍白,神情总是冷冷的,有些清高傲气的样子,他也是综合科四个人中唯一的干部子弟。尽管他父亲只是东州市旁边平原市下面一个偏远县的小部门一把手,对他目前的工作帮不上什么忙,但在经济上还是明显要比其他三个农村出身的要强很多,起码不用月底给家里汇钱。 “一会就走。”陈玉麒径直走到他的办公桌旁低头整理今天下乡要用的登记表格。 不一会,温叶秋也到了,不过他并没有停留,取了份文件跟萧何吏打声招呼就走了,乔玉莹局长已经在楼下等他。温叶秋面色白皙,不胖但稍显圆润,性格柔和,说话也柔和,轻声细语,每次给萧何吏他们打传呼的时候都是显示为温女士。平时话极少,在综合科除了跟萧何吏说上几句外,与段文胜和陈玉麒几乎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温叶秋刚走,走廊里就传来了分管林业副局长苏银祥的声音:“文胜,走了!” 段文胜应了一声,拿起包出门跟苏银祥去市里开会了。 苏银祥副局长部队转业出身,嗓门大,还保留着一些军人作风,找人时很少去办公室,都是站在门口喊一嗓子。 过了一会,分管农业和蔬菜的李善才夹着包走了进来:“小陈,今天安排的哪个乡镇啊?” 陈玉麒头也没抬:“牧羊乡。” “哦,那咱们现在走吧?”李善才局长人胖胖的,脸圆圆的,体型跟陈玉麒反差特别明显,他对部下说话永远是征询式的,而不是命令式的。 “好。”陈玉麒起身收拾了一下资料,转身对萧何吏说:“下乡去了。” “嗯。”萧何吏点点头,脸上笑着,心里却有些难受。对他来说,一天最好的时光又过去了。今天剩下的,又空荡荡的综合科,又是孤零零的自己。尽管已经是常态,但萧何吏的心情还是瞬间再次感到失落。 综合科的四个年轻人,温叶秋不必说,天天跟着乔局长进进出出的,属于单位的红人。段文胜负责林业、水产,天天也是忙忙碌碌。加上他严格自律的表现,很多领导和同事都对他评价很高,就连轻易不表扬人的乔玉莹局长,也好几次在会上提到他。陈玉麒虽然性格清高傲气,与同事们相处的比较冷淡,但基本也顺风顺水,业务又精通,很受乡镇的欢迎,抢着邀请他去。分管局长李善才几乎什么事都会跟他商量。而分管萧何吏的副局长赵逸云,却从来没给萧何吏安排过一次工作。 半年多来,萧何吏如果说还有点除了打扫卫生之外的工作,那就是办公室主任陆春晖偶尔给他安排点去参加个妇联、计生之类的会议,有次两个邻座的海派大姐还取笑他,毛都没长全,知道怎么计划吗?弄得他面红耳赤的。这些会议只需带着耳朵去就可以了,也没有什么具体任务。第一次开会回来萧何吏还想跟陆春晖汇报一下会议内容,结果陆春晖摆摆手说不用理他们那些吊事。 整个综合科,除了萧何吏,每个人都像是局里的精英一般不可或缺,只有他,无所事事,永远属于局里最可有可无的人。这种被闲置且长达半年多时间的滋味,没经历过的,很难去想象那种感受。 唯一值得萧何吏欣慰的是虽然不受领导们的待见,但与同事们的关系却非常融洽。办公室主任兼综合科科长陆春晖总是和自己没正经地开玩笑,还常常带他去单位定点饭店吃吃喝喝。清高的陈玉麒,冷淡的温叶秋,也与自己关系不错,就连脾气不太好的财务财务大姐齐晓敏也和他比较亲近,甚至有次提出要给他当姨,萧何吏搞不懂,有认干儿子的,有认干外甥的吗?再说温叶秋他们几个都叫大姐,他萧何吏叫姨也实在说不过去啊。所以笑笑没接茬就过去了。齐晓敏也没再提过,稍微冷淡了几天,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了。 唯有段文胜,这两个本应该关系很好的校友,却总是亲密不起来,仿佛总是隔着一堵墙。段文胜对萧何吏太客气了,半年多了,一句玩笑话都没有说过。萧何吏开始以为是段文胜的个性使然,但后来发现并不是,因为段文胜即便对温叶秋和陈玉麒偶尔也会说句笑话。萧何吏想了好久,也没能想明白。在大学的时候,段文胜是学校的知名人物,萧何吏听说过他,即便偶尔见过但是也不会去特意多看几眼,两人并没有任何的交集,难道曾经在无意中得罪过他吗? 萧何吏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么乱七八糟搞不明白的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法规汇编,心里安慰着自己,虽然没给领导留下好印象,但至少也没留下坏印象,就这样没印象下去吧。 每天安慰安慰自己,已经成了萧何吏每天的必修课。效果不大,但心中的失落憋闷会稍微缓解一点,否则根本看不进书中的任何字。半年多来,萧何吏一直就这样坚持着,心里总期待着哪一天就能派上用场。 第二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已经过了下班的点。萧何吏依然有些呆呆的坐着,没有开灯,屋里很暗。书摆在面前的桌上,其实好久都没有翻动一下了。他的心情跟房间的光线一样的暗淡。 “呦,又在刻苦学习呢?”陆春晖推门走了进来,一副夸张的表情: 萧何吏白了陆春晖一眼,没说话低下头眼睛继续盯着书。 ?? 办公室主任兼综合科科长陆春晖,一米八几的样子,魁梧矫健,肩宽腰细,浓眉大眼,长得很精神。都说眼大无神,可陆春晖眼里总有的是活,干活麻利,风风火火。笔杆子也好,全局的大材料基本都是出自他手,是乔玉莹局长真正信任和倚重的人。 陆春晖属于典型的干是干、玩是玩的人,干的投入,玩的放松,干的时候是一团火,躺下的时候就是一滩泥。乔局长在家的时候还好,他即便手头没活也还会装着,但乔局长只要一走,他的原形马上就露出来。最经典的一次,乔玉莹局长前脚刚走,他立马就把扎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从裤腰里揪出来了,舒舒坦坦地往椅背上一躺,脚往桌上一架,把手伸进衬衫里,一边拍摸着的肚子,一边就开始跟萧何吏胡吹乱呲,谁知乔玉莹局长又推门进来了。 其实陆春晖的这种行为被乔局长撞见过有好几次了,但乔玉莹局长总是装着没看到,说话的语气神态与平时也没什么明显变化。尽管乔局长离开的时候依然冷着脸,但嘴角抿着的和眼中含着的那丝不易觉察的强压着的笑意还是被萧何吏捕捉到了。萧何吏甚至觉得,那一刹那的乔局长是最美,也最有女人味的,而且这笑容,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一样。不过当他把这感受说给陆春晖听的时候,刚刚经历了紧张尴尬手忙脚乱的脸还红着、汗还冒着的陆春晖哪听得进去,还以为萧何吏是在取笑他。 今天陆春晖的老毛病又犯了,衬衣又耷拉在外面,而且是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晃晃悠悠走过来,一抬腿坐在了萧何吏的办公桌上:“下班了还学,领导都走了,学给谁看啊。” 萧何吏白了他一眼:“小心点,乔局长可别一会回来了!” “不会,乔局长晚上跟省水利厅的吃饭,我刚问了酒店,他们已经到了。”陆春晖伸手把萧何吏的书合起来,讥笑道:“别学了,别人学了有用,不怕打击你,你学了真没什么吊用!” 萧何吏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也不看陆春晖,皱着眉头说:“滚蛋!” 陆春晖呵呵一笑:“你看,又急眼了,那你自己说说,你来农林局一年多了,你学的东西用了多少?” 萧何吏被戳中了内心最痛的地方,脸上露出了黯然的神情。 陆春晖看到萧何吏这副表情,知道说的有点过了,便笑着安慰道:“行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天天累的跟狗一样,工资还不是一样?不干活拿工资,多好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 “赵局长为什么不安排我工作?我到底错哪了?”萧何吏表情痛苦,楠楠地说道,像是在问陆春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些话他曾经也问过,但始终没得到答案。 “半年多了,还没看明白吗?”陆春晖仿佛有些于心不忍,收起笑容拍了拍萧何吏的肩膀,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说道:“何吏,这些事本不该说的。赵逸云跟乔局长两个人表面看着好,其实俩人不对付。赵逸云与分管副区长姚子辰关系很铁,分管的畜牧站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连乔局长都无法插手。不过呢,在他眼里,你是乔局长招的人,可在乔局长心里,她最烦的就是畜牧系统的人,所以你现在是两头不靠,属于矛盾的牺牲品。” “真的?”萧何吏愣了一下,心里有些释然,也有些愁苦。释然的是看来自己的处境并不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愁苦的是,这个处境要想改善不是他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他俩不和的事可能有风传,但真正知道的人没几个。他俩都是有水平的人。这话哪说哪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了。”陆春晖叹口气:“如果他俩真撕破了脸,咱们都会不好受。” 萧何吏一脸无奈看着陆春晖:“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陆春晖恢复了常态,哈哈一笑说:“还能干吊啊!看书学习呗,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换个领导你就能转运了。” 萧何吏叹口气:“唉,那要猴年马月啊!” “不说这些了。”陆春晖从桌上下来,向外努努嘴:“走,吃饭去。” 萧何吏没有情绪,摇摇头:“不去了。” “走吧,别这吊样,多大点事!富华上了海参大包了,听说很好吃。”陆春晖拖着萧何吏往外走,见他一脸不情愿,又骂又引诱道:“草,请你吃饭还这么多吊毛病。去了我给你讲解讲解局里的情况,去不去?” 这句话很有效果,萧何吏锁了门,跟着陆春晖下楼。两个人来到院里,天色黄昏,城市是很难看到落日夕阳的,西边的空中飘着几朵染了黄晕的云彩,院里幽静肃穆。 黄北区政府大院的建筑与其他几个中心发达城区的楼不太一样,他们那崭新的高楼是窄窄瘦瘦的耸立着,外面或绿或蓝的玻璃闪闪发光,在萧何吏看来,花里胡哨,像写字楼和宾馆似的。而黄北区政府更有那种古典的味道,或者说是庄严的气息。整个大院坐北朝南,东西窄南北长,很有纵深感。大门简单古朴却气派,左右带两个小的旁门。大门望进去,是一个圆形的小草坪,上面有花有树,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曲曲折折。两面是环形的步行道,平时停着密密麻麻的车辆。草坪后面,是个高大的牌栏。如果从外面看进来,看到牌栏基本也就望尽了。而穿过牌栏后是一个不大却很精致的水池,水池的后面才是沉稳厚重的八层政府主楼。 萧何吏心中叹息,想起第一天来报道时,心中还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和憧憬,感受着大院的幽静肃穆,心里觉得能在这里上班实在是一种幸福。 第三章 两人来到了富华大酒店,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萧何吏对这里也有深刻的记忆,他来省城东州后第一次进的大饭店就是富华大酒店。萧何吏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将来的处境,还处于兴奋期,心里充满了对大城市的新鲜感,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当时他感觉一进酒店就被惊着了,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金碧辉煌四个字。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亮堂堂的灯,黄色的主色调在灯光的照射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尊贵大气。婀娜的红色旗袍服务员,台上弹吉他的歌手,颜色造型都那么美的菜肴,甚至是洗手间里点的香以及小便池里红红绿绿的球,一切都让他恍如梦中。 那次也是陆春晖带着去的,当时是给他们四个刚报道的年轻人接风。那天报道的时候,正好分管副区长姚子辰在局里调研,乔玉莹局长还特意把他们四个喊过去跟姚子辰副区长见了个面。四个人身高差不多,都在一米七六、七七左右,站在那一排齐刷刷的。姚子辰副区长是个矮胖子,仰头看了看,当时还对乔玉莹笑着开玩笑说:“我是让你招干农业的,你给我弄一帮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干嘛,又不是组模特队。一定要严格管理,别惯坏了。”后来,萧何吏知道,乔玉莹局长在当时选人的时候的确比较重视外在形象。 那时萧何吏心里充满了激情和斗志,看看身边的三个人同龄人,学问能力人品不知道,但无论身高、长相、气质或者学历,没有一个比自己差的,那时他就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落在后面。 可是,当晚他就发现已经落后了。那晚,酒喝的尽兴,聊的也投机,五个人喝了四瓶白酒,两瓶瓶啤酒。两瓶啤酒是萧何吏喝的,其他四个人一人一瓶白酒。但出酒店门的时候,只有萧何吏一个人是步履不稳的。 那晚,萧何吏与几个年轻人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回到租住的小屋,他不清楚别人的感受,但他心里很期待明天的上班,甚至有种等不及的感觉。这一夜,萧何吏是带着笑容进入的梦乡。 现在,一想起这些,萧何吏的心就一阵莫名的绞痛。 陆春晖没有食言,一边吃着,一遍给萧何吏介绍起了农林水牧局的历史,。 “不过有一点挺奇怪,当初要招四个专业,但乔局长只让我收集整理了他们三个专业的,挑选的过程我也参加了。但是只有你,等你来报道的时候我才知道。”陆春晖说完顿了顿,眼睛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萧何吏:“你是不是早就内定好了?” “内定个屁啊!我找谁定?”萧何吏想也不想地说道:“当时一个同学告诉我你们招学生,我就填了一份让她帮我报名了。” “我也觉得你不像内定的。”陆春晖点点头,撇撇嘴笑了起来:“内定的不会像你这么惨,哈哈。” 萧何吏白了陆春晖一眼,说道:“当时也没报什么希望,因为我已经跟一家企业签约了,饲料厂当技术员,待遇不错,管吃管住两千。现在倒好,不到一千块钱,还得租房子。”说完长长叹了口气:“前几天听说有去的同学已经当副厂长了,哎!早知道就不来了。” “擦,不来你能吃这么好的菜?吃饲料吧你!”陆春晖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继续回归正题:“后面的事你应该就知道了,综合科设立的初衷是指导下边的。可下面的站所虽然有大有小,但随便拿出一个也比综合科大,而且都有自己的办公场所、车辆和工作经费。站长都是正科级,属于有人、有钱、有车、有权的实力派。就算那些外面一屁股债的,也比我们要风光的多。综合科号称是业务领导部门,但基本掺和不进什么具体工作,更别提人财物了。所以一来二去,综合科并没有实现当初设立时的初衷,我看他们都快成了各分管副局长的秘书了。哎,乔局长算是白忙活了。” 如果当初的设想实现的话,那综合科科长就是不次于副局长的实权人物了,可现在,综合科科长成了一个挂名的虚职。不过这些话陆春晖并没有说出来。 萧何吏叹口气:“能当秘书也不错啊,起码有事干!去了下面,我看段文胜、陈玉麒他们还是能代表副局长和局机关的,下面也是高接远迎的。” 陆春晖没再说话,他发现聊这些,两个人是没有共通语言的。他是站在局里的角度,站在乔玉莹和他综合科科长的角度来看整个单位的理顺关系,但萧何吏是从他个人的角度去看。当然谁都没有错,只是一下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致。 萧何吏没有觉察陆春晖的心理变化,问道:“那赵逸云局长和乔局长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陆春晖放下筷子,有些认真地说道:“何吏,你听我的准没错。领导之间的事,咱们不打听,不猜测,不掺和。咱们都是农村来的,没关系没背景,谁知哪块云彩有雨?随便一个浪头就能把咱们淹了。” “嗯。”萧何吏点点头,觉得陆春晖说的有道理,但心里还是很想知道,毕竟这直接导致了他目前的处境。 “告诉你个好消息吧,过几天咱们要来两个新同事,一个叫郝海平,来局里担任副书记。听说这人资历老,酒量大,脾气跟酒量一样。轮资历,咱局两个副局长都在他手下干过。脾气大,嫉恶如仇,跟领导都敢对骂,尤其酒后,他就是老子天下第一。要不然也不会快退休了还没有解决正职。你可千万别惹他。”陆春晖叮嘱完,往前凑了凑身子,压低声音,用筷子敲了敲盘子,带些神秘地说道:“重点是第二个,叫陈方凌,外经贸局陈副局长的女儿,中专毕业,今年刚十八,正如一朵花。档案上的照片我看了,非常漂亮。” 萧何吏没好气地说道:“你看你那流氓样!你未婚妻知道吗?!” 陆春晖故作陶醉状:“分配到办公室,以后咱就有说话聊天的了,再不用去找你了。”说完啧啧嘴,怜悯地看着萧何吏:“反正以后我是没空跟你闲扯蛋了,也不欢迎你去打扰,你就独守空房吧。” 萧何吏无语地望着陆春晖,半响说道。“你有点领导样行不?” 第四章 其实,除了在萧何吏面前,陆春晖还是很人模人样的。两天后,郝海平书记和陈方凌都来单位了,陆春晖跑前跑后,一切安排的都很周到。 乔玉莹局长对郝海平书记的到来高度重视,会议室里布置了水果,领导班子集体迎接。而在综合科的年轻人心里,则对陈方凌的期盼更重了一些。 陈方凌也确实没有让大家失望,高挑的身材,细细地腰身,脸就像是无暇的白玉雕砌而成,细腻而柔和。更让人喜欢地是她没有一般女孩的故作矜持和忸怩作态,属于漂亮又纯真开朗的那种类型。 领导们在会议室闲聊的时候,萧何吏被陆春晖安排进去添了几次水。他发现郝海平书记确实不简单,虽然长得精瘦,但气势真的很足。本就和善的李善才副局长此时正满脸堆笑,就连平时很严肃的赵逸云副局长脸上也总挂着笑容。 “郝书记,咱们这里条件简陋,尤其办公场地有限,您可能要先委屈一下了。这一段时间咱俩一个办公室,您多包涵吧。”乔玉莹脸上也挂着平时很少见的笑容:“不过您放心,我正在给区里争取,过段时间可能还会再给我们两间办公室。” “那些都无所谓,没那么多讲究!”郝海平斜靠在椅背上,摆了摆手挥说道。 “郝书记,咱过去看看吧。哪不满意,让春晖再给你调整一下。”李善才堆着笑说道。 “是啊,先看看吧。”苏银祥应和道,他是班子里唯一和郝海平书记不熟的人。刚才大家一直都在叙旧情,他一直插不上话,早就呆烦了,如果不是慑于郝海平的气场,恐怕他早就走了。 乔玉莹很热情地把郝海平书记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笑着说道:“郝书记您看看哪不满意,我让春晖赶紧改。” 郝海平扫了一眼屋内两套一模一样的崭新的老板台和真皮老板坐椅,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挥手说道:“走,去看看他们的!” 农林局机关一共有四小两大六间办公室,大的两间是综合科和会议室,小的四间,分别是乔玉莹局长一间,陆春晖和财务齐晓敏一间,李善才和苏银祥一间,另外一间,其实经常空着,是赵逸云和前农委主任吴德胜,赵逸云经常在下面的畜牧站待着,很少来局里,而吴德胜因为当初单位合并时两句著名的“吃干喝净,等着合并”和“流不尽的黄河水,喝不趴的区农委”不但没干上副书记,就连副局长都没干上,降级处理,只保留了个副处级调研员待遇。合并后一直借口身体不好,也许是真的身体不好,基本就没来上过班。 郝海平挨着把所有房间转了一遍,最后来到了赵逸云的办公室。人常在的办公室和人不在的办公室差别很大。何况,苏银祥和李善才的办公室段文胜几乎每天都打扫,而赵逸云办公室的钥匙只有他自己和吴德胜有,就连陆春晖也没给,所以办公室显得特别冷清,有些地方甚至有明显的灰尘。 郝海平扫了两眼,回头对赵逸云说道:“我听说你也不怎么来局里,这样吧,把你的桌子搬到善才那屋,把这屋给我空出来。” “行。”赵逸云的表情云淡风轻,仿佛这事跟他没关系一样。 乔玉莹眼中闪过了一丝亮光,但嘴上却说道:“郝书记是不是对我那屋不满意啊?” “你一个女同志,不方便。”郝海平摆了摆手说道。萧何吏发现郝海平特别喜欢这个摆手的动作,很多时候配合语气神态,仿佛一锤定音,不让别人再说话。刚才在会议室里也经常有这个动作。 “那吴主任的?”陆春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 郝海平鼻子哼了一声:“找个仓库给他放起来,才多大年纪就摆老资格。他要不高兴,让他来找我!” 后来,吴德胜有次还真的来了。他来局里报销药费,听说办公桌被扔仓库了,很不高兴,可是听说是郝海平让扔的以后,脸色微变,什么话也没说,拿了药费就走了。 陆春晖喊了综合科的年轻人,忙着抬桌子去了。局办公室和副局长办公室都成了三张桌子,成品字形排列,陈方凌和赵逸云的办公桌在各自办公室的西侧,背对着门。本来李善才还谦让了一下,想让赵逸云坐在北边,赵逸云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郝海平书记的姿势和声音摆了摆手给制止了:“不用!那些都无所谓!没那么多讲究!” 大家都笑了起来。赵逸云也笑了,还故作紧张地赶紧回头往门口看了一眼,仿佛怕郝海平书记突然出现一样。这让几个年轻人很意外,也很新鲜,要知道平时的赵逸云副局长是很严肃的一个人。 屋里屋外笑声不断,萧何吏非常喜欢这种感觉,仿佛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的。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萧何吏也多次有过这种感觉,但究竟怎么才能达到这种美好的氛围,他却一直没有想明白,因为看上去每次的缘由都相去甚远,但共同点有一个,那就是几乎每一个人在那个时刻都是非常的放松和愉悦。 萧何吏格外卖力,一来他很少享受到这么融洽的氛围,对已经快干涸的他说来说,这无异于久旱逢雨,二来他也很想给赵逸云副局长留下点印象,还是期望着哪天能像段文胜、陈玉麒一样。陆春晖仿佛明白萧何吏的想法,时不时地跟萧何吏打趣,倒引得陈方凌一个劲的捂着嘴笑。 这群年轻人,除了温叶秋动作缓慢柔和外,其他年轻人干这种体力活都相当麻利,在这种融洽欢乐的气氛中,不一会就全摆置好了。大家欢声笑语的,气氛好的跟过节一样,陈方凌更是像一只小蝴蝶一样穿来飞去,不停地帮着拿点小物件或是传达领导们的指示。唯一让萧何吏微微觉得奇怪地是,陈玉麒平时是不愿意干这些杂活的,今天反倒变的挺积极起来,脸上居然也不时挂着难得的笑容。 第五章 乔玉莹局长此时正在她的办公室,脸上也挂着开心的笑容,她倒了一杯茶端到郝海平书记面前,笑着说道:“郝书记啊,你来了,我的心就算放下了。” 郝海平接过茶杯哈哈一笑说道:“乔局长你太客气了,我这把老骨头不顶用了。你还当你的家,不过要是有不像话的,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顶事!” 乔玉莹局长的脸上变得更有神采,笑着拿起暖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春风满面地笑道:“郝书记,可不敢这么说,您正是年富力强的好年龄呢,今后我有做的不对的,您看着不舒服的,可要多批评多担待。” 郝海平端着茶杯,呵呵一笑说道:“还一年就退休了,哪这么多看着不顺眼的。” 乔玉莹局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中午的时候,乔玉莹安排陆春晖在富华大酒店开了两桌接风酒席。局领导一桌,普通工作人员一桌,陆春晖参加领导那桌。 郝海平书记果然酒量惊人,在敬酒和被敬酒若干巡后,竟然主动端着满满一杯白酒走到了普通工作人员的桌前。 乔玉莹长跟了过来,脸上挂着很少见到的笑容:“你们这些年轻人也真是不懂事,怎么不知道提前过去敬酒?” “没那些穷讲究!要想好,大敬小!”郝海平书记很豪气地摆摆手,先指了指萧何吏杯中的半杯啤酒,不容置疑地说“换掉!倒满白酒!” 萧何吏刚想解释一句,郝海平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其他人,铿锵有力地说道:“年轻人,要有朝气,要有闯劲,来,我先干!”说完竟然将那满满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陆春晖拿着那瓶五十二度的东州特曲过来,递给萧何吏半杯白酒,笑着对郝海平书记解释道:“郝书记,他酒量一般......” “有你说话的份?!!”郝海平书记的脸色一沉,目光冷冷的看了陆春晖一眼,加重了语气说道:“这是我敬的酒!” 陆春晖不敢再言语,一边给萧何吏把酒倒满,一边低声说道:“喝了吧,下午不用上班了。” 郝海平指了指段文胜的酒杯:“来!” 段文胜几乎没有丝毫的迟疑,痛快地将一杯白酒喝了进去。 郝海平书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转头对温叶秋说道:“喝!” 温叶秋喝酒被陆春晖评价为三不变,不管喝多少,脸色不变,语速不变,神态不变,基本属于不可测的那种。就见他脸上挂着微笑,动作柔和缓慢但没有丝毫停顿,一杯酒很快就下去了。 郝海平书记显得非常高兴,一挑大拇指:“好!农林局果然藏龙卧虎啊!”又转头对陈玉麒和萧何吏催促道:“来,干掉!” 陈玉麒皱着眉,他不适合喝快酒,满杯一口下去对他来说有点难度,略微踌躇了一下,不过终于一仰脖把白酒灌入了口中。 萧何吏端着那杯足足有三两三的白酒,为难地站在那。他心里清楚这酒要喝下去,可问题是他真的是喝不下啊。 陈方凌在一旁甜甜地说道:“郝书记,我还没喝过白酒呢,要不我喝半杯吧?” 郝书记点点头,很宽容地说道:“恩,你可以随意!” 陈方凌倒了足足半杯白酒,然后一仰脖倒了进去,然后斯哈着用手在嘴边扇着风,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郝海平很高兴:“好,好,不错!” 萧何吏只喝过一次白酒,那次喝了半杯就吐了一地,而且还头疼了一天。他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喝下这杯酒。他为难地望着郝海平书记,带丝乞求地说:“郝书记,我真的不能喝白酒。” 陆春晖在一旁着急,说道:“萧何吏,别墨迹了,快喝!” 听到萧何吏三个字,郝海平书记的脸色微微一变,说道:“不能喝,那就算了。” 萧何吏心里一阵狂喜,连声道:“谢谢郝书记,谢谢郝书记。” 郝海平没再说话,转身面色阴沉地走了。乔玉莹面无表情地看了萧何吏一眼,没说什么,转身也回去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陈方凌觉得吃亏了,撅着嘴说:“我一个女孩子都喝了,你怎么能不喝呢?补上,补上!” 陈玉麒难得起哄:“是啊,你怎么也得来小半杯吧?” 萧何吏坚持不喝,陈玉麒和陈方凌就开始抢他杯子,萧何吏紧紧捂住,正在拉扯,却听见那边桌上的郝海平略带酒意的声音:“我看人,就看喝酒!能喝敢喝,这样的人可以当元帅!不能喝硬喝,这样的人可以当将军!能喝不喝,这样的人是小人,绝对用不得!” 一听这话,萧何吏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可坐在旁边小脸红红的陈方凌却不理会他的心情,用小拳头锤了他一下,开心地说:“听见了没?叫你再不喝!” 萧何吏嘴里发苦,他很想挤出点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萧何吏没有想到,从那天开始,他的生活不再无聊,取而代之地是狂风暴雨的洗礼。 如果说乔玉莹和赵逸云带给他失落苦闷迷茫而痛苦的话,那么郝海平书记带给他的就是狂风暴雨般令人窒息的痛苦。以至于以前那些痛苦失落迷茫苦闷的日子,在回忆里都变成了平静如水的美好。 郝海平书记来农林局一周,大家就就充分领教了他的暴躁脾气,到下面各站所替乔玉莹局长收拾一些刺头的事大家还都是道听途说,但在局机关发火大家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风暴。 当然,大家基本都是旁观者,真正的承受者只有萧何吏一个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郝海平对萧何吏是横看竖看总不顺眼,从仪表穿着,到办公室卫生,乃至于精神状态,无一不被狠狠地猛批。 郝海平喝酒回来总要到综合科转上一圈,随随意意地找点事情就能训上萧何吏半天。 萧何吏有次穿了双运动鞋去上班,穿了二十多年的布鞋,穿皮鞋总感觉不太舒服,所以一回到租住的小屋就会换上布鞋,偶尔也会忘了换而穿着布鞋或者运动鞋去上班,为此遭到了郝海平的严厉斥责,并上升到了给单位抹黑的高度。郝海平训了一个小时,萧何吏站了一个小时,旁边坐着的穿着运动鞋的温叶秋眉头也皱了一个小时。 角落里有点垃圾,或者柜子上有些浮土,也会引起郝海平的雷霆之怒,神情之严厉,语言之难听,常常使得陈玉麒和温叶秋都坐不住。毕竟,办公室的卫生不只与萧何吏一个人有关。每当这两个人想起身打扫的时候,都被醉醺醺的郝海平喝止:“你俩别动!让他干!我就不信了,还治不了他这身臭毛病?” 这些训斥还是好的,因为毕竟知道原因,而有些时候,批评却总是来的莫名奇妙,比如突然来一顿:“不要以为是大学生就了不起!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连运垃圾的都是大学生!”然后就是带着醉意不停地重复质问:“你说!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有时候更加莫名其妙:“不要觉得有点背景关系尾巴就上天!告诉你!你就算是省里的关系,到了这也是归我管!尾巴你给我老老实实收好了!” 第六章 每到这时候,萧何吏虽然被训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却根本摸不着头脑,心里委屈万分,自己或许有很多缺点和错误,但“觉得自己了不起”和“尾巴上天”等罪名,无论如何也难以与夹着尾巴如丧家之犬的他联系在一起啊。 陆春晖曾当着陈方凌跟萧何吏开玩笑地说,萧何吏挨批已经是家常便饭,只要构成两个要件,就肯定会被暴批,一是郝书记喝了酒,二是郝书记在单位。 陈方凌捂着嘴吃吃地笑,她就喜欢看萧何吏的热闹。 陆春晖曾经私下问萧何吏:“你到底怎么得罪郝书记了?” 萧何吏苦思冥想还是一脸茫然,他已经被训的晕头转向,觉得自己身上的毛病实在太多了,可到底哪一条是惹祸的根苗,实在分辨不清了。 陆春晖当时也没太在意,劝慰萧何吏说:“估计还是那天喝酒的事,别担心,他就那臭脾气,过段时间他气消了也就没事了。” 陈玉麒也私下跟萧何吏说:“我听子善局长说,郝海平就是这个脾气,训人爱逮住一个人训,短则几个月,长则半年,等他换了目标,你就解脱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都想错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劈头盖脸的训斥不但没有减少的迹象,而且次数越来越频繁,情绪也越来越激烈。以至于陆春晖只要一发现郝海平喝了酒回来,都会半开玩笑让陈方凌跟萧何吏说一声,让他出去躲躲。 不过,随着挨训的次数多了,时间一长,萧何吏倒有了一定的免疫力了,再听那些重复的训斥,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无地自容、惶恐疑惑、委屈羞愧了,倒是隐隐有了些淡定的味道。 有次郝海平书记刚训完出门,萧何吏立刻继续跟陈玉麒探讨起挨训以前的话题,就跟刚才的暴风骤雨没有一样。陈方凌对此表示很不开心,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应该难受才对啊!就差直接说萧何吏脸皮太厚了。 随着萧何吏的变化,看热闹的陈方凌也在变化。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要等郝海平书记走了以后她才探头探脑地进综合科,脸上还挤出几丝伪装的同情来掩盖开心,到了后来就直接找个借口进去大大方方地看热闹了。郝书记走了以后,她还要再模仿一遍,把小手往柜子顶上一抹,看看手指头的灰尘,然后伸到萧何吏面前:“看看,你看看!”,神态是模仿郝书记的,但动作是她自己加的,用那小手点着萧何吏的脑门:“你说!这点事你都干不好,你还能干点什么!” 尽管如此,萧何吏内心对郝海平书记的评价还是很辨证的,除去对他萧何吏的作为,不管做人做事,郝海平书记还是非常有水平的一个人,尤为难得地是,从不装迷糊,和稀泥,就连乔玉莹局长有些做的不妥的事,他也非要纠正过来。而且对年轻人,总体上也比较爱护,尤其是对段文胜和陈玉麒,更是青睐有加。不过对温叶秋,就稍微差了那么一点,毕竟,柔和的性格和不紧不慢的做派并不对他的胃口。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过去,一晃就是几个月,萧何吏他们的转正期到了,都由技术员转成了助理工程师,尽管一年来萧何吏什么也没干。 这几个月,萧何吏明显成熟了很多,尽管依然没有事干,但他已经学会了苦中作乐,一边没事翻翻业务方面有关的书,偶而也翻翻其他方面的杂书,期待哪天能派上用场,一边没事就跟陈方凌打闹取笑,倒也不觉得特别枯燥了。前几天闲着没事翻看道德经,发现两句话很好“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又想到郝书记还有半年多就要离岗了,更觉得适合自己,便抄了下来放在抽屉里以自励。 陈方凌每天蹦蹦跳跳的像个开心的小麻雀,初上班的新鲜感,让她看什么都觉得美好有趣,更不用提综合科那四个长相都不错的青年了,比起中专里半大孩子的同学,他们自然多了一份成熟的魅力。 而综合科也因了这一只小麻雀的叽叽喳喳而变得春光明媚起来。 有了郝海平书记坐镇家中,乔玉莹便把重心放在了跑项目跑钱上,最近几乎天天在外面忙,在局里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郝海平书记也是一天总有半天不在局里,频繁地去下面各站所调研、谈话、喝酒。这更称了小丫头的心,只要一有空就往综合科跑。 陆春辉故意吓唬陈方凌:“别没事老往综合科跑,那边全是色狼。尤其是萧何吏。” 陈方凌一甩头,撂下一句“我不怕”蹦蹦跳跳地走了。 以前的综合科,气氛上总体是冷清的,一来人很少凑三个以上,二来几个人虽然年轻,平时却很少嬉闹,话也总不是很多。段文胜属于很注意细节的人,言行举止的分寸自然把持的更严格。温叶秋属于典型的慢性人,说话少且语速柔和缓慢,即便火烧眉毛的事情他也总是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不过让人奇怪地是,虽然总是慢悠悠的,但工作却干得既快又细。而陈玉奇属于外冷内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模样,一般人都会对他的冷漠选择敬而远之。唯有一个萧何吏,虽然处境恶劣,但还算是能说能笑的。 自从陈方凌来了以后,综合科的气氛有所变化,斗嘴嬉闹时常发生。陈方凌到综合科斗嘴基本还是属于远征,属于孤军作战,所以落下风的时候多。很多时候,都是蹦蹦跳跳地来,气呼呼地走了。不过有时候她的嘴也很刁钻,有次她尖锐地质问萧何吏,为什么她每次来综合科,别人几乎都在忙,就你萧何吏整天闲着没事,就没见你出去过!陈方凌小脸得意洋洋的,这话是她一脸委屈跟陆春晖诉苦说萧何吏欺负她的时候陆春晖教她的。 要是在几个月以前,萧何吏的胸口必然一阵绞痛,可是现在他的脸皮够厚了,并不太在意,笑嘻嘻地说道:“历来大本营里都需要有坐镇的啊。” “我呸!我呸!就你,还坐镇!坐什么镇?又没有敌军!”陈方凌一脸鄙视的表情。 “他要不在家,你会无聊的。”温叶秋柔和地说道。 陈方凌愣了一下,脸微微有些发红,有些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我才不会无聊!哼,再不来你们这了!综合科没好人!” 虽说气呼呼的走了,但才第二天,就又若无其事的来了。 综合科这边主要还是以长期坐镇办公室的萧何吏为主和陈方凌斗嘴,段文胜和陈玉麒在家的时候偶尔插几句嘴,而温叶秋大多数时候是坐在那含笑不语,只当看客。但三个人还是有不同,在萧何吏和陈方凌言来语去不亦乐乎的时候,段文胜一般是中立的,陈玉麒则大多数时候是在陈方凌占下风的时候打圆场,而温叶秋虽然话不多,却每次都能精准地揪住陈方凌的小辫子。按陈方凌的话讲,温叶秋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是帮着萧何吏的。 而萧何吏和陈方凌也不只是在斗嘴。陈方凌慢慢发现,如果其他三个人都不在的话,他们其实也谈一些或温馨或平淡或伤感的事情。她尤其喜欢听萧何吏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喜欢听他讲的那些乡间趣事。萧何吏有时候也会谈谈自己的苦闷,而陈方凌也会变得像个大人似的安慰他。 第七章 一个单位,领导在与不在,一般来说总是有很大的区别。 乔玉莹和郝海平前脚刚走,齐晓敏立刻对陆春晖说有点急事,拿起包就走了。自从郝海平书记来了以后,她上班逛超市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陆春晖也伸了伸懒腰,发出放松舒服的声音,当着陈方凌,他不好意思提溜衬衣手拍肚子。 但偶尔陆春晖的原形样还是被陈方凌看在眼里,就觉得好笑,心想这个陆主任,在领导面前一副很认真严谨的做派,加上小伙长得帅,挺人模狗样的。可领导刚走就就原形毕露了。当她把这话说给萧何吏听的时候,萧何吏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方凌也学着陆春晖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对陆春晖说:“陆主任,你听会电话,我去综合科玩会。” 陆春晖知道陈方凌又要去找萧何吏,这也难怪,就算是他,也觉得其他几个人太正经了,一起工作可以,一起玩就少了些乐趣。 他正起身子,故作严肃地说:“去综合科可以,但萧何吏不是个东西,你千万别离他近了。” “就是啊,萧何吏老欺负我。”陈方凌撅着嘴说:“还有王工,别看他笑眯眯的不言语,就连笑容也是跟萧何吏一伙的。” 陈方凌与萧何吏打闹惯了,对别人都尊称“工”,而对萧何吏总是直呼其名。 “你去吧。”陆春晖知道这丫头的心早飞过去了:“叫个人过来听电话,我出去一下。” 陈方凌蹦蹦跳跳地来到综合站:“陆主任安排的,说过去一个人听电话。” 萧何吏故作不解地问:“那你做什么?” “我来陪你们聊天。”陈方凌笑眯眯地说。 “我看不用了,你还是回去听电话吧,我们几个聊得挺好,不用有人陪。”萧何吏笑道。 “你!哼……这可是陆主任安排的!”陈方凌背着双手,仰着头,搬出了她的领导。 “好了,我过去吧。”一般在这种时候,只要段文胜在家,都是他出来解围。 来到办公室,段文胜坐在陆春晖的座位上托着腮看着窗外沉思。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目光才会飘得很远。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从来没有松懈过,虽说也达到了一些预定目标,可是有些事,他却很有挫败感。大学时,他曾经喜欢一个同班女同学,叫乔素影。一想起那张清丽俏皮的脸庞,段文胜的心就立刻被幸福充满。在他心里,乔素影几乎是完美的,聪慧,善良,平和中微微有点清冷,却又有时俏皮。学校里曾有几个家境特别好的同学送她昂贵礼物追求她,她连看不看就给退回去了。而他,当年也算是很多女生的倾慕对象,暗送秋波或直抒心意者也不算少。但他却只是对乔素影情有独钟,而乔素影对他,心却仿佛比千年寒铁还硬,总是委婉而不留任何余地的拒绝。可是为了萧何吏,她却哭完了笑,笑完了哭,像个傀儡一样任人摆布。最近听有的同学说,乔素影可能要调来东州,他心里又欢喜,又有些担心,欢喜的是离乔素影又近了,担心的是,她来是不是为了萧何吏呢? 一想到这些,段文胜的心就隐隐作痛,自己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求爱就这么失败了,而且是败在了一个跟自己一样无钱无势的农民儿子手里,想找点虚伪的自我安慰的借口都难。 还有陈方凌,这丫头看似天真烂漫,其实也是人小鬼大,古灵精怪,陈玉麒对她温柔体贴,虽然萧何吏粗枝大叶看不出,但这丫头心里肯定跟明镜一样。可她就一直装迷糊,看得出她对陈玉麒,也包括对自己和温叶秋都没什么兴趣,倒是整天围着萧何吏转悠。就像刚才,领导前脚刚走,这丫头立刻欢的不行,蹦着又去找萧何吏了。 萧何吏到底好在哪里呢?段文胜对自己的很多判断多产生了怀疑,不但陈方凌,还有陆春晖,甚至连温叶秋都与萧何吏走得很近。更不用说陈玉麒了,看得出萧何吏估计是他在局里唯一信任的人。 想想这些,段文胜不禁有些微微有些烦躁。 正想着,陆春晖和齐晓敏前后脚回来了,陆春晖朝综合科那边怒了努嘴:“还在那边呢?” 段文胜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陆春晖把手里提的一包文件放在桌子上说:“文胜,你回去吧,我和齐大姐听电话就好了。” 段文胜点点头,刚要开门,门却开了,原来是陈方凌撅着嘴回来了。 陆春辉笑道:“怎么了,刚才出去还欢天喜地的,去了趟综合科怎么撅着嘴回来了?是不是萧何吏那小子又欺负你了?” “就是他!”陈方凌气鼓鼓地趴在桌子上,眼里还噙着泪。段文胜心里一酸,萧何吏啊萧何吏,别人对你好,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以前对乔素影如此,现在对陈方凌又是如此! 第八章 “陆主任,”陈方凌眼里还有泪花,脸上却已绽放出笑容,“哪天你带我去乡下骑猪吧,我才不稀罕他带我去。” “骑猪?”陆春辉怔了一下,“萧何吏要带你去骑猪?” “恩,”陈方凌抹了一把泪,委屈地说:“都说了好几次了,总不带我去。” 齐晓敏努力抿着嘴不想笑出声来。 段文胜同情地说:“他逗你玩呢。猪那么脏,怎么骑?” “不对,”陈方凌反驳道:“萧何吏说了,猪其实可干净了。” 陆春辉哈哈大笑。 段文胜皱着眉说:“他说什么你都信啊!” 陈方凌一脸严肃的说:“萧何吏养过猪,他肯定知道,他说他小时候就经常骑着猪出去玩!” 段文胜差点就脱口而出:“我也喂过猪!”可话到了嘴边终于又硬硬地咽了下去。在段文胜看来,拔草喂猪的经历并不光彩。也只有萧何吏才能天天挂嘴上,像多耀眼的经历一样。段文胜心想,就萧何吏那性格,说不定他还真就骑过猪。想象着萧何吏骑猪的景象,段文胜差点笑出声来。 “笑什么呢?”陈方凌对段文胜怒目而视,以为是在笑她。 段文胜很温柔地一笑:“想起了一些往事。” 陈方凌不再理他,回头问陆春晖:“陆主任,你说萧何吏是不是骗我?” 陆春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别人我不信,但说萧何吏骑过猪,我还真信。” 看着陈方凌充满怒气却娇艳如花的脸庞,段文胜心里有些发酸,自己英俊儒雅,为什么在一事无成的萧何吏面前,总是一败涂地呢。 还没过半个小时,陈方凌又开始浑身不得劲,长吁短叹,一会揉揉头,一会晃晃肩。陆春辉把材料改完,抬起头,不解地问到:“又想过去了?怎么每次你哭着回来,那帮小子连个追着过来劝劝的都没有,反倒是你不一会就又主动窜过去了?” “我才不过去呢!”陈方凌赌气般地拿起了那本看了快一个月还没翻到第十页的会计考试用书。 陈玉麒进来了,看着坐立不安浑身难受的陈方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把手里的单据放陆春晖桌上:“这是上周下乡的几张单子,你签个字。” 陆春晖扫了一眼,拿笔签上字递给陈玉麒,看看浑身难受的陈方凌, 摸起电话:“综合科么,我陆春辉,让萧何吏过来一趟。” 陆春辉把电话放下,看了看面有喜色翘首企盼望着门的陈方凌,心想萧何吏这小子确实有两下子。 “陆主任,有事?”有第三个人在场时,萧何吏对陆春晖还是表现得很尊重。 陆春晖说:“何吏,你老捉弄方凌干什么?” “告状了?”萧何吏笑着看看陈方凌,陈方凌赌气地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 萧何吏有点委屈地说:“她老让我带她去骑猪,我说三遍猪不能骑她不相信,我说一遍猪能骑她就信。”说完转头对陈方凌说:“方凌,猪不能骑。” “你骗人!”陈方凌眼睛里又要溢出泪花,带着哭音说道:“你就是不想带我去!” “你们看。”萧何吏无奈的摇摇头。 一直没说话的齐姐忍着笑对萧何吏说:“那你小萧也不能老惹人家小陈哭啊。” 萧何吏很真诚地对陈方凌说:“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嗯。”陈方凌立刻喜上眉梢,坐直了身子说道:“你讲吧。” 萧何吏用很缓慢很低沉声音说道:“那是上上周日的一个上午,我和陈玉麒陪方凌去乡里玩,正逢秋收大忙......” “别说了!”陈玉麒眉头皱了起来,扫了一眼萧何吏,转身拿着单据出去了。 “吆,你仨还去郊游啊?怎么不带上我?不像话!”陆春晖大惊小怪地叫道。 “下次带上你,最好你找个车,我们就不用挤公共汽车了。”萧何吏应了一句,继续用朗诵地语气说道:“正值秋收大忙,地里金灿灿的玉米都已经收割回家,只剩下残留的几分苍黄的小半截玉米秸根根直立的矗立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我们的小陈同志看到这丰收的景象,激动地脸都红了,闻着大地喜悦的香气,大声地深情赞美道:真可惜啊,这么小的树就都被砍了。” 讲完后萧何吏立刻就溜了。陆春辉笑得弯下了腰,齐晓敏正在喝水,想忍没忍住反倒被呛得咳嗽起来。 看着他们的表情,陈方凌一脸的迷惑,心里好像有点明白,但又抓不住要领,就问道:“他刚才讲的很好笑么,我怎么没听出来?” 陆春辉仍在哈哈大笑,齐晓敏忍住咳嗽,很同情地对陈方凌说:“那不是小树,那是玉米秸。” “哦。”陈方凌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之后就是羞愧加愤怒,喊着“死萧何吏死萧何吏”就冲了出去。 看到陈方凌羞怒地冲了进来,段文胜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再看到萧何吏挨上陈方凌几记粉拳的一幕,便带上门去了局办公室,出门前他看了陈玉麒一眼,心想陈玉麒倒坐得住,不过恐怕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又打起来了?”齐晓敏问道。 陆春晖叹口气:“看着吧,一会就兴高采烈的回来。” 果然,陈方凌不一会就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嘴里还哼着歌。 下了班,段文胜走在路上,心里微微有些不平静。以前的日子,萧何吏如同生活在水火中,他总觉得这是萧何吏伤害乔素影的报应,可是现在,萧何吏的日子却越来越滋润了,这让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从内心里不想看到萧何吏开心,尽管他也知道这种心理是畸形的,是与他的价值观违背的,但是他就是在内心说服不了自己。 在乔素影那一局他输了,在仕途这一局上,他一定不能输!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彻底。尽管有时候面对萧何吏的坦诚和热情,他心中也曾经有过暖流,也曾经犹豫过是不是要接纳这个坦荡无心的人,但这个念头每次都是稍纵即逝。 第九章 “小伙子,问一下,去七里桥坐几路车?”一个约莫六十多岁,清瘦,精神矍铄的老人走过来问道。 段文胜转头一看老人,心中升起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老人长得太像他的爷爷了,尽管衣着相差甚远,容貌也不是很相像,但那种神态,却是异常的相似。他热情地说道:“大爷,我也是刚到东州,不是很熟悉。不过前面就是站牌,我帮你过去看看。” “那就太感谢了!”老人微笑着感谢,风度极好,神态让人非常舒服。 “文胜!” 像萧何吏的声音。 段文胜停下脚步一回头,果然是萧何吏,一脸笑容地骑着自行车过来,拍了拍车把:“刚买了辆自行车,省钱又锻炼身体。” 段文胜也很早就想买一辆,但是他觉得穿着很正式尤其是穿西服打领带的时候骑自行车有些不太雅观,这时见萧何吏买了新的,心中买车的念头就又动了动,问了问萧何吏从哪买的多少钱。 没聊几句,却听见前面哎呀一声,两个人扭头一看,刚才那位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了机动车和自行车道中间的绿化带中,不远处,一辆逆行的摩托车倒在地上,旁边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正在慌慌张张地在试图扶起摩托车。 周围的很多人扭头看几眼,但并未停下或悠闲或匆忙的脚步。这时那黄毛已经把摩托车扶起来,骑上后猛加油门向前窜去。 “你去看老人!”萧何吏对段文胜喊了一声,眼睛却死死地顶住冲过来的摩托车。 段文胜刚闪在一边,摩托车就冲了过来。萧何吏也不避让,就扶着自行车站在自行车道中间。 “滚开!”年轻人的骂声没还说完,车就已经冲了过来。年轻人想从萧何吏右侧过去,却没想到萧何吏往左边一闪,猛地将自行车向右横了出去。摩托车撞倒自行车又压了上去然后蹦了一下斜冲出去撞在了旁边的护栏上。 “抓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萧何吏的行为仿佛给周围刚才还很冷漠的路人注入了勇气和正义感,都纷纷地喊道,有几个年轻人开始跃跃欲试的靠了过来。 骑摩托的黄毛身手也够麻利,跌倒后立刻就窜了起来,回头眼含凶光地盯了萧何吏一眼,转身向前跑去。 萧何吏没有迟疑,立刻就追了上去。有几个年轻人动了动脚步,但跑出去没十几步就纷纷回来了。 “真可怜啊!” “那天杀的......” “赶紧打120啊.......” 一群人围着昏迷的老头,七嘴八舌,却并没有人真正出手帮忙。 老人仿佛清醒了过来,动了动,好像要起来,但异常吃力,最后又无力地躺下不动了。 段文胜顾不得许多,钻进人群冲过去扶起老人:“大爷,没事吧?” 老人微微睁开眼,努力微笑:“谢谢。” 段文胜简单问了问情况,感觉不用叫救护车,便抱起老人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 到了医院,老人身上并没有多少钱。段文胜没有犹豫,马上把自己的钱掏出来。两个人的钱凑到一块,才算交了押金。老人进去做检查,段文胜按照老人给的号码打过去简要说了情况。不多久,一个衣装整齐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去找大夫去了。出来后,告诉段文胜老人没什么大碍,除了头部受了点撞击造成轻微脑震荡外,其他地方都是擦伤。不过,因为老人心脏不好,当时受了点惊吓,如果不是及时送来,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段文胜没问年轻人跟老人是什么关系,但总觉得年轻人的感谢是淡淡的、程式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愤怒或者焦虑的神情,显得有些公事公办的味道。 年轻人把替交的钱还给段文胜,段文胜推辞了几句便收下告辞走了。 第二天上班,段文胜一早便跟着苏银祥去了乡镇,最近正在搞林业普查,有个别乡镇进度缓慢。本来想给萧何吏发个传呼问问撞人的人抓住没有,但想了想又算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段文胜才回了办公室,推门进去,就见萧何吏仰着头坐在椅子上,陈方凌站在他前面,两个人的脸离的很近。 段文胜有些尴尬,陈方凌倒很大方:“回来了,两天没看到你了,干嘛去了?” “额,最近事多,跟苏局长下乡呢。”段文胜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自己桌前,回头看看萧何吏,却发现萧何吏也正在看他。 “老头怎么样?”萧何吏先开了口。 “没什么大碍,都差擦伤,可能当时受了点惊吓。”段文胜淡淡地说完,看看萧何吏:“那人呢?” “弄住了,送派出所了。”萧何吏说道。 “怎么啦?什么伤?什么派出所?出什么事了?”陈方凌瞪大了眼睛,一把拉起萧何吏的胳膊:“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段文胜顺着陈方凌的目光看下,只见萧何吏的胳膊上有一道不深但长长的划痕,伤口已经结痂,便走过去问道:“伤了?” “没事。”萧何吏无所谓的笑笑。 段文胜有点疑惑,送派出所了,按理说自己也是个目击证人,怎么说也得做个笔录吧?想问问萧何吏怎么送的,可是看看陈方凌,便没再说话。 整个下午,段文胜眼前总晃着老人的面孔,那面孔与家乡爷爷的面孔越来越重叠,这让他有些坐不住了。 熬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段文胜实在忍不住了,跟陆春晖请了假,去超市买了点营养品打车去了医院。老人恢复的不错,精神也很好,一见段文胜来了,显得非常开心,对旁边一位老太太说道:“老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年轻人。” 段文胜把手里提的营养品放在床边,一看已经堆了不少,很多都是很昂贵的,再看看自己买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那老伴一头银发,脸微圆,面色很好,一看就是很和蔼善良生活无忧的老人。她很热情地拉段文胜坐下,问了姓名,一边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又埋怨她的老头子:“都说了不让他自己出去,偏不听!你认路吗?几十年了,你去哪不是司机带着,老了老了,倒非要逞能了!” 第十章 老人也不觉得尴尬,笑着说道:“现在不是没司机了嘛。” “那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小馨吗?!!逞能逞能,你就逞吧!这次你也就是碰到小段这个好心人,要是碰不到呢?”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眼里却渐渐泛起了泪花:“你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程书记,没事吧?”一个急切忧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段文胜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竟然真的是郝海平书记,便赶紧站了起来:“郝书记,您......” 郝海平看见段文胜,也有些诧异,不禁将目光询问地望向了老太太。 “就是他!就是这个年轻人救了老程!”老太太过去拉着段文胜的手,将老头告诉他的经历给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又动了感情,眼里泛着泪花,半天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你们认识?” 郝海平一向对段文胜印象很好,听老太太讲了他的义举,更是越看越顺眼,便哈哈一笑说道:“嫂子,这是我们单位的小段,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哦,你们单位的啊!那可太好了!”老太太高兴地拍拍手:“本来还想去找小段的单位领导去感谢呢,这下可好了!”说完拉起郝海平的手,很郑重其事地对郝海平书记说道:“这样的年轻人,你们可一定要培养啊!现在这世代,这么好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老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段文胜虽高兴,但也微微有些尴尬。 “我们一定会的!请老嫂子放心,我们培养他,一定就像程书记培养我那样!”郝海平拍拍老太太的手,笑着说道。 段文胜觉得不宜再久留,就对郝海平说道:“郝书记,我今天下午从乡里回来,看单位没什么事,就跟陆主任请了个假过来看看老人家。”说完转头又望向了老头:“看看大爷恢复的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目光又转向了老太太:“要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看你,连杯水都没喝。”老太太好像有些过意不去:“来就来,还带东西......” 老头打断了老太太:“小段,谢谢你!路上慢点。现在咱们算认识了,等我身体恢复了,你要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咱们再多聚多聊。” “好的,您老先好好养着。”段文胜恭敬地略弯了一下腰,又跟郝海平书记道了别,转身出门了。 出了医院大门,段文胜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初冬的天真好,空气清冽沁人心脾。无意中的善举,居然救了郝书记的领导,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段文胜走后,老太太对老头嘟囔道:“刚才你咳嗽什么啊!人家小段救了你的命,正好海平又是他领导,你不还人家这个人情啊!你现在已经退了,别摆以前的老架子了,如果没海平,我管保你连这个忙都帮不上!” “你懂什么!”老人斜了他老伴一眼,对郝海平说道:“这年轻人我看不错,不过什么事都要稳着来,欲速则不达,过于拔苗助长,不但是对组织不负责任,也是对小段的一种不负责任。” 郝海平笑道:“程书记,我郝海平这辈子别的人情一概不欠,就欠你老领导的,看来也还不清了。小段这孩子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品行好,办事也周全,错不了。” 老头还想说什么,郝海平笑道:“老领导,你别忘了,我也是五十四的人了,再有几个月就离岗了。到时候,想帮也帮不上了。” “嗯,”老人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道:“这样吧,局里的工作你来做,还是按正规程序走,尽量别说我的这件事,要不然对人家小段影响也不好。人事局那边我给晓峰打个电话。” “行。”郝海平痛快地答应下来。 老头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小振的工作安排的怎么样了?” “应该是有点希望吧。乔玉莹局长答应帮我这个忙,把小振安排到农林局下面的事业单位。”郝海平笑笑说道:“要不,我这个年纪了,还犯得着给这些小年轻的来当牛做马吗?” 小振全名郝全振,是郝海平的第二个儿子,人老实,但从小学习不好,高中毕业后什么也没考上,最后给他上了一个技校性质的东州农校,学的畜牧专业。黄北区成立农林水牧局的时候,郝海平看到了一丝曙光,也曾让老领导给帮忙过问一下,人事局后来也勉强同意了,说只要农林局乔局长没意见就行。后来却传回话来,说一个叫萧何吏的大学生,也是学畜牧专业的,背景很深,区里领导压着必须办,请他理解。 别看郝海平平时里脾气大,但真让他为了自己的私事去低三下四的求人,他还真干不出。他也能体谅这些当家人的难处,谁愿意去得罪大领导呢?可是这火却一直憋在心里,这也是他对萧何吏横看竖看不顺眼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就好啊!”老头仿佛舒了一口气,问道:“对了,小段这个事不会影响到小振吧?” “不会,公是公,私是私,掺和不到一块去。”郝海平很笃定的样子:“小段这事我豁出老脸也给办成!” 老头轻轻摇摇头,叹道:“你这人啊,就是刚强了一辈子,也吃了一辈子亏。办别人的事,再吵再闹也得办,一到自己的事就张不开嘴了。” 段文胜顺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由于心情的缘故,脚步格外轻快。来到一个小店门口的时候,发现有公用电话,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给萧何吏拨了个电话,问了问把黄毛送到了哪个派出所。 萧何吏说具体记不清了,那黄毛跑得飞快,追了两条街才追上,那黄毛手里有刀,俩人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在两个年轻人的帮助下才把黄毛按住的。当时正好路边有个警察,问了问情况,又见萧何吏受了伤,便让他先去路对面的医务室包扎一下,他进去只消了消毒就赶紧出来了,可是外面的警察、黄毛和那两个年轻人已经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