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村 张广信迷迷糊糊的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只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没有气力,口干舌燥,不远处一灯如豆,光亮极是微弱,只照着尺来方圆的地方,好像那灯放在一个方形桌面之上,此外四周黑糊糊的瞧不清楚,也不知自己置身于什么所在。心想:难道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那又怎么不见牛头马面,爸爸妈妈和小红呢?想到有望见到挚爱亲人,心下激动,挣扎着坐了起来。 灯下转出一个后生模样的人来,葛衣草鞋,长发在头顶绾了一个发髻,用木簪胡乱插了,双眼兀自迷离,显是被张广信的动静惊醒,过来探望,脸现关切之色,问道:“相公醒了?现在觉得可好?”张广信心下疑惑,反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阴曹地府么?”那后生道:“相公休得惊慌,此间乃是阳世,非为阴间,相公现在好端端的活着,并不曾死去。”张广信闻言疑惑更甚,难道我现在确实还没死,周围虽然昏暗,自己的感觉,眼前的后生和那如豆灯火却真真切切,料想那后生所言不虚,自己依然活着,那么与亲人们相逢的愿望终究是镜花水月了?哦,等等,舅舅曾说有替代之法,什么叫替代之法?亲人是可以替代的吗?舅舅和那老喇嘛花费偌大的气力,何以仍令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受那无尽的思念折磨?心下一阵焦急,一阵气苦,再次昏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夜间那后生已不知所在,天色大亮,金色的阳光从门窗缝隙间射将进来,张广信此时再无怀疑,自己确实还活着,此间阳光明媚,实属阳间无疑,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陋室之中,木窗破旧,用细木分断成许多小格,蒙以窗纸,此时用一根短棍支起,可以透过窗隙看见远处山林的景色,身下的木床低矮粗陋,上覆以稻草,怪不得硬邦邦的甚不舒服,又觉得焦渴难忍,便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上依旧绵软,却已经可以起坐自如了。 正胡思乱想间,“吱呀”一声,柴门开处,进来一个女孩,两人四目相对,张广信脑中轰然做响,全身热血奔涌,那女孩分明便是小红,虽然年纪只在十六、七岁间,但张广信此时激动之余,那里能够细察。只是张大了口,双目发直,说不出话来。 那女孩见张广信如此神态,心下大羞,脸色绯红,暗嗔这登徒子如此无礼,光着眼只管瞧人家,看他相貌颇有几分儒雅气度,却不料好色如此,哎,不会是受伤后坏了脑筋吧?细看他的神色,越发肯定,心中焦急,却不敢上前询问。 正没做理会处,女孩身后有转出一个中年妇人,衣服敝旧,却甚是洁净,张广信见了那妇人,心中更惊,那妇人的相貌神态,甚至动作都极似自己的母亲,张广信长时间憋在心中的思绪瞬间爆发开来,只觉的心中思念、悲伤、狂喜激荡胸臆,眼中热泪长流,站起身来,扑到那妇人身边,握住她的手,不住摇晃,口中也不住声的喊道:“妈妈,妈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那女孩和妇人俱是吃了一惊,往后便退,良久,见张广信只是在那里大喊,并无其他举动,情绪才慢慢缓解下来,又见张广信情态和眼中流露的孺慕之意绝不似作伪,心中已猜到几分,这个年轻人定是自伤身世,故有如此举动,其情甚是可悯。 那妇人柔声道:“相公,休要如此激动,你却才醒转,身上还弱,没的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便请相公放手,看你情形还需静卧,哦,你母亲的相貌与老身相似么?” 张广信闻言一呆,慢慢恢复了冷静,口中答道:“正是。”却那里肯松开手,只恐这一切是在梦里,一松手,眼前一切便烟消云散,那妇人也不介意,由着他握住了手,慢慢在旁劝慰。张广信默默的感谢舅舅和那位老喇嘛,天可怜见,他们不知使的什么通神手段,还是让我见到了母亲和小红,虽是舅舅口中的替代之法,但想到以后可以日日相处,只觉得精神振奋,生机盎然。 不一时,那女孩端来饭食,却是咸菜糠窝,那妇人道:“乡间边鄙地方,没什么好吃的,还请相公不要怪责。”张广信此际心情大畅,那里还在乎好坏,口中一边相谢,一边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罄尽。 那妇人道:“都是那天杀的鞑子,我等小民但凡有一粒粮食,也恨不得枪了去。”张广信一呆,问道:“什么鞑子?”妇人奇道:“鞑子就是蒙古人啊,相公难道不是中原人氏?哦,对了,相公是那里人?何以流落到此地?家中亲人在那里?” 张广信心念电转,蒙古人,难道现在在元朝?看那妇人,夜间后生和女孩均做古代装束,心里更肯定了几分,口中回答道:“在下自幼长在西域,父母均是中原汉人,在西域经商,上个月,在下和父母随商队回中原,不幸遇到马贼,父母均遭不幸,只有在下侥幸逃脱,辗转流落到了此地。在下姓张,名广信,多谢你们的救助和照顾,只是在下久处西域,不知现在处在何地?是什么年份?”说不得,只好撒谎了,舅舅和那老喇嘛竟把自己弄到了古代,自己又是将近八百年后的人,说出来太也骇人听闻。 从那妇人口中得知,这里是陕西行省,扶风路周至县辖下,名叫白沟村,只有十二户人家;现在果然是元朝,正值至正十年,那妇人叫秦冯氏,丈夫已经离世,那女孩叫小莲,是秦冯氏的女儿,夜间那后生叫秦刚,是秦冯氏的儿子,昨天下午上山砍柴,遇到昏晕在一棵树下的张广信,便背了回来。现在那秦刚去请村里的社长,故此不在此间。 正说着话,就见秦刚带着一个五十许老者走进来,只见那老者身量高大,蓄了一部花白的胡须。张广信忙起来见礼,又谢过秦刚昨日相救之德,坐定之后,那老者问起来历,张广信便把适才关于身世的说辞重复了一遍,那老者姓关,正是本村的社长。元代县下设乡,长以里正,乡下设都,长以主首,五十家为一社,设社长管辖,这关社长亦民亦官,却说不上代表官府。 关社长问道:“张相公既然再无亲人,不知今后做何打算?” 张广信道:“在下蒙各位救助,只盼有所报答,又双亲皆亡,孤身一人,便想就在此间落户,还望社长和各位收留。”心下盘算,就是打死也不离开这个地方,与秦冯氏和小莲分离了。 关社长没料到张广信做如此打算,这白沟村边鄙小地,地瘠人贫,穷苦非常,但凡有办法的,无不远涉,这里男丁稀少,十四以上,六十以下的壮年男子只有二十二人,看眼前这年轻人目光睿智,似是识文撰字的读书人,更是以一介壮男,体格颇是雄伟,落户白沟村,本也是美事,但眼下正值春荒,全村都勒了裤带过日子,更有几家准备举家外出逃荒,若允他落户,那凭空那里来这许多口粮,而且这年轻人似乎决定住在秦寡妇家,这秦寡妇家虽多有村人看顾,在村里可也是数的着的贫户,落户在她家,那还不出人命了。但这年轻人父母双亡,身世可怜,如若拒绝,又为人情所不允,心里踌躇,捻须沉吟不语。 张广信那里知道他转了这许多念头,看他沉吟不语,心中大急,问道:“这中间可有什么为难之处么?还盼关社长说出来参详一二,若在下有能力解决,绝不敢辞。” 关社长老脸微红,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里边鄙之地,口粮甚是短缺,现下又值春荒,这个,这个怕慢待了相公。” 张广信释然,复又愕燃,这白沟村旁邻大山,山上野物、草药必多,怎么会有饥荒?这不是守着青山没柴烧嘛,天下岂有此理,说道:“此处旁邻大山,想山中野物必多,在下颇晓狩猎之法,又识得诸般草药,自保当有把握,若社长有意,组织乡邻,就是保全村度这春荒,也当可以办到。” 关社长道:“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村三十年前便以狩猎采药补助地力之不足,但自至正初年以来,关中频遭旱灾、蝗灾,去年更是发生了大地震,灾民无以为生,落草为寇者无数,这山里的好汉少说也有十几伙,除左近五六里,等闲那里还敢进山,说来好笑,只因本村贫苦,又紧邻官道,倒没引起山贼的骚扰。这朝廷又禁止汉人携带弓弩兵刃,往年饥荒,护家的狗,甚至耕地的牛也被宰杀了以充口粮,再也无法狩猎,本村便是由此逐渐衰落。”说罢不住的摇头叹息。 张广信心中叫苦,这没有器械猎犬,那还不变成了徒手猎了,何况这山贼更是个麻烦,但此际为了与秦冯氏母女相逢,又事关安身立命,自没有退缩的道理,硬着头皮道:“关先生,天无绝人之路,现下天时尚早,烦请先生寻一二熟悉山中情势的村民,在下便在这左近探察一番,侥幸寻得猎场,也未可知,等回来再做计较如何?”关社长道:“这样也好,说道熟悉山路的,只这个秦刚便可,唔,小刚,去叫上你刘三叔,你们陪张相公一起去,人多一些也安全。”那秦刚应诺一声,出门而去。 不多时,秦刚带了两个人进来,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正是刘三叔,另一人年纪与秦刚相仿,是刘三叔的儿子刘铁柱,听得秦刚说起情由,左右无事,便也跟了来。父子两人均是矮小精壮。 四人当下便收拾行装,秦刚带了砍柴的斧子,刘家爷两一人携了根木棒,张广信却叫秦冯氏把家中的细麻绳全部拿了出来,看看不够,又让刘铁柱回家也尽数拿了过来,众人不知他准备麻绳何用,也不多问,收拾停当就出发了。 张广信查看山势,分辨可能的猎场,指点众人前行。刘家父子和秦刚久处山中,在山道上奔行如飞,张广信受过几年艰苦的狩猎训练,尽管吃力,却尽能跟的上。向南约行了五里路,四人来到一个颇显荒秃平缓的山上,张广信仔细查看土质,还撮土入口尝试,站起身来,果然见远处零零星星的有十余头鹿和麝,悠闲的在那里吃草,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刘三叔道:“张兄弟莫非是想猎鹿,那家伙跑的比马还快,又体壮如牛,便是有弓弩枪矛,猎犬,也极难捕获,受伤后又变的性情凶暴,我家二叔当年就是被一个受伤的马鹿踢伤了腰,没两个月就死了。”张广信只笑而不答。 众人转了向东,张广信一路细辩兽迹、兽毛和兽便,走了大约三里路,又转回头退了约一里,看看太阳渐渐偏西,命众人就地休息,分食所携的干粮,说道:“我们就在这里抓些兔子回去如何?”也不理会三人惊讶的目光,先取出麻绳,用青草搓了,便教三人做绳套之法,又命秦刚在左近收集一些松香来,众人一起动手,花了约小半个时辰,做了八十余个绳套,三人将信将疑,却见张广信把松香抹在衣服和鞋上,又在山溪里仔细洗了手,每个绳套都固定在一个人头大小的石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山溪空地,凝神思索片刻,开始布置绳套,这一番工夫,直花了一个多时辰,到太阳落山,方才布置完毕,绳套布置的起点和终点,约有一里多长。 张广信走过来,命三人如他一般,涂抹松香和洗手,然后带三人来到绳套所处的下风向百丈之外的地方,又命众人不得出声,便潜伏到一丛矮树后开始守侯。 直到黄昏时分,众人正等的焦躁,便听得从东边传来嗤嗤的声音,来了十余只兔子,过了一会儿,兔子越来越多,黑压压的有数百只,不断有兔子钻进那绳套中,也是可怪了,那兔子钻入绳套之后,并不向后退缩,只拼命向前,却那里能够拖动大石,不一时,便被勒毙,被套住的兔子毕竟是少数,间隔又远,是以并未惊群,兔群奔行甚速,约一盏茶的工夫,就从众人眼前跑了过去。 四人大声欢呼,从潜伏地奔了出来,拾拣被勒毙的野兔,共得四十六只,偶有没死,尚在挣扎的兔子,也被刘家父子一棒一个,尽数打死。三人对张广信神奇的狩猎术佩服的五体投地,不住口的探询。张广信一边重新布置了绳套,一边道:“此时天色已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收拾了猎物,早些回村为妥,至于狩猎之法,只要你们肯学,我自是倾囊相授。” 待回到村中,关社长早已等候在秦冯氏家中,正在担心,却见四人背负了数十只死兔回来,心中大喜,双眼放光,这张相公确不曾虚言自夸,果然是个狩猎好手,只大半日间,便猎得这许多猎物,如此,仅需三五日一猎,这春荒之难便无忧矣! 张广信来到关社长身边,道:“关先生,在下侥幸,这左近山中,果然野物众多,若组织乡民捕猎,当可以得度春荒,,这些猎物,便请关先生分派各家。” 关社长闻言更喜,这年轻人非但通狩猎之法,更兼宅心仁厚,并无独占猎物之意,说道:“本村春荒,实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天降张相公襄助本村,看来这狩猎之举确实可行,老朽代全村民众谢过张相公了。”说完一个长揖,张广信忙回礼逊谢。 当下关社长谴人叫来了各家家主,分派死兔,一时间秦冯氏家院中燃起火把,照的通明,人来人往,煞是热闹,那秦刚口沫横飞,添油加醋的讲那猎兔经过,说道那张相公口中念念有词,施起神术,众兔着了魔一般把头把头往那绳套里钻,钻进去后却不知后缩以摆脱那绳套,只拼命向前,直到被勒死,众乡民直听得咂舌不已。 众人大都半年多没碰过荤腥,开荤之余,又有望狩猎以度春荒,盘桓良久,具各大喜而散,关社长和张广信约定,明日召集村中壮丁,详细商量狩猎一事。 当晚,张广信和秦冯氏一家吃着兔肉,恍然间觉得回到了以前和母亲、小红相处的日子。心下感慨,这里虽然简陋,却是我的天堂,便拼却了性命,也要保住眼前的这一切。 第二章 狩猎 次日清晨,张广信在秦冯氏家的院中等待.关社长先到,后面各村民家主也陆续到来,或携竹椅,或携板凳,围一圈,团团坐定。 原来村中只有关、刘、秦、赵四姓,关先生有兄弟五人,刘家兄弟四人,赵家兄弟二人,只秦家没有亲戚。原来,秦家老爷子是个秀才,十几年前才因为家乡发水灾,携家从安徽移居此地。耕读之余,便教村人识字,甚得村人尊敬,村中后生都识得几个字,算是秦秀才的学生,他去世前一直是本村社长,去世后家人也甚得村人关照;关社长是关家老大,读过几年书,昨日与张广信一同上山的刘三叔是刘家老三,除秦家外,各家都是亲戚套亲戚,是名副其实的“乡亲”。 山村狭小,头面人物商议如此轰动,关系到肚皮的大事,此时地里劳作不多,更兼昨夜兔肉美味未消,村民自然关切非常,前来探听。不一刻,秦冯氏家那小小的院落外就被小孩、后生、妇女团团围定,政治局会议也迅速变成了全体公民大会。 关社长咳了一声,说道:“这位张相公,诸位已经见过,乃是久居西域的汉人,不幸父母双亡,流落本村,意欲落户本村,诸位可有何异议?”此言乃是表示尊重各家主之意,各家主此际怎会有异议?果然众人纷纷赞同,关社长见众人没什么意见,续道:“既如此,相公便落户在这里,就住在秦弟妹家好了,老夫今日便准备文书,说明此事,送周至备案,张兄弟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既然已是自己辖下,张相公自然也变成了张兄弟。张广信并不以为意,起身谢了。 关社长又道:“时下春荒,各家都缺粮,更有几家准备外出逃荒。但去年关中地震,又闹蝗灾,我上个月去周至,见道边有很多饿殍,周至城里更有许多买儿女,易子而食之人,景况十分悲惨,出去逃荒,实是一条死路。然而本村春荒,实已至难以为继的地步,出路何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昨日和张兄弟商量,准备上山打猎,大家都吃了兔肉,见识了张兄弟的狩猎手段,据张兄弟所言,此策当可助本村度过今年春荒。但老夫有几个意思要说明,第一:众人皆要听从张兄弟的安排,不得擅自行动。我等本不晓狩猎之术,惟有听张兄弟安排,方能收狩猎之效。第二:打猎之事不得外传,免得官府或山贼知道消息后生事。第三:所猎之物统筹分配,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不能不顾老弱而抛弃道义。第四:注意安全,山上偶有猛兽毒蛇伤人,所以不得单独远离人群,也不得入山太深,免得和山贼朝相。第五:各家不得误了农时,全村土地的农事由刘大哥做主,统筹安排,剩下的人和妇女要多多担待一些。第六:妇女负责硝制兽皮,采集野菜和药材。大家群策群力,共度难关。至于狩猎,还请张兄弟说说。” 张广信心中惊讶,看不出这关社长条理清晰,面面俱到,还是一个不错的组织领导人才,这么短时间内剖解事理,分派任务,井井有条,思路也颇绵密,滴水不漏,不禁心下暗生敬意。当下起身道:“狩猎之道,一是要熟悉动物习性,二是选择合适的猎场,最后才是狩猎之法,现在我等没有兵器箭弩,又没有猎犬相助,是以只有用机关、诱饵、猎窖三途,昨日所用的绳套,就是一种简单的机关。在下昨日与刘三叔、刘兄弟和秦兄弟到左近山中查看,山中野物颇多,以此推论,左近十里方圆内的野物足够我们猎取以度春荒。在下的意思是先做起来再说,先着人准备各种粗细绳索、木棒、竹竿,用以制作机关陷阱,另选长大竹竿,削制以充兵刃,一则可以用于狩猎,二则现今盗匪横行,有兵刃在手,也可抵挡一二。至于关先生所说安全问题,一是猛兽,一是毒蛇毒虫。虎豹狼熊并不主动伤人,遇到了不要惊慌,也切记不要转身逃跑,双眼要钉紧野兽双眼,慢慢而退,既可保无虞;至于毒蛇毒虫,可大量准备松香,此物即可防毒蛇毒虫,也可掩饰人的气味,须知野物最是灵敏,一旦嗅出人味,便逃之夭夭,狩猎就前功尽弃了,这一点尤其要留意。至于狩猎之法,只能边做边学,在下必倾囊相授。” 当下张广信开始分派任务,几人准备绳索,几人结绳网,几人砍竹。全村人数不多,张广信记性甚佳,不移时,就记住了大部分人的名字。这一次,张广信差不多和全村的人都见了一面。看着村民均是面带菜色,张广信心下黯然,看来饥荒对这个山村的威胁远超过自己的估计。 张广信又让刘铁柱去昨日下套之所收兔子,刘铁柱为难道:“却不会大哥昨日下套之法。”张广信哈哈大笑道:“野兔性子极是机警,下套之处,可一而再,却不可再而三,你等把绳套一起带回即可。”刘铁柱听后,兴冲冲的和秦刚带同几个后生去了。 实际上,村中的人偶尔也狩猎和采集,但因为缺乏对动物习性的了解,又没有先进的狩猎手段,故此每每所获甚微,甚至顶不了所携带的干粮,故此渐渐的就少有人尝试了。但现在有了张广信这位大行家在此,自是另当别论了。当下各自忙碌,约定后天开始到山上打猎。 张广信暗自打定注意,可以用绳套捕兔,张网捕鸟,设猎栏捕捉麝、獐、麇等中等小兽,实在不行,就挖掘猎窖捕捉马鹿、羚牛等大兽。至于前世最喜欢打的野猪,却是太也凶猛,那是坚决不能碰的,虽然昨日发现野猪足迹,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至于食肉猛兽,那是绝对不敢考虑的,避之惟恐不及。 中午刚过,刘铁柱一干人便赶了回来,这一次逮到五十二个兔子,秦冯氏忙召集了全村妇女,扒皮去藏,硝制兽皮,并点起一堆堆火堆,熏制腊兔。一干后生却不住向张广信讨教。 原来野兔只有相对固定的栖地。除育仔期有固定的巢穴外,平时过着流浪生活,但游荡的范围一定,不轻易离开所栖息生活的地区。春、夏季节,在茂密的幼林和灌木丛中生活,昼伏夜出,喜欢走已经走过多次的固定兽径。兔等动物的雌兽,在哺乳期特别需要水。春天干旱季节,临水地区具备了野兔生活的重要条件,在有水又有良好隐蔽条件的地区,往往有很多兔子。不但雌兔这时大量需要水,雄兔在春旱季节也很需要水;野兔喜欢在同一个地方觅食,从黄昏开始,整夜活动,黎明才循总径返回原地匿伏,兔子经常跑的路线,经验丰富的猎人都会看的出,土话叫兔子道。兔子跑起来很快,只要钻进套去,就不会后退,只会往前挣,结果自然被勒毙。时下正是干旱季节,昨天张广信特意寻找了一个临水的地方,果然发现了众多的兔子洞,既而找到了兔子道总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果然又在向前约二里发现了兔子觅食之处,为不惊兔群,在兔子道一里长的范围内设套,黄昏兔群循总径外出觅食,肯定要上钩,而黎明时兔群循总径返回原地,自然又上了一次当。这在张广信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其他以草搓绳,涂抹松香,洗手,选上风向,远远潜伏等举措,皆是为了消除人味,降低兔子的警惕性。 山村位于秦岭山中,旁边的山就是著名的太白山,山体高大巍峨,因山顶终年积雪而得名,属秦岭山脉的主峰。神农昔年尝百草就在此地,“药圣”孙思邈当年也隐居于此,实在是个药材丰富的宝山,白沟村位于太白山北麓,若非人祸如此之烈,断不会出现如此饥荒。 自此以后,张广信白天带人出外狩猎,收获却不如初时之丰,想是左近野物被猎,生了警觉之故,但或一獐,或一麝,或几十只鸟儿,或几十只兔子,总之从不曾空手而归。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村中人家几乎顿顿都有肉食,更存下不少腊肉、咸肉和大量兽皮,关社长家里还代全村收藏了几块麝香,还有少量的药材。 天气渐渐变暖,农活开始越来越重,打猎变的不定期,或三日,或五日才一猎,村民的气色因为有了荤腥补养,也逐渐红润起来,饥荒早已不翼而飞。关社长开始盘算去一趟长安,把手头的东西脱手,换些急需的耕牛、种子和农具。 张广信和秦冯氏一家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他执意呼秦冯氏为妈妈,秦冯氏奈何他不得,只得由他,权当收了个义子。秦刚和小莲早开始呼他为大哥,秦冯氏口中的他也成了“信儿”。平素张广信不去狩猎时,便下地做农活,尽管活儿做的效率低下,但尽有一把气力,所以勉强也对付得过去。 这一日,忽然想到因农事日紧,已经七、八日不曾狩猎,各家的肉食已然断顿,恰逢关社长来访,商议良久,为尽量缓解夏粮之前尚存的饥荒威胁,又不耽误农时,终于下定决心——猎马鹿! 第三章 猎鹿 鹿科动物在春夏之际有个奇怪而特殊的喜好,就是舔食盐碱。每年春天的这个季节,正是鹿类动物舔食盐霜的最高峰,这些马鹿成群结伙到盐碱地舔食盐霜补充身体,常常走出许多小径,形成规律,舔食盐霜的时间也一样,有明显的规律性。如果附近没有盐碱地,它们会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另外鹿的活动范围广,流动性大,鹿科动物都无上门齿,被啃的树皮或树枝的上半部的切口不整齐,猎人可从这些痕迹的高低,去判断是哪种鹿曾在此地觅食。当初张广信第一次进山,就发现了村正北的这片盐碱地,正是马鹿理想的舔食场所,后来根据一个月来的留意观察,逐渐摸清了附近这群马鹿活动的规律。 第二天,张广信在马鹿踩出的小道附近蹲守了一天,进一步确认了马鹿前去舔食盐霜的时间。第三天早上,由关社长陪同,带了几乎全村所有的壮丁,携了铲子、镐头、竹竿、草席、绳索,又吩咐多带火把和充做兵刃的竹竿,来到了鹿道旁,然后分成四拨,分别由关大、关二和刘大、刘三领头。张广信解释说,凡鹿出没之处,必然有狼,盖因狼乃鹿的天敌,狼惧火,是以虽在白昼,仍带了火把以防不测。 首先,张广信选了四个地方,取出铲子,小心翼翼的整块掘起带着蹄印的大片草皮,放在一边,然后,命人分成四组,开始挖制猎窖,猎窖深三米,长约三米,宽约一米五,然后在上面架上细竹竿,竹竿上覆以草席,洒了些浮土,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把起出的带蹄印的草皮覆盖上去,细细掩饰了接缝处。刘铁柱不顾污秽,在附近用竹桶舀了些马鹿骚尿,在上面撒了一些,这番工夫,直花了大约两个时辰,人人均是满头大汗。这才按张广信指挥,辩了下风向,远远地潜伏了起来。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太阳已经偏西,便看见十余头马鹿庞大的身体疾弛而来,隆隆的蹄声震的大地微微颤抖。突听得“哗啦啦”一声大响,当先一头雄鹿跌进了猎窖,长声悲嘶,其余的鹿受惊,四散奔逃。但鹿性甚是固执,奔逃了一会儿,逐渐又回到了鹿道,结果,又有一头鹿中计,跌进了猎窖,这一回,群鹿知道了厉害,再不敢循固定的鹿道奔跑,电闪般散开来逃去,只一盏茶工夫,就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 众人大声欢呼,一起从潜伏地跳将起来,飞奔向猎窖,待奔得近前,只见后掉入窖中的那头鹿是头雄鹿,约莫八百斤重,先前掉进的雄鹿更是惊人,足有一千二百斤重,正拿那角拼命顶撞窖壁,挣扎不休,但既陷入窖中狭小之地,纵有千百斤气力,又那里能够使得出来。 众人暗自发愁,不知如何对付这两个庞然大物,只兴奋的在窖边团团乱转。张广信取了一根充做兵刃的竹竿,试了试锋锐,然后猛的扎进那大鹿的身体,那鹿一声痛嘶,鹿血飙射而出。然后向众人道:“惟今之计,只能不断攒刺,虽不能伤它要害,但只要令其血流不止,时间不长就会令其失血而死,此法虽笨,却最是稳妥。”众人恍然,想想确是并无他法,便纷纷举竹刺鹿。张广信暗叫惭愧,若有一把好的弓弩在此,何必用如此麻烦的笨法儿,便有把铁枪也是好的。 果然过得约莫一个时辰,那较小的鹿首先支持不住,四蹄慢慢软到,口吐血沫,卧在窖底垂死挣命。那大鹿却在苦苦支撑,但狂烈挣扎之势已大为减弱,嘶鸣之声也是渐小。直到此时,众人方才出了口气,均知这两个畜生毙命之期不远了。 正欣喜间,忽见远处有三乘马奔来,马上乘者执长矛,腰悬长刀,背负大弓,赫然正是三个蒙古骑兵。 关社长心念电转,蒙古人生性残忍,历来把汉人当作草原上的牛马,随意打杀,元代把民众分为四个等级,是为蒙古人、色目人、北人和南人。甚至在汉人娶妻时,蒙古人也要夺了初ye,汉人被蒙古人欺压日久,积怨极深。这三个蒙古人来取走这两头鹿,那是理所当然,不用客气的了,担心的是消息传将出去,让地方达鲁花赤大人知晓,必然又要加狩猎税赋,白沟村已然贫苦不堪,若再加税赋,何堪忍受。更有一样,蒙古人酷爱狩猎,若由此把此处辟为狩猎场,必然把村中人赶走,那么全村人失了家园,当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念及此处,眼中杀机陡现,向众人使个眼色,右手下切,做了个杀的手势。那些围在小鹿窖边的人见了那三个蒙古骑兵,知道不妙,暂时也不理会窖中的鹿,走了拢来。 张广信暗忖:看来关社长打定主意欲杀此三骑了,但这一干乡人并非军人,没有军事常识,若贸然动手,收不到突击之效,虽或可杀得了敌人,自身伤亡也必不在小,甚至让敌人跑脱一两个,那更是遗祸无穷,不堪设想了。当下低声道:“都不得妄动,看我的信号,等一会儿我先动手,刘三叔和铁柱各带两个人,一人看住一个,余下的人一拥而上,别给他们施展的机会。”他毕竟军人家庭出身,胆略非这些乡民相比,又和父亲学过一些对付野兽的必杀招数,对付这几个手执冷兵器的敌人还是有信心的。 众人平时也是恨极了蒙古人,见关社长手势和张广信的言语,均感紧张和兴奋,暗中摩拳擦掌,面上却是不敢露出声色。 那三个蒙古兵行的近来,一起下马,走到窖边,看见大鹿,立时兴高采烈,互相击掌庆贺,哇啦哇啦的互相说着蒙古话,显然在商量怎么把鹿带走,并不理会周遭汉人。 张广信凝神打量四周,确信周围再无同伙,刘三叔和铁柱也挪到了两个蒙古兵身后,便暗中藏了绳索,慢慢挪到为首的一个粗壮蒙古兵身边,笑嘻嘻的说:“大人,好肥的鹿。”那蒙古兵鼻中轻哼,不屑的瞟了他一眼,转过身来,正待回答,张广信等的就是这个面对面的机会,右拳疾出,闪电般打在那蒙古兵的喉管上。 刘三叔反应最快,大吼一声,一脚把一个蒙古兵踹到了猎窖中,铁柱的大棒却砸了个空,那躲开的蒙古兵并不慌乱,舞动长枪,噗的一声刺入铁柱大腿中,众人发声喊,执了竹竿,与那蒙古兵斗在一起。 那窖中的大鹿正自怒火万丈,恨极了那些用竹竿刺它的人,空有无穷蛮力,无处施展,忽觉上面掉下个人来,砸在自己背上,又掉落窖底,大喜之下,举起硕大的蹄子便踩,喀啦一声脆响,那蒙古兵腿骨立断,只痛的他长声惨呼。 那为首的蒙古兵受创最重,喉骨破碎,瘫软在地挣命,张广信正欲掏出绳索将其勒毙,旁边刘三叔已经一棒打到。他心伤爱子受伤,悲愤之下,这一棒直是使了十二分气力,打的那蒙古兵脑浆迸裂,登时了帐,那大棒却也断了。 被围的蒙古兵此时虽然又伤了三人,自己也是身被六、七创,此刻红了双眼,势若疯虎,口中呼喝连连,把那长枪舞的风车也似,无奈四面八方皆是敌人,不一刻,又受几创,枪势慢了下来,关二在他身后瞧出破绽,只一竿,刺入他的后心。蒙古兵大吼一声,就此气绝。 那窖中的蒙古兵却不曾死,挣扎着滚到壁边,站了起来,窖中狭窄,长枪施展不开,便弃枪拔刀,一刀砍在巨鹿的头上,巨鹿受创,变的更加疯狂,用角死死地将蒙古兵的身子抵到窖壁上,双角左右晃动,不多时,便将那蒙古兵抵的肚破肠流。那蒙古并不就死,兀自咬着牙挥刀猛砍。狭小的窖中人鹿拼死相搏,血肉横飞,惨烈异常,人的惨嚎叫声和鹿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过了良久,那蒙古兵终于无声无息,就此不动,那巨鹿的脑袋却也被他砍开,一人一鹿,同时死在了窖中。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蒙古人百战精兵,果然名不虚传,勇悍若斯,那窖中蒙古兵重创之余,尚能杀鹿,而舞动长枪的蒙古兵更是在面对二十余个敌人的情势下连伤四人,若不是敌人促不及防,先折了两人,胜负之数还当真难说,就连张广信都不由的出了身冷汗。 其实众人也是高估了蒙古兵,这三人乃是从草原而来,确实是蒙古精锐,而汉地的蒙古兵早已腐化堕落,战斗力十分低下。这三人被派往四川行省公干,路过附近的驿站,闲来无事,便结伴来山中狩猎,并不了解周遭情势,只觉得汉人人人都是如绵羊般懦弱无能,心存轻视,这才让众乡民打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惊魂甫定,检看伤者伤势,幸喜未伤到要害,只须将养一段时间便可,当下草草包扎了。那稍小的鹿已流血而死,当下取出绳索,将两头死鹿从猎窖中拉出,割下鹿角,扒下鹿皮,然后用刀剖成几个大块,绑在长竹竿上。 再查看几个尸身和蒙古兵所携之物,此次杀此三个,共得马三匹,长枪、长刀、长弓各三把,箭矢九壶,钱财却少,只有些散碎金银和交子,想是留在了驿站。除钱财外,其余都是惹祸的物事,但弃之可惜,关社长一咬牙,命众人把那三匹马宰了,剥了马皮,连同三具尸体一同埋在猎窖中,又恐尸身被野兽拖出,便在附近掘了一些石灰一同埋下。又命秦刚带同几个后生把兵刃藏在附近隐秘的山洞里。马肉则分成几大块携回,只对外说多猎了三头鹿便是。又反复叮嘱,不得泄露此间消息,那些伤者的伤势只说是猎鹿不慎而至。 最后,张广信又带了几个人,毁弃了几个猎窖,重新填埋。幸喜以前所担心的狼并没出现。众人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村中。 第四章 饥民 此次狩猎所获之丰,足支白沟村暂度饥荒所需,即使有一月不猎,也可保得村中无虞。关社长便安排村民安心农事,暂停狩猎,一则是免得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事件,二则是为了避开杀那三个蒙古兵的风头。又暗中命几个后生探察蒙古兵埋尸之所,幸喜并无异状。 如此过了一个月,天气慢慢开始变热。农事日紧,众人感激张广信,见他不擅长农事,便不由分说地主动担起了不少秦家的农活,让张广信轻松了不少。 一日,秦冯氏天不亮就起了床,打点了一些香烛纸箔,唤起秦刚、小莲和张广信。原来今日乃是秦先生的忌日。当下一行人向村边秦先生坟前行去,远远见坟前已有一人,近前来看,却是关社长,于是一同见了礼,便摆开香烛祭奠。张广信见坟前立了一碑,上书:义士秦公方玉之墓。正拜祭间,陆续又来了十余人,众人执礼甚恭,几个后生更是跪下磕头,放声大哭。关社长和一干长辈也是唏嘘不已。 从众人的交谈中,张广信得知,秦方玉自十五年前流落到此,爱这里山水美景,便落了户。秦先生身材赢弱,却疾恶如仇,人品极是端庄,兼之有秀才功名,见识不凡,又颇晓官府运做之道,便在十二年前被村民推为社长。初时秦家颇有家产,自秦先生任社长以后,便用那些家产去官府上下打点,减免白沟村税赋,慢慢的,秦家家产荡尽,白沟村却也保得十年平安,不似附近有几个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关社长之所以下决心杀那蒙古兵,固然是不愿因为加税让白沟村雪上加霜,步邻村的后尘,也有不愿秦先生十年心血化为流水之意。 两年前,一群番僧去大都,路经此地,乘村中壮丁散在地里劳作,不在村中,强抢了白沟村四名妇女。秦先生激愤之下,率众乡民杀入附近驿站,救出妇女,还伤了两名番僧。 秦先生知道惹下了祸事,一面令关先生率众乡民入山躲避,一面连夜赶到扶风路,写了诉状,详述事发来由。那扶风路万户府同知齐保良与秦先生有旧,接了诉状,便上下开脱,无奈番僧势大,不肯干休,扶风路只好将秦先生械系入狱。齐保良的意思,是想等番僧去了大都,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料那万户府总管也黑秃鲁,虽是个酒桶,整日价沉迷在醉乡里,却甚是礼佛,既不愿得罪番僧,又不愿罔顾齐保良的上下同僚之谊,左右为难之下,竟判了秦先生斩立决,余党不论,既给番僧有了个交代,却也平息了此事,保得白沟村平安。 秦先生归天之日,扶风城中扶棺痛哭者愈千人,白沟村更是全村带孝。 回到家中,秦冯氏思念先夫,神色黯然,不住对张广信唠叨:“信儿,先夫过世以后,老身常自心中郁郁,天幸你来到我家,又认我为母,老身心里甚是欣慰。”说了良久,回忆起旧事,又道:“老身和先夫都是安徽定远人,老身有两个弟弟,大弟与先夫最是相厚,唉,十几年不见,国用身子不好,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国胜也该娶了媳妇了吧。” 张广信一呆,国用,国胜,秦冯氏,定远人,突然大吃一惊,脑海中出现两个名字:冯国用、冯国胜。 历史上,冯国用乃是最早投奔朱元璋的谋士,史载:太祖尝从容询天下大计,国用对曰:“金陵龙蟠虎踞,帝王之都,先拔之以为根本。然后四出征伐,倡仁义,收人心,勿贪子女玉帛,天下不足定也。”太祖大悦,俾居幕府。朱元璋以后的征战所采用的方略,皆出自此人之手,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战略家。后卒于军中。太祖哭之恸。洪武三年追封郢国公,肖像功臣庙,位第八。其才智决不下于后来的刘基(伯温)和李善长,惜乎英年早逝,史上不显。 冯国胜后改名冯胜,在冯国用死后袭兄职,为亲军都指挥。随朱元璋决战鄱阳湖,下武昌降陈理,克平江俘张士诚,以功迁右都督。洪武初,从大将军徐达北伐,擒元平章蔡琳,论功列第二。中原平定,封宋国公。明朝初期任征西大将军,帅副将军陈德、傅友德等出西道,取甘肃。后任征虏大将军,偕傅友德于山西、河南屯田练兵,置卫防边,诸公、侯皆听节制。当时,诏列勋臣德高望重者八人,冯胜位居第三。朱元璋晚年多猜忌,冯胜功最多,渐失帝意。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发,召冯胜回京,洪武二十八年赐死。此人乃是明朝仅次于徐达和常遇春的名将,更是明朝后期抵抗外族的军中柱石,可惜死在朱元璋的猜忌之下。 正感叹间,却见秦刚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道:“大哥,村里来了很多人,关社长让我来叫你去。”张广信急忙起身,随了秦刚奔出。 来到村口,便见到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人,更有几副担架,抬着伤病者,夹杂其中,男女老少约有百余,景况甚是凄惨。关社长,关二,刘大和刘三叔一干人正在与他们交涉。 只见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絮絮叨叨地向众人说话,听了半晌,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来由。 这些人来自甘肃行省,陇西地界,一个叫马家庄的地方。这马家庄全村村民共有一个祖先,故此皆姓马,全庄有五百余口人,眼前这老者就是马氏族长,名叫马仁。这三年来,陇西连年大旱,既而又是大蝗灾,西北苦寒之地,那经得住如此灾变,官府赈济的粮食又被官吏层层克扣,分到饥民手里已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杯水车薪,那济得了什么事。三年来,马家庄就饿死了近二百口人,眼见着就要遭灭族惨事,马仁无奈之下,只好领了族人,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一路逃荒来到了关中。不料关中也是大饥,无法立足,听说汉中四川富庶,或有活命之望,这便转而南下。一路上风霜雪雨,饥寒交迫,历经五个多月,始行至此间,病饿风寒之下,又折了二百余人。 马仁道:“我等现在已是穷途末路,到此已经难以为继,过不了这秦岭了,还盼诸位顾念上天好生之德,收留我等,保我马氏一脉,大恩大德,马氏一族没齿不忘。”手一挥,背后百余人纷纷跪下,大声道:“大恩大德,没齿不忘。”关社长连忙道:“诸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那些人那里肯听。跪在那里并不起身。 关社长急的团团乱转,开口道:“非是关某无情,本村边鄙小地,地瘠人贫,自保尚且不能,何来余力救助你等这许多人,可是,可是你等确也可怜,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焦躁间,忽觉有人暗扯他衣袖,回头一看,正是张广信,当下面带疑问之色,被他拉到一旁。 张广信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若激起事端,便难以收拾,况且还是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我等也不是全然无法可想,再说也绝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可先安顿这些人在附近山洞里暂避风雨,却唤那老者和为首的几个人说话。” 关社长听了只觉得又喜又愧,此人才智仁心,均是远非自己可比,在自己相识的人中,可能只有秦先生可与之比肩,天助白沟,秦先生重生矣!心下稍宽,又见那群人中足有六十余条大汉,不自禁的暗生寒意,这些人绝望之余,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心意已定,命几个后生带同饥民中几个汉子去附近寻较为宽敞干燥的山洞,又命各家拿出食物若干,付给饥民。山村乡民极是淳朴,决不轻贱贫苦人,不一时便和饥民嘘寒问暖,打起了招呼,几个老弱者也被分派到各家。关社长唤了张广信、刘大、赵大带同马仁和他的弟弟马义及长子马铁,来到自己家中。 那马铁是八尺上下的大汉,骨骼粗壮,面上棱角分明,显得甚是粗豪,只是因长期饥饿,已是形销骨立,面带菜色,神情甚是委顿,若将养得恢复以前模样,当是一条生龙活虎般的好汉子。那马义留蓄了两撇鼠须,四旬开外年纪,样貌精瘦,虽敝衣破帽,却气度从容,神态甚是精明,一望便知是个多智之人。八人团团坐定,相互间做了介绍。 关社长道:“关某边鄙小民,天幸先有好友秦先生教诲,后有张兄弟提点,不曾埋没了天理良心。本村贫苦,确实是实情,却不曾有过饿死之人,尚能勉强支持,力仅自保。然而今听马兄一族惨事在先,张兄弟良言相劝在后,适才已打定主意,断无见死不救的道理,大家一起想办法,或可寻出一条活路来。” 马家三人大喜。马仁老泪纵横,千里奔波,历经千辛万苦,绝望之际,终于看到了逃出生天的活命之望,可以保住马氏一族了。便当先跪下磕头,马义、马铁也跪了。 白沟村诸人忙起身搀扶,关社长道:“马兄,以后我等同舟共济,便如兄弟一般,无须多礼。”马仁道:“小老儿颇知礼仪,正是感谢诸位并不轻贱我等,拿我等如此落魄之人做兄弟看待,马氏一族此生必不相负。”当下又逊谢了几句。关社长便道:“张兄弟,你的见识总比老夫高明些,先说说。” 张广信已经思虑良久,当下起身道:“关先生客气了,在下有几个计较在此,与诸位一同参详。惟今之计,首当解决的便是粮食,其次才是马老伯族人的身份、居住及其他事宜。至于粮食,在下有四条想法:一是狩猎,范围要扩大;二是采药,范围也要扩大;三是烧地开荒,村西那片阔地,尽可耕种;四是以狩猎采药之获经商取利。只是前三项,恐怕山贼骚扰,不能竟全功。”众人一听,不但有法可想,而且竟有四策可行,均感振奋。 关社长恨声道:“直娘贼的匪寇,便和他们拼了又如何?”马仁道:“我马家世代练武,家中子弟颇有勇力,寻常毛贼却也尽可抵挡。”马铁在旁大声道:“张兄弟,这便指点了毛贼所在,杀将过去,夺了他鸟寨如何?”马仁骂道:“放肆!”马铁不敢再说话,脸上神色却是跃跃欲试。 关社长拍手道:“便是这样,山贼不来撩拨便罢,来了就拼他个你死我活。现下我等放着这许多后生,也非是那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说不得,该如何便如何,难道还坐以待毙不成。”顿了顿,续道:“马兄有所不知,这位张兄弟精擅狩猎之道,又识辨得山中诸般草药,若可深入山中,只此两般,或可保马氏一族口粮无缺,也未可知。只是张兄弟,那西面空地,地势颇高,无法灌溉,却如何耕种?”张广信不答他话,却问马仁道:“马老伯,贵族中可有木匠和铁匠?”马仁道:“有几位。”张广信接道:“在下曾见过一种水车,当可用以取水,只是此事还须与马老伯族人中匠人一同参详。”马仁道:“谨供张公子驱策。”张广信对关社长道:“如此,那片地当可开垦,并无取水之忧。”众人均思索这水车是何种器物,竟可从低处取水,但白沟诸人素服张广信之能,当下也不多问,既然他说可取水,自当不是虚言。 张广信续道:“至于经商之法,须得一精明可靠之人主持,方可见功。”马仁道:“舍弟马义自幼经商,可当此任。”他没有说的是,那马义在西北乃是个颇为成功的商人,马氏一族三年以来基本就靠了这个兄弟经商支撑,但陇西天灾人祸之下,人烟渐稀,最后竟至赤地千里,却与何人做生意,兼之家族所费浩繁,最终终于荡尽了家产,随家族一同流亡。 元代不同于中国的其他朝代,官府鼓励经商,商人地位甚至高于一般百姓,故张广信建议经商,众人并不以为异。 一直商量到日落西山,最后终于定下来,张广信负责狩猎采药,刘大和马仁负责开荒,关二和马义负责经商,关社长居中策应,分派已定,众人各自召集人手,准备去了。 第五章 怪梦 首要之务,自当是狩猎,此举乃是牵涉到百来人生死存亡的根本,迟疑不得。张广信无暇顾虑太多,取了枪刀和长弓,选了三十多个马家精壮后生,十余个白沟村子弟,一直进入山中方圆二百余里,至第六日上才返回村中。 此次狩猎,张广信发现了三个人才,乃是马铁的三个堂兄弟,马成、马荣和马芳,箭法奇准,更有马铁兄弟几人颇有勇力。西北民风剽悍,马家更是世代习武,马家子弟远比山民长大有力,虽不如白沟村子弟在山中奔走如飞,耐力也颇有不及,但近战却勇悍非常,于狩猎大有助益,更兼有少许兵刃,狩猎进行的很顺利。 张广信使出浑身解数,把那下套、设窖、张网、诱饵、打围等诸般手段一一使将出来,连以前绝不敢碰的大野猪,也猎了三头,马鹿一头、羚牛三头,另外麝、獐、麇子、狐等中等兽百余头,兔、獭、和禽类更是不计其数,盘算了一下,加上村中余粮,当可保证全村和马家人二十日的口粮而有余。又带人翻山越岭,采集了大量的党参、生地、黄蓍、贝母、茯苓、天麻等药材。 可能是因为人多势众,而且衣衫褴褛,山贼对这群硬而无肉的骨头并不感兴趣,不加骚扰,是以一路还算顺利。 回到村中,马义、关二带同五个年轻后生,已经带了兽皮、麝香、鹿茸和少量的药材、山货去了周至。此间到周至约两天的路程,关二和三个后生几乎和狩猎的众人同时回村。马义在周至租了店面,已经送信去长安、成仓等地,与以前有旧的商人联系,并吩咐但有山货,尽管送去。 众人当下忙碌开来,剥了兽皮硝制,淹制咸、腊肉。第二日,关二也不休息,带了十余人,携了兽皮、药材又去了周至。 关社长和马仁领人在村边搭建了十余间竹屋,马家人已经住了进去,虽然粗陋,却好过山洞许多,至此,马家人才算安顿了下来。 接着便着手开始烧地开荒。 张广信硬着头皮和几个马家的工匠研究那水车。他那里知道制造之法,只连说带画,细细描述了工作原理,又到现场比划良久,便就此无词。那几个工匠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实际上这水车就是利用涧水的冲力推动旋转,水车边缘设竹桶,随着水车转动,将水从底部运到顶部,故此可以使“水向高处流”。涧水流动不息,水车也转动工作,日夜不休。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很复杂,需要涧水冲击的动力机构,传动机构和运水的工作机构。马家匠人并不气馁,日夜研究尝试,二十余日后,终于制造成功,虽然经常发生故障,但比那担水浇地的效率却高了百倍以上。 期间马义马掌柜的生意也开张大吉,马老板果然好手段,交游也广,货物卖到了长安、成仓。日常用品、粮食和农具、种子源源不断的运进白沟村,只是限于财力,不曾买得耕牛,又捎信来说货物渐少,急需进货。 此时,在众人的努力下,西边的地已经开了出来,得地约二百亩,并下了种,马家人千辛万苦,至此重得家园,不啻于再世为人。有些老人晚上常常被家人强行从地里拉回家,老人们只恐这一切不是真的。 全村现在人手充足,马家人经过磨难,剩下的基本都是壮年人,虽在农忙时节,农事之余,尚有余力狩猎采药。马义的生意也稳定下来。马家的住房和衣着也渐渐改善。关社长早已经备了文书,送至周至备案,马义上下打点官府,没碰到什么阻碍,又过了两个月,终于,马氏族人就变成了白沟村民。 两个月间,村中添了很多猪、狗、羊、鸡、鸭等家畜,耕牛也买了八头,一时间,鸡鸣狗吠,白沟村呈现一片兴旺气象。 几个月来,马铁与张广信几乎形影不离。两人脾性相补,年龄也相似,张广信颇喜马铁的粗憨,真实不假,而马铁也佩服张广信的才识。两人又都是善良仁厚而不乏坚毅之辈,越处越是相厚。后来,马铁在秦冯氏家吃饭的次数便超过在自家,有时候索性便住在秦冯氏家中,两兄弟联床夜话。张广信心下甚慰,在这个世界终于有个铁哥们儿了。 便在此时,张广信忽然生了一场怪病。 这场病来的莫名其妙。一日夜里,先是张广信觉得头晕,秦冯氏用手试他的额头,并不曾发热,不明何故,只好吩咐他早睡。 张广信恍惚之间,见到舅舅和那老喇嘛向他走来,正想上前迎上,忽然天降一个大幕,将两人遮住,只见那图上绘了一幅图象,张广信认得,正是周易八卦图,那图遮天蔽日,无边无际。 正疑惑间,八卦图消失,眼前景色又变,四周变得晦暗不明,只见无数面目狰狞丑恶的妖魂和人形,浑身流着浓血,盘旋在空中,高声厉啸。有些妖魂正在将那些人形撕碎,污血肠脏四处飞溅;又有些妖魂正自吃人,口中咯咯作响,那些人一时却不得死去,悲声惨嚎。正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画。 张广信只觉得恐怖莫名,张口想叫,却发不出声,想要挣扎,身体却动不了分毫。正在此时,又见到一个透明的圆球,放出光华,缓缓从眼前滚过,滚至近前,却是一个立体的太极图,内中坐了一个年约四旬的道士,太极所过之处,那些妖魂人形纷纷消失,天空重新变的晴朗。 又有一个年约六旬的道士从眼前走过,似乎觉察到了张广信,向他微微一笑,便走了过去,道袍上也绘了幅图,却是河图和洛书,与寻常所见,却略有所不同。 正在思索间,却又见到了舅舅和那个老喇嘛,两人背后却另有一个道士,须发皆白,看不出有多大年纪,正笑嘻嘻地看着张广信,又伸指指向天空,张广信顺着他手指看去,不知何时天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金字塔,顶天立地,塔尖上似有一物,灼灼放光,突然,那光芒射入张广信的眼中,张广信只觉得头脑中一阵剧痛,不禁纵声大叫。 同屋的秦刚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一声大叫,立时醒转,只听得张广信兀自不住大声惨号,月光下身体不住扭动,显得痛苦无比。 秦刚跳将起来,点亮了灯,抢上去想按住张广信,却那里按得住。正慌乱间,秦冯氏和小莲也闻声赶了过来,一起上来相助,张广信似有所觉,身体的扭动不如先前剧烈,但看情形他的痛苦并未稍减。 秦冯氏见势不妙,立命秦刚速去唤关社长和马仁来。 不一时,关社长、马仁和马铁、马金兄弟急匆匆赶到,马家兄弟接过秦冯氏和小莲,张广信扭动之势立时复转剧烈,他剧痛之下,力大无比,以马家兄弟蛮牛般的两个大汉,兀自按他不住。 关社长和马仁急得团团乱转。马仁道:“想是以前就有的暗疾,此时突然发作,却不曾听张兄弟平日里提起过。”关社长道:“马老哥,你见多识广,快想想可有什么法儿?”马仁却那里想得出法子来。 这山村偏僻之地,并没有郎中,若到周至去请,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四日,看张广信现在情形,能否熬到那时,两人心里都没底。 马仁咬咬牙,命马铁按压张广信的太阳穴,看看不凑效,又按压人中,仍不管用,又命秦刚提一桶凉水来,将张广信的头按入水中,只留口鼻在外,还是不行,再试了几个法子,见张广信仍是惨叫扭动。此时时间已过了一个时辰,马仁无奈之下长叹一声,坠下泪来。 马铁早已经急红了眼,见马仁长叹,知道已经无法可想,情急之下胡言乱语:“兄弟,若你不治,兄弟我陪你,一起去阎王老子那里评理。”马仁正自焦躁,听这不详之言,大怒之下,狠狠一掌打在马铁脸上,马铁号啕大哭。 正混乱间,那张广信却忽然没了声息。众人大惊,扑将过去,试探鼻息和心跳,虽然微弱,却幸喜并未断绝,原来是痛得昏了过去。 此时天已大亮,关社长和马仁不敢耽搁,挑出两个最擅走山路的后生,立即去周至找马义,告之他此事,请周至最好的郎中来,一个是要快,一个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张广信对白沟和马家均是恩重如山,两人一般的心思,若能救得张广信,便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却说张广信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温软的怀中,抬眼看时,正是秦冯氏,坐在床头,已经睡着了。 原来张广信已经病了九日,周至也已经来了两个郎中,看过后均是束手无策,口称惭愧而去。好在他这九日里虽不曾好转,却也没恶化,而且从他发作时的惨叫和扭动看,生命力还颇强。郎中甚是不解,此人九日里只饮水少许,并未进食,何以生命蓬勃若斯? 马铁在张广信身边不眠不休,坐了七日七夜,最后不支,昏睡过去,被抬了回家。 张广信头痛发作并不定时,秦冯氏发现,一旦自己抱住他的头,他的剧痛似乎便有所减缓,小莲按着他的头时,也可收相同之效。于是,两人衣不解带,轮流看护,到了此时,两人均是筋疲力尽。今夜张广信又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昏晕过去,秦冯氏支持不住,见他昏迷,也睡了过去。 张广信躺在秦冯氏的怀中,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温馨,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依偎在自己母亲怀中。又想起自己坎坷的身世,挚爱亲人相继离世,但上天毕竟待己不薄,重新赐于他亲情。心有所感,不禁流下泪来。 哦,等等,不是上天,是舅舅,想到舅舅,又想起那梦境,接着又想到那发光的物事,头中立时剧痛。 这次发作开始却是不失神志,他唯恐惊了秦冯氏,将被头咬在口中,苦苦忍受,全身瑟瑟发抖。秦冯氏也自醒了,紧紧地抱住他的头垂泪。过得一会儿,张广信痛得抵受不住,渐失神志,一阵恍惚,叫道:“妈妈,妈妈,信儿头痛,信儿头痛。”秦冯氏大哭道:“信儿,信儿忍忍,妈妈在这里。”张广信眼中发黑,又昏了过去。 第六章 山贼 再次醒转是在一个凌晨,只见小莲伏在他的床边,已经睡着了,犹显稚嫩的脸上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对于小莲,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像是恋人,又像是妹妹,连同秦冯氏一家,他早已当作了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此处不仅是现实中的家园,更像是精神故土,支撑起自己前世已经断绝的生机。 这段时间他实际上可以察觉到周围的情形,只是为头痛折磨,无暇顾及而已。现在清醒过来,静心回思,心里又是歉疚,又是感动。见了小莲这般模样,心下怜惜,不禁轻轻抚mo她的头发。 小莲醒了过来,脸上显露关切的神色,问道:“大哥,感觉头痛好些了么?这段时间可吓死小莲了。”张广信坐起来,翻身下地,说道:“现下已经感觉没事了,大哥命硬,无须担心,这段时间倒是生受了你们,你去睡会儿去吧。”小莲却不肯依,张广信一抄手,将她抱到自己床上。小莲不敢挣扎,心下大羞,却听张广信道:“你这般模样让大哥好生心痛,若再引发头痛,还不要了大哥的命。听大哥的话,好生安歇。躺了这许多日子,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此时秦刚也醒了,见状满面喜色,道:“大哥果然好了么?我去告诉娘去,还有关社长、马老伯和马大哥他们。”张广信道:“天色尚早,别去惊扰他们了,到了白天再做理会,你也歇息一会儿吧。”秦刚不放心,想陪了他去,却被张广信强按在床上,只好罢了。 慢慢走在村中的小路上,张广信仔细回想那个梦境,越想越摸不到头脑,那梦境清晰异常,色彩也鲜明的过分,那发光的物事竟让自己头痛了十余日,但其中的含义却晦涩难明,觉得似是个暗示,也像是个预言,心中又怀疑是舅舅在另一个世界想告诉他什么,若如此,那么舅舅和那老喇嘛肯定想让自己做什么事。又想到舅舅也许一直在关注着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正行走间,忽然察觉到后面有两个人在躲躲闪闪的跟着,知道是秦氏兄妹,想是毕竟不放心,又恐自己怪罪他们不听话,才如此行事。心下感动,又知道无法相劝,只得由着他们,也不说破。 便又想起这段时间秦家和村人对自己的关切和照顾,以后需当好生做事,报答他们。至于小莲,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结婚,总觉得匪夷所思,为观念所不容,但定亲还是可以的,先定下名分再说,自己内心是断不容她嫁给别人的。至于结婚,虽然在这个时代,这种岁数结婚很寻常,但还是以后再说了。 这场病突如其来,又突然而去。张广信将养了几日,便恢复了大半。便与秦冯氏提起定亲之事,实际上秦冯氏已把他当作了自己家人,也早有此意,得婿如此,女儿归了可靠人,更有何憾,当下便允诺了。 张广信找来马铁商议,马铁拍腿大赞,当下便央父亲出面,马仁欣然允诺,找到秦冯氏,却是妇道人家不能做主,请了关社长主持,事情便定了下来。张广信也搬到马铁家居住,他虽舍不得离开秦冯氏一家,却知道这个时代需避那瓜田李下之嫌。 马仁大摆宴席,既为定亲,也贺张广信康复。当日全村上下喜气洋洋,至夜半才尽欢而散。 乘着这个机会,关社长和马仁商量,一同到邻村为五个马家后生和两个白沟子弟定了亲。更有三个马家后生与白沟姑娘,一个白沟子弟与马家姑娘定了亲,这一下,白沟村又恢复成以前的“乡亲”了。以前太穷,外面的姑娘不愿意嫁到这么个穷乡僻壤,但现在不同了,白沟村的兴旺有目共睹,故此各家定亲都没碰到什么障碍。 又过了一个月,稻米成熟,白沟村获得了空前的丰收。亏了马义老板,在周至大显神通,上下打点,结果新田免税,原来的税赋也略有减少,可以预期,今年肯定是丰衣足食的一年。 关社长和马仁主持,选了个良辰吉日,便把新娘一起娶了过来。张广信却拒绝了马仁和关社长的建议,并没有一并娶小莲过门。 这一日,正在和马铁、马金兄弟闲话,忽闻警哨声大作,既而听到外面小童惊呼声:“山贼来了,山贼来了。”马氏兄弟虎吼一声,跳将起来,转入屋中,各绰了一条长枪,飞奔而出。 张广信早就开始防着山贼,把兵器分付于马家子弟中勇力最著者九人。警哨报警,也是从前世看抗日战争的电视里学来的,那抗日小村用的是钟,白沟村铸不起,只好从权,改成了竹哨,声音尖利,效果却不差。另安排了人轮班站岗。 奔到村口,只见远处三人骑着马,后面跟着五十多个喽罗。行得近来,便看见那当先之人黑面虬髯,足有八尺以上的个头,身材魁梧,手执开山大斧;后两乘一个是个秀才模样,一手提着朴刀;另一个是个是壮实的矮汉,双手各执了一柄大铁锤,显是颇有几分蛮力。 白沟村八十余条汉子早已聚齐,除九人外,其余人执着木棒、竹竿、铁锨、锄头等等五花八门的家什,散乱的站了,面上神情又是紧张,又是恐惧。 那黑脸大汉厉声道:“尔等听了,红石寨吴光中吴大爷在此,本寨欲借粮食千斤,猪羊十口,牛五头,若说出半个不字,便杀得尔等小村鸡犬不留。” 马铁忍耐不住,大声骂道:“放你娘的臭屁,若要粮食,先要问你家马大爷这杆枪答不答应。” 黑脸大汉大怒,纵马上前,抡斧杀向马铁,马铁舞动长枪应战,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激斗起来。 其实,这黑汉吴光中适才言语中“粮食千斤,猪羊十口,牛五头”云云,乃是狮子大开口,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意思。他们隶属白莲教,若非不得已,是不会骚扰百姓的,说是借粮,那当真是要还的。至于“鸡犬不留”,则纯属虚言恫吓,绝不会当真如此,但山中好汉良莠不齐,村民那里分辨得出来,只当他们是寻常的山大王,吴光中粗汉一个,又不肯落下颜面相商,偏那马铁也是个粗汉,那及分辨,两人一言不合就干了起来。 不多时,两人斗了三十多个回合,那黑汉渐渐力怯,斧法慢了下来。那矮汉瞧出不妙,大声道:“二哥休得惊慌。”拔锤过来相助,只听得弓弦响处,那矮汉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却是马成早已提防,见他上前,觑得亲切,一箭将其射落马下。早有马家几个精壮后生扑上前去绑了。 黑汉本就不敌,见那矮汉落马被擒,心神大乱,被马铁大枪逼开了斧,劈手抓住束腰绦,提下马来,扔在地上,也被绑了。 那秀才气急败坏地翻身下马,弃了朴刀,跪将下来,道:“我等无知,冒犯贵村虎威,还请高抬贵手,放了我家兄弟,如若不然,便连小生一并绑去,杀了便是。” 马铁不料这穷酸来这一手,登时一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关社长和马仁低声商议,同时点了点头。关社长上前道:“好汉快快请起。好汉情愿与兄弟一同赴难,当真是义薄云天,令人好生相敬。本村与贵寨虽素无来往,但久闻贵寨李老大行侠仗义,威名素著,本村恭为邻居,早想拜会,只是一来事忙,二来不知路径,互相不通音问,以至生出此次误会。既然贵寨缺粮,本村虽穷,也愿意献粮三百斤,猪羊各两口,也算是为得罪了这两位英雄赔礼了。马铁,还不松绑。”当下便命人拿来粮食猪羊,付给群盗。 那黑脸大汉面色早已变成了紫红色,恨不得寻个地缝,躲将进去,待马铁一松绑,也不理会众人,先自打马,飞也似地走了。群盗尽皆满脸羞惭。那秀才先谢过相释之德,又谢过白沟村赠物之情,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便率群盗灰头土脸地铩羽而归。 原来关社长和马仁人老成精,早已探听到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山贼便是红石寨,太白山中匪伙皆惟红石寨马首是瞻,寨主唤做李喜喜,部下十位头领,足有一千多喽罗。关社长所言拜会一说,确非虚言,有花钱买平安的意思。此次红石寨仅派了小股前来,也是没料到村中居然敢于反抗,更兼有如此武艺之人,否则,只须再加一倍的人手,白沟村便绝难抵挡。于白沟村来说,此次若能就此让红石寨罢手,息了觊觎之心,并与红石寨拉上交情,那真是侥天之幸了。至不济,伸手不打笑脸人,关社长如此做作,给足了台阶,想来那盗匪也不会对白沟村太过为难。 不料事情竟然比想象的还要好。过了数日,红石寨老大李喜喜带了那黑汉吴光中,率十几个喽罗,亲自来到白沟村,依足了江湖规矩相谢。原来那黑汉吴光中乃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虽然粗憨,却是白莲教陕西分舵的堂主,与舵主李喜喜最是相厚。 张广信仔细打量李喜喜,只见他面色白皙,双目精光闪烁,身高足有八尺,精瘦挺拔,便如一柄出鞘的钢刀,顾盼之间气势逼人,一望便知是个极难惹的角色。张广信知道这李喜喜在历史上,乃是红巾军刘福通手下的一员大将。刘福通当年三路伐元,李喜喜与另一员红巾大将白不信率领西路军,出武关,攻长安,占领甘肃和宁夏,后又攻入四川,把元廷西部大片土地搅的天翻地覆。在元末起义的初期,算得上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可惜因为刘福通战略失误,又缺乏友军支持,最后兵败四川。 这是张广信来到元朝以后,首次遇见的有历史记载的人物,不禁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第七章 白莲 李喜喜此来甚是客气,所带谢礼也是颇厚,关社长不敢怠慢,当下便设宴相请。席间宾主俱各欢畅,李喜喜高兴的是兄弟无恙,关社长和马仁喜的是李喜喜如此客气,白沟自此当可免于山贼骚扰。 席间李喜喜问起白沟村何以如此兴旺,不同于附近山村。关社长便述说了张广信及其诸般事迹,李喜喜大感兴趣,不住口的询问张广信。张广信多喝了几杯,兼之也喜欢李喜喜的慷慨豪迈,便滔滔不绝地叙述狩猎的种种手段,听得李喜喜和红石寨诸人兴味盎然。最后,李喜喜邀请关社长、马仁和张广信赏光,闲暇去山寨盘桓,三人忙答应了。 这一顿酒,直喝到凌晨方散,李喜喜众人并不避讳,就在村中歇了。次日,关社长着人准备了粮食、猪、羊和一些野味、兽皮,付与李喜喜,李喜喜也不谦让,带了东西,拱手说了声:有扰。便率众打马而去。 过得数日,关社长、马仁和张广信打点了一些粮食,猪、羊,沿着李喜喜所指点的路径,赴红石寨拜访。 山下巡哨的喽罗见了众人,报入山寨。不多时,那秀才出来,将众人接入寨中。那山寨建在一处颇为险峻的山崖之上,通往山寨的山路崎岖难行,显是一处易守难攻的所在。 众人来到一个大厅之前,李喜喜出厅相迎。那大厅的正门之上,悬了块黑匾,上书“光明”两个红字。入得厅来,迎面是并列的三座雕像,正面是开口而笑的大肚弥勒,左侧是道家元始天尊,右侧的却是个高鼻深目,满面虬髯,约四旬上下的色目人。 白沟村诸人看的莫名其妙,天下焉有此理,把如此风牛马不相及的三坐像并列一处,又不敢出口相询,也不敢失了礼数,便恭恭敬敬地胡乱拜了。众人实也不知应该用佛家、道家,仰或色目人的礼数,只好在像前鞠躬,表示了恭敬之意也就是了。 张广信却对白莲教甚有研究,甫一入厅,立刻便明白了三尊像并列的原由。 原来,这白莲教起源于佛教净土宗。东晋净土宗祖师释慧于庐山结社,名为白莲社。至南宋绍兴年间,吴郡昆山僧人茅子元在净土结社的基础上创建新教门,才正式称为白莲教。 白莲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佛教教派,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吸收了众多其他教门的教义,甚至是民间的迷信,其中,除了佛教外,对白莲教影响最深的,乃是发端于波斯的摩尼教。 摩尼教乃是波斯大哲摩尼所创,也既立于弥勒右侧的那个色目人。该教后兴起于巴比伦,辗转流传,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宗教。传入中原后,与白莲教合并,因为摩尼教教义崇尚光明,所以在中原也称为明教,又因为摩尼二字与魔字同音,所以也称魔教。自北宋起,白莲社、明教、魔教其实就是一个组织。 大体来说,白莲教教义认为世界上存在明和暗两大势力,叫“两宗”,这两宗在过去、现在、未来都在不断争斗,称为“三际”,对应于时间秩序,分别叫“青阳”、“红阳”和“白阳”。在“真空家乡”,有个“无生老母”,乃是上天无生无灭的古佛,度化人间儿女返归天界,也既“真空家乡”,免遭劫难。她分别派遣了燃灯佛、释迦牟尼佛和弥勒佛下界,燃灯佛统治过去,即青阳,那时光明如燃灯一般初现,但黑暗占据优势;释迦牟尼佛统治现在,即红阳,此时黑暗和光明相持,黑暗仍占上风,称为“大劫”;弥勒佛统治将来,即白阳,此时的光明已经战胜了黑暗,占据优势地位,人间也会变做天堂。 白莲教在立教之初,便被官府列为“异端”,历朝严令禁止,宋、元、明、清四朝,白莲教也都组织过大规模的起义。但元朝对各类宗教极为宽容,并不加限制,致使白莲教在元朝迅速发展,成为极其庞大广泛的一个民间组织。元末初期的起义,几乎全部都是由白莲教发起的。即使朱元璋后来建立明朝,也仍是沿用教义,取了个明字。 可以说,白莲教教义中对光明的追求,乃是中国人延续了千余年的梦想,弥勒,这个代表着光明,有中国特色的救世主即将降生人间的预言也从不曾间断。张广信前世研究白莲教时,每每发出感慨,心中甚怀敬意。 当下李喜喜招呼众人坐定,小喽罗奉上茶来,先谢了关社长的礼物,命小喽罗收了,便陪同众人说话。 张广信渐渐把话引到白莲教上,指点经义,剖析诸般派别。李喜喜听得甚觉惊异,便问道:“张公子也是我白莲教友么?”张广信道:“并不曾入教,然当初拜读贵教经典之时,心里好生相敬。”李喜喜便道:“既如此,我便领了张公子入教,如何?”他是白莲教陕西分舵的舵主,亲自引张广信入教,可算是给足了面子。 但张广信却另有想法,元末白莲教中良莠不齐,教中首脑其实都没有脱离传统农民的思想巢臼。元末红巾起义不久,内部就相互倾轧,最终此教更是被沦为一些野心家的工具,投身此教,并不能保得自身平安。当下拱手道:“头领好意,张某心领,只是在下双亲在世之时,严令张某不得涉足教门,张某也甚以为憾。”李喜喜面上流露出失望之色,此人深通本教教义,又聪慧察查,分辨事理条理清晰,实是所见过的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即使推举给教主,也当可蒙他老人家青睐。既然他碍于父母之命,不便相强,只好以后再想办法了。 看看天将正午,李喜喜便命排下酒宴来,欲款待众人。忽听见寨外鼓角声大作,一个喽罗跑进厅内,跪下禀报:官兵来袭。 李喜喜并不慌乱,冷笑骂了一声:“这帮狗杂种。”对众人一拱手,道:“诸位少歇,待我打退了官兵,再来说话。”张广信道:“在下对那鞑子恨之入骨,欲随寨主同往,不知可否见允。”李喜喜对他颇有好感,又存了拉拢之意,便让喽罗付给他一副铠甲和一把长刀,挥手示意他跟着自己。便一同走了出去。 来到寨墙之上,山寨诸头领已先到了,正在指挥山寨喽罗布防。元兵整齐地列队在寨外,约有一千多人,衣甲鲜明,刀枪闪亮,颇有几分森严气度。 而在元兵的阵前,却散乱排列了约五百百姓,抬着十余架云梯,看服色,皆是附近山民,想是被元兵捉来,在阵前挡那擂木箭矢。 只听得一阵擂鼓之声响起,元兵大队移动而来,前面的山民被身后的元兵逼着,首先逼近寨墙,待得到前,元兵催逼更紧,只得迅速跑近,欲将云梯架在寨墙之上。 李喜喜一声令下,寨墙上滚木擂石打下,山民刹时被砸倒了一片,余者大乱,便往后面躲避,却被背后的元兵杀了十余个,只好转头再冲。元兵后队向寨墙上射去雨点般的箭矢,寨中众军竖盾格挡,不断有人被射中倒下。一时间,寨上寨下俱是血肉横飞,喊杀声震天动地。激烈的攻防战就此展开。 此时,山民已是伤亡大半,但在背后元兵的逼迫下,却也拼死架起了八架云梯,元兵顺云梯向寨墙上攻去,寨墙上滚木擂石打下,不断将元兵从云梯上打落,但也有少数攻上了寨墙,随即便被寨中头领带人奋勇杀退。 如此胶着缠斗,战了约一个时辰,双方均是伤亡累累。张广信暗自焦急,如此下去,应当可以打退元兵,但山寨必也是元气大伤。他知道白莲教初期,颇行仁义,乃是义军,至少要好过元兵,决定帮上一把,若能成功,山寨便欠了个人情,对白沟村也大有好处。 当下暗度附近地形,计议已定,向李喜喜建议道:“与其死守寨栅,不如主动出击。此时双方已战了一个时辰,元兵已现疲态,又想不到我等敢于主动出击,众军突然杀出,元兵促不及防之下,必会溃散。若附近地形许可,可派偏师从侧后袭击,效果当可更佳。” 红石寨与元兵的交战中一向胜少败多,便生出恐惧心理,故这主动出击之策,于红石寨来说,实是大胆非常,甚至是冒险。李喜喜自然也知道战场情势发展的后果,听了此言,思虑片刻,眼中精光一闪,下了决心。当即命两名头领,各带了一百名健卒,从寨后潜出。他们对附近的地形远熟于元兵,果然也有两条小路通到敌阵的侧后。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李喜喜下令,一声炮响,元兵侧背后杀出二百人来,同时,寨门大开,寨中众人也杀了出来,元兵料不到寨军来这一招,措手不及之下,大队登时溃乱,惊慌之下,又不知侧后有多少人马杀来,不等令下,便纷纷向后逃去,此时元兵已失去指挥,当真是兵败如山倒,刹时崩溃。 山寨军直追杀出十里,斩杀元兵共计六百余人,其中百户长四人,所得兵器辎重无数。 此役乃是红石寨立寨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山寨众人俱是精神焕发,寨中上下喜气洋洋。当夜,李喜喜大开宴席,请了诸位首领和白沟村来人,不顾张广信的反对,硬是拉他坐在自己身边。席间更是对他赞不绝口,说道张公子妙计回天,不但保得山寨不失,还杀得元兵远窜,取得如此大胜。诸首领这才知道那大胆出击的计策,乃是出自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俱各惊异,又佩服老大坦荡,不加隐瞒,暗自将大胜收为己功,纷纷向两人敬酒。李喜喜又流露出招揽张广信之意,张广信假做酒醉,只推糊涂。众人只饮到深夜,方大醉而散。 过了两日,张广信谢过李喜喜的再三挽留,同白沟村诸人一同辞出,回村而去。关社长和马仁彻底放宽了心,有红石寨罩着,白沟村从此无忧矣! 第八章 惨变 山贼的威胁一解除,村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正是农闲时节,一班后生便整天撺唆着张广信,欲要进山狩猎。 忽一日,李喜喜谴人前来,命关社长,限五日内将白沟村在周至的人员和产业撤回,并严厉警告此消息不得外泄。关社长和马仁猜测李喜喜可能要攻打周至县城,急命人连夜赴周至,给马义送信,务必尽管赶回。 以马义的精明,岂能觉察不出讯息里面包含的危险,当下不敢怠慢,只一日间,便将店面和余货脱手,收拾了金银细软,粗笨家什尽数弃了,便带同众伙计急急离开周至,回了白沟村。 果然,李喜喜纠集了大小十余伙山贼,围攻周至,打破城池,杀了县尹和县丞满门,洗劫了官仓,又一把火烧了县衙,然后呼啸而去。消息传出,陕西震动。 陕西行省平章政事勃罗贴木尔闻讯后,急调驻守成仓卫的一万蒙古军,会同扶风路的三千探马赤军和二千汉军,共一万五千马步军,饬令参知政事丑驴率领,浩浩荡荡杀奔太白山而来。 白沟村乃是偏远山乡,虽然外面杀声震天,却并不曾受到扰动,听闻李喜喜既去,周至城中百业渐渐恢复,马义便和关社长、马仁商议,欲重开店铺以给村中资用。这一次,马义雄心勃勃,打算除周至外,在长安也开个店面,两人自无异议。又拟在行前令张广信带人,再去山中狩猎采药,准备山货,为开店做准备。 张广信得令,收拾了诸般猎具,带了四十多个马家子弟和十二名白沟子弟进山。五十余个年轻人憋了一个月,早就等着这一刻,无不欢呼雀跃。马义左右无事,也跟着去了。他直接面对买家,自然可以指点众人采集,辩识何者为贵,何者为贱。 在山中转了五天,这次却不是很幸运,狩猎收获不是太多,但因为有马义在,贵重药材却不少,总的收获差强人意。众人挂念家里,便转回山村。 来到村边,便发现村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杂乱的足迹和马蹄印,庄稼被踩的稀烂。众人大惊,转过山崖,但见村中黑忽忽的一片,已被烧作废墟,断墙残壁间兀自冒着青烟,村中再不闻半分人畜气息。 众人魂飞魄散,狂奔进村。 村中道边、屋里满是尸身,更有些尸身被扔到火中烧成了焦碳,其中成年男子尸身皆被割去了头颅。马义恨声道:“是天杀的鞑子,打不过山贼,却杀了山民请功。” 众人看见这些亲人的尸身,刹时间哭声四起。 张广信心中恐惧到了极处,与秦刚奔到家中,家中房屋已经烧了个七七八八,院门外不远处,俯卧着一具尸首,近前来看,正是秦冯氏,背心受创,鲜血早已凝结。小莲却不知去向。 秦刚抢上前去,抱着尸身大哭。张广信却头脑一片空白,呆立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会事?这是我的母亲啊,我的母亲死了?似乎是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又似乎并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却听得远处马金长声惨叫,张广信此时已经无法思索,下意识的知道事情有异,木然向声音奔去,便见村边一条石沟中,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女尸皆浑身赤裸,下身污秽,显系奸杀。那马金正自抱了一具尸身大声哭吼,张广信认得那女尸正是马金今年才娶进门的妻子。转眼扫处,赫然发现了小莲,脸上带着惊慌恐惧的表情,兀自睁着双眼,望向苍天。 张广信一声狂吼,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知觉。 恍恍惚惚之中,发现自己似乎俯在一个人背上,心中只是大叫:我绝不能死,我绝不能死。悲怒难抑,头脑一阵昏晕,又失去了知觉。 第二次醒来,已经是月上中天,直觉得一阵阵凉风吹来,神志逐渐清醒,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谷之中,那些狩猎众人躺在周围,皆已熟睡,便坐将起来。 马义听到动静,走了过来,见他清醒,仔细打量,见他眼光已不似先前的愤怒悲哀,反而变得比以前更加清澈,知道他恢复了理智,而且似乎变得更加冷静和强韧,心里甚觉欣慰。此人当初一力收留马家,保得马氏一脉香火,可以说是对马家恩重如山,只要力所能及,拼死也须保得他不出半分差池。当下放低声音,细细述说了往来情由。 当日众人发现了村中情势,皆是悲愤难当。马铁几个红了眼,便欲追击蒙古人拼命,马义老成持重,悲痛之余,却不失理智,知道追蒙古人之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当下强行压抑了悲怒,拦住众人。又安排众人埋葬了村中尸首。点视尸身,关社长、马仁皆死于难中,除几个年轻女子,全村皆没,而那几个年轻女子,想必也是被蒙古人掳走。村中各家财物、粮食、猪、牛等家畜皆被抢了个罄尽。 自思:家园既毁,自是再也不能居住。上告官府?只须一个通匪的罪名,便可将元兵的暴行遮掩了,没的连告状的人也搭将进去。而去投李喜喜,却也是不能,他是商人出身,精于算计,一则他知道张广信以前拒绝李喜喜的邀请,必有其原因,二则在山寨中干那提着脑袋的勾当,实是危险之极,自己现在肩负保全马氏一族的重任,断不能将这些残存的马家子弟赶入火坑。现下关中板荡,自也是去不得,那只能是南越秦岭,去汉中了。想到隔了几个月,甫一安定,建立了新的家园,不想却遭如此惨变,仍然需要去汉中逃难,不禁心酸。马仁既死,马家族长的责任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天幸张广信带人出去狩猎,躲过了此劫,这才使白沟村不曾全部死绝,而马家也得留香火。 张广信此时神情恍惚,时醒时昏,有时怒发如狂,双眼直欲喷出火来,面目狰狞犹如魔鬼;有时黯然神伤,直欲死去;有时又抱着秦刚大哭,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马义严令马铁几个对他严加看管。 马义现在在众人中的年纪和辈分最大,又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众人对他甚是信任,自是以他为首,马家子弟更是不敢违拗。当下便收拾了行装,命马铁等几个马家壮汉轮流背负了张广信,望汉中而去,一路上随走随猎,风餐露宿,距狩猎回村之日,已经过了五日。 张广信有一次在路上突然狂性大发,马铁便将他死死抱住,张广信张口便咬,直咬得马铁肩头和臂膀血迹斑斑,马铁也不躲闪,大哭道:“兄弟,你何必自苦如此。”张广信并不理会,仍是嘶吼挣扎不休,几个马家子弟忙上前相帮,按住了他动弹不得,过了良久,才见他慢慢安静下来。 马义在旁暗暗担心,惟恐他就此失了理性,变成了疯子,如此至情至性之人,遭此大变,最是容易出事。幸喜后来张广信没再发狂,情绪似乎也慢慢趋于稳定。 马义猜测的大致不错,那陕西参知政事丑驴,进太白山围剿李喜喜,李喜喜弃了山寨,与他打起了游击。丑驴不但没摸到李喜喜的影子,反而被李喜喜几次暗中偷袭得手,折了数百兵马,恼羞成怒之下,竟纵兵大掳,连屠八村,即可枭首充功,又得了子女玉帛。 元朝军队大致分为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和乡军,其中蒙古军的装备最好,战斗力也最强,但此时蒙古军腐化日久,战斗力已经大幅度下降,早没了当年蒙古铁骑征战天下的强悍,所以这次丑驴虽然带了一万蒙古军,仍然铩羽而归。只是现在的蒙古军虽远不如以前强悍,而残暴却犹有过之,大军过处,百姓惨遭涂炭。 张广信二世为人,两次遭遇失去亲人的惨变,前世不堪痛苦,求死而不可得,而今世精神再遭重创,遭遇之惨,实是世所罕有。但这次与前世不同,非但没有了求死之心,反而被复仇的火焰灼烧的生机勃勃。 此时清醒过来,悉心回想,便发现了诸多疑问,此次惨变,是冥冥中的天意,还是出自舅舅和那老喇嘛之手?越想越觉得是后者,这两个老家伙神通广大,既然能把自己弄到几百年前的世界,当有能力操纵这一切,两人又都是几乎没有人类感情之辈,不能以常理人情测度,不会在乎几百个人的生死和自己的感情,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也当可料到自己不会因此而重生死志。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想以悲痛和愤怒磨练自己的心志吗?若如此,他们肯定是想操纵自己去做某一件事,便如杀猪前须得磨利刀子一般。 又也许这个事件在历史上真的就是如此,自己仅仅是置身其中。舅舅和那老喇嘛将自己扔到这里,是想先消除自己的求死之心,但目的还是想让他去做某个事情,联想到那个怪梦,心中越发肯定。心中不由愤怒起来,他们居然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他如傀儡一般操纵,又不顾自己的感受,无情地打碎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偏不遂他们的意,却又如何? 然而惟今之计,是先要生存。这个世界太恐怖了,与前世大不相同,生死只在旦夕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保障,平安地生存这一基本的要求,居然在这里成为奢望,但无论多么艰难,必须首先要保证活着,而得以保存的生命,全部的意义只有一个,复仇! 又想:也许这复仇就是舅舅和那老喇嘛的目的,不禁苦笑,若果真如此,自己到底还是没能逃脱这两个老家伙的毒手。 第九章 汉中 一转眼间,见到熟睡的秦刚,又想起死去的秦冯氏和小莲,心中大痛,那可是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啊,就这样突然惨死在元兵的手中,禁不住流下泪来,心中暗自发誓,但教张某留得命来,此生必当报得此仇。 当下知道不能再怨天尤人,为众人的安生立命计,马义的做法并没错,见马义关切地看着他,便说道:“全听二叔安排。” 马铁此时也已经醒来,过来说道:“兄弟,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如此自苦,等安顿下来,咱们便投了义军,杀狗日的鞑子报仇。”面现愤恨之色。张广信当然没有他那么冲动,当下并不答话。 马金在旁接口道:“要不是二叔拦着,当时便杀将过去,拼却了这条性命便是。”马义在旁喝道:“不得放肆。”马家兄弟虽不敢再言,但仍是面现恨恨之色。 此时众人已醒,团团围了过来。张广信道:“我等和鞑子的仇恨不共戴天,此世已经是不死不休了。而报仇一事,却须得从长计议。二叔全是为你们着想,如你兄弟这般拼将过去,痛快是痛快了,却是一勇之夫,枉送了性命。想当初马老伯千里奔波,历经千辛万苦,无非想保住马氏一族香火,你等自轻性命,九泉之下,何以面对老父,又何以面对马家祖宗?”声音颜色俱是渐渐严厉。马家兄弟见他提起马家祖宗和父亲,面现惶愧之色。 张广信此言,实是担心众人的冲动坏事,想那前途漫漫,若遇到了蒙古兵,这群莽汉冲动起来,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当下又道:“惟今之计,须得先保全性命,性命没有了,那里还谈得上报仇,二叔的一片苦心,你们须得明白。自今以后,没有二叔和我的命令,你等绝不得妄动。”众人轰然应诺。 马义心下暗赞,自己原也隐隐有这层担心,却不如张广信这般说的明白,只这几句话,更兼抬出马家祖宗,当可息了这群后生的盲动。此人见事极明,又有大恩于马氏,现在又已然清醒。当下盘算已定,朗声说道:“张兄弟,昔日关先生和先兄对你俱是推崇,白沟村当日兴旺,也是因你而起,我马氏一族更得你一力保全,大家都是兄弟,也不必讲什么恩德,便只是张兄弟这份才识,我等就远有不及。想那前途险恶莫测,众人若各行其是,岂不全失了规矩,后果当真不堪设想,故此必得一领头之人,统一号令,如那军队一般拧成一股绳,如此,方可进退有据,保得众人万全。” 顿了顿,一拱手,道:“我等白沟遗民,愿奉你为首,生死不悔,还盼你不要推辞。” 众人听的马义言语,纷纷附合。除马义外,其余众人在平日里和狩猎时大家皆听从张广信的号令,引以为常,此次推他为首,只觉得理所当然。 张广信惊讶道:“便是二叔就当得此任,二叔见识高明,这一路也甚是稳妥,何以画蛇添足,推出小子来。”马义道:“老朽只是年纪大了几岁,论到见识,比你可差了,老朽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兄弟不便再犹豫了,没的冷了众人的心。”张广信默思片刻,见众人也在七嘴八舌地劝说,便不再推辞,道:“二叔谬赞了。大家都是兄弟,也不必讲那虚礼,既然大家都有这个意思,我再要推辞,反而是刻意做作了,这便勉为其难了。想来有二叔在此多多提点,凡事兄弟们多商量,便不会出大错了。” 他暗下决心,自此以后,绝对不再把命运交付他人,即使舅舅,也不能违拗他的意志做事。 看看天色已亮,便不再歇息,燃起篝火,把前几日猎得的野味烤了一些.众人狩猎本事虽还远不如张广信,但随他狩猎了几个月,也摸到一些诀窍,更兼马成兄弟箭法精准,马铁兄弟神力惊人,山中野物所在极多,是以一路不曾饿了肚子。 众人饱餐一顿,逶迤向汉中行去。 那汉中乃是秦岭和巴山之间的一个盆地,汉水穿流其间。此处雨水充沛,土地肥沃,有西北小江南之誉,最是富庶。又因为处在两条巨大山脉之间,天险相隔,进出颇难,便少了兵马之祸,宛如一处世外桃园,是故,数千年来,凡遇中原战乱或大灾,四方流民多至此避祸。马仁当初抛弃家园,流落关中,复又选择全族移居此地,便是为此,就生存而言,此处远胜西北苦寒之地,比之关中,也是强了许多。马义此时再次选择这里,既是无奈,也是必然。 张广信回忆元末历史,自刘福通红巾起事,天下大乱之后,短期内汉中并未遭到大的扰动,直到八年后的李喜喜兵进西北,这里才被战火波及,再后来是明玉珍从湖北循汉水进入汉中,挥兵入川,汉中方才大乱,比之中国的其他地方,这里确实相对安定的多,兼之此间富庶,自然也当更易于活下去。是以并未反对马义的选择而另做他图。 秦岭险峻,山路也是崎岖难行,张广信和一众马家弟子又不擅走山路,费尽辛苦,直行了两天,这才越过秦岭,来到秦岭南麓,此地已是汉中地界。 马铁执了长枪,在前面开路,正行间,只听忽啦啦一声响,山林间忽跳出一条汉子来,手中持一柄单刀,上下打量众人,然后向地上“呸”的一声啐了口痰,转身便要回到林中。 马铁大怒,高声骂道:“兀那撮鸟,却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甚?”那汉子也是大怒,将食指放入口中,一声呼哨,山林间陆续转出三十多人来,都是手执枪棒,显是一伙山贼。 一个头领模样的汉子大声道:“鬼儿子不长眼睛,本待放过你等穷鬼,却在那里大呼小叫,扰得老子不得清净,惹翻了老子,老子财也要得,命也要得。”语中满是浓重的川音。 张广信忙上前道:“好汉不可误会,我等本住陕西,被鞑子毁了家园,杀了亲人,抢光了财物,无奈来汉中讨口饭吃,身上并无钱财,还望好汉给条生路,放我等过去。”在这等毛贼手里,实在犯不上再折了人手,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能敷衍过去最好。 不料那头领哈哈大笑道:“小子,现在讨饶已经晚了,有没有钱财老子一搜便知,识相的,乖乖地跪下,让老子搜上一搜,说不定老子一高兴,还可以饶过你们一条性命。” 张广信暗怒,知道事情不能善罢,向马铁一点头,那马铁早已忍耐不住,见状也不再说话,大枪一挺,杀向那头领。张广信将几个手执兵刃的马家弟子排到前面,其余人也是手执木棒、竹竿,凝神戒备,马成、马荣、马芳三个更是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那首领不料这伙穷鬼说打就打,见马铁直奔他杀来,忙挥单刀迎上,两人一来一往,斗在一处。未及十合,那贼首便已不敌,只办得左右支拙,遮拦不住。 张广信暗度形势,现在最怕的是群贼一拥而上,混战间已方伤残必多,说不得,只能大开杀戒,以雷霆之势威慑群贼了,看那贼首已然不敌,便大喝一声:“放箭。”马成兄弟手中的箭应声射出,当场射翻了三人,马成兄弟更不停歇,动作快如闪电,不等群贼反应过来,又是三箭,射倒了三贼,群贼刹时乱作一团。只见马成兄弟的第三支箭已搭在弦上。 便在此时,那贼首心慌之下,终于招架不住。被马铁一枪戳翻。 群贼那里见过如此威势,眼见马成兄弟第三箭又射倒了三人,俱唬得胆裂,发声喊,四散逃进山林之中。 马铁踢了一脚那贼首的尸身,见已是死透,骂道:“本事如此不济,却偏会大言。”再看那被射倒的九人,却有两个没死,张广信便上前去严加盘问。 原来这伙山贼乃是盘踞在距此二百多里外的一个叫什么白虎寨的贼巢里,那贼首是寨中二头领,带这三十多人下山,昨日抢劫了两个村子,掠得一些粮食和财物,另有六名女子,准备回寨,也是路经此处,正在歇息,发现了张广信一干人,那当先跳出的,乃是探路的喽罗。 张广信问明那些女子藏身所在,忙令马铁带人前去解救,那藏身之处距此甚近,不多时,马铁几个就转了回来,手里提着一些粮食财物,身后另有六名哭哭啼啼的女子。 细问那六名女子,乃是住在左近一个叫余家坪的村中,都是农户家的良家女子,昨日山贼忽来,不及躲避,便被贼众掠来。这些女子惊魂未定,啼哭不休,张广信问了半天才弄清楚,当下安慰众女子,山贼已被打跑,无须惊慌,待明日便送她们回家。 再回过头来审那两个受伤的喽罗,询问汉中山贼的情形,那两个喽罗只说这秦岭之中大小共五十多伙儿,最大的一伙儿头领叫白不信,至于汉中平原和巴山那边,就不清楚了。 张广信知道这白不信在历史上也是刘福通手下的一员大将,是李喜喜的副手,一直随李喜喜征战西路,后来一同兵败四川,不想此人这时藏在秦岭中,和那李喜喜一般做着山贼。 众人打退山贼,俱各欢喜。张广信和马义却是面面相觑,两人都是心中叫苦,这汉中世外桃园之地,本以为太平无事,但现在知道仅秦岭便有贼伙儿五十之众,安生立命,平安度日的愿望,看来终究是镜花水月。但到了这一步,断无回头的道理,再说,回头又去向那里呢? 张广信把那两个喽罗丢弃在路边,让其自生自灭。他十分痛恨这种残民以逞之徒,留下他们的命已经算是仁慈。众人带了六名女子又行,直到天黑,才歇了下来。 第十章 猴子 次日继续前行,快到正午时分,过了个山坡,就听到前面开路的马金大呼小叫道:“张大哥、二叔快来,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又听到马成道:“还有一口气,没死透。” 张广信和马义忙赶上前去,只见马成在路边灌木中半扶起一个人,正拍着那人的脸叫道:“汉子,醒来。” 那汉子身材瘦小,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的尖嘴猴腮,若不是穿着衣服,直似极了一个大猴,形貌极是猥琐。看衣着,虽是破烂污秽,质地却是上乘,此刻这汉子面色乌青,紧闭双目,鼻中气息甚是微弱。 马义做过药材生意,粗通医道,知道这汉子中了毒,和张广信商量,张广信前世有些野外生存的知识,也看出他中了毒,但具体中的什么毒,就看不出来了,更不用说如何救治了,但人在眼前,却不能见死不救。马义道:“看情形,再不救治,这汉子多半就完了,我等也是尽尽人事,权当死马当活马医,能否救得过来,就看天命了。若侥幸有效,再到前面,看看有没有村镇,寻个郎中救治。” 众人当初所采药材,并不曾全部丢弃,马义选了几味,没有熬药器具,便命马金用石头磨碎了,胡乱抓了药末,捏着那汉子的鼻子,硬塞入他口中。那汉子满头满脸都是药末,却并未醒转来。过了半晌,马义看不下去,喝令马金住了手,再塞下去,那汉子不被毒死,也要被噎死了。众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正没做理会处,却听那汉子大声咳嗽,众人大喜,见他弓着身子,重重喘息,声如风箱,良久方才终于平缓下来。 马义那里知道,那汉子醒转,并非因药效灵验,而是因马金塞那药末入了汉子的气管,憋闷刺激之下,这才醒转,便是把那木头磨成末,这般塞法,也可收相同之效,如此而论,说到医术,倒是那粗汉马金还比马义高明些。马义还道自己医术灵验,兀自沾沾自喜。 那汉子道:“多谢诸位恩公,救人须彻,还烦请去林中正南约莫一里之地,当有个番僧尸首,他怀里有个瓷瓶,内中之药可救在下性命,另外,还,还请在那路径上找寻一个鹿皮革囊,那是在下之物。”张广信闻言,便命马成带了四个人前去。 林中果然有一个胖大番僧的尸首,手中执了柄硕大的金制法杖,腰悬一口戒刀,尸身靠在一棵树边,看不到血迹创口,也不知因何而亡。探视尸身,果然怀中有个瓷瓶,另有一个布囊,里面具是金银、文书、暗器之类,颈中挂了一串宝珠,虽着了僧袍,质地装饰却甚是华丽。马成也不客气,取了瓷瓶,连同法杖、戒刀、布囊、宝珠,一并拿回。两个在路径边搜寻的马家弟子也寻到了鹿皮革囊。 那汉子接过瓷瓶,打了开来,从里面倒出三颗白色的药丸,想了想,一起吞服下去。却把瓷瓶递向张广信,道:“还请恩公收好,此药唤作乌斯藏神丹,乃是吐蕃疗伤解毒的圣药。殊为难得。”他看出张广信乃是这些人的首领,故此递药给他。 张广信闻到那药丸异香扑鼻,瓷瓶也甚是精美,料想这汉子所言不虚,当下却并不接那瓷瓶,道:“阁下伤势尚未痊愈,正须此药,还请自己收留。”那汉子见他不贪物事,心中暗自佩服。当下也不多言,将药瓶放在身边,双腿盘起,双手相叠,置于脐下行功。张广信见天已正午,也命众人暂且休息。 只片刻工夫,那汉子面色转为红润,又过片刻收功,站了起来,虽然神情仍见委顿,但看情形已无大碍。走到张广信和马义身前,拱手为礼相谢,又问道:“恩公面带风尘之色,不知欲前往何处?”马义当下便把家破人亡的情由向他叙述一遍,那汉子听的愤怒不已。马义脾性随和,又深通人情世故,只三两句话,便已和他厮熟。说完,便请教那汉子高姓大名,何以受伤于此? 那汉子道:“在下四川娄吉标,江湖朋友抬爱,唤作:妙手神猴。”见众人并无久仰之意,面上立现失望之色,马铁道:“看你的样貌,果然活脱脱的像极了一个大猴。”马义斥道:“不得无礼。”那妙手神猴娄吉标却并不介意,道:“这位大哥说的不差,在下自小,便被相熟之人唤做猴子,诸位便唤在下猴子无妨。只是后来闯出些名堂,这才在猴前加了个神字,嘿嘿,惭愧。在下这个,那个,咳咳,是做没本钱的生意,专去那为富不仁人家这个,那个借些银两,并不曾祸害寻常百姓,也曾救助过落难之人,这个,这个是借富济贫。日前在汉中府,探明一个番僧身怀宝物,就是适才那个死在林中的,在下认得乃是吐蕃佛门白教嘎举派的护法,虽不是黄教正宗,却横行川边,极有资财。在下琢磨:番僧和鞑子做一处,专淫人妻女,夺人财物,乃是万恶不赦的狗贼,取其宝物,并不伤阴鹫,当下便取了。” 众人这才明白,敢情这位老兄是个小偷,只听他续道:“不料那番僧甚是机警,一路上循迹追了下来,在下逃脱不得,终于在昨天夜里被他追到。在下与那厮一番恶斗,那厮中了在下一枚断魂碧阴针,又拼命缠了他一刻,不让他自救,嘿嘿,中了断魂碧阴针,一刻内若不得救助,便是仙丹也不顶事了。那厮晓得厉害,垂死拼命,打了在下一菩提子,却也有毒,在下不敌,只好逃命,挣扎着来到此间,再也没有了气力,所幸那狗贼也是毒发,追不上在下了,若不是诸位相救,在下已然是毙命在此了。”说完探手入怀,拿出一个镂空的金佛来,金佛肚中镶嵌了一颗核桃大小的物事,乃是佛门舍利子,隐隐间宝光流动,一望便知不是凡物,马义经商日久,甚是识货,看的两眼放出光来。娄吉标双手捧佛,递向张广信,张广信那里肯收,娄吉标心中更增敬意。 马铁问道:“猴子,那番僧使个偌大的金杖,你却使什么兵刃和他相斗?”娄吉标笑着打开鹿皮革囊,掏出一双峨眉刺来,只有一尺长短,又取出一个小巧的针桶,想是发那歹毒暗器断魂碧阴针的机关了。想昨夜相斗,两人形貌、兵刃均是一大一小、一轻一重,定然煞是有趣。 张广信问道:“看来这乌斯藏神丹颇为灵验,阁下想来已无大碍,不知下一步如何打算?” 娄吉标道:“恩公休要如此多礼,没的折杀了在下,以后便称呼在下猴子便是,在下也与诸位兄弟相称如何?”见张广信微笑点头,续道:“在下虽然不成器,却也有尺寸可取,目下众兄弟落难,猴子现下左右无事,自是随了大哥,等诸位安顿下来再说,如若现在掉头就走,那还算是人嘛。”张广信不料这偷儿还颇讲义气,知道无法相劝,只得允了。 那娄吉标非但身形似猴,性子也是极似,甫一醒转,便无一刻安静,一路走,一路与这个谈谈,与那个聊聊,不一时便与众人混得厮熟。 下午继续前行,那六名女子指点路径,傍晚时分,远远见到一处山村,炊烟袅袅,正是余家坪。 村中前日才遭山贼劫掠,又见来了大队人,登时紧张起来,待来人行近,村民认出那六名女子,便有一些人迎向前去相认,免不了又是一番抱头大哭。来到村中,已经有一群人在村口相候,为首一个老者,正是村中的社长,姓余。 山村民风淳朴,张广信和马义说明借宿之意,并奉上一些从番僧布囊中取出的碎银,余社长感激他们的解救之德,那里肯收,带众人到各家安顿,虽是茅棚柴房之属,却好过风餐露宿,众人甚是感激。 夜里吃完晚饭,张广信和马义与余社长灯下闲话,知道了此处乃属于汉中洋县地界,村子临河,叫余家坪,二十多户人家,今年闹山匪,官府加派粮饷,恨不能掘地三尺搜刮,兼之山贼时常骚扰,是以村中百姓极是贫苦,原来在村中的六户人家已经逃荒去了汉中。张广信和马义暗暗叫苦:看来这汉中果然也不是什么乐土,但舍此之外,更向那里去? 两人商议良久,决定暂时先住在这里一段时间,等探听清楚以后再别做他图。算上狩猎,众人已经在山中风餐露宿了十余日,也需要暂作休整。 次日和余社长说明此意,余社长面露难色,道:“实不是为难各位,鄙村现下口粮短缺,自保尚且无力,何来供养你等这许多人?”张广信道:“口粮却不必担心,我等众人可以狩猎度日,并不烦难村中。”余社长道:“如此便好,那六户人家房屋都空着,如不嫌粗陋,可暂时住去那里。”张广信和马义谢了。 幸喜马家尚有几个年轻匠人,当下率众人伐木砍竹,除粗粗修缮了六户人家的房屋外,又另搭了两坐竹屋,五十多人至此总算安顿了下来。 歇息了两日,看看食物渐渐变少,便命马铁,带同十个马家弟子和六名白沟弟子,由村中两名后生为向导,进山狩猎。虽有山贼猖獗,但马家子弟武艺不弱,又有兵刃在手,寻常毛贼自也不来怕他。 张广信和马义几日来却带同几个人在村中巡视,村中贫病交加者甚多,既居此地,便不能坐视不理,几日来把那些剩余的药材尽数拿出,会同了余社长,与一个村中郎中参详了,配成药剂,次第发放各家。 过了两日,仍不见马铁诸人回转,张广信和马义渐渐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