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一朝醒来身已非 痛,所有意识均被这个字包围,挣脱不了、摆脱不去的痛感辅天盖地袭来,她僵化所有肢体承受,感觉呼吸也要被扼住,竭力张大嘴吸取那已然浅薄的空气,强大的求生意识令她霍然张开眼。 入目的红纱帐,上以银丝绣着精巧的梅花,床畔两边各有一支金钩将其挽起,下垂起金丝流苏,流苏尾部垂至床沿下,此时正被一个发福的身体遮了去。 “用力啊!夫人,已经看到头了!再用点力!就快出来了——” 那尖细的嗓音似是要刺破她的耳膜,伴随着腹下传来越发清晰的尖锐疼痛,她猛地咬住了嘴,无力的手倏然抓住了身下的锦被! 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痛? “对对!就是这样!深呼吸——用力!孩子快出来了——” 耳边那挥之不去的尖嗓再度刺激她的耳膜,她倏然张大眼,被不知是泪水亦或是汗水蕴湿了的模糊视线移向那声音的主人—— 一个灰绿色的模糊影子,正跪在她的脚边,那影子伸出的双手停留的地方……竟是她的胯下?! 她刚才说……孩子?什么孩子? 不容她细想,腹下瞬间传来的疼痛尖锐而绵长,她再隐忍不住,张嘴尖叫了起来—— “啊——” 再醒来时,刺目的光线险些令她睁不开眼,眯起眸子,她侧了侧脑袋避开了那道直视向她的强光,转目望去—— 极度晃眼的阳光,是由那敞开的棱窗照射进来的,棱窗之下有张矮塌,矮塌中央搁了方四脚雕花矮桌,那矮塌上侧卧了个人。 那人一身纯白软袍,衣襟和袖口处锈有墨莲,很是雅气,他一手支头侧靠在矮桌之上,宽大的袖口垂摆下来,半盖住那矮桌之上的书册。 好像梦境。她想。 垂眼支手欲起,下身微微传来的疼痛之感令她重又倒了回去,诧异地眨了眨眼。 “你醒了。” 温润的男嗓突兀地响起,她微怔,抬眸,对上他清明的双目,愕然。 不是梦境。她醒悟。 “还好吗?还会不会疼?芫娘说你身子太虚,才会这么辛苦,要给你好好补补才行。”他的声音很温和,也很平静,一如他的表情。 “芫娘……”她启唇,正欲问此人是谁,岂知他随口接了过去—— “芫娘去给你端药,这会儿该要过来了。” 你是谁。她艰涩地张嘴,喉间的话却挤不出来。有太多问题不解,却问不出口,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似乎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怎么了?”他看着她问。 再没迟疑,她问道:“你是谁?”话出,她便瞧见他微微诧异的漆目,似还带了些惊震。他迟缓地探手抚上她的额,和声道:“还不舒服吗?” “你是谁?”她再问,下意识地避开了他温热的手掌,躺着的身子往床内移了些许。 “芄兰?”他甚是疑惑,手掌缓缓收了回去,“你怎么了?” 芄兰?是叫她吗?是她现在身份的名是吗? 她瞧着他异常清秀的面容,无言以对。这个男子她不识得,事实上,这里的一切与她所熟悉的医院相去甚远,如此陌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原不是在医院接受治疗吗?她的先天性心脏病突然加重,父母听从医院的建议将她移往加护病房,病情却丝毫不见起色,她一直一直被关在那间小小的房间内,何时——到了这么个古色古香的明亮卧室?旁边还有个穿古装的男子唤她“芄兰”? 她死了吗? 男子没再开口询问她的异常,只是拿那双清澈的漆目静静地瞧着她,那么专注认真,瞧得她心慌,转开眼去。 扣门声传来的时候,她正揪着锦被不知所措,转首看向那男子起身去开门,小心翼翼地呼了口气,挣扎着坐了起来。 “唉呀!夫人!怎么起来了?别动别动,你身子虚着呢!” 她错愕抬眼,瞧见一个面目慈祥的中年妇人端了个瓷碗疾步走了过来,将手中碗放在床边的几上,一双眼好生心疼地瞧着她,叹道:“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了,来,喝点参鸡汤补补身子,小少爷才出世,您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子才好。” 她好生疑惑,那小少爷是何人?与她的身体有何关系? 视线似有自己的意识,慢慢移向那个已踱至床边的男子,只见他一脸高深莫测地盯着她,那目光似要将她一眼看穿。她咬唇垂眼,没有开口。 “王爷,”一旁的妇人有些气愤地唤他,“夫人才刚醒,你的态度稍稍好一点可行?她现在这个样子了你还想怎样?小少爷都生下来了。” “芫娘,”男子开口,温文的模样好似春日里的暖阳,柔和而暖熙,他浅浅笑了笑,视线落在那碗参鸡汤上,“泽华知错,喂夫人喝汤之事由泽华代劳吧,您去照顾叙儿。” 芫娘听他如此一说,当即眉开眼笑地站起身,叮嘱他小心烫便出了门。 坐上芫娘的位子,他端过一旁的碗,执着勺舀起一勺靠近嘴边轻吹了吹后递至她唇畔,笑言:“来,小心烫。” 她怔住,微启唇正欲拒绝,那勺一倾,汤便入了她的嘴,甜而微苦的味道滑过她的喉进入她肚中,热烫的感觉瞬时自胃里向周身散开,一阵酥麻直袭她脑际。 “等等!”瞧见他又舀了一勺过来,她急退避开,侧目看他,“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这是哪里?” 他不答,执意将那汤递过来,“你先喝完我再告诉你。” 听到此言,她伸手取过他手中的碗,张嘴饮尽,抬眼间递过碗去,道:“你是谁。” 他的眼底似乎带着满满的笑意,很是讶异地接过碗,答道:“我是你夫君。” “夫君?!”她惊了一惊,哑然瞪他。 他点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芄兰,你我成亲已近一年,你忘了吗?昨日,你才为我诞下麟儿,我给他取名惟叙,你看如何?” 她只感到一阵晕眩,呆呆地看着他,“你叫什么?现今几年?这是哪里?” “开宝九年,这里是东京,”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呆滞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道,“我,你的夫君,名赵德芳,字泽华。” 开宝九年……赵德芳…… 她震惊地瞠目结舌,“赵……德芳?你你你……在骗我吧?”她果真死了?是还魂吗?还是她只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已? “芄兰,你是不是不记得了?”赵德芳微微拧起了眉,双目渐露忧虑,“你忘了我,忘了自己,忘了这里的一切吗?” 她轻怔。 她不是芄兰,谈什么忘不忘的?这个自称她夫君的赵德芳,真是那个宋太祖的儿子吗?她怎么会成了他的妻呢?还生了个儿子?为什么一觉睡来居然到了宋朝? 她要……装傻吗? “芄兰?” “泽华,”她抬眼轻唤出口,古时妻子是唤夫君的字对吧?“我可能……忘了很多事。”她一脸忧愁地看着他,却惊讶地发现她的夫君似是震了一震,有些吃惊地盯着她。 “怎……么了?” “你不是忘了很多事,而是忘了所有吧?”他缓声道。 那些过往她根本没经历过,如何知道?垂眼点头,她默认,委实不敢讲她并非他的妻,那么离奇的事,他不会信的吧? 赵德芳瞧着眼前垂下头异常柔弱的女子,平静的心湖微几一丝波澜。 芄兰是真的忘了他们之间的事吧,不然,那么倔强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他面前示弱的。她是那么刚烈的女人,做什么决定都不会有所迟疑。 也许,她只是累了。 “你好生休息吧,别担心,待一段时间过后,你就会慢慢想起来的。”最后,他这样说道,便离开了她的房间。 而她——如今的芄兰,只能默然无语地看着他离去,因着这陌生的世界而心慌,也因着他那似近而远的疏远态度而忧心。 赵德芳和他的妻子……似乎关系不太好呢。 第2章、魂入宋境心难静(1) 东京,汴之开封也。梁为东都,后唐罢,晋复为东京,宋因周之旧为都,建隆三年,广皇城东北隅,命有司画洛阳宫殿,按图修之,皇居始壮丽矣。雍熙三年,欲广宫城,诏殿前指挥使刘延翰等经度之,以居民多不欲徙,遂罢。 北宋历史,她是知道一些的。 自小陪伴她长大的,只有那浩瀚书海,而历史书籍则是她的最爱。 初闻“赵德芳”这个人,其实是在一位朋友写的小说中,她把赵德芳写成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原本她并不会特别注意,但那位朋友却特意在序言中提到,这位历史上的秦王其实二十三岁便殒命了。 那次,是她首次控制不了原本平静而脆弱的心脏,听着它在自己的胸腔中急跳叫嚣,第一次严重病发到被送往医院,在病房中关了整整一年。 至今她弄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为一个陌生的名字而病发。 她的生命是用秒来计算的,对于患有先天性心脏缺陷、心脏随时可能停止搏动的她而言,每秒均是珍贵。不能像平常人那样跑或跳,时时必须严格控制自己的心绪思虑,不能让情绪起丝毫波伏,摒弃了喜怒哀乐的性情才是让她活得更为长久的惟一保障。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进入她眼帘最多的不是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而是那些身着洁白外套的医护人员。二十年的光阴中,几乎有过半的时间是在医院中、她的专属病房中度过。 她是孤独的,但她知道,孤独亦是一种美丽。当每次疲惫地醒来,无论入眸的是东升的旭日,还是闪烁的星辰,都会令她感慨地笑——她的灵魂竟仍粘附于身体,没有被收归去天堂。久而久之,生与死的意念在心中变得模糊,并非是她认命的无奈,而是,那变成了一项事实。 谁曾想到今日,她再一次从沉睡中醒来,她的灵魂仍未被收去天堂,然而——她却远离了本体,远离了熟悉的医院和医师,远离了那个令她窒息却不得不习惯的病房。 她成了赵德芳的妻子,不仅早已为人妻,而且为人母了。 最初的那一丝惊愕与慌乱散去后,她很平静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二十年的自控令她能轻易排解胸口那股模糊的慌乱,当一切情绪都平定后,留下的,唯有那一抹淡淡的疑惑——她是在做一个深沉的梦,亦或是小说中所言的穿越?但是穿越不是应该有个媒介物?她是如何魂魄离体穿越时空的间隙而来? 事情没弄清楚,她乖乖地做着芄兰,听从那个每日来看她的芫娘的一切叮嘱,也顺从地吃完身边丫头时时送来的补品药膳。 她很安静,安静到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至少赵德芳感觉不到,她是这样觉得的,因为自那天醒来后,她再没见到过他,包括那个让她痛得死去活来的儿子。 但尽管她安静得有如一个没情没绪的娃娃,却并不代表她心底也如表面一般平静。周围的一切她都看得一清二楚,比如那个芫娘,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生得慈眉善目很是和谒,对她很好,她能清楚感觉到芫娘对她的心疼,但那份心疼中却带了一抹无奈,颇令她费解。再比如身边随侍的丫头,几天下来她知道了这个圆脸俏丽的小姑娘名唤璇儿,对她这个主人相当地尽责,但隐约却有一丝惧怕的情绪时常覆在这丫头眉间。还有一个令芄兰侧目的丫头名唤苏离,是个相当高挑相当漂亮的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她并不在芄兰身边伺候,但每天给芄兰送饭及药膳来的都是她,而那个苏离,每次在她用餐的时候都会用那双细长的凤目盯着她瞧,像是要把她瞧个通透一般,是个非常犀利的丫头。 在没弄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究竟对自己是利是害时,最好保持不动的姿态,等着那或许会出现的敝端,再寻求对策。 所以重生的芄兰什么都不做,当然,其实她什么也做不了。 还在月子期间的她根本连房门都出不了,幸好她所在的房间非常大,而且相当奢华——三重雕梅拱门,重重红绡秀帏,珠帘碧苏,初次下床的那天,她险被眼前的旖旎惊得当场变色。 宋朝并不喜奢华,特别是开国初期,皇宫中都未必能富丽堂皇到哪去,不想这秦王府的一个院子竟如此的精致。 清清闲闲地过了几天,芄兰沉得住气,有个人却沉不住了。 这天,苏离在她用完膳食后迟迟不离去,芄兰微乎其微地弯了一下嘴角,将璇儿和其他丫头谴了下去,领着苏离进了内室,坐在软塌上饮着茶,看也不看苏离一眼。 “小姐!” 芄兰微讶地侧目,苏离的声音很是动听,与她的美色有得一拼,但令她讶异的不是这个,而是苏离那明显带着担忧的语气,还有她对自己的称唤。 小姐? 几日下来,身边的人唤的可都是“夫人”,苏离何以要唤“小姐”? “苏离,你唤我什么?”她淡淡启唇,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丫头。 苏离听她这话,微怔了一下,随即回身绕过屏风往外瞧了瞧,见没人在场,复又回到她身边,声音压低了不少,“小姐,燕王回京了,您要不要去见他?” 燕王?她为何要去见这燕王? “苏离,”芄兰状似头疼地抚了抚额,同她一样压低了声音,“我从醒来之后总犯头疼,有些事也记得不清,你能不能帮我把事情理清一些?” 苏离呆了一下,看着她不像说谎,急忙问道:“小姐哪里不舒服?奴婢给您找大夫来看看——” “不,”芄兰摇头,对她微微一笑,“我没事,只是脑子有些混沌,休息几日就好了,你且先说说这燕王是何人,我为何要去见他?” “小姐?!” 这话可是哪里有问题?眼前丫头何以在听完她的问话后一脸震惊? “小姐,您到底怎么了?怎么把燕王也忘了?” 芄兰敛眉半响,这燕王到底是芄兰什么人?为什么要记得? 突然想起什么,芄兰敛起的眉缓慢地舒展开——燕王……好像是宋太祖的第二子……叫赵德昭的那个对吧? 芄兰身为赵德芳的妻子,与赵德昭有什么联系吗? “小姐?” “苏离,我怎么会忘呢,”她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皱眉的丫头那一脸的忧心,勾唇笑道,“我方才就说了,我只是脑子有些糊涂了,还没理醒。” 苏离有些迟疑地看着她,小心问道:“当真不用请大夫?” “不用了,我多休息便好,”芄兰站起身,垂头看着站在塌下的苏离,将她脸上那些许的怀疑看得真切,便缓声道,“你下去吧,待我自己理清再说,去见燕王的事先不急,如今我还在坐月子,连门都出不了,冒然出府怕是要引出麻烦,你应当非常了解。”眼前的丫头看起来非常不乐意她将那个燕王遗忘,这么说来……有些事还得她自己来才行。 苏离是站在燕王一边,那么芫娘和璇儿呢? 芄兰什么都没来得及理出,胡思乱想了两天,她只觉得头越来越晕,思绪越来越乱,胸口也开始泛起莫名而又熟悉的疼痛。 她的心脏…… 第3章、魂入宋境心难静(2) 璇儿在第三天勿勿带了个大夫往她所住的樱园而来,芄兰头晕脑胀地躺在床上难受得直呻吟,满头大汗的她一脸潮红,那自醒来便毫无异样的心脏突然地窒息抽搐起来,令她吐息很是困难。 大夫把了半天脉,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好似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芄兰暗自叹息,在大夫起身之际忙坐了起来,问道:“我怎么了?”她只觉得这两天胸口涨得难受,但是胸口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绞痛过啊。 大夫对她安抚一笑,“没事,夫人只是涨奶引发的高烧,一会儿吃些药再多多休息就好了,不过老夫建议,夫人不妨自己喂孩子,对您和孩子都有益处。” 给孩子喂奶? 芄兰咬了咬唇,只庆幸自己的脸色早已是一脸烫红,不然她当真不知如何面对一个对她讲出这般羞人之话的男性大夫,但这大夫似乎有所隐瞒,她扬眸看着他,很是疑惑地问道: “如果只是发烧,为什么我胸口会绞痛?” “这个……” 大夫迟疑了一下,一副难言之瘾的模样,“老夫也觉得奇怪,夫人的身子很好,虽之前生产时险些难产,但这几日来进补得很好,照理说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也就是说,我的绞痛根本来得莫名?”为什么会查不出原因? 那大夫听她此言,微微点了点头,“是有些莫名,但也有可能是夫人在房中禁闭太久,若是天气不错的话可以出门走走,当然,要记得添衣,切莫受凉了。” 出门……也要某个人允许才行啊。 “好,我知道了,谢谢大夫。” 目送璇儿将大夫领了出去,芄兰缓缓躺了回去,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皱了皱眉——她当真要去喂孩子不成?她从来不知道生完孩子的女人涨奶是这么难受的一件事,而自己那来得莫名的绞痛……与她自身的心脏病是否有关联? “夫人。”不知何时已经回到房内的璇儿突然唤了她一句。 芄兰兀自盯着床梁发呆,漫不经心地答道:“干嘛?” “王爷来看您了。” 小丫头的语气里掩不住兴奋,芄兰错愕,视线终于移动了一下,对上已经站到床边的男人,他还是一如初见那天一般,平静的容颜,温和的目光,穿一身浅蓝色常服,腰系同色宽带,垂首默默地对上她的目光。 “你——”她支手半起身,刚出声便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忙暗咳了一声,才又道,“你怎么会来?” “别起来,”他坐到她床边将她的身子按回去,静静答道,“我听大夫说,你在发烧。” 芄兰微怔,他这答话的意思……若是她不发烧,他也不会来了?这男人与芄兰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有做夫妻做成这样“相敬如冰”的地步? 很想问他,可是她委实不知道怎么问才好,最后,她只得道:“已经没事了。” 赵德芳看着她敛眉避开他的目光,良久,才又道:“我让芫娘把叙儿带过来给你喂,你可愿意?” 嗯? “这话什么意思?”叙儿不是她的孩子么?为何要这么小心的询问? 赵德芳微微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实在是很好看的,很温柔也很温暖的样子,让人很舒服,“大夫说你发烧是因为涨奶而引起的,若是你不排斥叙儿的话,我让芫娘将他抱来你这里,可好?” 排斥?芄兰排斥自己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芄兰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试探地问道:“我为什么要排斥自己的儿子?” 赵德芳怔了一下,“芄兰?你……还没好?”他的意思是她还没恢复正常。 芄兰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弯唇笑了一下,非常诚实地对他点头,“对,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这几天我也弄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我的儿子我不用管,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该站在一个什么位置,该做什么。”他是芄兰的丈夫,不论现在的芄兰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她应该都可以把自己的疑惑扔给他这个做丈夫的来帮忙解释吧? 暗中咬了咬唇,芄兰为自己的心思嗤笑——很像借口,自己在掩饰什么? 她的话把赵德芳问住了,芄兰不明白他们以往的相处方式,所以这几天下来很无所适从?她是这个意思吧?可是生孩子会让一个人将过往遗忘得点滴不剩吗? 不过,那些事她总是要知道的。 “新婚之夜你便同我说定了,你可以继续爱他,我做我的事,互不干扰,有必要的时候可以在人前做对平常夫妻。” 他这话说得芄兰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果然是对奇怪的夫妻。 那么她刚醒来的那日,他只是在演戏喽?芄兰想继续爱的“他”是谁?莫不是苏离所说的燕王? “既然如此,叙儿又是怎么回事?你——我们既然达成那样一种协议,又怎会有了一个孩子?难道这也是协议中的一部分,我必须帮你生个孩子?”真是这样的话,这个芄兰实在有够厉害,在现代,一个女人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也不可能在新婚夜与丈夫说那种话。 “不,那是意外。”越德芳淡笑了一下。 芄兰看着他嘴角那微勾的笑痕,心脏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抚胸皱了皱眉,万分纳闷地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心脏病一并带过来了。 “怎么了?” 她闭眼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没事,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 心痛?赵德芳纳闷地瞧着她,“要不要把大夫找回来看看?” “不用,”芄兰苦笑,大夫才刚走,何况都说了这个心痛来得很莫名,又能看出什么?“泽华,我现在把过往忘得一干二净,我们之间……该要如何?”看赵德芳对她的样子,他不像对这个芄兰无心无情啊,为什么会与她达成那样一种协议?如果芄兰爱的是赵德昭,她又为什么要嫁给赵德芳?这三个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你可以继续爱大哥,我不会扰你,只是如果你当真难受得紧,叙儿你可以自己带。”他轻缓地道来,那一贯平稳的语气却将芄兰的心扯得一松一紧,很疼。 这个男人……真是太奇怪了…… 允许自己的妻子爱别人不说,居然还一点都不怪她?他若不是因为完全不在乎芄兰,那便是爱惨了她,她有些好奇他是属于哪一种?带着这点好奇,她瞧着他垂眸默然的模样,问道:“若是我说……从今天起,我想要做你一心一意的妻子,你答不答应?” “什么?” 赵德芳错愕,霍地抬眼盯着她小心翼翼的眼睛,不可置信,“芄兰……你……” “你喜欢芄兰吗?”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你不觉得一对夫妻原该不是这种相处方式吗?你为什么愿意守着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过一辈子?” 赵德芳惊讶地盯着她,仿似她说出这种话是怎生的令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芄兰没错,但言行举止又分明与芄兰相迥异,就算是失忆,怎么会令一个人变得完全不一样? “干嘛这样盯着我?我问的问题很奇怪吗?”她蹙了蹙眉,有些不满地瞪他一眼——她不是芄兰,也一点都不想做别人,在苏离或芫娘面前也许无所谓,但她却不想让眼前的男人也把她当成以前那个芄兰,一点都不想。 赵德芳敛目,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藏去,启唇道:“我需要一个妻子,而那时的你——则需要一个丈夫,所以我们成亲了。至于相处方式……什么方式对我们合适那便用什么方式,没有该或不该之说。” 芄兰……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但——现在这个芄兰,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刚强和令人头疼的固执,对叙儿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现象,虽然曾有了那样互不相干的协议,但自从得知有了叙儿后,他私心想过要给孩子一个安稳点的家。 芄兰看着他有些恍神的面容,哑然失声。 她该感觉到庆幸吗?她所依附的这个女人,有个这么温柔的丈夫,他或许不爱她,但绝对会对婚姻忠诚,对于初入大宋的她而言,借着芄兰的护荫在这里的生活应该会很好,她或许该安心,该满足,该静静地做着芄兰,等着某一天回去或是消失,或者说,等着真正的芄兰回来的一天…… 但——她感觉不到半点欣悦,有的——只有心痛。 这副身体里的心,是芄兰的还是她自己的?为何会为眼前的男人疼痛? “泽华,”她轻声唤着他,双目渐渐迷蒙起来,“你会……喜欢上自己的妻子吗?”事情有些糟糕啊,她……不会是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吧? 赵德芳讶然侧目,漆黑的眸子落在她有些茫然的俏脸上,为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措而沉思——芄兰……想到什么了?她的问题……实在有些意思…… 喜欢上……自己的妻子……吗? 第4章、旧时闺密释过往(1) 隔天,芄兰刚起不久,正坐在镜前让璇儿给她梳头。芫娘笑呵呵地抱着叙儿走了进来,在芄兰诧异的目光中将孩子放在她怀里。 “我就说孩子跟娘不要分开,偏偏王爷还不让孩子留在你屋里,现在好了,以后夫人自己带娃儿,这孩子跟你也会亲近多了。” 只一眼,芄兰便爱上了这个包裹在素白锦锻襁褓中粉嫩玉白的娃娃。她小心翼翼抱着他,看他对着自己弯起小嘴笑着,她在刹那间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心在瞬间满足,是那样骄傲,那样心喜。 “他叫惟叙?”芄兰有些紧张地抱着小小的稚儿,感觉这个小小一团的娃儿应是异常脆弱,若然一不小心便要伤他。 “是,小少爷叫惟叙。” 赵惟叙,她的儿子。 芄兰咬了咬唇,眯起有些刺痛的眼笑了——对,这是她的儿子,那个临阵脱逃、在关键时刻扔下儿子不管的芄兰没资格做母亲。 “好可爱。”芄兰轻轻笑出声来,空出一只手握住他扬高伸向自己的小手,凑近唇边亲了一下,“叙儿叙儿,我是你娘,知不知道?” 她有些傻气的举动惹得一旁的芫娘和璇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熟悉的含笑声传来的时候,芄兰唇边的笑顿了一顿,胸口随之一滞,她敛目非常轻地叹了一声,这才抬眼,对上绕过屏风进来的男人,勾唇。 “怎么有空过来?”现在还早不是吗?他不曾这么早来找过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德芳看着眼前抱着儿子对他露出一脸柔笑的妻子,她那熟悉的美丽容颜上带着陌生的温暖,这份自然,竟令得他平静而毫无准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拔动了一下,他微怔,突然垂眸勾唇笑了一下。 他不禁要想,她昨日的问题,自己是不是快有答案了? 喜欢她……好像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是不是? 可是…… “泽华?” 他扬眸,瞧着站起身的她,微笑,“嗯?” 可是……她忘了过去,是否也将大哥遗忘得点滴不剩?将来的某一天她想起后,又当如何? 芄兰奇怪地看着他,“你一大早过来找我,便是站在我这发呆的吗?” 他被她隐着丝微幽默的话逗笑,“不,我是来告诉你,有人来看你了。” 芄兰惊愕睁目,“看我?谁来看我?”要糟!这来看她的人可是芄兰什么人?如今她定是一个都不识得,一会儿出了问题可要如何是好? 她眸中掠过的慌乱,自是被一直盯着她的赵德芳瞧了去,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芄兰,别慌,是薛小姐,我已同她讲明你的情况,没事的。” 芄兰暗自叹息,讲明又如何?她终归不是原来的芄兰了,“这薛小姐是何许人?与我是何关系?” 赵德芳笑了笑,示意一旁的芫娘将芄兰手中的稚儿抱走后,又吩咐璇儿去大厅将那薛小姐请到樱园来,这才拉着芄兰坐往一旁的卧塌,替她解惑。 “薛小姐闺名素心,乃是当朝宰相薛居正的小女儿,自小便身患哮喘,你与她向来走得近,只是自你嫁入秦王府后,你们就一直没见过,这次想是她听闻你险些难产,便亲自来看你。” 也就是说,这位薛小姐算得上是芄兰的闺中密友喽?那她定然对芄兰的一切都清楚是不是?若她能将这位宰相千金拉拢的话,要知道芄兰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如此想着,身边的人却突然站了起来,她随之抬头,正欲询问,游移的视线却对上进门的一个紫衣姑娘,那姑娘生得很是精致,秀眉轻舒,细目微扬,如秋波一般清沏盈然,正随在璇儿身后瞧着她。 芄兰哑然张嘴:她还不曾见过这般温婉秀雅的古典美人。 薛素心对于芄兰的失态自是瞧在眼里,但她仅是讶然地扬了扬眉,便屈膝对赵德芳行了个礼,一张丽颜恬淡依旧。 “王爷。” “勿需多礼。”赵德芳微笑着点了点头,转眼看着一旁的芄兰,道,“你们聊聊,我还有事处理,先离开了。” “泽华!” 几乎是想都没想地伸手扯住他举步便要走的身子,芄兰无助的眸子在对上他垂下的视线后,双手又急急放开,暗吸了口气,浅声道,“一会儿有空了,我去找你。” 找他? 赵德芳诧异地扬眉,“好。”她找他做什么? 芄兰看着赵德芳离开后,视线转向那依然站在原地的薛小姐,弯嘴笑了一下,“薛小姐,抱歉让你看笑话了。”她居然在那一刻想要泽华留下来陪她。 薛素心摇了摇头,举步上前走到她旁边,柔目静静地看着她,“芄兰,我很高兴。” 芄兰讶异,“高兴?”这话如何解释? “对,我替你高兴,或许这是上天的旨意,要你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薛素心非常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笑得很温柔,“芄兰,秦王是个很不错的人,你可以放心依附于他,若是当真想不起过往也不用惧怕,他不会伤害你的。” 芄兰怔住,这位薛小姐……当真是与芄兰很知心的是吗? “薛——” “叫我素心吧。” 芄兰微哂,弯唇一笑,拉着她坐到软塌之上,“那么,素心,可以将我的过去告诉我吗?我想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我必须了解过往的自己,才能知道该如何继续走下去。” “当然。”薛素心俏皮地冲她一眨眼,“这就是我之所以来的目的呀。” 芄兰低笑,这位宰相千金,看似柔弱,却从其话语中不难听出她内心其实很坚强,身患哮喘,却能这般毫不介怀地与人调笑,当真很让人喜欢。 第5章、旧时闺密释过往(2) 芄兰原姓焦,乃是知河南府、彰德节度使,右武卫上将军焦继勋之女,开宝八年——也就是去年初春嫁予秦王赵德芳为妻,年十七,比赵德芳大了九个月。两人的姻缘却是来得很突然,芄兰自小得宋皇后喜爱而收在身边,被皇上封为德庆公主,与赵德芳以及赵德昭算是一同长大,但或许是三人中赵德昭的年岁偏长的原故,芄兰非常喜欢粘他,倒是不怎么同与她年岁相仿的赵德芳来往,可惜的是,未料赵德昭是故作不知,亦或是真的不曾将心放在芄兰身上,竟是半分没看到芄兰对他的心思。 后来赵德昭出阁,离了宫,芄兰念君心切,原想求了宋皇后随赵德昭而去,却不知怎么的,赵德昭竟在短短时日里娶了妻,将芄兰那不及开口的情意打了个七零八落。心疼芄兰的宋皇后正寻思着是否能让芄兰进了燕王府,偏生芄兰性子要强,既然倾心之人已不属已,那便一世也不会开这个口。 宋皇后无奈,正头疼之际想到隔年便要出阁的赵德芳,便想着将这两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拉到一块,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两个当事人竟一点异议都没有,当真依了她的愿成了这个亲。 薛素心说到这里的时候很是好笑地瞪了她一眼,说,你们两个还真是天生一对,居然就这么拿婚姻大事当小儿戏一般办了去。 芄兰仅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起赵德芳昨日同她讲的那句话,他说,他需要一个妻子,而那时的芄兰需要丈夫,所以他们成亲了。但是芄兰为什么需要丈夫?难道当真是因为燕王在她不及表白情意之前骤然地娶了妻,她便死心嫁人?这个理由看似明正言顺,真要深究起来却是有些牵强的,她实在怀疑当时的芄兰怀着的是什么心思? “赵德昭是个什么样的人?”芄兰突然问了一句。 薛素心愣了愣,随即扬唇,温言道,“燕王是个相当寡言少语的人,待人冷淡有礼,不假辞色,性格较为刚烈,倒与秦王殿王完全是两个极端的人呢。” “那么他是否喜欢以前的芄兰呢?”这一点一定要弄清楚,她也好判断以后对这个燕王用什么态度才好。 薛素心愕了一下,轻笑出声,她顶了芄兰一下,“你问我做什么?你当我与那燕王有多熟?他喜不喜欢你我怎么会知道?” 芄兰俏皮地吐吐舌,与她相视半响,两人“噗”地一声齐齐笑了起来。 薛素心走的时候约莫快晌午了,临走前看了看她的儿子,说这孩子与王爷长得很像。芄兰原想留了她一同用过午餐再回去,她却说出来太久家里人会担心,以后有机会再见,芄兰也表示等坐完月子选个时间去找她闲聊,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她走。 薛素心真的是个很好的闺友,就不知道现在的芄兰她是否能一如从前视为知己? “夫人?” 芄兰回神,才惊觉自己站在榻边发呆,她抬眼看着眼前的粉衣丫头,微微一笑,“什么事?璇儿?” “您该用膳了。”璇儿半垂着眼,低声答道。 芄兰没有动,她静静瞧了这丫头许久,直到觉察出她越来越僵的身子,才缓缓开口,“璇儿,知道王爷在哪里吗?” 璇儿似乎愣了一下,旋即毕恭毕敬地答道:“王爷这会儿还在书房。” “很好,”芄兰点了点头,越过她坐到了桌边,看着满桌的佳肴,扬声道,“你且过去将王爷请了来,便说我要与他一同吃午饭。” 璇儿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芄兰挑眉,“没听明白?” “不,奴婢听明白了。”急回一句,璇儿勿勿往外而去。 芄兰在她转身之际勾唇笑了一下,很有意思地支颔瞧着门口——这丫头真的在怕她,这事实在有些奇怪,听素心所言,以前的芄兰性刚而倔强,但应该不至于对下人狠戾才是,这璇儿何以会怕自己的主子? 正考虑着怎么从璇儿嘴里问出事情根底,一直望着门口的视线里却闪进一个人来,随来人一同出现的,是娃儿尖锐的哭声。 芄兰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迎上抱着孩子进屋的芫娘,“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芫娘笑笑,“没事没事,小少爷饿了,我这不抱过来给您喂奶么。” 喂奶…… 芄兰滞了一下,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哭得好生委曲的儿子抱了过来,边拍哄着他边往内室而去。 这孩子是她的儿子,是她的责任啊。 可是—— “嘶——啊——好疼!” 芄兰龇牙咧嘴,哀叫连连。巴掌大的孩子,嘴巴怎么那么有力?吸得她乳头痛死了。 芫娘在一旁笑道:“夫人,这还是轻的呢,等孩子长了牙,怕都给你咬破呢!” “啊?” 不过孩子吸了几口之后,胸口真的不像之前一般涨了,出于本能,她把孩子换过另一边,轻轻搂在怀里。小孩子紧闭着眼,毛茸茸的小头颅蹭了几下,找到乳头,张开嘴巴含住,用力地吸着。 芄兰看着他闭着眼一脸满足的模样,勾唇轻轻笑了一下。 当娘的感觉……好奇妙呢。虽然在她的世界里,她甚至不曾与人恋爱,不曾嫁人,但此时此刻,她竟然有种骄傲的情绪,女人……当真是天生的母亲吗? 不一会儿,孩子不吸了,鼻子呼出的气息均匀地吹在她裸露的胸脯上。 芫娘笑眯眯地道:“夫人,小少爷睡着了,我来抱吧。” “哦,好。” 有些不舍地将儿子递过去,芄兰的视线依然盯着那张沉睡的小脸,心口暖暖的令她有股莫名的激动。视线随着芫娘抱着孩子往外走,突然与站在屏风边上的一双漆黑深邃的目光相撞,她一震,刹时失了所有反应,呆呆地与他相望。 他什么时候来的? 胸口有点凉凉的,她惊觉自己衣襟还敞着,俏脸不可抑制地一阵燥热,芄兰霍地起身转了过去,急急拉拢衣襟,无声呻吟。 天……她居然就这么光着身子与他对视…… 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急跳的心脏,芄兰缓慢地转过身去,却见他眼神有些呆滞,依然愣愣地看着她,眼底是一片温柔的颜色。 “芄兰……”赵德芳有些迷茫地看着她,举步向她走了几步。 芄兰心一跳,脚下自然往后退去,一脸惊疑地瞪着他,“你、你干嘛?” 赵德芳似乎从她的举动中瞬间惊醒,他猛地止住步子,好生错愕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垂眸苦笑——他居然,也有这般情不自禁的时候? 他干嘛笑得那么苦? 芄兰拧了拧眉,再不迟疑地举步上前站在他面前,方才那份尴尬与羞涩暂被她扔在身后,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叹声道:“不要告诉我你在胡思乱想,我不会安慰人的,你不要为难我。” 赵德芳怔愣住,漆目轻扬对上她有些懊恼的眼睛,“芄兰?” 她却是不理会他的傻愣,径自道:“那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啊,没别的意思,虽然你我是夫妻,但这种情况下很谁都会紧张的吧?”他应该了解才是啊。 赵德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听到后面他的唇角不可抑制地越弯越大,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这小女人以为他因为她的那一避而伤心,所以在安慰他?他哪有那么脆弱! 她在担心他。 赵德芳谓叹一声,敛眉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当她心有所属,并且倾心对象是自己从小便崇拜不已的大哥时,他没想过与她要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与她成亲只因为她需要,而他也需要,如此而已。如今她弃了前尘过往,一双游移双眼唯只望着他时,他想握住这双朝他伸出的手,不想放了。 “你笑什么?” “没有。” 他扬眸,拉着她往外室而去,“不是谴璇儿来找我一同用餐吗?咱们吃饭吧。” 第6章、重生灵魂觅归处(1) 三月十八,芄兰终于被解禁。像是被困在牢笼里半生终得自由的小雀,芄兰痛痛快快净身沐浴后便抱着儿子出了房门。 樱园,院如其名。 偌大的庭院中有大半空间种满樱花树。正是三月樱桃乍熟时,红枝摇曳,落英缤纷,那半院樱花占去芄兰所有目光,再难移开。不曾见过如此美的景色,她所在的城市并没有樱花,只是偶然的一次上海行见过几株移植的樱花树,当时的她便看痴了,更论是如今这般占去半院的樱花林? 樱花林过去是个凉亭,燕尾檐飞翘欲起,六根朱色大柱静然矗立,凉亭的底座瞧来甚高,那蜿蜓上凉亭的石阶约莫有二十来个。 芄兰拾阶而上,瞧了眼凉亭中央的石桌,石桌上不知何时搁上了几碟糕点,石桌周围放了四个石墩,芄兰笑眯眯地坐了下来,将儿子放在腿上,空出一只取来一块糕点,眯着眼看向前方的红与白交相辉印的樱花,心旷神怡地暗叹一声。 这般美食,如此美景,真令人惬意不已啊。 既然月子已满,她也要开始着手安排一些想了许久的事了。 那日薛素心来看望她时同她讲了那么多,她不管以前芄兰是如何以心有所属之身在这秦王府生活,又是以着什么心思为赵德芳生下儿子,也不管自己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单纯的梦境,亦或是她当真病发严重到性命不保而魂魄离体穿越时空来到这里,但既然此时的芄兰是她,那她便以着她自己的方式做好她认为对的事。 比如,身为秦王的妻,便要与那燕王彻底断绝。 再比如,她已为人母,这母亲的角色她也得做得妥当才行。 但在这之前,她得弄清自己能拥有多少帮手。 这样想着,芄兰侧头看了一眼候在旁侧的璇儿,朝手唤了声,“璇儿,你过来。” 沉默的粉衣丫头走了几步站在她前面。 对她的态度委实无奈,芄兰只得一叹,指着一旁的石墩,道:“坐下吧,我有话问你。”这话一出她便后悔了,只见那丫头脸色刷的一白,双腿跟着“咚”地一声跪了下去,整个人僵硬得有如一块石雕再动不了。 芄兰闭眼,头疼地抚了抚额,她对镜梳发时怎不见自己有一张令人胆颤的可怕面容?眼前的丫头到底在怕些什么? 将眼移到一边,芄兰也不看她了,“璇儿,起来,往后不要动不动对我下跪。”就算在这大宋,阶级森严,但有必要将自个儿的双腿当没感觉的木头说往地上撞就往地上撞的吗?他们不疼,她看得很纠结好不好? 璇儿微微有些诧异,但仍是听话地颤颤地起身,立到一旁继续沉默。 芄兰垂头想了半响,才又开口,“璇儿,你是我的贴身丫头,你该知道我生下叙儿后便忘了很多事,自然不记得我们以前是如何相处的,但是自我清醒至今,你似乎从来没有对着我的眼睛说过话。” 见璇儿静默,她又道:“有些话我不便与别人说,你是我的丫环,我能依赖的人也只有你,璇儿,你告诉我,我可以相信你吗?”话落,她抬眸紧紧盯着眼前的丫头,瞧着她一脸震愕的模样,微微一笑。 “我可以相信你吗?璇儿?” “夫、夫人?”璇儿惊疑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芄兰笑了笑,“那日苏离留下与我谈话时,我瞧见你在离开时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是关心我这个主子的,但是除了那一眼,这些天来你的表现让我反省自己以前是不是个很坏的主子,以至于让你怕成这样,但是现在,除了你,我不知道要跟谁讲讲心里话。” 璇儿红了眼睛,咬着唇低低地道:“奴婢……不敢。” 不敢? 呵,想必这芄兰当真对璇儿说过什么重话,或者受过什么责罚。 芄兰低头看着怀里昏昏欲睡的稚儿,缓缓道:“璇儿,那日苏离说的一些话不是很明白,可是我也不好直接问苏离,你能帮我解解疑吗?” 璇儿忙点头,“当然可以。” “那么,”眯了眯眼,芄兰一边拍抚着怀中的孩子,一边道来,“苏离何以唤我小姐?而不与你们一样唤夫人?我猜想过苏离或许是我的陪嫁丫环,但若是陪嫁丫环,为何不在我房里伺候反而在厨房帮忙?再者,她与我讲燕王已回京,问我是否要见燕王一面,这事我十分不解,她一个丫头,如何会想到为主人安排这等事?她不知道此事若被他人知晓,会害了自己的主子吗?” 话落,她扬眸盯着璇儿,静待回答。 燕王一事她早已知晓,至于苏离的身份她确有猜过,今日这一问,则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也想试试璇儿,这个俏丽的小丫头是否可信。 璇儿听了她的话自是好生诧异,虽然在这府里,夫人倾慕燕王一事从来就不是秘密,但却是没人敢乱嚼舌根,当家夫人自嫁入王府便一直住在樱园,并不与王爷同院,夫人有喜之初甚至有人怀疑过小少爷是不是王爷的孩子,只不过那些流言都被王爷压了下去。 璇儿伺候夫人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主子,但不管怎么说,她其实是挺喜欢这位近乎隐居在樱园的主子的。 所以,她很慢地开口答道:“苏离确是小姐的陪嫁丫环,只是夫人在临盆前一个月将她谴去了厨房,至于原因奴婢也不是很清楚。” 芄兰诧异地睁目,临盆前将自己的陪嫁丫环谴离身边?那个芄兰在想些什么? “至于燕王一事奴婢知晓得并不多,想来苏离只是没猜透夫人心思,这才自做主张将话问了出来,夫人不必介怀。” 这丫头一番说得是软绵绵、好心好意,倒只怕苏离根本不会领她这份排解之情,芄兰在临盆在际之时将算得上是左右手的陪嫁丫环谴离身边,不可能那么单纯,现在芄兰也不在了,除了苏离,谁也不知道这对主仆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离,那个丫头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迟早要知道。 现在她还有件事要去问问那位当家主子。 第7章、重生灵魂觅归处(2) 想着,芄兰站了起来侧过身看向璇儿,正了正脸色,道:“璇儿,我不知道之前你是否是真在怕我,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不想追问,但是我希望从今天开始,你能真正当个贴心丫头,莫要让我有话无人诉,如何?” 璇儿睁大眼怔怔地看着她,咬着唇红着眼,非常慎重地点头,“奴婢本来就是夫人的人,定当竭尽所能伺候夫人。” “很好。”微笑着将手中的稚儿递给她,“带小少爷去芫娘那吧,我去找王爷谈点事。”说罢转身便要出凉亭。 璇儿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见状忙道:“夫人可识得书房的路?” 芄兰头也不回,“不识得我会找人问的,没事。” 绕过凉亭再行一段路便是一排雕梁画栋的高檐房屋,芄兰直觉地从中间一间看似花厅的地方横穿而过,来到另一个院落。 这个院落没有樱花。 有的是小桥流水、花团锦簇的江南风光,正际三月春风过,那人工溪流旁的大片花园内各类花卉争奇斗艳地展现各自的魅力。芄兰猛地停下脚步,深吸着飘着浓郁花香气息的空气,唇畔轻掀,好生暇意。 这是哪里? “夫、夫人?”一个结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芄兰睁眼,眉梢轻挑,旋过身去,瞧着眼前眉清目秀的青衣小仆,只见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惊愕之色,呆呆地看着她,那眼神仿若见着神迹一般。 她勾唇,对着眼前的小仆微笑了一下,便问:“这是哪里?” 那小仆被她这一笑只差没吓翻天去,当下屈膝垂首,战战兢兢答道:“同、同心园。” 这个芄兰当真有那么可怕啊?怎么每个下人都对她这么小心? 很无奈地低叹,芄兰再次扫了扫这个美丽的院子,突然想到什么,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同心园?听这名字倒像是恩爱夫妻的院落嘛,但是府里除了秦王这个当家主子,难道还有另一个主子不成?这秦王与他的妻子可一点都不恩爱呀! 回首看着眼前依然屈着膝的小仆,芄兰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改掉下人们这些动不动惊慌失措的习惯。 “王爷的书房可在这附近?” 那小仆呆了呆,大概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这个问题,“王爷在苍寒阁,不在这里。” 注意到小仆呆滞的脸上那一跃而过的惊喜,芄兰弯眉,决定记住这个小仆,“那么,苍寒阁又是哪里,可否帮我带带路?” “当然可以!”青衣小仆大声回道,掩不住喜悦的眉开眼笑,抬手往右廓方向指了指,“苍寒阁就在同心园隔壁,这会儿王爷正在书房呢,夫人请随小的来。” 夫人主动找王爷呢!这可是一年来从没有的现象,王爷刚成亲那会儿,大伙只勿勿瞧过夫人一眼,自此后除了在樱园当差的下人外,谁也见不着,大伙还道王爷和夫人就要这么过下去呢!后来惊闻夫人有了小少爷,虽然有些碎嘴的下人怀疑过夫人,但夫人一直自闭在樱园里可都是大伙有目共睹的,他们这些下人私心觉得夫人定是被燕王殿下伤透了心,所以才不想见人,好在有了小少爷,不定以后王爷跟夫人会一起搬进这同心园! 青衣小仆在前头领路,心下越想越欢快,一张嘴笑得咧开来,瞧着让人觉得有些滑稽。不过芄兰却没有笑,她深深看了看这小仆,心底漫入感动。 这些人,很关心她。 虽然他们关心的或许只是以前的那个芄兰,但现在感受到这些的却是她。 跟着小仆越过一个月亮拱门,进到一个略显空旷的院子,芄兰愕然止步。与同心园和樱园完全不同的,苍寒阁里竟然空无一物,通向主屋的碎石路两边仅辅了一层草坪。 “这里就是苍寒阁?” “是的,夫人。”小仆领着她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前,又道,“王爷就在里面。” 芄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等等!”芄兰突然回身唤住他,瞧着那下人急忙回身时,微笑着问道,“你叫什么?” 小仆诧异地看着她,笑得有些腼腆,“回夫人,小的名唤蓝文。” “好,蓝文,我记住你了,下去吧。” 待蓝文躬身离去后,芄兰这才回身,刚抬手正要敲门,那镂花木门“吱呀”一声往内拉开,门后有个男人带着温和的笑看着她。 缓缓收回手,芄兰回以一笑,说:“泽华,忙不忙?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无碍,进来吧。” 赵德芳摇摇头,退一步将她迎进屋。 芄兰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扬眸四顾,打量了一下这个素雅的书房——她正对面是个垂着白色流苏的拱门,里面靠墙摆了两个比人还高的书架,而她所坐的地方是外室,左侧有几张红木靠椅,而右侧,便是赵德芳的书案,此时,他正站在那书案前方,静静地瞧着她。 迎上那双深目,心再一次失率,她暗吸一口气,弯唇让自己带着那抹闲适微笑,道:“我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 赵德芳轻点头,仍是静静地看着她,“你说。” “我不知道我们以前是如何相处,”她顿了顿,“今天我已是将过往遗得点滴不剩,对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而你——”她望着他的眼睛,“你是我的夫君,所以我想问你,往后——我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不错,她今天来,就是让他做决定——她这颗心,是否有所依附,亦或是从此后独自飘零。 漆目微敛掩去其中的光彩,赵德芳扬唇,浅声问道:“你想做什么呢?芄兰?”他不知道,失忆的芄兰会这般有趣,芄兰从四岁开始便时时呆在宫中,跟在母后身边,他算得上是她一同长大,只是芄兰喜欢大哥,所以他很少与她来往,在他印象中,芄兰是个相当倔强而性烈的女子,从来不会说一句软话,也从不对人示弱,所以在得知大哥突然娶妻后,她断然决定将那份深情长埋。 “我想做什么?”芄兰怔了怔,没曾想过他会这样问她。 赵德芳笑了一下,“对啊,你自己难道没想过将来要怎么办吗?”而他,也很好奇现在的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为何他去看她的那日,她会说出那样一句话?她当真想过要做他一心一意的妻子么? 被他问得突然,芄兰有片刻的失措,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可是……可是你是我夫君啊,不管我想做什么,不是应该先问问你的决定吗?” 夫君。 赵德芳心底一片柔软,眸光也渐柔了下来,他伸手握住她因失措而不安地绞动着的双手,裹在掌中轻抚,眸底有着掩不住的些许期待,“芄兰,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慌乱的心静了下来,她站他身前定了定神后抬首迎上他温柔的眼,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想把过去放下,我想当你的妻子,想当叙儿的娘,可以吗?” 当然可以! 赵德芳闭了闭眼,长臂绕至她身后将她拥入怀中,含笑的嗓音在她耳边浅声答她—— “如你所愿。” 第8章、君情难测妾心藏(1) “什么?” 晌午时分,暖阳高挂,芄兰穿一身白底暗蓝莲花的儒裙,坐在樱园的凉亭里晒太阳,一旁随伺的是璇儿和抱着孩子的芫娘。 芄兰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脸惊讶地看着对面的芫娘,又问了一遍,“芫娘,你方才说什么?”她没听错吧?那同心园居然…… 芫娘笑眯了眼,摇着手中的孩子重复道:“我说,那同心园是你和王爷成亲时的院子,过去一年你们怎么回事我也不管了,现在你们的感情既然稳定下来了,什么时候要搬回去?” 芄兰哑然:他们那叫感情稳定?充其量只能算是和平共处,相对于他们以前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情形,现在的他们偶尔会一起吃个饭,赵德芳也偶尔会来看看她和儿子,除此之外,哪有什么感情可言?芫娘会不会想太多了? 至少,她就看不出赵德芳有多喜欢她。 芄兰双手撑着下巴,有些气闷地瞪着桌上的碟子——原来他那天的“如你所愿”便是这般,五天下来,也就陪她吃了两顿晚饭,来看过她三次。的确!相对以前半年不得见一面的情况,现在的他们的确是“感情稳定”! 她岂知,她这模样被一旁的璇儿和芫娘瞧了去,均是掩嘴窃笑。 芫娘促狭地看着她,问道:“夫人这可是在埋怨王爷?” 芄兰猛回过神来,看了看两人的表情,俏脸刷地红透,她端起茶杯猛灌一口,瞪了一眼芫娘,有些娇羞又有些气恼地喝了一句,“芫娘!你胡说什么!” 芫娘见她如此反应,当即又道:“我哪是胡说?夫人切莫觉得不好意思,你同王爷是夫妻,你若有什么不满直接跟王爷提,他自会知道怎么做。” “对呀!”璇儿在一旁帮腔,笑眯了一双大眼,“王爷现在这么疼夫人,无论夫人讲什么,王爷必定都会照做的呢!” 芄兰险些呻吟出声:赵德芳疼她?三天看她一次叫疼她?璇儿这丫头的要求真是太低了!何况她哪里有埋怨他们王爷?反正赵德芳既然许了她这个夫人身份,那她便安心做她的夫人,这种平和的日子倒也不错得很。 虽然有时候会觉得有些些的遗憾…… 芄兰咬了咬唇,那份遗憾……可是自己在期许什么?期许有个能让自己全然安心呆在这大宋、呆在这秦王府的依附?还是期许那个男人会喜欢上她?会爱上她? 呆愣的视线里凑过一张清丽的小脸,那丫头一脸好奇,“夫人?在想王爷?” 芄兰仰天长叹,一手将她挥开,整个人无力地趴到桌面上,“谁来救救我啊!”这一老一少什么时候开始会开她玩笑捉弄她了?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好欺负了,额上却骤然教一只大掌抚住,一个好听的温暖嗓声在耳边响起,“怎么了?不舒服吗?” 芄兰只差没跳起来,她猛站起身瞪着他,表情像是见到鬼一般,“你——你怎么会来?”这些天来,他通常都是下午或傍晚的时候出现,现在才晌午啊。 她的反应,引来赵德芳诧异眼神,同时引来芫娘和璇儿忍不住的喷笑声,芫娘拉着璇儿往凉亭外走,在经过她身边时笑道,“夫人,王爷来救你了,我和璇儿先走了。”说罢呵呵笑着出凉亭而去,留得芄兰胀红着一张脸不知所措。 赵德芳颇为玩味地看着她一脸通红,负手踱到石墩边坐了下来,也不说话了,就这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又是懊恼又是羞涩的模样有多可爱。赵德芳擒着那抹温和的笑,自桌上的小碟中取了块糕点径自吃了起来。 芄兰见他这般自在,提起的心慢慢放了下来,缓步踱到他对面坐下,问道:“你怎么有空过来?”她记得赵德芳是开宝九年出阁的,但不知道是哪一月,所以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忙些什么,他每次来不是陪她坐着吃饭,就是聊些有的没的,但那几次都是有璇儿在旁伺候着,像今天这般单独相处,倒还是自那日两人拥抱后的第一次。 拥抱…… 芄兰抱头,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头疼吗?” “不,没有。”放下手,她看着他望过来的担忧眼神,勉强笑了一下,“你今天没事做了?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他徐徐道,“芄兰,过些时日我要离京。” 芄兰一愕,表情一下子空白了,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刚刚讲了什么,“你……离京?”什么意思?离开京城——啊! “你要去贵州?”原来他是三月出的阁吗? 原本以为她会被这消息惊得不知所措,她现在失忆忘了过往,他还担心着若是没有他在身边她要如何面对,正考虑着是否要带一同去贵州,岂知她这一惊呼反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你怎知我要去贵州?”赵德芳万分诧异地看着她。 芄兰一滞,有些心虚地将视线移开些许,“我……胡说的,我怎么会知道要你去哪里。”她怎地总是在他面前失了沉稳?像个毛燥丫头似的。 漆眸轻闪,赵德芳显是对她这理由并不相信,胡说?哪有胡说的这般“准”的?莫说知晓他一切的人也胡说不出他将行的目的地,何况她这个失忆之人?不过他并不说破,只缓声继续道: “我的确是要去贵州,皇上任命我为贵州防御使,此次离京不知何时将回,你——”他顿了一顿,扬眸瞧着她一脸沉思,“芄兰,你当如何?” 她当如何?她能如何? 原想与他做对夫妻,即使他不能爱她,倒也可以和平相处下去,可这才几天,他就要离京了……也罢,反正她还有个儿子。 如此这般在心底慰道,芄兰轻轻吐息,对他轻缓一笑,“你别担心我,我一个人也没事,何况王府里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呢!”让他安了心去便是了。 赵德芳一怔,“你……”当真这般想留下?连问都不问我能不能带你同去?前几日你分明说过,想做我的妻,又何以……将我推开去? 暖风徐徐而来,凉亭内有一刻静谧,谁也没有开口。 要说什么?一对虽然成亲一年,甚至有了儿子,但双方却并不熟的夫妻,在这离别将至之时,应该要说些什么?一路顺风?还是各自珍重? 芄兰头痛地抚着额心,一直以为对面的男人可以依附,没曾想他就要离开了,现在可如何是好,她要如何在这陌生的大宋生存下去?难道当真要在这秦王府老死不出府不成?说起来她好歹是个秦王妃—— 揉着额际的手一顿——她不仅是秦王的夫人,她还是颇受皇后宠爱的焦将军之女呀!她怎地这般犯傻,把这一点给忘了,甚至前些天来看过她的宰相千金薛素心。离了赵德芳,她还是可以找到其他人的…… 刚舒展的眉心重又锁了回去——可是不管找谁,似乎都不对啊,她这身份是秦王的妻,也不能老依着别人,她是否可以自己独立起来? 也许……就从她的儿子开始? “泽华。” “什么?” 沉寂了半天,终于听到她开口,赵德芳忙应了一声,同时抬眼看着她。 “你没发现有个问题吗?”芄兰支着下颔,很是纳闷的皱眉。 赵德芳挑眉,“什么问题?” “我不用见公婆——嗯,你的父皇和母后,我不用带叙儿去拜见他们的吗?”她记得史书上说做为么子的赵德芳很受太祖喜爱,他喜获麟儿怎么也没个人来祝贺一下? 她又是皱眉又是抚额,想半天的居然是这个问题?赵德芳掩不住失落,淡声道:“芫娘原本就是母后身边随侍的宫女,自得知你有孕后便谴了过来陪你,她知道你喜静,而你当时也说不要辅张,月前你生产时又险些难产,母后便撤了原本要摆的喜宴好让你安心静养。” “那现在呢?我月子也满了,叙儿不用摆满月酒吗?”怎么说他也是个秦王,生了个儿子不用请客庆祝一下? 赵德芳直直看着她,“你想摆吗?”她不惧怕了?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吧?”芄兰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上他,“我的意思是,你身为秦王,儿子出生不摆宴,这满月酒若是也不摆不会失了礼数吗?”一般大富人家都很注重的吧?何况是皇室? 赵德芳静静地看了她半响,在芄兰险要出口说“不摆算了”时,他突地弯唇一笑,“也好,若然你不排斥,明日我便做安排,你看如何?” “呃……当然可以,那——” “那么,你也好好准备一下。”他唇角的笑痕越发深了些,看得芄兰颇觉自己是否提了个很差劲的问题。 准备…… 芄兰眨了眨眼,设酒宴的话誓必她也要出席,有什么好意外的?可是——这男人这么相信她吗? 第9章、君情难测妾心藏(2) 秦王一声令下,王府瞬时热闹起来,芄兰什么也不懂,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跟在赵德芳身后看他拟宴客名单、安排时间、吩咐下人们准备一切所需物品以及王府上下的布置。顺便听他给她介绍府里的一些主要管事,满月酒宴结束后他就得离京前往贵州,这王府里以后自然由她来打理。 芄兰本能的想要拒绝,理智却不允许,她若要在这秦王府呆下去,就必须做得像个主子。这些天下来,那些她原本一个都不识得的下人,竟轻易地便接受了她,看着一张张原本生疏的脸慢慢对她绽开善意的微笑时,不可否认,她很感动。特别有璇儿和那个叫蓝文的小厮,她不曾想自己这么轻易得到他们的忠心以对,这两个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她。 只是,她却不该把另一个人给忘了。 其实并非忘,只是暂时放下没去管,但也就是因为她这“暂时一放”,一件令她措手不及的事突然地发生了。 这天,是酒宴的前三天,芄兰突然被赵德芳叫进了书房。她在纳闷之余怎么也想不出那男人找她有什么事,要知道,这几日下来,他除了偶尔来看孩子顺便瞧她一眼,两人很少有所交谈,也不知他是真忙得不可开交,还是在躲避什么。 这会儿还是这样,把她唤了进来也不说话,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拿他那双深潭一般的漆眸直勾勾盯着她直瞧,瞧得她莫名其妙外加头皮发麻。 “找我什么事?”她再不开口,这男人大概要跟她对看到天荒地老。 赵德芳一个负手背过身去,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可曾想起什么?” 芄兰一怔,他这话什么意思? 她缓缓起身站在他身后盯着他肃然的背影,清眸眨了一下,缓声道:“赵德芳,不要顾作神秘,也别跟我玩深沉,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他玩深沉? 赵德芳垂首暗暗一笑,若非现在确有事发生,并与她有关,他怕是要笑出声来。探手取过书案上的书信,他转身无言地递给她,睁着深眸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波动。 芄兰先是一愣,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了过来,“信?”将对折的信封打开,她看着信封上以墨笔书以“日新亲启”四字,颇为不解地取出了里面的信打开,低念着上面的字—— “日新,一切安好,勿念。纷飞双燕何时聚,盼君莫负妾身意。” 情书? 芄兰抬眸,看着眼前一双眸子仿若钉在自己身上的赵德芳,好生无奈地长叹,“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这人家写给情人的情书吧?关我什么事?” 赵德芳勾唇,她这表情实在可爱得紧,不过有句话,他还是得问,“这个……不是你写的吗?” 芄兰眯了眯眼,将眼前的男人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扬唇反问:“是我写的又如何?不是我写的又如何?”他在怀疑她?这男人居然这么随随便便拿封信就来置问她? 赵德芳险些大笑出声,他抿了抿嘴,很是正经地道:“若是你所写,那么这满月酒宴不办为妥,但若不是你所写,这件事怕是有些蹊跷。” 不是她写的就蹊跷?芄兰讶然睁目,“怎生蹊跷?” 她问话刚落,书房内便骤然响一阵沉笑声,赵德芳再隐忍不住,抚额笑了起来——这女子……实在单纯得很,他开始反省自己今天对她有了那么一点点怀疑是不是太高估她了。方才还知道回答个模棱两可让人有种她知晓一切的误测,这会儿她一个反问,岂非坦白告知人家,她完全不了解事情始末么? 芄兰当真被他笑了个莫名其妙。 这有什么好笑的? “赵德芳!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讲清楚!” 赵德芳轻咳一声,忍住笑意将她手中的信取了过来,长指点在那“日新”二字上问她,“这名可有印象?” 她仔细瞧了一眼,扬眸对上他认真的眸子,摇头,“没有,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他又是一笑,“你以前当然应该要认识,现在——”语气一顿,他笑道,“现在就由你自己决定还要不要认识他。这‘日新’是大哥的字,你以前总是这么唤他。” 听他这样一说,芄兰恍然睁目,“赵德昭的字,难怪我看着不像个名字……那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说这信若是我写,酒宴便不办为妥——我知道了!” 清眸一凛,芄兰霍地抓住他的手盯着他晶亮的眸子,笑道:“难怪你方才一开口便问我是否想起什么,想是有些怀疑这信是我所写,你在想,这信若真是我所写,那么过去那个恋着赵德昭的芄兰自然就回来了,这酒宴再办毫无意义;但这信又分明不是我写,所以……有人暗中搞破坏,我说的对是不对?” 赵德芳挑眉赞赏一笑,反手将她的手握入掌中,点头,“对!不过……我并不相信你想起过往,只是此事与你有关,无论如何,我都必须问你一问,你明白吗?” 芄兰暗吸了一口气,很想忽略与他交握的掌心那一股热潮,“现在该如何?这信是何人所写,又是怎么落到你手中的?” “何人所写我暂时还不确定,”赵德芳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微微一笑,缓声道来,“这次设宴一事,因为大哥原本并不在京城,所以我起初并未邀请他,但是他今日谴人告知我,三日后的满月酒宴……他也会来,这封信便是大哥的小仆从你那取出,说是要带给大哥,那小仆觉得不妥,便拿了来给我。” “从我那?”芄兰诧异地看着他,“这么说来,是樱园里的人做的?” “也有人故意让信从樱园传出去,”赵德芳抿了抿嘴,声音渐冷,“对方必定知道这信出不了王府,他是故意要让这封信落入我手中,在你我之间挑起事端。” 原来如此。 芄兰沉默了。 以前的芄兰那般封闭,樱园里分明没几个人,除去璇儿和芫娘,便只有两个小丫环和两名护卫,但他们几个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么……会是谁? 不会是…… 芄兰咬了咬唇,缓缓抬头看着赵德芳,“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谁?” “苏离。”她不该忘了,自她满月后,她便不曾再见过苏离了,从曾有过的那次交谈中不难看出,这对奴仆关系相当不错,何以苏离会近半个月不找她?她失忆一事府里无人不知,想来苏离自也是清楚得很,又看着她与赵德芳关系越来越好,便担心她当真与赵德芳有些什么? 但……苏离何以会担心她与赵德芳之间发生什么?苏离做为一个丫头,不该为主子的幸福着想而支持她吗?怎会写这样一封信陷害她? 赵德芳看着沉思的眼睑,沉声问:“你确定吗?我这便将那丫头叫来问上一问。” “别!” 忙阻止他,芄兰边摇头边说:“我并不能确定,但最可疑的便是她,不过这事不急,既然你相信我,这件事暂且压下,把三日后的酒宴办好再说。” 若不出她所料,三日后的酒宴,苏离应当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来达到她想达到的那个目的才是——虽然,她还不知道苏离的那个目的到底是什么。 总会真相大白的。 第10章、满月酒宴识旧人(1) 三日后,开宝九年三月二十二,无声了一年之久的秦王府一夜之间热闹起来。宴席设在酉时,但是从辰时开始便陆陆续续有人带着贺礼上门,多的是朝中为官者,携家带眷地全来了,不到申时,王府门口已是被各色官轿挤得水泄不通。 赵德芳忙着招呼那些大臣,而芄兰和芫娘则招呼着大臣的内子,整个秦王府可谓热闹非凡,全都忙得人仰马翻,若非要挑个闲人出来,那便只有今天的主角——赵惟叙。 偷得半刻闲时,芄兰躲进樱园去看孩子,把丫环们全赶去帮芫娘应酬,独自留在房中边休息边逗小孩子玩。 “真好命,只要躺着给人看就行了,心情好便笑一笑,心情不好便哭两滴眼泪吓唬人,一屋子人可都为了你累得差点没倒了。” 芄兰揉着肩膀,似真似假地对着小床中睁着大眼与她对望的儿子一阵呲牙裂齿,“你往后若是不听话,可就对不起我们这些大人,知不知晓?” 大概觉得她的表情很好玩,小惟叙伸着两只白胖小手朝着她“咿咿呀呀”地笑,芄兰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脸,“少给我嘻皮笑脸的,正经一点。” 见他小嘴一撇,好生委曲,芄兰好生失笑,“这才多大的毛头,居然就懂得用哀兵政策?将来长大了还得了?” 大眼转开去,小惟叙颇为不屑地发出“咿呀”声,芄兰啧啧摇头,“瞧你得意的,不陪你了,我这当主子的可不能躲太久。” 帮儿子拉了拉有些下滑的被子,芄兰直起身捶着腰转过身去,想着去看看芫娘那边的情况,岂知身后突然逼近的人影把她吓得险要张嘴惊叫—— “兰儿!”来人一手勾住她往后倒的腰身,一手捂住了她的嘴,沉声唤了一句。 芄兰一怔:兰儿? “唔唔。”想说“放手”,话未成语便被阻住,芄兰美目一瞪,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俊雅男子,双手齐握住他的手往下拉开了去,秀眉一紧,厉声质问道: “你是谁?” 那人明显一怔,挑着眉疑惑地看着她,那眼神与她初醒来之际泽华看她时颇为相似,芄兰心下骤然一跳,诧异万分地瞠目,手指微颤地指了过去—— “你……你是赵德昭!” 芄兰话一出,赵德昭便生生僵在原地—— 表情不对,语气不对,说的话更是大大的不对。 眼前的人与兰儿长得一模一样,但分明就不是兰儿。 想到此,赵德昭猛地甩开了她的手,脸色一冷,负手问道:“你是谁?”这女人从哪里来的?为何占了原该属于兰儿的位置?兰儿去哪了? 芄兰讶了一下,勾唇笑了起来,这个男人比赵德芳敏锐多了,不过……传言赵德昭不是对芄兰无意吗?今日却叫的这般亲热?事情果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但,不管赵德昭与以前的芄兰有什么恩怨,现在的芄兰是她。 芄兰扬眸认真地将眼前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见他与泽华有些相似的容颜,身型却较泽华来得高一些,表情也与泽华完全不同,泽华即便不言不语时,脸上还是很温和的平静,而眼前的男人可谓是冷漠得很呐!瞧这一双冷眸,若非她已知晓他的身份,怕会被吓一跳吧? “阁下是不是搞错了?这句话应该是我问的吧?你是谁?如何进得内园的?今天的宴席可不是设在这里。” 赵德昭朝她欺近一步,重重握起她的手腕,一双冷气逼人的眼睛怒视着她,“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兰儿呢?你把她怎么了?” “痛……”芄兰狠狠咬牙,瞠目瞪着他,“放手!你这人实在莫名得很!我是谁关你什么事,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的家,麻烦你出去!” “你的家?这一切都是兰儿的!你胆敢说这是你的家?” 上帝!这男人发起怒来真的很可怕! 芄兰挣扎了一下,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钳制,她低咒一声,没好气地道:“你到底想怎样?一进门就兰儿兰儿的叫,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芄兰到底在哪?快说!” 她真的被逼火了,这男人知不知道他抓得她的手快断了!芄兰低头朝那只大掌背重重一咬,在他吃痛得松手之际急急闪开,远远地逃至儿子的小床边,一脸戒备地瞪着他。 “我就是芄兰!焦芄兰,赵德芳的妻子,赵惟叙的娘!你想怎样!”岂有此理!怎么没人告诉她赵德昭是个疯子? “少骗我!就算你与兰儿长得一模一样又如何,你根本不是她!” 芄兰嗤笑:她还不想当他的那个兰儿呢! “我是不是她跟你无关吧?焦芄兰已经是秦王的结发妻子,她怎么样都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不是吗?燕王殿下?”这人到底对芄兰是个什么心思?现在又是以什么立场来为芄兰生气? 赵德昭眯了眯眼,“你认识我?刚刚又何以说不认识?” 她冰雪聪明猜的!不行吗?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芄兰细臂一抬,指向房门方向,微扬的视线里同时跃进一个人,她讶异地睁目,惊喜地绕过眼前的男人奔了过去。 “泽华!” 刚进门还不及站稳的赵德芳急急扶住她,“芄兰,怎么了?” “有个疯子。”芄兰骤然放下心来,靠进他怀里瞪了一眼那方的赵德昭,低声道。 赵德芳微怔,看了一眼踱至他们面前的赵德昭,温眸微垂,将芄兰移出了怀中,“芄兰,莫要这般无礼,他是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