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郁闷 这是一座普通的北方沿海小城,东面环海,三面依山。小城称不上人杰地灵,却是文化底蕴深厚,历史上也曾出了几位名垂史册、开宗立派的人物。这里四季分明,地理位置优越,距离东南亚经济强国只有一小时的航程。每遇天睛,站在海边甚至可以看到对面邻国公路上行驶的汽车。 虽然赶上第一批沿海城市开放的春风,却没有抓住千载难逢的发展契机,城市二十几年风平浪静,不愠不火,市长倒是三二年换一个。三十多年前建成的市区主干道现在仍然是市区中心的代名词,只是间或拓宽了几次,城市整体布局依旧如初。 下班的时候,又下起雨。天灰蒙蒙的,春雨贵如油,沥沥晰晰,路边的树叶被雨水冲洗,越发绿油逼人,前面又开始堵车,因为道路规划欠缺,遇上高峰时段,堵车已是家常便饭。张钧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上,心里说不出的郁闷,自己也是三十好几的人,毕业十几年,工作换了三四个,结果仍旧一事无成,还是这座城市里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蚂蚁。 张钧拉开车窗,任由轻风夹带着细雨飘进车里,这个举动引发了站在身旁的一位老大爷强烈不满。依着张钧的本性,早该让座给他,可今天心情不好,原因是下午因为升职的事情刚被总经理戏耍一通,正憋着火,于是,自小接受的敬老教育被践踏的一文不名。张钧没有理睬老人的嘟囔和抗议,探头出去,看看堵车的情况。幸好有交警跑前跑后指挥,交通终于疏通,车重新开动。张钧盘算,今天回家又得晚半个小时。 张钧在上学前的名字叫张凯顺,胡同里的玩伴时常笑话张钧,说,张凯顺的名字土得可以掉上一堆渣。张钧自小就好强,听过几次后回家哭着闹着要改名字,最后竟威胁说,不改名字就不上学。老爸气坏了,扇他两巴掌,看他嘤嘤地哭,于心不忍,问他想改成什么名字,他说要改成叫“张钧”,千钧一发、雷霆万钧,多有力度!一定再不要让那些玩伴笑话他。当工人的老爸没想到儿子如此有见地,为了儿子改名字,差点跑断腿才完成任务。名字倒是改成了,可张钧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变得有力度。大学里学得专业是图书管理,主要内容是企业管理。当时认为是炙手可热的学科,毕业后才发现,大学里的想法过于单纯:企业的管理岂是书本上描绘的那样简单?进存赁、人事架构、财务统计,哪是几本书就可以讲清楚的东西?最后几经碾转奔徙,总算在开发区的公司稳定下来。这是一家香港四大中资之一的分公司,主要从事纺织和房地产开发,或多或少存有国企的一些色彩,张钧在那里做行政工作。 妻子孟丽蓉比张钧小三岁,长相不漂亮,但身体丰腴,家里家外一把手。说句实话,张钧知道公司一个月发生多少水费、电费,却从不知道家里每月产生多少水费电费。张钧也乐得省心,结婚后的一二年,回来吃饭、看书、睡觉,美其名曰“储备知识,以利发展”,剩下的时间和孟丽蓉躲在被窝里“过家家”,日子过得逍遥滋润。孟丽蓉在市商业银行工作,结婚后开始走运,几年提拨一次,去年竟然顺风顺水的做到财务科副主任。和妻子一比照,张钧心里添堵,几年如一日,披星戴月却毫无长进,只是回到家表面装做若无其事。随着儿子的出生,高中时代学习的动力、大学时代的豪言壮语、恋爱时的雄心壮志,呈现抛物线式削减,全部希望压宝在儿子张启楠的身上。数着儿子一颗颗长出的乳牙,看着儿子不知疲劳地满地跑,张钧越发留恋这个家,留恋有儿子的生活,下班后宁可推掉同事同学的吃酒泡澡也要急急回来看儿子。刚开始孟丽蓉觉得张钧顾家,自豪了几年,但现在看,周围同事的老公个个有权有钱,心里不舒服,回家跟张钧讲,大男人别老顾着回家看儿子,多交往些朋友,说不定还真会抓住意想不到的机会,没有经济基础就没法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空间。张钧心里也明白,可他从骨子里不爱意与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倒不是清高自赏,而是那些人的社会地位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试问:与一群狐朋喝酒交往,哪比上结识一个够份量的虎友?可十几年也没交上一名虎友,勉强说有的话,只有一个王棣,现在开发区经济发展局招商处工作的校友。 孟丽蓉开始还说几句,但说得次数多了,张钧就嫌她唠叨,拌过几次嘴后,丈母听不进去了,背地里就说自己的女儿,这年月,能有一份安稳的工资拿也不错了。孟丽蓉有时听急了,心里骂一句“没本事”就不再理张钧了。 张钧从不承认自己没本事,想反,他认为自己是有远见却没有机遇:大学三年级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信息,应该继续深造顺势读MBA或EMBA,但回家一说,那高额的学费,普通工人出身的父母是拿不出来的,何况张钧身后还有一个读大学一年级的弟弟。后来,考虑到国家会越来越开放,中国借助丰富的人口红利将来会吸引更多的外资,张钧结合自己居住的城市靠近东南亚,报名学习了韩国语和日本语。这两个语种本来就有相近之处,而且大三开始功课也少,为了自己将来就业能多条门路,当时也是很下一番工夫。到大学毕业时,日语翻译书面资料没问题,韩国语可以听听KBS广播。可毕业这几年,现实让张钧长了不少见识,懂四门外语有什么用?又不能换来人民币。有时想想,自己或许是茅房里的石头命,臭臭的运气,硬硬的个性。 第2章 绝不提拨 张钧在这家公司里苦熬六年,好容易挨到老主任退休,专心致志等升职时,凭空降下一个“空军司令”担任公司的行政主任,有关他的任命完全不见踪影。干了几年,冲锋在前、享受在后,到头来仍是白丁一个,这让他如何受得了?这些年来,那老主任晚来早走,哼哼呀呀,大事躲老远,小事装糊涂,办公室行政方面的大小事哪一件不是他张钧操办的?那时候总经理还不是隔三表扬一下、差五暗示一下,哄得张钧觉得自己前途似锦、目标明确,一根筋拉着车狂奔在希望的田野上?结果等到亮底牌的时候,怎么就和他没关系了?张钧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下午借着送传真的机会,壮起胆向总经理说起此事。 总经理听了他的陈述,将身子斜靠在老板椅上,昂头认真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喝一口茶,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行政主任的任命是经集团研究决定,公司人事部公布的,程序完全合法……如果一辈子不提拨你又会怎样?”一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的表情。 张钧一听这话,心里全明白了:敢情这些年被忽悠地白忙乎了。但经过这几年行政工作的磨练,脑袋反应也快,虽然心里被一口气堵得死死,脸上却浮起笑说:“公司怎么会一辈子不提拨员工呢?其实,我还是有不到位的地方……我会按部就班的一点一点上进……这总比大冒进主义要好吧?” “你如果有这个想法,还是正确的……我早对他们说过,张钧还是适合做行政工作的。”总经理也迅速换上一幅和蔼可亲的笑容,“你看过文革方面的书?” “没有,只是偶而有报纸上说过那段时间的历史。谢谢总经理教导。” 张钧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恨不得立刻买一个大大的脸谱给自己带上:妈的,遇到这种总经理,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自己还没找好工作,不能因小失大,不得不说些言不由衷自我保护的话。回到自己的座位,张钧顿悟,在这种性质的企业里,只凭能干是不顶用的,尤其是不出成绩的行政工作。要么你有关系,有人关键时候能出来助你一臂,正所谓“有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有关系”;要么你能和总经理打成一片,早请示晚汇报,拍马溜须,做事虽然量不多,但质高,正所谓会干的不如会说的,画龙点睛是领导才能,画蛇添足是出力不讨好。既能干,还能拍,又不得罪人,这才是领导喜欢的。你能干?能干又不是为我干的,是给企业干的;我做总经理你能干,别人做总经理你也一样能干。话又说回来,用谁干不行?既然你能干,就充分发挥你能干的特点,在核心圈外面好好干吧,按照管理学理论,在这种国企里最稳定神奇的组织架构还是金字塔型,还是需要能干的人做基石。 回到家,张钧把今天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发生的事跟老婆孟丽蓉讲了。孟丽蓉听了,心里自然不舒服,脸色如外面的天一般阴下来。虽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工作不够灵活,不会花言巧语,这次不提拨也无所谓,但这一辈子不提拨,也太欺负人。“他凭什么这样说?你就是软柿子,不行就辞职。”她恨恨地说完这句话,扭身抱儿子去了。 “辞职?我也是这么想。”张钧附和着孟丽蓉,“明天立马找新单位。我还不相信找不到提拨的地方。” “你最好找到单位以后再跟总经理说。先别急着辞。”孟丽蓉一边给启楠喂饭一边说。 张钧让这件事搞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不提拨也就算了,干嘛还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难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落水狗的德性?欺人太甚!张钧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眼下毕竟吃饱肚子才能再考虑尊严的问题。张钧上班路途远,每天早出晚归,家里的琐事全依仗孟丽蓉一个人操持应付。儿子起楠出生后,丈母娘心疼女儿,把老头子扔在位于郊区的家里,一个人跑过来帮着照看外孙。夫妻两个回到家就围着儿子转,平时说话的时间少的可怜,每天说过几句话也数得过来。可没办法,大家都是为了这个家。张钧工资悉数上交,不吸烟,不喝酒,回到家教儿子说话,陪他听音乐、儿童故事。儿子比周围的同龄孩子说话早、口齿清楚,这是他的功劳。说起来可笑,他内心深处一直想要把儿子送出国深造,虽然儿子才两岁,但未雨绸缪,他要早做各项准备,他不能让儿子将来活得像他这般累,这般过份得委曲求全。张钧下决心跳槽,他甚至后悔早该辞职出去锻炼。他开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白天表面上按部就班做工作,背地里有时间就查看人才网的招聘信息,寻找可行的跳槽机会,不是说只有流动方能体现自身的价值吗,那就流动吧……被逼无奈地流动吧。他分析过自己优点之后,给自己的定位还是继续做行政方面的工作:自己已经有几年的实际经验,而且工作性质与文凭内容也相符合。孟丽蓉见张钧真的动了心思,不再反对,也跑去人才市场帮张钧收集信息。 第3章 成功跳槽 事也凑巧,半个月之后,高新区有一家叫索阳电子的韩国公司,刚好要招聘一名总务。张钧投过简历,经过人事部门、总经理、会长三轮面试,优中取优,轻松被录取了。索阳电子是一家韩国上市公司,在韩国、中国高新区和菲律宾都有生产工厂,香港、新加坡设有销售代表处,美国有研发所,实力不错,只是韩国企业都是勤俭持家型,实习工资并不高。接到录用通知的当天下午,张钧马上提交辞职书,并跟总经理再三声明,一个星期后就走人,希望能尽快交接工作。他看着总经理吃惊的模样,心里颇感到解气:老样,你不提拨我,我还不伺候你了,什么了不起,什么玩意儿!心思如此,但表面上仍旧一副恋恋不舍:“总经理,毕竟在这里工作了六年……即使到新企业去,日后还希望能继续得到你的指点。”看着他吃苍蝇般的表情,张钧心里乐开了花。 晚上吃完饭,躺在床上,张钧得意地跟孟丽蓉说起白天辞职的事。孟丽蓉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你怎么才跟我说?那家企业可靠吗?都说韩国企业信誉不好,拖欠工资半夜跑掉的。” “应该没事吧,听说那家公司的厂房和土地都是自己的。土地有50多亩。厂区内有两栋厂房,外加一栋办公楼呢。” “但是工资并不高。周六加班才2100块呢。” “这只是实习工资……再说了,现在公司的工资也就2800块左右。……如果做的好,还会再涨的……即使不行,锻炼一下韩国语也好。总比受气强。”张钧想起两周前的事心里就过不去,什么叫一辈子?难道就该忍气吞声?老子早该不干了! “其实,老总对你还是不错的……知道你结婚要装修房,那年还额外给你两万元的红包。” “我也知道……他在我的辞职书上签字的时候,问我理由是什么。我说自己想换个环境。他反问我,我们这里环境不好吗?近一千平米的写字间还不行?我再没作声。” “他没问你辞职后去哪?” “问了,我说去韩国索阳电子……” “你真笨,干吗要说公司名字?告诉他去韩国电子厂就得了。万一他再做哽怎么办?” 张钧顿了顿,硬着头皮说:“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半响,孟丽蓉又问,“你去这家韩国企业,敢保就一定能被打提拨?” “不试一下哪能知道?……人挪活,树挪死。” 孟丽蓉不出声了,最近银行内部风传,说香港的汇丰银行可能会控股她们这家地方性商业银行,如果真的控股,干了近十五年的老职工会怎么安置?是给些补偿强迫式买断工龄还是重新教育再上岗?出了校门的这些年,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操持家务,在学校里学的东西,只有ABC和算盘技术没还给老师……可是,这年月谁还用古老的算盘?除了在开发儿童智力和古玩市场才会偶尔见到它。 孟丽蓉抱住了张钧,这时,她突然感觉,虽然这个男人的胸膛不够宽阔,但只有这里才能让她刚才无助的心感到一丝安慰。“你说,如果我下岗了,出去摆摊卖袜子怎么样?……人人都要穿袜子的……” 张钧不由地笑了,“你去卖袜子?想什么呢?好好的银行财务科副主任,不会混到下岗卖袜子吧?人家要说我连老婆都养不活……要卖也是我去卖。别瞎想了,不管换谁做领导,都要用能干活的人。” “张钧,我觉得,总经理不提拨你,你自身也是有原因的。做了工作应该及时向上级汇报沟通的。你不沟通,别人不知道你究竟在忙些什么,时间长了,你做出成绩,人家会说你是独断专行;做不出成绩,人家说你瞎忙不出活,磨洋工;如果你维持天下太平,人家更认为有无你皆可。所以,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人发现你的作用,对你的能力也是雾里看花。”停了一会,孟丽蓉说出心里话。 张钧听了,若有所思:也是,自己一天能进几次总经理办公室?能跟总经理说几次话?从老主任退休后,自己的工作有几次是主动找总经理汇报的?多数情况,不是总经理主动找自己询问工作内容,就是每周自己在例会上甲乙丙丁谈几点,在外人看来,行政部门成了你张钧一人的天下,哪有这样做工作的? 孟丽蓉停了一会,又说:“你不可能要求有一个伯乐整天来观察你、记录你的行为。何况,除非现代化的企业才会具备那种专业的人力资源考核……即便是专业考核,也有无法量化的东西在里面吧?” 张钧实在无话可说,回想自己这几年,每天进一次总理经办公室,也顶多是送个报纸,常常是送进去转身就走,难道你张钧是专门送报纸的报童?明明总经理在椅子上闲坐着,送进去的时候,即使无话可说,最起码能不能打个招呼,请个安?一句话都没有!你是对总经理熟视无睹,还是孤芳自赏、目中无人?自己在这些细节上从未考虑过,但这些细节已经决定了张钧永远不可能进入总经理的核心圈。 张钧越想越难受,一点睡意也没有,瞪着眼睛怔怔望着天花板。孟丽蓉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又伤着他的自尊心了,用膝盖顶了张钧一下,“怎么了?不高兴了?” “没有,我哪有那么多不高兴……你说的有理。……” 孟丽蓉见张钧又没声音了,心下索然,她希望张钧这一跳能够踏实,毕竟三十多岁,随意换一个工作并不容易,但愿他能明白自己的短处。一阵困意涌上来,她沉沉地睡过去了。张钧听着孟丽蓉若有若无的鼾声,想起了两人从相识到现在的诸般事情。如果在韩国公司干不下去,他该怎么办?下岗失业?靠老婆养活?他承认,孟丽蓉跟着自己没有受到多少呵呼,更没有受到多少关爱,直到现在孟丽蓉还会提起谈恋爱时的事:两人沿着大街走了一上午,张钧却只买一瓶可乐打发她,“连顿饭也没有,哪怕说句话、客气一下也好。”他不禁愧疚,搂着孟丽蓉,下决心做个样子,做丈夫的不能给她安逸体面的生活,总得让她过得安心吧。想着想着,他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4章 我是张总务 周一,张钧按时到索阳电子报到。索阳电子(中国)公司有一千多名员工,厂区占地近40亩,厂房两幢五层,办公楼一幢三层。主要有SMT加工部,液晶显示器用高清喇叭加工部、SMD成品部、贴片部等几大业务群。投资资本、建筑规模、利税在高新区排名前五位。 张钧从事的是总务工作,内容与行政管理大同小异。因为有几年的工作经验,韩国总经理梁度由没有按照《员工就职规定》的内容让张钧去车间实习三个月,而是直接分到总务课,主要负责员工招聘,管理食堂和宿舍,检查公司外围卫生、安保及对外事务的协调。刚开始第一天,张钧对总务课的工作摸不着头绪,公司一千多人的吃喝拉撒睡杂七杂八的事让他措手不及,手忙脚乱。面试时一路都有翻译陪同,现在真刀真枪自己说起韩国语,竟然变得结结巴巴,完全找不到北,心里明白却说不明白。梁度由听着张钧嘴里不停地说韩国语,直摇脑袋。张钧听惯了广播里的首尔标准韩国语,猛然一听梁度由的韩国充州口语,也是相当别扭。不过,听着员工一口一个“张总务”的叫,心里倒生出一种“翻身做主”的别样滋味。呵呵,我是张总务,总揽全部乱事的总务。 下班回到家,孟丽蓉抢先问:“怎么样,韩国人比中国人难侍候吧?” “没有感觉……”张钧掩饰着心情,做出自信的样子,“干好自己的工作,别人还能说三道四?” “说的有道理。快吃饭……韩国公司下班也这么晚。”丈母一边说,一边催促张钧,“先吃饭,吃完饭再去抱孩子。” 周五晚上,梁度由傍晚打电话给张钧:“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言简意赅,然后等着张钧的答复。 “是。”张钧有些惶恐:才来五天,总经理请吃饭,一般情况是鼓励,只是单独请,倒有些心里不自在,受宠若惊,不知道又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能力和与众不同。 梁度由开车,带他去小白山韩国餐馆,正宗的韩国料理。“欢迎张总务到索阳电子。韩国饭,你吃得习惯?”坐下后梁度由问。 “可以的。”张钧心想,自己幸好属于杂食性动物,不然,光辣椒的滋味真是够应付的。 这顿饭,梁度由并没有多说,前后几句话数得过来,“你是公司的总务,总务的工作杂,更应当有原则性。”这句话梁度由在饭桌上说了两遍。 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张钧心里放不下,总感觉与在办公室面对面汇报事情的气氛不同。虽然以前在开发区工作时也曾与领导单独吃过饭,但眼前这位毕竟是韩国人,语言沟通也存在问题。这顿饭,张钧的话少得可怜,好在梁度由也没过分劝酒,临分手时说:“好好干。” 张钧听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单词,手足无措,以前那位总经理从没有如此简洁地对自己说过话,时常会要求自己“锣鼓听音,说话听声,领导的意思要好好琢磨。”琢磨了几年领导意思的张钧,不知道该如何琢磨染度由说出的三个字。回到家跟孟丽蓉一说,孟丽蓉不屑一顾:“一天到晚瞎琢磨,你累不累?琢磨不透就不琢磨。心思这么重。” 转眼间,张钧在索阳电子工作半个多月,渐渐了解办公室的一些情况。总务课一共两人,另一位是赵纤纤。赵纤纤年近三十,窈娆多姿,尤其皮肤白,主要负责员工的人事档案管理和劳动福利。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剩女”,“剩”下完全是因为铁了心想嫁一个“顺眼的”,所谓“顺眼的”,是有能力骑着白马拉着别墅的“型男”。可等到现在,别说是骑马的,连个骑驴的也没等来。她是公司的元老,却对总务的头衔不以为然:她一直想将人力资源的工作从总务课单列出去,这样,她就可以独立拥有既时髦又有前途的头衔――人力资源部主管。 她看不起张钧做事婆婆妈妈,更不能容忍张钧对自己善意的帮助视而不见。自己好歹知道索阳电子的情况,你再有经验,初来乍到,听取别人的一些建议总是应该的,可凭什么我行我素,站在韩国人一边,对公司的档案管理提意见,要求每人的档案管理费应由本人负担? 赵纤纤从梁度由办公室出来,直接找张钧:“老张,你认为个人负担档案管理费合理吗?” 张钧听到赵纤纤开门见山的问话,挠挠头,“关于这部分费用,国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具体由个人负担还是由所在公司负担。” “原来这部分费用是由公司负担的。本身员工的工资不高。”赵纤纤说,“你可能对国家法律知道一些,但你不知道索阳电子的具体情况。既然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再者,人事档案管理属于人事工作的范围。” 听到赵纤纤的话,张钧的脸有些挂不住,没想到上午与梁度由的几句话竟招致赵纤纤的奚落,当时自己一时兴起,跟梁度由讨论起中国员工的档案,谁成想引起赵纤纤的不满。张钧原想解释,赵纤纤继续说:“你如果想在索阳电子工作下去,还是先搞明白情况再说。能让你来,自然能让你走。”说完,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张钧听到最后一句话,气愤之余,又哑然失笑:这是韩国人的公司,你凭什么指手划脚?不过,自己的确应该明白每个人的工作范围,以免再出现类似尴尬的事情。自己是新人,管着乱七八糟事儿的总务,人际关系必须处理好。 第5章 总务感悟 张钧原本打算利用接触韩国人的机会多练习一下韩国语,没想到公司十几个韩国人个个请了私人中文教师,积极地在学习中文。韩国本来国家面积小,再加上自1992年与中国建交以来,由于人力成本的原因,多数韩国企业在中国建厂,韩国好多地方因企业搬走出现了“空洞化”,财政出现赤字。虽然国家反复号召“身土不二”,但收效不大。韩国男人的生活压力本来也大,又面临失业的可能,有工作的机会,自然十分尽力。现在中国是个巨大的市场,对某些韩国人而言,可能蕴育着他们重新起步的机会,以往一门心思跟着美国走,对中国了解比较肤浅,现在,韩国大型社团都在恶补有关中国方面的知识。据报道,韩国经济人联合会和贸易协会等经济5团体劝告19万家成员企业,在招聘时增加汉字考试。目前,继锦湖、SK集团后,三星、现代汽车集团、现代重工业、大宇综合机器等主要大企业从今年开始陆续引入了汉字考试。三星总裁表示,如果想了解中国,首先应了解‘汉字文化’。张钧心想:“我们真是落后了,韩国人如此急切地想知道中国,可中国人却还是无动于衷。” 做总务的工作,有时乱事烦事特别多,遇到这种时候,张钧尽量克制自己,毕竟是新人,还没有根基,老老实实做事打开局面才是正道。张钧吸取在开发区上班时的教训,每天会去梁度由那里汇报工作,但从不闲聊,和总经理的关系保持上下级关系,自己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总经理的喜好,应当把精力用到工作中,在实习期内迅速打开工作局面才是“王道”。 张钧反复琢磨了几天,首先给自己在新公司里进行定位,如果短时间内韩国语不可能达到母语的水平,那暂时不要在语言上花过多精力,不如现在把精力放在自己的强项上。什么是自己的强项?第一是经验,没有子弹练不成神枪手,没吃过亏不能长经验。他做过几年的行政,经验是他最大的资本。第二是做事认真,认真是张钧的性格使然,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别人模仿不了的。张钧“扬长避短”,有时如果遇到韩国语说不清的事情,他会根据事情的轻重,以文字形式,做成报告送上去,即使梁度由不能听明白他说什么,但最起码会看懂他写的什么内容。 张钧每天都是办公室最后一个下班,利用睡觉前、上下班坐公交车时间将韩国进明版《韩中词典》看了两遍。沟通很重要,在外企更需要沟通,所以,必须过语言关。语言是敲门砖,没有这块砖,谁会给你开门?即使开了门,你的意思怎么表达?通过翻译当然也可以,但翻译的思维和你本人不会完全一样,否则懂外语的人都去外交部当翻译得了。 韩国语是词尾的变化来体现互相之间的关系和尊敬的程度,这恰恰是韩国语的难点。张钧思来想去,公司里的韩国人对中国人都有一种优越感,干脆对所有的韩国人一律用敬语,这样给任何一个韩国人的感觉是张钧都尊敬他们,自己也省去掌握各类词尾的麻烦。 张钧用大半个月光景熟悉了自己的工作,新官上任,张钧打算做些实事,总得有实际业绩才好树立自己的形象。做什么才好?张钧想来想去,决定从现行制度上寻找突破,修法立典是展示水平的最好方法之一,能够让人领会起草人的文字能力和思维,规范公司员工的集体行为,提高公司的管理水准。他暗自得意自己的想法,选来迁去,决定完善公司的日常请假、出勤制度。公司的《员工就职行为准则》是从韩国索阳原样照搬过来,但其中有些内容并不适合中国公司的实际。例如单纯的请假,其中可细化成病、丧、孕、产、私等几类,不可能一刀切地准假或者罚款。充分考虑后,张钧提出了初稿,报送给梁度由。梁度由今年四十七岁,圆圆的脑袋,已然是聪明绝顶。沉吟片刻,喊来金明玉。金明玉是朝鲜族人,在索阳电子负责公司的财务出纳,并兼梁度由的翻译。 “文件的依据是什么?” “公司现行的《员工就职行为准则》,只是将其中请假和出勤进行了细化。这样更便于管理。” “放在这里,我仔细看过之后再决定吧。”梁度由面无表情。 “是。”张钧将文件放在梁度由的桌子上,随金明玉走出来。金明玉问:“《员工就职规定》是从韩国带过来的,你这样做,怕会引起误会。” “什么误会?有些内容模糊,有些内容不符合中国的现况……再说,这只是初稿,总经理看过后,止不定还要修改。”张钧故作无所谓地说。金明玉看看张钧,没再说话。 第6章 一波平,一波起 几天后,梁度由对文件的罚款部分重新做了修订,批示尽早实行。张钧心里得意,自认为做了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自己制订的制度,不,应当说是政策,竟然被采纳推行,这是自毕业以后从来没有的重大事件。晚上回家,洋洋自得地跟孟丽蓉一说,孟丽蓉白他一眼:“看你那副模样就是投机取巧的人。” “是吗?”张钧不服气,“照过几遍镜子,没感觉出来。” “贼眉鼠眼的。”孟丽蓉又补上一句。 张钧“呵呵”笑几声,指指脑袋,“知识和智慧。”转身逗启楠。启楠满屋里踢着球,跑来跑去,爸爸妈妈回家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张钧每天早上走进索阳电子的大门,感觉有无穷的力量:来到这里才是实现自己的抱负的地方,几个月下来,凭着语言优势和一定的处事能力,很受韩国总经理梁度由的赏识,与其他部门也熟悉,有时候彼此也相互开个玩笑。只是赵纤纤对他整天不阴不阳的,她觉得张钧投机钻营,心眼太多,尤其与韩国人走得太近。“为了几个工资,就把韩国人捧上天……难道韩国人回国能带着他一起走?”赵纤纤想起张钧,心里就忿忿的不舒服。实际上,关键是张钧实习转正后职务即升一级,她好歹是三年的员工了,去年才升一级。在韩国企业,升级不代表着你的职位升了权力就涨,这和中国企业是两回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的工资上升了。 赵纤纤看过张钧以总务课名义下发的《关于解释说明公司请假及出勤制度的通报》,条理也算清楚,但让张钧抢战先机,心情特别不好。下班后,自己一个人坐在车上,后悔当初不该上报张钧的简历,“PASS掉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想,“成天在韩国人面前唯唯诺诺,活像隔壁家养的那条狗。”生活的乱事一大堆,工作上又跑出张钧挡住自己的发展道路。感情生活呢,追自己的男人不少,可没有一个对眼的。自己在佳士客附近新租了房子,明天得交房租……找对象,最低限度也得有间房吧?这世道好男人都跑哪去了?本来想去大学附近的市场去散心,可一想,又不愿意看到那些在热恋中搂搂抱抱的大学生,就提前一站下了车,沿着路慢慢往家走。 路灯早已亮了,一直延伸出去,路旁建筑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照得赵纤纤的脸忽明忽暗。“这些韩国人都是一个德性,死抠的要命,以为中国什么东西都便宜?过端午发张面值100元的购物卡,五一节发条毛巾,去年的旧挂历还不舍得扔,让大家裁好做便笺纸,让天天加班挣个几块钱的加班费,遇上停电的时候还得用周六特勤替班。没有加班和特勤费,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前天印刷公司的李总说有个小伙不错,只是小一岁,要不明天打电话联系见个面?”正想着,已经到楼下了,去楼口的烤鸭店买了只烤鸭,打包带上楼去。 张钧坐在回家的车上闭目养神,突然想起,快一个月没跟王棣联系了。只要提起王棣,张钧就会记起王棣的痴心情事:大学时候系里院里的文艺活动演讲比赛总少不了他,活跃分子,最出格的是在毕业前天晚上拿着个破吉它,跑楼顶唱了一整夜的情歌,第二天才知道是因为女朋友和他分手受了刺激。不过,张钧得出的结论是:越投入的感情反而越不容易持久,莎士比亚不也说吗: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得想办法叫它冷却。让它任意烧,早晚把心烧焦。……心都糊了,还怎么保留爱? 那家伙到底在忙什么?张钧到站后,拨了王棣的电话。半天,接通电话。 “这几天死哪去了?我还以为你又出国招商了。” “没有……在南京呢……回去打给你。有事。”然后,那边匆匆挂掉了。 “不知道又和谁滚在一起。”张钧一边想一边往家走,“还是回家好。老婆儿子热被窝……。” 早上,天还未亮,父亲来电话说,现住的房子要拆迁,让张钧今晚回家来商量怎么办才好。关于房子的问题,年前听到拆迁的传闻后,母亲跟张钧和孟丽蓉提过:“我跟你爸这辈子搬过三次家,再搬是第四次……搬出去,再搬回来,又要折腾两遍。年纪大了,也搬不动了。这次,我们打算直接搬到你们家,你们先去丈母娘家躲一年,等新房子分下来,你们去住……也算是留给启楠的房子了。” 第7章 房子风波 孟丽蓉是个直性子,听到这话,回家以后眉飞色舞地跟丈母说,“张钧他妈家拆迁,要和我们换房子,我们要去你那里住段时间。” 丈母一听,心里自然也高兴,只是担心路远,上下班大家不方便。谁没想事到临头会发生转折。吃完晚饭,张钧问:“什么时候搬迁?” “你弟来电话了,让我们去青岛住一段时间。……家里的东西,能不能跟你丈母商量一下,暂时先放她家?” 张钧看着灯光下母亲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犹豫一会,才说:“这得问问我丈母,谁知道她同不同意?” “你回去商量一下吧?沙发和衣柜直接送给她……”爸在一旁插话说,“房子的事……你还有个弟……我们也不能偏袒。” “是啊,你弟来电话说,他们两口子最近都忙,你弟媳下月要出国去日本,急着要我们过去帮忙照看一下孩子……”妈附和着说,“我们也考虑过,将来新房子,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超过标准更是要补交房款,装修也要拿钱,你们的负担重咧。……我和你爸,也不用大面积,装修也简单。”张钧坐在那里默默地听,一句话说不出来。房子是父母的,房产证上不是张钧的名字,如何处置,自己只有听从的份儿。 回到家里,孟丽蓉听完张钧陈述,立即炸开了嗓子说:“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当初是在哄我们吗?凭什么东西要放我妈家?”张钧只是听,他如一只钻进风箱的老鼠,灰溜溜地护着头和屁股,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入风箱。 丈母坐在沙发上逗启楠,眼前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躺在床上,孟丽蓉还在为房子的事喋喋不休,张钧听得心烦,回一句:“他们是父母,房子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孟丽蓉终于逼到张钧回应,立即顺理成章地说:“你应当对他们说,你生的是儿子,你弟生的是女儿……启楠是你们张家的孙子,房子不留给他该留给谁?” “男女都一样。我妈以前就说过。” “启楠跟我姓,我决对不说这话……你就是软弱,孝顺孝顺,没看到你捞什么好?你弟的孩子比启楠还大三岁,他们把东西放我妈家,倒跑到青岛给他们看孩子,启楠是不是他们的孙子?从哪一点上能讲的过去,小的孙子不看,反而去看大的孙女?” 孟丽蓉气得胸闷,坐在床头继续问:“他们什么时候搬?告诉他们,我妈家不是破烂场,更不要什么沙发和衣柜……新的怎么不给我妈?” 张钧闭着眼睛,不看气势逼人的孟丽蓉,“快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孟丽蓉听了这话更气:“你能睡得着?你上班可以不管你儿子,你弟媳出国你妈要去看孙女,启楠是不是你们家的?你上什么班?明天在家看孩子……你要是像你弟媳一样,每月二万块,你妈能这样对你?” 张钧向来听不得孟丽蓉拿自己纵向比、横向比,三比两比,自己在她嘴里简直不值一钱。他有心反驳,但今天的这件事,起因在自己的父母,可孟丽蓉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也确实过份。他转过身,又说一句:“你也不用想太多,吃饭睡觉,人生大事。气坏了身子还得自己遭殃。” 孟丽蓉发恨,“当时我要在场,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为什么说过的话又不算。改天你一定问问。”张钧顺着孟丽蓉的话说:“你说得没错,是应该问问。不过,现在不能问,还是睡吧。” 孟丽蓉与张钧父母之间的关系因房子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没有城府,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如果以前不说房子给启楠也没关系,关键是出尔反尔,让她尝到几分“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味道,可张钧不与父母直说,做媳妇的更不好说,她耿耿于怀,只能对说自己的妈说。丈母心里也一百个不乐意,但嘴上却说:“东西放也就放吧,没有值钱的东西反而好。” “你倒是无所谓。当初为什么话说得那么好听?事到临头,扔下启楠不管,跑到青岛算什么?” 丈母住了嘴,不再发表意见,半响才说:“你别为难张钧。这事跟他也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张钧不去问问,都是儿子,凭什么要分出手心手背?” 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也分三六九等,这个道理,当妈的心里明白,但嘴上却不能直说,还只能劝:“他妈也没说这房子以后会给谁,你也用不着上火……火气大,又得成天咳嗽了。顺着父母老人的意思吧。” 拆迁通知发下来,要求所辖区域需在一个月内搬迁完毕。张钧白天上班,晚上有时间就去帮忙打包。一个月之后,东西安置妥当,父母坐车去青岛“躲迁”。送走父母,张迁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究竟为什么这样,他自己也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如同他在省城上学,一个人独处时的滋味一样,失落,寂寞,无助。巨大的火车站标志在苍穹下闪着刺目的银光,天空一碧如洗,广场上人来人往,只有张钧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火车站。回想起父母在检票口对自己说:“到底张钧是做大哥的,懂事。”张钧眼前蒙上层雾,都说仁爱比聪明更重要,到底是仁爱好些,还是聪明好些? 第8章 小垃圾,大收益 市政府的“大区融合政策”喊了近十年,区与区之间的交通部门还是各自为政,老死不相往来,跨区行走,唯有导个三二遍公交车不可。索阳电子不提供通勤班车,员工自行解决上下班交通问题。张钧住在市区,从市区到高新区需要换乘两次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每天来回花四块钱车费,几个周下来,看着乘车卡里的钱“哗哗”地减少,张钧不免心疼,坐在办公室算细帐:搞辆自行车,骑四站路后,到汽车总站换车,每天可以节省两元钱,一个月是五十多元,一年是六百元,十年就是六千元。聚沙成塔,从小接受勤俭持家教育的张钧立即决定:周末去旧货市场淘一辆旧自行车,自下周一起,只要天气正常,按既方针办。省钱是小事,关键是锻炼身体。回到家,他对孟丽蓉说了自己的想法。 孟丽蓉张了张嘴,她知道张钧是一杆子劲走到黑的主儿,决定好的事情,即使撞到南墙,也要想办法把南墙撞个窟窿继续走下去。她没作声,丈母在一旁说:“这样,不是太辛苦?”辛苦算什么?只要能省钱,张钧铁下心。从此,每天一早一晚,准时可以看到张钧背着“阿迪达斯”的手提包,系着领带,骑着破自行车来去匆匆,颇有几分“骑士风度”。 张钧的工作范围中有一项是负责公司外围整体卫生,垃圾的处理也归他管理。照理说,垃圾处理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诺大的公司,决不是简单的只有生活垃圾,照理丢一些废塑料和纸箱也不奇怪,但积少成多、每月收入不菲,这却是张钧到公司后第四个月才发现的。 张钧上班后第一件事是沿着他所管辖的区域走一圈,查看卫生,过问食堂,巡视宿舍,检查警卫,查验车辆。这是基本的职责,也是他最得意的时候,他甚至想,动物都有自己的领地,而这里就是自己的领地。所以,无论天气怎样,只要上班,这就是张钧的必修课之一,在这个过程中,发现问题,他会立即处理好才往下一去处。 公司的垃圾堆放处设在厂房后面,紧靠西北角围墙,原先按照ISO的规定划有垃圾分类堆放区域,生活垃圾由环卫车拉走,可再生利用的垃圾则由公司统一处理。由于车间值日生素质参差不齐,不遵守垃圾分类倾倒的规定,垃圾随手乱扔乱堆,时间稍长,这里真变成名副其实的垃圾场:生活垃圾、废纸废塑料,混合在一起,尤其到了夏天,更是蛆虫滋生,蚊蝇乱飞,脏乱不堪,气味难闻。公司对员工教育过几次,前任总务也曾规定车间内垃圾处理时间,有段时间甚至蹲点看管,收效甚微。现在公司雇用一个四十多岁的于姓外乡人,每天把垃圾清理好,周围卫生收拾干净,每月支付五百块工钱,废纸废塑料他拉走,每年一次性交给公司二千块钱,这本是稀松正常的事,谁也没有异议。 每次路过垃圾场,张钧总能看到老于在弯着身子一点一点对垃圾分类。“还是外乡人肯干,本地人宁可要饭也不会做这种事。”张钧多次感慨,“不被生活逼的,谁愿意闻这种味道?”但两人并不熟稔,老于话也少,有时打个招呼,有时互相装做没看见,各走各路,各做各事。 周日,张钧在家收拾了一些废奶箱,拿到楼下,喊来小区里收废品的,问了一句:“纸箱多少钱一斤?” “四毛。” “塑料呢?” “不一样,最贵的一块多。” 废纸箱一共卖了五六块钱,张钧心里盘算着份量,不由联想到了公司的垃圾场:公司一天废纸废纸箱有多少?一个月有多少?这些东西都哪里去了?回去得统计一下,公司每天究竟有多少废纸废塑料。但公司没有废品处理帐目可供参考,张钧去资材仓库打听车间每日纸箱及塑料编带、塑料包装管的出库量,根据数量大致估算,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真不能小看不起眼的废品:如果纸箱按每斤四毛五计算,一天至少会有百十斤,再加上塑料其它的东西,一个月该有几千块的收入。 “妈的,比我的工资还高!”张钧不由骂了一句,“如果是这样,凭什么公司再支付工资?” 张钧立即意识到,这是公司的漏洞,经过思量后,向梁度由提出废品由公司统一处理并记录在帐的意见。梁度由没有马上抬头看他,只是专心致志的盯着手里的财务报表。张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经理不说话,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有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脑里子不时浮现出电视剧中封建时代大臣们跪等圣谕的镜头。 “总务课应该加强公司垃圾的管理。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每月五百块钱不用给了。……改给三百吧……废纸箱和塑料改放在B幢西面后门,确认重量后卖给他。”梁度由不紧不慢地说,“总务课就应该发现公司有不合理的地方,及时提出来。中国有句俗语,千里长堤,溃于蚁穴。一个人拿没有关系,但十个人拿,公司早晚会垮掉。”后半句,语气很重,斩钉截铁。 张钧总感觉里面有什么不对劲,难道自已要求“统一处理公司废品并形成帐目”有问题?为什么总经理没有同意形成帐目?张钧想得头痛也没能想出所以然来,难道是自己废品的概念没表述清楚? 第9章垃圾之战 张钧来到垃圾场,看见老于还在收拾,忙着分类,见张钧过来,和往常一样,抬头笑笑,又低头自故忙活。“老于,你老家听说是安徽那边的?来这里收拾垃圾多少时间了?” 老于重又抬起头,用脏乎乎的手擦擦脸,“老家是安徽的,家里有四个孩子……到这里快六年了,公司打包墙时我在这扛石头,后来,梁总就让我收拾垃圾。” “是吗?”张钧心想,都是老关系,比自己的资格老,“老于,从这月开始,公司不能再给你五百块钱了。” “为什么?”老于一脸惊讶,“以前给,为什么你来了就不给工钱了?” 张钧见老于有些激动,摆摆手说,“有话慢慢讲……公司也不是欺负你,只是觉得,你在这里收拾卫生,有些东西你个人带走,已经抵工钱了……以后,纸箱和塑料也要过称的……” 老于突然胀红了脸,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点支烟猛吸一口,不等张钧把话继续说完,闷声闷气地说,“我不干了。”然后,推开自己的三轮车,一溜烟走了。连续三天没来,后面的垃圾堆成了小山,环卫车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站在垃圾堆边上,象征性地拉走一些。 “老于想给我颜色看?真是好笑……如果他敢连续一周不来,我就有理由另找一个人过来。绝不妥协。”张钧顾不得其它人的白眼和误解,自己拿起铁锹归整好生活垃圾,然后把纸箱和塑料堆在一边。第四天张钧忙其它的事没及时收拾,结果废纸漫天飞舞,草坪上、办公楼前一张张废纸相当扎眼。梁度由气咻咻地把张钧喊进办公室,“为什么这几天垃圾都没有收拾?” “因为我们只支付三百元,收拾垃圾的老于罢工了。” 韩国的工会恐怕是世界上最强势的组织之一,所以,在韩国资方历来讨厌却不能得罪工会,而劳动方则把工会当成自己的娘家,只要发生不满,就会到娘家投诉。如果资方连娘家的面子都不给,大家一起罢工,连天王老子来了都白搭。最典型的是韩国双龙集团罢工案,政府出动直升机都不管用。所以,只要一听“罢工”,资方就会头痛不已。 梁度由一听连清理垃圾的中国人都敢罢工,顿时咆哮起来:“换人,马上换人。难道让人箍住公司的脖子吗?” 张钧也动过这个念头,但喊来的人一见垃圾堆的情景,一闻垃圾堆的气味,全都立马走人。张钧本来就有些骑虎难下,现在让梁度由一通训斥,心里也窝着一团火。但是,解铃系铃,张钧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给老于。 “老于,你以后再不过来了?给个痛快话。” “不给钱我过去干什么?收拾的垃圾还得再卖给我……” “你如果有意见,可以当面说。下午一点,我等你。……到时候不来,我真找别人了。” 张钧在楼上阳台上看见老于准时过来,心想,“多块地盘多条路,何况梁度由还给你三百块……你老于自己不把话听完怨不得我。” 张钧做出轻松的样子,走到老于跟前,“老于,怎么,你也要罢工?真要罢工,梁总可得另找人。” 老于没有作声。到底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挺能沉住气。 “当然,公司的东西不能白白送人,你听清楚,垃圾堆的纸箱和塑料,我不管。但是B幢楼西面的纸箱和塑料,要卖给你。当然,价格我们可以比外面价低。另外,公司每月会支付你三百块钱。这个条件,你想想。” 老于还是没有作声,只顾抽烟。张钧被一阵阵劣质烟呛得透不过气,心里不停地骂:“你个死人!”板着脸盯着老于,终于,老于点点头。 “就是吗,”张钧乐了,“你听清楚了?收拾垃圾堆里的东西我绝对不管。不过,有些事情你别做得太过份。” 老于听出张钧的话里有话,连忙说,“行……你放心,我挣钱也不会忘记你。” 张钧初来乍到,这些话并不想听,更何况谁知道是客套还是真心,是圈套还是真意?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看吧。张钧“呵呵”一笑,“难得你说这句话,老于,抓紧时间,下班前把垃圾清理干净。” 虽然把老于的事搞定了,但张钧一直对梁度由前几天略显昧味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到办公室,找个时间,讨好一般地问赵纤纤,“赵总务,请教一下,以前总务课是怎么处理废品的?” “废品?”赵纤纤意味深长地斜看了张钧一眼,“就是后面垃圾场里的那一大堆。……废银和废料由总经理处理,现在你负责处理吗?” “不是,总经理说不再给老于的五百块工资了。”张钧转而言其它。 “抠门。”赵纤纤不屑地说,“不给钱凭什么给他干活?”然后又继续在MSN和朋友聊天。 张钧无语。他明白了,梁度由是嫌自己把手伸太长,超出了游戏规则。张钧再三考虑后,觉得去探研废品处理会藏有多少猫腻已经毫无意义,关键是梁度由如何考虑这件事。如果梁度已经认为自己不够安份,喜欢过于追求上进,对自己将来的发展的确没有好处。但事已至此,再重新向梁度由解释,结果只能是越描越黑,心里无鬼,何须自扰?张钧决定按梁度由的吩咐去做,彻底执行领导的命令是对领导最好的尊重。在自己没有能力的时候,莫管他人瓦上霜,把自家门前的雪扫干净,就不容易、不简单。每个人的能力是否优秀,业绩是否合格,80%甚至更高比例的结论由他的直接主管做出。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说你好,直接主管认为你有问题,你多半就是有问题了。绝不能违背领导的意志,这是游戏规则之一。 第10章 孩子的教育 至此以后,张钧再不多迈一步,他每周六对废纸箱和塑料统一处理,分类记帐,每月进行一次汇总,帐目和所得财物交梁度由处理,把自己的职责严格划定在“员工的吃喝拉撒睡”,如果有超出范围的事情发生,一定先搞明白,权衡之后请示梁度由,听听梁度由的意思。梁度由来中国六年了,差不多成“中国通”,有的事情会让张钧做,有的事情则自己亲自做,这时候张钧从不插嘴,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下属忙不过来,领导有权利、有义务帮助下属,更好地推进工作。既然梁度由喜欢做,那更好,自己只要保证原则问题不出错就行。张钧的做法非常对梁度由的胃口,他就需要一个能干并且安于干好本职的总务,说白了,就是总务要有些能力,绝对听话,能理解他的意思,而且必要时有些事情能替他挡一挡。半年后赶上公司人事考核,梁度由破格提拨张钧,又升一级。这在论资排辈逐级累进的韩国企业是不太多的。张钧一吐了当年在开发区所受的压抑,也让他内心深处觉得还是韩国人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工作更加忠心耿耿更加任劳任怨。 索阳电子的员工绝大多数是女工,上午,高新区负责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人员来找张钧,见面挺客气:“张总务,听说你是新来的,我们来拜访一下,希望以后积极配合,做好计划生育工作。” 张钧苦笑不得,没想到现实版的“男妇女主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赶紧说:“你们误会了,我可负责不了计划生育,再说,我还想再生一个呢。” 对方推推眼镜,揶揄地说:“行啊,交十万块钱就上户口……现在的计生工作谁负责?” “赵总务。”张钧说完,抬腿先走。 赵纤纤送走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冲张钧发脾气:“以后公司招聘的女工都要有流动人口婚育证明。” “暂时没有的话,等进到公司再补也成吧?” “不行,真要生了孩子,公司要被罚款。” 张钧不想再跟赵纤纤理论下去,她又不是自己的情人,更不是老婆,用这种上下级口气说话,实在无法容忍。现在就惯出毛病,以后更不用混了。想到这,点点头说,“计生办要求提供婚育证明,自然要做。工人年纪小,没有结婚,即使怀孕生了孩子和公司也没有关系,现在人也不好招,能拖就拖着吧。”说完,扔下赵纤纤,到警卫室查看门岗记录。 回到家里,和孟丽蓉说起白天的事,不知不觉拐到现行政策上来,按两人的户口性质,政策只允许生一个孩子,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再生一个,家庭中一个孩子还是少点,张钧说,二个孩子才是正好,韩国家庭一般都是两个孩子,大的孩子在帮忙照顾弟弟妹妹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培养自己的爱心、情商和礼让,而且,两个孩子还有利于开展竞争,现在启楠相当自私,家里好吃的好玩的,在他的思想里都是他自己的,只能属于他个人,甚至爸爸妈妈吃一口动一下也老大的不高兴。 孟丽蓉生启楠时大出血,幸好医生抢救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从鬼门关转回来,孟丽蓉听说谁要生孩子,立即浑身发凉,抢白张钧说:“你喜欢孩子也不想让你老婆死吧?话又说回来,没等我生出来,银行就把我打发回家了。你看着办吧。” 张钧看孟丽蓉有些当真,急忙说:“开玩笑,何必当真?实在不行,我领养一个去。” “领来你自己养,越说越来真的了。” 孟丽蓉不明白,张钧成天就想着儿孙满堂,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哪来这么多老传统?真是没有出息,她想,自己银行里的领导层,哪一个不会流须拍马?偏偏张钧嘴拙实在,连自己的父母搞不定,守着一亩三分地乐此不彼倒也罢了,现在竟又异想天开地生孩子,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 张钧也就是一说而已,没想到孟丽蓉因为这事心里嘀咕了大半宿。第二天一早,张钧晨练进门,启楠跑来向张钧要巧克力:“爸爸,晚上你给我捎些巧克力吧……我想要德芙的……榛子味的那种。” “好啊,”张钧说:“你该不会晚上作梦,馋巧克力了?” 启楠没再说话,打个哈欠又跑回被窝。 张钧在南京路站下车,先去超市买两块德芙巧克力,然后步行去车站骑车回家。刚进家门,启楠扑过来,眼见地等着张钧拿出巧克力,连“谢谢”也没说,急不可耐地撕开包装。 “给姥姥先吃……”张钧硬声说,“跟你说过多少遍,有好吃的先让大人吃。”启楠看看张钧,不情愿地掰下一小块,慢吞吞地塞进丈母的嘴里。 随着启楠一天天长大,自私的缺点越来越明显。丈母打心里喜欢外孙,行事难免偏袒启楠,张钧不好意思对丈母说,只能背地里与丽蓉沟通过几次。孟丽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说可能是现代孩子的共性。张钧急在心里,苦口婆心教育启楠,要懂得礼让,当时答应得挺好,但事后依旧我行我素。张钧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家里有点好吃的,总是先送给外婆尝,然后依次是妈妈、爸爸,最后才是和弟弟一起分享。转眼三十年过去,这世风怎么就变化如此大?孔融让梨的故事,启楠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讲给他听了,可为什么懂事后还是这般自私?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真是一门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