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记忆锁 我拥有一双金色的眸子,璀璨诡异,独一无二。 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在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准确喊出那个被我遗忘了多年的名:“小蝶!” 很久以后,我依然这么以为。可是那时我终于知道,我错了,而且错得彻底。 “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我消化完这个称呼带给我的震撼,那个面目模糊的魂魄已迫不及待地甩出个更令我不解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吗? 我不是就应该在这儿吗? 我不是理所当然地在这儿熬了五千年的孟婆汤,并且还会继续熬下去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半晌,只觉得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有过交集。 我独自渡过的岁月实在太过漫长,它已经开始侵蚀我曾经以为会是永恒的记忆了。就如岩洞中缓缓滴下的忽微水滴,无力却坚定。待到终于被发觉时,地表早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她见我呆愣,狠一抿唇,上前来死死握住我的双肩用力摇晃,竭力展现的愤怒中仍有掩不住的几丝慌乱:“看着我!是我啊!我是杏儿,赵杏儿!” 赵……杏儿…… “杏儿!杏儿!等长大了,我们就一起浪迹天涯!”女孩娇俏的声音狠狠撞进呼啸的海风里。 “带着我们所有的记忆去制造新的记忆吗?”另一个女孩也欢笑着回应。 “没错!”清脆的声音铿锵有力,果敢无畏。 “杏儿,我决定了,我要跟他走。我几乎都以为我们无缘了,可是这一世,我终于又找到他了。我一定不会再放手了。”清澈的嗓音里饱含着坚不可摧的决绝。 “你要放弃我们的约定了吗?他真的,那么重要吗?”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却拒绝承认自己的不舍。 “没错。”那声音是一如往日的坚决,毫无转寰,仿佛她向来透彻的金色瞳眸。 “那你走吧。”女子逞强地压低了音调,“不要再回来了。” “你明知跟了他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你怎么会这么傻呢?”女子的声音依旧娇柔,却是掩不住的心疼。 “是的,杏儿,我知道。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明净的音色没染上一点杂质,甚至难以抑制地快乐着。 “……不后悔吗?……我知道了。”虚弱的声音隐隐透出某种坚定。 …… “……杏……儿。”犹如一道光,刹那间撕开我心中的重重迷雾。 那魂魄的形态蓦然清晰起来。那种不服输的眼神,那笑起来喜欢微微皱起的鼻翼,还有那老是逞强地微抿着的薄唇。 没错,那是我的杏儿啊,我怎么能忘了呢?怎么能忘了那个从一出生便陪伴着我的杏儿呢? “杏儿!”我打翻了手里的木碗,墨色汁液粘稠地淌了一地。 不过此时的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是紧紧抱住阔别了整整五千年的杏儿,我的杏儿。 第一次,孟婆汤里混进了我的眼泪。 杏儿也回抱着我,抚着我长及地面的黑发,轻声安慰着我:“是我,没错。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一切都会好的。”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被这样温暖的怀抱拥着,没听到这么令人安心的话语,没这么畅快的痛哭了? 我只是一味地用力,仿佛想将自己融进她的灵魂里。 “喂,你的时辰到了。走吧。”她身后的鬼使冷声催促着,不着丝毫温度。 那是个一贯沉默的鬼使,我认得的。一个被某种执著狠狠纠缠,以至于不知该如何为人的鬼。 他的坚持,是太过茫然而茂密的森林,致使他迷陷于其中却始终不愿逃脱。 曾经,他从我手里接过孟婆汤,那样决绝无畏的灵魂竟也轻颤着。 我不忍地蹙眉,扬手对他施了个清明咒。他却没有如同之前或之后的亡灵那般,释然了对过去的执著。他将汤碗原封不动地还给我,然后他说他要留下,他要记得,并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戒。 那时,他直视着我的眼中,一抹夹杂着困顿的复杂光亮倏然滑过。 杏儿并不搭理他,径自用尽了气力想要用自己淡薄的灵体狠狠包裹住我。那种馨香,恍如隔世。 半晌,我才好不容易缓和了情绪,扭头平静地开口:“拾夜,我需要个帮手。我要留下她。” 他是如此卑微的一个鬼使,以至我亦舍弃了“想”而直接用“要”来表达。 他沉默良久,只紧紧地盯着我,深邃的眸里没有丝毫感情波动。敏锐如我,亦解不了他意图传达的晦涩清寂。 他只是看着,是一种面对强者时的无畏,坚定,以及深刻的隐忍。如同某种蛰伏的兽类,正在等待一个能一口咬破对手颈动脉的机会。而因着实力的悬殊,竟又是那样的不动声色。 那是我熟悉的目光。曾经那么熟悉的,如今竟已记不起那到底是属于谁的。 终于,他移开了视线,再度毫无情绪起伏地开口:“这个不行。她是在皈魂城里沉睡了五千年的亡灵,既然记忆仍未散去,就必须得饮下孟婆汤重入轮回。” 皈魂城!我惊诧。那可是犯下重罪的仙祗接受关押的地方。 佛以慈悲为怀,仅对负罪之神施以忘魂咒,使之陷入沉睡。不过在慈悲的假象下,这却是最残忍的刑罚。 受术者将在漫长的睡眠中渐渐忘却自我,甚至消弭了灵魂。虽也曾有仙者凭借自己的高强法力保全了灵体,待到清醒时,却早被狡猾的上界神人所控制,沦为其手上具有生命的厉害武器。 原来,她竟还是被我牵连了吗?被初时那般决然离开的我所牵连? 杏儿轻拍我微微颤抖的肩背,以安抚的笑意扫去我眼中的担忧:“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甚至,我的记忆比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还清晰呢!” 她伸手捏捏我的鼻尖,笑得星眸粲然,鼻翼因习惯性地微皱聚起无数细小闪亮的纹路。 这是她啊,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我的美丽倔强的杏儿啊,她是真的回来了,回到我身边了。感受着她的温情,我的眼眶又不住地濡湿起来。 “不要又哭了,真不像你。”她俏皮地拉扯着我的脸,死死锁住眉头,忽而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这个样子,真像以前你偷偷养了当宠物的那头小猪,呵呵!” 我不满地想要挥开她作恶的手,却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她嘻笑着点上我的鼻尖,笑得温柔:“我啊,还是比较喜欢你笑的样子。阳光灿烂的,多有生气。” “咳,咳!”那个几乎被我们遗忘的鬼使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杏儿兀自转头,静默地凝视着他。 良久,她缓缓翕合着唇,声音清冽:“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喝下孟婆汤,要走要留就能随我的便了吧。” 拾夜微怔,没怎么思索便稳稳点了下头:“那是自然。” “那你可以滚了。”杏儿看似毫不在意地轻挑秀眉,“我会喝的。” 拾夜不睬她的无礼,飘忽的身形亦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烦不烦啊?都说了我会喝的。你任务也算完成了,快滚啊!”杏儿待人向来淡漠,何曾如此时这般全然放任自己流露出赤裸裸的情绪? 那鬼使竟也依旧静如死水,语调如同坚冷的金属,不带丝毫情感:“我得看着你喝下。” “喝就喝,谁怕谁啊!这么喜欢看,我就让你看个够!眼睛给我睁大点!”杏儿气闷地一瞪眼,伸手便要抓起那熬汤的木勺舀了灌下。 “不——”我一把将那木勺打飞得老远,眼里盈满了恐惧,“不,不行!你答应了要留在我身边啊!难道你想食言吗?” 怎么可以这样?那些历经了五千年沉睡亦未曾退色的记忆,那些那么努力才保存下来的珍贵记忆,即使有着不甘的疼痛,又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呢?我的傻杏儿啊,你难道不知道失去了记忆,即使不入轮回,你也将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不,你怎会不明白?聪颖如你,又怎会不明白自己将要放弃的是何等宝贵的东西? 可是不该啊!你不该为了这样的我而舍弃如此重要的东西,这叫我情何以堪? 鼻端,似乎又萦绕着那轻快流转的咸湿气息。那时的我狼狈地背过身去,拒绝面对那双倔强压抑的泪眼。 这样自私又懦弱的我,又如何能再一次夺走你坚贞信仰?再一次狠心将你推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容许我再自私一次吧。”盯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我勾起一抹淡笑,“杏儿,还记得吗?以前每当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你总让我躲到你身后,然后独自承担所有的伤痛。” “那是因为……”她秀眉紧蹙,正欲辩解,却被我捂了唇。 “那种能力的存在,若只是为了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受伤,我宁可舍弃。”我静静凝视她的眸,陷入她琥珀一般的悠远气息,“所以这一次,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紧紧握住她柔若无骨的纤手,我正打算以仙术传音入心,却被她轻轻截断:“呵,小蝶,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以来这样甘愿地守护着你吗?” “因为以前的你总是那么的天真,残忍的天真。”她目光清澈,只默默回握着我的手,“也因着那种天真,你向来只看着自己,看着你所在意的人,其他的一概不理,完全不受周遭环境的侵蚀。你拥有最透彻凛冽的眸,最无所畏惧的心。看着这样的你,我始终也忍不下心留下你独自一人。” “不过,这五千年的时间终究也……”蓦然打住,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别忘了,那些可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啊!只要你还记得,我是无论如何也会想起来的。” “可是你……”心中的慌乱不曾平息,反而变本加厉地肆虐起来。 “相信我,好吗?”似在强压下什么剧烈的悸动,她咬下唇,缓缓闭上了双眼,“五千年的离别,够了,已经太够了!” 摇摇头,她的眸中再次出现我忧伤不忍的容颜,那么清晰。 她松了手,微微一笑:“没关系了。见到你以后我就知道,什么都已经没关系了。” 我仍是摇头,迟缓地,疼痛地。 “可以的。只要是在你身边,我就一定会再一次记起来的。你要相信我。”她伸出手,示意我盛一碗孟婆汤给她,“一如我是这么地相信着你。” 在她的眼中,一抹流光一闪而过。那么迅疾,我却捕捉到了。 粘稠的墨色汁液沿她的口咽滑下,那其中混的却是我的泪滴。 木碗“啪”的一声滚落在地,不安分地转了好几个圈,仍是晃荡。 此情此景,如一把利剑穿透我的胸口。 这个和我拥有共同记忆的女子,这个承诺过要永远陪伴我的女子,这个即使沉睡千年却依然小心维护着自己记忆的女子,终于,她终于还是死在了我的手里,带着对我的深切信任。 她死得那么安详,我仿佛能看见那浓稠的汁液携了她难以磨灭的记忆缓缓融入氤氲的黑色迷雾中。只余下一副宁静麻木的洁净灵魂。 从今以后,这里也仅会多出一个协助孟婆熬汤的侍女——杏儿。 拾夜实践了自己的话语。他一直静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眸由清朗幻化为死寂,然后,他移开视线,深深地再看我一眼,转身隐于前方沉沉的黑雾中。 我想声嘶力竭地叫住她,我想扯住他如墨的黑衣狠狠骂醒无情的他,我想凭借自己千年修行的法力将他打得魂飞魄散。可是我到底什么也没做,只是呆立着,凝视着脑海里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眸。 罢,罢,罢,说不定没了我的痴缠,没了过往的沉重,她反而更加容易幸福罢。毕竟,孟婆汤本就是为了洗去亡灵的罪,洗去其刻骨铭心的痛而熬制的。 而她唯一的罪,便该是我吧。 仰头,我咽下喉里不断翻涌的泪。终于知道,魂魄的眼泪竟也是这般苦涩。我诅咒自己的无能,诅咒自己的懦弱,诅咒这千年来日渐静寂的心,然而这都以于事无补了。 我是被磨平了爪牙的兽啊,被漫长的时间一点点吞噬地可悲生物。 于是,我注定只能看着阔别五千年杏儿牺牲掉自己的记忆,注定只能看着她死在我的面前,却该死的无能为力!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我将指尖深深探入粘滞凉滑的忘川水里,沉醉于他温柔的抚触。这么多年了,为着一个不断延期的渺茫未来,他一直都在忍耐,毫无怨言。 “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的。因为至少还有我们的约定,我撑得住的。所以,”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你也不要放弃啊。” 死寂的忘川只在那一瞬泛出涟漪。然后,我看到了他,那个我用尽了生命去爱的人。他的眼,紫色的温柔的眼,依然是那样的坚强而隐忍,似乎早已看透一切,却也博大到能包容那些肮脏与罪恶。 他冲我微笑,暖化我的疑虑。我也回应着他,不料一颗泪无声低落。 水面便一圈圈荡漾开来。 碎了。碎了。 空余下一脸憔悴悲戚的女子。 那绝美的娇颜竟不曾因着这些强烈的情感有所明朗,渐渐地,还是模糊了,还是缥缈了。是否终有一天这张脸也会淡成地府上空压抑的幽黑氤氲?当我也终于不再记得自己的容颜时,我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我轻抚着三生石上一个个淡定动人的故事。那些故去的人事,除了我这个寂寥的灵魂,又还会有谁会来悼念呢?可是,如果连我也消失了呢? “婆婆,请您开始了吧。鬼使们已经在催了。”温婉的语调,驯服的眉眼。 我还在期待些什么呢?我的杏儿已经死了啊,是我亲手杀了她,切断了和她之间的所有联系。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个新来的地府小婢。 看着熟悉的面颊,我顿时无比哀伤,可她究竟是无法得知我为何而拧紧了眉尖。 罢了……罢了。 “走吧。来把这水桶提上去吧。”我缓缓起身,最后再看那忘川一眼,“快了,就快要有个了结了。” 杏儿应着,提了那几近满溢的木桶随于我身后。 “婆婆小心,前面路滑。”她敛了眉轻声提醒,“杏儿见夜里忘川水涨了,恐怕漫上来些不干净的东西。” 是啊,不管白日耗去再多,夜里的忘川又会涨满,一如人世间洗不尽的绵延业罪。可是,丧失神力记忆的杏儿如何能窥得这景象,难道…… 我猛然回首,以视线死死锁住她,却掩不住眼底的一丝侥幸。 然而杏儿早已低眉敛裾,隐藏起一双璨如星子的黑眸。 半晌,我轻轻叹口气。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你也小心着走。” “是。” 除却多了个侍女,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回到了千年来不断重复的日子。时间用它无以伦比的魔法消弭着一切的不安定,它要的只是认命地恪守本分。 看着杏儿每日尽职地做着我安排的事情,毫无懈怠,毫无生机。我的心也冷然,但求随了她慢慢死寂息止。 先是磨掉我反抗命运的斗志,现在竟连我固守记忆的执著也想要一同剥夺了去。那些高高在上的残忍之神啊,你们究竟要玩弄灵魂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呢? 这日,杏儿伏身在阎王殿顶上专心致志地收集绝忆苔。身形单薄轻飘,眼神亦是如麻木的顽石般昏暗。 我远远看着她。仅一眼,便痛心地移开了视线。俯身采下绽放出幽幽蓝光的忘忧草,我不由轻声叹息。 忘忧草呵,多么美丽的生命,又为什么会具备如此哀伤狠毒的效用呢? “孟婆,打扰了。”这个声音,我转身。不出所料,又是拾夜。 “鬼使大人有什么事吗?”我语气不善,已懒得隐藏心中对他的厌恶。 他明显怔了一下,旋即压下欲张显的情绪:“我是领命出来寻找莲姬的。她不顾司职,私自逃离洗心沼,捉住该是会受到重罚。阎王大人知晓平日里唯有孟婆您与她有所交集,特命在下来此询问。若是有什么消息的话,还希望……” “鬼使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依着旨意去取些梦魇莲,何来交集可言?”我冷淡地一挥及地长袖,倾身继续自己的工作,“小女正忙着,请恕招待不周。在此别过了。” 拾夜张张嘴,终是没再纠缠。他冲我行个躬身礼:“不好意思,打扰了。” 良久,直到他那双熟悉的眼睛不再刺痛我的肌肤,我才缓缓直起身子。 看向遥远的地狱绝地,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莲姬,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静立许久,依然辨不出她细微美妙的歌声,而那不安的感觉竟已浓烈得几欲窒息。 “杏儿,这儿你先顾着。我有些事,去去就来。”轻放下半满的竹篮,我朝着依旧专心于工作的杏儿唤了声,意念一转,已隐于洗心沼周遭的一片蒙蒙灰雾中。 阎王殿顶,始终温顺趴伏的身影在这时终于立了起来。 女子捋了捋柔顺飘逸的发,唇角逸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笑容:“要小心啊,婆婆。……我的小孟蝶呵,没想到他能让你改变如此之多。曾经的你或许是没有弱点的,可是现在,没了那种不沾情感的透彻,你以为你还能打赢这场仗吗?” “你也这么觉得吧,赵杏儿。” 女子忽然紧紧抱住头,痛苦地挣扎:“不……” “不?”那个声音,来自她的体内,“睁大你的眼看着吧,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傀儡的。哈哈哈哈——” “不……小蝶……”她的甘愿,只会为着那个女子。即使她曾狠心离去。 那一刻,她是这样地坚信着。 随后,意识再一次被黑暗吞没。 第2章 命运轮 推开精致小屋的暗紫色房门,入目的唯有死寂的尘埃落定;闯入莲姬最喜欢的水洞轩,依旧不见她自娱自乐的落寞笑容;甚至是她最常流连的绝韵坊,也消匿了她清亮的寂寥之音。 她仿佛就这么凭空消失了。除了淡淡的怅然,甚至连凭吊的痕迹也没来得及留下。 我被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的慌乱也冲破了束缚,以野火之势肆虐开来。 或许因为同是禁忌之子,我对莲姬总有种化不开的疼惜之情。默默守护着她无忧无虑的笑靥,小心翼翼地葆有着她纯真无邪的双眸,想要给她温情的润泽,想要给她柔暖的光芒,想要给她当初杏儿能给予我的一切美好。 而她也确如我所期望的那样悠然成长着,只除了寂寞。虽然面对我时她始终是一派的活泼甜美,然而她晶亮的眼却仍是学不会欺骗。那种漫无边际的寂寞,早已于不觉间深植入她柔美的心脏,并在那儿开拓出一片汲汲于吞噬的沼泽。 看着那样的她,我心中的疼痛竟是出乎意料的剧烈。甚至想着以自己的力量放她自由,放她去寻找那对抗漫长寂寞的唯一存在。然而,我终究已不是当初那个无所畏惧的我了。 我学会考虑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学会了忌惮地府的庞大势力,学会了忧心失败换来的残酷刑法,更学会了一次次收起自己的棱角,乖乖缩回那个有着脆弱安全的壳里。 可这一刻,我静立着迷眩于洗心沼里腾腾升起的袅娜瘴气中,脑海里却越发清晰地显出那个我一再逃避的问题。 这样恭谨地一再退让,竟还是我错了吗? 淡墨色的瘴气兜兜转转,绕着一池的梦魇莲聚散沉浮,终是眷念着不忍淡去。恍惚间,那些雾瘴像有了意识般,幽幽聚集着,逐渐幻化出莲姬那绝美的笑靥。 就在莲花的飘逸的衣裙间,她轻轻摇曳着蛇尾,绕着这一小方美艳的花池自在悠游,缓缓清歌。零碎的曲调,她说那时儿时的记忆。 她美丽的母亲时常抚着肚里尚未成型的她这样唱着,厚重压抑的忧伤中隐隐透出些微幸福的光。就是那种近乎绝望的幸福支撑着那位妇人直到产下她的那一刻才咽了气。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心字已成灰——” “莲姬!”乍听这恍如幻觉的歌声,我猛地低呼,直直注视着沼泽中蓦然浮现的纤细身影,生怕她随那瘴气散去。 歌声中不见了平日里扫也扫不去的淡淡怅惘,只渲染着浓烈的欣喜及少女如春花初绽的娇羞,反倒为那原本哀伤的曲调另添一种奇异的美感。 扬头,她一眼便瞧见了我,欢喜地一甩尾,冲到了我面前。 “孟婆婆,你怎么来了?”眼中突现的欣然转为疑惑,她看看周遭或含苞未放或盛而欲衰的梦魇莲,喃喃道,“下次花期明明还没到啊。” “是没到。因为我来也不是为这事。”深吸口气,我压下脸上欲现的安心,转而将线条拉得冷硬,“莲姬,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仓促地弯起一丝毫无笑意的弧度,她竭力眨下眼中的慌乱,道:“孟婆婆,您在说什么啊?我哪里乱跑了?我可是一直乖乖呆在这儿的啊。” “是吗?”瞄一眼她身后犹有几分不安定的水面,我恼怒地微眯起眼,“可我刚才也一片莲叶都没放过地找了,为什么却不见你人?你到底去了哪儿?婆婆可一点也不喜欢会撒谎的孩子。” 莲姬显然被我的怒气骇住,不住颤抖着身子往后退去,绿眸里盈满了委屈:“呜——人家没有说谎!孟婆婆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刚才真的是潜到沼泽下的洗心殿瞌睡了一下,人家真的没有说谎嘛!呜呜——” 我怔了一下,眼神却依旧凌厉:“你平时不会在那里睡觉的。你说你讨厌那里不见天日的压抑感。莲姬,说实话,你去哪儿了?” “没有!没有!哪儿也没去!”莲姬气急地大喊,“我真的在睡觉!人家昨天工作了一整天,就是想今天休息一下!人家真的没有说谎!” 滞了滞,我缓缓蹲下身去,抚摸她柔软的藻绿色长发。潮湿的,滑腻的,含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诱惑。 小丫头长大了啊。 “你都听见了吗?”我头也不回,冷冷开口,“拜托下次找人时眼睛睁大点。” 身后的拾夜完全不理会我的嘲讽,语调平静无波:“有劳孟婆了。您的提醒在下一定铭记。”语毕一抱拳,转身消失。 静默良久,直至再也感觉不到周遭有灵力的悸动,我才伸手抬起了莲姬的下巴,哪儿还有一丝哭泣的痕迹。 她笑嘻嘻地冲我做个鬼脸,附满鱼鳞的尖耳朵发出荧荧的细小光亮。 “孟婆婆您可真厉害!这样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轻轻摇头:“他是故意的。” 她自洗心沼中浮起时,一时粗心没及时隐去那波痕中携带的微薄灵力。这般的疏失,又怎能逃过拾夜敏锐的眼?他却是顺了我的意把这出戏演下去,并且安然退场。甚至我,亦猜不出其中所蕴的深意。 “故意的?”小丫头仍是不明就里。 “算了。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我轻点她莹润的额头,佯装生气地道,“还敢说?你刚刚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在地狱里擅离职守是要入油锅的?你想变成香炸嫩蛇嘛?” 莲姬瑟缩着躲到一朵因怒放而耗尽生命的莲花后,五官紧紧皱起来,小脸上尽是担忧与后怕。 “不要,人家才不要那样。”说着,她还心虚地朝地狱炽火的方向投去一瞥。 我好整以暇地挑一块还算干净的浮土,微提起裙子悠然坐好:“那就乖乖地从实招来吧。” 小丫头不满地轻哼一声:“孟婆婆最诈了,每次都变着法儿套人家的话。” 我挑眉:“你说的喔,那下次奸诈婆婆还是不要来了,免得惹你不高兴。唉,本来还想说有几个故事挺有趣的,现在看来是白准备了。” 语罢,我故作无奈地摊摊手,作势要起身离开。 她慌忙拉住了我的裙裾,满脸通红地小小声到:“不要走。人家——说就是了嘛!” 我缓缓勾出一抹笑。还是这么好骗啊。刚才还在想她该是长大了,可她心中那块最接近残酷现实的地域仍是干净得一尘不染呢。这种不和谐的成长,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不知不觉,一缕担忧浮上我的眉梢。 “说吧,我听着呢。”看她兀自在那儿沉吟半晌,我不得不开口打断她的美妙绮想。 莲姬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失神,冲我赧然一笑。下一秒,竟又重新浸入遐思,还不觉流露出一脸甜得腻人的幸福表情。 “咳,咳,哼。”我只得假意咳嗽,再次将她拖回到现实。 “啊,噢,那个,”小丫头捧住驼红的脸,羞赧地转过身去,“我去人间了。” 人间!这个词如一个惊雷在我耳边炸响。人间啊,那个遍布着纷繁混杂之面目人心,以谎言为装饰的巨大容器。现在,那儿变成什么样子了呢?还会是那么繁华却又浮靡吗? 一切伤的缘起,一切因果的发源地。 如果,如果当初的我没有突发奇想地拉了杏儿闯入那里的话,是否一切将会不同? “然后呢?”我淡淡地说,“那里,美吗?” 莲姬没注意到我的一样,依旧沉溺于幻想中不愿自拔:“美?是啊,真的是个美妙的世界。不过,……最美的却是他。” 他?我低眉,心中不由得一悸。果然还是发生了吗? 那么久了啊,已经被那么多的尘埃喧嚣覆盖的记忆,竟又猛地探出头来,清晰得恍如昨日。五千年前的历史,难道真的还会重演吗?那个诅咒般的预言,难道真的就不可解了吗? 我凝视着莲姬羞怯而幸福洋溢的纤细背影,眼中无尽忧伤。 那个被我刻意遗忘千年的预言终究还是拉开序幕了,无声无息,无可抗拒。可即使如此,又为何会挑上这么个娇柔欲放的美好丫头?荒诞的世界呵。 苍天,竟真的是无眼吗? 小丫头突然窜到我面前,满眼兴奋地拉住我的衣袖:“孟婆婆,再给我讲那个故事好吗?我还想听那个,关于小蝶和宇轩的故事。” 我一惊。命运啊,无论怎样努力,惟有命运,却始终是逃不掉的。这么想着,我竟然不觉笑了起来,静默压抑的轻笑,直笑得眼眶莹润。 杏儿,你错了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那种灿烂的笑容也早随那些记忆渐渐遗失了。孟蝶,已不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无所畏惧的孟蝶了。只因为,她早已丧失了天真的权利。 沉浸于漫长的岁月里,她渐渐学会了一种能适应这无尽时光的技能——认命。 “好啊,你想听哪一段?”我轻柔地抚上她娇嫩的面颊,凝视着她眸里激荡的绿光。那么纯真,那么美。 苍天,你真的忍心抹煞掉她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生动吗?真的就这么热衷于主宰一切时所带来的狂喜吗?真的就这样决绝地要将这个残忍的游戏进行到底吗? “从头开始!就从他们相遇的那里开始!”莲姬回视我,满眼的无畏和欢喜。 那么,我就帮你实现吧。 “可是会不会太久?那可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啊。”我眸光淡然,语调中含着些微迟疑。 “没关系的。”莲姬得意地扬起小脸,“那个我可没骗您噢!我是真的在昨天就把今天的工作全部做好了。” 忽然,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微拧了眉看着我:“孟婆婆您有事要忙吗?” 我轻轻摇头,笑得温柔:“最近我多了个帮手,就算不回去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丫头用力一甩尾,打散了好几朵繁华的梦魇莲,惹得花瓣纷飞,热闹了沼泽上空的寂寞与沉闷。 “太好了!我要从头听!” 我点头,眼里是藏不住地宠溺。 能这样自在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啊。在你恨我之前,在命运携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将我们一同卷入之前,在这个如同幻境的平淡瞬间。 最后一次,请容许我的自私及贪心吧。 我温柔地凝视着她,却在恍惚间穿越时光,看到了不久之后她眼中深蕴的哀伤。 那是成长的痕迹。它将如烙印一般,狠狠刻在那双晶莹的绿眸里。 曾经,同样是个宁静的午后,不同的仅是那里拥有始终明媚的天色,永远灿烂的娇花。花丛中,玉立着一名拥有绝世容颜的雍容女子。她看着我,笑得温柔,眉眼间却含着几分怜悯。 “你去吧,去那里守着你所爱的七皇子吧。他为了你,已被封闭了意识和灵力。现在,他是忘川。”她的目光优雅流转,一园的灿花霎时失了颜色。 她将目光远远抛向天边宏伟庄严的纯洁建筑,声音柔美而缥缈:“不过你放心,不会太久的。我已为你求情,五千年以后,将会有一位与你同命同心的禁忌之子出现。到时,你只需顺应命运的安排,让她背负了你的罪过,便可重获自由。” “那宇轩呢?他呢?他就不能被赦免吗?”那时的我周身锋芒,无所顾忌。耀眼,却也伤人而不自知。 “他?”女子再次将视线移向我,星眸微眯,隐含薄怒,“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有再造的机会?你以为为什么你的存在还能被容忍?这都是你口口声声说爱的那位神子用自己永世的痛苦换来的!他将会在地狱里用自己的血肉洗尽世间的污秽。忘川水不尽,尘世罪未赎。他便将生生世世受着被切肤饮血的苦难。这种痛,你受得了吗?” 我摇头,先是缓慢地,渐渐疯狂了,摇得泪光四溢:“不,不可能的,怎么会这个样子?他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你……你说谎!一定是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不,小蝶,我没有骗你。”她轻柔地抚上我颤抖的肩背,“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他是爱你的啊,甚至爱到了甘心放下他那么执著的野心,他又怎么忍心告诉你这些龌龊的真相呢?怎么忍心看你去受那种苦呢?是不是?” 我缓缓抬头,迎向女子婉转纯美的目光:“他……爱我……” “对啊,他爱你。所以,你是不是应该接受他的这份情意呢?是不是该让他安心呢?”那美眸里流光一闪,饱满的红唇轻轻勾起魅惑的弧度。 那种不安。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应该觉察的,早该知道她不会那么好心的。可当时的我却被那份突如其来的决绝爱意完全蒙蔽了双眼。 原来,我在他眼中并不只是一颗微薄的棋子。 原来,即使我毁了他的辛苦经营,他仍是愿意爱我的。 原来,我已如此地难以自拔了。 “怎么……接受?”我问得茫然,完全陷入她眼中无远弗如的迷人光彩中。 “去陪他五千年吧。然后顺应命运,饮一碗孟婆汤,忘了他,做回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在孟蝶。”她这么说着,目光慢慢迷离起来。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那么…… 我看着她眼里自己的倒影,那张与她相似的脸上却尽是迷惘,然后一点点模糊起来,终于只剩下一片无垠的黑。 只知道自己隐隐地点头,只记得她闭月羞花的一抹绝美笑意。 于是,就在不知不觉间,我用一个未知少女的命运及自己深爱之人的无尽痛苦换来了一个遥远的关于自由的承诺——五千年之后的自由之身。 还有便是苦涩无比的漫长后悔。 在我清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掩埋了自己对那个午后的所有记忆。我只让自己记得,宇轩是爱我的,我们一定能冲破命运获得重生的。 这就够了,不是吗? 我将陪在他身边五千年啊。光想到这点,我的胸腔就禁不住因满溢的幸福微微胀痛着。 尽管这份爱潜藏着太多的不安定,尽管这份爱中的信任是那样的岌岌可危。 她该是早就知道的吧,否则她也不会那么自信能够轻易迷惑我的心。我苦笑。我不是早该知道吗?她就是那样的神啊,那么的精致,那么的绝美,那么的热衷于玩弄人心。就是因着这种致命的诱惑,一个与人类偷情甚至孕育出禁忌之子的女神,才能在神帝的后宫中长袖善舞,夺得令众神妃嫉妒得几欲发狂的高贵地位。 我的母亲,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神啊。 我,还能怎样呢? “孟婆婆,你怎么了?”莲姬略带担忧的绿眸里光泽纯粹,叫人心疼。 我笑着拍拍她的头:“没什么,只是突然记起一些往事。没事的。” 我语调中含着掩不住的惆怅,刻意挤出的笑容也没有一点说服力,甚至莲姬脸上的忧虑都化解不了。 “真的没事。不是说故事吗?”此话一出,我才终于成功地转移开她的注意力,“那我们就从小蝶和宇轩第一次相遇时说起吧。” 那是冰消雪化的初春时节。清风淡然,只在拂过肌肤时才一展它凛冽的寒意。冷得刺骨。我和杏儿却只是自顾自地笑闹着,完全不理会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双手,全心沉浸在让情绪发热至滚烫的嬉戏中。 这是我们第一次占用人类的身体,对人世间的新奇让我们格外兴奋。 其实说来也巧。那日,我们又被安排到琼田里采玉,因为实在无聊,便想着找点有趣的事儿打发时间。杏儿照常扒开云层窥视着人间,边和我闲扯着。 蓦地,她就这么静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我难以形容她当时的表情,但是它有种让人动容的强烈感染力。 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那叫做慈悲。 我摇着她,好奇着她的发现:“杏儿,怎么了?” 半晌,她终于有了反应:“你看那儿。” 她遥手一指,顺道在我眼前凝了一道观心咒。人世间的一切景物如飞花般缤纷地从我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一对蜷在冰冷墙角的少女身上。她们紧紧地互拥着,抱得那么紧,却依然敌不过冷气的肆虐。她们娇美的唇,已呈现出死亡的灰白气息。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对人类的尸体起了兴趣,偏了头,疑惑地看着她。 “她们死了。”她平淡地道出这个事实。 “可是这关我们什么事啊?”虽然我们同是禁忌之子,也就是说我们都拥有一半的人类血液。可与杏儿不同的是,我对人世间的一切向来兴趣不大,即便是死亡。 毕竟,我们亦是拥有不死之身的半神。 她叹口气:“你总是这样,这么天真地说出些残忍的话。” “残忍?”我的感情不及她丰富,也就常常理解不了她一些蕴藏深意的话语。不过,那两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倒让我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就是这个!” 她用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我,无声地传递疑问。 “你不是一直都想去人间看看的吗?”我笑得得意,这么好的点子都被我想到了,我真是太聪明了!“我们可以借用她们的身体啊,反正那也没用了吧。” 杏儿怔了一下,深深叹口气,忽而又大笑起来,还不断地摇着头。看得我一头雾水:“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她伸手捏捏我的鼻尖,笑道:“你呀!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我只当是她高兴,却没注意到她眼底深埋的淡淡惆怅。 “别跑了!停下来!呵呵——我真的跑不动了——呼——”杏儿用的那副身体显然要瘦弱些,没跑太久便累得不行。 然而我正在兴头上,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一径嬉笑着向前跑去:“不行!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河边!输的人要做完今天剩下的活儿噢!呵呵,快来追我啊!” 我一边跑着,还不时回头取笑杏儿笨拙的身形。所谓乐极生悲,大概就是指这么回事了吧。 “啊——那个,小心啊!小蝶!快停下来!”我听见了杏儿焦急地呼喊,甚至看见了她慌张的漂亮瞳眸,却止不住身体的冲势。 “唔。”我的头上传来一声闷哼,沉郁悦耳,恍若仙乐。我从来不知道,男子也能拥有这么美妙的音色。 身下,是从未感受过的结实柔韧。温暖的气息扑鼻而来,紧紧环绕在我的周围。这种温暖,甚至比与杏儿在一起时的欢喜热闹来得更加让人眷恋。 仿若即将溺毙的人忽然碰触到一根稻草,只想要死死握住,那么绝望地渴望着而不忍放手。 “小妹妹,你没事吧?”身体突然腾空,我在慌乱中跌进一双令人沉醉的迷幻紫眸里。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了,那个人类的身体再也感受不到寒风的侵袭。如果那眼里是沉寂着惊涛骇浪的海,我亦甘心交付自己的灵魂随它动荡。 我听不到杏儿的担心,听不到狠狠刺痛着肌肤的冷风,听不到时间如暴乱野马般的躁动,甚至听不到那种自己分外好奇的散发着糜香的人类呼吸。 我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看他唇角轻轻牵起的一丝弧度,看他微蕴笑意的深邃紫眸,看他温润如玉的俊美容颜。那一霎那,我只是想着,该把他的模样狠狠记下,最好是直接在心里打下烫人的烙印。 我那苍白了三百多年的生命,就这样如忽来神笔点抹,刹时流光溢彩,如春花烂漫。 第一次的相见,便已撩动心弦。 于是我知道,在他面前,我注定沦陷。 第3章 往事录(上) “小蝶,拜托你跟我回去吧。”杏儿紧蹙柳眉,琥珀色的眸里凌乱地散布着缕缕担忧,“虽然那些上神对我们这样的存在可以说是不闻不问,可是长时间离开神体而滞留在这世间,本体终是会腐坏的啊!” 见我无动于衷,她心急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拜托,你不要任性了好不好?跟我回去吧。他……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我这才缓缓抬头,一双清亮的黑眸里隐隐闪过几丝金色的光芒:“杏儿,我知道。虽然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我就是想跟他呆在一起,就算是多一分钟也好,就算是……” “就算是他已有妻室?就算是他只是把你当一个小妹妹?”杏儿神色悲恸,轻轻地坚定地摇着头,“不,我不懂!你们的感情根本不是对等的,又怎么可能得到幸福?小蝶,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跟我回去吧。” 注视她良久,我忽而笑了起来:“呵,杏儿,还记得吗?在沐霖会上,我曾说过,能遇见你实在是件很幸福的事,你反问我懂得什么叫‘幸福’吗……” “‘不太懂。但是当我说出口时,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暖,很温柔的感觉,就像被阳光撕裂的小块浮云,快融化了似的清甜’。”不待我说完,杏儿叹息着接口,亦是不觉间任笑意爬上自己的唇角,“当时,你就是这么回答我的。小蝶,虽然你对那些感性词汇的理解迟钝得可以,但是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你眼中所看到的,才该是它们最真实的形态。”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有了那种感觉,你让我记住的‘幸福’的感觉。但是,它又跟你给我的感受不太一样。”微蹙了眉,我不解地想要抚平心中的悸动,“更浓烈,更汹涌,更无法自拔。让我觉得即使有人告诉我他是一片沼泽,我也会心甘情愿地陷进去。” “杏儿,你说,这算是‘爱’吗?” 自她亮如水晶的瞳仁里,我看到一名被淡淡华光包围的女子。心间不觉一暖,似是正漫溢出点滴闪烁。那般夺目的美好呵,甚至让我忽略掉了杏儿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 她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声音却是止不住地轻颤:“……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 “杏儿……”不解她断续的低喃,我疑惑地抬头,竟刚好撞上她含笑的眸。 “算了,已经没什么了。”她的笑,无奈却又包容,“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看你的神体的。不过,至少七七四十九天以内,你一定要回我们住的紫阳山一次。以我的神力,还不足以给它加持保护罩。” 没错,是杏儿,跟平时一样的杏儿。骄纵着我的任性,守护着我的决绝。可刚才的那一幕,那种仿佛漩涡的幽暗眼神,……不要想了,该只是幻觉吧。 “我会的。” 嗯,一定只是幻觉的。 “小蝶,一定不要太勉强自己。”轻柔地捧起我的脸,她神情专注得仿若正以手呵护着最脆弱的瓷器,“无论怎样,记得你还有我,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顺从地望进她的眸里,我微微张大了眼,旋而被她的温柔蛊惑,任笑意暖化了五官的线条。亦一举抚平了几日来心中杂乱无章的躁动,给了它一个安定的美梦。 虽然我仍寄居于那个已死的人类躯壳内,但从杏儿眼底,我看到的是自己本体的影像。 存在的真实感,被珍视的满足感,都是杏儿精心施与的温暖。 有杏儿在,真好。这样的话,就不会再觉得孤单,就可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即使等待着我面对的是多么残忍的画面,是多么决裂而无处可逃的心痛。 “小蝶姑娘,夜里睡得还好吗?”她是个娇柔美好的女子,拥有纤弱的身体,以及与之相配的善良敦厚。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甘心为了她而隐藏起自己夺目的锋芒,化为温文的俊木深情守候吧。 心中某种强烈到不容忽视的情愫正在发酵,让我想到了沼泽,想到了其中一个个噗噗爆裂的乌黑气泡。如此肮脏的情愫呵,竟是随着血液不断侵蚀着我的躯体。对比她的纯美无暇,我甚至有种企图逃离的冲动。 接过她殷情递来的温热毛巾,我艰涩地回一个笑:“很好,多谢姐姐关心了。” 她见了我的笑容,轻轻地舒口气:“真好呢,还好你不嫌弃。家里本就有些寒碜,宇轩他也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我还真怕你住不惯呢。” “姐姐言重了。你和宇轩大哥肯收留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嫌弃呢?”我努力盈满两汪笑意,“比起以前的风餐露饮,这实在是好了百倍还不止呢。” “小蝶姑娘,你可真会安慰人!”她以布衣袖口掩了嘴,笑声如玉石相击般的动人。 “小蝶妹子啊,就是这张嘴儿特别甜。”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温润的嗓音,让我心中不禁一动。 他毫不吝啬地给予我一个尔雅笑容,随后绕过我,径直走向他温婉的妻子——上官静宁。 “宁儿,怎么又这么早就起了?你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柔情,他的关怀,他的眷念,他一切的一切,全部毫无保留地给予了眼前这个女子。 而她,沉浸在他用绵绵情意编制的温柔中,显得那么的幸福,那么的满足。她周身都笼罩在刺眼的流光溢彩中,美丽得令人眩目。 我被那光芒狠狠刺痛,默默低下头,咬紧了柔软的唇,直咬到嘴里渗透出咸腥的甜味。可是不疼,为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是不是啊,小蝶妹子?……耶,你怎么了?没事吧?”那磁性的声音陡然冲入耳畔,让我不由得一惊。 猛一抬头,竟直撞入他近在咫尺的含笑紫眸。此刻,那里淡淡浮着几丝担忧。 我红了双颊,甚至耳根都滚烫了,忙又埋下头,低声答道:“……那个,没事的。我只是发呆而已。” 静宁娇嗔着推推他兀自环在她腰上的有力臂膀,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那个,小蝶姑……呃,小蝶妹妹,你不要介意啊。宇轩他这人就这样,明明是喝了一肚子墨水,偏又是不顾读书人该有的礼节。你千万不要……” “我不会介意的,宁儿姐姐。”我强忍住眼睛的酸涩,急急打断她的话,“没关系的。” 许是我的失态吓到她了,她正欲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一片诡异的静默慢慢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那个,……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早逝的爹娘,一时有些感伤。”我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语调哽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宇轩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轻柔地握回了静宁的纤纤玉手。他俯身到她耳边:“宁儿,不要担心。小蝶妹子不是说了吗?她想静一静。我们就先出去吧。” 静宁被宇轩半托半扶着走向门口,却仍挣扎着回身,想要传达自己的担心。 她就是这样的善良,即使眼前是一个正宵想着她丈夫的女子。 面对这样干净的纯白,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真的不知道! 是的,我想恨她。因为,是她让我陷入着万劫不复的痛苦中。而我也该恨她。若是没有她的话,说不定宇轩的目光就会多一点停留在我身上了。 可是我竟不知该如何恨她,看着她清亮的眼,看着她甜美的笑,我只能在心中一再嘲笑自己的污秽。那般的圣洁,对她的恨,反而成了施加在我自己身上的罪。 门,在我眼前被无声关上。 我睁大了眼睛,那种幽黑的色泽,竟然也能被穿透。心,真的好疼。明知道那人不可能属于自己,甚至是他万分之一的柔情。他是那么的自私,自私地将自己的感情全部投注在一个女子身上。 我却难以自拔,我却无可救药地眷念着与他相处的每一分钟。即使他与她在一起的画面几欲将我的心给撕裂。可我就仿佛扑火的飞蛾,那么的不顾一切。就算注定要心碎而死,也甘愿为着他的一丝眷顾而拼尽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上苍让我遇见了他,让他开启了我原本淡漠的感情,却又这么残忍地将他的心给了另一个美好的女子?为什么啊?! 我双手撑住桌子,痛苦地盯住桌上蜿蜒诡异的纹路。眼睛好涩,好痛。可为何竟仍是那么的干涸? 在神界的我,又何曾有过这般激烈的情愫呢?淡淡勾出一抹笑,满是无奈的自嘲。算起来,在人间也不过短短数日,所感悟到的世情竟比那数百年的体会更多,更透彻,也更加震撼得无以复加。 我忽然有些明了杏儿对我的无可奈何。在神界,在偏远的紫阳山上,我只有杏儿,我也只在意杏儿。而杏儿对我,始终是疼爱和包容。也因此,我活得自在且无所顾忌,就如山谷里招摇的满眼罂粟,天真却也残忍。 天真地残忍着,是杏儿对我最中肯的评价。那时的我看着她,满眼迷惑。而当我终于理解的这一刻,竟也是那性情离我而去之时。 幸,抑或不幸?我启唇,笑问脑海中形容怅然的杏儿。 是在为我悲伤吗?杏儿,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该多好?你会安慰我吧。虽然你是那么反对我为了这个世间男子而停驻,我却依旧绝然地留了下来。可你仍是会安慰我的吧。看到我这么痛苦的模样,你一定会比我更痛苦的吧。 我猛地收回正打算捏起的凝风决。比我更痛苦?不,这种痛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我不要那么小心呵护着我的杏儿再烦恼了。 深深,深深地吸气。然后,我对着铜镜中自己平凡的脸挤出一个安慰的笑。 对,就是这样。深深地,深深地吸气,然后,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我小心维持着脸上的淡淡笑容,缓缓走向门边。去阳光里走走吧,这儿有与神界所不同的温暖光芒。 “啊!”随着我开门的动作,一副娇柔的躯体出乎意料地扑入我怀里。 “宁儿姐姐?”我疑惑地扶起她。天,她真的是好轻,像羽毛般纯洁轻盈。 她赧然地冲我笑笑,有些狼狈地站直了身子:“小蝶妹妹,那个,我看你一个人在里面呆了这么久,想说你可能会饿。于是就……” 说着,她用手指指门边安放着的一盘点心,清淡却也精致。 我怔怔地盯住那显然是被用心摆放过的点心,眼角竟有些淡淡的湿意。 回想初见面时,她迎上我惴惴眼神的浅褐色眸里,是坦然,是不加掩饰的欢喜。我迷惑地缩到宇轩身后,心,却为她眼中不问出处的信任所撼动。觉出这副身体残留的尸体的冷硬,她便小心翼翼地予以照料。面对我锋芒毕露的敌意,她仅是轻笑,没有算计,没有城府,有的只是光一般的清透。 没错,我羡慕她,羡慕这世间女子周身所散发的温情。是她教会了我,爱,并不是种掠夺。是她教会了我,爱,令女子坚强,令女子坚信着温柔守候。 既然柔弱如她都能做到这种地步,那身为半神的我呢?若有所悟地牵出一抹笑,我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若真如最初所想般,毫不留情地夺走她的丈夫,那便该是我输了罢。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愿意轻易认输的人。 虽然犹有不甘,但是,放手吧。就这样静静守护着他们走完这一世吧。不过下一次的话,我们一定要来一场公平的竞争! 情不自禁地扬高了唇角,我微微眯起眼,用溢满祝福的目光凝视着她。 可她眼里情绪让我莫名。尤其是那陡生的惊诧,直至最终幻化的恐惧。 恐惧?我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这个肉身的容貌确比我的真身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也不该会让人感到惧怕吧。 正当我还一头雾水的时候,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一掌推开我。惊恐地再瞪一眼差点跌到的我,她缓缓地极力压抑地摇着头,随后疯了似地冲向屋后的小树林。徒留下噼叭乱飞的惊鸟,以及我仍不明就里地半悬于空中的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微颦了眉,凝视着她消失的方向。 细想着静宁这些日子来对我展现的温柔,对身为情敌的我宽容,甚至刚才那令我倍加感动的体贴。她给予我的,是让我情愿放下自己的执念,真心地祝福他们爱情的感动啊。为何她竟会陷入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是啊,疯狂。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用这个词,只是觉得把它放在这里无比贴切。 真是混乱啊。我烦躁地扯扯垂在胸前的发辫。算了,还是回屋吧。大概是今日不宜出门吧。 天色渐黑,朴素静谧的木门外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散发着浓烈恨意的身影。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竟是她?凭什么是她? 那个她拼了命去爱的男人啊,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幸福明明已近在咫尺,为什么上天竟连这点愿望也不能成全她?她等待了那么多世的男人啊,以为苦苦地守候终于能赢来回报了,为什么上天你竟会把那个女子送到他身边? 不要啊!不要啊! 是啊,这样是不行的。既然她得不到,那么任何人都别想得到。呵呵,是啊。这个的话,现在的她至少还能做到。 晃动的晕黄烛光照亮了一个女子被疯狂扭曲的娇美脸庞。在她原本浅褐的眸里,深深凝聚起一潭死寂的浓黑,肆意吞噬。 她在笑,那么纯净且美好的笑。 此刻,却只让人因着其中的森冷打个寒颤。 “叩叩!”夜已深,这种时候,还会有谁来敲门呢? “谁?”我伸手取了件摆在床头的外衣,边随意穿着,边谨慎地走向房门,“宁儿姐姐吗?” 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会深夜造访。大概是为下午的失态来道歉的吧。静宁就是这么个老为别人着想的人呵。这么想着,我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是我,宇轩大哥。”宇轩?我的手停在门栓上,竟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你在干什么啊?快开门啊!这些日子来你不是一直期待着跟他单独相处吗?怎么机会到了眼前,你却反而退缩了呢?我努力想要移动自己僵硬的手,愤愤地暗骂着。 不行!不行!静宁她会怎么想?丈夫在深夜里不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跑到寄宿的女子屋里。她,会怎么想?另一个声音毫无预警地加入,与前者混战。 半晌,我竭力压下语调中的颤抖:“宇轩大哥啊,那个……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我看着自己那双在门栓上垂死挣扎的苍白细手,眼睛不觉微微瞪大。 门外是沉默,风都化不开的沉默。似乎思虑良久,他终是叹息着道:“小蝶,开门吧。有些话,我想跟你说清楚。宁儿她已经睡了,你不用担心。”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啊!明明已经说好了要守护你们的爱情,明明已经说服了自己要放弃的啊,明明知道自己有无尽的时间,能等待你一次又一次的转世。只要愿意,在不远的未来我总能捕获属于我们的爱情啊。 不,不能,至少是这一世,我不能再插足了。 “这样……不好。宇轩大哥,有什么话,就这么说了吧。”将略有些松动的门栓锁得紧紧,我轻轻靠上那门。 为什么,以前从来不知道这种木门竟是如此温暖,如此馨香?多好。说不定门外的他也是这么靠着的。这一刻,我们靠得这样得近。穿透门板的细风静静传递着我们的呼吸。这风里,有他的温文气息。真好。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悠远醇厚,像是天池里静默的郁绿净水。 我扯出一丝无奈的笑。他,的确是敏锐的。 “我是小蝶,父母死于江西的瘟疫,我与邻居大姐姐一起逃到这里。可是,那日,她也因寒气入体而暴毙。是宇轩大哥看我可怜,才收留我的,不是吗?” “是……不,不是。”他的声音蓦地坚定,“我知道这很奇怪。是的,就连我脑子里真实的影像也是这个样子的,我甚至清晰地记得你当时无助的眼。可是……可是……” 我有些惊讶,怎么可能?区区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冲破我的幻忆决? 虽说只是个半神,可我竟天生具有几乎高于某些中等神人的法力,再加上后天的勤学苦练,即使是某些比较强的上神,也很难从我这里讨到什么好处。 不过杏儿总是不准我随便出手。即使真有什么危险,也几乎都是她耗尽神力掩护我逃离。我曾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摇头,神情黯然。 她说:“有的时候,力量太过强大,不会对你有任何帮助,反而可能给你带来致命的危机。”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却是用心地执行着。我本就不是爱炫耀之人,也向来不在意其他神人的眼光。因此,整个神界知道我真正神力的恐怕一个也没有。甚至杏儿,也仅是略晓一二。 “可是,我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很淡很淡的画面。我看见你很快乐地向着河边跑去,任何人都会被你那种纯粹的快乐所感染。我看着你微笑,你却因为回头没注意到我。然后,就这样,你撞进了我怀里。那么轻,就像是正欲飞升的仙女。”他的音色真的好美,是种让人想要落泪的唯美。 然而,我却不是人类。 轻轻闭上干涩的双眼,我笑出了声:“呵,大哥可真会说笑。小妹不过是个背井离乡的逃难之人,又怎么可能会有仙人的脱俗飘逸呢?” “唉……”门外的他深深叹息,我几乎感受得到风里饱含温暖的湿意。 “也是啊,我是怎么了?怎么会想到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话?真是的,本来是想跟你说说宁儿的事,为什么一开口竟然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么些奇怪的话?如果这些话让你困扰了的话,你就当我没说好了。” 不可捉摸的沉默,搅得我本就混乱的心绪更加烦躁。死死纠缠,终于绕成了一团无解的乱麻。 “那个,大哥说宁儿姐姐怎么了吗?”我屏住了呼吸,深怕他听出我语调中极力压抑的激荡情绪。 “啊,对了。这才是我来的目的啊。”宇轩的声音平缓流动,令人安心,“宁儿下午不知去了哪儿,晚上起风了才回屋里。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又染了风寒,可是我白天要去师塾对付一班调皮捣蛋的孩子,所以我想请你……” “没关系的,既然叫我一声小妹,就不应该跟我客气这些。”我说得淡然。 该是祝福的,你根本不可能挤进他们中间的。可是,心底那种难以忽视的深刻疼痛又是什么? “宇轩大哥,去休息了吧。明天我会好好照顾宁儿姐姐的。不要担心。” “唔……”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空留下一声怅然的长长叹息。 我久久伏在薄薄的门板上,感受着他余留的体温一点点散去。 下一世好不好?请一定让我帮你消除这世的记忆,然后请带着我的守候,与我在下一世相遇好不好?以人的身份。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早点认识,然后开启属于我们的爱情。好不好? 可以吧。 我将脸贴在门上,笑容是未曾有过的幸福。不觉间,一滴晶莹的泪沿着面颊滑落。 “宁儿姐姐,药煎好了。来。”我轻轻扶起床上了无生气的静宁,她冲我歉意地笑,一如从前。仿佛那个下午她的反常只是我的臆想,不说也好,省得大家尴尬。 看她有些迟疑,我轻声安慰:“不烫的,我刚扇凉了,应该正好入口。” 她赧然地瞅我一眼,小声说道:“那个,虽然这个要求是有点太任性了。可是,……我怕苦。” 我听后微微睁大了眼,随后失笑:“这没什么啊。我懂了,我这就去帮你拿糖过来。你等着。” 说着,我转身向门口走去,又突然回头:“对了,那药可以等我回来再喝,但不能倒掉噢。”见她乖乖点头,我这才放心地离开。 “真好啊,有个这么贴心的妹妹照顾着我。”好不容易喂她喝下了药,我只是安静听她的零碎言语。 静宁似乎真的很怕喝药,每次这个时候总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不是让我拿糖,就是想吃隔壁街上的甜点,或者是邻居家熬的香糯甜糖。若是不满足她的要求,她就会罢喝。 “小蝶,在听吗?”她伸手在我眼前晃晃,“你真的是很好啊,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能娶到你?” 我看她一眼,轻声笑道:“就像宇轩大哥那样人吧。我也希望能有个像他爱你这样爱着我的人出现呢。” 静宁呆了一会儿,待我奇怪地从竹简上移开视线迎向她时,她笑得无邪:“那要不我们就当姐妹吧。如果我真有什么不测,就由你替我照顾宇轩 “啪!”竹简落了地,音色清脆。我艰难地开口:“宁儿姐姐,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宇轩大哥听到了,可是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难道你不喜欢你大哥吗?”静宁眨眨眼,视线却越过了我的肩颈。 我警觉得回身,正撞见一脸宠溺地凝视静宁的宇轩。不自在地捡起竹简,我竭力抑住自己的慌乱,从容退场。 生病的静宁很像小孩子,仍是善良而又纯净,却极喜欢撒娇。对我是,对宇轩更是。看着他们在一起亲昵的模样,虽没了先前的撕心裂肺,可是,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每日,我就这样照顾着虚弱的静宁。给她熬药,给她讲属于这副身体的记忆,听她絮絮叨叨着宇轩的生活琐事,这些几乎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四十九日至约就已经近了。可静宁的身体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加虚弱。 第四十八天,师塾休课。我跟宇轩告了假,说是去替亡故的邻居大姐姐扫墓,劳烦他亲自照顾静宁。 他没多说什么,只微笑着让我路上小心。 一切都很顺利。这次,我应该可以在人界停留一年以上。离开之前,我特地到琼田里选了块状似木叶的上好碧玉,打算拿了去给静宁当礼物。 神界的玉,本有愈体强身之效,对她的病多少该是有些帮助的吧。 近日里的平淡相处,不但消减了彼此的尴尬及不和谐,更在我和宇轩之间建立起一种坚韧绵长的情谊。我们的相处开始变的自然而顺畅。 心中仍是会悸动,可我已渐地学会了对自己包容,不去刻意压抑,也不去刻意忽视。注定沦陷,这是从见到他第一面便已知晓的事实。那么,顺其自然便好了。 有的事,强求不得。可当你能真心放下时,它说不定反倒会找上门。 我有这种感觉,当我捏着凝风决俯瞰大地的时候。风,在往好的方向吹了。 “我回来了!”推开门,是种舒适的归属感。 “回来了。”宇轩的目光诡谲,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吗?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努力张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也没给我继续发言的机会,一挥衣袖,转身进了他与静宁的房间。门帘落下,掩住了一室的窃窃私语。 空留下我茫然地立在堂屋正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凝神倾听,却在下一秒钟彻底僵住。 那一瞬间,我就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沁心的凉水,从头湿到脚。心寒。 第一次,我觉得这屋里竟是这么的冷。这人世间,竟是这么的冷。 第4章 往事录(中) “咦?”静宁皱着眉努力咽下苦涩的汤药,却疑惑地微微张大了眼。 “怎么了?有感觉好点吗?”宇轩接过见底的药碗,星目微眯,给了她一个赞赏的微笑。 静宁微仰起头,顺从地让宇轩为自己擦拭嘴角残留的汤渍。 眨眨清澈透亮的幽黑眸子,她笑得捉黠:“你这药啊,可没小蝶妹妹熬得香噢。” “香?”宇轩挑起剑眉,将桌上仍腾着热气的点心喂到她嘴边。 她使劲张大了小嘴,一口咬下,这才一脸满足地继续道:“对啊。不知道为什么,小蝶妹妹熬的汤药里面有一种很吸引人的淡雅香气。” 宇轩耐心地将点心一颗一颗送入她病得苍白的唇间,眼里尽是丝丝缕缕的粘稠宠爱。 “那是种什么样的香气呢?”他问得心不在焉。只要能让她开心,聊的内容又有什么关系呢? “嗯——”静宁细细咀嚼着甜而不腻的精致点心,秀眉微颦,“有点像某种植物的清新感觉。该是什么呢?明明是很熟悉的香气啊,怎么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呢?” “想不出来的话就不要想了。稍微睡一下吧。”看着她慢咽下了最后一颗点心,宇轩将她身上滑落的被子拉高,想要扶她躺下休息。 “人家又不是虚弱到一点力气都没有,才不要整天都这么睡。”静宁不满地噘起嘴,狠狠地瞪他,再瞪。 突然,她那双晶莹的美丽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啊!我知道了!是蓖麻啊!我就说嘛,就是蓖麻那种很淡很淡的馨香。” “蓖麻?”宇轩轻握住她双肩的手僵了一下,始终温柔的眸光里亦多了几分不着痕迹的怀疑与挣扎。 “对啊,我就说我一定想得起来的!”静宁仍是一脸的纯真,找不出丝毫破绽,“前些天我还见小蝶妹妹的袖口上沾了几粒蓖麻种子呢。” 宇轩收紧了眉尖,深邃的紫眸光影交错。终于渐渐消歇,凝为一潭晦暗的浓郁。 隔日,送走前来复诊的大夫,宇轩立在床头长久地沉默。原本闪亮的银发毫无生气地低垂着,如同惆怅的雾般将他沉沉笼罩,不留一丝空隙。 “怎么了吗?”静宁终是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锁着眉猛一下坐直了身子,想要摇醒兀自发呆的宇轩。 然而,这突然地用力狠狠绷断了她身体里岌岌可危的那根弦。 “唔!”刚起了一半,她便受不了地紧压住胸口,软倒回床上。 宇轩急忙伸手扶住她,俊脸上尽是掩饰不了的恣肆担忧。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紫眸里更是深蕴着一种她所未曾见过的情绪——恐惧! 静宁凝视着他,安静地,深刻地,一如他同样深刻的感情。却又是那样的温婉动人。 在唇角轻轻凝出一个浅笑,她缓缓抬手,柔柔抚上他的面颊,不舍地反复描绘着他细致的五官。 那双无暇的星眸中,幸福裹着淡淡的几丝怅然,如水般盈盈流转:“还是到了啊。没关系的,不要担心我。宇轩,答应我。小蝶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宇轩痛苦地合上双眼。摇头,那么艰难。摇头,那么绝然。 “不,我不会的。只有这个,我不能答应你。” 静宁游移于他脸上的小手一僵,难以置信地紧盯着他的眉,他的眼:“为……为什么?你不是……也很喜欢她吗? 见他半晌不语,她不禁莞尔:“不用瞒着我的,其实我早知道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可不是白当的。从你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你对她的情意吗?看到你这些年来的努力,我早已明了了。即使再给我十年的寿命,你也不可能爱上我的吧。已经十二年了吧。够了,有了这些记忆,再转世我也不会寂寞了。” 宇轩抬头迎上她的眸,却被她捂住了正欲开启的唇:“听我说完。欠我的,你早就已经还清了。而小蝶,好不容易,你能够对除‘她’以外的另一个人产生这般感情。你不该压抑的,不该处处顾及我的,放手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宇轩猛一用力,轻易拉开了她的手,又小心地不将她弄疼。 “是的,我承认我对她有些不同寻常的好感。但是,但是——”他竭力压抑着那种几欲将他撕裂地痛苦,声音轻微哽咽,如同受伤的兽般低声咆哮,“你要我怎么去爱一个在你药里下毒的狠心女子呢?”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死命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神力在一瞬间涣散,索影决就这样在我眼前停滞。随后,那画面开始龟裂,零碎,碎成尖锐的银针,一根根直刺入我已痛得麻木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要对他说出那么些识大体的话?为什么她要用着那么纯净的双眸编织谎言?天知道我甚至不清楚凡世的蓖麻能够制出致死的毒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明明,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祝福你们了啊!为什么,我的宁儿姐姐,你要这样对我? 苍天啊,你到底是跟我开了一个什么样的玩笑啊?为什么你竟能狠心到让他终于对我滋生出好感,却又设计我成为杀害他妻子的‘凶手’呢? 凶手?是啊。是我那娇弱纯洁的宁儿姐姐啊。是她残忍地借着我的手杀了自己啊。 恍惚间,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些日子里喂药前,她提出千奇百怪要求时的柔笑模样,掠过了她目光不稳的晶亮闪烁,以及每次饮药时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决绝。 原来,她那表情并不是因着害怕药的苦涩。 原来,她竟是如此机关算尽地经营着自己的那份爱情。 原来,一直一直,在我眼前流逝的,是她用自己的生命锁住一份爱情的甘愿。 原来,我的存在,已经威胁她至此。 我低头,唇角甚至拉不出自嘲的弧度。 整整衣裙,我轻移莲步,入了他们的房间。 直视着床上半卧着的静宁,我目光坦荡:“宁儿姐姐,为什么?” 是的,我不懂。 明明她才是那个享有着他全部注意的人,明明是她一开始就明了了我的心意,明明一直都是她在对我这个情敌展现着温柔及淡然不屑。可是为什么,她还要让宇轩如此误会我?这样两败俱伤的惨烈局面,究竟能给她带来什么? 她微启樱唇,却没有言语,只静静回视着我。 依旧是那么纯真的眼里,竟婉转着几缕骇人的疯狂神色。 “出去。”宇轩语调冰冷,冷淡的言词轻易便为我定罪。此刻,他的关心全部凝聚在虚弱的静宁身上,甚至眼角的余光也不肯施舍于我。 心,仿佛被猛兽血淋淋地撕去了一大块。我却一脸麻木地恍若未闻,依旧逼视着她眼底深藏的浓稠恨意:“为什么?” 我绝不相信她的彻骨仇恨仅是因为发现了宇轩对我那几分若有似无的好感,或者可以说,她分明是一开始便知晓了那种缥缈的情愫。而对于这一切,她根本无需紧张。既然宇轩心中早已有个连她都不能取代的“她”的话。 那个午后,她突来的反常举动,必然有我所不清楚的隐情。那,恐怕才是这一切的关键。 “什么为什么?我……”她终于硬起了嗓音,艰难地开口,却没来得及为逃避的言辞画上圆满的句点。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自她口中喷薄而出,是那样鲜亮的色泽,霎时便晃花了我的双眼。 一时间,血光肆虐,弥散,直至染红了我的整个视野。 我只闻得到周遭缓缓腾起的腥甜气息,那么浓烈,仿佛无尽的汹涌海水,拉了我在其中狠狠溺毙。 然后,耳畔开始有了声音的流动。那是宇轩慌乱绝望地呼喊,还有她强忍痛苦地柔声安抚。 终于,一道幽光从那片血色中穿透。是她的挑衅,也是她的炫耀。 是的,她赢了。赢得彻底。 即使宇轩未曾爱过她,至少在此生,她也得到了这个男子的全部。 为了成全自己的爱情,她轻易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她轻易便扼杀掉了一个男子爱人的能力,她也同样轻易地狠狠践踏了我的隐忍及祝福。 是啊,她赢了。 当着我狠心放下一切的时候,当着我情愿守护他们爱情的时候,当着我沉浸于对下一世美妙的幻想中的时候,当着这世间的情意如春花般在我心中烂漫的时候。 瞬间凋零的是,我的心,宇轩的情。 “你走吧,我不想更恨你一些。” 呵呵,竟然已经是恨了吗?我终于失笑,继而笑声越来越清越,响彻云霄。 我的颊,依然是一片幽凉的干爽。唯有心在滴血。 在我眼前,嘀嗒,嘀嗒,嘀嗒。 那么鲜红的颜色,仿佛蕴着无尽魔力,让我移不开视线,甘心沉沦。 数年后,金叶翻飞,枫林如血。在人迹罕至的钟鸣山脚下,一处遗世独立的孤坟旁,那具昂藏却饱含着悲伤的尸体安静地趴伏着。 我长久地伫立在他的旁边,透过他的躯体凝视着他依旧英俊的容颜,用我独一无二的金色眸子将他的轮廓深深烙在我的心底。 可是,我爱的人啊,你的形容何时竟已如此憔悴? 看着他的灵魂自其中一点一滴地抽离,我微笑,不带丝毫温度。或许期待还是有的,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伸手一挥,趁他的灵魂还没来得及醒悟,我便已扫除那些属于他的疼痛记忆。 秋风骤起,卷起漫天飞叶,也带走了他飘忽的洁净灵魂。 来世再见吧。 遗下那枚当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美玉。我转身,甘心被一片浓郁的血色枫叶所吞没。 “杏儿,我想再入轮回。”立在紫阳山顶,我的视线茫然,远远迷失在永远明亮的天色中。 “……”身边的人是长久的沉默,从清风的细微鼓动中我已感觉出她的挣扎,“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的话……我陪你。” 我侧头看她,诧异地微微张大了眼。随后凉风拂过,抚平了心中起伏的惆怅,只余下释然的微笑。 杏儿微红了脸色,作势轻咳两声:“不过你得要负责做好完美的保护罩,以保护我们的神体至少百年无碍。” 这的确不是能轻易办到的事。而她知道的,我做得到。 勾起一丝淡然的笑痕,我以金色的双眸迎战天边刺目的炽光:“当然。” “还有,……谢谢。” 到底经历了多少次轮回,我早已忘却了。可是一起转世的那种幸福,我和杏儿却始终一起分享。那些共同领悟的生生死死,是自出生以来我们最为充实快乐的回忆。它们存在,并且将我们的感情拉扯得无限绵长。 然而我没再遇见宇轩,那个我所钟爱的男子。甚至是上官静宁。他们,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我也渐渐遗忘了自己转生的目的,渐渐沉溺在与杏儿一起享受过程的美好中。 那种美好,一扫神界边缘的清寂。我们可以放声哭,放声笑,大胆地放任自己的感情如潮水般肆虐。在世人们岌岌于用谎言来保护自己的时候,我们毫不畏惧地将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真实彻底暴露在这个有着黑白交替的世界。 这里,是我们的自由。 “杏儿!杏儿!等长大了,我们就一起浪迹天涯!”那时我还是小女孩的模样。立在迎风的巨大礁石上,我恣肆地笑着。 “带着我们所有的记忆去制造新的记忆吗?”杏儿也很兴奋,欢笑着大声回应着我,欲压下海风狂暴的呼啸。 “没错!”我用力展开双臂,目光坚定。清脆的嗓音在风声中铿锵有力,果敢无畏。 是理想,美好的奢望。 命运的残忍,在于它总是将一切定格在最幸福最完美的一刻。然后,它生锈的齿轮冷笑着咬上对应的弦。那种压抑的吱嘎声便引着无力抗拒的人,甚至神一步步走向幻灭。 该来的,终归要来。即使刻意遗忘,即使拼命逃避。 那一刻,当我金色的瞳仁里映出他深邃的紫眸时,我终于明了。 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挣扎,我也终究逃不开宿命的纠缠。 那么轻易地,几乎就只是想相见的瞬间,我绷紧的心弦已为他而颤动。 注定地,沦陷。 周遭人潮汹涌,杏儿却是乐在其中,兴奋地随着人群挤向街道中央行进的神台。今日,是六月初六,送花神的日子。 虽然已在尘世打滚多年,杏儿非但没有丝毫厌倦,反而愈加喜欢人世间诸多有趣的仪式。呆在这里的杏儿,眼里渐渐流露出在神界居住时我所不曾得见的生动。 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她该是属于这里的,她该是属于人间的。因为她有着充沛的情感,因为她有着丰盛的怜悯。然而在神界,太过轻易的情感流露是懦弱的表现。于是,我记忆中的杏儿总是倔强地抿着唇,一脸坚忍。但是现在,她虽不至于全然表露自我,我却已很少见她紧抿双唇了。 不过,凡事皆有其两面性。长久地呆在人间自然也有些不好的地方。比如,现在。 “杏儿,等等!不要再往前挤了!”我一边努力排开身边混乱的肢体,一边竭力大喊着想引起她的注意。然而人毕竟还是太多,沸腾的喧嚣几乎淹没了我的呼喊。甚至下一秒,它已直接淹没了原本近在咫尺的杏儿。 “不要管我!你先回去好了!一会儿我会自己回家!”远远地,传来杏儿兴致未减地回应。 我呆了呆,叹口气。没了密不透风的顾忌,她现在倒真的是有些不知轻重了。 算了,还是先回去吧。看着裹着杏儿的人潮远去,我百无聊赖地转身,却猛然撞入一双黑色的眸子。 那种透亮纯真的色泽。我惊讶得立刻伸出双手捂了嘴。天!不可能的!她是……难道她竟然真的是……? 那女子的视线穿透人群,直直迎上我的目光。几分挑衅,继而染上几缕不甘的疯狂。身形一动,她灵巧地闪身进入一条冷清的小巷。我几乎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便已自作主张地跟了去。 她动作干净轻盈,引着我在迷宫似的小巷子里不断穿梭。似乎丝毫不担心我会放弃这种毫无头绪的追逐,她只顾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飞快地点水掠花。 忽然,她纤细的身影转入前方一条更加昏暗的巷子里,我紧随着冲进去,却不见了刚才始终不离视线的身形。不死心地沿着巷子寻去,然而入目的只有一堵厚实的高墙。 莫非,她从这儿跳过去了?那又何必这么辛苦的引我过来?不解地摊摊手,我无力地转身,打算打道回府,却意外地遇上一双曾经是那么熟悉的紫眸。 在他的身旁略后,亭亭立着适才从我眼前消失的女子。此刻,我终于可以彻底确定她的身份——上官静宁。 宇轩一袭紫金长袍,依旧那么优雅,那么温文,然而在他平静无害的俊颜下,是遮掩不住的夺目锋芒。当初是那么的压抑着,现今虽内敛依旧,那锋芒却是止不住地隐隐向着四周辐射着。 他眼中那含着淡淡嘲讽的笑意,在对上我金色的双眸时,突然古怪地泯灭了。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眼神紧盯着我,却是低声对他身旁的女子道:“宁儿,你早就知道了。” 这是肯定句。虽然语气云淡风轻,但竟让静宁瞬间煞白了脸色。 她低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至其泛出死灰般的白。对他看似柔和的气质,她深深流露出令人费解的敬畏。 我不解,疑惑他们此时的互动。即使只有单方面的爱恋,也不该是这样的气氛啊。 他似看出了我的困惑,轻笑着一挑眉:“好久不见了,小蝶妹妹。请容我重新介绍。宁儿,我的随身护卫。” 语毕,他敛神走上前来,一双魔魅的紫眸深深锁住我:“我很高兴能以端木紫辉•宇轩的身份,再次见到你,小蝶。” 端木紫辉?很耳熟啊,到底是在哪儿听过呢?我忽略了他意味深长的“再次”,只低了头,专注于搜寻自己不甚清明的记忆。 端木紫辉!我难以置信地猛抬起头,我怎么可能忘记?天!是神之皇一族的姓氏!他叫端木紫辉•宇轩。也就是说,他是神界的皇子! 看着我瞪得大大的金色眸子,他忍不住加深了唇角的笑痕:“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那么好。”他正正衣冠,适才的闲散一扫而空,只余下一脸极具距离感的冷漠与严肃,“神帝座下,第七皇子端木紫辉•宇轩谨呈圣谕,捉拿私入凡尘的半神孟蝶与赵杏儿。犯神孟蝶,还不快快领旨,随我入圣殿里领罪谢恩?” 再见深埋于我心底的他,惊闻他高贵的真实身份,甚至发现他并未被消去记忆的事实……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陷入一团难解的混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会被轻易蒙蔽,以至遗忘了神界的真实。 凝着他故作生冷的面部线条,我眼里缓缓聚起晶莹的浅笑:“哦?是吗?那如果小神拒捕的话,是否会给皇子殿下带来很大麻烦呢?” 他饶有兴致地看我一眼,忍不住仰天大笑,却仍是掩不住眉宇间深蕴的淡然忧怅:“不错,不错,我的确没看错人。好一个聪慧的女子。” “殿下过誉了。小神不过是略晓上神们脾性而已。”我低眉敛目,盈盈一鞠。 那些为着一己私欲而整日蝇营狗苟的上神们,又何曾注意过如我与杏儿这般被遗弃的禁忌之子呢?在他们眼里,我们是耻辱,更是连蝼蚁都不如的诡异生物。可戴着虚伪的慈悲面具,他们却不得将我们如同垃圾般随意丢弃,只得将我们远远流放在一片死寂的神界边缘,任凭自生自灭。 “小蝶。”他专注地凝视着我,目光如水。那种深情,让我甘愿在其中深深溺毙。 一时风云流转,我仿佛又回到了与他初遇的那一世,回到那个与他隔着门板交谈的夜。周遭的清幽气息暧昧浮动,温暖潮湿,如沐浴着阳光的细雨。我根本无力动弹。 “你愿意跟我走吗?” 推开门,就见杏儿一脸灿烂地迎了上来。 她热情地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小蝶,你听我说噢!今天那些个扮花神的女孩子好漂亮呢!人又多,很热闹啊!那种气氛真好!你没去实在是可惜了,后来还有集市呢!有很多好吃的。不过为了安慰你,我买了你最喜欢的豆腐脑噢!这会儿正……” “别说了。”轻声打断她的话,我淡淡抽离了被她环住的手臂,目光是毫无温度的清冷。 “怎……怎么了?”杏儿极力掩饰着眼里的受伤,只尽心地传达着自己的担忧。良久,她终于低下了头:“果然……你还是不喜欢吗?那好吧,我不会再撇下你一个人乱跑了。是我错了,这……总行了吧。”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我死死盯住她胡乱垂在胸前的茶色卷发,眼睛灼烧似的疼痛,“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宇轩他,……我终于找到他了。 “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来,用力摇着,目光是绝望地惊恐,“不,不,这不是真的!我不要这样!” 痛苦地闭上眼,我的语调是那么温柔。真的,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残忍的万千柔情:“是真的。或者正确地说,是他来找我的。他甚至没有忘记我。” “杏儿,我决定了,我要跟他走。我几乎都以为我们无缘了,可是这一世,我终于又找到他了。我一定不会再放手了。”我听见自己清澈的嗓音,其中饱含着坚不可摧的决绝。 “可是……你要放弃我们的约定了吗?他真的,那么重要吗?”杏儿的声音有些哽咽,还在竭力抗拒着近在眼前的分离。 我们的约定。是啊,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遍这人世间,要一起看尽这尘世的沧海桑田。那时的我们,那么的狂傲并幸福着;那时的我们,相信我们是可以永远的。 甫一出生便缺失的温情与关怀,我们誓言要用彼此的关怀狠狠补足,甚至加倍给予。眼见着那么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我却终是逃不出他的致命吸引力。如同飞蛾,究竟挣脱不了无畏扑火的命运。 盛极一时的幻梦如一树繁花,冷风过境,瞬间凋零。可就连零落的刹那都如此绝美。飞花盈空,化为一场更为壮观的怒放。 “没错。”我淡定地对上她的琥珀色的清澈双眸,声音是一如往日的坚决,毫无转寰。 “那你走吧。”杏儿微搭下眼帘,遮起了莹润的眸子,用力抿紧双唇,“不要再回来了。” 我轻易地看穿了她的疼痛,她的逞强,却残忍地无言转身。 站在门前,轻抚着古木狰狞的肌理,我头也不回地淡淡开口:“你放在紫阳山中的神体,我会好好看护的。” 她亦倔强地不再回话。 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却闻到了空气里轻快流转的咸湿气息。 可我终究还是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那间屋子,那间陪伴了我们不知多少世的山间小屋。每一次,即使转世的地点不同,我们也约定在那里重聚。 我对自己说我没有做错,我对自己说这种牺牲是必要的,我对自己说我是绝对不会后悔的。因为我的爱在那个人身上,因为这种爱几乎将我焚化。我是如此地甘愿,如此地奋不顾身。所以,我是真的不会后悔的。 最后一眼,我站在山下回视,同时告诫着这样的自己。 然而,那一眼,竟是永诀。那一别,隔的竟是五千年的苍茫。 第5章 往事录(下) 珑亭,碧台,水楼,玉阁,飞花,流莺,皆是笼罩在一片缓缓荡漾的柔光之下。原本美得不真实的物,便忽而生动起来,似是被注入了鲜活的灵魂。 宁静闲和的气息幽然浮动,满园繁盛的娇花淡淡招展,偶有眉眼温厚的侍女们安静来去。虽是清雅过余,而繁华不足,但点滴间已尽显皇室的高贵及威严。 这里,便是宇轩所居的逸贤宫。 放下手中久久未曾翻动一页的古旧典籍,我只觉得疲惫。深刻的疲惫,累得心脏都懒得再跳动了。 说起来,神该是不需要心跳的吧。用以维持脆弱生命的心跳,不是凡人的专利吗?然而,胸腔的震动任是淡定而毋庸置疑地存在着。这又是为何呢?分明是不老不死的躯体,却固执地用这种稀微地搏动来予以证明。 莫非在神的内心,亦是不着痕迹地惶恐着。惶恐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拥有一朝尽失,惶恐着自己睥睨世间的永恒灰飞烟灭,惶恐着某日幡然醒悟,发觉自己的灵魂也不过是一场浮云变换。 如同幸福。就在你以为能够掌握的瞬间,摊开手,不过是刺目的苍白。 真是不习惯啊。是在人界呆太久了吗?我竟开始不习惯这里看不清时间流动的虚无之感,开始不习惯这里感受不到阳光温暖的冷漠无助。 我抬头,金色的眸子迎向具有同样光泽的巨大火球。 它似乎永远停驻在这里,自我有记忆以来,就尽忠职守地挥洒着自己的生命。不眠不休。贯穿过去与未来。整个神界也就没日没夜地沉浸在它泛着金光的白亮中,在世人眼里渐渐变得圣洁无比。 可是如此的圣洁,亦不过是种自欺。它却是给了神无尽的恩宠。慈悲地纵容着这种自欺,也帮着他们欺骗尘世的虚妄人类。 清风掠过,扬起我紫罗兰色的细柔长发,舒适的触感。然而我仍是不禁打了个寒颤。那风,冰冷噬骨。 有了那圣洁光芒的恩宠又如何?那种属于生命的热,它不依旧是全部给了晦暗的尘世。 或许,这种永恒的光亮才是种罪赎。高傲的神啊,竟丝毫没有这种自觉。始终沉溺于它所营造的幻境中,醉生梦死。 “这个,”一串精美绝伦的水晶手链垂到我眼前,光彩流转,“换你现在的想法。” 我回头,毫不意外地遇上宇轩含笑的紫眸。仍是这种令人安心的温和。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然而下一秒,游移于肌肤的些微刺痛唤醒了我。尽管竭力压抑,他仍是拥有着如兽般尖锐的锋芒。 他,是神界的皇子。 “小神参见殿下。”我微微福身,语调清冷。如水,将血液里奋力躁动的热情深深掩埋。 他收起了恍若隔世的儒雅,面无表情地拧紧了剑眉,沉默地拉起我的手,将那水晶链子系在我腕上。 我没挣扎,静静看他动作,心里有细微的感动在轻轻跳跃。 秀发再次被风扬起,我原本冰凉的指尖却因着他手中的热度渐渐温暖起来。 真奇妙的矛盾情愫。 本以为自己的双眸已经足够透彻,可当面对爱情的时候它仍是不可避免地蒙了尘。原本清朗坦荡的心境也随之模糊了起来。这怎能不叫人迷惑呢?当初离开杏儿时的那份决然不知不觉间便消匿了踪影,当初那么坚定的爱恋亦因着剧烈的靠近渐渐不确定了起来。 我发现了自己的恐惧,却无能为力。 分明是如此的爱恋着啊。为何要强迫自己将这种感情悄然隐藏?为何不愿让他知道他在自己心中那独一无二的位置?难道真的只是不忍自己的沦陷?或者,该是那份无法掌控的未知让我裹足不前了吧。 爱情,实在是种很自私的东西啊。有的时候,它自私到容不下第三者;而更有时候,它甚至自私到仅愿独自承受。 或许我真的是个自私到无以复加的神了吧,竟已怯懦到宁愿将这份爱私藏。 “小蝶,在我面前时,摘下你的面纱好吗?”他问得恳切,甚至是卑微的。 这让我心中不由得狠狠一颤。 “可是,这是我居住在神界时所必须遵守的约定不是吗?”我低眉,有些心疼他眼中的淡淡忧伤。 “唉,到底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再次对我敞开心扉呢?”他转身,背对着我负手而立。华丽的光亮笼罩着他,却穿不透紧紧裹住他的莫名惆怅。 强迫自己拉回了视线,我死死盯住自己空洞的苍白手心。掌纹轻浅,亦是繁杂。注定颇多磨难。可那些磨难之后呢?是欣然微笑,还是只得 一场空梦?我看见自己的手在轻颤,那么明显的不安。可到底又在不安些什么呢? 我本来是那么天真地以为着。我以为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了,我以为只要我还拥有爱他的那份热情就好了,我以为幸福是可经由努力获取的,我以为他终有一天会爱上我的。然而我从没设想过自己竟会退缩。现在的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杏儿,难道这次,我真的是做错了吗? “原来你在这儿啊。”冷冽的语调,音色却是清澈美好。 “……静宁。真巧。”我有些恍惚,轻倚着走廊上暗红的柱子。那面上金缕浮动,是细细描绘的奇珍异兽。模样狰狞,栩栩如生。 “宇……主人他出去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有话要对你说。”她紧盯着我,目光狠绝,仿佛下一刻就会将我生吞入腹。忽而又黯了下去,美丽的美眸竟染上了几抹无奈。 “但是我不想听。” 这里真的很冷。风,空气,甚至衣袂带起的飘逸。 我知道我正陷入一种深切并且清晰的地怀念。我怀念着拥有昼夜交替的人间,怀念着为我而流泪的杏儿,怀念着我们的誓言,甚至怀念那木门上的诡丽纹路。 她一把拉住正欲转身离开的我。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不由自主地作出了反应。在她还没能制住我时,我一个轻巧地移动,精准地闪过了她的力道。 她难掩一丝惊讶,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竟是轻笑出声:“果然。看来你一直是深藏不露啊。” 我连眉角都不曾掀动,懒得搭理她的冷嘲热讽。 即使时间可以冲刷一切,可再见时,当初那种几乎让我窒息的心痛仍是狠狠撼动着我。何况,我现在的心绪,真的很乱。 为何遵循着自己的心意到了这里,却又不觉陷入到更深的困顿中了呢? “你认为你现在在干什么!”见我干脆地离开,她终于忍不住大喊出声。 “我的事,不用你管。”头也不回,我还是听出了自己语调中的一丝牵强。 对她,我恨不起来。便只能漠视。 下一秒,她已无声地落到我身前。 深深地看我一眼,只一眼,她却是咬着牙移开了目光:“本来,我一直是尽可能地说服宇……主人不要去找你的。因为我知道,一旦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无论他有再大的野心,无论他多么地想要得到‘那个’,他一定会犹豫,甚至可能放弃几乎已经垂成的计划。他,一定无法如自己所想的——利用你。” 我听到了什么?利用?她终于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你该是记得的吧,当初你的对他施的那个洗心决。那么强的神力,连他都不得不惊讶。他以为,只要能得到你的力量,那个计划就绝对是马到功成。那个他为之而隐忍了那么多年计划,也就是自那个时候启动的。他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并且为此作好了万全的准备。接着便只需寻到你,利用你对他的感情令你屈从于他,然后帮他取得‘那个’。”她说得尽兴,看似纯真的黑眸里聚集起了点点亮光,那么眩目。 “虽然努力了那么久,但那终究也只能是个计划了。”她收回茫远的视线,深深探入我金色的瞳眸,笑得酸楚,“还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妖魅呵!就是这双金子般独一无二的眸子,这简直就是恶魔的眼睛!就是这样,只要知道了你的身份,他就绝对不可能狠得下心来利用你。” 她的话,难道失足陷落的并不止我一个?我知道自己离当初苦苦追寻的答案已近在咫尺,只要再一点,再一点,一切的谜底就会展现在我眼前!可是我的心,竟然选在这时退缩。 “够——”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即将冲破喉咙的逃避,她已径自将那叙述继续了下去。如此决绝凛冽的气势,我又如何能逃得掉?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那一世的你,明明只是个注定得不到完整幸福的可悲女子,我却用尽心机将你逼上了绝路。你曾为此恨过我吧,恨我这样子践踏你的感情。可是你知道吗?其实你最该恨的是你自己!一切都是因为你那双金色的眸子!” “你或许认为这很可笑吧,但当时,就在那个午后,我却是真的在恐惧,恐惧到我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为什么你要出现呢?为什么!为了他,为了他的野心,我甚至甘愿顶下弑神的罪状,甘愿被剥了神力在世间轮回。而你呢?你到底为他做过什么?为什么你就连那一世虚妄的幸福都不让给我呢?为什么?你说啊!呜——” 静宁紧紧攥住我的衣襟,泪水如雨般洒下,咸湿哀伤的气息是那么浓稠的将我与她层层笼住。那个瞬间,我似乎能了解到些什么,例如为何我始终无法恨她。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我便已感受到她的疼痛,她的不甘,她咬牙呵护那场幻梦时泪欲溃堤的幸福。原来我们竟是如此相似,同样是贪恋情爱而不能自己的女子。 良久,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刚刚的痛哭大概耗尽了她的力气,此时,她的表情是祥和。 “宇……轩,他答应了要下到凡界陪我一世,这也是我当时唯一的要求。我是那么强烈的渴求着他,即使是一场梦也好。而他,也甘愿放下自己的记忆,以人类的身份为我努力一次,努力让自己爱上我。可是,”她淡淡地看我一眼,虚弱,亦是干净透彻,“他却依然记得你。即使你只是寄居于人类的躯体,即使你隐藏了属于自己的一切气息。他却依然在毫无自觉的时候就认出了你。而我,还傻傻地以为他是可以爱上别人的。除了那双金色眸子的主人,他还是可以爱的。直到那个午后,我看到了你那双属于人类的黑眸里金光一点一滴的涌现,甚至掩住了原本得幽黑。” 我只能用手轻轻抚慰着她纤弱的脊背,心情是复杂的。可之前死死缠绕的心结却终于有了些微松动。有光,正在丝丝缕缕的渗入。 她轻轻地阖上眼,眉目如画,精美圣洁。然后她的唇上缓缓浮起一抹浅笑:“我真的很傻是不是?本来已唾手可得的幸福,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甘心放弃。于是很轻易地,我将自己放逐了,让自己沉醉在享受掠夺的疯狂中。既然我得不到,那么就毁了他吧,就让他不能再爱了吧。” “于是,我设了那个局。牺牲我与他未来的数万个朝朝暮暮,押上我对他永世累积的爱情,赌他无垢的善良会因着内疚留下来。这样的话,至少那一世,他该会彻底的属于我。然而我还是输了,输得彻底。” “你知道吗?在那世,当我死了以后,我的灵魂却不舍离去,只整日跟随着他。可是他呢?他在我眼前,碰不到,摸不着,依旧让我的心撕裂一般的疼痛着。你离开之后,他只会没日没夜地醉生梦死,拼尽一切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然而即使在梦中,他呼唤的,呢喃的,却仍是你的名字。他反复地问着,小蝶,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然后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再出去寻酒,再一次死命地灌醉自己。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彻底醒悟。我也终于知道,无论自己再做出怎样的努力,他都不可能用那种眼神看我一眼,不可能那样的为我施舍哪怕一点的心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听完她深深压在心底的晦涩感情,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柔弱的双手。 是一样的冰冷啊。可是握在一起的话,终是会渐渐暖起来的吧。虽然很慢很慢,可那应该不只是奢望吧。 “因为我讨厌你的反复!我真的很讨厌你!”她狠狠抽出了自己的右手,高高扬起,却终于只是无力的软了下来,“你明明早就已经爱上他了。别想否认!你以为我可能看不出来吗?或许陷入爱情泥沼的宇轩会对你的行为感到迷惑。可是我,始终那样爱着他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看他时的那种眼神的含义?” “说啊你,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你明明是爱他的不是吗?难道看着他痛苦会让你这么开心吗?你给我说啊!” “我……不知道……”张张嘴,心中涌动的感情太多,太难以承受,我一时间竟无法再有言语。 或许是被我眼里的茫然与哀伤震动了,她紧紧抓住我衣袖的手慢慢松开了,眼神也渐渐软化了下来。 这是她的妥协,我轻易便捕捉到了。是啊,为了深爱的人,她竟能妥协至此。 “你——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纤细的身影渐渐融入前方不断动荡的盈盈白光里。是那样决绝的女子啊。如同她的爱。爱得深刻,完全不留余地。即使被伤得体无完肤,依然执著地要让所爱的人获得幸福。 勾出一抹苦涩的自嘲,这一瞬间,我深深地厌恶着自己。我的爱,是如此自私,自私到碰上一丁点儿的不安,就懦弱地将自己的情感束缚,用“爱情是一个人的事”这种话催眠着自己。 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跟她争?又有什么资格去恨当初的她呢? 罢了,放手吧。 即使不安,即使对未来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就放手好好爱一次吧!就算没有未来,就算如烟花般短暂,我也只要那绚极一时的华美。 我要做一只真真正正的蝶,轰轰烈烈地扑进火里。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是女子雍容清丽的嗓音。那样的纯粹,即便是神也不禁恍惚。然而此时,那音色里却深蕴着强烈的怒气,几乎不稳。 “当然。我知道这可能会令她陷入危险。但是,”男子的声音温文,如玉般的质地,可余音折转间仍是掩不住的凌厉,“我爱她。” 他非常清楚这个女子令神都无远弗如的狠绝。当初答应她,是因着她的智慧,她高贵的身份,更因为这是父王亲手赐予的礼物。不好好“珍惜”,岂不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好意? “呵,爱?你以为现在的你还有权利说这个字吗?”女子的愤怒一再上扬,却依然不忘维持良好的礼仪,“难道你不知道那个计划有多可怕吗?难道你真的要她为此而献出永世的生命吗?” 男子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当然知道,他也有绝对的把握保她的周全。这些年的韬光养晦可不是白做的。问题是,眼前这个女子,太过聒噪。 虽然他不清楚她多年来在父王身边的苦心经营究竟是为了什么,甚至对此,他是乐见其成的。然而他也绝对不允许她爬到自己的头顶上颐指气使,即使她是小蝶的生母也不行。 想到小蝶,他眼底闪过一丝宠溺,一丝无奈。小蝶啊,你究竟要让我等到何时? 良久,他终于开口,语调是一贯的平稳:“母妃,我只能这么说。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可是我却赌不起!唯独她,我绝对不能让她受到丝毫伤害,甚至是陷入可能的危险。 女子在昏暗中微微眯起了精心妆点的眸,这位皇子太过冷静敏锐,恐怕他是不愿再甘愿为自己控制了。好。既然你这么坚决,那么,我就成全你的痴情好了。 女子唇角漾出一缕若有似无的笑痕:“那么,记住你的话。你要保护我的女儿不受到任何伤害,就算你死。” 见她如此突兀的转变,男子不由得微微皱眉。不明了她心中的计较,仍是升起了警惕之心。她的手段,他见过不只一次。那样的阴狠,他亦禁不住心中发毛。看来,她是不会让他轻易过关的。 女子见他沉思,眸光不觉隐约而闪烁。 注意到她的凝视,男子终于回神,儒雅地施礼:“谢母妃。儿臣定当全力保护小蝶的安全。儿臣告退。” 看来这些日子,该要派个信得过的御史待在小蝶身边了,免得这傲慢狠毒的女神从中破坏。 看着他颀长俊秀的身影远去,阴影中绝美的女子缓缓起身。她美丽的眸子中光影交错,饱满的红唇邪恶地微抿着。 颠覆神界的事还可从长计议,可这枚危险的棋子,是不能再留了。 “小蝶,你怎么没用晚膳?”他推门而入,轩昂地立在桌前,俊朗的眉心却因为桌上不曾动过的菜肴微微拧起。 久久地,我只是低头,双颊亦因着他无言的凝视而越发热烫。 你还挣扎些什么呢?坦白地面对自己的感情吧。记起当初你任性抛下杏儿时的无悔,记起你在走廊上下定的决心,然后,大声地对他说出你的选择吧! 深深地吸气,我抬头迎上他深邃的眸光,依然是那么轻易地令我颤动。是的,你已经无路可退了!没了当初的顾忌,至少这次,你要勇敢地争取自己的爱情! 即使会后悔,也千万不要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那是因为……我在等你。” 以前只是那么单纯的爱着他,即使得不到回应,只要呆在他身边就已是幸福无边。然而从何时开始,这种感情竟已累积到如此醇厚,竟已激烈到让我心生畏惧。 从没想过,那么简单的三个字,竟是如此的难以开口。从没想过,将深埋的情意传达给他,竟需要如此的勇气。 “是吗?”他细细端详着我,似拥有无尽暗涛汹涌的紫眸里此时格外的平静,也格外的令人安心,“刚好,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呢。” “咦?”我疑惑地偏头,心中紧绷的弦也不由得一松。 他不答反笑,径自坐下,斟了杯水果酿给自己。一双紫眸因着这笑显得分外醉人。而他的音色,一如我久远却清晰的记忆,温润得如同光里的柔波。 “小蝶,你还记得吗?那一世的我曾对你说过,虽然我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你在街边挨冻的可怜模样,但我却仍笃信那不是我们相遇的真实场景。我感觉到的你,是那么快乐地在奔跑着。”他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精巧酒杯,指尖温厚有力,“那时,你是对我施了幻忆决吧。所以,我只捕捉得到一点隐约的影像。直到回到神界以后,我终于清晰地记起了当时的一切。” “你与那个女孩子追逐着奔向河边,那么纯真无垢的笑颜,你不知道那场面给了我多大的震撼。你就像光,穿透了我眼前沉沉堆积的阴霾。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自己为人的意义。” “我本是被封了所有关于神界的记忆才得以允许转世的。虽然我遇到了宁儿,虽然她让我感到了无比的亲切,但是我却始终无法让自己对她产生爱情。当时的我是受到一种强大精神力的引导,才与她结合的。有个声音不停地对我说,这是你欠她的,你必须得这样。然而那一日,那一个瞬间,我第一次反抗了那个声音,第一次为自己作出了决定。”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躁动,却又惶恐着你会否觉得我的举动太过唐突。可在我厘清这一团乱之前,我的身体已经自发地向你走去,。然后,你撞入了我的怀里。那一刹那,我几乎以为,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到他英挺的身影在我眼前渐渐晕散开来。先前的慌乱渐地趋于平和,先前的惊恐不定也化为了暖暖的温馨。 “可是你知道吗?那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在更久以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了。”他优雅地晃动着杯里琥珀色的液体,紫眸里是一片迷幻的氤氲,“那时我刚接了父王的谕旨。嗯,怎么说呢?当时的心情很复杂呢。边想着,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圣殿的后花园里……” 他忽然转头看我,唇间挂着淡淡的笑容。或许是这笑迷惑了我,或许在我心中亦期待着这一刻。他伸手,竟轻而易举地取下我的面纱。 “我看到一名身着无暇雪裙的女子,她立在一株开得绚烂的海棠前,双肩轻颤着,分明已是满面泪痕,却仍固执得死命咬着唇。她因着一片花瓣抬了眼,目光落在那树繁盛的花朵上,良久,竟缓缓勾出一抹笑。”爱恋地抚上我细致的眉,他眼里含着温暖的柔情,“那一刻,看着她眸里淡淡溢出的金色光芒,我只觉得心疼。呵,从未有过的体验呢,几乎让我无法动弹。等到终于回过神时,那抹身影却早已不知去向。” “当时的我尚且年浅,无法领悟其间的情感。可是现在想来,或许就是那时,我已——” “不要说了!”我终于抑制不住地伸出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眼泪早已决堤,还是那种咸湿的味道。可是明明该是哀伤的气息,为何此时的我却闻到了其间流转的甜腻幸福? “不要说了,宇轩。” 他紫眸里的惊讶逐渐散去,随之是了然的淡淡笑意。 “我爱你。” 那么深刻的感情,压得我的心都疼了。此刻,它却恍若长了翅膀,轻盈地载着我飞向幸福的彼岸。 我放开了手,踮起脚尖以唇触上他的柔软。那种温柔,让人窒息,让人心甘情愿的沉醉。 时间不再具备任何意义。我只能绝望地溺毙在那种源源不绝的甜美中。 就在我恍恍惚惚快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的唇靠在了我的耳畔,吐出那么轻柔的声音,仿佛我是这世上他最珍视的宝物。 “我也爱你。” 原来,这才是我宁可舍弃与杏儿多年的情谊,也要拼命追寻的东西。 这一刻,我终于明了。不必自欺,我绝对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爱他。 他爱我。 这就已经是全世界了。 一卷古书,一盏香茗,浅浅的书香裹着浓浓的茶香,入鼻已是沁脾的清新醉人。 高贵的身份并不代表清闲,相反,宇轩每日皆是相当忙碌。因此,大多时候我便是如此度过。孤单多少会有,可也不至难以忍受。 犹记得在那简朴却舒适的山间小屋,每每闲来无事,我便捧了书卷在院子里细细翻阅,杏儿则泡好茶放在石桌上,自己拿了针线坐我身边,或刺绣,或缝衣。不需要过多的交谈,仅是如此相傍而坐,便已觉得心中安宁,无甚所求。 然而,那样的淡薄而绵长的幸福,终是敌不过这突来的汹涌激荡。 我想我始终是清楚的,在自己灵魂的某个角落,一直在等待着那次的邂逅,等待着一次彻底而决裂地绽放。至于之后是憔悴陨落,或是尘化湮灭,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这一刻,我又想起了杏儿,想起了她娇艳的笑靥,竟是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她呢?仍在用泪水控诉我的无情吗?抑或如我一般,对着袅袅升起的白烟,忆起曾有的温情,笑容绝美却是落寞。 “请问,这位可是孟蝶小姐?”伴着娇柔含笑的嗓音,一只如玉的纤手轻巧地压住了欲翻的书页。 “你是……”条件反射地刚要抬头,我却无意间捕捉到她指尖的奇异姿势。 神迷决!来不及收回那一瞬的震惊,我的身体已自主地动作。敏捷地一阖书卷,利用延迟的几秒时间,我稳稳落在了距她三丈的位置,扬起头与之对峙。 “呵呵,回来吧,紫柔。我不是说过吗?小蝶哪可能这么不小心?” 着一身浅紫御女服的清秀女子微微躬身,恭敬地站到说话者的身后。来者穿一袭样式繁复的华美衣裙,却丝毫不显庸俗,反而衬出其矜持冷然的高贵气质,更显出那绝世容颜如星子般的闪亮与遥不可及。 当目光触及到那张脸时,我却是猛然僵住。仿佛在阴寒的初春被人生生泼下一盆冰水。那种冷,深入肌骨。 “听不懂吗?我根本就不爱铁无尘,他不过是个太过刚好的存在。” 是的,我宁可自己听不懂!怎么会?她不爱无尘,她不爱我的父亲!那我呢?我又算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而你,则是意外。”如回应我般,那宛如天籁的声音温柔地继续,我甚至可以听出其间优雅的笑意,“小蝶,你知道吗?你实在让我很为难呢。你不该出现的,从一开始就不该的。你也知道的不是吗?我是贵妃啊,这般高贵的身份,岂容得下你这样的污点来呢?你说是不是?” “……污点?”我艰涩地开口,却已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是她眼中的污点,是那脏了她眼的污点?可是杏儿,不该是“幸福的见证”吗?不该相信她是爱我的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儿错了? “没错!所以……不要再来了,以你这种身份,只会玷污了我的声誉。懂吗?” 不!我不懂!说着这样的话,为什么她还在笑?为什么她还能笑?为什么!我不过是希望一个属于母亲的温暖拥抱,为什么她竟要将我远远推开?不该的啊! “……玷污……不……”我只觉得眼前的她一点点模糊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撕裂了般痛着。 拜托,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不过是个并不高明的玩笑。拜托你轻轻地拥住我,拍拍我的头,笑我傻,笑我想太多,说你怎么可能不爱无尘,怎么可能不爱我,拜托! “可是,母——”我竭力大喊,几乎用尽力气,却被她生生截断。 “不要叫我母亲!我根本就不是你母亲!我根本就从来没爱过那个人类!他在我眼里不过是个连蝼蚁都不如的存在!还有你,永远不要让我在这圣殿里再见到你了。” 是吗?那一刹那,我忽然平静了下来,甚至凝起一个浅浅的笑。 是啊,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是禁忌之子啊。而她,是神帝宠爱的妃子。她凭什么要承认我的存在,凭什么会爱我?我能带给她的,除了那些妃嫔的冷嘲热讽,还有什么?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站她的面前?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竟是这般冰凉,这般疼痛?仿佛被一柄冷剑贯穿了脊背,刺透了心脏,却该死的无处可逃! “小蝶,你怎么了?”一只精致绝美的纤手抚上我的颊,微凉,如玉,“见到我,你不高兴吗?或者,你还是更希望出现在这儿的是我那皇儿呢?” 皇儿?我惊疑地瞪大了眼,难道她说的是—— “呵,亏他有这个心,还将你藏在这儿。不过,真是可惜了……”她微微侧头,神色娇慵,风情无限,却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不可违逆的威严,“我毕竟是他的母妃啊,怎么可能让他这样自甘堕落呢?你说是不是,小蝶?” 她微微一笑,手上猛地用力,毫不怜惜地扯下蒙在我脸上的薄纱。 一样的眉,一样的眼,一样挺秀的鼻,一样精巧的唇。除了我那双金光摄人的瞳仁,我们就仿佛是彼此的镜像,是这世上最贴近彼此的存在。 然而,那亦不过是种幻觉。就如同我无论多么努力,也学不来她那种仿若与生俱来的娇媚。一种令神也抗拒不了的魔魅,宛如装点着繁盛花朵的芬芳沼泽。一旦踏入,便注定尸骨无存。 “贵妃殿下说的可是宇轩皇子?”淡淡一笑,我故作无知地继续道,“贵妃说笑了,孟蝶这样的‘污点’,怎么入得了皇子殿下的眼?” 她丝毫不在意我的含沙射影,径自在亭中的石凳上落座:“说得也是,何况圣上还有意将茹许公主许给他呢。不过——” 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她的笑容奇异而温婉:“为了他这一路上能安安稳稳地前行,我这个做母妃的也就不得不多想一点。比如,帮他清除掉一些可能存在的不安定因素。” 不安定因素?呵,我的存在竟还有这般价值,是否该大方地给自己一个奖励的微笑呢? “贵妃殿下如此费心,实在令卑神感触良深。” “那么,”她仍只是笑,饱满诱人的唇勾出无害的弧度,“小蝶,你是不是该离他远远的呢?比如去人界,陪那个心神俱伤的可怜半神。” 我有一瞬间的呆愣。本以为她要继续迂回下去,竟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提出。 “唉,这就伤脑筋了。”见我没有反应,她蹙眉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扬起唇角,“看样子,你真的是爱上他了。可是,你甚至都还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神呢。你可知道,宇轩乃羽舞贤妃的子嗣?” 羽舞贤妃?我惊讶地张大了眼,却没错过她眸里一闪而过得意之色。虽然那时我尚未出生,可是关于羽舞贤妃的事仍是略晓一二。毕竟,那短短不过数个时辰间,几乎动摇了整个神界的根基,若是没有贤妃舍身取义的话。 大约是在一千年前,某日,供奉于圣殿之上的神界异宝——凝华珠骤然红光大炽。神书记载,那是极凶之兆。据传,若是不及时阻止,极有可能导致整个神界的倾覆。 当时,圣殿中只有即将临盆的羽舞贤妃,以及主持仪式为之祈福的莫言神官。那红光不断漫溢,几乎渲染了半个神界上空,却在新生婴儿的啼哭声中蓦然消失,如来时一般,不留丝毫痕迹。 待一切平息后,自圣殿走出的,却唯有怀抱婴儿的莫言神官。据他所言,那次之所以能平安化解,皆是因为羽舞贤妃以自身精魂为咒,用换取的禁忌之力令那红光湮灭。然而,贤妃也因此力竭,在勉强产下婴儿后便形神俱散了。 “你所知道的,不过是上神们为了维持这神界脆弱的平衡而编造的谎言。”她优雅的勾起双唇,清透的浅碧色眸里显出些微不屑,“那凝华珠,其实是个力量极强的封印。” “封印?”我疑惑地看她,竟猜不透她眼底所蕴的深意。 冲我勾勾手指,她好兴致地将唇凑到我耳边:“呵呵,想知道它封印的是什么吗?” “蓝蝠,辛苦你了。”让身边已然昏迷的女子靠近自己怀里,她轻轻笑着,头也不回地道,“怎么样?拾夜不好对付吧?难得他还会这么小心翼翼,竟然将最信任的御史放在小蝶身边。” 颀长静默的黑影淡淡躬身,音色沉稳,丝毫听不出刚进行了一番缠斗:“能与在下对峙这么久,且丝毫不落下风,他的确不是一般的御史。” “嗯。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了那颗愚忠的脑袋。”指尖温柔地掠过怀中女子的如水肌肤,她低垂了染上几分煞气的眸,“待计划顺利完成,记得找个恰当的时机除掉他。永绝后患。” “是,贵妃殿下。”恭谨地抱拳,男子却在目光触及那昏迷之人时显得迟疑,“蝶小姐她……贵妃难道真的打算……” 女子抬头,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你觉得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吗?或者,你认为我会让小蝶陷入危险吗?” 男子不答,仅是专注地凝视着她。那神情不卑不亢,亦是让人猜不出他的想法。 “这样对她确实残忍了些,不过我也有我的分寸,我会尽量将给她的伤害降到最低的。但是,那件事,必须由她去做。除了她,谁也不行的。”女子看着怀中之人,笑得分外宠溺,“只有她身上有‘那个’的‘钥匙’,也只有陷入爱情的她,才会有那种不顾一切的胆识和魄力。” “既然如此,贵妃殿下又何须如此大费周折?既然已告诉了她这一切,为什么现在又要将这段记忆自她脑中消去呢?”依旧是冷肃有礼的嗓音,语调里却多了些柔和。 “这你就不懂了。要知道,即使记忆消去了,但那种感觉终会留下。只需找准时机,让她重新忆起那种忧惧,就算理智如她,依旧会冲动得不可自持。”抚平那女子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她心疼地轻声喟叹,“虽然是有些迂回,但是我还是不希望她记得这些。那样的凶险,不该让她卷入的。不过当那场残酷的战争开始时,她也该可以彻底忘了这儿的一切,重新做回那个快乐无忧的孟蝶了吧。” “在下明白了。贵妃殿下想得真是周全。”他用的是陈述句,一贯的平静无波。 女子扬起一张绝美的容颜,柔柔笑道:“蓝蝠,记得,宇轩重回神界的那一刻,便是这序幕拉开之时。这些一个连着一个的布局,这些费尽心机的算计,也只有到了那时,才能真正体现出它们的价值。” “我要用我的双眼,仔仔细细地看这神界一点点被彻底颠覆。” 她心疼得想要放声大笑,却终只是缓缓地阖上了眼。她看到了自己已死的父亲,他在笑,温文尔雅的笑容里透着毋庸置疑的决绝。 你知道的,我最重承诺。所以,当日的誓言,我始终铭记在心。 唔?头好疼。稍微一动,便有一股股晕眩席卷而至。我这是……怎么了?竭力支开疲涩的双眼,我却不得不一再深深吸气,用以阻止眼前物像的昏花晕散。 缓缓坐起身,我轻轻甩甩头,虽然仍有些奇怪的感觉,但终于觉得清醒多了。 似想到了什么,我猛然抬头,终于发现到底哪儿不对了。这间屋子,竟如密室一般,四面皆垂下厚厚的帷幔,难怪有熟悉的夜的感觉。 醒了。 没有声音,那话,是直接打入我的意识里的。 诧异地抬头,我看见水月贵妃以食指按唇,微笑着示意我不要出声。 为什么? 我警惕地回视她,却是听话地以仙术传音。 听戏。 她笑得意味深长,微微偏头,意念直指隔壁房间的细微声响。 我疑惑地凝神,仔细捕捉由那罅隙里漏出的声音。 “主人……您是说,那个计划,您不会放弃那个计划……”是静宁的声音,其中透露的,竟是未曾有过的激动欣喜。 “嗯,当然。好不容易做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放弃?”仍是那种儒雅醇厚的嗓音,却是隐藏不住的森冷凌厉,“虽然有些难为小蝶,可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既然当初选了这条路,我就早有了这样的自觉。‘那个’,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拿到手的。” “可是……呃,小蝶她……”静宁的声音显得迟疑,含着不知该如何启齿的忧虑。 沉默,良久的沉默,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屏息:“我知道,小蝶那边,计划照旧,我会让她心甘情愿地去做的。你亲自去通知他们,将一切都准备好,待得到‘那个’,便起兵占领圣殿。对了,拾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不,没有任何消息。”静宁淡淡道,音色中混几丝困惑,“主人,宁儿还是不懂,为什么您不等着赢了三皇子继任太子之位,而要用这样决裂的方式夺取帝位?” “哈哈,宇胤?我从未想过要与他正面对决。何况,”微微一顿,那犹如上好丝绒的嗓音更显魔魅,“帝位这种东西,用抢的总比等别人施舍要来得有趣得多。宁儿,难道你以为我会有那么好的心情陪他们玩那个游戏吗?为了一个太子之位,镇日汲汲于算计,让父王他们饶有兴致地欣赏?然后很有耐性地等待父王将帝位传予我?……不,那样的等待,太过漫长了。” “可是主人您不是对她……小蝶若是失败的话,那样的后果……”静宁的音调暗淡了几分。 “宁儿,我记得你不是很讨厌她吗?怎么今天这么关心她的情况?”玩味的嗓音,却在短暂停顿后转得诡异,“我本来还在想,要怎么跟你说。不过,既然你自己提出来了,那么就不用我再绕弯了。宁儿,这出戏,最后压轴的是你。” 随着水月贵妃优雅地挥袖,一切的声音如未曾出现般,泯灭得不留痕迹。 “现在明白了吗?即使是你,也不可能让他放弃那个计划。”她凝视着我,笑靥里含几缕轻蔑的神采,“他的野心,可是与生俱来的难以餍足呢。” 野心?我的胸腔里猛然一震,竟是说不出的惊心! 定了定神,我回她一个同样不屑的眼神:“既然这样,你又何必让我知道这些?利用我去拿所谓的‘那个’,不是正好和你的意吗?” “是啊,若是他能在利用了你以后,就毫不眷念地将你推开的话。真是可惜……”她轻轻捧起我的脸,眼里无限怜惜,“不愧是我的女儿,看来是挺让他着迷的。你以为宁儿出场是为了什么?因为他要留下你,所以他不惜牺牲那个深爱他的宁儿,他要她代你受过,要她用自己的生命换你的安全无虞。” “或者,换句话说,他更需要你的力量。”见我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她更是得意地牵唇,“小蝶,有几个小小的问题。若是没有他先前透露的模糊爱意,即使你再喜欢他,以你的理智,你会跟他回到神界吗?若是不清楚他竟是同样爱你,当你知道了他想利用你时,这般自制的你,又会怎么做呢?另外,宁儿是他的心腹,更是爱他爱到愿意为他犯下弑神之罪的女子,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 我深深吸气,竭力压制住心中汹涌的慌乱:“你所关心的,不正是你皇儿的前途吗?若他如你所说一般,毫无顾忌地利用我的力量以达成他的野心有的话,也就不存在所谓的‘不安定因素’了。如此一来,最高兴的不也是你吗?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要软硬兼施地逼我离开?换句话说,你不觉得你演的这出戏有些前后矛盾吗?” 轻一挑眉,她以妖媚的浅笑掩住眼底的微讶:“真是,竟然还能这么理智。该给你一点赞赏呢。可是小蝶,你也知道,他不过是圣上交予我的职责,我便已如此尽心。而你,可是我怀胎十月所生的亲骨肉啊!怎么样?理解我为何矛盾了吧?” “呵,贵妃殿下可真会说笑,卑神不过是个‘污点’,甚至玷污了贵妃无暇的声誉,哪能奢望这番待遇呢?”我蓦然起身,冷笑着将她的当初的侮辱回敬予她。 “小蝶,你这么说?可真伤娘的心啊。”她也随着起身,甚至看似无意地轻触我的胸口。那一刻,她的眼光悠悠迷离,音色也幻化得恍如幻觉,竟是种让人无处可逃的蛊惑气息。 “你真的忘了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宇轩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神?为了他的野心,他究竟能作到何种地步?……你不是对宁儿的感受心有戚戚吗?或许有那么一天,她所经历的苦,你也将一一尝试。……你真的,就这么甘心吗?” 竭力想要拉回即将涣散的意识,我咬牙道:“没错……我爱他!我……” “是吗?”她的眼中透出怜悯的光,唇角却是得意地上扬,“那么,你去吧。去夺取那圣殿之上的凝华珠,去为他的野心铺路吧。……不过记得,这可是你自己的决定……” 我在看着,安静地看着。而我的身体,它仿佛已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我看见它捏起狠绝的进攻法咒,疯狂地一路掠过那些圣殿的守卫。可是,这样的举动却让我莫名的兴奋起来,鼻端萦绕不散的腥甜气息却让我深深沉迷。 直到这一刻,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再一次,我仍是败在了那高贵女神的手上。 脑中还清晰地残余着一小块空白,可就是那空白,令我的心彻底失控。它在恐惧,恐惧到禁不住痉挛。然而,究竟是什么让它陷入这般境地? 无踪可寻,无影可追。它就这么突兀地存在着,逼迫我只能借着畅快地杀戮来暂时舒缓。 可是我不懂!若是那么在意咬牙时的那份不安,为何不干脆推开那扇门,不干脆站到宇轩面前,听他的解释呢?即使是狡辩也好,即使是谎言也好啊! 为什么我的心,竟是懦弱到连那也不敢承受?为什么!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热烫的鲜红四处飞洒。原来,神的血液也是这种激烈的色泽啊。真温暖呵。就像我幻想了那么久的母亲的怀抱。 缓缓步入被鲜血渲染的庄严圣殿,入目的惨烈景象已宛如森罗地狱。 看着守卫们难以置信的惊恐双眸,我竟轻轻凝起了一抹笑。自嘲的笑。如此轻易地,我已将自己那无处发泄的恐惧给了更多的人。而我的心却并未因此安宁,它仍在咆哮,仍被那凛冽森寒的惧意占据着,驱使着我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那颗流光溢彩的凝华珠。 就是这个了吗?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心中骤然涌起如滔天巨浪般的狂肆叫嚣。 拿起它!得到它的光芒!快!只有你,才能取得那至高无上的力量!也只有这样,他才能…… 受蛊惑般,我缓缓伸出了手,一点点接近那光的存在。 “住手!”陌生的声音,喑哑却也坚决。然而气息却是熟悉。 我转头看他,脑中闪过一丝了然。那双眼中,是一种面对强者时的无畏,坚定,以及深刻的隐忍。 这个眼神,我很欣赏。只可惜你选错了出现的时间,而这个错误,它的代价是致命的。 我的身体并没有给他充裕的反应时间,以极快的速度对他施一个破魂决。他虽做了防护,可相去悬殊的神力依旧让他的血液瞬间逆流,以无法抑制的力道冲破他的皮肤。 我倾身,带着难以言喻的决绝,伸手握住那颗华光四溢的宝珠。那颗历代神帝精魂所系,蕴藏着无尽神力的宝珠。 好奇妙的感觉。那淡淡的五彩光芒仿佛有了生命,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体里钻。些微的温暖以及更多的冷冽。 多美的色泽。竟霎时晃花了我向来清澈的眸。 黑沉的死寂狠狠袭来,那么猛烈,令我无从抗拒,轻易便随它坠入了无望的深渊。 醒时,一切皆已平息,心中无边的安宁甚至让我有几分无所适从。我就这么对镜而坐,任那群侍女沉默灵巧地打理好我的妆容。接着,我便如同娃娃般,毫无意识地被领到一片繁花似锦的园子里。 周遭暖风融融,我却是禁不住打个寒战,也终于清醒了神志。 “你去吧,去那里守着你所爱的七皇子吧。他为了你,已被封闭了意识和灵力。现在,他是忘川。”她的目光优雅流转,一园的灿花霎时失了颜色。 眼前的她,依旧是神帝最宠的妃子。而我,已是妄想着爱情的阶下之囚了。后悔吗?该后悔吗?可也正如她所说,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啊。 她将目光远远抛向天边宏伟庄严的纯洁建筑,声音柔美而缥缈:“不过你放心,不会太久的。我已为你求情,五千年以后,将会有一位与你同命同心的禁忌之子出现。到时,你只需顺应命运的安排,让她背负了你的罪过,便可重获自由。” “那宇轩呢?他呢?他就不能被赦免吗?”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低吼,我终于明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神,无论他是否爱我,我却仍是那么绝望地爱着他。 这场爱情,我注定输得血本无归。 “他?”女子再次将视线移向我,星眸微眯,隐含薄怒,“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有再造的机会?你以为为什么你的存在还能被容忍?这都是你口口声声说爱的那位神子用自己永世的痛苦换来的!他将会在地狱里用自己的血肉洗尽世间的污秽。忘川水不尽,尘世罪未赎。他便将生生世世受着被切肤饮血的苦难。这种痛,你受得了吗?” 我摇头,先是缓慢地,渐渐疯狂了,摇得泪光四溢:“不,不可能的,怎么会这个样子?他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你……你说谎!一定是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不要这个样子!我不要他去承受这种酷刑!这些该是我的罪啊,为什么竟是让他去背? “不,小蝶,我没有骗你。”她轻柔地抚上我颤抖的肩背,“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他是爱你的啊,甚至爱到了甘心放下他那么执著的野心,他又怎么忍心告诉你这些龌龊的真相呢?怎么忍心看你去受那种苦呢?是不是?” 我缓缓抬头,迎向女子婉转纯美的目光:“他……爱我……” “对啊,他爱你。所以,你是不是应该接受他的这份情意呢?是不是该让他安心呢?”那美眸里流光一闪,饱满的红唇轻轻勾起魅惑的弧度。 究竟谁可以来告诉我?那些自她口中吐出的话语,到底哪些是美丽的谎言?哪些又是残酷的真实呢? “怎么……接受?”我问得茫然,完全陷入她眼中无远弗如的迷人光彩中。 “去陪他五千年吧。然后顺应命运,饮一碗孟婆汤,忘了他,做回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在孟蝶。”她这么说着,目光慢慢迷离起来。 我看着她眼里自己的倒影,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尽是迷惘。然后,我的视野一点点模糊起来,终于只剩下一片无垠的黑。 终于还是扑了火,还是应了我的宿命。可是换来的,却是一个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结局。 或许,忘了才该是我最终的归属吧。 于是我才会在地府里终日熬着那粘稠的孟婆汤,给每一个经过的灵魂递上那哀伤的汤汁,为他们背负那些沉重的记忆。 然而,这一切亦不过是个准备工作,不过是为那一碗将要为我自己所熬的苦涩汤药。 然而究竟要到何时,我才会忍得下心去谋杀了自己的爱情呢? 第6章 梦魇莲 我说过的吧,这可是个漫长的故事呢。一个凄凉地苦苦等待着结局的漫长故事呵。 轻抚着莲姬柔软微润的藻绿色长发,感受着它们天真柔顺的缠绕。我不由得轻笑。 这小妮子,开始时还那么不知餍足地要听整个故事呢!这会儿竟已在我怀里睡熟了。 她的睫毛很长,如扇子一般温柔覆盖,隐隐发出幽绿的光。她的唇亦是如鲜花般娇美,此时正无意识地微微嘟起,透露出少女特有的娇俏。 指尖滑过她柔嫩的脸蛋,我的笑也变得苦涩。 如此的美好呵,仿若即将盛放的梦魇莲般绚烂。面对这种干净的纯粹,我真的忍得下心当那个刽子手吗? 莲姬却似有了什么好梦,不顾我心中的激烈挣扎,兀自笑得甜美。那小脸也如猫儿一般在我怀里轻微磨蹭,直蹭到最舒服的地方,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唉,真拿她没办法。轻轻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我不由得摇头,满眼的宠溺。我的故事讲完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的故事了呢? 念力稍动,我的手中渐渐盈满一水蓝光,沿着掌心的纹路缓缓注入她的体内,直至贯穿她的潜意识中贮存的裸露记忆。 华丽的画面如同飞花零碎,一路引领,直到那个氲散出幽幽白光的入口。 一时间,光华大盛,狠狠将我的意识吸入。 这,大概才是她第一次踏入凡世吧。 不是今日。在更早以前,她就已去到那个无比繁华,却又无比颓靡的世界。 那里,散发着洗心沼一般令人迷醉的香气,引诱着纯真的美好。一旦猎物踏入,便迫不及待地卷起雷霆万钧的洪流,吞噬掉那可悲的洁净,孕育出无穷的可能性。 无论人或神,都难以挣脱它无远弗如的魔魅气息。 她幻化出人的姿态,美丽不可方物。且鲜嫩得如同树上刚成熟的苹果,引人垂涎。如同她那位同样美丽的母亲。 热闹的集市,拥挤的人群,涌动的喧嚣,浓厚却苍白的欢笑。尘世的一切,纵使千年,亦不曾改变。 她只带着一颗被孤独侵蚀已久的心,尽兴融入,享受着难得的自在。那是她在洗心沼所无法想象的快活,那是她自以为是的幸福。 不过也是,她寂寞得太久了。 一个正含苞待放的美好女子,每日却只能对着一池的莲花倾诉,只能与自己的倒影嬉戏,甚至仅有一个无趣的婆婆偶尔给予关注。 这样的生命,确实太过冷清了。 于是,她终于选择了一次的叛逆。 然而她亦有着苹果一般干净的心脏,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正是命运苦心经营的华丽陷阱。 最最幸福的瞬间,影射的却是最最深刻的哀伤。 此刻,她眼里闪烁的快乐是如此刺目。即使紧闭着双眸,我亦感受得到那种灼灼的疼痛。 邂逅的那一刹,一池的梦魇莲瞬间繁盛。而生命在绽放后,便是无言的流逝。无可挽留。如同宿命。 不过,美过,足矣。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底依旧纯净,不沾丝毫杂质。她只是那样沉静地看着,甚至焕发出淡淡的幸福光晕。 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愿意相信。命运,或许真的能改变也说不定。也是那一刻,我终于明了,自己并不愿当一只被决定了未来的可悲的兽。 只要还有气力,我就一定要拼到燃尽的刹那。 街边,是一个形状落魄的字画摊,然而摊后静坐着的潦倒书生自有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祥和。 像是某种很怀念的渺茫气息。那种气息,我似乎曾经在哪儿遇到过。而莲姬,也毫无意外地觉出了他的不同寻常。 好奇地走近,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幅虚幻绝美的山水,看似神情专注,实则暗地里打量着那长相秀气的书生。 奇妙的气息愈发浓厚。那种隐忍的深情,是那么的美,那么的令人心疼,几欲落泪。 她就这样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绪,直至被旁人的无理叫嚣所打断。 “这儿的字画,我全要了!”来者是个衣着华美的俊挺男子,他粗暴地一把夺去莲姬手中的画卷,眼神直接而无畏,带点淡然的睥睨。亦裹着阳光般的炫目及热度。 天然的霸气,是不懂收敛,亦或刻意夸大?她疑惑地蹙眉,终是不满占了上风。 书生对她抱以歉意的一笑,戒备地看那浑身贵气的男子一眼,恣肆出清贫的孤高。 “这些字画,得留给能欣赏它们的人。”他的声音淡然,如同初春扶柳的清风,轻易抚平心中黯然滋长的焦躁。 “你的意思是我欣赏不了这些字画?还是说,我根本就不配欣赏?”华服男子语调狂傲,一字一句皆是不加掩饰的全然挑衅,“或者该说是,根本就无人可赏吧!哈哈哈!” 他傲慢地随意扯起一幅画,毫不在意地放肆抖动着,甚至用眼角的余光嘲弄着那书生竭力维持的所谓尊严。 她有些不忍书生的窘境,气愤地瞪住兀自大笑的华服男子:“你太无理了!就算他没有你的金玉外表,至少也不会如你一般败絮其中。” 华服男子这才止住了笑,低眸缓缓地看向她。他目光锐利,有种温暖得令人欲罢不能的灼热感。那是永不见天日的地府里所没有炽烈直接。 “聪明的女人该知道,男人说话的时候,可没有你置喙的余地。”霸道的语调,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似乎丝毫不了解语言的艺术,抑或太过了解语言的艺术,于是,轻易便让人一味陷入对他恶劣言辞的强烈反感中。 一味?她不禁一滞,忘了反驳的话语,转而陷入忽至的深刻困惑中。 他明明就没有那种嚣张的心绪,为何竟竭力在那书生面前如此表现呢?难道—— 念动轻动,她的眼中多了一抹了然,却凭添更多不解。 “姑娘,多谢你替在下解围。不过我与这位公子的过节,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书生话语依旧淡然,却巧妙地将她推出了暴风圈。 “可是……”你们真的非得这样吗?分明是在意对方的啊,你们就非得这样互相伤害才肯罢休吗? “姑娘,不要再说了。若有缘再会,小生必定好生感谢姑娘的好意。”书生一揖,摆明了送客。 华服男子却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痕,纵然恣肆,依然难掩眼底的气闷。 他以扇击掌,眉眼间尽显轻佻:“子文大哥,有你的啊!上任的事还没解决,马上又约定下任了。” 书生丝毫不以为忤,默默吸口气,神情呸变。 还他一丝狡黠的轻笑,书生的语调依旧是不愠不火:“那可有劳小弟费神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啊。有这个空闲,怎么不多去讨好一下那个行将就木的呆老头呢?说不定还能拿到更多的好处呢!” “论到拍马奉迎,小弟又怎么比得过大哥你呢?”华服男子看似一脸的桀骜,眸中却闪现一抹恍若流光的心痛,“还有对付女人的功力。也不知怀琴是怎么想的,就是不给我这个当弟弟的一点儿机会,始终心心念念你这个所谓的正主儿。小弟实在是甘拜下风啊!” “随便你怎么想。我只能说,那是她自找的。”书生不改一贯的平淡语调,除了袖中不知不觉握紧的拳。他,才是自找的。 “的确。所谓‘遇人不淑’,大概就是指她这种的吧。”华服男子无聊地摆弄着纸扇上缀着的流苏,周身却是散发出阵阵愤怒的气,“真是可惜呢。看你也没这份心,爹他老人家又怕耽误了人家姑娘,听说是已经答应了之前怎么赶都敢不走的那个大户人家,现在可能聘礼都接了吧。” 他有些微怔,半天才哑着嗓子挤出句话:“替我祝福她。” 也不顾一桌的文采洋溢的字画,他一挥衣袖,走得绝然。 看着他气极的扭曲身影,华服男子缓缓扬起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看来,他还是有心的嘛。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介怀些什么,但是只要他有这个心,就没有不可能的事。 “你是故意的吧。”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莲姬任凭目光在一桌字画上游走,“但是,你一定要用这伤人的方式吗?” 华服男子轻一挑眉,弯了唇角:“如果不这样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听得进去的。难道你没看出来他看我是多么的不顺眼吗?” “看不清的恐怕是你吧。”她好笑地看着他,真不知该说他聪明还是蠢。既然知道那书生对他有怨,怎就看不清那更多的隐忍及在乎呢? “我只知道,如果你们一定要用这种方式相处的话,那你们之间的问题就肯定无法彻底解决。”她淡然言语,一矢中的,直破红心。 华服男子惊讶地转身,仔细打量她半晌,随后笑得一脸的灿烂:“说的没错。我会记得你的建议的。” 那笑,令她惊艳。他真的就如同光。是她生命里的第一道阳光,拥有那么决绝的刺眼,那么霸道的关怀,仿佛能一举冲破洗心沼上空的缠绵雾气,能化解她心中的百年孤寂。 “可惜了。”肆意凝视着她诧异的绿眸,他的笑容热烈且温情,“你不该出现在这儿的。” 迷雾消弭,她的双眸一时澄清。原来,心弦已动。却不是冷清寂寥之音。二弦辉映,竟能美妙至此。 压住胸中翻涌的情潮,她回他一个璨若星子的绝尘笑靥:“或许吧。” 他微眯起俊朗的眸,微微颔首:“有缘再聚。……我开始有些期待那个后会之期了。” 轻咳,掩住自己的异常情愫,他旋即转身离去。空留下一桌翻飞的字画,墨香袭人。 她阖眸,笑容绝美,轻声呓出他的名:“子墨。” 轻轻吁出一口洁白的气,静静看它如花儿般袅娜绽放,随后渐地晦暗,融入周遭沉沉淤积的幽黑氤氲中,终是了无痕迹。 真美的邂逅。 我轻缓地抚着莲姬熟睡的容颜。娇美并且脆弱,如同盛放的梦魇莲。我却有些不忍她陷入如同那种花儿的宿命——在生命最璀璨的刹那被扼杀的惨烈宿命。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莲姬? 指尖蓝光悠然,我阖眸,再一次深深沉入她记忆的海洋。 而今,不过是她第二次入那凡世。 既然放不下心中的思念,她便时常透过水镜窥视着人世,窥视着子墨的一举一动。 她在水洞轩伴着他的幻象博览群书,在绝韵坊陪着他吟诗作赋,甚至在自己的房间挂上他的轩昂的画像。她天真无邪地爱着,醉心于他的一切,毫无保留。 尽管,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可那日,她得知了怀琴婚期在即,然而新郎既不是先前所说的大户人家,亦不是怀琴所钟情的子文,而是她深深眷念的子墨。 难怪小丫头这么积极地提前做好了工作,原来是要去“捉奸”啊。 我轻笑,随她的记忆一路游走,悄然遁入。 城中的大户人家结亲,自是一路嘈杂的张灯结彩。 可奇怪的是,新娘被细致装点的美颜上不见丝毫喜气,只一脸惆怅地在春意盎然的院子里呆坐,似在期待某种几已绝望企想。 而新郎,亦不好好呆在家里静候美丽的新娘,而是诡异地显身于一间简陋的茅屋,竭力忍着不耐地兀自等待着。 “咦?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子墨惊讶地看着眼前突然现身的莲姬,眼底却不禁溢出遮掩不住的浓烈欣喜。 迎着他炽烈的目光,绿眸里尽是甜美的俏丽。可一想到来这儿的目的,她又不由得气闷地噘嘴:“随便逛逛而已。” 子墨专注地凝视她半晌,忽而仰头大笑:“哈哈!你大概也是听了那个传闻吧。真是的,早知道这样你就会出现的话,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实施这个计划了。” 她微诧,旋儿勾出一痕释然的浅笑:“计划?看来你还是没法好好跟他沟通啊。” “唉,聪明的女人该懂得装作自己很笨,尤其是在男人面前。”他笑得有些狡黠,看似无意地钩住她的衣襟,猛地使力,“马上你就可以看到我是怎么跟他‘好好’沟通的。” 捂住自己微麻的唇,莲姬禁不住红了双颊。眨眨晶莹的绿眸,她气他的突兀:“你——” “你在做什么!”身后猛然爆发一个更激烈的声音,顺畅地接下她未及出口的责问。 转身,子文完全失去了先时的淡然出世,一双贮满愤怒的眸却意外的生动。如此温文的书生竟也能愤怒至此,她倒真有些佩服他的功力了。 子墨却不以为然,只冲她狡黠的一笑,随后一脸桀骜地懒懒起身:“子文大哥啊,真是太‘巧’了。” 气急的人当然不会记得这可是他自己的屋子,又何来这个“巧”字可言? “我问你在干什么!今天可是你跟怀琴大喜的日子,你竟然敢给我在这里鬼混!”子文狂暴地上前扯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周遭的气也随之剧烈波动着。 他却是悠哉地以手中纸扇挑开子文气愤得颤抖的手,笑容也愈发轻佻:“耶?你还知道啊。我还以为你只该记得明年的今天是某人大悲的日子呢。” 子文愤怒更盛,只一味死死瞪住他看似轻浮的颜色,似乎想把他的无动于衷给狠狠撕碎。良久的窒息沉默,气流渐趋平缓,他的目光也终于软了下来。 深深叹口气,他说得无奈:“子墨,我当然了解你的心思,也知道你如此激怒我不过是希望我回到她的身边,可是你怎么就这么不懂我呢?没错!我是爱她!所以我才更不能这么做,毕竟,毕竟——” 谁? 蓦地,指尖轻颤,我陡然收起追忆决,迅即地握住迷雾中一丝细微的灵力波动,凝神探寻。 这种突兀地出现,不像是无意路过,该是在暗处潜伏已久了。可这种炫耀似的显露,究竟是有意引我追去,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打断我对那段记忆的追索? 算了,无论如何,他都可能听了不该听的话。而这种潜在的危胁,是我绝对无法容忍的存在。 无法容忍?我抚在莲姬发上的指尖不禁一滞。 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已经决定了要抹杀掉觊觎这美好的一切存在?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已有了与残酷命运背水一战的自觉? 而这一战,不是为了始终令我心存疑惑的宇轩,而是眼前这个对我付出无休止信任的纯真的禁忌之子。与我同命同心的禁忌之子啊,我终是无法如想象中地将她舍弃。 所以,莲姬,你要好好地无悔地活下去,连同我的份,连同我那如烟花般冷艳的爱情。 请记得,一定要幸福啊。 将莲姬安置好,我再深深看她一眼,笑容已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因为我知道,这个决定,我无悔。 这儿,究竟是哪里? 环顾周遭陌生的昏暗景致,我警戒地接收着一切可疑的气息。然而,刚才的那股诡谲的灵力竟像是完全没出现过似的,完全与四下里的幽深融为一体了。 裙裾无风自动,我驻足。 有什么我所不知的深邃力量正在暗中较劲,一种强悍野蛮地撕扯。那力量是如此强盛,以至我的手心亦不禁渗出了冷汗。 “你终于来了。”分明是年轻男子的嗓音,却意外地拥有令人心安的祥和。 可是这种宁静而致远的气质,这种我曾那么熟悉的温馨,为何会在此时出现?为何是在这冷漠无欲的地府禁地出现?我阖眸,心中轻微酸胀。 “小蝶,不记得我了吗?”他带着些微温暖的手搭上我的肩,是记忆中的苍白坚毅。 不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拥有这世上最温情的瞳眸的男子,那个将儿时的我高高举上天空的男子,那个在我耳边一遍遍讲诉着柔暖故事的男子。记忆中他的怀抱,始终有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却又是深入灵魂地淡淡寂寞着。 然而,怎么可能是这儿?然而,在这儿的他,怎么可能仍记得那个在离别时哭着转过身去的懦弱女儿?怎么还怕吓着了她似的,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言语? “……爹。”我敛眉,不敢回身,不敢抬头,就怕这是个美妙到脆弱非常的梦境。 “呵,小蝶乖啊。不过,”他的音色中糅入些许宠溺,“我还是比较喜欢听你叫我无尘。” 无尘。是啊,爹最喜欢我叫他无尘。因为那样让他觉得仿佛看到了我那绝美无双的母亲,那他最爱的女子呵,倾尽所有亦在所不惜。 而这,是我与他之间的小秘密。 不再犹豫,我转身扑进他的怀里:“无尘!” 泪,很咸,却也裹着温柔的抚慰,化开了浓稠的不安。 真好,他真的在这里,真的就在这么近的地方看着我。 真好,竟还能在这里见到别了五千多年的亲人,享受这阔别了五千多年的温馨怀抱。 真好。这一刻是安稳的幸福而不是凄清的幻觉真好。 “不要哭了,我会心疼的。来,让无尘看一下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他轻柔地抬起我的下颔,如同捧着一件最脆弱的瓷器,那么的小心翼翼。 我使劲儿眨下眼角的泪,用最清澈的瞳眸映出他恍若隔世的俊雅容颜:“唔,我只是太开心了。可是无尘,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儿可是……” “是啊……皈魂城。”他轻柔地顺着我被瘴气染黑的长发,眼底是浓浓的不忍,“我一直都在这儿。自从你被接去了神界,我便也无甚牵挂了,就按计划那样下到了地府,然后阎王大人替我安排了这个职务。所以,我一直都在看守这皈魂城的城门,不得轻易离开。”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迎上他干净清澈的眸。天!这样的地方,他竟然在这禁地里面呆了五千多年! 犹记得初入地府时,我也曾有意无意地打探着他的消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是这皈魂城的守门人。 这里,不只充斥着堕落之神的狠绝诅咒,更漫溢着强大的冥之力量。即使是修炼得当的神,亦难以长期承受,何况他只是一介凡人? 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他笑,轻轻吻上我的眉梢:“这里的确不怎么太平。不过,或许正因为我是凡人吧,他们反而待我很好。而且,我大都是在城门处呆着,所以并没有太大不适。” “事实上,那些罪大恶极的凶神都被锁进了封灵球,余下的多是些为情所困的散仙,因为太过执着,而不小心得罪了上神。其实,他们也都是些心地善良的神。只是那种善良不小心触及了神的威严。”他说得淡然,一如他长久的隐忍。 而他那灼灼的眼神……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为何当初拾夜的目光让我觉得无比熟悉。 那是种面对强者时的无畏,坚定,以及深刻的隐忍。似某种蛰伏的兽类,正在等待一个能一口咬破对手颈动脉的机会。然而因着实力的悬殊,竟又是那样的不动声色。 这,不正是我从无尘眼中最常看到的神色吗? 正因为太过明了自己的无力,便越发地缓慢,并且沉着。以此来确定那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以此来确定自己的行动能精准地达到预期。 正如他的爱情,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绝然,亦是种令人泫然欲泣的安然守候。 也惟有这样,才能令他经得住这漫漫无期的绵长等待。 “无尘,你在这儿的事,我已经都告诉她了……”他的眼里映出一抹那么熟悉纤细的身影,我却知道,他正看着的是另一个绝世出尘女子。然而,一想到她那时决然的话语,我的心,仍是不受控制地胀痛着。 “嗯,我知道。”无尘始终温柔洁净的眸里滑过一丝深邃,“虽然大概知道她对你说了什么,但是看你这样的表情,我也会有几分难以释怀。” “咦?你知道?”我紧张地扯住他的衣襟,眼中掩不住地慌乱。怎么可能?他知道! 半阖上眸,他试图遮住其中的落寞:“嗯,水月她……对她来说,我的确只是个适时的存在。可是,至少我从未后悔过遇见她,更不会后悔爱上那样的她。何况,还能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儿。我始终觉得,上天真是待我不薄。” “可是,可是……”我深深吸口气,声音却仍是喑哑,“那样的话,无尘你不是太可怜了吗?那么辛苦地爱着,却……” “我甘之如饴。”他的笑,那么坦然,一并抚平了我心中的不甘,“其实,爱并非那般绝对的感情。爱她,并不是要占据她的所有,并不是要逼着她也这样爱我。能远远地看着她,能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就算对她而言,仅算得上是种利用,我也会觉得满足了。” “爱情,本身就已经是种幸福了。” 心中猛地一震,是这样吗?原来,我所谓的爱情竟是那般的肤浅吗?仅因为心中不明就里的忧惧,仅因为自己可能被所爱之人利用,仅因为我那母亲的淡淡挑拨,我便已彻底动摇,怀疑着那份爱情的真实,担忧着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 呵,原来,我始终是个自私的人啊!难怪当日母亲会露出那种含着薄怒的不屑,想来她该是早已明了我那自私的本性了吧。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心,却不惜狠狠伤害那个自己口口声声说爱的人。 “这样自私的我,真的很让人头疼吧。对杏儿如此,对宇轩竟也是……”我将头埋得低低,只觉得自己才该是那被痛恨的存在。 “怎么会?小蝶,每个人爱人的方式并不相同,你只是讨厌那种不被信任的失落感罢。”他轻抚着我的长发,指尖有如玉的温润之感,“你需要的,是全心地相互信任,相互扶持。这种独自承受的感情,并不适合你。况且,造成这种结果的,并不是你的自私。要知道,对那些爱着你的人来说,若要他们看着你受苦,那会比他们自己承受痛苦来得难受得多。所以,你根本无须自责。” “小蝶,有些事情不会如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但有些事情也不会如你所见所闻的那般不堪。所以,永远记住一点,不只是你,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也一样,他们同样深深厌恶着不被信任的感觉。在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不妨试着去回视那些一直以来看着你的眼睛。那里面,一定会有你所找寻的答案。” “惟有信任,永远不要太过吝啬。我的意思,你懂吗?” 点点头,虽有迷惑,我将之深深镌刻在心中。 至少我知道,无尘是绝对不会允许那些无谓的疼痛轻易触及我的。正如我儿时的纯真笑容。那种美好,始终是绽放在他无微不致的保护之下。 无尘说得没错,我是该去学着深信不疑的。对许多事都该如此。过度的敏感如同尖刺,维护了我脆弱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那些在意着我的人。 没错,相信他们,也相信我与他们之间剪不断的羁绊。 然后,放心地把自己的心交付他们守护。 当我终于对宇轩坦承了自己当初的莫名不安,水中他的影像在微笑着。那是从未有过的温情柔和,一扫眉宇间始终弥漫的淡淡轻愁。看着,自己那荒凉了如此之久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含着沁入肺腑的畅快。 而我亦看见,命运的巨轮已以无可阻挡之势转动起来。 我却只是沉默地等待,等待自己亲手结束这可笑命运的一刻。 至少,当时的我是如此坚信着。 第7章 繁华尽 奈何桥边,原本兀自招摇的忘忧草忽而痛苦地蜷曲,随后猛然死命地拔伸,把自己拉成一抹黯淡的黑烟,无声地融入四周死寂的沉郁中。 生命本就如斯脆弱。若想长久,必得学会珍惜自己。 黑暗中静立着一名比这死寂更为凛冽的女子。她冷冷看一眼床上沉睡的绝美容颜,娇艳的薄唇缓缓勾出一抹邪媚的弧度。 小蝶,这就是宿命呵。任你再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的宿命。 所以,千万不要怪我啊。 她轻抬皓腕,一缕血色的丝线蓦地抽出,不着痕迹地融入熟睡女子的额心。 女子微微凝眉,闷哼一声,旋即陷入更深的梦魇。 “杏儿,帮我把这些梦魇莲都细细切碎了吧。”唤过刚替汤罐生好火的杏儿,我指指竹篮里鲜嫩繁盛的花朵,淡淡下着指示。 “是,婆婆。”她的回答是惯有的温婉驯服,觉不出一丝的感情波动。 我凝着她冷清的眉眼,不禁蹙了眉。 曾经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生动。而今,竟仅余下这一副陌生的空荡躯壳。我究竟是对你对了什么啊,杏儿? “唔——”突来的剧痛如疾剑凌厉,刹那贯穿我的胸口,让我禁不住闷哼出声。 “婆婆,您没事吧?”杏儿急忙丢下手中的活儿,身形轻盈移动,及时扶助了疼痛难当的我。 我心中一动,满怀期望地低头,却仍是只捕捉到她淡漠而无情无欲的眸子。 “不,没事。可能是因为上次去了皈魂城,对那儿的强大冥之力还有些余悸吧。”我巧妙地避开她机械的关怀。 面对眼前毫无生命力的杏儿,我心中止不住地涌出漫无尽头的怅惘及懊悔。 犹记得当初自己离开时,是如此的决绝,如此的不留余地。 明知身后有她心疼的守望,却仍是残忍地头也不回。就这样,一步一步踏出了她被泪模糊的视线,也一寸一寸撕裂了我们之间延续数百年的羁绊。 然而,她对我却依旧是无止尽的包容。 当我被压上遗世台时,是她,不惜冒着犯下重罪的危险,拼尽自己的神力勾通了神界的禁地,透过水镜传递着自己的不忍,传递着自己不变的关怀。 “你明知跟了他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你怎么会这么傻呢?”她的影像在水镜中动荡不安,眉宇间的深切不舍令我动容。 但是我命令自己要笑,快乐地笑。 既然事已至此,至少,我决不能再让她为我背负这悲伤。 “是的,杏儿,我知道。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听见自己用最明净的音色诉说着自以为是的话。 曾经,当我那么幸福地倚在宇轩怀里的时候,我总想着,若是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一定要告诉杏儿我的无悔。 当时的我是如此自负,笃信着幸福的确实而长久。 然而世事变迁,当这个机会真实降临时,竟早已是物是人非。 水镜经不住强大禁咒的压迫,渐渐褪去了光华。她强忍颤抖的影像亦是晕散开来,化为悠然浮动的微风,只余下虚弱却隐隐透出某种坚定的声音:“……不后悔吗?……我知道了。” 身后的力陡然压下,我顺从地跪下,唇角却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杏儿,你知道吗?其实我最不后悔的,是与你的相遇相知。如果能重来的话,我还是会选择离去,因为……” 沉堕的感觉如风般袭来,霎时席卷了我的所有理智。狠狠将我拉入那种狂暴呼啸的情潮中,令我身心欲裂。 或许该是唯一的一次吧。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就这样放任地随风而去,这样放任地交出自己的灵魂。 堕落,原来竟是如此畅快的耻辱呵。 因为,这样才能让我更切实地看清楚我对你的那份无可奈何。 呵,什么时候开始,你的感情已将我缠绕至此。真的是挣脱不了了啊。 可究竟又是什么,能让你如此决绝地舍弃我们的曾经?看着她兀自忙碌的身影,我的胸中有不可抑制的忧伤点滴累积,几欲溃堤。 你明知道的,看到你这副模样,我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你明明知道的,为何还要这般逼我?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杏儿,杏儿,难道这就是你对我当初离去的惩罚吗? “孟婆婆,你来了啊。”莲姬从水洞轩探出头来,警惕地四处张望,“快进来吧。” 我伸手轻点她的鼻尖,笑得捉黠:“不错,懂得防人之心了。看来子墨教会你不少东西嘛。” 莲姬捏个避世决封了入口,这才笑盈盈地在我身边坐定:“孟婆婆,您又笑话人家了。子墨他才不会教我那些有的没的。我这可是为孟婆婆您着想啊,要不让您背上协助私逃的罪,我可就真的是罪过了。” “嘴儿这么甜,还说不是子墨教的?”我笑,眸中却闪过一丝幽深。 其实,在我决定以自己这双手扼杀掉那可笑命运的时刻,就已然有了背上这罪状的自觉。我种下的因,本就该由我来吞下这果。 “孟婆婆!”小丫头不依地拉扯着我的衣袂,一张小脸气鼓鼓地迎着我,竟是说不出地惹人怜爱。 “好,好,不开你玩笑了。”我失笑,看她的眸里盈满了温柔。 捏捏她柔嫩的脸蛋儿,我慢慢收起笑意,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眸:“你的事,都已经跟子墨说了吗?” 莲姬蓦然低头沉寂,良久才抬眼看我,绿眸里尽是挣扎:“我……唉,……算是吧。” “算是?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我担忧地拧起眉,握住她肩的手也不禁一滞。 她难过地颔首,低眉死死盯住自己的湿漉漉的蛇尾:“可是这种事……这种事您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啊?您说,这样的身体,又有那个人类能接受呢?” “但是他一定得接受!”我伸出双手,轻柔地捧起她的脸,语调亦是沉郁且压抑,“莲姬,如果他够爱你,他就一定会接受你的全部。无论是你的真身,还是你永世不灭的生命。” “可是,可是……”她抬头看我,睫毛微微振颤着,眼中写满了对某种未知的恐惧。 “没有可是,你坚定自己的爱情对吧?那么,就更要相信他对你的爱。”握住她冰凉柔弱的小手,我心中的情绪却是如火般炽烈,“你知道为了他,你将承受的是什么吗?” 她的手猛地一颤,唇上顿时了血色。 “看来你很清楚。没错,就是‘裂尾’。凝聚你所有神力,化为一柄冷剑,生生切开你的蛇尾,令其重生,方以为人。那种撕裂的痛楚,岂是你能独自承受的?” 她的眸中霎时燃起了希冀的光,纤手死命地回握住我:“不,我可以的。为了他,再深的痛我也能独自承受!我真的是可以的!” 我不忍地摇头,轻缓地,坚决地:“可是你想过他吗?若是他将来知道了这一切的话,他会作何感想?” “没错,爱情有时候可以只是一个人的事情。然而,”我侧头,看一眼墙上冷光潋滟的水镜。此时,它是如此平静。 “你若要与他厮守的话,便需得清楚。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幸福,是你们二人共同的担当。即使爱是女子的专利,你也不能如此自私地企图独自承受。” 她眸中的光彩渐渐泯灭,沉寂。 缓缓地,她喑哑地开口:“那……我该怎么做?” “再去一次人间,去跟他坦白一切吧。若他值得你如此深爱的话,若他仍是爱你话,就抛下这儿的一切,跟他远走高飞吧。”我看着她眸里自己清亮的眼,其中耀出坚定的光。 这是我誓要守护的幸福,我很清楚。 既然自己的爱情即将化为幻梦一场,那么至少这个与我同命同心的禁忌之子的幸福,我要拼尽全力去守护。 就当作,是对自己的罪赎吧。 “可是,可是如果他承受不了呢?”那种可能性,光是想象,就足以令她泪流满面。 “——忘了他!”我口吻决绝,字字铿锵,忽而又转柔了目光,“但是,你一定要相信,用你的全部去相信你们的爱情。莲姬,一定要勇敢啊!” 千万不要重蹈了我的覆辙。可悲的怯懦只能令指间萦绕的幸福化为乌有。所以,你一定要勇敢,代替我,一定要鼓起推开那扇门的勇气。 这一次,一定要得到幸福。一定啊。 “……嗯。”她的不安仍是那么明显,但是绿眸里却缓缓浮出一抹坚毅。 眼前,是蜿蜒前行的亡灵,他们或隐约啜泣,或高声叫嚣,或仅是痴望着来时的晦暗小道,共通的皆是对凡世道不明的眷念与不舍。 而身后,则是更为漫长的寂静,无论多么激越的灵魂,在他踏上奈何桥的那一霎,就只余得下平和的死寂。一种以我手中浓稠汤药换来的静如死水。 生如斯,死亦如斯。 一切不过是场无谓的轮回。 然而人类却拥有足够的韧性,经得起这一而再,再而三地痛苦轮转。如同三生石经得起这无尽的世事变迁一般。 记忆,确实是太过沉重的负担。但如此轻易地抹去,是否更算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逃避?而那人世间沉沉淤积的污秽,又岂是靠着逃避便能洗尽的? 如此说来,我这熬了五千年的孟婆汤,究竟又是作何意义呢? “孟婆,不知可否占用您一点时间,在下有要事相商。”挥手阻止了缓缓前移的亡灵,拾夜恭敬地立在我面前,平稳无欲的语调中却携着不可抗拒的冷硬。 我扬眉,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我还得工作,在这儿说就好。” 他不以为意地行个礼,深邃的眸里幽光浮动,是种不可言说的暗喜。从那里面,我看到了专属于兽的血腥,携着复仇快感的血腥。 “敢问孟婆大人,可知洗心沼之莲姬私入凡界之事?” 什么?! 我感到自己的瞳孔猛然收缩,耳里尽是心脏粗暴地叫嚣,震得耳膜生疼。 不,这不可能的。这件事地府怎么可能知道? 为了确保她此次行动的万无一失,我不仅用镜像决捏造了与她毫无二致的替身,还以迷幻咒封了洗心沼周遭的境域,甚至取梦魇莲之精魂制出类灵之气加以渲染。 在我如此精心地保全下,地府究竟是如何查出这件事的? “看来,孟婆您是知晓此事的了。”他缓缓抬身,目光落下,已是不变的晦暗清寂,“那么,得要麻烦您随我们去一趟阎王殿了。罪神莲姬正在殿前等待受审。” “好。”我不假思索,答得干脆。 放下手中伴我千年的木碗,我敏感地觉出它的轻颤。淡淡勾出一抹笑痕,我低眉,不用担心,我还会回来与你同渡更为漫长岁月的。 我转身,挺直了背脊,任他命其身后的两个小鬼上前,压了我往那森寒的阎王殿走去。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五千年前。 当时,亦是如此。我的脊背立得笔直,金色的眸里满溢着桀骜的光,身体却是驯服地跟随。可那时的我仍有企盼,仍有挣扎,仍有那么关怀着我的杏儿。 如今,我有的却是淡定与无悔。是的,我只是想用自己虚无的自由去成全一段爱情,一段看得到幸福,且没被未来遗弃的爱情。 “……唔,小……蝶……” 那音色清冽,如新涌的泉水,透着丝丝凉意。其下却是压不住的逞强及倔强。 我猛地顿住,竭力抑制心脏暴乱的频率,把它沉淀得迟缓并且坚稳。僵硬地转过身子,我眼里映出的是杏儿迷惘的眸。 看着我,她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清澈,渐渐焕发出异样的晶莹,光彩夺目。有泪从她线条细致的眼角缓缓滑出,那种哀伤着的甜美气息,恍如隔世。亦令我无法动弹。 “小蝶。”她这么唤着,扬起含泪的灼灼笑脸,缓步向我走来。 我深深凝视着她,眸里贮满了睽违五千年的温柔,更放任眼底的湿意肆虐,弥漫出失而复得的感动氤氲。 那一刻,我们离得如此的近,仿佛触手可及。 我甚至以为这就是我等待了千年的幸福,再一伸手便可触摸得到的幸福。真的,它隔得那么的近啊! 三寸,我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的影像,正焕发从未有过的炫目光彩,琥珀色的光泽,灼热的美好。 两寸,她的鼻翼俏丽地微微皱起,映着我眼中的光亮,闪烁出那么细碎美好的色泽。 一寸,只要在一寸就好。再一寸,我们便能抓住那恍如幻梦的幸福,我们便能定下永世的约期。 而这一次,我决不食言。 然而就在这一刻,命运又跟我开了一个更为恶劣的残忍玩笑。它就在我眼前,把那幸福生生撕碎,狠绝的,彻底的。 她的笑僵硬地在唇边凝固,她微怔,茫然地止了脚步。然后就在我眼前,渐渐软倒,渐渐凋零。如同篮子里的梦魇莲,舞尽繁华,寥落流散。 “杏儿……杏儿!你给我醒醒,清醒一点,睁开眼看着我!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突地使力,轻易便挣开了身后的束缚,慌乱地扑到杏儿几乎涣散的灵体上。 “她……不,这怎么可能?她竟然真的做到了。”拾夜趋身向前,坚冷的音色中竟是透出掩不住的惊讶,“她竟然真的挣脱了孟婆汤的药力。” “可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着怀里愈发缥缈的灵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既然她是从皈魂城里出来的,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你该知道皈魂咒吧。”他吝啬于感情的流露,言辞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寂寥。 “皈魂咒?”我疑惑,只小心护着怀里杏儿逐渐淡去的精魂。 “为了彻底控制皈魂城中的罪神,上神们会趁他们沉睡时在他们身上种下皈魂咒。此咒专为确保他们完全遗忘前尘往事而设,以此避免其因着对过去的执著,再一次成为威胁神权的强劲敌手。”他说得冷然,不着丝毫情绪波动,顿了顿,他继续道,“并且,一旦记忆复苏,他们就只有一个下场——魂飞魄散,从这三界六道中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 我不敢置信地紧紧盯住杏儿痛苦皱缩的眉眼,护住她的双手禁不住地颤抖,却又因着怕这动作会弄疼了她而竭力压抑。 透过她淡薄的影像,我看到自己的指关节渲染着惨白的无助。 “……不,这不行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消失的!”我周身强劲的力在猖狂流窜,双手竟愈发的轻柔,稳稳托住她渺茫美好的灵体。 幽幽紫光,该是从我的被熏黑的长发点燃的。如此耀眼,如此魔魅的光呵。这就是我生命的色泽。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觉得自己那肮脏的生命竟也是有存在价值的。 只要别从我手中夺走杏儿,只要能救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拜托。 唇角缓缓染上一丝淡然笑意,我安心地阖了双眸,放任体内压抑千年的神力沿着七筋八脉恣肆喷涌,感受着它们激烈地汇聚,感受着掌心喷薄而出的那股浓烈到令我窒息的紫色光束,感受着它温柔地注入杏儿了无生机的胸口。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是欣然的。 终于,她的精魂在这紫光的映照下,渐渐清明了起来。我却是力气尽失,连凝出一丝浅笑都嫌吃力。然而,在她晶莹剔透的眸中,我看到的惟有自己的无悔。 唔,眉心好痛!似一根坚针猛然刺入,那么森冷,却是火辣辣的疼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不得我多想,深邃强劲的黑暗已携着万均之势全面袭来,狠狠掠夺了我的意识,拉我坠入无边的梦魇,漫漫无期地沉堕。 “看不出你演技还真是不错啊,拾夜。”琥珀色的瞳仁中闪过一丝邪性的光亮,致命的诱惑力,“多亏你了。否则,这个计划也不会这么成功。” 女子优雅起身。虽是对那男子说话,目光却是死死锁住流泻了一地的紫罗兰色长发。 即使在这死亡之境,它的光彩依旧是令人深陷的绝美。 当初的自己,大概就是被这无远弗如的魅惑给死死纠缠住了吧。才会那样的甘愿着,才会那样的痛苦着! 如今的她,便是要凭着自己这双手狠狠剪断这份荒谬的牵挂! 她的珍惜,她的在乎,她的不顾一切地追随,换来的竟是眼前之人如此轻易的一句成全! 好,就去成全吧!成全另一个禁忌之子自以为是的爱情,成全你与那忘川永世厮守的荒唐幻梦,成全你自己那在强大命运面前显得无比可笑的挣扎,你就去尽情成全吧! 可是你想过我吗?又有谁来成全我的漫长执着呢? 是啊,她都已轻忽至此,你还需得着这么痴傻地顾虑着那双金色眸子可能的哀伤吗? 男子微微颔首,表情不动分毫,口吻也仍是一贯的冷清:“自求多福吧。我们亦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女子全然不在意他语调中隐射的轻蔑,娇媚地勾唇:“说得好。那就看个人造化了。” “闲话少叙,是时候该‘小蝶’出场作证了。”男子眼角一动,淡淡催促。 女子浅笑,轻柔扬臂,宽大的袖口如旗帜翻飞。微显的皓腕间,一抹血色咻然抽出,迅速结成一道艳红的灼目光束,直直贯通绝美女子的额心。 她缓缓加深笑痕,眸里的勾魂神色亦是漫溢:“小蝶,你的灵体就放心交给我吧。别担心,我会好生疼惜的。” 话音未落,她已化为一丝闪亮,径直沿着血光入了那绝美女子的精魂。 “啊——” 这种撕心裂肺的惨叫,这种竭斯底里的呐喊,这种饱含着绝望的音色,为何竟是令我心疼的熟悉? 谁?到底是谁?是谁在这么痛苦地挣扎着? 我张了眼,周遭是一片黯淡的氤氲,漫无边际地延伸着。恍如某种诅咒,看不到尽头。 唔,好痛!突来的疼痛由额心蔓延开来,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精魂。 这种痛,我记得的。这种让我沉入黑暗的剧痛。就像是,就像是有某种异物生生闯入了我的灵魂。难以抑制地令我眼前昏花一片。 可是,那个声音!那个惨烈的声音!没错,是莲姬! 我凝神,心中默念着神决,一道白光陡落。我顾不得那坚针般疼痛的侵蚀,只想着要用自己的双眼否定心中越发明朗的猜测! 白光渐渐炽烈,裹起强劲的吸力,引我一举冲破了眼前的混沌。 可此时映入眼帘的那一幕,无情地凌迟了我的心。 每一刀,都阴狠地扪及那极度敏感的心尖。 饮饱了鲜血的断神斧心满意足地顺着绳索,缓缓提升。 而莲姬,那个正如梦魇莲般繁华绽放的莲姬啊。眼前这双目无神,如同破败娃娃的女子竟会是她吗? 我只呆滞地紧盯住她纤弱的手臂,那样的惹人怜惜,此时却是无力地垂落于漫无边际的血泊中。 又是那种赛火的艳丽色泽,那种魔魅得令人无法自拔的色泽。它的浓烈狠狠灼痛了我的眼睛,燃烧了我整片无助的视野。几乎令我疯狂。 我该笑的吧,可是胸口死死缠绕的窒息感让我凝不起哪怕一丝的气力。 我该哭的吧,可是眼眶竟是该死的干涸,仿若龟裂的大地般挤不出哪怕一毫的湿气。 或许我该要悲鸣的,尽情地释放心里层层累积的隐晦情愫,可是嗓子却是嘶哑得哪怕一缝声响都不肯施舍。 我只能麻木地呆立,麻木地陷入狰狞美艳的无垠血腥中。 “厉害啊。不愧是我的小蝶,竟然这么快就挣脱了由血锁加持的霸魂咒。”杏儿清冽的嗓音在我耳畔萦绕,轻盈妖魅。 可是为什么,这么熟悉的声音,这么熟悉的她,现在却只让我只觉得陌生,寒彻心扉的陌生? “这出戏,你还满意吗?是否心潮澎湃啊?如此的壮烈美景呵。”她幽幽抽离了我的灵体,眉宇间尽是云淡风轻的纯欣赏,“你似乎还有话要跟她说呢。那么就快去吧。记得代我跟她道别啊。” 莲姬,莲姬,如此纯真美好的莲姬呵! 为什么,为什么苍天你要这样对她啊?为什么! 这是我的罪啊! 为什么要让她来背? 凭什么要让她来背! “……孟婆婆,您终于……来了……我……痛……”见着我,她眼里重回了几分生动。 我用自己沾满了她温暖血液的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莲姬乖,先不要说话。婆婆现在就帮你减轻痛苦。” 我凝神,却猛然发现因着先前的无度耗损,自己的神力已削弱到根本无法施展分毫。 “不……不用了……我只是……有话,想跟你说……”她的笑容很淡,竟是未曾有过的繁盛耀眼,“爱过……真好……” “莲姬,不要,不要闭上眼睛!你看着我啊!睁开眼睛看着我啊!相信我,相信我好吗?孟婆婆一定会救你的,孟婆婆还有好多故事没给你讲呢!张开眼睛好吗?”透过她全然盛放美好,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恐惧,“……子墨,还有子墨在等着你,担心着你啊!你忍心就这么放下他一个人吗?” 她氤氲的绿眸里闪过一丝希冀,却陡然泯灭:“……不……他……心里有我,他还愿意爱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已经够了……真的……” “……孟婆婆,……不要为我难过了,这也是……我自愿的……其实我一直觉得小蝶和宇轩……最终一定能够冲破命运在一起的……我始终……这么期待着……”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言语亦是飘渺且混乱。 “虽然,……我跟子墨注定不能厮守……不过……美过……足矣……能有他如此知我,……我真的该……知足了……” “……孟婆婆,孟婆婆……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不要忘了我……请记得我的爱情……我不要这种美好死去……答应我,……好吗?” “好,我一定记得!永世不忘!”我紧紧握住她渐地冰凉的手,了无生机的冰凉,连同我的心也一并寒透。 她娇美的唇边浮起一抹笑,纯真依旧,美好依旧,却已是绝响。 “……孟婆婆,……记得一定要幸福啊……” 这一刻,眼泪滂沱,我的心也终于不再有痛,唯剩下苍凉的麻木。 而我的眼前,是一片潮湿凌舞的绚烂花瓣。梦魇莲哀伤的香气漫溢,沉沉笼罩了整个地府。 “罪神孟蝶听审,五千年天庭一案,汝已功过相抵,现赐孟婆汤一碗,恢复尔自由之身。”虽是遭流放的神祗,此刻的阎王仍是高高在上地端坐,无比威严。 “多谢阎王大人恩典。”这是我的声音啊,竟还是不变的清丽坚贞。 “快领罪去罢。”他陷于幽深的阴影中,语调冷绝。 莲姬,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记得的。 我会记得让你的爱情在我心中长久的。 我也会记得你希望我得到的幸福的。 “孟婆,给。”拾夜将那木碗递与我,只一次,终还是要诀别了。 我一仰头,和泪饮下。 鼻端是如斯的浓香,入喉竟是这般苦涩,苦得泪水止不住地零落。 五千年了,竟就这样过了五千年了啊。 我的命运却仅像是绕了一个圈,一切又回归了原位。 不,不只如此。 至少当初一味逃避的面对,至少那块记忆中脆弱的苍白,而今的我终于有了重新面对的勇气。 是蝶,就决不惧火。 即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第8章 尘世梦 幽黑的氤氲渲染了目所能及的所有景致,沉重哀伤的气息层层堆积,压得胸腔止不住地隐隐作痛。 周遭是一片静寂,粘滞忽微的喘息声也就格外的清晰。 那是水的喘息声,汩汩地谨慎翻涌着。 分明只看得到模糊暧昧的影像,我却莫名地笃定着入耳的该是那河水竭力而无为地挣扎低吼。辐射着如同兽一般的不屈及尊严。熟悉得令我眼眶温润。 淡漠的足音渐近,隐约辨得出其中细微的压抑与颤抖。 随后,一抹恍惚的身影在那深邃沉着的水流前站定。如此黯淡而沉默,几乎与周围的黑沉融为一体。 唯一能出卖他的是他那双独特眸子。那里深蕴着太多的晦涩隐忍,可目光淡扫间流露出的又是那么直接的坚定及无畏。 这个眼神,我很欣赏。只可惜你选错了出现的时间,而这个错误,它的代价是致命的。 脑海里突兀地冒出这句话,毋庸置疑地理所当然着。可任凭我如何努力,却始终抓不住那近在咫尺的顿悟。 忽地,那眸中的一丝光亮直刺入我的眼,其间那舔噬着复仇快感的神采全然曝露,氲散出腥红的余韵。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已经发现我了。 然而,他终是移开了视线,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手心间缓缓浮起一个晶莹的琉璃瓶上。本是色泽晦暗的瓶子,却因着他灼灼的目光渐渐辉映出淡定柔润的颜色。 “主上,卑职无用,竟让您等了如此之久,实在是罪该万死。”他敛神屏息,周身散发的庄重气息已无言昭示了对其主上的无尽敬仰之情。 “不过,如今卑职终于能救您脱离这漫长的磨难了。”那么清冷平缓的音调,此时仍是止不住地微颤着。 我不忍地蹙眉,右手轻翻,又蓦地顿住。 这……我惊讶地凝视自己的掌心。我——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待我回神,耳畔已是萦绕起一片无边无际的诡异的古老曲调。那音色尖锐坦荡,毫无顾忌地叩击着封闭的灵魂。 沉寂的琉璃瓶似乎被这吟唱引发出了某段深沉的记忆,源源滋生出璀璨眩目的光彩万千。华光不断汇聚,映得瓶体几近透明,美得凛冽而不容拒绝。 渐渐地,甚至那被焕发得精美绝伦的器皿亦无法承受更多。瓶体开始一寸寸崩裂,噗哧作响,清脆异常。 终于,琉璃尽碎。 绚烂华美的光芒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一径注入那迟缓压抑的粘滞水中。一时间水光潋滟,竟如同着了火般,不断翻涌出无数细碎的闪烁。 激烈亢奋的动荡之后,水面又渐地缓和了下来,恢复到最初的静默。不同的仅是其间不容忽视的生命光华,温润如玉,却是隐着兽的锋芒。 见到此情此景,他幽幽结束了唇的翕动,禁不住轻声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本已尽化为碎末儿的琉璃忽地悠然离地,一片片自在漂浮在他那双被惊恐一点点占据的眸子前。 我猜不出到底是如何可怕的场景在深切折磨着他,能看见的唯有他那双霎时无神的眼睛。它们惊恐地越睁越大,冷光四溢,映照出他正以怪异角度扭曲着五官。 “唔——!”他猛然伸手,死死捂住自己几乎涣散的前额。 琉璃碎片在空中轻微碰撞,发出脆美天真的嗤笑声。它们灵动地舞着,好奇地自他脆弱的额间牵引出一道腥甜的气息。在一片喧嚣地胡闹声中,那气息终于缠满了它们粉碎的身体,缠得它们愈发激荡地狂舞。 明目张胆的灼烧之声逐渐湮没了他痛苦的呻吟。 而那些琉璃片仍在拼命地旋转,汇聚,挖掘着所有不愿被提起的晦涩记忆。直至突然涌出的猛烈光华将一切狠狠包裹。 尘埃落定后,入目的是一颗血光妖冶的夺目光珠。它浮在空中悠然旋转数周,蓦地一滞,径直陷入其后陡然剧烈的流水中。 刹那,红光大炽。 所有的声音、影像、气息,均消匿了踪迹,余下的唯有渐渐氲散开来的冰冷血色。 广袤的荒凉世界,只看得见无垠的血红,只闻得到浓重窒息的甜腻腥香。温暖悲凉的液体仿若无数游鱼,漫无边际地靠拢,吸吮着我的肌肤,连同我干涸的眼眶。 那一刻,我看到了巨大的绝望如同潮水在我眼前直直立起,陡然坍塌。 我惊醒,发现额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亦是急促得几乎令我无法承受。 呼吸?我疑惑地微微张大了眼,缓缓探手到鼻端。 这种颓靡馨香的气息,似乎睽违已久。 这一刻,我竟感受到心中淡淡弥散开来的雀跃。这种感觉,该是怀念吧,久别重逢的怀念。 可是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未及完全渲染开来的笑意忽地僵住。 呼吸,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吗?那么,这睽违之感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茫然地将视线聚集到摊开的手心上,自然得根本不需要经由大脑思考。这该是我熟悉的小动作。 苍白的颜色,掌纹却是单纯而明朗。眼前不觉就浮现一张干净灿烂的笑脸,虽然轮廓模糊,已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回应。 可过于敏感的神经不愿就这么轻易放过我。还来不及沉浸于眼前飘忽的幸福光晕中,我脑中猛地灵光一闪,惊出我一袭冷汗。 既然是习惯性的动作,为何我竟只觉得眼前这些印痕分明的线条遥远且陌生呢? 蓦地,一小束光亮轻盈落下,在我的手心上绘出粉红的亮彩。我怔愣地凝视着眼前奇妙的流光袅娜,看其间细小尘埃的悠哉旋舞。那光斑也不甘寂寞,在我手中不断开疆扩土。很快,就连指尖亦感受得到它融化的柔软热度了。 此时,空气中一点忽寒。如被投了石子的湖面,微微震荡开来。 我心中一凛,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流波动。 “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是年轻男子沉郁温柔的嗓音,却又令我忽然安心得想哭。 循着声音的方向,我迅即地抬头,生怕那音色仅是黄粱一梦。 含着淡淡笑意的俊雅眉眼,线条坚毅的唇线,以及深如子夜的幽黑发色。竟是如此熟悉的容颜,如此熟悉的气息。 我忽然生出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张口就想唤出他的名,却惊恐地发现任凭我如何搜寻,始终是把握不住那曾是那么自然的唇型变换。 “那种事,忘了,就忘了吧。”他笑得温情大度,轻柔如同春日的第一缕和风,“可是有些东西,你却一定得记得。比如信任与爱人的心情,比如我依旧会为你做任何事,再比如,你郑重给与的承诺。” “可是,我只知道我不想忘。”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我害怕其中的窒息感将我谋杀,“这样能够吗?如果我那么努力地回忆的话,我能够记得起来吗?” 他惊讶地挑眉,笑容愈发醇厚:“记得或是遗忘,这世间之事,你大可不必如此执着的。毕竟,流水落花,皆是随缘。” 我黯然地低了头,心中划过酸胀的疼痛。 “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所以,这个承诺的信物现在就交给你了。”他轻一扬手,空中幽然聚起一颗凛香馥郁的光球。 我还来不及反应,右手已自主伸出,沉缓地将那光球吸入掌心。异物入侵的淡淡冰凉感,可紧紧握住后却是巨大柔软的安然。 “好,我一定记得!永世不忘!” 这是我的承诺,我自然会谨守。 那男子轻笑的声音如同上好的美酒,他最后一次深深地看我一眼:“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能——” 第9章 悲悯情 狂乱的气流猛然入侵,绞碎了他清俊淡定的微笑,也生生截断了他未完的话语。 “莲姬——”门前立着一名形容狼狈的男子,青茬参差,疲惫的眼里仍是掩不住的霸道神色。 我的掌心渐渐聚起些微暖意,沿手臂盘旋而上,温暖了潮湿的胸腔。 “我回来了,子墨。”我笑,温婉淡定。 他沉默而镇定地走过来,一把将我拥入怀里,阳光般的气息顿时盈满鼻腔。我安静地任他一再用力,感受他死命压抑的颤抖,感受他缓缓散去的浓烈不安。 然而,我的视线始终胶着在门口那碎了一地的碗碟处。这种尖锐的决裂方式令我莫名恐惧,甚至没注意到子墨陡然的僵直,以及他怅然的轻叹。 “太好了!你终于可以出来走动了!”释然而愉快的欢声,美如名师手下的琴音。 我抬头,打量着花丛中亭亭立着的娇美女子。她眉梢细致,唇线柔和,眼神流转间,尽是道不出的高雅脱俗。 注意到她怀里抱着的琴谱,我不由得扬起唇角:“怀琴,好久不见了。” “对啊,对啊!我本来是想去帮忙照顾你的,可是子墨他硬不准我跟去,还联合子文丢给我这么大一堆琴谱!你说他们是不是很过分啊?”她轻盈一跃,稳稳落定在我身前。 “大嫂,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附和,子墨已狡黠地将话锋一转,“毕竟莲姬是唯一一个没被你的琴声……呃,是能‘理解’你高深的琴音的人。我跟大哥的意思是,希望以你‘震古烁今’的绝世琴声唤醒沉睡的莲姬。所以说,你可是终极武器啊。” “我去只可能越帮越忙,我的琴声实在难听至极,连死人都能给吓活。”将一叠高高的琴谱放在石桌上,怀琴冷冷地眄他,说得毫无情绪波动,“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吧。”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没这么说过噢。”子墨笑得分外无辜,“虽然是不争的事实,不过聪明的女人该懂得,言谈必委婉而有深度,还有措词应精准妥贴。” “莲姬,你要当心了。我这个弟弟可是向来流连花丛,狂妄不羁的,为了你的终身幸福,大哥劝你千万慎重啊。”一名长相秀雅的书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看似无意地用手中的纸扇重重敲在他的头上。 “痛!痛!痛!”他双手抱头,形象全无地蹲到地上,不满地哇哇大叫,“大哥啊,什么叫‘重色轻弟’,小弟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唉,想我当初还那么好心地把你们送作堆。现在抱了美娇娘,就一脚把媒人踢过墙了,这‘过河拆桥’的事你未免也做得太顺畅了吧。” 子文一窒,不好意思地看看已然来到自己旁边的怀琴,手中的纸扇再次落下:“你这个臭小子还敢说!当初要不是你在那儿铆足了劲儿气我,我和你大嫂会绕这么大个圈子才在一起吗?” “那是你笨好不好?任谁都看得出大嫂对你的感情,就你一个人还在傻傻的‘当局者迷’。所以,气你本非我本意,乃汝太蠢尔。”子墨故作潇洒地起身,帅气地绕到怀琴面前,摇着扇子扯文拽字地损他大哥。 不过仅是下一秒,他又已更不雅地姿势双手抱头蹲下了。而这次袭击他的,是一叠很有深度的琴谱。 “子墨弟弟,你最近皮很痒吗?要不要大嫂帮你松一松?不用担心,大嫂的技术可是很好的。”怀琴贼笑着挽起袖口,满眼期待地搓着手,先前的高雅气质早已荡然无存。 子墨怜悯地看她一眼,幽幽地叹口气:“除了你那没法再坏的琴技,你已经被我大哥彻底教坏了。” 空气霎时凝结,听得见某种事物寸寸龟裂的声音。子文无语地摇头,重重哀叹。 “你个混蛋!给我站住!”怀琴豪迈地一拉裙摆,纵身去追聪明地先逃一步的子墨。 子墨则是远远地冲她龇牙咧嘴,一副欠打的模样。 “他其实很会关心人,只是嘴硬不肯说而已。”子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不远处过于活跃的身影,满眼宠溺。 我淡淡点头,笑得温婉:“听他说话就像是寻宝,一定要翻山越岭才找得到真正的寓意。” “听你这么说,倒还真是种别扭的性格呵。”他悠闲地摇着纸扇,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这点的话,你该是深有体会才是。”我捉黠地瞅他,微微皱起鼻翼,“看来,你们之间的问题是彻底解决了。 他终于扭头看我,眸中些微惊讶,终是汇成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 初夏微晴,阳光和好。 湖边四散着踏青赏荷之人,皆是怡然自得之态。草间零落着星星点点的繁花,一脚踩上去,汁水肆溢,清新无比。 “怎么样?这里很美吧?”怀琴得意地扬起笑脸,骄傲地邀功。 “是啊,这儿很好。”子文笑着刮刮她挺俏的鼻梁,侧头对我道,“对身体的恢复也很有好处。” 子墨则是笑得甜腻地凑过去,一脸谄媚:“难得啊,大嫂竟然也有聪明的时候。” 怀琴正腻在子文怀里,尽性享受着他绵长的温情,只轻哼一声,以示对他的不齿。 见此情形,子墨释然一笑。有别于平日的狂傲恣肆,眉宇间流露的唯有淡淡的暖意。不着痕迹地捉住我的手,他拉了我渐渐缓下步子,逐渐隔开了与前方爱侣的距离。 “看他们那样子,该是很幸福吧。”他的唇线刚硬霸气,笑起来有种耀眼的光彩,“还多亏了你当初那段说辞,彻底点醒了他那颗榆木脑袋。” 我看着他侧脸英挺的线条,眼前竟有些恍惚:“其实,那些话是一位婆婆跟我说的。” “一位婆婆?”他俯身凝视着我的眼,眉梢微微扬起。 “是啊,她好像常常给我讲有趣的故事。”我温顺地笑着,静静感受右手掌心激荡的灼热感,“可是我竟然想不起她的模样来了,实在是很诡异呢。” 他眸中的神色蓦地深邃,幽幽吁口气,他的语调温情而大度:“有的事,想不起来的话,就忘了吧。只要记得那些你所珍惜的就好了。” 可若是忘掉的便是那放在心中珍藏的呢?我困惑地凝视他阳刚的脸上似曾相识的表情。该有谁对我说过这句话的吧。 我低眸盯住自己的左手,其上阳光绚烂。当我欲闭上刺痛的眼时,我看见了明亮光晕中缓缓浮起的纹路,轻浅而繁杂。 “莲姬,你……会忘记我吗?”他的声音很低,却是字字无比清晰,狠狠敲进我的心里。 我轻轻回握住他宽大厚实的手,缓缓道:“我想忘,真的很想,那样的话就可以不用这么累了。可是,我忘不掉。” 柔柔抬眸,我看见了一双俊逸的紫色眼睛。不容抗拒的吸引力,似拥有无尽的暗涛汹涌。其中的温情及锋芒却令我禁不住叹息。 这是我的罪,注定背负一生。 “莲姬——”他嗓音中的阳光气息竟夹杂着些许无奈,“那日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吃惊地抬头,在触到他的目光时转为了悟:“记得。” 我的声音在笑,流溢着点滴的雀跃。 轻阖上眸,眼前渐渐泛起一片柔和的蓝光,无声无息地泛滥开来。真美的色泽。 “毕竟,毕竟怀琴她喜欢的是你啊!”子文一手撑在桌上,五指深深陷入木制的桌面。几缕零散的发掩住了他的眼,却掩不住周遭弥散的痛苦气息。 子墨看似依旧淡定地摇着扇子缓缓踱步,缓缓驻足,然后一脸云淡风轻地回头。 “你说什么?你到底是听谁胡说的?”闲适猛然尽裂,子墨火大地一拍桌子,右手猛地抓起他的衣襟,“你这个混蛋,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你他妈的到底是听谁胡说的!” “你还真是蠢到了无可救药!竟然为了这么一句空穴来风的话,就全盘否定怀琴对你的感情。还敢在那儿给我漏洞百出地计划争财产,逼老爹赶你出家门!你说你这榆木脑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气闷地死死瞪住子文愈发无谓空洞的眼,仿佛想以此唤回他平日里无处不在的精明。 子文的表情却诡异得令人发毛,他扭曲地扬起了唇角:“呵呵,是啊,是我笨,是我蠢,是我无可救药。可那该死的是怀琴亲口告诉我的!你说我能怎么想?” 他愤愤地回视着子墨的眼,眼底幽幽浮起几分恨的颜色。 子墨些微怔愣,缓缓松了手,拿扇子敲敲自己的头,竟不禁失笑:“说你蠢,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蠢!就算是她说的又怎么样?如果你够爱她的话,无论她说了什么话,你都该亲自跟她问个明白!这么没胆的你,还说个屁的爱啊!这点勇气都没有,你还有什么资格谈爱啊!” “……资格,对啊,我哪来的资格跟她谈爱啊?”他的脸上遍布着哀戚,一双眸子也愈发的无神,“现在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给不起,我的确是没资格对她说爱啊。” 无论他拥有着一颗多么冷静睿智的大脑,在碰上爱情的那一刻,他也终不过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卑微世人罢了。 “你一定要这么曲解我的话吗?”子墨绕过双目凝滞的他,一拳重重击在墙上,“我真想让你看看这些天怀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真该去亲眼看看!” 他那双被不安重重包裹的瞳眸终于有了些微松动。抬眼,他颤着唇却是半晌说不出话。 “身为女人,能让她忘我执著的并不是多少的金银珠宝,多高的声望门第,而不过是最爱的那个人能陪在自己身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淡淡地看他,心中说不出的悲悯,“她爱你,这就已经是你最大的资格了。” “这样,真的就够了吗?”看到我郑重地点头,他阖上眼,虚脱了似得靠在墙上。 良久,他缓缓张开的眼里终于浮起几丝生气,口吻是恳切甚至卑微的:“对这样的我,她还会等我吗?她还愿意原谅我吗?” “拜托,你就不要再耍白痴了好不好?”子墨一扬手,那把扇子便毫不留情地敲上他的头,“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想尽办法逼你回去啊?” “好了,好了,不要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了。我还不至于没品到对自己的嫂子产生兴趣。”子墨受不了地别过头,双颊微红,“咳,那个,不过,你以后若是敢欺负我嫂子的话,那我可就不敢保证了噢。” 深深吸气,再沉沉吐出,子文扬起温文儒雅的面庞,语调中揉入几分轻快:“是吗?只怕到时你力不从心呵。” “你才会力不从心呢!说实话,大哥,小弟还真是佩服你无以伦比的勇气。”子墨奸诈地眨眨眼,唇角邪恶地勾起。 子文莞尔,握紧右拳悬在半空:“勇气不敢当,倒是今后得靠小弟多多扶持了。” 子墨淡然一瞥,眸里渐渐淤积起耀眼的光:“不用担心,我一定备好茶点,等着看你缴械投降。” 语未毕,他猛地挥出右拳,击向子文的拳,碰撞声轻缓而坚定,仿若约定。 某种淡淡的温暖气息在空气中发酵,香醇醉人。 华灯美服,美酒佳肴,一切皆笼罩在大片热烈的红光下。那光,暖化了女子的骄矜,热络了男子的冷傲。席间推杯换盏,风生笑语,举手投足间尽散祝福的喜气。 虽是应约而来,我竟莫名地难以习惯这喧闹的氛围,只得寻了个僻静处,娴雅地当个观众,不招摇地享用一点别人的热闹。 月色真美。我深深望入幽暗苍穹中一方如水的萤光,聆听着无处不在的细微风声,心中被某种欣喜的情愫胀得满满。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喑哑沉郁的歌声融入丝丝缕缕风中,时而被风的清冽之音压过,终还是隐约辨得出其间纠缠的哀怨缱绻。 “词虽好,却是太过哀伤的曲子。”深切中含着霸气的音调,听得出他唇角微撇的细致响动。 我颔首,轻笑出声:“你大哥的新婚之喜,你这个做弟弟的怎地不去陪客人把酒言欢?若是让你大哥知道了,定又是一场战争罢。” “哈哈哈!看来你相当不满我先前与他的沟通方式啊。”他恣肆地大笑,震得杯中之酒漾出圈圈涟漪。 “不过,”他以灼热的目光紧紧锁住我,声音蓦地低沉,“我倒认为那感觉不错,或者该说,出乎意料的好。” 我有瞬间的出神,无法从他有如阳光的热度中清醒过来。 他倒是不以为意,优雅地微微倾身:“在下王子墨,敢问姑娘芳名?” 我猛地睁大了眼,又渐渐放柔,唇间浮起一抹纯真浅笑。那笑意,直达眼底:“王公子,请问聪明的女人在遇到这个问题时,该如何回答呢?” 他一滞,显然没料到我会用他的口头禅堵他。稍稍挪开视线,他沉吟片刻,忽而勾起一抹自信的笑:“聪明的女人啊,该会在自己命定的人询问时,柔驯地给出正确答案,而当其他无关人士提出时,直接给他一脚。” “真是个不错的说法,那么,”我眄他一眼,悠然退后一步,笑得意味深长,“小女子名唤莲姬。” “……呀!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一声突兀的尖叫唤回了沉入回忆的我。 然而对那些记忆,我总不由得生出些疏离感。那种说话方式,那种情绪流转,尽管相似,但并不似我惯有的模式。即使身在其中,我却觉自己更像是个看客。 可那分明就是我的记忆啊,难道记忆亦是能欺骗的吗? “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你乖乖呆在这儿好了。”子墨轻轻握住我的肩,以示放心,转身足尖轻巧点地,飞身而去。 我低眉,心念一动,就见自己的右手正不受控制地翻飞出怪异的姿势。一片蓝光溢出,晃花了我的眼,再睁开时,刚好见着几米远处子墨单手提起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放到了草地上。 他看见我,眼中些微惊讶:“不是好说了在那儿等我吗?” 我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是数百米外的地方。我敷衍地点着头,心中的疑问如野草丛生,理不出个头绪。 “你没事吧,小鬼?”他运气逼出那小孩呛在气管中的水,问得毫无温柔可言。 “唔——咳咳!”小孩紧闭双目努力吸着气,“呼——” 我的视线却猛地刺透他的眼,对上他眸中闪过的一丝怨毒。一股尖刀似的寒意猛然贯穿我的背脊,令我不由得倒吸口气。 “没……还好……呼……没事的……”小男孩懂事地竭力开口,丝毫没有被吓到的委屈之感。 “那就好。下次在湖边玩的时候最好小心点,可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的。”子墨不太高兴地揉乱他被水冲顺的发,嘴角微撇。 “呃,那个,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他满眼疑惑地看一眼身旁的湖,蓦地扬起孩子气的纯真笑容。 “咦?大姐姐,你怎么了吗?”小男孩关心地凝着我有些泛白的脸色,问得恳切。 “啊,那个,我很好,没什么事。”我答得仓促,尴尬地笑着摆摆手。 刚才那种气,有死亡的绝望感。 “小虎!小虎!你没事吧?你想吓死婆婆吗?怎么又突然跑出去了?”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妇人费力地拨开人群,蹒跚着跑了过来,满脸焦急。 又?我怀疑地看那乖巧的小孩一眼,似是不经意地问到:“老婆婆,小虎之前经常有像这样的突然之举吗?” “这个,怎么说呢?应该是最近才出现的吧,像这样。”老妇人不安地蹙眉,低头咬着自己的指甲,“刚才小虎本来是在院子里帮我捡菜的。你不要看他这样,小虎是个很贴心的孩子呢。虽然父母早逝,却异常地懂事。一点不像其他的小孩一天在外面疯,老是陪在我身边帮我做这做那的。” 她慈爱地抚着腻在她怀里乖巧地听她讲话的小虎,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幸福的光彩:“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孩子呢。可是,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老是会突然不声不响地消失,等我发现时……唉!有好几次都差点出了事儿!这么好的孩子啊,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这老骨头怎么跟他父母交待啊!” 说到最后,老妇人已是捂了脸低声啜泣。懂事的小虎则默默地拿自己的袖口为她拭泪,纯净的眸子里掩不住的担忧。 这气。我深深凝视着他,眉头紧锁。他身上的气分明是少有的纯净。 可刚才那抹怨念是怎么回事?我抱住自己的手臂,缓缓用力,那抹心悸仍未完全散去。也就是说,那也绝不会是我眼花。那么,刚才的,该是死灵了。可为什么死灵会在人间游荡,它们不是该——? 该什么?这突然被打断的思路惊出我一身冷汗。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遗忘了什么?幽黑森冷的氤氲,哀伤腥甜的气息,汩汩有如心脏搏动的流水声,脑海中的这些突生的幻像究竟是什么?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东西,为什么就是看不分明? “你怎么了?”子墨的醇厚的嗓音在我耳边温柔响起,炽热的气息却让我不由得退后一步。 “不,……没什么。”我拼命忍住心中莫名的情绪波动,语调却仍是不稳。 他看我,眸光深邃,紧蹙的剑眉流露出些许不安及怅然,欲言又止。 那一刻,我闻出了周遭的暗涛汹涌,有什么令我不觉颤抖的事件正缓缓拉开了序幕。 闭眼,我看见铺天盖地的猩红潮水席卷而来,带着无可抗拒之势,裹着一切生命在其间载沉载浮,狂啸着奔涌而去。不可逆,不可挡。它要的唯有麻木的顺从。 我立在残破的城墙上,静静凝视着那天地间唯一的颜色,心中被一种不曾有过的感情狠狠占据。 那种感情,它被世人唤作悲悯。 第10章 迷惘情 创世153648年春,人界大战爆发。 战火以影国与乾国的地界之争为引全面燃起,战线横贯东西主要大国,并延及周边无数小国。其间死伤之多无以为计,血流之广几欲成河,正可谓是数万年来人界最大浩劫。 创世153650年夏,影国前线威远将军被俘,严刑之下不屈而殁。新任将领资历尚浅,指挥不利,终致敌军趁夜突袭成功,一举攻破威远将军苦守两年的天险要塞。 由此,各觊觎之国皆摩拳擦掌,群欲分羹。 同年秋,敌国联军攻占桓堰城,直逼影国有“第二都城”之称的军事要地绍阳。尚德将军临危受命,率城中将士奋起反击,誓与城池共存亡。 然而,由于城中军需严重缺损,又为敌方生生切断外援路径,次年初春某夜,敌军主力与之前分散潜入城中的先锋部队里应外合,成功夺城。 尚德将军身先士卒,殒命沙场,守军八千全数被歼。 彼时,天降异雪,莲香袭人,绵绵数日不绝。 敌联军疯狂屠城整整三日,月余依见穿城河水中含腥带血。 次年,影国都城被占,国王于殿前自刎,影国灭。战火渐息。 ——引自《神界•创世录》 缓缓收回凝滞在字里行间的视线,我用力仰高了头,用干净赤裸的双眸包容那光亮无知的直接与天真的神人。 刺目而圣洁的纯净流溢,如同幻觉一般让神也沉迷。 我总是想,当它们穿透我眸子的一瞬间,是否也会激散出绚烂的金色氤氲。仿佛是绽放的繁盛烟花,用最短暂的生命演绎出最刻骨铭心的美丽。 然而这仅是毫无建树的臆测而已。 毕竟,我只是想为自己编织一个理由。一个当我独自面对这无情冷硬的文字时,能放任眼泪恣肆的卑微理由罢了。 目光滑过满园不曾颓败的似锦繁花,我心中浮起的是淡然伤感。 这种漫长地盛放,与其说是美得纯粹,倒不如理解为一种隐晦的警示。生命的无边无尽,或许才该是对罪行的漫长惩戒吧。 正如天边那庄严纯洁的宏伟圣殿。那么不可一世地高高在上,那么自欺欺人地享用着无望的孤独,那么难以自拔地接受着众神眼含猩红的顶礼膜拜。 如此哀伤的生硬线条,呵,为什么竟无人能舍弃那可笑的欲望去给予点滴的抚慰呢?只让这寂寞的错误一再延续,一错再错。 不能吗?也许仅是不愿意罢。 而我,不过是个无为的看客,无意中瞥到了它因着凡世的艳丽血液和火红灼热而染上的淡淡胭脂。 如斯的美好,令我死死压抑的潮湿情绪亦不禁决了堤。 “茶都凉了啊,你怎么还没喝?”修长劲实的手指优雅地抚过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划破空气的沉寂,漾出我所熟悉的安然波痕。 我并没有收回凝滞在那遥远圣殿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宇轩。” 微凉的指尖刚触及和煦的温暖,便已贪婪地渴求更多。 “怎么了,小蝶?”温和甘醇的嗓音近在咫尺,美好得如同梦境。 “我们,真的能这么幸福吗?”我屏了息,问得小心翼翼,生怕震碎了那脆弱的幻觉。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最轻柔的方式拥住我,一点一滴将他干净坚定的气息揉进我的肌理。 安心地合眼,记忆的图景定格在最后一幕。那是满园突现的斑斓彩蝶,它们灵动寂然,却轻易唤醒了花朵们深藏的鲜活。原本冷硬的美丽似被注入了生机,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那一刻,我因着脑中陡生的念头而释然微笑。 或许这种漫长的繁盛也是能幸福的吧。只要拥有同样漫长且相知的陪伴。 白光渐渐柔和,闻得到梦的气息。我紧了紧与宇轩交握的手,微笑着淡然沉入。 仍是那个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的梦境。似乎已是那么久远以前的梦了,又恍若昨日刚刚落幕。些微感伤,些微醺美。如同所有经历了战火洗礼的爱情,决绝而又安定。 在梦中,我叫做莲姬。 “莲姬,茶都凉了,你怎么还没喝?”线条刚毅的手指轻抚过莹白的瓷杯,微微怔愣,在半空中顿下。 闻言,我悠然抬高原本胶着在书册中的视线,弯出一抹淡笑:“子文大哥啊。不好意思,我看书看得入迷了。” “那就别再‘执迷不悟’了,一起出去走走吧。”俊朗的嗓音不由分说地插入,渗着缕缕直刺人心的霸道温厚,嗅得到阳光的味道。 看着蓦然空荡的双手,我无奈地摇摇头,扬起微讪的眸迎上他含笑的目光:“子文,最近武功又再精进了啊。不过,对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出手,是否稍嫌胜之不武?” “‘手无缚鸡之力’?”他不置可否地挑起眉梢,随意抛着手中的书册,突兀地转了话题,“兵法?真没想到你还会对这类书感兴趣。” “我在书房里随便拿的。不过,读过以后才觉得确实有趣。”见点心上一只停驻的蝶微微震动着翅膀,我好奇地朝它伸出了指尖。 “耶?不是吧,莲姬?我记得你以前都比较喜欢看些传奇之类的书啊。”怀琴不知何时钻了出来,自觉地在我对面坐下,兴致盎然地加入了逗弄蝴蝶的行列。 那蝶也不惊慌,稍一停滞,翅膀猛然挥动,竟毫无芥蒂地落到了我的食指上。 “之前是这样的。可是看书的话,太挑剔总会容易腻。”我专注于指尖上凝滞的美艳蝴蝶,微痒的触感,“况且,你不觉得那些看似华丽起伏的传奇,其实也似兵法的变相演绎吗?” “好深奥的样子,不太理解啊。”她漫不经心地眨眨眼,亦是全神贯注在那只有趣的蝶身上。 不知为何,仅是如斯忽微的触碰,我却轻易觉出了那蝶的快乐。不招摇的细微欣喜,令我也静静加深了眸中的笑意。 “大嫂,你不是已经用过了吗?”子墨的口吻里明显透露出不怀好意兴的成分,“想当初,大嫂你先一招英明的‘无中生有’,逼大哥正视自己的感情,接着再一式狠绝的‘借刀杀人’,把小弟我也拖入战场,最后则是一计漂亮的‘上屋抽梯’,终于是抱得美男归了。如此果决精准的作战方针,小弟实在是不得不叹服啊。” 怀琴爱理不理地斜他一眼,然后扔给子文一个饶有深意的眼神,又将视线调回到在我指尖悠然休憩的蝶身上。显然,它对她的吸引力远大过子墨的挑衅 “哇!大哥,你又来?”伴着突兀的撞击声,子墨夸张地大叫,震飞了那只太过大胆的蝴蝶,却也如愿地拉回了我们的注意力。 “这个是教育你,凡事必谨言之而慎行之。”子文似笑非笑地摇着刚刚作乱的纸扇,说得煞有介事。 怀琴给他一个“还算满意”的甜笑,一撑石桌跃离了地面:“不是说一起出去吗?现在就走吧!” 子墨将手中的书册放回桌面,笑得意味深长。我却意外地捕捉到了其间溜过的一丝挣扎。 挣扎?我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竟是流连在那书页上。 子文亦发现了他的异样,却仅是轻拍他的肩膀,微微摇头。 他深深吸气,仿佛想以此压制心中猛烈的悸动:“走吧。” “……莲姬,莲姬,你睡了吗?”低沉的嗓音,温柔得如同羽毛的叹息。 莲姬?……好熟悉的名字。 对了,我就是莲姬啊。 我出生于书香世家,自小识字断文,父母恩爱,却在我及笄之年双双去逝。其后不久,影国边境战事频繁,我所居住的木玉城也因此常起祸乱。于是,奶娘典当了家产,领着我远赴邵阳,投奔爹生前的挚友——王易王伯伯。谁知我们竟在途中为流民冲散,也由此失了相认的信物。机缘巧合之下,我在市集遇见并认识了子文和子墨,后又因缘受邀进到王府,才终于见到先来一步的奶娘,也就此于王家府邸住下。 可是面对如此分明而毋庸置疑的讯息,我却时常心存疑惑。 奇怪吗?可是如果当你每每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时,也需要相当的时间来适应,来一再地确定,你或许便能稍许理解我的感受了。 用指尖描摹着镜中女子的细致线条,一遍又一遍。即使这样,它也仍是生疏得令我惶恐。视线停驻在幽绿的眸子上,明明是天真透彻的色泽,我却轻易觉出了其中不和谐的沧桑沉郁。可是那样遥远渺茫的气息,又如何会出现在一名十七岁的女子眼中? 握起一缕看去总是潮湿的微蜷长发,是鲜绿欲滴的纯净美好。我淡淡叹息,唯有这触感竟是熟悉,唯有这无邪地纠缠能让我些微安定。 “莲姬,我的莲姬,你……究竟在哪儿呢?”疼痛破碎的音色,如蝶羽凋零,袅娜萦绕,“当大夫告诉我你没有生命危险时,……我以为我们还有未来的,我以为神并没有遗弃我们的,……可是,为什么醒来的却不是你啊?为什么……”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双令我迷醉的紫色瞳眸,深邃得有如寰宇,蕴着无尽的璀璨星光。心中蓦然感伤,痛得深切。 有泪零碎,点出一圈又一圈荡漾的波痕,也消匿了先前那模糊的影像。 我慌乱地伸出手,却触不到该有的柔软抚慰。 是谁?到底是谁?为什么竟熟悉得令我心中淤满温润的酸楚? 跟子墨霸道浑郁的气息不同,他是温文的,带着某种淡然的惆怅,周身却是蕴散着锐利的锋芒。如同隐忍敏捷的兽,凌厉且直刺要害。 只要想到他,我的心便会柔软得如同久远以前透过门缝飘入鼻腔的温暖气流。 可无论我如何努力,终是记不起他五官的确切线条,记不起他曾在我的生命中留下过怎样深刻的印记。 低眉叹息,我死死盯住自己发烫的掌心,其上泛起胭脂般的淡彩。如此的灼热,依旧是暖不化我心中的疑虑。 仿佛那些自然浮现于脑海的记忆。太过确切真实,反而让人觉得像在欺骗。 “……莲姬,莲姬……唉……”有如无尽的花瓣扑面而来,馥郁的气息拉我陷入了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