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回忆 仙界的天空始终没有黑夜,阳光从一边挪到另一边,重复着亘古以来从未改变的道路,倘若留心去看,也许还能见到曦和匆忙的身影,他偶然会停下枯燥的旅程,在仙界某个角落里茫然张望,似乎要寻找上古时期就被羿射落的九个兄弟。 其实他很清楚,他们都变成了浑身金光的乌鸦,狠狠摔在下界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嘴边流出同样是金色的鲜血——他们都死了。 但曦和不会去找——也不能去找,没有仙帝谕准私自逾界,是这里唯一一条无赦的罪名。 而同样生活在仙界的沙城人,就不会受这条戒律影响——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逾界所需强大的灵力。 沙城位于占整个仙界面积接近两成的唏嘘之漠边陲,终日黄尘弥漫,跟建造在云层之上、清丽脱俗的青冥域恍如隔世。传说他们的祖先都是仙族中灵力低微的人,在几千年时间里逐渐被排挤到这荒凉的地方,慢慢地,后代灵力越来越微弱,最于消失了。事实上,整个仙界除了青冥域,其他各域中都很难找到拥有灵力的人,偶然出现一两个孩子天赋异秉,几年之后总会被父母想方设法送进青冥域去,骄傲清高的仙人一开始还记得住周围各个域的名字,后来干脆一并称做“驽蛮域”,并且把他们没有力量的同族叫“朽民”。 轻蔑、歧视对于沙城人,就像无赦令一样遥远,因为上仙们极少屈尊来到这里——广阔的唏嘘之漠有一道上古封印:不能使用任何飞行法术。沙城人早已习惯了像人类般依靠双腿,而整天用腾云术飘忽来去的上仙却没有谁能受得了在烟尘里跋涉。据说仙帝曾经派人来试探着解开封印,但每一次都失败了。这对于厌恶青冥殿的沙城人几乎是种鼓励,世界上毕竟还有强过仙帝的力量——但它又是什么呢? 太阳稍稍偏西、变成蓝色的时候,表示这一天进入“黄昏”。樗夫人就像每一个人界的妻子、母亲,挎起提篮,匆匆往沙城的家中走去。这一天她走得晚,买到的蔬菜却尤其新鲜,木灵花绿油油的,间或在篮底发出一声尖叫,而樗夫人容光焕发——她的家里刚添了一口人——一个以人类年龄看来不超过二十岁的女孩。 樗夫人和樗柏早就想要一个孩子,可儿就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出现了,那天沙城广场的半空里突然凭空出现一大簇花瓣,漫天漫地、优雅地盘旋飞舞着,碰到地板或是人就消失了,眩目的场面足足维持有半刻钟才消失,然后樗夫人就听见有谁在喊“地上躺着个姑娘!”“好像昏倒了!”“快去请端木大夫!” 她走过去,细细端详着女孩的脸:平凡的容貌、皮肤偏黄,脸上还有几颗雀斑,漆黑的半长头发看起来像缎子一样柔软,突然,樗夫人感觉到电流掠过自己的脑海——这个姑娘跟她在梦中想像的女儿几乎一模一样,她差点当场哭起来。 后来,樗夫人成为了这个姑娘的养母,女孩丧失了全部记忆,但看起来并不慌张,她平静地接受了新名字和新生活,并且渐渐跟樗家夫妇熟悉起来。 想到这里,樗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沙城人虽没有灵力,却有仙的寿命,她依然年轻,这个笑也就格外慈爱动人。 经过一棵孤零零的扶龙树时,樗夫人停下来稍事休息——刚才只一心想要让可儿吃美味的晚饭,买了太多东西,她几乎走不动了。 “夫人,我帮您拿篮子好吗?” 一个温柔谦和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了樗夫人一跳,她刚才没注意树下还有别人。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穿了件连头一起遮住的雪白长袍,樗夫人发现他的眼睛和头发都是红色,但目光诚恳,微笑也像阳光般暖融融的,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在沙城,人们彼此都很熟悉,出外劳作的时候,男人帮女人或孩子做点事情非常自然,因此樗夫人丝毫没有戒心地回答:“谢谢,我正好有点累了。” 男子微笑着点点头,提起挎篮,一直把樗夫人送到城门口,路上她问了他几句话,“你是谁家的孩子?”“家里扶摇花的收成好吗?”,男子不是迷惑地冲樗夫人眨眼睛,就是微笑着摇头,搞得樗夫人都有些尴尬了,好在他的表情始终柔和坦率,这段路途也很快来到终点,男子侧过头去,看看城里用石头垒砌的大群建筑,然后回过头来说道:“抱歉,我只能送您到这儿。” 樗夫人感到稍稍有点奇怪,但还是接过篮子说:“没关系,我家马上就到——你……不是住在当归客栈?” 男子仍然微笑,这次摇了摇头:“樗夫人,我是来找您的。” 他说着,伸手扯掉了帽子,一头红发立刻被风吹得飞扬起来,那红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闪烁出光泽,他的皮肤比袍子还白,几乎要发出微光,挺立的鼻梁、微笑的薄嘴唇,搭配得完美无暇,樗夫人简直惊呆了。 男子双手伸出,轻风立刻聚拢起来,慢慢出现一个盒子的轮廓,他捧着递到樗夫人面前,说:“请您记住我的模样,倘若再次见面,就把这个交给您的女儿。” 樗夫人犹豫着,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男子也迟疑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是一对刺……是您女儿的过去,我跟您一样爱她,希望她永远不需要打开,但是……毕竟要以防万一。” 樗夫人拿过盒子,想打开检查一下,但那白衣男子却一转身,消失了,原地只有旋转的几片花瓣,就跟可儿出现时一样。零落、飘散。 樗夫人有点茫然地看着虚空,要记住那个容貌非常容易,可她却想忘记——宁愿可儿的过去不值得由这样一个人装在匣子里。 终年潮湿的地窖里,她面对着一个男人,沉睡的男人。 大地微微颤抖,好像有一万匹战马正飞奔而来。 手轻轻抚过乌黑的短发、苍白的脸颊和经常带着一丝邪笑的嘴,她想抱住他,可是左手里却抓着另一样东西,所以她只是勉强微笑了一下,连要倾身的意思都没有。 “……”她张口默念他的名字,但声音却被一阵尖叫掩盖。 转身,走向泄露出光明的楼梯,她脚步沉稳坚定,离开了地窖之后,她轻声念咒,一团黄色的光芒出现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随着甩动飞向地面,瞬间功夫,那唯一的出口也消失了。 这里似乎是宫殿,但装饰用的奇怪植物早已枯死、连同花盆一起倾覆在地,衣着华贵的人们三三两两蜷缩在一起,他们恐惧的、布满了泪水的脸几乎形成绝望的旋涡,天地间似乎只有她是冷静和镇定的。 左手里似乎是双剑一类的东西,她现在双手都握住了剑柄,慢慢走过凄凉颤抖的宫殿,来到大门外。 远处,黄沙渺渺,似乎真的是战马在奔跑,但很快,她就看清楚了——那不是战马,是一种古怪的生物,至少有两匹马大,像人一样用双腿前进,两条前肢上长满钩刺,隐约的狼啸一样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像雷鸣一般,震动也越来越强烈,她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碎成一地,还听见有人在绝望地嘶喊。 这些怪物的前锋跑到她眼前不足二十丈,地平线上却仍能看见连绵不断的黄尘翻滚而来,她冷冷地笑了,感觉自己手里的武器在发出刺眼的光芒。 怪物们居然推搡着停下,不知多少幽蓝的眼睛闪烁着打量她,却没有谁敢再上前一步,仿佛她就是这里的守护神。 沉默蔓延着,怪物们蠢蠢欲动,后来的把最前面几只不断挤向她,他们越来越近,终于,有一只怪物嘶叫一声,有力的双腿在地面上蹬出浅印,庞大的身体扑向这个娇小的女孩。 在喧闹和绝望中,她出剑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唰—— 第2章 叁 现实 “可儿,可儿!怎么还在睡?雨泠都在外面等你啦!” 可儿猛地张开眼睛,从梦境中苏醒过来,一切如同烟尘般迅速散去,只在她脑子里留下零零碎碎的片断。眼前,阳光懒懒地洒进屋子,是她已经住了三年的平凡而幸福的家。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滚到了地上,一条腿还搭在床沿边,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可儿不管有多累,睡觉时都保持着若有若无的意识,她清楚晚上自己翻了几次身,怎么会不知不觉掉下地来呢? 有些莫名其妙地站起来,可儿觉得后脑有点疼,准是摔到了,她伸手摸摸,不意外地发现一个包。 “可儿……?”房门被敲响了,樗夫人的声音在外面问:“还没睡醒吗?不舒服么?” “娘。”可儿隔着门回答:“我没事,马上就出去。” “恩,我叫雨泠进来等你。”樗夫人的脚步离开门边,可儿低头把缠住自己的被子和床单扯下来,随便叠了叠,然后换上衣服——对襟半袖红边的麻布小褂和同样款式长到膝盖的麻布裤子,为了方便起见,沙城的女孩很少穿裙装,这跟青冥殿也有很大差别,据说在那里,即使是武官,仙子们也都穿着华丽的盛装,她们首先学习的不是怎样凝聚灵力,而是各种各样奇怪繁杂的姿态,这就是说,即使敌人已经把剑刺到你眼前,你也必须至少优雅地转上半个圈,假如转得不漂亮、你的敌人又同意的话,就要再转一次。 可儿用最快的速度洗过脸之后打开房门,看见樗夫人和樗柏已经把朴素的早饭端上了桌,雨泠坐在椅子上,冲她扮鬼脸道:“嘿嘿,想不到你也会赖床!”这么说的时候,她年轻带着稚气的脸上挂起笑意。 樗夫人一脸慈和地走过来,把可儿按到座位里,又塞给她一双筷子:“来,吃吧,上午先去隐沙河洗衣服吗,女儿?” 可儿点了点头,夹起风干的咸菜嚼着。 对于她的沉默,屋子里另外三个人丝毫也不见怪,樗柏在另一边坐了下来,一边取出烟袋一边看着可儿笑道:“慢慢吃——吃多些。” 樗夫人则跟雨泠聊起天来:“我家可儿最近怎么样?” 雨泠答道:“不会有事的,我跟着她呢。” 樗夫人夸张地叹气道:“唉,这孩子怎么叫我放心?当初第一次让她拣柴火的时候,她居然抱了一整棵扶龙树回来……” 可儿的筷子尴尬地停住,但她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吃早饭的样子。 雨泠显然看到了,她嘻嘻笑起来,似乎也在回想可儿抱着扶龙树走在沙城里的滑稽样子:“对呀,她因为看不清路撞翻了好几辆车呢!还有还有,伯母,你记得可儿第一次去隐沙河洗衣服吗?” 樗夫人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皱纹,她的音调也高起来:“记得!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雨泠说:“我当时还以为把她弄丢了呢!明明说好了让她在石头上把衣服捶干净,结果我一回头人就不见了,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堆又一堆碎石头,可儿跑得远远的,看见我就跟我说石头不够用,呵呵!” 樗夫人跟雨泠都笑起来,可儿觉得脸颊有点发红,幸好早饭已经快吃完了,樗柏也开口维护他的养女:“好啦,说得我们可儿多没用一样,她以前不是没有学过么?” 雨泠笑着说:“是,伯伯,当然啦,我们只是说说而已嘛。” 可儿也开口道:“爹,娘,我吃完了。” 樗夫人慈爱地看看她,可儿点点头,站起身走到雨泠身边,两个女孩一起往门口走去,樗夫人想起什么似的说:“等等!”快步转身进屋拿出一顶斗笠来:“女儿,戴上这个,有雨挡雨,无雨遮阳。” 可儿“恩”了一声,接在手里,见这斗笠扎得非常结实,就知道是母亲自己做的,她感到有一股暖流在体内融动,可脸上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樗夫人却被她这几乎看不出的神态打动了,她的目光里立刻充满母爱,闪烁地看着眼前这个并非自己骨肉而且来历不明的女孩子。 “爹、娘,我走了。”可儿转身提起装满了衣服的娄子背在背上,雨泠也跟樗柏夫妇道了别,两人一起走上沙城的街道。 刚一出家门,可儿就看到了那棵三年前被她抱回来的扶龙树,如今已经在门前长得郁郁葱葱,想到当年荒唐的场景,就连她自己也开始觉得好笑。 远处唏嘘之漠的天空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旋涡,看起来就像龙卷风,但这个龙卷风已经静止了三个月,好像在苍穹的背面,有人用一根针扎下来,让它扭曲着到达地面一样。怪异的天象刚出现时,大家曾恐慌过,但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天,这个东西毫无动静,人们也就自然地放心了。 “可儿。”雨泠在一边捏她的手:“今天先到河边替我占个位置,我要去舅舅家一趟。” 雨泠的舅舅住在隐沙河上游,从她们平常洗衣服的地方走过去虽然绕一点路,可是风景好得多。可儿点点头表示了解,两人说着话,很快就走到隐沙河边,路上有不少女孩都跟她们做差不多打扮,有的提着篮子,有的背着背篓,三三两两往同一个方向集中。 当可儿和雨泠来到隐沙河边时,这里早已热闹非凡了,她们只好牵着手慢慢往上游走,木棍敲打着衣服的“啪啪”声响成一片,但并不嘈杂。就这样直走到雨泠舅舅家的屋檐进入视线,才找到两块光滑平整的石头,雨泠放下衣篮,跟可儿道过别就离开了,可儿则一个人蹲下身,从背篓里捡出件衣服来,放在石头上,让河水把它浸湿。 翻找棍子的时候她又想起了早饭时雨泠说过的往事,三年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苏醒以后自己就用木棍砸碎了几乎满河滩的石头。现在可儿就算尽力想这么做也不可能了,她除了劈柴的时候特别快,已经完全成为了沙城的一个普通女孩。 第3章 肆 纠纷 “看到了吗?那个妖怪——” “小妖女,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我亲眼瞧见过……” 窃窃私语在可儿转头的刹那消失了,她又回过神,专心对付手里的一件袍子,用木棍敲出节奏性的“啪啪”声。事实上,她连妖怪是什么都不知道,红色眼睛是妖怪的标志吗? “下贱的妖怪,混在我们仙族里!” 好像有人这么嘀咕了一句,似乎完全忘记了她们清高的同胞根本不屑与朽民混为一谈。 可儿感到有点委屈,但很快就淡忘了,她毕竟也没有自己不是妖怪的证据,而且同样的话听多了,也很难再让人有什么情绪波动。连续洗过十几件衣服,她拿出母亲的一条红色短褂来时,才感觉到有些不安:雨泠好像去得太久了,就连早上还晴好的天也阴沉起来,仙界本来是很少下雨的。 可儿还没来得及细想,她旁边的女孩就像被踩了脖子一样尖叫起来,可儿疑惑地看着她,记得她好像叫劳斐。 劳斐身子努力缩向后方,用两根手指提着一件白色里衣,似乎上面沾了毒药:“我的天蚕丝衣服!是哪个贱人搞的鬼!” 可儿这才发现那雪白的面料上染了一丝淡红,劳斐的目光正好跟她撞在一起,紧接着看见了她手里的短褂,于是再一次尖叫起来:“小妖女,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看见我在洗这件衣服就眼馋了是不是?我告诉你——” “对不起。”可儿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转头不再理她,旁边的女孩子们面面相觑,劳斐话被噎在半截,瞪了瞪眼睛,又接着发作:“你一辈子也别想穿这么贵重的——” “你那贵重的衣服。”可儿一边专注地敲打着短褂一边道:“要是再不赶快洗干净就永远要带着花纹了。” 劳斐又一次被她抢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时几乎只会一个字一个字说话的女孩,又看看手里的贵重的衣服,她终于选择先对付后者。 “该死的小贱人、小妖女,咱们走着瞧!”这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伴随着巨大的捶打声一起灌进可儿左耳,然后从她右耳里飞走了。 可儿心里也在奇怪,以往沙城的女孩们肩挨着肩洗衣服,也从来没听说过谁染了谁的,何况她跟劳斐之间还有几尺距离,老人们常说隐沙河有神保护,所有的污垢都能立刻被净化,长久以来,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还有雨泠,她走了有多久了?以往她也常常会去舅舅家,但是今天比任何一次时间都长,如果有特别的事情,雨泠应该会告诉可儿才对…… 又是一声踩脖子般的尖叫,这次不等可儿回头,劳斐就站起身冲了过来,一脚踩住她手中的衣服,一脚踢中可儿肩膀:“小妖女,给我滚开!” 可儿被她踢得倒在地上,劳斐弯腰从脚底扯出短褂来,两手拽住,用力拉扯,她微弯的长发都披散开来,看上去好像疯了一样,可儿远远看见她那贵重的天蚕丝衣服已经一半成了红色。 可是她想也没想,就扑上去,一把推向劳斐,劳斐被她扑倒在地上,但也扯住了她的头发,两个女孩子在地上扭打起来。 “放下我娘的衣服!”可儿低低吼叫起来,她感觉到身体里有不受控制的力量因为愤怒而在四肢里冲击,也清醒地意识到不能让它释放出来,眼前的劳斐虽然狭隘、自大,但毕竟只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女孩子。 劳斐嘴里骂着:“去你的!你和你娘都去死吧!”一边把衣服放进嘴里,失去理智地咬起来,刺耳的“哧”声让可儿挣扎着扳开她的手,不顾头皮火辣辣的疼,攥紧拳头砸在劳斐下巴上,围观的女孩们有的尖叫,有的笑起来,劳斐的手和嘴立刻松了,她仰着头躺在地上,也不知有多久,突然有人喊:“劳斐流血了!” 可儿根本来不及去看,“小妖女打死劳斐了!”“快去喊人!”这样的声音就夹杂在哭叫声中爆发了出来,女孩们慌张地四散逃开,有人跑到河边去拿自己的衣服,可是刚往水里瞟了一眼,就发出比劳斐更尖锐的、充满了恐惧的叫声,这叫声迅速在河岸边蔓延,就像什么灾难突然降临,她们一起转身往城里逃去,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拿衣服,几乎所有女孩都在哭,有人摔倒在地上,就手足并用地爬起来,似乎稍做停留就会被妖魔吃掉,还有人被慌张的人群绊倒,在地上惨叫几声就一动不动了。 一阵不知从哪来的浓雾几乎是瞬间覆盖住河岸,这雾气又厚又黏,而且带一点粉红色,女孩们往往撞在一起才看见对面的人,方向感被冲撞得混乱起来,她们已经搞不清楚哪里安全,越来越多的人撞在一起,远处有趟水的声音,可儿的手被踩了一脚,她想先扶起劳斐,但有人踩中了她的脸,扑倒在地上,后面的人慌乱中似乎想从可儿和劳斐身上跳过去,但被绊住,重重摔下来了,可儿趁机一把拉住她问:“怎么回事?” “死人!河里漂来好多死人!血……血——!”她满面泪痕地说着,然后用力甩开可儿,踉踉跄跄逃走了。 可儿勉强扶起劳斐,感觉到她气息平稳,只是昏过去了,她搀起她来,抬头想找到什么可以确认位置的坐标,但刚站稳,劳斐就被人恨恨撞上,不受控制地倒下去,可儿想去扶她的时候被用力一推,两人又跌倒在地上。 搞不清楚被踩了多少脚,可儿终于挣扎着再次站起来,而且发现眼前有棵粗大的玉琼树,她跌跌撞撞摸过去,让劳斐背靠着树坐下,自己站在她前面,手已经肿起来了,她用力甩甩,却甩到了一个人身上,还等不及看清是谁,那个女孩就失魂落魄地跑了。 这时大批受惊的人终于都逃光,可儿松了口气,看看劳斐没有要醒的意思,除了鼻子出点血之外一切正常,雾气也只剩下蒙胧的轮廓,但仍找不到远处的沙城,刹那间,似乎只剩下一条隐沙河和它窄窄的两岸,被淡薄的雾色结界悬挂在天地之间。 第4章 伍 亡灵 可儿平定一下呼吸,俯身把母亲的短褂从劳斐手里拽出来,衣领上已经破了个大洞,她感到失落又内疚,这一点即使是眼前隐藏的诡异气氛也不能跟破衣服相比。 她找到自己翻倒在地的背篓,原先堆放好的干净衣服都已经成了红色乱糟糟的一团,可儿把视线转移到隐沙河里,她倒吸一口冷气:河水已经变成了血红色,一具尸体被水草缠住,大睁着眼睛,似乎看到了极其可怕的画面,另一具尸体慢慢顺水流过去,碰断了水草,它们就挨撞撞地漂远了,但可儿却总觉得会有什么突然蹦出来。 “可儿……” 这一声呼唤让她迅速回过头去,还好,找到她的是个活人——一个叫若紫的女孩,常常跟雨泠和可儿在一起,她脸色惨白,走上来拉住可儿的手,说:“这是怎么回事?” 可儿摇摇头,上游又漂过来一具尸体,肚子被剖开了一半,内脏像尾巴一样浸在水里,若紫只看了一眼,就飞奔到玉琼树边呕吐起来,可儿追上去轻拍她的背,掏出手帕递给她,顺便把短褂塞进了怀里——地上到处都是血和烂泥,她找不到地方放。 等到若紫感觉舒服一些了,她直起身,有点尴尬地看着可儿的手帕,又下意识转头去看隐沙河,但很快就像触电一样转回来:“对不起,弄脏了……我……” 可儿摆摆手道:“随便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若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可儿,刚才漂过去的那个……,你看清楚了么?” 可儿道:“……恩,伤口由左到右划开,可能杀手惯用左手,而且整齐干净,应该是利器,这个伤几乎透背,也许——” 若紫瞪大了眼睛,突然打断她:“不,我不是说这个!我说他的脸……” 脸?可儿诚实地摇头。 “他好像……好像是雨泠的舅舅!”若紫说话时,身体都在发抖。 可儿大吃一惊,只觉得心脏里重重一擂,她突然转身,若紫连忙拉住她道:“你去哪儿?” 可儿只好停下,回答:“去找她!你不要跟来,快回去。” “我也要去!”转身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河岸,若紫几乎是喊叫出来:“我也去找雨泠!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回去……我们两个还能壮壮胆子……” 可儿想了想,只有点头:“那一定要小心。” 若紫几乎哭出来地点了点头,两个女孩子牵着手,一前一后沿河岸往上游走去。那诡异的粉色浓雾再一次裹卷上来,好像一头有生命的妖兽,始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冲她们媚笑。可儿感到若紫满是冷汗的手把她的手握得生疼。 “呼……” 有人在她们身后吐出一口气,两人都感觉到脖子后扑来一阵热风,可儿立刻退后一步,同时转过头去,若紫吓得叫起来,被她拉到身后。 什么也没有,两尺之外的东西都看不到,那诡异的雾气飘来荡去,好像是觊觎着猎物的野狼。 “呼……”更炽热的气流再次贴着耳根钻进来,可儿拽着若紫再次转身,仍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叹息声一次比一次急,让她们在原地团团转起圈子,听上去明明近在耳边,却遥不可及。 “可儿……我们……”若紫几乎要把可儿的手骨捏碎,她哭着问:“怎么办……?是不是有鬼……?是不是妖怪啊?”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又有热气喷洒过来,这一次可儿只扭头看了一眼,毫无意外地什么都没看到。 “你靠着我。”可儿慢慢地说:“这样就能看到对方背后。” 若紫犹豫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两个女孩的四只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周围,那诡异的叹息声果然消失了,似乎它只有捉迷藏的兴趣。 可儿又说:“我可以看见河水,我们继续往上游走。” 若紫却没有回答。 可儿皱了一下眉头,问:“若紫?” “我……”紧靠她的背颤抖起来:“我看见……看见雨泠了!她在招手,在跟我招手!”话刚说完,受惊过度的女孩就不顾一切往前冲去,甚至忘了牵可儿的手。 “若紫!”可儿急忙转身,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真切地碰到了她的后颈,她感觉到有一根针正扎进皮肤,寻找血液,于是反射性地伸手抓了下来,拿到眼前,见是只大得出奇、美丽非凡的蝴蝶,盘曲的口器前端沾上了红色黏稠的液体。 她将挣扎鸣叫不停的怪物狠狠扔在地上,又奉送一脚,它很快就不动了,但若紫却也消失在可儿视线里。 她试着大声呼喊,但没有回应,所幸那雾气竟也散去了,似乎已经心满意足。 可儿这才发现,她站在了雨泠舅舅家的门口。 若紫刚才说看见雨泠,莫非她进去了? 这样想着,可儿慢慢走到大门前,这是一栋两层小楼,跟沙城所有其他建筑一样用石头砌成,只不过盖在河边,远离闹市。 所以就算有人在屋里惨叫,也很难被发现。 可儿在心里添上这么一句。 她刚走进围墙,就看见地上倒卧着一具尸体,身边散落一把短剑。剑看来只是装饰用的,而且在主人死前,它甚至没有被拔出来。 可儿像被什么吸引了一样,她蹲下身,握住剑柄,唰地一声,就将它抽了出来。 在这刹那间,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侵袭了她,就好像分别多年的朋友再次相逢,温暖、诚挚、笃定。 可儿带着这感觉站起身,往前走去,她的手刚刚碰到门板,那门就“吱呀”一声向外开了,一具大睁着眼睛的尸体随门板滑出来,可儿的目光粗略扫过他脸上的伤口,更加确信杀手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 一楼的情景让她吃了一惊:墙壁、地板、天花板,布满了血迹,有些是溅出来的,有些是滴上去的,更多的却是纵横的血痕,能粗略看出手的轮廓。 她一边避开地上的尸体,一边小心去看他们是不是雨泠,好在整个一楼都没有发现她,这让可儿松了口气,却更加担心,她走到墙壁边,才发现那些血手印比自己的手至少大上三倍,还能模糊在指头上看见长而尖锐的指甲。 这是什么?这是人吗? 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可儿转过身,走上楼梯,紧握住剑,努力平稳着呼吸和心跳。 她先慢慢地把头探出去,惊讶地发现雨泠正低坐在另一边地上,双手抱着肩膀,身上有几点血迹。 “雨泠?”可儿快步上楼,试探着叫。 墙边的女孩猛地颤抖一下,接着抬起头,沙哑着声音道:“可儿……?是你?”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黑影就从唯一完好的屏风后窜了出来,直扑向可儿,她急忙退下几级楼梯,那东西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可怕的声音,它一只手伸向楼梯里,似乎在试着抓住可儿,六根手指都长着暗灰色钢铁一样的指甲。在发现扑空了之后,怪物嘶叫一声,尖利的爪子又紧追上可儿,石头和木材在它面前都像薄纸般碎裂,可儿跳下一楼时被它勾住衣角,摔倒在地上。 幸好这爪子非常锋利,她用力一拽,就摆脱了钳制。可儿跳起身来跑到屋子中央,本能地用剑对着楼梯口,感觉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她看见那爪子又在楼梯上空捞了几下,然后颇为遗憾地收回去了,半天都没有动静。 是到大街上叫人来,还是自己去救雨泠? 可儿知道第二条路行不通,但是她接着就听见怪物烦闷的咆哮,似乎还夹杂女孩的哭喊声。 也许可以把怪物引出来,只要逃到人多的地方,就有办法了——可是,谁知道它还会伤多少人?万一大家都没办法…… “可儿,可儿!!” 这一次雨泠的声音非常清晰,可儿下定决心冒险一试,她无论如何都没法丢下雨泠。 那怪物为什么没有伤害她?也许就是为了在这里守株待兔,像刚才一样突然袭击来救她的人吧……既然如此,至少说明它还是有所畏惧的…… 可儿一边这样想,一边再次走向楼梯,但是她刚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到一阵山摇地动,头顶有块石板呼地掉落下来,砸在她脚边,那怪物接着就从打穿的天花板上跳了下来,伸手臂抓向可儿,她连忙跳开,却晚了一步,有一根冰冷坚硬的指甲刚好穿过她的肩膀,把她钉在墙上。 剧痛和鲜血可以让任何人手足无措,却唯独无法打乱可儿的阵脚,怪物肩膀上和腹部的两张脸对她炫耀起胜利的狰狞表情来,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变得冷静。 她见过这个怪物!三年来无数次地在梦里面对着它们…… 鲜血……咆哮……剑…… 可儿仿佛突然被拉回到梦境,浑身充斥着愤怒的火焰和杀戮的鲜血,身边全部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她走出来的宫殿,哪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她似乎也变成了剑,只知道毁灭所有靠近的东西,然而怪物铺天盖地,源源不断,它们有的甚至长出双翼,飞过她头顶。人类的惨叫声一开始还听得见,后来也都模糊了,她几乎是机械地挥动着武器…… 第5章 陆 似曾相识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可儿的右手活动起来,它突然变得非常敏捷,一剑削下怪物的指头,它哀叫着退后两步,可儿用力拔出那截留在肩膀里的指甲,也不管血汩汩地流出来,只管咬着牙紧盯住怪物不放。 怪物趔趄了一下,突然发出愤怒的叫声,血红的眼睛扫过可儿,突然纵身一跳,又重新回到楼上。 它打算先杀掉雨泠! 这个念头还没有掠过可儿脑海,她的双脚就已经做出反应,三步并做两步爬上摇摇欲坠的楼梯,可儿先是听见一声尖叫,接着就看见怪物纵身扑倒了雨泠。 又一次,身体快过了思考,她横握剑柄,身子旋转起来,以便制造更快的速度和破坏力,然后,短剑脱开手飞了出去,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之字形弧光,唰地插进怪物后心,那庞大的身体竟被这一掷之力带得向前飞了起来,重重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后,就不再动弹了。 雨泠瞪大眼睛看着可儿,似乎忘了要做出反应。 可儿也倚靠着楼梯扶手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她其实并不感到累,只是心头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墙壁的三面都爆炸开来,三只跟刚才一样的怪物嘶吼着跳进屋里,可儿急忙跑到雨泠身边,两个女孩子紧抱在一起,眼看着它们慢慢逼近,然后一起伸出利爪。 啪的一声脆响,听起来就像瓷器摔碎在地板上,其中一只怪物却随之无声无息地仰面倒在地上,另外两只不约而同往窗口看去,但是刚转过头,就跟第一只一样被什么东西先后击中——这一次可儿看到了,是漂浮在空中的黑色球体,似乎还笼罩着电光,刚一触到怪物就碎裂开来,那怪物的生命力似乎被它瞬间吸光,眼睛也变成透明,死前甚至连反抗都不曾有。 然后,在黑色球体飞进来的窗户边出现了两个人,他们的轮廓一开始还显得模糊,但很快就清晰了,那是两个男子,一人穿黑色,一人穿白色,白衣人赫然就是当年交剑给樗夫人的那一个,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变化,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那黑衣男子笑意里却明显有三分邪气。 “呦,梅姑娘,区区一只劫兽,也搞得这么狼狈啊?”黑衣男子开口了,屋子里似乎并没有“梅姑娘”,但他脸向着可儿,所以可儿只得道:“……跟我说话?” “嘿嘿。”黑衣男子笑道:“是啊,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儿摇摇头,又冷冷地补充一句:“也不想记得。” “那可由不得你。”黑衣男子很快接话:“哼,我早知道会这样。那就再来介绍一下,我叫墨玉,你以前认识的,他嘛——” 他看了身边的白衣男子一眼,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再次向可儿确认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儿再次摇头。 “那好。”墨玉笑着说:“他是我娘子。” 可儿吃了一惊,并且莫名其妙感到有些愤怒。 “天哪,她失忆也不错哎。”见可儿没有反应,墨玉转向白衣男子笑着说:“我都这么讲了,居然也不会拿剑来砍人。” “好了,墨玉。”白衣男子冲他一笑,对可儿说:“可儿姑娘,请别害怕,我叫莫亭,是你的朋友。” “是你哥哥。”墨玉立刻在一边纠正道。 “墨玉……”莫亭皱起了眉头。 “不是讲好了?今天要听我的。”墨玉满不在乎地说着,又接着对可儿道:“梅姑娘,你过家家玩够了的话就赶紧回去跟樗夫人要回子母连心刺,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墨玉!”莫亭又一次打断他,说:“我们可以再等等……” “等?”墨玉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他提高了声音道:“等到什么时候?就算我能等,你也能等吗?等到她被没用的劫兽像废物一样撕了吃以后吗?” 莫亭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口。 “你们两个是双灵……”墨玉冷冷地对可儿说:“你有什么资格扔下他一人承担所有责任?该醒醒了,忘梅姑娘!” 可儿对他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吃惊,雨泠在这两人进来的时候就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偶然小声抽泣一下。 “早就跟你说了让你自己带着子母连心刺的……”墨玉不再理会可儿,转身对莫亭说话,口气明显软下来了:“现在直接塞给她就好了,你也不用……” 莫亭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望着可儿道:“……你三年前的力量和记忆,附着在一对子母连心刺上,我交给了樗夫人,希望能靠它保护你们,本来打算永远隐瞒你,可是最近出了一些事……要是你愿意回来,就跟樗夫人要回双刺,要是不愿意……” 墨玉在一边说:“梅姑娘,想清楚,现在整个青冥殿都在找你们兄妹,他们肯定不会对姓樗的夫妻客气。” “我以前是谁?”可儿问道:“为什么青冥殿要找我?” 莫亭摇头道:“一言难尽,其实连我都不清楚。我们曾经是青冥殿的武将,现在却几乎成了通缉犯。” 墨玉说:“等你拿回记忆,有些事情立刻就会明白了——还不快去?” 莫亭看了看雨泠,转头对墨玉说:“这姑娘好像吓坏了,总不能让——可儿姑娘送她回去,我们帮个忙吧!” 墨玉用有点无奈的语气回答:“好,好,什么都听你的。”他说着,冲雨泠伸出右手,可儿看到有一道黑色的光芒钻进雨泠额头,让她猛地瞪大眼睛,然后就像中了蛊术一样,目光涣散地自己站起身来。 “墨玉抹去了这姑娘今天的记忆,你把她带回家,让她睡一觉就好了。”莫亭对可儿说,“我们跟你一起回沙城,暂时住在不归客栈,如果你做出决定,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们。” 可儿看看呆呆的雨泠,又看看墨玉,男孩在莫亭身后冲她眨一下眼睛,随即催促道:“带路啦,梅姑娘。” 河边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但那种诡异的雾气也消失了,可儿听见墨玉和莫亭在身后低声说着什么,但完全没有心思去追究。她需要好好思考刚才的一切。 漂浮着死亡的隐沙河,神秘缥缈的红雾,那些叫做劫兽的怪物,还有异常熟悉和冰冷的剑……其实可儿隐约的预感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要她从现实里醒来,面对恶梦一般的过去。 她也曾经千万次地下定决心,不管那是什么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斩钉截铁地说“不”。 可是莫亭却让她说不出这个简单的字来,他给她的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得就像一种空气,仿佛三年前可儿就是他的呼吸,她甚至能感觉到两人的心脏循着同一种规律跳动。 他是谁?他是谁?墨玉口中的双灵指什么?他曾经见过母亲吗?他把可儿的记忆交付给了樗夫人? 什么样的记忆,又为什么会依附在一对刺上? 那是她梦里双手紧握、杀敌无数的武器吗? 她曾经叫做忘梅? 第6章 柒 殇 把痴痴迷迷的雨泠送回家,可儿边走边有些懊恼地看着身上左一条右一道的伤口,路上有几个人走过来问“怎么了?”“要不要替你找大夫?”,她都只是沉默地摇头以对。沙城人似乎也都熟悉了这个女孩的寡言和奇怪,很快散开了。 可儿从来没有这样急切地盼望着回家,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面对樗柏与樗夫人。她很清楚墨玉说的是事实:如果劫兽出现,自己根本不能保护他们,而那些青冥殿的上仙们,又怎么会顾及两个朽民? 只是她实在不明白,忘梅和莫亭犯了什么罪行,值得整个仙界兴师动众? 犹豫并不能拖延时间,她还是走到了家门前,又一次地下定决心之后,可儿终于抬手推门。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耳朵听见两个陌生的声音。 “这个朽民可真顽固。” “你说他们会把子母连心刺藏到哪里?” 可儿倒吸一口冷气,心脏狂跳起来,她尽量保持着冷静,贴着墙悄悄走到后院。院子里栽种着几棵参天大树,那两个陌生人大概就是从这里走进去的。可儿矮下身子,慢慢靠近卧房窗口,竖起耳朵,急切地想听到父母的声音。 但只有两个陌生人在对话,而且好像还漫不经心地翻箱倒柜。 “这也没有……我们是不是找错了?” “开天大神啊!你这白痴第几次领错路了?再好好找找,不然我们得给全城的人施忘忧咒!” “我也不想啊,明明昨天离魂玉有强烈的反应……真是,只不过是两个朽民,死了就死了,凭什么还要消耗咱们的灵力伪造记忆?仙帝陛下太温厚了吧?他们根本不配我使用灵力!” 死了?死了??死了!!可儿的头在听见这几句话之后像炸开一样,她甚至没有听见陌生人接下来说的是什么。 就算是一场梦,但她感觉到的爱与温暖是真实的!谁有权利夺走她的幸福?凭什么草菅人命?就因为她曾经叫做忘梅吗? 如果她真的有梦里有过的强大力量,可儿希望能把剑刺进窝藏在她家里的凶手心口。 力量、力量! 可儿用她可以想像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过去的自己,诅咒她的力量。 “……柜子里居然有夹层,真亏这些朽民能想到,看来他们的脑子没跟灵力一起退化啊。” “哈哈,快打开看看吧。不过,这东西真的是‘盘古之力’吗?明明是惜冰仙人铸造的嘛。” 突然间,充斥着身体的暖流让可儿回过神来,那是她握到短剑时曾经一瞬间体验过的,但是更加强烈、更加真实,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曾经跟她密不可分的东西…… 可儿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倒在了地上,草地发出的刷刷声很轻微,但屋里的人立刻就察觉了。 “谁?” 不等可儿挣扎,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她就感觉到自己漂浮起来,咻地一声穿墙而过。 屋里站着两个仙风道骨、神情高傲的上仙,她的视线却完全集中在地板上,那里,樗夫人仰面倒在床边,身上没有一丝伤口,表情也平静得诡异,似乎在死前竭力想阻止两个仙人靠近柜子。而她的丈夫却不见了,甚至连一片衣角都不见,门口的地上却有一个诡异的发光的环,旁边掉落着樗柏从不离身的烟斗。 可儿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甚至没有空闲去流泪,她要把看到的东西牢牢刻进心里,所以没有注意仙人们的手背上发出了耀眼的红光。 “你看,离魂玉对这个女孩有反应!”个子高些的仙人喊着,他们一起把手凑近可儿,红光更加刺目,并且慢慢形成一片片花瓣,从虚空中迤俪而下。 “找到追魂使了!一网打尽!”矮个子仙人激动地说着,他的脸色微微发红。 “可是不对啊,咱们见过梅莫亭,他们两个应该长得一样才对。这女孩太平凡了点。”高个仙人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可儿,又补充说:“难道传言是真的?她失去灵力和记忆,连模样都变了?” “这简单,叫她碰一下子母连心刺,看能不能变回来。”矮个仙人拿过一个匣子,就往可儿手上凑,她这才注意到那一对武器,细长的刺流转着光芒,隐约浮现出咒语般的古老文字,映照在她冷漠而麻木的脸庞上。 高个仙人劈手抢夺过匣子,冲矮个仙人发怒道:“你疯了?别忘记她是追魂使,梅莫亭的灵力你见识过了!让她碰到这个,咱们恐怕都要魂飞魄散!” 矮个仙人在听到“梅莫亭”这三个字时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他还记得三个月以前,仙帝在觐见一位神秘的客人之后,突然把一百多仙人召集到青冥殿的盘龙殿内,宣布密旨,要他们迅速前往静心殿,杀掉梅莫亭。 从下命令到包围偏殿,不过一刻钟,他们信心满满,都以为有这么多人围攻,必定手到擒来。但梅莫亭的实力却超乎想像,刚一出手,就伤了三个人,双方缠斗两个时辰,一直打到天罚台,青冥殿的仙人才依靠人多势众占了点上风,然而就在这时,矮个仙人感觉到身后刮过一阵寒风,接着听见两声惨叫,他转过身,就看到一个黑衣黑发黑眸的男子,手腕处伸出两根四尺长的尖刺,正把自己一个同伴的尸体从上面甩下去,尖刺本来是白色的,染了血之后简直就像刚刚择人而啮过的怪兽牙齿。 等他看到黑衣男子邪冷的笑容,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大声叫着:“魔族!谁让魔族进来仙界的?!” 仿佛根本没有动弹,那滴血的尖刺就已经到了矮个仙人眼前,他听见那个黑色的男子冷笑着说:“你管不着。” 回忆至此,矮个仙人仍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他点点头,把匣子交还给高个仙人:“对,我真糊涂,差点送命了——咱们怎么办?” 高个仙人嫌恶地看了可儿一眼,她在半空中瞪着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两个凶手:“这个女孩的眼神真讨厌,弄昏她,带回去请九命大人发落。” 可儿最后看到的情景,就是矮个仙人冲她伸出手来,接着就感觉到一阵雷击般的痉挛,然后一切都进入了黑暗中。 我能记住凶手的模样,可我真能报仇吗?杀了无辜的樗夫妇的,是他们,还是我? 第7章 捌 变数 不久之前,不归客栈里 “唉——为什么要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墨玉刚一进房门就开始抱怨,“这花架上的灰尘有多久没擦了?” 店小二在他和莫亭身后连连打躬:“是是,小店偏僻简陋,少有两位爷这样的贵客。因此疏于打扫,我这就帮二位彻底清洁清洁。”说着,扯下肩头的毛巾就要走上前去,墨玉摆手道:“行了,等我们出门的时候再说吧。你出去,别让任何人进来。” 小二赔笑着说:“那么午饭……” 墨玉显然不耐烦了,猛然回头说:“少爷长了腿,自己会下楼去吃!快走开!” 小二莫名其妙碰了个大钉子,只好退出房去,带上房门,一边把毛巾搭上肩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脾气……” 莫亭有点好笑地走到墨玉身边,道:“你怎么还是小孩子一样,这里可不是魔界的森泉城堡,将就一下吧。” 墨玉嘻嘻一笑,说:“我倒不是真的在乎这个,只是你不让我跟梅姑娘发火,那我也不能总憋着呀!” 莫亭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弯腰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翻开两个杯子开始沏茶,墨玉也跟着坐了下来,窗外却突然飞进一只白色的乌鸦,张开嘴,吐出一个光团,落在地板上,慢慢变成人形。这个人跟墨玉一样穿着黑衣,甚至连衣领边的装饰花纹都一样,面对墨玉大声叫道:“小子!魔界出大事了!” 墨玉抓起茶杯,看也不看,对着那人就哗一声浇了下去。 眼前的人形刚刚消散,又一只黑色的乌鸦跌跌撞撞冲进来,跟先前那只并排站在一起,也从嘴里吐出个光团,这次墨玉无奈地喝掉了莫亭新沏的茶水。 “是你父亲?”莫亭小声问,那个光团已经有了轮廓。 “恩,我还是理一理他吧,不然他肯定要把所有的冥鸦都赶到这里来。”墨玉笑着说。转身头疼地对已经有了五官的光团问道:“这次又是什么大事?你的银蝠一顿饭又是只吃了一只牛?上次我就说过了,休想再让我给它塞进嘴里去,它口水多得就像山洪爆发一样!恶心死了!” “不,小子,这次是真的有大事。”墨玉的父亲凛森刚要解释,却一眼看见了坐在旁边的莫亭,他立刻叫道:“你又跟这个仙人在一起?上次急急忙忙消失就是因为他?” “老头!我爱跟谁一起是我的自由!”墨玉毫不退让地针锋相对。 “是你的自由!小子!如果他能生孩子的话!”凛森表情严肃,但又有点滑稽:“我可不想将来把城堡交给外人。” “老头你秀逗啦?要孩子不会自己去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希罕你的城堡!”墨玉也提高了声音。 “你你你……”凛森怒道:“不肖的逆子,有种就回来跟老子单挑!” “我才不回去!”墨玉可没那么容易就上当,“不愿意把城堡交给外人就一把火烧了或者藏到封闭空间去,别想用这种理由骗我回去,我还没玩够呢!” 说着,他干脆拎起茶壶,浇灭了兀自跳脚大叫着“单挑单挑”的栩栩如生的烟影。 莫亭笑得非常开心,几乎要趴到茶几上去:“你们父子相处的方式还真奇怪!” 墨玉把空茶壶放回原处,用有点忿忿的语气说:“这个老头平常唯一的消遣就是挖空心思把我骗回去。” 莫亭勉强止住笑声,问他:“你母亲呢……?我从来没有在烟影里看过她。” 墨玉沉默了一会,才说:“她身体不好,没法用这种法术……她很漂亮,比父亲对我好上一百倍。” 莫亭感觉到空气里渗透着的温情,于是也敛去笑容,认真地问:“看起来魔界真的有事发生了,你三个月没回去了吧?就算是去见见母亲也应该啊。” 墨玉打量着他,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莫亭笑道:“我还没差劲到那种程度。” 墨玉也笑了起来:“我想把你也带回去。” 莫亭说:“你明明就知道不可能的。” 墨玉好像叹了口气。 窗外又飞进一只乌鸦,墨玉有些惊讶地说:“又来了?”,它却在屋里徘徊着,没有吐出烟影来,反而张嘴说:“殿下,梅姑娘被两个人带走了!” 坐着的两个人立刻紧张起来,墨玉马上站起身问:“怎么回事?谁带走的?” 乌鸦回答:“大概是青冥殿的仙人,殿下!属下自忖无力抗衡,所以私自决定先回来报告。” 两人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莫亭皱着眉头说:“动作可真快,以前领津贴时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墨玉道:“看来我们要去青冥殿一趟了。” 莫亭抬头定定地看着他说:“不是我们,是我。你回魔界去。” 墨玉提高声音道:“你想自己冒险?” 莫亭说:“带上你岂不是更冒险?你的灵力跟仙人正好相反,一靠近青冥殿立刻就会被发现!” 墨玉道:“发现就发现,我引开他们的注意,你趁机进去找梅姑娘,不行吗?” 莫亭说:“我不能冒险,难道你就能了?仙界到底有多少实力,你不清楚?上次你去帮我时绝对已经被注意到了,这回他们会倾巢出动!” 墨玉咬着牙说:“难道你去救梅姑娘,让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地回魔界?” 莫亭微笑着说:“好歹我在仙界也混了几百年,这次是去找小梅,又不是去打群架,放心吧。” 墨玉沉默地看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莫亭也站起来,从脖子里拉出一个小小的符印来:“我保证,如果出现没法应付的局面,一定会立刻召唤你。” 墨玉扫了一眼那个符印,又看了看莫亭,他知道这个人虽然温和,但如果下定决心,就无法动摇。 何况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去青冥殿只会变成负担,而魔界的事情的确让人担心。 “好……”墨玉盯着莫亭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要记清楚,如果你出了事,我才不管那么多,立刻就会打进青冥殿,先杀千八百个仙人,然后拉仙帝一起去轮回殿。” 莫亭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知道他肯定做得出来:“恩,我会好好记住——快走吧!”墨玉点点头,伸手抚摸一下还停在窗台上的白乌鸦:“极昼,带我回森泉城堡。” 那只乌鸦立刻散发出耀眼的白光,几乎就像悬挂在沙城上空的另一个太阳,它的轮廓迅速变大,等到光芒消失,已经成了拥有几丈宽翅膀的大鸟,停在窗户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是,殿下。” 墨玉跳上极昼的背,也不管街上一大群惊恐而议论纷纷的人,留下句:“自己保重。”便乘风飞走了。 莫亭等他的背影慢慢变小了,才自言自语地说出一句:“保重……” 屋里,床边的阴影慢慢蠕动起来,然后凝固成人,他轮廓清晰真实,看起来不像烟影一类的法术。这个人个子矮小,神态畏缩,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盯住莫亭还拿着符印的手。 “梅公子赶走那个魔界的小子,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他的声音带着潮湿发霉的味道。 莫亭把它放回领子里去,道:“别担心,我既然让他走了,就不会这么快叫他回来。” 那人干笑起来,道:“梅公子太有自信了,一个人就能对付我么?” 莫亭回答:“我只是好奇,刚进门我就注意到了你,可是墨玉好像一点也没察觉。” 那人道:“那是我独门的隐身术,只要知道一个人的灵格,就能完全隐藏自己,但可惜也就只能骗过一个人。” 莫亭笑着说:“这法术真是鸡肋啊。好了,我如你所愿让他走了,你如果有本事,不妨现在就像抓走我妹妹一样抓走我。” 那人摇头回答:“不不,我哪里敢。我只不过要来问公子一句话。” 莫亭很有礼貌地笑道:“问吧,知无不言。” 那人的小眼睛里突然放出光芒,像秃鹫看着猎物一样看着莫亭:“我家主人问,梅公子想让兰姑娘活多久?” 听到这句话,莫亭的神色立刻严峻起来,语气急促地追问:“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缓缓转身,床的阴影像湖水一样起了涟漪,看上去好像是某个空间的入口,他不再盯着莫亭,喃喃地说:“主人让我告诉梅公子,如果还想留下兰姑娘的性命,就请去他那里走一趟。” 第8章 玖 女武将 可儿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间牢房里了。 仙界的牢房看起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唯一好些的大概就是比较宽敞。这里似乎只有可儿一个人,她坐起身来,觉得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上一次醒来时,她还躺在家里自己的床铺上,有樗柏、有樗夫人、有朴素可口的早饭,还有雨泠。 然而现在,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后,一切都消失了。 她呆呆地回想着,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本来死寂一片的牢房外面传来女子骄横的声音: “滚开,你们睁开眼睛瞧瞧我是谁?”杂乱的脚步迅速逼近可儿,她茫然抬头,却只能看见一片法术制造的迷雾。 “素女将军,请您留步。”另一个男声慌慌张张跟在女子后面:“九命大人亲自下旨,这里的犯人由他处置,任何人不能接近。” 最前头的脚步重重顿住,叫做素女的人高声说:“九命九命!他说的话是意旨,老娘说的话就是放屁?!你们立刻滚到盘龙殿去告诉他,老娘把这个犯人放走了,干脆叫他一并来通缉我,多干脆利索!”话音未落,可儿面前的迷雾就轰一声散去,她看到一位留着及地金黄色长发,怀里抱着把赤红长弓的女子正横眉立目训斥身后两个仙卒,她妩媚的容貌散发出逼人气势,那两个仙卒眼睁睁看着她走近牢中,却始终不敢上前阻拦。 素女走到可儿面前,突然拉开长弓,金黄色的灵箭随即出现在弦上,还没等可儿看清楚,她的手铐和脚镣就几乎在同一时间断开,然后被金色的火焰烧成灰烬,素女旋即转身又一次拉开长弓对着目瞪口呆的仙卒:“滚!去通风报信吧!” 仙卒们对视一眼,狼狈不堪地转身逃走了,素女一把拉起可儿,她的力气非常大,可儿简直就像只鸽子一样只能任人摆布。 素女用银色的眼睛打量她一阵,突然撅了撅嘴:“哼,走这么久也不知道要打个招呼!你故意的吧?” 可儿知道她在跟“忘梅”说话,所以没有回答。 素女眯起眼睛说:“啊呀,怎么变成了个丑姑娘!——算了,只要是我的小梅就好。” 这一次跟她有关,可儿非常不客气地反驳:“我觉得这样不错,至少不用担心被头发绊倒。” 素女去丝毫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真是奇怪,你的灵力和毒舌居然没一起丢掉。” 牢房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素女随手在她刚刚破坏的迷雾上加了一道法术,然后对可儿说:“抓紧了,在这里使用传送法术会有点颠簸。” 瞬间,可儿看到她们身边被透明而闪烁着微光的字包围,然后牢房中的一切就被“唰”地抽离出去,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某个通道里迅速向前,素女和她的轮廓有时会出现晃动,似乎很不稳定,还没等可儿适应这个“传送法术”,天地就又一次突兀地填满了虚空。 这里还是在青冥殿,因为眼前的小园很明显是漂浮在空中的,匾额上写着瘦瘦的三个字“芝馨宫”。 “进去吧,是这里的主人请我去救你的。”素女说道,可儿莫名其妙地觉得她语气里似乎很不情愿。 她刚走到门前,就闻见一阵药香味,推门进去,只见几座小楼散落在一片睡莲池边,莲花已经半调,却风姿正好。池中的亭子里坐着个白衣女孩,远远地冲可儿微笑。 可儿像受了什么法术的迷惑一样不由自主走过去,白衣女孩身边的侍女低头跟主人说了句什么,那女孩点点头,微笑地看着可儿道:“还记得我吗?” 可儿很奇怪她为什么会这样问,既然是这个女孩委托素女去救自己,那么她应该知道可儿早已想不起青冥殿里的一切。 但是这个女孩很熟悉,简直就像莫亭一样,有血脉相通的感觉。可儿老老实实回答她:“我忘记了,可是我觉得你很亲切。” 女孩说:“我叫朵兰,你失去灵力,跟我也有很大关系。——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可儿难得地微笑了一下:“我从前还以为自己撞到石头上摔坏了脑子,原来是因为朋友,那就值得了。” 朵兰也笑了起来,但她随即蹙起眉头:“三个月以前,莫亭来见过我和素女,当时他说,他可能会不得不离开青冥殿,我们还不太相信。但是没过几天,就传出了仙帝陛下通缉莫亭的消息。幸好他早有准备,轻松脱身,今天素女去救你,带你来见我,也都是他的安排。” 可儿奇怪地说:“可素女告诉我是你让她去……” 朵兰微笑道:“她就是这么别扭。我们时间不多了,要赶快把话说完。小梅,你的子母连心刺是不是被收缴了?” 可儿点点头:“恩。” 朵兰轻叹一声:“幸好这个可能我们也料到了,那就来简单说明一下,你和莫亭是仙帝的‘武圣’,职责是暗杀犯有无赦罪的仙人和直接保护仙帝。‘武圣’非常特别,代代都是在人间界出生的,也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两个竟然是一对双胞胎,而且是双灵体,这一代的武圣就变成两个。后来淘沙使把你们带到青冥殿,本来一切都很正常,没想到四年前,莫亭中了奇毒,唯一的解药跟着失踪,当时看管丹药的我也被牵扯进来,为了救我们,你和另一位魔界的朋友付出很大代价,才终于了结此事。你当年的一对佩剑修炼成人,阴差阳错卷进这场是非里,为了保护他们,你……的记忆和灵力被封印在子母连心刺上,你也被法术反弹的力量送到沙城。双灵之间互有感应,莫亭很快就找到了你,我和他决定把子母连心刺送到樗夫人那里,希望能保护你们……可惜事与愿违,对方还是快我们一步。” 可儿想到樗柏和樗夫人,又是一阵心酸,她不愿再说,于是换了个话题问:“对方是谁?” 朵兰下意识扫了一眼仙界湛蓝的天空,才开口道:“三个月前,有客人来访仙帝,他闭门见客之后,突然间就下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命令。通缉你们兄妹只不过是其中一条,其余的我们也不清楚,但素女说有很多武将都被派了出去,一些人甚至到了异界,简直好像要在那里驻兵。逾界可是无赦的罪名,从前不管是谁胆敢触犯,仙帝陛下都会毫不留情地命令你们两个前去诛杀,可他现在似乎全无顾忌,假如异界的领主们知道这事,恐怕就要一起发难,不要说别的,单是一个魔界,仙人们从开天之后就一直头疼到现在。” 可儿好奇地问:“怎么会这样?仙帝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前也认识吗?” 朵兰点头回答:“恩,你们交情似乎还不错呢。他继承先王衣钵已经有千年,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我们怀疑——”说到这里,她又环视一下周围,“怀疑那天来的客人,才是真正主使。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咄咄逼人,他几乎是在怂恿仙帝跟其他五界做对。我们甚至怀疑他用某种方法操纵了仙帝。” 可儿更加诧异,她不禁跟着说出:“操纵……?” 朵兰很认真地点点头:“……不然要如何解释?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甚至要通缉他的朋友?” 可儿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她对于这个“仙帝”完全没有印象。只能承认朵兰的疑虑是顺理成章。 朵兰突然微微一笑,问:“还记得在仙界,我们怎么判断年岁?” 可儿顺口回答:“不是每年的最后一天,会有太阳一半落进地底的‘黄昏’吗?”这并不是忘梅的记忆,而是樗夫人教给可儿的常识。 朵兰的笑容更加美丽,几乎就要融化在暖风里:“那你还记得——” “小梅!兰姑娘!!说完了没有,赶快走!”素女突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把拉起可儿,又压低声音道:“他们找来了!” “我去打发,素女,你送小梅走吧。”朵兰有些失望地抬眼看看院门,似乎并没有站起身的意思,朱漆门“咚咚”作响,门外传来仙卒的喝声:“奉仙帝谕旨拿人,请兰姑娘行个方便!” “来了来了,我们姑娘吃了药,正在休息呢,有什么事情,拿人拿到这里!”始终缄默 第9章 拾 垂死 不言的侍女高声叫起来,对着可儿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一边抱怨,一边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去。 另一边,素女抓紧可儿,再次使用传送法术,这回顺利得多,可儿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她还在思索朵兰的话,有关仙帝突然改变,有关神秘客人来访,有关仙界一年中唯一的黄昏,她最后想问什么呢? “糟糕!”突然间,素女低声叫了起来:“我们被发现了!” 可儿回过头,只见一片虚空的黑暗中,另有四名仙卒,身上包裹着跟她们一样的符咒,正迅速逼近。她以为素女会加速逃走,没想到她却攸地转身停住,手把可儿抓得生疼。 “喂,你们不是陛下的卫队吧?”她高声质问后面四人,可儿这才注意到他们的服饰似乎跟其他仙卒不同,看起来更加明亮一些。 那四人却像哑巴一样沉默不语。 “哼!”素女手一抖,赤红长弓在一片火光里出现,像有生命一样驯顺把自己交给主人。 “老娘活了四千年,胆敢不回答老娘话的人都在轮回殿里集合了!”她大声说着,一边松开抓着可儿的右手,拉开弓弦,大概是愤怒之中忘记了还有可儿存在,可儿差点滑进那一片虚空中,幸好她急忙抱住素女的腰,但小腿也已经消失。素女完全不理会她的动作,只管用灵箭对着仙卒:“老娘再问一次,你们是谁的手下!” 四个不速之客沉默很久,有一个突然说:“……这是素女吧。” 另一个说:“哦,我还以为是梅莫亭。或者那个魔界的小子。” 第三个冷笑着说:“看那没品味的头发,我远远地就知道是她。” 最后一个也道:“这还有什么好打?咱们还是赶紧去找有趣的人消遣消遣吧。” 素女被这明显的激将法惹怒了,她毫不犹豫地向对面射出一箭:“老娘哪里比不上墨玉那个魔族!!” 混战就这样开始,可儿根本没有空闲去看素女,她感觉到或冷或热或劈啪作响的法术擦着头发飞过去,其中一个似乎是个风团,瞬间就绞断了她束发的丝带,把黑色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再加上素女动作迅捷的转身、搭弓、射箭、飞行,可儿感觉自己就像在旋风里抱着一棵摇摆的柳树,她用力摇晃头,把头发甩开一点,然后尝试着抱紧素女,然而三次都差点被她无心地甩下去,四面八方好像都是敌人,有把飞刀擦过可儿脸颊,她第四次努力保持平衡,却被一道雷电击中领口,手臂一麻,滑了下去。 素女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带着另一个人,但双手都没有任何空闲,她想迅速突围,结果总是被四个仙卒截住,可儿却因为她的动作被彻底甩出了符咒范围之外。幸好那四个冒牌的仙卒似乎并不知道她就是忘梅,也没有人继续追击,她就这样眼看着自己逐渐消失,从双腿到腰部,再到胸口和脖颈…… 视野又一次明亮起来,可儿发现自己正瘫倒在地,身下有一滩竦目的鲜血。 我快要死了。 这是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一个叠着另外一个,有些明明深可见骨,却已没有血流出来。 枯竭了……就像她的生命一样,即将走到尽头。 四肢百骸早已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透支的酸痛,她好像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生命。 不能死,我还有事要做。 就在疲倦让她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可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瞬间变得无比坚定,虽然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不能死,我还有事要做。 她挣扎着向前爬去,视线被什么东西模糊了,可儿已经顾不得去擦,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嘴里正在涌出鲜血,以那滩血迹为原点,开始拖曳出长长的红线。 不能死,我还有事要做。 麻木地向前爬行很久,她突然看见一只手伸向自己。 “够了,寒石,你尽力了。”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山风吹起他的长发,就像天边的流云。 可儿张开嘴,用陌生的低沉嘶哑的声音呼唤着陌生的名字:“颜改,不够,我要救错彩,我要救我的孩子。” 叫做颜改的人摇了摇头:“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你拿到忘归云了吗?” 可儿从怀里小心地捧出一样东西,就像捧着所有的希望,直到颜改接过去,她才看清那是一段梅枝,枝头上盛开着几朵红梅,还挂了一片朦胧的祥云。 她还看到自己的手粗糙而厚实,那不是她的手,肯定也不是忘梅的手,那是一个男人的手,她的声音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掉进了传送法术的虚空当中,怎么又会困在这样一具将死的躯壳里? 颜改仍是摇头:“这样还不行,必须要有仙人内丹。” 可儿嘶哑而决绝地回答:“我,我马上就要死了,就让我救自己的孩子吧!” 颜改长叹一声,说:“你这是何苦!为什么不肯呆在仙界,继续做武圣呢?” 可儿突然笑了起来,但很快被血呛住,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她才勉强做出回答:“没有错彩,仙界算什么东西?武圣算什么东西?” 可儿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血泪,笑声逐渐减弱,她终于倒在地上死去了。 但死去的只有身体,可儿清醒地看到颜改从一片血肉模糊中取出自己,连同那根梅枝和那朵祥云一起放进炼丹炉,然后,他燃起炭火,开始高歌。 可儿始终听不清楚他在唱什么,但是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悲怆和惋惜,她看见自己在这歌声中慢慢被融化,最终跟梅花和祥云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两个圆环。 就在双环成形的刹那,可儿突然被一分为二,她甚至听见了轻微的“撕拉”声,然后,一个视野变成了两个视野,一个世界变成了两个世界,一个灵魂变成了两个灵魂…… 第10章 〇 半边炼狱 哗—— 可儿突然从虚空的错乱中掉进现实,同时很懊恼地发现自己坐在了水里。 等到她回过神,才发现这潭水竟是红色! 可儿连忙站起身来,眼前的一切让她目瞪口呆:这里是沙城外一个叫做“落珠”的绿洲,从前她曾经跟雨泠一家来这里放牧,当时,落珠还是片柔软如毯子的草场,而可儿身处的“天珠湖”,虽然不大,却格外清澈,就像一颗宝石般点缀在其中,熠熠生辉,然而现在,天珠湖里的水竟然变成了血色,牲畜的白骨浸泡在其中,说不出的突兀诡异。草场则更加奇怪:以天珠湖为分界,一半已经变成沙漠,一半却还是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色。生机与死寂的界线就像用刀子劈出来般笔直而僵硬,可儿就站在这条分界线上,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一半也会立刻变成骸骨。 “这不是可儿吗?你还好吧?” 远远传来熟悉的声音,可儿转过头去,认出是沙城里放牧的伯生,她大声喊着:“我没事!你不要过来!”一边费力地爬到湖边高出的岸上。伯生却已经跑到她眼前,关心地问:“怎么了?我送你回家吧?” 可儿意识到事出突然,沙城人大概都还不知道樗夫妇已经遇害,她只有茫然地点头。伯生又问了几句,她勉强回答:“没事,我很好。” 伯生打了个唿哨,对可儿说:“我把我的马借给你,它认得路,你到家之后,放开它就行了。” 可儿点点头,却发现远处的动静不太对。那不像是一匹马的声音。 伯生也喃喃说道:“咦?奇怪……” 可儿猛地瞪大眼睛,她分明看见伯生放牧的羊群连同马匹一起,正烟尘滚滚地往这里狂奔而来,似乎有什么饕餮猛兽在穷追不舍。 大群动物很快就跑进了伯生视线范围之内,他显然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挥舞着手臂似乎要冲进羊群里,可儿却发现牲畜的眼神都发了狂,她用尽全力拉住伯生,在他被马踩中之前最后一刻将他拉扯着拖进天珠湖里。 羊群一开始还躲避湖水,后来似乎是被逼得急了,有一只跳进来,紧接着就跟进四五只,不知是湖水的红色还是同类的骸骨刺激了羊群的神经,它们疯了一样到处乱窜,四蹄翻起泥土、搅乱湖水,有的羊滑倒在地,发出可怕的叫声,可儿跟伯生一起尽量躲避羊群,但跳进天珠湖的动物越来越多,完全不同于人类的声音和气息充斥了整个天珠湖,他们有好几次差点被慌乱的牲畜踩踏进软泥里。最后只有紧贴湖岸下高出的湖沿,一动也不敢动。那些雪白的羊一掉进水里就变成红色,然后又被泥土裹成黄色,在一片慌不择路的奔逃中,不知有多少被湖底尖锐的骸骨刺穿肚肠,挣扎着凄厉地尖叫。 可儿感觉到身边泥土簌簌而落,河沿似乎也岌岌可危,她听见伯生不断向开天大神和女娲母神祈祷,还听见自己的心脏像锣鼓一样作响。 渐渐地,湖里平静下来,有些动物跑了出去,有些却永远留下了,它们要么是被踩踏而死,要么就是串在白骨上奄奄一息,可儿感觉到头顶也没了动静,她慢慢直起身子爬出天珠湖,惊讶地发现动物们的蹄印在沙漠里最多只延伸出一里之外,大多数在进入变成沙漠的落珠绿洲后就噶然而止,好像被剪断的丝线。 这么多动物,它们去哪了? 又一只落单的羊从可儿身边窜过去,它身上已经满是泥血,大概刚才跑出湖后迷失了方向。可儿看见它疯狂地冲进沙漠,片刻之后,突然间,远处的大地裂开了,那只羊发出惊恐而孤单的声音滑落进去,它的四蹄使出全力想要摆脱,但裂口里探出几根触须,迅速卷住了它,只一下子就轻松将这个生命扯进地下。沙漠似乎依然是沙漠,但可儿却觉得毛骨悚然,她仔细检查那些中断的蹄印,发现最近的离自己不到十丈。 “伯生!”可儿当机立断,转过身把抱着头念叨“开天大神”的伯生从湖里拽出来:“快跑!这里有怪物!快!回沙城去!” 伯生愣愣地看着她,似乎吓傻了,可儿喊得口干舌燥,她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正在颤抖,好在伯生最后终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儿刚放下心,就听身边的天珠湖发出“噗”的巨响,然后,整个湖就像一张嘴一样,迅速合拢起来。 可儿摔倒在地,被这张嘴夹住了右腿,她感觉到一阵剧痛,似乎骨头就要被碾碎,伯生也摔倒了,但没有受伤,可儿忍痛冲他大喊:“快走啊,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伯生急切地说:“可是你……” 可儿大叫:“你在这也救不了我!还不快走!” 伯生踉跄着爬起来,转身往沙城方向跑去,可儿松了口气,右腿却更加疼痛,她咬着牙决定割断这条腿,却连利器也找不到。 然而就在这时,巨口突然松开,可儿连忙把已经没有知觉的腿抽出来,同时她惊讶地感觉到地面正慢慢抬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很快形成一座几十丈的山,天珠湖连同那一半的沙漠,竟然“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浑身长嘴的怪物,而天珠湖就是他头顶上最大的一张嘴!在这怪物站起来的时候,它的嘴仍不断开合,不时有尸骸掉落下去,摔得粉碎。可儿几乎已经看不见地上的伯生,只有祈祷他顺利脱险,她感觉到这怪物向前一个纵身,然后就势又慢慢化为沙漠。 可儿但愿刚才那一扑没有扑住伯生,她的腿完全动弹不得,等到怪物逐渐平静倒卧下来,可儿才能支起身子,大声呼喊伯生的名字,既希望能得到回应,又希望他跑得越远越好。 她的目光蓦然接触到沙漠上一样突出的东西:那是手臂!伯生的手臂! 可儿忍着腿伤的疼痛,用最快速度冲到手臂旁边,不顾一切地挖着黄沙,水一样的沙子挖出两把又倒灌回一把,她也顾不得了,只管赶紧挖出伯生来再说,挖到他胸口时,一直没有反应的伯生突然瞪大充满血丝、向外突出的双眼,发出凄厉的惨叫,同时,他的手臂胡乱挥舞,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疼痛。 伯生的挣扎让可儿更难以挖开黄沙,她知道这个时候叫喊和安慰都没有用,只有咬着牙拼尽全力,或许还能救他性命,挖到腹部时,伯生的惨呼却慢慢平息,可儿感到一阵绝望像潮水一样漫过全身,她用力挖出把沙子,却感觉到手指发湿,只见紧贴着伯生的沙地里正慢慢渗出血来,而伯生则一动不动了。 可儿无力地向后跌坐在地上,鼻子发酸,她捂住嘴,几乎快要哭出来。 如果我有力量,从前的力量,忘梅的力量……是不是就可以救他? 根本不给她时间来思考,沙地突然裂开了,可儿想逃走,刚站起来,却又跌倒在地,她的右腿已经无法再跑出哪怕一步,而在这短短的刹那里,沙漠上已经裂开一条喷着臭气的嘴。 可儿一只手抓住了扎在“嘴”边的白骨,悬在半空摇摇晃晃,她眼睁睁看着下半身已经变成白骨,而上半身却依然完好的伯生掉进了怪物口中,他的眼睛依然圆睁着,似乎还在忍受痛苦和恐惧。 樗夫妇死去时的悲伤和愤怒又一次充斥了可儿的心,她不知道是谁在追杀她,也不知道忘梅为什么得罪了这些人,但她已经恨透了他们。 又是“噗”的一声,怪物的嘴似乎要合上了,可儿却仍挂在那根突出的白骨上,也许——她看着迅速合拢的坚硬肌肉想——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