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六八年冬天,毫无朕兆地空投进巢湖支流兆河两岸。 冯时运实在冷得没法子,用剧烈运动或者国际歌第一句,来填补棉果子之间的缝隙。冬天,带给冯时运永远是饥寒交迫的畏惧。 身上也有理论上的棉衣棉裤,那似乎是清朝以前就传定下来的,当文物那是没有人说个不字。棉袄窄小,棉裤裤管吊到小腿以上。裤袄里面棉花接受运动指使,分裂成一簇一团大小不一的棉果子,邻里相守永不相亲。这样的棉袄棉裤起着概念上的心理作用。 但是,少年的他心里火热,和那个年代的火热同步,赶着潮流前行。 最近几个星期,他总盼着星期天早早到来,因为他太想拥有一只印着金灿灿的“最高指示”,或者印着光芒四射五角星的宝书袋了。 对于这个时髦,他挖空心事设计出许多理由让妈妈给他做。说隔壁唐怀仁有了,对岸马长林有了,队里江生云有了,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们都有了,连有的一二年级学生都有了,他不能没有,没有大家看不起他。后来干脆说,没有宝书袋,老师和同学们说他对伟大领袖不忠。 前面的话,妈妈听了像是宇宙盲音,后面那句话马虎不得,那可是时代大忌讳,任何人都没有胆子公然破这个忌讳,所以,妈妈爽快地答应给他做一只。条件是:以后星期天要多拾粪。于是,这几个星期天夜里,像赶着接见伟大领袖那样主动热情,拾的粪也是孕妇肚子似的丰硕。 每当粪筐丰硕地回家,妈妈定会奖赏他一大碗尖溜溜的米饭,上面压着一大筷头闷得稀烂,诱人淌哈喇子的油汪汪的熟白菜。 可是,连续三个星期,他对那尖溜溜的米饭和稀烂油汪汪的熟白菜,并不十分期待。回家第一句话总要问宝书袋做好了没有,仿佛那是他终生追求和期盼。妈妈总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宝书袋的事,于是放下手边的活,从笸箩里翻出那只难产的宝书袋,一针一线缝合。 上个星期他还干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用在对岸修配厂捡来的白铁皮,做了一只语录牌,向写标语的师傅讨了点红漆,回家往语录牌上恭敬写上“为人民服务”。但是,他并没有佩戴,他要等着宝书袋做好了一块儿亮相。他无数次在心里想象,背上宝书袋,戴上语录牌突然出现在同学们面前那种幸福和自豪,简直就是金光灿烂! 这是宝书袋完成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剩下半只背带没有缝成。冯时运相信这个星期天下午,一定能够背上崭新的宝书袋,就如有空气就一定能够活人一样,铁定得亘古不变。 他计划早点回来,因为还要到场部印“最高指示”或者五角星。 半夜里,他没有等妈妈催他起床的声音奏鸣,悄悄地爬出被窝,轻轻地穿衣服,轻轻地开门。 尽管他轻轻地,门仍然发出吱吱呀呀的警报。警报声唤醒了妈妈,说:“时运,天还早着呢?” 他兴奋地压着声音:“妈妈,我想早点回来。”妈妈听说,没有再说什么。冯时运放心大胆地开门、关门,熟练地背上粪筐,走上公路,踏上大桥。 他和马长林每次过劳改农场大桥,都有一场战斗。战法只有两个:迷惑和调动哨兵。现在,他们在恩人浓雾和河堤暗影帮助下,出奇顺利地进入东大圩。 出奇顺利孵化出出奇兴奋,冯时运小声唱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 马长林触电似的压着嗓子:“别唱了,叫哨兵听到!” 他停下歌唱,哈哈一笑道:“听到了怎么样,哪回敢追过大桥来?就是追,能追到吗?这么大的圩子这么黑又这么大的雾,还有我们大大的狡猾狡猾的干活,我们就像鱼儿进了大海了。”又唱起“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向前进,向前进……” “别唱了!” “怕什么?天亮还早着呢,不唱,这么长的时间怎么过?” “谁叫你发神经,起得这么早干什么?多好的热被窝。” “革命激流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 “还唱,非要叫中队值班干部听到,他们可不像哨兵。” 他突然像被马蜂锥着嘴:“是了,那些干部真凶。哎,你给干部抓到过没有?” “没有,你没有看到那天,被抓住的情况?粪铲粪筐交给了一把火,还把他关进房间,要不是他那参加过徐蚌会战的老革命大大来领他,说不定一直关着呢。” “你说错了,我大哥说那叫淮海战役,徐蚌会战那是国民党说的。他是国民党的兵,叫咱解放军喊缴枪不杀给缴过来的。还老革命呢?” “你敢当唐怀仁面讲?” “讲就讲,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啊,咱是革命的红色接班人,还怕这个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老反革命和小反革命!” “好好,我等着。咱们走吧。” “噢,开路了——” 浓雾熬足了派头居高临下地宽容,天吝啬出了些许亮光,冯时运和马长林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他们在离桥约二十里的圩心,终于让粪筐长得肥头大耳。骆文华心气澎湃地说:“够了,加上半路上那个藏屎点,这一筐恐怕是装不下了。”马长林放下粪筐欣赏道:“是的呢。”擦了把汗,坐到冯时运身旁,又一齐仰面朝天躺在枯黄的草地上,放纵着舒服。 太阳罩着面纱无根无据地兀现半空,慵懒得像害了痨病。 马长林惊讶地发现:“要下雨了。” “没事,冬天的太阳就是这个样子,老人说过冬天没好脸。” “看太阳,好像才八九点钟。”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哎,你说我们今天到家是什么时候,能赶得上吃中饭吗?” “按理,一定中,可是我们都饿瘪了肚子,恐怕危险。” “我看也是。反正不要紧的,一定有时间的。” “什么有时间?你要干什么,能告诉我吗?” 冯时运强按着幸福的怂恿说:“不告诉你,反正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到时候……”看着周学解自豪地道:“到时候一定会震你一歪!”瞧着冯时运满脸得意,笑问:“什么好事啊?我们可是过头的朋友,一定要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 “啊!” “没门!” 马长林猛地扑到冯时运身上,一叠声地说:“你说不说你说不说,你要是不说你就别想起来!说!” 冯时运笑着讨饶道:“好好,我说我说,你总得让我起来说罢,这可是大事呢,怎么能在压迫下屈服?那也太没有无产阶级的立场了吧。”你除了放开他。他坐起来整理一下衣服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伸手进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展开递给马长林。 马长林接过纸条看也没看一眼不依不饶地说:“你还没有说什么事呢,你说了我再看。” “看看,看了以后我再说不迟。” 马长林见拗不过,只得看手上的纸条。边看边念出声音:“宝书袋赞。哦,你写诗啊!” “什么诗不诗的,我可不会。这可是我的真心话。看看怎么样?” 马长林朗诵道: 红彤彤的包啊装着红彤彤的宝书 红彤彤的宝书放射着万丈光芒 万丈光芒啊那是您老人家光辉思想 您的光辉思想永远指引着我们亿万儿女前进的方向 红彤彤的宝书啊装进我的宝书袋 把您的伟大思想,您的如海恩情,您谆谆教导啊牢牢地装进我心房 心房啊因此跳动更加强烈更加有力更加昂扬 我们的前途一定会灿烂辉煌 宝书袋啊红宝书 紧随着我生命闯四方 闯四方啊革命到底不回头 看来日,五洲四海必定红旗飘扬 马长林盯着冯时运,好像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光芒。冯时运不好意思地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怪不好意思的。”马长林好像回过神来夸张地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怎么就写不出来呢?你说说你是怎么写的?快教教我。” “这是教不会的,因为每个人的感受不同,怎么教?” “你不教,一定不是你写的,一定是你大哥教你写的。对,一定是你大哥写的。怪不得呢!” “好了。别瞎猜了,就算我写不来,是我大哥教我写的中了吧。哎,你觉得马怀仁那人怎么样?” “他啊,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就是成绩不争气。要不他还不上了天!哎,你两个隔壁住着,你应该最了解他,干嘛问我?” “哎,要下雨了。快走,别浇成了两个落汤鸡。” “你还没说你的秘密呢?” “你看天。” 马长林还想纠缠,但是看了一眼病歪歪的太阳还是爬了起来。 呼啸的北风前奏过后,雨随后不管不顾地抛洒起冰冷。两人还没有到半路,路已经叫雨的悲情浸透,滑不溜秋的叫人跟着悲切。冯时运挑着粪筐,一手扶住马长林的肩膀,念道:“下定决心——”马长林应着:“嗨——”冯时运跨出一大步。站稳了脚跟排除这悲切,再念一句语录,再跨一步。 终于,见到前面不远处的九大队供菜的菜棚了。冯时运气喘吁吁地道:“我们到菜棚里歇,歇歇……” “好,我来挑吧。” 冯时运坚持紧喘了几口气,道:“不用,这这么远我能坚持。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说吗:‘我们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胜利就在前面我我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这要是一歇,你挑了,剩下的又该我挑挑了。我才才不那么傻呢。” “我那是说着玩的,不算数的。来歇下,我挑。” “不行,说过的话怎么能改呢。走!红军不怕远征难——” “嗨——”马长林一边呼应着一手搀扶住冯时运,朝菜棚挣扎。 第2章 在菜棚边沿上,冯时运实在支持不住了,粪铲杆桀骜不驯地从肩膀上滑落。失去重压的身体虚浮起来不倒翁似的摇晃,幸亏马长林手疾眼快,一把拦腰抱住他。他大张着嘴急促呼吸,长圆脸被夸张得又长又细脱了脸的定义,头发叫雨水熨帖在头皮上蛰伏着,雨水混合着汗水延续着头发的长度。冯时运紧闭着眼睛,任由着马长林摆弄。 菜棚毫无理由坐落在九大队家属区边缘上,约三间屋子,朝路口这一面由四根砖砌的柱子顶着棚顶,两边柱子间砌了一米来高砖墙,墙顶上用水泥抹成平台,算作供菜的柜台。中间两根柱子之间没有砌墙,算作进出的门,最不应该是两根柱子上分别抹上白灰。 此时,菜棚早已人去棚空,像个被人蹂躏过的弃妇,空洞得任由北风肆意妄为。 冯时运带着疲劳的身体揣着理想的心坐到地上,伸着脖子依傍上砖柱子,让心自由自在地畅想。马长林靠在冯时运对面篱笆墙根,将头蜷缩进颈脖里,留出一些毛发代替脑袋。 冯时运慢慢睁开眼睛瞟了马长林一眼,突然眼睛大睁惊慌地坐正身体,道:“你头上身上冒冒白烟、你……”马长林冒出脑袋和脸,低头查看自己两肩,发现两肩确实在冒着白色烟气。 他抬头看到冯时运肩上和头上也冒着白烟,仿佛哲人般顿悟,笑着说:“虚惊一场,原来是咱们身体里的热气作怪。”冯时运虚心想了想说:“还真是的呢!哎,好冷,像被人浇了桶凉水。” “真是的呢。不要紧的,起来跑跑,一跑就不冷了。” 冯时运收拢了心,爬起来和马长林在屋里转着圈跑步。边跑边念着语录。一阵猛跑,两人的嘴都张得老大,好像要吞掉所有空气。冯时运说:“我们走吧,回到家里或许能赶上中午饭呢?” “肯定不行了。再歇一会就走。” “那,好吧。”冯时运很忍耐地走到菜棚白灰抹就的柱子旁,右手很不小心地伸进裤兜里一阵动作。抽出手后,手上意外地多了一团深红色的泥巴。双手一搓,红泥巴变成了一枝红色的粉笔。 冯时运晕晕乎乎地高兴,拿它朝白色柱子上试验着中国字的魅力。横向写了“毛主席”三个子字,后面的“万岁”搁不下却又错误地省略了。在下一行写着“打到”,见其不美妙,将两字杠掉,朝下一行竖着写:“毛主席”三个字。他停下手端详着自己的字,很是欣赏。接着志满意得地抬手在“席”字底下写下一横一撇…… 突然,他耳边炸响了一个声音:“这小孩在写反动标语!来人啦,小孩在写反动……”冯时运整个身体在瞬间被抽空,心仿佛在瞬间里散化,耳朵边的空气也被抽个一干二净。 当冯时运恢复知觉时,他发现自己被人海奇怪地拥护在中央。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隆重,惶恐得他要从人群里钻出去寻一处宁静。可是他刚一迈步,立即叫一个戴红袖标的粗壮的手臂拦住,手臂同时被另外几只手紧紧抓住推回原地。 一个口号声响起:“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人海呼应:“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誓死保卫毛主席!” “誓死保卫毛主席!”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誓死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 “打到现行反革命!” “打到现形反革命” “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四下里死一般沉静。骆文华耳朵里嗡嗡一片,疑心进入了三月里的蜂房。 一个声音突兀地问:“小孩,你几岁了?” 冯时运只管低着头,一声不吭。 那个声音继续道:“你上几年级了?” 冯时运仍然一声不吭。一个公鸡腔调的男声道:“他肯定有十四五岁,应该上五六年级了!”听到这个声音身体猛的一抖,稍微侧过头,偷偷瞟了一眼。一个头戴五角星的人,一个大个子中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一个同自己一般高眉心没意思地趴着一颗痣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跟前。他猜想,带五角星的一定是军代表,那个大个子中学生就是喊话的人。军代表声音低矮温和地说:“小孩,不要怕,说说经过。” 一个严厉得让冯时运心颤的声音道:“徐代表,你不用和他废话,到了司令部我有办法叫他开口的。” “戚司令,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嘛。当然事情一定要查清楚,可要讲究方法嘛。” “徐代表,你这是右倾,你是来支左的。对待反革命分子就应该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腕。否则反革命分子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 “那好,先带到司令部。梅山,你们俩是发现者,是首功,押解的任务还交给你们。” “是,徐代表,保证完成任务!” “是不是让我们司令部派战斗队的人押解,他能行?” “他才多高,量他也跑不出的我手掌心。戚司令放心!小反革命,走吧!”梅山抓住冯时运的手臂猛地一拽,冯时运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一个踉跄。又抓住衣领,像抓条死狗样拉上门前的沙石路。戚司令看到冯时运被梅山拨来弄去的,才放心梅山的能力和徐代表走进菜棚,审问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马长林。 前面五十米处路边就是司令部了,那里有一个分叉路。冯时运曾经在路边歇息过,还扒到窗口看到过里面口诛笔伐的场景。想到此,冯时运心里一阵紧张。他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能进去不能进去……他断然扭头看了一眼后面,梅山和那个眉心长痣的女孩离他有五六米。心里涌上一个聪明的主意,脚步快了起来。梅山在后面喊道:“小孩,慢点,慢点!” 那呼喊像是给了冯时运提示,更加激发了勇气和决心。快到司令部的路口了,梅山高声道:“小孩,停下停下!”听声音,梅山离自己足有十多米远。冯时运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猛地奔跑了起来。梅山和女孩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 他像颗出了膛的子弹飞行在空气里。 河堤就在眼前,希望迎面像他招手。一鼓作气地射上大堤,回头下视,梅山仿佛变成被他抛到空中又慢慢落地的一只口袋。 梅山一叠声狂喊道:“抓住那小孩,抓住那小孩……”冯时运微微一笑,放心地转头开跑。回头的刹那间,发现前面百来米处走来两个大人。大人听到梅山的呼喊,两人沿着堤头两边张开双臂,老鹰抓小鸡似的朝他包抄过来。冯时运朝着堤下废弃的小桥坝埂头,飞机失事般的猛栽下去。两个大人也下了堤埂,迎面扑向他。一只手碰到他肩膀头,很清晰地抓走他肩膀上一块布条,却没能抓住他。 冯时运炮弹般冲到坝埂头,扑进河水里。满河响起冰渣碰撞拥挤发出的的哗刺涌银声。大人急促喊道:“小孩,我们不逮你,快回来,危险!危险!” 第3章 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冯二婶清瘦的脸庞,满头斑驳在火光里跳跃。 一会儿工夫,锅盖沿冒出白色气体,气体越来越浓重,弥漫整个灶间,山芋香味漂浮到屋子里每个角落,烘托出满屋子祥和喜庆。 亮光透过锅台对面的小窗扑进灶间。冯二婶端起小桌上笸箩,拿起那只还剩半只被带没有完工的宝书袋,取下插在笸箩沿上针线,用心缝着慈爱。西屋房门吱呀一声,冯文霞走进灶间,刚扣完蓝底白方格的外衣最后一粒扣子。二婶停下针线道:“文霞啊,你上趟街卖点肉回来。” 文霞小道:“妈,今天来什么人还要卖肉,是不是大舅回来了慰劳他?” “大鬼还没这个福气,你瞧他那个媳妇,娇滴滴的当花瓶供着。要是她能下地干活挣工分,也不至于要二鬼起早捡屎,帮他们家还工分的。黑天半夜的,他还是一个孩子呢。”文霞接过钱,笑着说:“妈,你还不知道吧,大哥他当上了‘捣狼窝革命造反兵团’司令了!” 冯二婶睁大眼睛问:“真的,我怎么不晓得?” “他昨晚上告诉我的。他说,你要晓得肯定担心。” “能不担心吗,现在乱的。可是,乱归乱,你不干也不行的,这可是潮流呢。” “妈,不是慰劳大哥,那卖肉是为什么,今天可不过年也不过节。” “你三爹爹要定媳妇,上午带媳妇来给我们看。快去,别磨牙了,迟了真的买不到了。” “误不了事。” 冯文霞出门不一会儿,冯时来走了进来。笑嘻嘻道:“奶奶您起得真早,山芋一定煳好了。”说着径直朝正在冒着热气的锅台走去。二婶瞟了时来一眼,手里继续绞着背带,笑骂着:“我就晓得你是馋猫,怎么媳妇还睡着,太阳晒屁股了,教你来偷食?” 时来揭开锅盖,快速取出两根大块头山芋。转过身子笑着:“奶奶,干嘛说得这么难听啊。再怎么着她也是您媳妇。哎,这宝书袋给我的?” “你媳妇没有手啊。这是给二鬼的,他都跟我磨了四个星期了,再不收工他可真要猴急了。” “还是小好啊!” “说什么呢,你这个没良心的。他起早贪黑捡屎为哪个……” “好好,算我说错了。”二婶瞧着正在狼吞虎咽的时来问:“时来啊,听说你当上了什么司令,可是真的?” 时来听了一口山芋噎住喉咙,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喘息一口,说:“我晓得瞒不住,肯定是文霞打的小报告。” “怎么是小报告呢,这么大事的。连我你也要瞒?” “不是不是,那哪能呢。我不是怕您担心吗?您看,这……” “担心是肯定的,我也晓得这是潮流,是大事,可要好好干。不要干那些不厚道的事,我们家可没有出过不厚道的人呢!” “这个,您老就放二十四个心,您还不知道您儿子的秉性,我什么时候忤逆过您和爹爹了。” “这不是和我和你爹爹这样简单,你要对着的是公家人。” “放心,我们就干些不痛不痒的事,比如扫扫四旧、学习学习、开个批斗会什么的。” “这,我就放心了。” 西厢房门开了,何萍走了出来。冯时来乘机拿蓝边碗,满满地装了一大碗山芋,何萍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锅台里壁的小窗呲了只沙眼,风施展着无孔不入的本领,欺人太甚地扑入。窗外的竹园里,竹叶叫西北风折磨得沙沙地求饶。二婶转头探望窗外,天受了气似的阴郁着,好像要留不住许多忧愁了。 冯时如领着何萍何辉坐在桌旁吃山芋。二婶铰完最后一针,收拾好笸箩,走进堂屋。 二婶出门看了看天气。天空布满了乌云,北风可着劲地刮着一阵紧似一阵。朝公路上,没见到文霞影子。大桥上好像走来两个人,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是三爹爹带着一个姑娘。她连忙进屋收拾碗筷,洗锅。还没有等她把事情安排好,三爹爹领着那姑娘进了门。 二婶放下手里的活,笑嘻嘻地道:“三爹爹早啊。还没吃早饭吧?何萍何辉叫三爹爹” 何萍何辉一齐道:“三爹爹好!”时如跟着叫:“三爷好。” 三爹爹弯眉弯眼地道:“哎,好。可是我没给你们带糖来啊。起早吃的。你瞧瞧,这就是红翠。红翠你过来,叫二婶瞧瞧。”红翠低着头走到桌子旁,脸红过耳地站着,双手放在胸前手指不断搅动。二婶笑着握住红翠的手道:“什么话,小孩子家的,时如你带他们到堂屋玩去。红翠,你坐下。一会儿见过你大哥大姐。” 红翠依言坐到桌旁板凳上,头仍然低着。三爹爹问:“时来大哥也在家啊?” 二婶喊道:“时来回来过星期天。才从我这儿回去,等文霞家来叫她去叫。哦,红翠啊,你多大了。” 红翠从嗓子眼里爬出一丝声音:“十七岁。” 二婶进了东厢房,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大捧花生,放到桌面,笑容满面地对红翠道:“红翠啊,吃花生。上个星期时来大哥带回来的。快吃,回雾了就不好吃。” “二婶,你看你,这,好,红翠,二婶客气你就吃吧。” “你也吃。我到菜园里摘点熟菜来。”也不等三爹爹说什么,径自拿起铲子挎上腰篮走出灶间。 在北风的引导下,雨终于走出乌云,在空中炫了个舞才姗姗完成最后的依恋。公路上被扫得赤贫。 文霞手里拎着二斤猪肉被风推拥着。 她闯进灶间,本来想对妈妈诉诉苦,忽然看到坐在桌子旁的三爹爹和陌生姑娘,忍住了苦大仇深,展颜一笑道:“三爹爹来了啊?哦,这就是我那弟媳妇吧?” 二婶板着脸道:“文霞,怎么说话的?人家还是姑娘!” “哦,我说错了。小妹妹莫怪啊。”将手里的肉交给二婶。二婶接过肉道:“快换衣服去,别在这儿磨牙了。”文霞朝两人笑了笑走出灶间。 很快,饭桌上摆出一碗肉丝山芋片一碗油炒花生一碗韭菜炒鸡蛋。三爹爹喜不自禁地连忙道:“够了够了,这像过年的。我们家过年也没这样山海。” 坐在锅底下烧火的二婶笑着接上:“就六个菜,再多我也没办法。” “这真是,带你们劳动一大蹋朗的。他大哥……” “哦,你瞧我,一高兴就忘了这事。等菜好了在喊吧,反正都一块儿吃饭。” “今个是星期天,那时运呢?” “嗨,不怕你笑话,二鬼起早到东大圩捡屎去了。还不是时来那个花瓶媳妇不下地干活吗……” 第4章 “就是这家。”说话的是马长林,说完很服帖地退过一边。 文霞听到声音,立即出来,看到门外浑身湿淋淋的冯时运,惊慌地问:“二舅,你你这是这是……”没等文霞问完话,冯时运微张着嘴,眼睛合上,扑到在地上。文霞、冯二婶、三爹爹扑向倒地的冯时运。冯时来听到嘈杂的声音也从家里跑出。他们出门是菜发现,门口站着一大群人。个个带着红袖标扎着武装带穿着绿军装,威武雄壮得气吞山河。 冯二婶一门心事放在时运身上,没有看到来人,口齿不清地道:“这是怎么了,啊,二鬼啊……” “装死!”一个严厉的声音在背后吼道。冯二婶回头看到这阵势,忘记了哭泣,坐在地上愣住。三爹爹连忙招呼时来、文霞将倒在地上的时运抬回家。三爹爹将湿衣服出去,将时运塞进被窝。文霞拿走地上的湿衣服。冯二婶颤抖着扑到床前,还没等他开口问话,外面那群人涌入房间。领头的一个是个约三十来岁军人,军人站在门口和气地问:“谁是冯时运的家长?”家里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看着这个隆重的架势,冯时来头毛皮和思维像被五花大绑住,容不得他从容不迫地思想,道:“请问你们是……” 军人解散笑容说:“我们是白湖农场九分场革委会的,我是军代表。姓徐。冯时运在我们那里写了一条标语,我们来查问此事。” 那个严厉的声音立场分明地道:“什么标语,分明是反动标语!” 徐代表回头说:“是不是反动标语以后有的是时间,它也跑不掉。我们现在来是搞清楚问题。你要这样干扰,我只能使用军代表的权力了。”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刘司令这里不是革委会也不是司令部,你就听徐代表的吧。”话一出口,传染了许多人。刘司令像中了风那样斜鼻歪嘴,但嘴里呼出的热气坚持着自己威慑力。徐代表向着坐在窗框上两手护着被窝里儿子的冯二婶道:“您就是冯时运的妈妈?” 冯二婶含混地点头。 徐代表微笑地说:“冯妈妈,您放心,我们来只是问几个问题。”冯二婶疑惑地收起围护着的双手,颤颤惊惊地问:“你们要问问什么?时运时运怎么了?” “哦,是这样?”徐代表回头和身边的几个带袖标的小声商量着。吵吵嚷嚷的声音公开了他们意见不统一,好久那个刘司令才勉强说:“那好,我保留意见。出了事你军代表兜着。”气咻咻掉头排开人群。 徐代表熨烫好声音道:“那这样,我们就问你几个问题。”冯二婶指着站在一旁的冯时来说:“他他是大哥,是老师。你们问他吧。”徐代表转向冯时来道:“骆老师,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严重性。对我的问话你要认真对待。” 冯时来是个最佳询问对象,准备坦白到底:“知道!请问吧,我会全力配合你们。绝不保留。” “那好,我问你,你们家是什么成分?”徐代表身边一个戴袖标的马上拿出红皮本子记录。 “贫农!” “你们家有几口人?” “这个,我分了家算不算?” “暂时不算。” “那我妹妹嫁出去,但是仍然住在家里算不算?”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妹夫何章华在东北当兵,是个连长,婆家没有人所以住在家里。” “是连长啊,我在部队里是指导员。这个这个不算的。” “那家里一共有四个人,父亲、母亲、冯时运和小弟冯时如。” “他平时有越轨的行为吗?” 缓过劲来的冯二婶连忙说:“解放军同志,这个我晓得。他胆子小得很,我讲话声音高一点他就不敢动。我叫他干事,他从来不敢不干。,啊,我的二鬼啊,你可怎么办啊……”冯二婶才哭出了声音。突然,冯双膝跪倒向着来人磕头,口齿不清地哭泣哀求。满屋子人为之惊讶,发出一阵骚动。 冯时来和文霞忙搀扶起妈妈,文霞陪着哭泣。冯时来提高声音履行着铁面无私道:“奶奶,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时运真是要写了反……标语,哭是没用的。”文霞小声劝慰冯二婶,这才降低了哭泣声。 徐代表继续说:“那以后你们要多多教育,至于怎么处理,我们要报总场革委会。” 此时,刘司令吃了春药似的兴奋地挤进来,站到徐代表的身边。用手拢住嘴脸,朝徐代表耳边急切地传达着自己的兴奋。徐代表的五官结合到中央,脸色被五官遮蔽得沉重地阴郁,回头问冯时来:“你家大伯冯朝中是国民党青年军?” 冯时来像猛地吸进一口腐尸的气息,机械地命令嘴巴:“那是解放前的事了,我们早已不是一家人了。”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不要扯远了。” “是。” “什么时候去了台湾?” “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我奶奶可能知道。奶奶那个人什么时候去了台湾的?” “什么那个人,他是你大爷。解放军同志他大爷可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我问的不说这个,你只要说骆朝中什么时候去了台湾就行了,其余的不要说。” “大兵过江前。” “你能肯定?” “这个,我不能肯定,是听他大家来讲的。哦,他大大参加了送大兵过江时,我们家的船叫炮弹炸了,现在这条船还是部队奖励的呢。我给你们拿样东西你们就晓得了。” 冯二婶连忙打开放在床头很有年头的黑漆箱子,从里面翻出一只两端用麻线紧扎着的蓝色破护袖。解开一端,抓住另一端往下一倒,倒出了三样东西:一只纪念章,一个红布卷,一张纸卷。 徐代表拿起军功章仔细看着。上面铸着一行小字:渡江纪念。底下一排字更小:华东野战军渡江总指挥部制。放回纪念章,拿起那卷红布卷展开,原来是一面旌旗。上面用黄色的漆写着:赠:渡江先锋船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渡江总指挥部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 徐代表郑重地将旌旗铺放到箱盖,再拿起那张纸卷展开,赫然是一张奖状。奖状两个大字下面写着:冯朝华同志在渡江战役中表现特出,现被授予二等功臣光荣称号。落款和旌旗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多了两个已经不十分清晰,分别为华东野战军政治部和司令部的大大的方形章。 徐代表看后恭敬地将奖状放到旌旗旁边,端端正正地朝箱盖上的奖状和旌旗,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礼毕回头对戚司令不容置疑地道:“这是一个功臣之家,是一个对伟大的渡江战役作出过贡献的革命之家,我们不能因为他儿子的错误,抹杀了他们的历史功绩。我的问话就到这儿,刘司令有什么话请问吧!” 刘司令张了张口吸进了一些不对胃口的空气,突然,掉头挤进人群里息灭了身影。徐代表微笑着对冯二婶说:“冯妈妈,您老受惊了。我们没有事了。这些东西可要收好了噢!”回过头对着冯时来道:“冯老师,你看看记录,如果没有异议就签个子字吧。” 冯时来劳改犯释放般的喜形于色,点头说:“好的。”接过记录,看后签上名字。 徐代表朝大家道:“大家回去吧,这事我们回去再处理。”屋子里的空间陡然扩张,光线明亮得十分温暖。冯二婶心情也随着扩张、明亮。 徐代表将冯时来拉到灶间,小声交代了好一会子才离开。 第5章 吃过饭,三爹爹到屋里和冯二婶宽了一番心,说不在这儿叫她闹心了。冯二婶连说怠慢了,让时来、文霞送三爹爹和红翠。 时来回屋,低声道:“徐代表说事情的经过,说不是想象的严重,但是非常麻烦。处理得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处理得不好就是大问题……”冯二婶精神大振,问:“那要怎样才能没事?” 时来道:“他没有具体说。只说‘你们家庭背景不错,要和邻里搞好关系。最好在生产队级别的正式场合表一表态。’” “那要怎么个表态法?” “这个,他没有具体说。我想是叫时来到队里的会上,念一念检讨。” “不能念,不能念。要是念了,没事也变成有事了。时运时运,你真的写了写了那反……” “我没写我没写,我怎么敢啊我……” “那他们怎么认定你写了?还来了这么多人?”时来不相信地追问。 “我真的不是在写反动标语啊,我,呜呜——”时来相信他没有写反动标语,证实了徐代表话没有掺假。没有做声,在心里继续阴谋。冯二婶和文霞劝慰了好一阵了,冯时运才收住哭泣。冯二婶让他睡觉,像两人示意到灶间。 冯二婶带上房门道:“我看,还是明知十六两装作不认识秤。要是认了,那以后的日子……”冯二婶掏出手帕擦拭着眼睛。 时来道:“你们两个讲的都有道理。不表态不行,这是非常敏感的事是通天的大事,想瞒是瞒不住的。承认了也不行,那样……关键是怎么表态。” 二婶浑身一哆嗦,道:“那你快点想办法。” “我这不在想着了吗?”二婶住了口和文霞望着低头思想着的时来,在心里祈愿着时来突然间大智大贤。时来眉头蹙了又松开,松开又蹙紧。 忽然,时来双手轻拍,笑着说:“有了,我们就这么办。我给他写一份请罪书……” 二婶马上说:“我当你想出什么好主意,到头来还是要把你兄弟送进去。什么‘请罪书’?这一……什么事情都坐实了,那哪里还有他的好日子过啊?”说着又拿起手帕这个苦难的预备信号。 时来急道:“奶奶,我还没有说完,您急什么?请罪书的讲究大了。表面是请罪,实际上是打着请罪的招牌做情况说明,讲述事情的经过。重点是咬定那是乱写乱画。” “那也不能叫‘请罪书’。这个‘罪’字一出来就叫人坐实了就……”文霞异想天开地聪明道:“是啊,大舅,能不能改个名字,叫‘检讨’或是叫‘检查’。” 时来微微一笑道:“你们当我不知道用‘检讨’和‘检查’啊,那是对一般的事情用的,像这样通天事能够糊弄?我这么想是能够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一点事情没有,除非没有发生这个事情。” 文霞想了一回,道:“奶奶,大舅说得有理,这么做才是最好。”二婶没有了主意,叹口气说:“就依你们吧。时来,你要写好一点。” “这个您就不要担心。叫时运起来,写好了还要他自己抄一遍,念好了才能到队里去。”二婶下了栈窝,叫文霞找衣服给文华穿。 冯时运头脑里肿胀,满心凄惶,在脚步的引领中走下公路来到沙埂上。 现在,他脑子装着两个字——请罪。 他要去公路左边沙埂上的良敏家。良敏一个人,由于没有娶老婆,理由充分得让三间屋子直通着广告,生产队将队部设在他家。中堂荣幸地被生产队挂上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画像,早请示晚汇报和重大会议都在这里进行。 想到此,眼前一暗,脚绊到块石上,身子做了个自由落体。额头点中了一块鹅卵石,知觉瞬间碎裂,整个身体顺着埂坡陀螺似的滚落,一颗柳树挡在腰眼上,迫使圆周运动中止。 天已经收工了,放下无边黑幔周密地罩住天空大地。 他没有时间和心情,管自己额头的血和腰眼的疼痛。发达的思维很浪费地只想着一件事,赶紧到良敏家去念手里的请罪书。错过了时间就说明自己顽固不化,大哥反复交代的,他坚信不移。 门口射出雪亮的灯光,光柱锋利地将夜刺得百孔千疮。他知道这是修配厂“4.27”兵团送给生产队的“4.27”兵团的汽油灯。突然,从汽油灯的灯光里冲出一群人。人群吵吵嚷嚷走上沙埂。他惊恐却是出人意料地站立起来,趔趄地爬上堤埂迎接人群。 走在前面的人,雄赳赳地打着手电筒,手电筒不可一世地扫描着黑暗。 突然,一道光束打到他脸上,惊骇得不得不抬手推拒光束。打手筒的几步跑到到跟前,厉声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你是成心愚弄革命群众啊!” 听声音是唐良恒。他嗫嚅着央求道:“二二爷,我跌倒了,跌倒……您瞧。”说着放下手臂,让手电筒的光肆意强奸在脸上。立刻一张无花脸出现在灯光里,血已经凝固了,额头破裂的地方微微翻卷,像朵盛开的石榴花。 唐良恒熄了灯光,好在黑暗里培养残忍,道:“你这是,这是故意的,想以此转移广大革命群众的视线,企图蒙混过关。” “老唐,哦,唐司令,他还是个孩子呢……又这样了……可怜见的……是不是……”听声音肯定是江队长。 “你的阶级立场那里去了?他搞反动时你见过他可怜吗?我们不能被反革命分子的伪装蒙蔽,要站稳阶级立场!” “老唐,你也有儿子,你家怀仁和他同岁呢……你就一点……”唐良恒听了呼起口号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人跟着呼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反动派不打不倒!” “反动派不打不倒!” “同情阶级敌人就是对革命的叛变!” “同情阶级敌人就是对革命的叛变!”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誓死保卫毛主席!” “誓死保卫毛主席!” 呼过口号,唐良恒就像吃足了吗啡一样兴奋,因为,他又发明了一个反革命分子。厉声对处于黑暗中的社员们道:“江开和已经滑到反革命分子一边去了,不配当无产阶级的生产队了。现在,我代表临河大队“4.27”造反兵团司令部宣布,撤销江开和的生产队队长职务!金世规副司令由你接任生产队队长职务。把蜕化变质的反革命分子江开和押到队部,接受革命群众的清算!” 金副司令有力地应了一声,带了两个人将江开和双手反剪到背后,推搡着朝队部走去。唐良恒对索索发抖小爬虫样的冯时运大喝一声道:“走!”然后猛地一掌击在冯时运背后。冯时运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奋不顾身。 队部里,门里门外早已挤满了人,赶庙会也不过如此。江开和已经低头面对着领袖像站在桌子面前。 唐良恒见了厉声道:“还不向毛主席跪下!”江队长仍然站着不动。唐良恒朝金副司令示意,金副司令朝身边带袖标的人挥手,立刻上去两个人一边一个反剪着江队长的双手,按着江队长的头让他跪下。江队长倔强地挣扎,道:“我对毛主席是忠诚的,你们凭什么要我跪?” 唐良恒道:“金副司令,让他跪着听,完了在批他!”金副司令走到张队长背后,一手揪住江队长头毛朝后一带,一脚踹向江队长后腿弯。江队长应声跪倒。 满满一屋子人大气不敢出,焦急地等待。汽油灯发出吱吱的气流声,告诉人们今晚的不寻常。 唐良恒鼻子威严地缓缓地扫了一遍全场,高声道:“现在由现形反革命分子冯时运,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话音刚落,金副司令振臂高呼口号。 一通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过去,冯时运抬起头虔诚地望了一眼领袖像,额头上伤口和血迹,分外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的眼光里。人群里发出轻叹和骚动。 金副司令高声喝道:“安静!安静!谁不安静就是对毛主席的不忠!”堂屋里顿时一片死静。 冯时运双手颤抖地握住请罪书两端,恰似捧着国书样凝重,嘴唇蠕动了好几次,声音好像被埋在心底里翻不过来身。唐良恒厉声喝道:“赶快点,要不我们就采取无产阶级专政的铁腕!” 好没有等唐良恒的话音完全落下,冯时运的声音虚伪地嘹亮起来。 “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毛主席又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毛主席还说:‘要从灵魂深处闹革命。’”读罢偷了一眼站在上沿桌旁的唐良恒和金副司令,见他们正侧身面向着毛主席像凝神听读,赶紧继续念道:“我的请罪书——敬爱的毛主席:我是您的红卫兵小将……” “妈的,你还是红卫兵小将?你是小现形反革命!你……” “金副司令,叫他念!”唐良恒这句话叫王副司令住了口。冯时运继续念:“冯时运……” “从头念!”唐良恒道。 “从哪里起?” “这么点事还要我教你啊,你诬蔑伟大领袖时谁教你了?” “我,这……” 身旁的江队长小声地道:“敬爱的……” “谁在说小话?想对毛主席不忠吗?”唐良恒鼻眼一体地扫视了一圈,没有人应声,眼光落到冯时运脸上威严地道:“念!” 冯时运继续念道:“敬爱的毛主席:我是您的红卫兵小将冯时运。我在公元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星期天到白湖农场九分场拾粪。因天下雨,进九分场菜棚躲雨时,在砖柱子上写了一条标语……” “什么?一条标语?什么标语?革命的标语还是反革命的标语?”金副司令再一次打断骆文华的话。唐良恒道:“让他充分暴露!完了在说” 金副司令道:“那你继续念!” “从哪儿念?” “从头!” 冯时运念道:“敬爱的毛主席:我是您的红卫兵小将冯时运。我我在公元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星期天到白湖农场九分场拾粪。因天下雨,进九分场菜棚躲雨时在菜棚里的砖柱子上写写了一条标标语。先横着写了毛主席三个字,因为柱子小,后面的万岁写不下。就在下面一行写了打到两个字,后面的刘少奇三个字也写不下。所以就将这两个字划掉,再在第三行竖着写了毛主席三个字。可是,已经到了柱子和柜台结合处,不能在往下面写了。这时一个农场的学生说我写一条反动标语……”冯时运竟然掩面哭泣。 人群里立刻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小声道:“搞了半天,原来没有写反动标语啊?” 另一个声音道:“顶多算是乱写乱画。” 还有一个声音道:“哎,可怜见的,还是个孩子呢……” 议论和怜惜的声音,像瘟疫一般传染一发不可收拾。 唐良恒猛地窜到桌子上,大声喊道:“革命同志们,你们不要叫反革命分子的假象蒙蔽了。要是没有事,白湖农场那些造反派和军代表到他家来是玩来的?”此话一出,屋里鸦雀无声。唐良恒蹲下身子探头,朝着噙满泪水鼻子下挂着两条鼻涕的冯时运问道:“我来问你,你有没有在柱子上写字?” “那是那是乱写乱画的……” “你就说有还是没有,其他的不要说!” “有。”冯时运吸了一下鼻子,两条鼻涕惊惧地缩进鼻孔。 “你跑了没有?” “跑跑了,可可那是害怕是害怕才……” “谁要你解释了,你就说有还是没有。” “有。”两条鼻涕随着鼻孔的震动又一次被赶出鼻腔。 “九分场的人到没到你家?” “有。” “他们来干什么?” “有。”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大笑。笑声潮水般在屋里流动着撞击着,快活得像喝醉酒那样英勇。冯时运慌张地转头朝两边偷看,趁机将鼻涕装进鼻腔里。 唐良恒倏地立起来,四足分化成两下两上,高声道:“同志们安静点严肃点,我们这是在审判反革命分子,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要站稳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千万不能上反革命分子妄图转移革命斗争的大方向的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你死我活性!”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众人跟着呼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口号声过后,屋里重新进入规矩的序列。唐良恒再次蹲下并拢了四肢,盯着冯时运头顶恶狠狠地问:“你现在要老实回答,不要光说有和没有!说九分场的人到你家干什么?” 冯时运乘机来了个生产革命两不误,吸溜了一下鼻涕道:“他们来来干什么,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没有长耳朵?” “啊,长了。” “长了耳朵怎么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你分明在推卸在隐瞒,企图蒙混过关,是不是!” “不是不是……”冯时运又吸了一下鼻涕,颤颤惊惊地说:“是是我我当时没有听清楚,没听清楚……” “他们没有问你话?” “没有!只问我妈妈和大哥的话。” “你在把我们当三岁的小孩子耍啊,那么多人老远的赶过来就不问你的话?那他们是来玩的,少了路途债是吗?” “真的,是我妈妈说我不能讲话,他们才没有问的。” “这还差不多。我再问你,你念的可是你大哥给你写的?” “不是,是我写的,是真的!” “那好,你有没有罪?” “没有!” “那你还来队部干什么啊?” “是大哥叫我来的……” “来干什么?” “来来请罪……” “同志们听清楚了。他还是来请罪的,他是有罪的!既然要请罪就应该诚心诚意的,可是他刚才说是他大哥叫他来的,这说明他是被动的是不情愿的企图顽抗的。我们对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全场追悼会般的肃穆,没有一个人敢于出声。 唐良恒看了一眼全场,忽然道:“对于现形反革命分子冯时运的问题,我们可以押在以后处理,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的。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包庇现形反革命分子江开和的问题。” 有人在人丛里喊道:“江队长有什么问题啊?” 金副司令道:“他包庇现形反革命分子冯时运。” “他怎么包庇了?我不相信!” 唐良恒扭身用右手拍打着毛主席的画像道:“江开和,你敢对着毛主席说你没有包庇反革命分子……”唐良恒的话还没有落音,一个声音高声道:“你们看,唐良恒在拍打毛主席……啊!他是在打毛主席呢!” “是的!他狗胆包天,敢打毛主席!” “这还得了!” “狗胆包天!” 人群里嘈杂却怒气冲天地应和着。立刻,人群里又发明出“打到现形反革命分子唐良恒!”口号声。满屋子响应。 口号声一结束,唐良恒急速大声道:“同志们,革命派战友们,请你们提高革命警惕,千万不能上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的当。有些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企图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浑水摸鱼,好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我唐良恒拍着胸脯保证,我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忠心不二的。” 从人群里挤出一个戴着“捣狼窝造反兵团”袖标的年轻人,指着唐良恒的鼻尖高声道:“唐良恒,你刚才拍没拍领袖像?” “拍了,可我那是在提醒张开和……” “够了,领袖像岂是你随便拍打的?” “我是一时激动,下回不敢了。” “哼,你还有下一回?你这分明是借机公开向伟大领袖发泄不满,妄图复辟你们失去的天堂!” “我可是一直跟着毛主席闹革命的啊!我是忠心赤胆的啊!我四六年就参军的,还参加过徐蚌会战的啊!我是老革命!”他挼起衣袖亮出小臂上的伤疤道:“这个伤就是在徐蚌会战中负的。” 江开和乘机将冯时运拉到背后,低声说:“蹲着,别动。一会听我的!”冯时运眼泪汪汪地点头,用衣袖彻底清除了快流到嘴里的鼻涕。 年轻人道:“收起你那一套吧。哪个不晓得你四六年参加的是国民党的军队,你在淮海战场上是被解放军俘虏过来的。你那伤谁知道是国军打的还是解放军打的?你口口三声的‘徐蚌会战、徐蚌会战’就彻底暴露了你的反革命嘴脸,‘徐蚌会战’是国民党的称呼,我们称之为‘淮海战役’,你的狐狸尾巴暴露了吧。你还有脸自称为老革命?我看你才是真正隐藏在革命队伍里老反革命!还不跪下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说完,啪的一拍桌子。 唐良恒吓得浑身一哆嗦,刚跨出去的腿猛然停住,挺了挺腰杆望着戴“4.27”袖标的人道:“‘4.27’兵团的战友们,他金世亮,他们‘捣狼窝’兵团是在跳动群众都群众!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叫他们的诡计得逞。来,我们要文攻武卫,我们要保卫我们的革命成果!”“4.27”兵团的人立刻聚结到唐良恒身边。 戴“捣狼窝”袖标的人从人群里涌出来,站到金世亮背后。金世亮朝他们摆了摆手,众人退后一步。 唐良恒的话还没有落音,金副司令突然冲出人群高声喊道:“‘4.27’兵团的战友们,毛主席指示我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不要叫他们挑拨了。他们人少,我们上啊!”随着他这一声喊,连原先退到人群里的‘4.27’兵团的人又一齐涌上来包围住‘捣狼窝’的人。 双方的喊叫声、肢体的碰撞声搅成一团。那盏汽油灯在破浪起伏的肢体冲突中,不知叫谁的手给打下来。汽油和火,突然大量亲密结合造成了熊熊燃烧的场面。 在呼喝扑击开始的夹缝里,冯时运感到身体一紧,叫人从背后拦腰一把抱住夹到肋下。那屋里的嘈杂激烈的声响,越来越远。 第6章 冯时运模糊的意识里,是江队长趁乱将他从武斗的人缝里抢出。 经验让他聪明地认为,家才是最安心的,而床给了他宁静平和。 冯二婶和时来、文霞坐在灶间,没有说话的欲望。不一会儿,门被敲响。来人竟然是难得蹬一回门的唐良恒。二婶热情地将唐良恒请进灶间,文霞让出板凳,唐良恒屁股一落板凳就问:“她二婶啊时运家来了?” “家来了,家来了!” “那,他好点了吗?” “好了,医生讲不要紧。劳您念着。”时来递了一支香烟给唐良恒。唐良恒接烟在手,时来替他点上火。他吸了一口烟优雅地道“哎,这算什么?隔壁邻家的,我不关照那个关照!” “多亏您了。” 唐良恒夹香烟的手指轻轻一动。二婶继续道:“恐怕是吓着了,回来就睡下了。唐二爷有什么话要问?”唐良恒听到这话,心里一松,忙笑着说:“没事,我来就是跟你们说说队部里的事。” “哦,那您讲。”唐良恒讲起队部里的经过。他说他那么做是为了保护示意,要不是他那样说,示意是过不了关的,他故意不下处理决定就是在保护示意,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二婶和时来听了,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唐良恒。时运听了很是不服,只是不好起来,只能装着继续温习着睡的内容。 冯时运到现在才明白,这一天夜的严重性和随之而来的不可知性。严重和不可知来自唐良恒走后,妈妈、大哥大姐不管他睡着了没有,坐在他床边一直说了好多话。 内容叫他以后应该怎么说话遇到事情怎么办。一句话就是叫他老老实实做人,不能和别人发生任何矛盾。 公鸡开始了新一轮的宣示,他默默在被窝里掰着手指给公鸡叫鸣数数。当数完了十,他再也睡不住了。见妈妈没有醒,用双手撑着垫被一点一点向外拔动身体。 他放心大胆地将空气压缩成半人形的窟窿,坐在里面,摸索着从床里边拿起大姐穿旧了不合身的大襟蓝底白色团花棉袄。 起来这么早干什么?到东大……他猛地浑身一抖,颓然靠到栈窝上。失去前进目标和方向的人,最容易情迷意乱地怯懦,明确了目标和方向,而那个目标和方向却是自己的恐惧,油然而来的是通天彻地的悲哀。许久,他摸索着坐到栈窝和桌子之间的板凳上,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低下头。 公鸡又一次精力充沛地履行报时责任,明亮的啼叫声把他从胡思乱想里拽回现实。 他突地站起来,心里充满了凄惶委屈,掉头走出灶间。 门外一片白花花,雪薄薄地却是很公平地铺了一地。寒风冷飕飕地钻进领口袖口里,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天,从黑暗里拱出一丝欣喜。 刚走出两步,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大开,他蓦地定住脚步回过头。二婶声音低沉道:“时运,你要到哪里去?” “我我捡屎去,捡屎去!” “家来!” 时运不得不回身放下粪筐粪铲,走进门。二婶拴上门,说:“到房里来。” 二婶穿好衣服坐在床头,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床框说:“过来,坐下。”时来听话地坐到二婶拍过的地方。 二婶轻声道:“时运啊,从今个起你不要捡屎了……” “哦……” “上学要好好念书,不要跟其他人闹矛盾……” “妈,我我还能上学?” “昨晚不是跟你讲了吗,怎么这么快就……” “噢噢,我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我和大哥大姐的话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 “记得就好,那我也不多讲了。”说着站起来,走到那只黑漆箱子跟前,从腰里取下钥匙开了锁,掀开箱盖,双手伸进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从箱子里拿出一条武装带。 转身说:“来,这是大姐夫去年带回来的,你大哥要了几次我都没给他。”将武装带扎到时运腰间。冯时运声音有点惊喜过度地问:“这是这是给我我的?” 二婶点点头没有说话,低着头给时运扣带子龙头,鼻息间多了一点哽咽,好在天还没有完全亮,她又是低着头,时运没有发现。 二婶扣好龙头走到灶间道:“来,这里是你最想要的宝书袋,妈妈给你做好了,背上试试。”冯时运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上学,既然自己还能够上学,其他的愿望他还没有来得及构想,更不敢奢望。 虽然宝书袋是他的最爱,为她投入了无数美好的想象和情感,此刻分明握在自己手里,还意外地收获了大多数同学没有的武装带,这两样东西加上谁也不知道的语录牌,一旦装戴起来,那就是这个时代的标准和骄傲,足以收割无数的眼馋和妒忌。 但他老是觉得这些东西来得太快太容易了,容易得虚假。宝书袋上没有出现“最高指示”或者金光闪闪的五角星,他的一手好字保证了这个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瞧着红彤彤的宝书袋,宝书袋的红彤彤里似乎长满了讽刺和嘲笑,生出了害怕和恐惧。他发现妈妈在一旁细心地瞧着自己的脸,忙放出高兴的样子背上宝书,还特意激动地转了一圈道:“真好。那,妈妈我上学去了?” “天还早呢,你还没吃早饭呢?” “不吃了。我不饿。”说着要走。 二婶急道:“还有呢。”走进里屋拿出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本,揣进宝书袋里。端详着道:“嗯,这才像一个……好,好。你真的不饿,还有两根熟山芋,你带上。”开了桌子旁破碗柜,拿出两根凉冰冰的山芋。时来接过山芋,取下挂着的书包麻利地背上道:“妈,我走了。” “去吧去吧,要好好的噢。” “晓得了。” 冯时运出得门来,天才完全摆脱黑暗的束缚。河对面,湾在码头前的小火轮正在升火,烟囱里冒出浓浓的黑烟。 他本来是要喊唐怀仁一道上学,等走到唐家门口却犹豫起来,好像偷了他们家东西般心虚,他没有勇气敲门。 走过大桥,脚步自然慢下来。马长林家就住在路西河堤上代销店斜对面,以前总要和唐怀仁到马长林家等着一道上学。 天地间突然澎湃出,一股洪亮辉煌的东方红音乐声。音乐声似海潮由远而近卷地袭来,整个大地为之震颤。 序曲淡出,女播音员声音清脆却是激情四射地,开始了振奋人心的喋喋不休。 冯时运没有心情听那些鼓动人心的内容,重重地叹息了一口气,仿佛耳边的现实和自己所想象的一切是那样的飘渺、奢侈,好像从来不属于他的经历和可能的拥有。 冯时运最后真实地,望了一眼马长林家那三间草屋子,矮矮地文心静气地卧着,炊烟从小巧的烟囱口,轻轻地浮向纯净的空旷里,渐渐和白云化为背景。冯时运狠狠地转动身体,沿着路边甩开大步,再也不敢回头。 在修配厂大门口向右折下公路,跑到路下场基上一座大草堆后面。暖烘烘的干草味熏人欲醉,鼓动人干傻事。冯时运在干草味的挑唆下,掏出一根山芋只三五口就解决了。 昨晚他就没有好好地吃东西,饥饿逼着他胆大妄为。或许是第一根山芋进入空空的胃里,勾带出满腹饥火馋虫,感觉到头晕目眩,肚子空空的火烧火燎地难受。他连忙拿出第二根山芋。 这次,他没有狼吞虎咽。两手擎着粗壮的山芋,小心地转动着将山芋通体瞧了过细致,恰如在和最珍贵最舍不得的心爱进行着最后告别,又像进行着最后纪念。他垂下手,低下头,心里酸酸的喉咙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 他再次拿起山芋,慢慢地却是十分小心地剥着山芋皮,当山芋变成净光赤裸时,将它搁在膝盖上。光着身体的山芋在朝霞的映照下,发出暖融融亮灿灿的光晕。 他捡起一块山芋皮投进口腔里,慢慢地咀嚼着,一直到感觉不到嘴里没有东西时,才细细地掰一小块山芋肉,放到两齿之间用舌头舔着软绵绵的肉体,再用舌尖轻轻地转动着搅拌,肉体慢慢软化稀释,最后变成稀溜溜的糊糊顺着喉咙管流进胃里。在流完最后一滴液体之前,他忘不了哈出一口气,鼻子立即狠吸一口气,山芋糊的清香立刻直冲脑俯盘旋不去。 最后一瓣山芋也奉献在胃里之后,他站了起来。太阳已经爬到梅山腰了,修配厂的广播里唱起了“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他明白,那是修配厂在进行早请示,在农村是收早工吃早饭的时候。 他起步要走,猛地止住。惶急地卸下书包、宝书袋,解下武装带,火急火燎地解衣服扣子。他脱下棉袄,拾起宝书袋背上,将武装带扣在腰间,理论上的棉袄掩盖这一切。他才敢背上书包,踏上田间便道,想象着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第7章 学校大门刚刚叫一个上了点年纪的戴着右派黑袖标的人拉开。校园里寂静无声,好像还沉睡在梦乡里荒唐着。 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手伸进桌肚习惯地掏砚台和毛笔,准备继续培养毛笔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反正每天只要来得早都要写几张字。如果不写就觉得这一天少了点什么,心里惶惶不踏实。 但是,就在手触及砚台的刹那间,停止了动作。他觉得写字对他变得毫无疑义了。 在宽裕的时间里,很仔细地顺着墙面逐个检阅那些决心书、挑战书。忽然,他在字里行间读到“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几个字,头皮定时暴炸,眼前金星乱窜。他急忙解放出互相同着的双手,揉了揉眼睛,用手指着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边移动边念着:“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不敢停留,急速看下面的落款。竟然是唐怀仁。他呆立当地。 片刻,门口进来两个边说边笑的同学。看到冯时运,走在前面的刘大满惊叫道:“我以为我们今天最早,原来冯时运比我们更早。”第二个进来的是张春山。掌春山瞧着冯时运额头道:“唉,冯时运你的头是怎么搞的……听说你们那里星期天出了一个现行反革命,是不是真的啊?”冯时运低下头装作没听见。 刘大满说:“算了算了,问这些干什么,什么反革命不反革命的,反正不是我们学校的,管他有什么用。哎,你的头还真是新闻,怎么了在沙家浜负伤了?”冯时运没有搭腔。 刘大满嘴一撇道:“没劲,春山我们到操场上跳房子去。” 刘张两人离开不久,教室外面由远而近地响起一股,似乎很熟悉的蹦蹦跳跳的呼喊声。那声音里,节奏分明地喊着打到保卫的内容。忽然一个细而高的身影,伴随着口中的口号声蹦到教室门口,一只脚落进门里,嘴里喊道:“打到毛主……”突然住了口,声音叫一颗子弹击中。 教室里心烦意乱,冯时运好像听到了空气在吱吱燃烧。冯时运茫然地瞧着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立在门口的细而高的人,努力想象着他在干什么,干嘛不进来?干嘛……哦,他想起来了,那个细而高人刚才留给他声音记录是“打到毛主……”他浑身一哆嗦,紧张地站起来,盯着那人。 那人的脸拉得像条丝瓜,满脸泛出生牛肉的光泽,浑身像筛糠一样地抖动,两眼朝他放射着哀求,鼻息粗重急促得能够带动发电机。原来不是空气在吱吱地燃烧,是那个人在急促地喘息。冯时运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浑身颤抖鼻息粗重,上个星期六还批评他斗争火力不强的人,竟然是学校里“卫东彪”兵团的副司令张卫华。 张卫华光嘎巴着嘴就是发挥不了嘴的作用。这时,学校大门口响起了几个唱着语录歌走来的学生。冯时运突然冲到钟卫华面前,伸手将钟卫华拉进教室。 待那几个学生走过教室走廊,冯时运回头对张卫华温暖地问:“张卫华,你刚才在表演什么呢?我一点也没有听到内容是什么。能不能在表演一遍?”张卫华的上身仍然很好地保持着冯时运拉他进来时的姿势,眼睛大睁着望着冯时运。 冯时运拍了一下张卫华的腰笑着说:“不表演就算了,小气鬼!”说着走到座位上,低下头来翻书包。 这时候进来了几个男女同学,他们将书包放到座位上,都粗心地看都没有看他们两人一眼就跑出了教室。 张卫华这才从墙边慢慢地挪开脚步,手脚保留着中风后遗症似的颤抖。蓦地,张卫华猛扑到冯时运桌前,冯时运本能地向后一仰头。张卫华双手扒在桌面上,整个上身似乎也贴在桌面上,急切地道:“我我我不是不是……不是不不是的……我是是是要说说……我我我……我不敢啊……我……” “好了,张卫华,你不要讲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不知道。昨天,我的耳朵闭了气。放心,放心!” “真真的?” “真的!” 张卫华一把抱住冯时运的脑袋,朝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道:“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同学,我的……从今天起我的就是你的,咱们就是一个人!我我永远都记得你,我的好兄弟!” “教室里又涌进了五六个同学,张卫华走到中间的座位上。 大家都对冯时运的额头投来疑问的目光,止不住起了一阵哄。冯时运只好将头埋到课桌下面装做看书。随后唐怀仁和马长林进了教室。当三人的目光相遇时,唐怀仁和冯时运的目光同时移开,只有马长林一直望着走到冯时运的座位边坐下。 马长林放下书包,低下头小声地道说:“听说队里没有把你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的,我看过了,柱子上根本没有出现反反……的!” “你们在说什么私房话呢,就不能公开吗?要不要我们帮你们斗私批修啊?”说话的是班长,也学校里的革命领导组成员。马长林抬头笑骂道:“我帮你斗私批修还差不多。我们有的是毛主席的教导记心头,哪来的私字?”几个同学跟着起哄。 江生云嘴角衔着永远的微笑走进了吵嚷声里,眉头不由得微蹙,白净得像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芹菜芽似的脸庞上,堆满了厌恶,几个小碎步冲出了吵嚷声的包裹。她那黑生生眼光盯住骆冯时运。冯时运周身一震。 江生云细眉弯眼地盯着他,朝他肯定地点头。唐怀仁的目光,不合时宜地又是恰如其分不允许商量地横扫过来,把江生云赶回自己的座位。冯时运坐着想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唐怀仁身边,轻轻拉着唐怀仁的袖管。唐怀仁很鄙夷地斜了冯时运一眼不哼不哈。 冯时运很坦然地接受了天经地义的鄙夷,朝唐怀仁努嘴,又用手指指墙壁上贴决心书的位置。唐怀仁刀条脸上撤走鄙夷,凑近冯时运耳朵问:“发现什么了?” 冯时运小声道:“你的决心书……” “那不是好好的吗?” “里面有问题!” 唐怀仁老鼠样机敏地四下里张望,见大家正在兴趣浓厚地谈论着星期天发生的反动标语的事,悄无声息地窜到自己的决心书面前,急切默读。 冯时运看到唐怀仁身体颤抖,立定在墙壁前。跑过去背对着唐怀仁当在前面,小声道:“快快把它撕了。”唐怀仁犹如士兵听到冲锋号,双手齐动。顷刻间,决心书栏里出现一块长方形的空白。这一切似乎在瞬间完成,不露一点痕迹。 唐怀仁将那条少了一个“不”字的语录撕个粉碎,双手插进口袋里还吹起了口哨,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心情很好地走到议论的人群里,宣扬着七扯八拉,看也不看冯时运一眼。 第8章 冯时运发现,唐怀仁被流进来冷空气置换出教室,有一段时间了。以他对唐怀仁的了解,遇到这样大事,正是表现的大好时机。他懊悔,刚才不应该告诉马怀仁决心书里的事,现在,他唐怀仁将包袱卸得比玻璃还光滑,拥有的只是表现了。 办公室里五六个老师,一边山南海北地说笑,一边画泼墨画似的处理手中事务。 唐怀仁拿不定是否立即喊报告,又怕被从教室里出来的同学们看到。万一叫人看到,奇袭只能变成强攻或者撤退,而强攻风险太大,撤退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正在他脚踏阴阳两界举棋不定的当口,身后送来一个女声:“这位同学,有事啊?”声音虽然轻捷,还是刺激得唐怀仁一跳,嗫嚅着说:“是是的,也没没什么大事。” 女声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学生的哪里还有什么大事?要找那个老师?”女声走进了办公室,坐到前面办公桌前,原来是教三年级语文的赵老师。赵老师朝马怀仁招手道:“你怎么还不进来?要找那个老师你就说嘛。” 经赵老师这么一喊,办公室里的写意嘎然而止,兴趣一齐集中到刚跨进门槛的唐怀仁脸上。坐在第二张桌子后面的金期扬见是唐怀仁,起身走到门口低声问:“唐怀仁,什么事?” 唐怀仁畏畏缩缩地但还是坚决地道:“老老师,冯时运写了反动标语。”金期扬像个玻璃人赶上超强地震,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虽然他们说话声音很小,院子里闹腾的声音太大,但是唐怀仁声音里的内容,清晰得就像宇宙里只有他一个声音在爆炸。不仅让金期扬本来就小的脑袋又缩小了一圈,连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盯住门口两人。 学校革命领导组王组长嗅觉灵敏地,从最后一排跑到两人面前连忙道:“走,到值班室说!”当先走出办公室。 王组长让那个带黑袖标的右派离开,关上门,自己和金期扬坐到床上,示意唐怀仁坐到门旁凳子上。唐怀仁没有坐下,恭敬地等待着问话。王组长迫不及待地问金期扬:“老金,这是你们班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冯时运是谁?” “他叫唐怀仁。冯时运也是我们班的。”王组长转向唐怀仁问:“唐怀仁同学,这可是上纲上线的大事,你可不能乱说,要对毛主席负责,要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负责啊!” “知道!” “那你说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的?” “星期天中午,在九大队,哦,现在叫九分场菜棚里的砖柱子上写……” “哦……”王组长掏出手帕抹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珠,舒了一口气,心情明朗得如同夏天雨后的天空,放出彩虹似的微笑道:“继续说继续说。”金期扬很享受地微笑着重复道:“继续说,讲仔细了。”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没有跟他在一块。”王组长道:“你没有和他在一块,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吃中饭时,农场的军代表和红卫兵们都到了冯时运家里。” “他们来是为了这事?” “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告诉你了?” “我趴在窗外听到的。” “他们怎么说?” “也就问了他们家是什么成分,多少人,都在干什么……哦,还问了他大伯是不是青年军跑到台湾去了。” “到台湾了吗?” “好像是的,我没有听清楚。” “他们给了冯时运写的反动标语下了结论吗?” “这个这个倒没有听到,军代表说要把这事向总场汇报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王组长脸上出现了笑容。“就这么多吗?” “还有,冯时运晚上去了队里,在毛主席像前面请罪。还引起队里两派的武斗,把队部烧着了。” “当时,你在场?” “不在,听我大大回来讲的。” “那,队里给他下结论了吗?” “这个这个大大没有讲。” “你还知道些什么?” “哦,昨天,跟他一起捡屎的是马长林。” “那好,你回去吧马长林叫来。”马怀仁转身开门。 王组长突然道:“等等。”唐怀仁转身望着王组长。王组长用手指敲了敲额头,掏出怀表看了看,对唐怀仁亲切地道:“唐怀仁同学,你的阶级觉悟很高,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也是无产阶级的红色接班人。但是,这件重大的事组织上一定会负责调查,在组织没有做出结论之前,要严格保守秘密。你能做到吗?” 唐怀仁挺了挺胸脯道:“能!” “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你的大大,你能做到吗?” “大大都不能讲啊?可我大大是队里的‘4.27’兵团的司令呢!”王组长和金期扬耳语着。唐怀仁显得有些不耐烦。 王组长和金期扬亲密够了的头叫脑子里的思想破开,金期扬起身走出。王组长严肃地道:“冯时运在学校里,那就是我们学校的是。如果你大大知道了,会将问题复杂化了。你懂吗?” “哦,那我晓得了。我保证不讲出去的!” “那,要是你大大问起了,你会怎么说呢?” “我会讲学校在调查。”王组长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道:“好好,你就这么说。” “那我去喊马长林来。”说着要走出去。王组长忙叫住他道:“马长林你就不要喊了。以免有更多的同学知道。金老师去叫了,你就回教室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那好。”唐怀仁战功卓著地走出了值班室。 校园像一只熬煮八宝粥的大锅,一堆一簇的到处都是声音和动作。唐怀仁刚出门,看到金老师领着马长林朝值班室走来,机警得像只老鼠,拐进值班室后面的厕所里。马长林又低着头跟在金期扬身后,根本没有发现唐怀仁。 铃声将唐怀仁从厕所里调出来。院子里的脚步声压住铃声,暴风雨般敲打着地面。瞬间变故,校园里空空荡荡的两重天。唐怀仁夹在进门的同学们中间,神情敞亮地坐到座位上。 冯时运一直偷偷注意唐怀仁,看样子正常得十分仔细,丝毫压榨不出一星半点异样,悬着的心慢慢往下落。冯时运拿出语文书,目光习惯地瞟了一眼身旁马长林的位子,发现马长林杳如黄鹤,落到半道上的心又提到半空。 第9章 冯时运准备摊开思想,上课铃响了,班上升级到无人的境地。别的班级已经颂扬出上课的第一个项目:唱“敬爱的毛主席”。金老师悭吝得影子都不给人看。同学们都望着教室门口,能够早点嵌入金老师的身形。最后一个班的歌声都散落在地上了,金老师还是无声无息地飘渺。 忽然,教室里一阵骚动。冯时运抬头,金老师夹着书本拿着粉笔,喜气洋洋地闯进教室。班长喊道:“起立!”还没有等同学们都站起来,金老师连忙朝大家摇手道:“同学们,不要站,其他的班级都已经上课了,不要影响其他班级。今天特殊,因为学校有事情所以来迟了。坐下都坐下。”同学们捡了一个便宜,兴高采烈地坐下孵化好心情。 金老师一如往常地讲课,冯时运心里慢慢地轻松下来,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书本,一动不动地在心里编织着安全后的愉悦,耳朵里完全没有了金老师的声音。 突然,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冯时运豁然一惊,眼睛惶急地四下里乱瞅,只见一张张嘴巴开心地大张着,像一只只三月天傍晚蹲在田埂上鼓噪着的青蛙。他随之放出附和的笑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可能是大家都在笑他不能不笑吧。 金老师等笑声走过,一只手指着黑板的上一个“矗”字,作派十足地问:“同学们,你们知道这个字读什么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当英雄。 金老师唉声叹气地道:“唉,这个字你们都不知道啊,这简直比大姑娘放屁还容易呢!”课堂上春雷涌动催生出暴风骤雨般的笑浪。那些女同学低下脑袋,用脸上的红色掩饰内心的花朵。 金老师连连敲了几下讲桌,教室里的笑声才得以安息,但是仍然有一两声低低的调皮。金老师孔老夫子样的诱导着:“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讲桌跟前的刘大满奋勇地站起来道:“老师,我知道了!”金老师诲人不倦地笑着道:“好,刘大满你终于聪明了一回,说,是什么字?” 刘大满鼓起胸膛大声道:“屁!它是个‘屁’字!”大家愣住了,声音哑巴了,谁也不敢笑,紧张地瞧着金老师那容量不多的头颅。 金老师龇着他那天生的龇牙,唾沫星子伴随着气流激射而出,喷了刘大满一脸道:“屁!你就是个大大的‘屁’!”同学们这才敢毫无牵挂地点燃笑声。金老师急促地敲着桌面,刚开始的笑被镇压下去。金老师盯着刘大满问:“刘大满,你怎么就想到它是一个‘屁’字。你要是说不好,今天你就别回家吃饭了。” 刘大满挠了挠头皮道:“老师,他不是‘屁’字。” “那它是什么呢?” “它,它是一个‘好’字。对,是‘好’字!” “怪了,它怎么就变成了‘好’字了?” 刘大满又挠了挠头皮道:“老师,你不是说容易吗?又说‘大姑娘’的……大姑娘是女子,女和子加起来不就是一个‘好’字吗?”说完眼巴巴地瞧着老师。 金老师先摇了摇头随后点点头微笑着道:“亏你想得出来,好,好!”突然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不是‘屁’就是‘好’,‘好’你个屁!”同学们这才敢尽心竭力地放牧笑声。 金老师又祭出敲桌子的法宝,大家赶紧关住笑声。金老师道:“坐下!”刘大满挂着脑袋坐下,恐怕在盘算着今天中午是否能够回家吃饭。金老师对着全体神采飞扬地道:“还没有人知道吗,那我就说了……” “老师,我知道了。”不怕死的是张春山。金老师春风佛面地道:“张春山,你说,它是什么字?” “它,应该是一个‘香’字。因为你给我们提示:比‘大姑娘放屁还容易’,大家不要笑,刚才刘大满说是‘好’字你否定了,那根据你的提示,我想起了流传在农村里的一句话,叫,‘大姑娘放屁是香的’。前面说过,既然不是‘屁’又不是‘好’,那应该是个‘香’字确定无疑了!”没有等金老师确认,底下有个声音很有联想力的道:“啊,三个字,‘屁、好、香’!”声音虽小,不幸的是全班人的耳朵都分外聪明。大家再也忍不住笑的飞泻,而且在笑声里有人不断重复‘屁好香’,更加强了笑声的震撼力。 金老师这回真的急了,连着敲打桌子加上严厉呵斥,笑声才慢慢回归发源地。金老师朝钟春山挥手示意,张春山会意,坐到位子上。 金老师哀叹道:“这么一大堂学生连这样一个字都没有人认得,悲哀啊悲哀!”接着,他手指着“矗”字上面的“直”字道:“这一个是什么字大家应该知道吧?” 同学们齐声答道:“直!”金老师笑着启发道:“哎,对了。这一个‘直’是‘直’字,那两个‘直’呢……那不更‘直’了吗?三个‘直’呢……”金老师立刻昂首挺胸双手垂下两腿并拢道:“就这样,毕线溜直!” 张春山道:“那,老师,这个字应该念什么音?”金老师原式不动大声道:“‘直’!就念‘直’。”说完,金老师撤除了瞬间的伟大造型,拿起语文书当教鞭道:“下面大家跟我读三遍。‘直’!”同学们跟读“直。” 冯时运惊愕得像大白天看到梦那样逼真,起先他还以为老师是在说笑话,又解析又摆姿势的大费周章。现在正大光明地带领大家将矗立的矗(chu)字读成了直(zhi)字,看来老师嘴揭发出他的无知。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教六年级语文老师啊? 铃声发布了下课通知。冯时运在恍惚里任由别人主宰着课的聚散,许多同学都完成重大任务似的快活出教室。教室里残留着的几个人笑着大声播送着:“屁好香屁好香……”马长林好像人间蒸发了。唐怀仁滋味浓厚地和同学们戏说着课堂上的事。 冯时运刚走到厕所入口,叫马长林堵住。马长林神色秘密地低声道:“跟我来。”冯时运像只没有主见的陀螺,叫人随意赶来挥去。马长林领他到东边厨房屋山后,看了看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说:“你那事,学校里知道了。”虽然对这个消息冯时运早已有所准备,但是仍然惊诧莫名,脸刷地叫消息灌满了血,嘴也被撑得失去了开合的功能。 马长林道:“上课前找的我。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王组长还是和颜悦色的。肯定有人吃饱了来表功!”冯时运的嘴还是没有恢复开合的自由度。 马长林推了推冯时运道:“你倒是说话啊?你是怎么想的?”冯时运张了张口,这回是声音躲到心里了。 冯时运看到床上坐着的王组长,证明了一切的真实。女人怀胎十月临盆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生产得如此利索快捷。他现在担心的不是写反标的事,而是学校知道了这一切,还能不能继续让他上学念书。当王组长问他在九大队写标语的事时,他竹筒子倒豆子一干二净,连在生产队里的事情一并和盘托出。 一个新的生命都下地了,留着胎盘不放还能有什么指望?王组长听后,没有呱噪得让他失去上学的机会,只是交代了几句挥手让他很稀松地离开。 他刚走出值班室几步,迎面跑来几个低年级的学生,边跑边像得着宝贝似的呼喊道:“老师老师,张耀国在厕所里写了反动标语!” 冯时运头脑里的定时针引爆雷管,耳朵里嗡嗡一片。 第10章 冯二爷起了个黑早,船湾进门前水铺子时正好赶上吃早饭。冯二婶出门见冯二爷刚从火仓里出来,手里只拿着一本红彤彤的语录本走下跳板。二婶迎到岸边笑着说:“他爹爹回来了啊!”二爷跨上岸回应道:“回来了,这一趟没搞到钱。” “不折本就成。还有以后呢!”二爷边走边说:“现在到处都在搞大联合,互相间闹得不可开交,那里有心思搞建设。黄沙生意真的不好做。”冯二爷叹了口气。 “走吧,家里讲。”二爷将手上的语录本递给二婶道:“这是给时运买的,他不是吵死吵活的要吗?” 二婶默默地接过语录本说:“这个给文霞吧,文霞的给了时运。时运……”二爷当先朝家门口走着道:“就那样吧。这趟也就是糊个嘴,剩下就买了这个和给何三孙子一斤水果糖了。这本子还是托人在无为城里买的呢?”二婶没有答话,心虚地跟随着。 二爷刚刚端起碗,大忠和小雨跑进来扑进怀里,狗见到主人那样没完没了亲热。大忠嚷道:“爹爹爹爹,糖糖,我要吃糖。”小雨抱着骆二爷的腿叫道:“我要花生糖吃,我要花生糖吃!” 二爷放下碗笑呵呵地道:“大忠小雨,爹爹没买糖,吃糖牙齿要生虫的!”二婶呵斥道:“大忠小雨过来,别缠着你爹爹。” 大忠小雨转过头望着二婶脸上的严厉,不敢胡闹了,不情愿地走到二婶身边怯生生地瞧着。二婶揭开锅盖,拿给他俩一人一根山芋道:“家去吃吧,爹爹累了。” 两人离开后,时如领着何萍何辉进门看到冯二爷,喜欢得一起扑到二爷的身边叫着嚷着。二婶连忙呵斥道:“何萍何辉,不要闹了。爹爹要吃早饭呢。时如你给何萍何辉拿碗来盛粥。你妈妈呢?”何萍道:“妈妈在屋后铲菜。” “哦,那你们俩吃饭吧。”何辉仍赖在二爷的大腿上,摇着拨浪鼓似的头说:“我不吃山芋,我要吃糖我要吃那回的花生糖!”听到何辉的话,何萍拿着碗站在碗柜旁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时如停止了盛粥的动作。冯二爷不得不再次放下碗,一把抱起了何辉亲了一口笑着道:“想吃花生糖了?” “嗯,想吃!” “那就要听奶奶和妈妈的话。” “我听话着呢,奶奶叫我不要到外面对别人讲二舅写反动标语的事,我一句也……” “什么?他他敢敢……”二婶连忙道:“他爹爹,你听我讲,你听我……”二爷放下何辉,眼睛生得如同剥了壳的鸡蛋盯住冯二婶,血液紧急结合到脸上,将干瘪的腮帮填充得新鲜饱满,嘴唇像小汽车尾气管,光突突颤动就是说不出话。二婶看到这个样子止住话头,朝时如何萍使眼色。时如连忙拉何萍何辉走出灶间。 刚出门,听到屋里碗被甩碎后发出的惊心动魄。 文霞听到时如何萍急促不清的话语,顾不得正在洗着的菜,丢下篮子跑向家里。老远听到拍桌子声音和冯二婶哭泣声。文霞进到屋里,看到二爷梗着脖子双眼圆睁,坐在桌子旁牛喘。屋子中央地上散落着牺牲了的瓷片,桌子中间空着,空气自由地上下串联。二婶躺倒在栈窝旁,嘴角还残存着血迹,鼻涕眼水涂满整个脸庞,低低啜泣着。 文霞连忙扶起二婶,用手帕擦着脸和嘴,连声劝慰着二婶道:“妈妈,妈妈,没事了,没事了。”二婶停止了哭泣,低低地哽咽着。文霞回过头来对着二爷道:“爹爹,您这是怎么了啊?奶奶他容易吗?您怎么一家来就……唉,我们家这是怎么了啊?啊……”文霞啜泣出声。 屋外,阳光没有理由不灿烂,千载前的白云仍在悠悠。 良久,屋里的哭泣声劳累过度地休息了。文霞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细细地讲了一遍。二婶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要不逼着时运到农场捡屎,哪有这样的事啊?你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可怜了时运,他才十四岁啊,才是出头的笋子啊,他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说着撑不住重量的泪水自然垂落。 二爷雕像般呆在桌旁,头靠在墙壁上,满眼空空的盯着屋顶。 文霞收拾完地上瓷片和折断了的桌板,坐到二爷对面,说:“爹爹,事情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急也是不是办法。” 冯二爷心神归位,叹了口气喉头蠕动着,摆正身体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唐二还不笑死了。”文霞道:“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呢?” “他怎么了?”文霞点点头道:“昨天晚上因为二舅的事搞砸了。今天早上社员们在沙埂头石碾子前吵了一早上,都没有干活。结果把他的司令撤了,秃子金世规当了司令和队长。他下台是迟早的事,现在不都是人斗人吗?” “那还是……我们家连累了他?” “您还真的信了他昨晚上说的话了?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东边吃羊肉西边吃狗肉,那里有便宜就往哪里钻,两头都想讨好都想沾光。背地里尽想着害人的事,这些年见二舅比他们家怀仁成绩好又能干,他看到二舅那一回有好脸色。他下来也是除了一害。大舅早就跟我说过和这样的人要离得远远的。” “时来,时来在吗?”冯二爷这才重新找到说话的理由。二婶道:“时来清早就到学校去了。” “那他有什么主意?他能为时运的事说说话!” “爹爹,我不是给您讲了吗。二舅到队里念的那个东西就是大舅写的。他说星期二到梅山去说说。再说,他刚刚当上司令……” “那他应该今天去啊?迟了,说不定会出什么事的。” “大舅刚当上司令,今天去要安排安排一些事情,安排好了明天去。” “司不司令的我不稀罕,这年头今天台上明天台下,那有个准?嗨,可惜了时运,他可比你们都聪明着呢,瞧他那字写的那书念的……我还指望着……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