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英雄救美 1974年,盛夏。 夜晚,天空湛蓝,月明星稀,气候燥热。 一条细瘦的小襄河,有淡淡的薄雾,像条银白色的纱带蜿蜒,从眼前的一个大沙包绕个弯,从东北扭向西南的汉江,使对岸形成了一个河套。河套对岸上的几块参差不齐的树木和村庄,隐隐约约地点缀在一马平川的平地里。河岸这边的沙包到316国道,是一望无际的河滩地。一片片绿茵茵的红薯秧,花生苗,苞谷叶中有蝈蝈鸣叫。 沙包下沿河边,水面清澈平静。 4个男人,一人拿着一条毛巾,正赤条条地在河里抹澡。他们的汗衫、裤衩、塑料凉鞋很随意地放在河沿上。河水随着他们的划动,“哗哗”地荡起一阵阵涟漪。 21岁的陈大树,浓眉大眼,膀阔腰圆,魁梧英俊。他扎个猛子从水底里钻出来,双手抹着满脸的水珠,憨厚地笑着说:“下午除牛铺,个个都被牛屎糊得臭烘烘的。要不来这河里冲洗,到家里……” 40多岁的牛组长,中等身材,结实硬朗。他“嘿嘿”一笑,接过话茬说:“到家里恐怕用3盆子水也洗不干净。我说来这儿洗澡,说对了吧?你还嫌远不想来呢。” 近40岁的胖冬瓜,五大三粗,说胖又不算胖,浑身的皮肤松松垮垮,像套了个打皱的棉花包。他逗着趣说:“要是有香肥皂给大树用用多好,浑身洗得干净净、香喷喷的,让那姑娘闻着更加喜欢。” 陈大树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应腔。 30岁刚出头的干柴棒,细条条的个子,浑身上下只见骨头不见肉。他将信将疑地:“说的是老贫协主席的立秋姑娘?不可能吧?他们可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阶级。” 胖冬瓜犟着嘴说:“有啥不信的?他爹当地主,也不能影响一表人才的大树娶媳妇嘛。” 干柴棒认真地:“你要知道,那老倔头可是个论成份的家伙。” 牛组长夸张地:“你们可知道为了提升大树的身份,促成这门亲事,我费了多大的周折?我围着三队长跟前跟后说了七天八早晨,才把大树要来喂牛。”说罢了,他得意地望着陈大树笑了笑。 陈大树叹口气,自卑地:“我谢谢组长叔的关心。我这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天生的地主儿子,不敢白日做梦。” 胖冬瓜劝慰着:“你不该这样小看自己。我听说,立秋姑娘一直在接近你,她心里肯定喜欢你。” 牛组长一本正经地鼓励着:“地主的娃子就该低人一等?就该打光棍?我不信。大树呀,你大胆地跟她好上就是的,我们都支持你。” 胖冬瓜和干柴棒都姓陈,和陈大树是一辈的,他们在他面前更是直言而道,光捞稠的说。 胖冬瓜说:“大树老弟,我是娃子大人一大家了,这女人的心我略懂一二。只要她想跟你好,你就大胆地上,先把她摁住干两回,她就会死心眼儿跟定你。” 干柴棒有些羡慕地:“我要是大树呀,我可不管她老爹头上有抵人的角,先把她搂着干出娃子再说。” 陈大树苦涩地笑了笑,没吱声。他心里何尝不想娶媳妇呢?单从生理上说就想得不得了。到16岁时,身体上一些敏感部位就萌发了一些说不清的骚痒。过了18岁,对异性更有一种特别的渴望。如果从18岁算起,他想娶媳妇已经想3年了。他老爹为他能早日成婚圆聚,曾偷偷带他到鹿门山寺庙里求神拜佛,也暗地里四下托人说媒,但都因地主成份而告吹。他现在一家3口人,他爹他姐和他,都是棒棒叫的劳力。就是生产队的工分值在低,他家每年也能纯进几百元钱;就是口粮再缺,他家也能多夺几百斤工分粮。像他这样的家庭条仵,在全大队都是独一无二的。就是因为……,唉,咋说呢?他勾头哈腰,双手捧水,一边抹脸,一边甜甜地回忆起了和马立秋情意缠绵的往事。 那年,陈大树11岁,马立秋还没过9岁的生日。春天的一个傍晚,在满天红霞的映照下,小襄河河滩麦苗地一片金黄。一群挖野菜的孩子,把镰刀和草筐都甩在一边,大呼小叫着玩起了“拜花堂”的游戏。天真无邪的马立秋,头上顶着一件红格布衫,面向河边和憨态可掬的陈大树并排站着。14岁的四楞子老成持重地站在一旁吆喝着:“新娘新郎拜花堂喽——。”陈大树憨厚地笑着,伸手牵起马立秋的手,真地按号令勾头哈腰拜起来。小伙伴们欢呼雀跃地拍着巴掌。11岁的马冬至,喊了一声“妹妹靠紧点儿”,跛着脚跑过来,把马立秋推靠在陈大树身上。俩人乐得不知鞠了多少躬,拜了多少拜……。 又一年冬天的中午,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雪花,冷极了。营子中间有一座搅辘辘的水井。13岁的马立秋,骨瘦如柴,破衣烂衫,搅动辘辘打水,吃力而痛苦。15岁的陈大树挑着俩木桶从营子东头走过来,放下水桶担子,赶忙帮她把水桶搅上来,并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烙馍递给她,热乎乎地:“这是我偷偷拿来送你的。”她感激地望着他,接过烙馍咬一口,甜蜜蜜地说了一声“大树哥真好”,舍不得吃的样子:“我带回家给奶奶和小憨子吃。”说罢,艰难地挑起水桶往回走。他赶忙撵两步:“放下,我帮你挑。”说着,等她把水桶放稳,接过担子挑起就走。快到她门前一棵老椿树附近时,他停住放下水桶:“立秋,快到家了,还是你来挑吧。”她接过担子:“你不到我们家歇歇气?” 他说了一声“我们家是地主”,转身往回走。当他扭头望她时,她站那儿正翘首望着他痴痴地发呆。 还有一年的夏天,俩人都被生产队打成了“半劳力”,每天靠给牛栏割青草按斤计分。一天上午,俩人和几个“半劳力”在北山小松树林里割草。陈大树不小心,一只手被镰刀割破了,鲜血直淌,疼得他“哎哟”了一声。马立秋闻听慌忙跑过来,毫不犹豫地把上身穿的补丁巴布衫衣襟撕下一绺,蹲在他面前给他包扎。他望着她那丰满的胸脯、白嫩的肚皮和虔诚的脸,心都醉了……。 这会儿,陈大树越想越美,越美越想,心又一次被震撼了,身上真像触了电一样热烘烘的发麻,不禁心潮涌动,欲火中烧,下身的“小弟弟”猛地澎胀得不能自已。是呵,正处在谈婚论嫁时的青春男女,那种对异性的向往和欲望,既迫不及待,又无法言表,每天都在互相窥视、猜疑、探求、梦幻,甚至是在痛苦的压抑中度过。 原来,位于316国道北边的陈湾大队,是一条线相互联结的四个村庄,陈大树和马立秋同是3队的社员。三队营子高矮不等的草房瓦房中,点缀着一些葱茏苍翠的大小树木。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路,又把营子分成南北两半。陈大树的家在营子东头路南边,马立秋的家在西头路北边。两家相隔不远,朝夕相见,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真乃天造地设一般。陈大树早就清楚马立秋对他“有意思”,但人家是贫协主席的大千金,两家有天地之隔,咋可能呢?这段时间,他的脑海里总是闪现着马立秋靓丽的身影,沉浸于欲想不成欲罢不能的痛苦之中,对牛倌们的好心鼓励,只能一笑了之,他们咋知道他的难言之苦呢? 此时,他强忍着那份甜美和苦涩,索性起身上岸,拧干毛巾擦拭身上的水滴。他刚穿好裤衩汗衫凉鞋,不经意地向河下游望去,突然看见一个高挑的人影跳进河里。他毛骨悚然地大吼一声:“不好了,有人投河啦!”随即奋不顾身地向那边飞跑过去。 牛组长、胖冬瓜、干柴棒一阵惊愕,等醒过神来,慌忙上岸,穿上裤衩,拎着凉鞋、汗衫,赶紧撵过去。 一阵凉风吹来,河水荡起了哗哗响的波浪。 陈大树飞跑到出事地点,瞪大眼睛寻找投河人的踪影。当他看到水面上一窝飘散的头发处有人影在扑腾时,弹脚甩掉凉鞋,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河里,向扑腾的人影游过去。他抓住一绺头发,不由心里一怔,这可是农村姑娘少有的长发。他顾不得多想,急忙拽住人影的一只胳膊,拼尽全力游向河滩,把她抱起仰面平放在沙地上。 他呼呼喘着粗气,蹲下一看,竟是孙玉婷,顿时惊呆了。只见她透湿的薄衣单衫贴在娇美苗条身上,显露出隐约可见的乳峰和洁白如玉的大腿,心里一阵“扑腾”。“救人要紧!”他迅速给自己下着命令,立马俯身骑上去,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做人工呼吸。 第二章祸起黃牛 农村夏天的夜晚,天特别高,月特别亮,风也特别凉爽,人走在河边,又听着河水细波的荡漾声,真是心旷神怡。 可这美丽的夜晚却与孙玉婷无缘。她仰躺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陈大树气喘吁吁地骑在她身上,握住她的两只胳膊,一个劲儿地做人工呼吸。 牛组长仨人赶过来,哈腰瞅瞅孙玉婷,一阵惊叹。 牛组长:“这不是一队孙老师的玉婷姑娘吗?” 干柴棒:“听说这姑娘还在医院当过医生,知书达理的人咋就想不开呢?” 他们定定神蹲下来,一边喊着“孙玉婷”的名字,一边七手八脚地帮忙做抢救。 陈大树做了一阵人工呼吸,孙玉婷嘴里喷出了两口河水,慢慢苏醒过来。他又换个位子蹲下,把她抱坐起来,让她的背靠在自己怀里,两只胳膊搂着她的腹部,让她弯腰前倾,把肚里呛的河水全流出来。 孙玉婷清醒了,脸色苍白,目光凝滞。她有气无力地哽咽着:“你……你们不该救……救我……。”挣扎着还要投河。 陈大树死死地抱住她。 牛组长蹲着,不断用毛巾抺她满嘴丫的脏水。 胖冬瓜惋叹着:“姑娘,你还年青,遇事要往开处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呵。” 这时50多岁、身材细瘦、头发已花白的孙文贤,一只胳膊挽着老伴李腊香,边哭边喊着“婷儿”,一路踉踉跄跄寻过来,见状后悲痛欲绝。老俩人蹲下抚摸着孙玉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对陈大树几个人点头作揖,连连说着千恩万谢的感激话。 孙文贤老泪纵横地:“只要我有命多活几年,我们全家都会把你们当救命恩人贡奉。” 胖冬瓜嘴快:“我们不值得谢,要谢就谢陈大树。” 牛组长:“孙老师不必这样客气。这叫人不该死天有救。我们几个人要不是来河里抹澡,要不是大树先上岸看见了,……唉,你姑娘不该这样呵。” 李腊香抹了把泪水,抬起头来正要解释,心有余悸地颤抖了一下,悲愤地叹口气,欲言又止。 孙文贤:“我们还是先把婷儿拉回去,以后再向恩人们解释。”说着,勾头弯腰拉孙玉婷。 陈大树:“她被水淹成这个样了咋能走呀?”他把孙玉婷放地上,起身蹲好,喊了一声:“老叔和两老哥帮个忙。” 牛组长把孙玉婷抱起来,胖冬瓜、干柴棒上前扶住,陈大树背起孙玉婷就往回走。 牛组长和胖冬瓜挽着孙文贤老俩人跟在后面。 干柴棒走了几步,忽然发现陈大树打着赤脚,随转过来找着他的凉鞋,拎在手里跟上去。 翌日清晨,红日升起,满天的瓦片云一片金黄。站在营子东头向北望去,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也是一片金黄。一坡绿黄色棉花地里,一班青年男女社员,抬着单杆喷雾器正在喷药。挨着棉花地的一块结板地上,一戴着草帽的男社员,正赶着一头老黄牛犁地。 横穿丘陵的汉丹铁路,在一块平凹地带打了个结,这就是陈湾火车站。车站的北边,有一家工厂掩映在丘陵中。这时,停在车站的一列火车,一声长鸣,冒着一串乌黑的烟雾,沿着望不到尽头的铁轨向西驶去。 三队的牛棚设在营子最东头。一排土墙草房的正前方,是一片拴牛的开阔场地,左侧是个大堰塘。堰塘里荷花点点,傲然挺立,点缀于绿叶丛中。 农谚说“瓦片云,晒死人”,还没到中午,太阳已把大地炙烤得到处冒火的热,社员们都只好早早收了工。一群黄牛在犁地社员们的吆喝下,纷纷跑进堰塘猛饮一阵水后,很乖顺地进了牛棚。一头昂头竖尾的大黄牛跑过来,陈大树上前伸手拦住,解下盘在牛角上的缰绳,把它牵到堰塘边饮了水,牵进牛棚。 6间大通间的草房内,分两排拴满了40多头各色大小的牛,牛组长、胖冬瓜、干柴棒按部就班地忙活一阵后,坐在门口一边吹风,一边各自掏出自卷的高庄旱烟,点燃了,津津有味地吸着,轻松地吐着一团团烟雾。 能拉独套的老黄牛是小独槽喂养。陈大树把老黄牛牵到东间一独槽拴好,细心地给它拌上满槽草料。 牛组长微笑着拿出一支高庄,招呼陈大树:“我们都抽烟,你过来抽一支吧。” 陈大树过来坐在小板凳上,用毛巾檫着脸上身上的汗水,谦和地笑笑,很幽默地:“你们这是烟囱里招手——想把我往黑路上引啦,我才不干哩。” 胖冬瓜开玩笑地:“老弟可是在走挑花运哩,原来有个马主席的姑娘恋着你,昨晚上你又英雄救美。这大家闺秀可是老书记的亲侄女啦。你救了她的命,她不想你?” 干柴棒:“要不,今个晚上我们还去那儿抹澡,再帮大树救一个,看地主的娃子到底香不香。” 胖冬瓜嘴快,捣着干柴棒耍笑道:“自己屁股使瓦盖,还想给别人瞧痔疮,恐怕你也在想媳妇吧找机会吧?” 干柴棒羞惭得脸红脖子粗,怏怏不乐地:“你扯我干啥?我是命里注定打光棍,大树老弟家里宽裕,又帅又年青,说不定那姑娘正想着他哩。” 陈大树窝火地瞪了他们一眼:“人家受屈辱不想活了,你们还拿人家的痛苦开玩笑?” 牛组长板着脸,瞪着胖冬瓜、干柴棒呵斥道:“这段时间冷不丁地传得满村风雨,说那姑娘在卫生院当医生时,被公社的李大玩糟蹋过,你们没听说过?那天晚上说不定就是为这,气不过才投河寻死,今后可不能再胡说八道了!” 胖冬瓜、干柴棒听了惊异得目瞪口呆。 这时,忽听大黄牛“哞”地大叫一声,口吐白沫倒地,同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农药味 陈大树旋即起身一个箭步跨过去,大惊失色地吼一声:“出事了!” 牛组长和胖冬瓜、干柴棒,骇得一声惊讶,赶紧跑过去。 牛组长煽着鼻子蹲下,瞅瞅牛嘴上的白沬,眉头一皱:“不好,恶性中毒!”他指着干柴棒,叫他快跑大队去给公社兽医站打电话。 干柴棒飞跑出去。 陈大树惊吓得不知所措,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27岁的四楞子,戴着草帽,背着犁套,愣头愣脑地走进牛栏,放下犁套,得意地:“今天可把种萝卜的那块地犁完了。” 没人顾得理他。 四楞子真名叫陈大楞,是住陈大树隔壁的兄长。因为他说话办事都直来直去,显得既炮里炮气又傻乎乎的缺心眼,所以人们都喊他“四楞子”。这时,他向东间瞥一眼,惊慌地跑过去:“咋啦?我卸套时还是好好的,咋啦?”还是没人理他。他楞楞地站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很难看。 牛组长朴实忠厚,耿直正派,原来当过队长,后来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又家大口阔,万事带头力不从心,便辞掉队长到牛棚当了不出门的组长。他扭身劝慰陈大树:“男子汉哭啥呐?这又不是你下的毒。等会儿刘兽医来了,说不定还有救。” 陈大树痛心地哽咽着说:“我怕我怕是沒救了。这回肯定是黄泥巴糊到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事)。”说着又哭起来,哭得荡气回肠。 第三章偶露真情 同是这天上午,离陈湾大队十几里开外的引丹渠,像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长龙蜿蜒在空旷的丘陵中。渠坝的半腰,用石灰水刷着“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业学大寨”、“愚么移山,改造中国”等振奋人心的标语。坝顶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陈湾大队民兵连”的红旗,格外醒目。 30多岁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周石磙,浓眉方脸,是个棒棒响的车轴汉。他戴着一顶草帽,穿着汗湿的白汗衫,手里拎着一把铁锹,在坝顶平面上来回吆喝着拉板车的男女倒土。 一台东方红履带拖拉机,轰鸣着前跑后退地碾轧着。 19岁的马立秋,身材匀称,脸色白里透红,上穿一件有补丁的短袖衬衫,头戴一顶半旧的小草帽,两只刷子辫垂在帽窝左右,显得朴实健壮,丰满漂亮。这时,她像个男子汉似地掌着车把,汗流浃背地拽着满车土的板车,在两个男青年使劲帮推下,上了坝顶。 周石磙过来,帮他们竖起板车倒罢土,朝着马立秋说:“对下边的人说歇会儿。” 马立秋点头“嗯”一声,喘口气,拉着板车往坝下跑着喊着:“周主任说休息了!” 在土场里刨土的、铲土的、上车的、拉车的,都高兴地陆续坐下来休息。 25岁的陈小玉,上身穿着蓝的确良短袖,身材高挑,线条清秀,白嫩细腻的鸭蛋脸上,嵌着两只水灵乌黑的大眼睛。端庄秀丽的鼻子下面的小嘴,色泽红润,棱角分明,柔唇微启,便露出一口洁白如奶的牙齿。这时,她坐在锹把上,手里捏着草帽煽风,脸颊上淌着几滴晶莹的汗珠,越发显得文静贤惠,温柔漂亮。 马立秋来到她面前,弯下身子小声地:“解手去。” 陈小玉瞥了她一眼:“我还没有。” 17岁的马寒露是马立秋的同胞大妹妹。她们姐妹俩的长相、身材几乎一摸一样,但马寒露的皮肤要白嫩细腻些,性格也活泼开朗得多,特别是她那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既闪着诱人的魅力,又泛着逼人的气势,让一般男人见了又喜爱又胆怯。她还有一个特色是嗓子眼儿粗得像男孩,说话声音粗旷豪放,素有“假小伙”之称。她比姐姐穿得更破烂简单些,上身就一件空筒大翻领的补丁巴短袖衬衫,坚挺的乳房又把衬衫顶得很高,裸露出白花花的肚皮,显出浪蝶狂蜂的样子。本来她还是二级劳力,没有她出工的任务,但她哭着喊着要来工地。因为姐姐不在家,家里还有7囗人吃饭,上有双目失明的奶奶,下有小姐弟仨,她不但要下地挣工分,还要干一日三餐的家务活,何况到工地,队里每天毎人补助两毛菜金一斤粮,能吃饱饭。这会儿,她瞅着马立秋,俏皮地笑着说:“姐姐真憨,人家都是干活时解手。” 马立秋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等不及了嘛。”说着,把手朝陈小玉面前伸了伸。 陈小玉会意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纸递给她。 马立秋捏着纸,向写有“女厕所”的标牌走去,下了一条山沟。 陈小玉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瞥一眼坐在那边的孙庭贵,惊慌地向马立秋追去。 27岁的孙庭贵,留着漂亮的青年头,鼻梁高挺,胡茬浓密,身材高挑,英俊潇洒。这会儿,他坐在板车把上,掖在西装短裤腰里的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胸脯上,一边用手捏草帽扇风,一边偷眼望着陈小玉的背影,心驰神往得不能自己。 山沟里的“女厕所”,地上到处都是大块小块的纸片和粪便,还有沾着血渍的“马鞍”,臭味臊味腥味熏人,一片狼藉。 马立秋蹲在地上解手,把手里的纸卷展开,准备擦屁股,不料一张写着字的巴掌大的纸片掉落在地。她迅疾捡起纸片一看,眉毛一扬,轻声念起来:“亲爱的玉,晚上桥头见。庭贵。”她擦罢屁股,把纸片捏在手心里,搂着裤子站起来,心想着“可找到牵线搭桥的”了,脸上露出得意的一笑。 陈小玉胀红着脸赶过来,把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性格內向的马立秋,只顾心里高兴,还没想好啥时找陈小玉吐露真情,没想到,她正快撵就来了,一时紧张得竟吞吞吐吐地:“得……得有个条件。” 陈小玉没好气地:“啥条件?你说。” 马立秋拍拍胸脯,鼓起勇气,大胆地:“小玉姐,你得帮我。” 陈小玉疑惑地:“我?帮你做啥?” 马立秋红着脸,羞涩而又恳切地:“请你在大树哥面前说说好话,我喜欢他。” 陈小玉听了很吃惊,因为她知道她说的“喜欢”的真正意思,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她,早在心里做大事。想到自己家里是地主,明知弟弟根本沒那份福气,一时竟不知该咋回答。她纳闷着顿了一会儿,故意把话岔开说:“一个营子的人,又一起长大,像兄弟姐妹一样,互相喜欢是好事。” 马立秋急得直跺脚:“哎哟,你咋在打岔呀?我说的意思是嫁给他,给你当弟媳妇。” 面对她掷地有声的既热切又忠恳的话,陈小玉感动不已。她不好躲闪,只有实话实说,悲观失望地叹口气:“唉,这咋可能呀?我们家是地主,你们家是贫农,你爹又是大队干部,不可能呀。” 马立秋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头“嗡”地一下像要炸裂。她认为她还在“两小无猜”时,就从心眼里喜欢陈大树。随着年龄的增长,很自然地把喜欢变成了爱,深深地爱上了他,心里旱就对他暗许了终身,但一直羞于启齿。她喜欢他忠厚正直勤奋,喜欢他口稳身稳人品端正。莫看她家里穷、读书少、礼义差,缺少青春勃发的活力,有时似乎还有点儿像家庭主妇一样,我行我素,固执己见。但从小就挑起家务重担的她,却敢爱敢恨,认准的路能倔强地走到黑也不拐弯。今年开春以来,她对他竟爱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有时甚至激动得想向陈大树敞开心扉,疯狂一回,但又总是沒那股勇气,同时也没寻到合适的机会。眼下,能找到他姐把话挑明,一吐为快,没料到她会摇头说“不可能”,一时窝火得头晕目眩。她悻悻地忍了好大一会儿,才冷静下来羞怯地反问道:“孙庭贵家是右派,你咋解释?” 陈小玉脸上绯红,低声地解释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担心你爹不会答应。” 马立秋嘟着嘴,不高兴地:“我才不管那些。是我嫁,又不是他嫁。” 陈小玉心里想“真是哑巴蚊子咬死人呐”,这姑娘正固执、正有狠气。她张了张嘴,又没啥好说的。说实话,她很了解她,也打心底里喜欢她,喜欢她勤劳持家能吃苦,朴实忠厚守本分,且人长得漂亮,成份又好。但因为她深知弟弟的心事,她跟他的看法想法都是一样的,总认为天远地隔太错谱。眼下,在她面前又不能硬生生地完全拒绝,伤了她的面子和感情,所以只有沉默不语。 马立秋满以为她默认了,转忧为喜地:“谢谢姐姐同意了。”随即把纸片还给她。 陈小玉最担心的是自己的事,对她叮嘱道:“我和孙庭贵还没当面说过话,我心里还没底,好妹妹可千万要替我保密。” 马立秋有些不相信她的话,认为她和他肯定早就打开窗户说过亮话,已经有了秘密关系,正想掏问一下她“谈恋爱”的经验,忽听周石磙在喊工。于是,对着她笑着点点头:“小玉姐,你放心好了,你的事,你知我知,保证不外传。我的事嘛,”她打个忍,拉着她边走边说:“我巴不得你架广播喊,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陈小玉听了心里发怵,一时弄不明白她为啥这样说,疑疑惑惑地跟她并肩向刨土场走去。 第四章忍气吞声 时值中午,天气骤变,乌云压顶,远处传来几声闷雷。空气像要凝固了,连树叶也低垂着纹丝不动。 牛棚外,树阴里、草棚下、墙根处,闻讯赶来的一拨一群的男女老少,直感到嗓子冒火,闷热得出过不气来,用手掌或衣襟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水,有草帽的人捏着帽沿尽量地煽风。他们谁也不说话,都在静静地等候着大黄牛的信息。 牛棚内,大黄牛紧闭着眼睛,像一头僵尸躺在地上,嘴丫子流着刺鼻的白沫。陈大树蹲在它身边抱头痛哭。牛组长、胖冬瓜、干柴棒和几个大小队干部,都围着大黄牛,眼巴巴地等着刘兽医的检查结果。 刘兽医是公社兽医站的站长,年近50,体态微胖。他接到干柴棒的电话,骑自行车飞跑而至。他煽着鼻子蹲下,摸了摸牛的前颊,提了提牛的鼻子,捏了捏牛耳根,又掰开牛眼盯了一会儿,直起腰来,皱着眉头摇摇头:“恶性中毒,已经死了。” 30多岁的三队长姓陈,比陈大树长一辈,身体壮实得像头大犍牛。他淌着满脸的汗水,急忙伸手在槽里抓了一把草料闻闻,皱眉咧嘴:“真是出了怪气。这可是队里当家的牛呵!”说罢,气得瞪大眼睛怒视着四楞子:“我叫你单套犁萝卜地,咋的了?” 四楞子吓得颤抖着说:“我也不知道。我卸了套,牛是熟路,它在前面跑,我背着犁套跟在后面,回来就看见老黄牛躺在地上吐白沫。” 三队长大发雷霆:“你们这些喂牛的真操蛋!特别是你这个陈大树!”说着,气势汹汹地一步跨到陈大树面前。 陈大树站起来,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哽咽着:“我把老黄牛牵到堰塘饮了水,拉进来刚拌好草料,它就不行了。” 三队长怒不可遏地扬手要打陈大树。 陈大树没躲闪,抱着“只有认命”的想法站那儿没动。他深知牛在队长心目中的位置。那时有一支老幼耳熟能祥的歌,唱的就是“耕牛是个宝,生产少不了;队里没耕牛,社员不得了”。 牛组长横跨一步,伸开双臂挡住陈大树,冲三队长吼道:“凭啥发正大的火,这能怪大树吗?” 此时,云越拥越厚,天越来越暗,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 50多岁的大队贫协主席马家清,留着剃得明晃晃的光光头,清瘦的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但身子骨干巴利落。他指着三队长,气愤地埋怨道:“从开始我就阻拦你,地主的娃子不能喂牛,你偏不信,惹祸了吧?” 20多岁、精明强悍的民兵连长王干轰,不容置否地:“这肯定是陈大树对集体的耕牛不满!” 马家清随即指示王干轰去喊尚主任。 王干轰:“尚主任在公社开会没回来。” 马家清果断地:“你是连长,先把陈大树押到大队看起来,听候处理。” 王干轰答应一声,当即找一根绳子,要把陈大树捆起来。 胖冬瓜扑上去拽住王干轰,忿忿不平地:“咋啦,你凭啥子捆人?” 干柴棒冲过来,气哼哼地夺过王干轰手中的绳子。 马家清吹胡子瞪眼睛地吼着:“咋啦,你们想反天?”他上前推一把陈大树:“走!” 陈大树反而镇静下来,没有丝毫的恐慌。他沉着地转身,走出了牛棚。 王干轰瞪眼歪脖地瞅一眼胖冬瓜、干柴棒,动作麻利地跟出去。 突然,一道刺眼的电光闪过,接着“咔嚓”一声炸雷,震得牛棚晃动,人心发怵。在外面围观的群众,也无心关注结果,大呼小叫着四散离去。 又是一声炸雷,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泼下来。 大队部设在三队营子前沿离公路不远,一栋5间带走廊的红砖红瓦房座北朝南,3间会议室,1间办公室,1间广播室附加电话员的寝室。会议室的后院是一栋8间青砖黑瓦房的加工厂,设有打米打面房和加工饲料房、杂物存放保管用房等。它和前面的会议室南北呼应,东边是2间合作医疗室,西面是2间大队食堂,形成东西对衬,整个布局好似一座四合院. 傍晚,雷声渐远,雨停了,天上的乌云变成了一层灰白的薄云。挂着“革命委员会”牌子的会议室门前,一片场地湿漉漉的,还有星星点点的水窝。 绳捆索绑的陈大树,被两个民兵押上会场摁跪在中间。跪在他身后陪斗的是50多岁身体硬朗、剃着光光头的地主陈兴荣,右派孙文贤,50多岁体态略胖的富农尚老五和他的老婆。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全大队就这么4个“老梆子”。 开会的社员男女陆陆续续来了百十号人。四楞子神情紧张地站在场地角落里,牛组长和胖冬瓜、干柴棒困惑地站在人群前面,气恨地低声嘀咕着。 三队长站会场中间,余怒未消地诉说着:“我那头老黃牛干活顶台拖拉机,人见人爱。没想到陈大树才进牛棚几个月,就把它给毁了。” 30多岁的革委会主任尚大国,高鼻梁,秃下巴,一脸的横肉。他凶神恶煞地走到会场中,拖腔拉调地:“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地主分子陈兴荣公然指派他的臭小子陈大树,毒死了三队的老黄牛。阶级敌人的这种猖狂行径,我们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马家清拿着旱烟锅,干咳了两声,情绪激动地:“陈大树不承认下毒,这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我们贫下中农一定要擦亮眼睛,狠狠地斗他们,一斗他们就老实了。” 王干轰站在会场中间,激愤地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陈兴荣!打倒地富反坏右!” 群众中只有三五个社员响应着呼了几声,会场显得很冷清。 年近50岁的老书记,身体结实干练。30多岁的妇联主任马月英丰满健壮,朴实大方。他们俩心情沉重地站在人群中,小声地议论着各自的看法。老书记唉声叹气地说,正大的事不调查清楚就斗人,太草率了。马月英直截了当地说,她不相信恁忠实精明的娃子会干这糊涂事。可又有啥办法呢?现在是尚大国掌握着生杀大权的非常时期,他们只能望洋兴叹。 这时,30多岁的尚双喜和20多岁的二杆子冲到会场中间,照着被批斗的人挨个嘴巴子剜心脚发泄一通。陈兴荣被打趴在地上。尚双喜又汹到陈大树面前,狠狠的一巴掌,把陈大树嘴角打出了血。他扬手还要再打,被胖冬瓜、干柴棒气昂昂地冲上去拦住。 干柴棒伸开双臂护着陈大树,瞪眼歪脖地瞅着尚双喜,质问道:“你姓尚的凭啥子打人?你狗仗的啥人势?” 胖冬瓜握着拳头汹到尚双喜面前,随时准备动武,大干一场,又被牛组长跑来拽住。 尚双喜见势不妙,赶忙缩回手,不服气地瞪着他们。 二杆子本想打陈大树,见有人保护,想着“打地主不为错”,于是趁势照着陈兴荣的屁股踹一脚。 王干轰冷不防走过来,用脚踢着陈兴荣的屁股,要他交代为啥要毒死大黄牛。 趴在地上的陈兴荣,双手撑住地直起腰来,一脸一嘴的泥水。他紧闭双眼,一句话没说。 一道闪电划过,远处传来两声响雷,刮起了一阵凉风,东南角的乌云涌了过来。 “又要下暴雨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参加批斗会的人开始四散走开。 王干轰气得跑前跑后地“喂,喂”,想把人们拉回来。没人理睬他。 尚大国见机行事:“连长,你喊俩民兵,把陈大树送派出所去!” 此时的老书记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把手一扬,坚决地:“慢!先把陈大树留在大队办学习班,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连长具体负责看管。要真是陈大树下毒,他赖不掉也跑不了!” 尚大国见老书记发了怒,心里一阵好笑地认为他太不识时务。因为目前正是他尚大国春风得意之时,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但又觉得没必要费口舌和他争执,暗自拿定主意后,两手背着轻蔑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王干轰愣了一会儿,才喝令陈大树站起来向后院走去。 被陪斗的几个阶级敌人,感激似地连忙站起来往回走。 牛组长和胖冬瓜、干柴棒围着老书记,拍着胸脯哭喊着鸣不平,苦苦哀求他救救陈大树。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滂沱大雨落下来。 老书记沉痛地点下头,催他们快走。 第五章暗中救助 暴雨连三仗。入夜的暴雨比白天还大,雨点猛烈地敲打着房顶,把玻璃窗子也冲击得“啪啪”作响。 会议室里亮着灯,几个干部围着会议桌坐着开会,气氛异常沉闷。 老书记点燃旱烟锅吸了一口,望着几个干部,气愤地:“这是啥批斗会?完全是打人嘛!” 马月英也愤慨地斥责:“有的人打人跟过年似的!” 马家清满不在乎地:“斗坏人嘛,群众动点手脚情有可原。” 老书记忿忿地:“你这是在支持打人!” 马家清把旱烟点着,勾着头吸着,红着脸没吭声。 王干轰不放心地问老书记,陈大树关在合作医疗病室里跑了咋办。 老书记拍着胸说:“你放心,跑了我负责。劳烦你跟三队长走一趟,把四楞子叫来。” 王干轰、三队长答应着拿出雨伞走出去。 20岁的电话员孙国良,是老书记的儿子,眉清目秀,机灵活泼。他提着一壶开水,端了一摞碗走进来给他们倒水。他倒罢水,望着老书记:“爹,我看大树哥不是那号坏人。今天出手打人的尚双喜、二杆子才是坏人,他们整天流里流气的,我就看不惯。” 老书记把手挠挠:“去去去,小娃子家莫插嘴。” 孙国良把嘴一噘,不服气地扭身走出去。 老书记叫孙文理,家住一队,是右派孙文贤的胞弟。他虽然只有初小文化,但脚踏实地,吃苦耐劳,聪明能干,且公正无私,有魄力有正气有威信,从50年代中期的小队长任上干起,又在大队书记仼上干了9年,很受群众拥戴。“文革”开始被打成“走资派”挨了几回批斗,靠边站了几年,前年出来复仼后,也不知是学乖了,还是斗怕了,逢人一脸笑,说话慢半步,遇事绕道走,明知尚大国横行霸道,他也不争不气。群众对他有意见,背地里给他起过不少外号,但都没有喊出名。如喊他“笑面虎”,但又认为他从来没害过人,喊了几回就自然取销。以后又说他是“老狐狸”、“两只船”、“哈巴狗”等,都与他本来为人处事的性格配不上,所以人们最后还是恭敬地喊他“老书记”。大队部在陈大树家的屋后不远,他看到他长大,认为他虽出生地主家庭,但“心眼好、人品好、劳动好、争气拗强”,是个“好娃子”。早上,他听说他救了投河寻死的玉婷侄女,很是感慨了一番。不料晚上就被尚大国冠以“投毒罪”批斗,并把他哥哥也揪来陪斗。目睹现场,实在气愤不过,再加上几个牛倌的喊冤和哀求,所以就下定了博一回的决心,随即喊到会的几个干部到会议室开会。 这时,王干轰、三队长领着四楞子走进来,收了雨伞,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围着会议桌坐下来。 四楞子诚惶诚恐,身子一直都在颤抖着。他瞥一眼老书记,勾着头愁眉苦脸。 老书记望着四楞子慢声细语地:“你不要怕,我们只是找你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听说萝卜地挨着棉花地,棉花地上午才喷的药,你犁地给牛带笼嘴了没有?” 四楞子战战兢兢地:“戴了,戴了。“ 老书记微笑着:“卸套后,牛在哪儿?你在哪儿?” 四楞子平静下来,想了想说:“老黄牛是熟套熟路。卸套后,他就径直往回走。我弯腰勾头只顾挽好绳索后,背起犁套,甩了个响鞭,老黄牛就一溜烟往回跑。” 三队长问:“你没想过它会偷吃棉花秧?” 四楞子:“没有。” 老书记皱起了眉头:“牛笼嘴呢?” 四楞子:“我没注意。” 老书记:“连长去问问陈大树,牛跑回来,笼嘴还在不在牛嘴上。” 王干轰起身去问陈大树。 老书记又问四楞子:“你对这件事咋看?” 四楞子红着脸嘟哝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认为陈大树不会下毒。我跟他住隔壁,我了解他,他忠厚正直,经常关心集体,干啥活都走在人前头。” 在座的人都赞成的点点头。 马家清点罢头了,又觉得自己有些荒唐,赶紧改口说:“陈大树肯定是听他父亲指使的。” 大家觉得一阵好笑。 王干轰来了坐下,把陈大树说没见牛笼嘴的过程说了一遍,又激动地耍小聪明说:“我猜是老黄牛弄掉笼嘴,偷吃了打过药的棉花秧。” 老书记点头赞许地:“十有八九吧。我想,马主席和月英主任回家休息,我们几个找几把手电到棉花地头找找看。” 马月英阻拦道:“打雷扯闪下正大的雨,明天早晨找不晚。” 王干轰:“我和三队长、四楞子去。老书记岁数大了,累了一天还没吃晚饭,身体可要紧呀。” 老书记:“正大的事不弄清楚,我吃得下饭?睡得着瞌睡?” 三队长:“你们都没吃晚饭,又下正大的雨,你们都回去,这事包在我身上,明早天亮,我去找。” 老书记想了想:“好吧,就照三队长说的办。”他侧过身,隔着墙对电话员说:“国良,给厨房的师傅说,多做7个人的饭,记到我帐上。”接着向着大伙:“天正晚了,都在这儿消夜吧。” 隔墙孙国良回话说听见了,他就去办。 四楞子:“老书记,我吃过了,我先回吧?” 老书记:“那好,今晚就劳烦你先到厨房去,把饭给大树端去,吃罢了,你就给他做伴睡一晚上。” 四楞子惊慌地:“不是我下的毒!” 老书记故意笑了笑:“不是你下的毒,你怕啥?我叫你看住他,跑了,我找你负责。” 大家一阵哄笑。 四楞子不好意思地答应一声,赶忙动身退出去。 入夜。暴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借着偶尔的闪电,能隐约看见一队孙文贤住的三间土墙黑瓦房。堂屋里的灯亮着,屋里摆设简陋而整洁。一家3口刚吃罢饭,牢骚满腹地议论着陈大树毒牛的事。 白白胖胖的李腊香,原在河湾镇当过街道干部,说话办事都干净利索。她边收拾碗筷边抹桌子说:“这算啥世道?平白无故地说斗就斗,还随便打人。” 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孙文贤,坐在靠背椅上,用牙签剔出牙缝中一丝菜茎后,苦涩地笑笑:“不要一惊一乍的,斗习惯了是一样。” 这时才看清楚,原来24岁的孙玉婷,身材高挑,白净水灵,梳着一对乌黑发亮的搭肩辫子,柳叶眉,丹凤眼,鼻子细巧挺秀,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微微一笑就显出惹人喜爱的两个酒窝,活生生的大美人。不过,经过那晚上的生死折腾,气色明显有些虚弱。这时,她疑惑不解地:“爸,恁忠厚老实的陈大树不会毒牛吧?” 孙文贤气愤地:“他们完全是随心所欲,武断霸道,沾因就想在我们这些人面前使厉害。说去说来,陈大树这小子不该去喂牛。” 孙玉婷不服气地:“喂牛咋啦?身正不怕影歪。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啦。” 李腊香瞅着情绪激动的孙玉婷:“以后当恩人报答就是了。算了,不说了,给你爸拿药去,看看伤着哪儿了,给他抹抹药。” 孙玉婷气哼哼地叹气,转身去房屋拿药。 李腊香凑到孙文贤耳根低声说:“当她的面少说挨批斗的气话,勉得她又情绪激动犯病。” 孙文贤会意地点点头,没再往下说。 第六章牵丝扳藤 翌日清晨,雨后的天空晴朗,空气清新,路上、院子里、房子上都像似刚洗刷过一样,地上的花草树木庄稼更绿更鲜。黄亮的雨水已是满坑满堰,娓娓的蛙鸣,脆脆的鸡啼,让人根本感觉不到这里曾有过的烦闷和喧闹。 大队会议室门前,四楞子惶恐不安地站在走廊里,东张西望。 老书记背着草帽,留着浅平头的前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他急急忙忙甩着满靴的泥巴走过来:“四楞子,三队长来过没?” 四楞子赶忙回话:“老书记,我正等你哩。昨天夜里,三队长说他妈肚子疼的厉害,用板车拉到合作医疗打了一针就送医院了,他说找牛笼嘴的事去不成了。” 老书记焦虑地:“原来是这样。陈大树咋样?” 四楞子哭丧着脸说:“我还没来得及说。早晨天麻麻亮,派出所来了俩民警把陈大树铐走了,说他是投毒要犯。” 老书记吃惊地:“来得真快。”随后想了想对四楞子说:“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去喊一声马主席、王连长早点儿过来。” 四楞子答应着刚走,马家清、王干轰一前一后来了。 老书记迎着他们俩,急切地问:“你们谁报的案?” 两人惊疑得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没有哇。谁还能三更半夜地冒雨去报案?” 老书记证实了心中对尚大国的猜测后,把三队长的妈病了和陈大树被铐走的事说了,接着坚定地说:“离了尚大国,没人干这烂屁眼的事。事关重大,我们三人现在就上北山去找牛笼嘴。” 两人一阵诧异,跟着老书记踏着泥泞的山路,匆忙来到棉花地头。马家清穿的是老式马鞍胶鞋,只顾勾腰拨弄着鞋子上裤腿上的泥巴。王干轰眼尖,他指着四五棵没有头的棉花秧:“你们看,这肯定是老黄牛吃的,还有牛蹄印。” 老书记俯着身子又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了棉花秧底下踢烂的牛笼嘴。他提着绳头拎在手里,直起腰来深深地舒了口气:“这下都明白了吧?这肯定是老黄牛弄掉了笼嘴,偷吃了棉花秧中的毒。” 王干轰咂咂嘴:“我的个天啦。这一批打的药都是1605,毒性大得很,莫说吃了四五棵,就是沾个边也活不成!” 马家清:“我看对四楞子要重罚!” 老书记语重心长地:“算了吧。把四楞子批评一顿,好好总结教训就行了。老马呀,从这件事情中,我们也要总结教训,光抓斗争,不做调查,不分是非,害人啦!” 王干轰勾着头没吱声,显得很羞愧的样子。 马家清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眨巴眨巴眼睛也无话可说。 老书记抬眼看看朝阳照耀下的田野,那碧绿的庄稼、亮丽的野花、闪光的水窝,还有那清脆的鸟语,顿感心旷神怡。他兴奋地邀着马家清和干轰:“走哇,先在山里转转看看生产,回去再开碰头会,商量到派出所要人的事。”说罢,已迈步向那边的山坡走去。 王干轰赶忙跟上去,马家清弹着鞋上的泥巴,怏怏地跟在后面。 河湾镇是个只有不足一万人口的农村小镇,地处小襄河入口汉江交叉处的南岸,是河湾公社政府所在地。一条主街道就是由东到西的一段316公路。路两边排列着高矮不等的红瓦黑瓦平房和几栋楼房,其中最高的一栋3层的楼房是供销社的百货大楼,在当时是最豪华也是最繁华的了。为数不多的几家店铺门前,晃动着寥寥无几的顾客。倒是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骑车的、走路的男男女女,给小镇增添了些许生气。 这天早晨,一条不宽敝的街道,几家店铺依次排开。街道上有稀稀拉拉来往的男女。一家简陋的“杨记便民餐馆”里,坐着三四个过早的男女。 墙角落里,一张小木桌上摆着鸡蛋和油条。40多岁的公社革委会主任李大玩是个胖子,圆脸。他正和尚大国对面坐着,边吃油条喝黄酒,边叙话。 李大玩喝了一口黄酒,皮笑肉不笑地:“多亏你昨晚冒雨跑一趟,现在人都铐来了,这是我们公社阶级斗争新动向,你又立大功了。” 尚大国谦恭地笑笑:“哪里哪里,这不都是你堂堂大主任平时教导有方嘛。”说着,他端起酒碗碰了一下李大玩的碗:“我们喝。” 李大玩一碗酒下肚,喷着唾沫星子,恶狠狠地:“抓住陈大树这个靶子揪出一窝人,斗他个天翻地覆,在陈湾大队建立我们的绝对权威!”吼罢,又剥了一个鸡蛋填进嘴里,边吃边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凑进尚大国的面,小声地:“两吨柴油安排好了?” 尚大国诡秘地:“只等拿钱了。” 李大玩狡诘地一笑,声音吞在嗓子里:“可要做到万无一失。” 尚大国沉着地低声说:“请李主任放心。” 李大玩又低声问:“玉婷的工作做通了?” 尚大国哭丧着脸:“我到她家说媒,一家人气得没理我,我就放风说她跟你上过床。哪晓得这姑娘挺有自尊心,竟要投河寻短见。” 李大玩陡生怒气,把桌子一拍:“真是胡闹台!” 那几个过早的男女惊讶地望过来。 尚大国赶忙赔个笑,压低声音说:“请大主任放心,这美女命大着哩。我看她不是真想寻短见,要不咋能巧碰到3队几个喂牛的在河里洗澡呢?” 李大玩压住火,怜香惜玉似地:“她可是我的心肝啦。从今儿起,你得先把人看管好,再抓紧做工作。” 尚大国:“你还没离婚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心急可吃不得热豆腐喽。” 李大玩:“我这就离。” 尚大国:“那好。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李大玩满意地点下头,然后故意大声地哈哈笑了起来:“好,工作做得不错,我们喝。” 尚大国殷勤地剥了个鸡蛋,递到李大玩的嘴里。 这天上午,因地湿路滑,引丹渠工地的民工们都聚在住家户门前休息玩耍。马寒露和周石磙跟几个男女社员坐在树荫凉里,打6家争上游的扑克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民工们嘻嘻地乐着。 陈小玉坐在一旁专心致至地绣袜底。 几个男女围着陈小玉看得赞不绝口。有的说:“看这袜底上绣的花,跟真的一样,好神的功夫呀。”有的说:“送给谁穿了都会发呓怔。” 马立秋挨坐在陈小玉身边,歪脖瞪眼直盯着她绣袜底的手,惊羡地:“小玉姐,你真是心灵手巧哇。” 叫小毛子的男青年嘻皮笑脸地:“小玉姐,这是给我绣的吧?” 陈小玉臊红着脸:“去去去。”她拿着绣花针要扎他的嘴。 这时,孙庭贵从一队民工住家户那边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走到陈小玉面前急切地:“小玉,大事不好了。”他喘口气,平静下来:“我们队的孙小五送粮食来说,你弟弟被派出所抓去了,说他毒死了队里的大黄牛。” 陈小玉大吃一惊,手里的袜底脱落在地。 打牌的周石磙也吃惊得停下手中的牌。 孙庭贵:“我们向周主任请个假,回去看看。” 马立秋望着周石磙,心慌意乱地:“周主任,我也去。” 周主任:“你们去吧,先问问老书记,看是咋回事。” 孙庭贵、陈小玉、马立秋急急忙忙上了路。 周石磙一脸的狐疑,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马寒露:“我也去。”她没等周石磙答话,就跑着撵过去。 他们4人踏着泥巴路,匆匆忙忙忙走到一个叉路口时,已是满头大汗。陈小玉和马立秋的短袖衬衫都汗湿了,贴在胸脯上,越发显得挺拔迷人。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用手不住地扯着贴在胸前的衬衫,想让鼓起的胸脯平伏些,但总是弄巧成拙,越拨弄就越鼓胀。马寒露则不管挺胸露腹的事,一路喜喜哈哈,满不在乎。 孙庭贵不时地瞟她们,虽然心急火燎,但无奈赶上去“救人”的火候,心情凝重紧张,也就无瑕玩味这方面的感受。 他们在叉路口迟迟疑疑地停下来。 马寒露走在前面,指着面前的一条直路,望着马立秋逗趣儿地说:“姐姐,这条路离河湾街最近,要急着看姐夫,就走这条路先到派出所打听。” 马立秋心跳脸红地瞪了她一眼:“莫胡说八道!”随即选走直路。 陈小玉和孙庭贵对视着点了一下头,跟了过去。 第七章有惊无险 公社水陆派出所设在供销社百货大楼的东面,中间隔了两家小店铺。一栋7间的预制水泥板平房中间留着过道,后面是个大院子,东西两边排列着对衬的两栋红砖红瓦房。 在过道门口的值班室里,年青的李副所长和一民警正在值班。 接近中午,陈小玉、孙庭贵、马秋分、马寒露一脸汗水地赶过来。他们站住歇了口气,稳了稳急躁的情绪。 孙庭贵走到值班室窗口,很客气地:“请问领导,陈大树是不是关在你们这儿?” 李副所长抬眼看了看他们4人气喘吁吁的样子,臆断他们不是陈大树的同伙,就是成份不好的子女,便不客气地打着官腔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陈小玉怯生生地上前答道:“我是他姐姐,我们想来看看他。” 李副所长没好气地:“吆嗬,你们还来得真快呀。他是投毒要犯,刚抓进来,你们就找来了,是不是同伙?” 孙庭贵窝火地:“请问,有啥事实证据没有?” 李副所长忍住火气:“咋啦?还想问个年成?他把牛都毒死了,还问什么事实证据,真是胡闹!” 马寒露像初生牛犊不怕虎似地,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你们这是放屁!” 李副所长惊讶地瞪她一眼,严厉地:“哪儿跑出来的黄毛丫头,竟敢跑到老虎嘴里撒野骂人?把她抓起来!” 另一民警出来就拧住马寒露的胳膊。 马寒露像发怒的狮子,又蹦又跳又吼:“你们这些混蛋,共产党白养活了你们!” 孙庭贵也忍无可忍地怒吼起来:“你们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李副所长把头伸出窗口大喊一声:“来人,把这个家伙也抓起来!” 从院内立刻跑出来一民警扭住了孙庭贵。 孙庭贵仰脸大笑:“你们这些混蛋,真是太可笑了!” 从未见过世面的陈小玉、马立秋都骇得面无人色,胆战心惊。俩人愣了片刻,嘟囔了几句,哭着离开了派出所。 晌午时分,在三队5间红砖红瓦房的仓库门前,21岁的马冬至,正跛着右脚,搬个独凳,然后站在独凳往墙上贴着七月份的工分表。 他长得白净秀气,留着小分头,上穿白汗衫,汗衫下半截掖在带补丁的蓝布裤腰里,脚蹬一双半旧的解放鞋,显得既文雅又寒酸。 上10个男女社员围站在他身后,往墙上指指点点地看表。 胖乎乎的四楞子媳妇,叫梅冬芝。她娘家在河对岸大山里,离这儿有30多里,那里的姑娘都想来河湾一带找婆家,正好她又爱占小便宜捞几个“谢媒钱”,于是就当起了年青的媒婆,先后给几个小队媒来了5个姑娘,时间久了,人们就喊她“媒媳妇”,她姓梅正好同音,所以也就乐意接受。她挺着肚子,手指着工分表问马冬至:“我这个月硬是一天也没耽误,咋才给我记了30天?应该是31天嘛。” 一个女社员应和着:“少一天就是6毛钱啦。” 媒媳妇:“就是嘛,分,分,社员的命根啦。” 马冬至不慌不忙地贴好工分表,从独凳上下来,顺手从窗台上拿起记工本,翻看了一遍,指着媒媳妇的名字,递到她面前:“你自己看,7月15号,你娘家妈过生日,你去走亲戚,一天没上工,我这儿记得清清楚楚。” 媒媳妇红着脸瞥一眼,不好意思地:“时间长忘记了?” 另一个女社员耍笑道:“你当人民公社的工分恁好混的?这可是全公社有名的模范记工员。” 媒媳妇嘟嘟嘴没吭声。 马冬至谦和地:“大家都仔细瞧瞧,有错的地方,我一定改。” 正说着,马立秋哭喊着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哥,寒露被派出所关起来了!” 大家听了一阵惊讶,瞥眼看看站在一边哭泣的陈小玉,心里好像又明白了似的,面面相觑地窃窃私语着。 马冬至大惊失色地愣了片刻,似有感悟地埋怨道:“不懂规矩的黄毛丫头,打啥抱不平啦?走,找老爹和书记叔去。”说罢,夹起记工本就向大队那边跛。 马立秋抹把泪水,转身过来拉着陈小玉跟着撵过去。 下午,太阳扎实,天气炎热。河湾公社派出所值班室一民警在值班,老书记和马家清坐在门口过道里的一条大板凳上,捏着草帽不停地煽风。 穿着白汗衫绿军裤的王干轰,把汗湿的头发用手向两边抿了又抿,显出左右分明的界线,看上去格外精神。他和陈小玉站在值班室墙边的阴凉里,用喜爱的眼神打量着陈小玉,微笑着小声地献媚说:“小玉姐,这回把大树要出来,我可使大劲了。” 陈小玉勉强笑了笑,挖苦似地:“我听说斗大树时,你使的劲也不小哇。” 王干轰羞愧地赔着笑说:“我是知错就改嘛。”然后又自作多情地低声但很甜蜜地说:“我这跑前跑后地都是为了你,我是真心的。” 陈小玉不屑一顾地:“谢谢你了。”她心里很清楚,王干轰一直在死心踏地地追求她,纠缠她。早在初中同斑时,他就有了那个意思,后来当兵了,又是直一封连一封地给她写信。回来当了连长,几次明目张胆地托媒人到她家说亲。她不答应,她爹也不答应。她就是厌恶他是个捧红踩黑的势利小人,是个缺少人性的哈巴狗,受人唆使利用。所以平时见了他能躲则躲,心底根本就没那回事。 王干轰还想厚着脸皮接着说时,老书记高兴地一声招呼:“他们出来了。” 王干轰和陈小玉侧身向院内看去,李副所长领着陈大树、孙庭贵、马寒露从院内走出来。马寒露还故意和陈大树挨得很近,几乎是膀靠膀地一边走,一边得意地抿嘴笑着。 老书记起身相迎,热情地握着李副所长的手,连连陪着笑说:“对不起,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副所长谦虚地笑了笑:“我们也有失误。”然后,他侧过身指着孙庭贵、马寒露,严肃地说:“这两年青人回去后,你们要好好教育。” 孙庭贵、马寒露不服气地白了李副所长一眼,欲言反驳,被老书记制止。 老书记陪着笑说:“回去后一定加强教育。” 陈大树苦不堪言。但他还是理智地上前两步,面对着老书记、马家清深鞠一躬说:“谢谢大队领导关心我,澄清了事实。” 马家清瞪了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 李副所长摆摆手:“你们可以走了。”然后进了值班室。 马家清望着马寒露,气得脸上青筋直暴:“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不呆在工地好好干,跑到派出所搅和啥?尽给我丢脸!” 马寒露不以为然地嘻笑着说:“这不是怪好玩吗?” 马家清哭笑不得地直跺脚。 陈小玉眼泪丝丝地迎过来望着他们3人。 陈大树苦涩地笑了笑:“姐,我没事。” 老书记指着陈小玉、马立秋、马寒露、孙庭贵:“你们现在就上工地去,我们也该回去了。” 马立秋含情脉脉地瞟了一眼陈大树,喊马寒露跟着陈小玉和孙庭贵向上工地的路上走去。 陈大树跟着老书记3人离开了派出所。 王干轰边走边扭头远眺着陈小玉的背影,对她依依不舍的样子。 下午,太阳已收敛了一些热气,微微的南风吹着一丝凉意。三队牛棚门前的树桩上拴着各色大小的黄牛,有几头小牛崽在门前欢蹦乱跳地跑来跑去。用荒草搭约凉棚下,牛组长和胖冬瓜、干柴棒吸着旱烟说笑着。 陈大树微笑着走过来。胖冬瓜辽远地看见了,兴奋地大呼小叫着。几个人起身笑咧咧地迎出凉棚,拉陈大树在凉棚里坐下来。 牛组长高兴地:“我就说没事嘛,害怕啥子?” 干柴棒带着不满的情绪说:“我听说是尚大国报的案,害你去受委屈。” 陈大树不以为然地:“过去的事就算了,这对我也是个教训。” 牛组长:“回来就好,我们还是热热火火地在一起干。” 干柴棒:“听说立秋姑娘领着她妹,专为你跑派出所大闹一场。” 牛组长:“这立秋和寒露俩姑娘可不跟她老爹一个样,都是又有心计又敢打抱不平的好姑娘。66年她妈受不了她爹的辱骂暴打怄气跑了以后,立秋十二三岁就操持家务,能干能吃苦。寒露的性情虽说有点儿野,但又懂事又争气拗强。兄弟妲妹6个,头顶上还有个瞎奶奶,过日子不容易呀。” 干柴棒:“大树是公子,立秋是小姐。公子遇难,必有小姐相救。” 牛组长:“这就证明陈家户的大树娶立秋,是老奶奶擤鼻涕——手心里握着哩。” 干柴棒:“大树娶了这姑娘当媳妇,可是天大的福气呵。” 胖冬瓜:“大树有文化,我们有机会了给他寻几本喂牛的书,也钻研钻研喂牛的学问,让大树干出点名堂给他的马老丈人瞧瞧。” 提到陈大树有文化,又使他伤心一阵子。他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要上高中的那一年,正赶上“文革”轰轰烈烈的第二年,全国的大中小学几乎都停办了,牙根儿就没高中招生的事,再后来就是推荐上高中,他更是要靠边立正稍息。至于娶马立秋的事儿,那更是要等到西边出太阳吧?这会儿,陈大树只好自卑地笑笑:“对不起大家了,我再没资格跟大家一起干了。老书记叫我回来干别的活,我是来拿被卷,和大家告别的。” 牛组长不高兴地:“看来老书记发话了,留不住的。” 胖冬瓜很扫兴地:“我去给你拿被卷。”说着走进牛棚。 干柴棒:“以后遇到啥好事,别忘记我们了。” 陈大树苦笑了一下:“哪能呢,像我这地主成分的人会有啥好事?” 胖冬瓜左胳膊夹着席卷,手里拿一个当枕头用的烂小袄,右手拎着搭条毛巾的毛蓝粗布被卷,走过来递给陈大树。 陈大树接过“行李”,笑了笑:“以后有空,我接老叔和俩哥到家里坐坐。”说着转身离开。 牛组长和胖冬瓜、干柴棒惋惜地目送着陈大树,不住地叹着气。 第八章情有独钟 傍晚。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把满山遍野映照得金灿灿的。路埂两边蒿草花丛中成双配对的彩蝶自由自在地飞舞,一块红薯秧地里的蝈蝈脆脆地歌唱着,微风吹拂着满地翠绿的包谷叶子沙沙作响,偶尔还有三两只无名小鸟儿在头顶上啾啾叫地盘旋着。 陈小玉、孙庭贵、马立秋、马寒露一路上说说笑笑,快乐无比。 马立秋瞥了一眼陈小玉和孙庭贵,忽然想到自已应该做个“月亮婆婆”,为他们搭桥造窝。她伸手捏住马寒露的手腕,说一声“快走”,随即加快了脚步。马寒露还在傻乎乎地发愣,马立秋拉着她,甩开他们一截路后转身才打招呼:“我们先回去报告炊事员,加上我们的晚饭。”说着,拉着妹妹转身,快步消失在一片绿叶丛中。 孙庭贵喜出望外地站住,凝神地看着陈小玉白里泛红的脸庞,恳切地:“我们坐下来歇会儿吧。” 陈小玉腼腆地点了下头。 他们在包谷地头的土埂上坐下来。 陈小玉拘谨地勾着头没说话,心里直跳,脸上绯红。 孙庭贵脱掉衬衣,只剩下背心。他捏着衬衣抹了抹脸上的细汗,大胆地向陈小玉身边挪了挪,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膀,温情地:“这都啥年代了还封建?坐得离门离户的。” 不知咋的,陈小玉的心里总是说不清楚,孙庭贵们一家4口人下放来一队后,她认识了他就喜欢上了他。她认为他们一家人,都是不卑不亢有知识有本事的人。她特别喜欢孙庭贵的英俊潇洒,为人耿直厚道。今天,孙庭贵为她弟弟的事操心跑路受委屈,她更是感动不已,恨不得立马亲他一口,但她又是那种很守旧的人,特别是受父亲的严格家教,在男女有别方面,更是不敢越雷池半步。过去说地主,往往和封建连在一起,叫“封建地主”。她从小没有妈,父亲又当爹又当妈领着她和弟弟,对她们的管教既生硬又严格,对她则基本上用的是“三从四德”一套封建礼教。在她7岁多的那年夏天,她光着屁股和一群小伙伴们在堰塘抹澡,父亲晓得后把她关在屋里一顿狠打,直把她的屁股打肿得像发面馍,疼得五六天不能坐板凳。从那以后,她见了男孩就害羞,或躲或近而远之。小学没毕业,她就在家里当起了“小主妇”,苦练针线和茶饭上的技巧。到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男性的欲望和渴求越来越强烈,好像是种天性反应,女人离了男人就无法生存。所以,她很早就在心里,在梦中,偷偷开始了务色男人的大事。孙庭贵就是她务色的最称心也是最唯一的男人。但她又只能隐藏在心里苦恋,不敢有半点儿外露。这会儿,她羞涩地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抹了抹汗涔涔的脸和颈脖,故意低声地问:“你不会是虚心假意吧?像你这样省重点高中毕业的高材生,咋会看得起地主出生的泥巴腿子?” 孙庭贵急忙辩解道:“哪能呢,我父亲不也是右派经常陪着你老爹挨斗吗?我现在落难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耍笑我?” 陈小玉:“我没耍笑你,我是想问你,你本来能远走高飞的,为啥跑我们这穷地方受罪?” 孙庭贵:“我爸是河湾中学的语文老师,他在年青时为一句错话打成了右派,文革中又天天挨批斗,你不都知道吗?” 陈小玉点点头。 孙庭贵:“高中毕业后,我本来要和同学们集体下乡到外县农村去,我妈劝我回到他们身边,说我父亲老了又有病,早晚有个照应。我妈是街道干部,给我找了一份临工。69年疏散城镇阶级敌人时,我们一家就随我爸来到了陈湾老家。” 陈小玉同情地沉默了一会儿,疑惑地小声问:“你现在已27了,原来就没谈过女朋友?” 孙庭贵:“实不隐瞒,在学校谈过一个,河湾街上也谈过一个,我随父亲落难后都烟消云散了。”说罢了还耿耿于怀,气呼呼的样子。 孙庭贵确实是心直口快,实话实说。 在襄樊读高中时,他是学生会的文娱委员,同班女同学刘芳是班上的文娱委员,俩人常在一起搞文娱活动,逐渐有了那个意思。在那个年代谈恋爱,既传统,又简单。男女有了那个意思,只要互相表个态,心里就踏实。大都是女的悄悄给男的冼几回衣服,男的偷偷送女的一个手绢,再就是互赠一张照片或是笔记本,上面写着山盟海誓的情话。既使一路同行,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爱得实在忍耐不住了,至多是背着人握个手,就满足了。哪像现代这么时尚,不少童男靓女刚面熟,就搂腰摸腿亲嘴,还没谈上两天,就日夜疯狂,同居上床。后来在各奔东西下乡的前夜,倆人偷偷在运动场边的树阴里,哭天抹泪说了些爱恋的话就分手了,刘芳回了大西南,他回到了大西北,从此断了关系。可惜呀,那时谈场恋爱,俩人连一回嘴也沒亲过。 回河湾街后,他在公社棉花站扛花包打零工。那时站里有个文艺宣传队,白天干活,晚上演出。他和一个叫葛小红的女队长演过几回《老俩口学毛选》,又帮她写过几回发言稿,俩人就有感情谈上了。当时的葛小红长得天生丽质,胸脯突得像山,皮肤白得耀眼,且臀大腿长,风流潇洒,是人见人爱的鲜花。她爱上孙庭贵后,就毫无遮拦地经常到他家吃住,他欣喜若狂不说,连他爸妈也被哄得喜眉笑眼团团转,出手大方地打发了她不少钱。但好景不长,不知葛小红抱谁的粗腿当了副站长,又恰逢孙庭贵举家下放农村,于是她就主动提出和他分手。为此事,他躺屋里床上哭了几天几夜,差点儿气出了神经病。 来到陈湾当农民后,虽有几次说媒提亲的,但都被女方以“成份不好”为由而告吹。从那以后,他就心灰意冷,悲观失望,再沒敢往女人方面想,压抑着过了几年苦行僧的日子。可近两年出工,和全大队男女青年在一起,那种对女人固有的欲望又复活起来。特别是和陈小玉熟悉后,心里就日夜想得厉害,为她做了好多酸甜苦辣的梦。 这会儿,陈小玉见他苦思冥想得很伤心,自己也忧伤地:“你跟我可能不合适,人家会笑话我们地主跟右派两家对亲戚,是歪锅对歪灶,那该多难为情。”这也是实话实说,是她这段时间一直搁心里的顾虑。 孙庭贵还在窝火中:“月大就让他们笑31天,只要我俩真心相爱,管不了那么多。” 陈小玉:“你为啥爱我?” 孙庭贵振奋起精神,心驰神往地脱口而出:“我看你文静善良,聪明漂亮,门当户对,年纪相当。”他像背诗一样一吐为快。 陈小玉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捣了下他的鼻子:“尽说好听的。”忽又觉得不该动手,脸上顿时羞得胀红。她下意思想到,一个青春时期的姑娘,一旦把感情给了一个男人,就难以收回。特别是弟弟要是娶不上媳妇,她老爹的最后一招就是拿她去换。这也是当时这个地区“亲换亲”的特色,若不是这样,成份不好的或是特困户家庭的男青年岂不都成了单人汉?全大队已有了两家贫农換亲的例子,方圆左右的农村里,換亲的就更多。如果拿她去“换亲”,和孙庭贵之间就没有结果不说,最让她担心的就是怕把自己換到了“穷窝臊”家庭或是不成器的男人。她当然也想到了孙庭贵的妹妹孙玉婷,可人家是医校毕业的专门人才,长得又如花似玉,身上有翅膀,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远走高飞。想到这里,陈小玉不禁一阵怦然心跳,胳肢窝直淌汗。 孙庭贵被她柔嫩细软的手指一捣,顿时像触电一样,浑身灼热得一阵兴奋和激动,猛地展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就要亲吻。 陈小玉急忙推搡躲闪着说:“别心急,我要等到弟弟说上媳妇了才能出嫁。” 孙庭贵动情地:“那我就一直等着你,反正我这一辈子非你不娶。” 陈小玉柔情地:“那我就非你不……” 还没等陈小玉把话说完,孙庭贵就迫不及待地抱住她,疯狂地亲吻起来。 陈小玉虽想挣扎,但已浑身酥软地躺在了的他怀里。 第九章追根问底 夜晚,月明星稀。在银白色月光的映照下,整个村庄树木、柴垛、房屋的轮廓清晰可见。树上的蝉鸣、堰塘的蛙叫和远处不时的狗吠,交织成温柔顺耳的催眠曲。 三间土墙黑瓦房,一个不小的院落。门前右侧是个猪圈棚,正房左山墙搭了个耳子厨房,门前左侧靠墙有两棵枝叶茂盛的树,一棵是香椿树,一棵是柿子树。柿子树上结满了圆滚的青柿子。 一只小花狗卧在正屋门口的屋檐下,伸着舌头歇凉。 堂屋里亮着灯。在灯光照亮的门口,陈大树和他老爹对面坐着,中间的独凳上放着两个搪瓷缸子,地上搁着一个茶瓶。 陈大树眨巴一下眼睛,不解地问:“爹,尚大国一个堂堂大队革委会主任,为啥正恨我们?” 陈兴荣停下手中的扇子,吸一口旱烟,不以为然地:“你现在还年青,多干少问,好好修行自己的名声,将来取个好媳妇成个家就行,有些事你不知道为好。” 陈大树执意地嘟囔道:“我又不是嘴上无毛的孩子了,有些事你越不让我知道,我就越想知道,我知道装在心里就是了。” 陈兴荣叹息一声,不紧不慢地:“提起尚大国这家伙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真不容易。他十六岁就没了爹妈,拉扯着他弟弟尚双喜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苦哇。四清时,工作队的刘书记看他聪明能干,斗四不清又积极,就培养他入党当了干部,文革开始后,他叫老书记靠边站,夺了周石磙的权,当了革委会主任。” 陈大树急切地:“爹,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想知道我为啥没有妈,尚大国为啥十六岁时也没了爹妈。” 陈兴荣一阵忧伤和气愤,喝了口茶,竭力平静心情后,悲痛地诉说了往事: 1940年逃日本荒时,陈湾村的人大部分都藏在北山凹里,哪晓得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乱扔炸弹,有一颗就落在陈兴荣父母身边,一下炸死了10几个人。他父母的尸体都炸飞了。可惜呀,他父母勤扒苦做攒钱盖了房子买了地,没享到福就走了。陈兴荣那时在县城一家大染坊里当学徒,眼看就要出师了,没料到天下飞来横祸。他赶回家把父母安葬了,就立了他父母的门户,后来就当了地主。 1953年的时候,陈大树两岁,陈小玉5岁多。时任民兵连长的尚大国老爹,狼心狗肺,天天都想着睡别人的漂亮媳妇,人们都恨透了他。6月半间的一天上午,陈兴荣在家砌猪圈,大树妈带着他和小玉在河滩地薅包谷草,大树姊妹俩坐在一兜芭茅荫凉里。陈兴荣半晌时来送过一趟茶水。快晌午时,有着漂亮脸盘和丰满身段的大树妈正勾头弯腰薅草,尚大国爹从芭茅丛里蹿出来,绕到大树妈身后,冷不防把她抱住摁倒在地实施强暴。大树吓得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小玉哭着往家里跑。事毕,尚大国爹从大树妈身上爬起来,转身边搂裤子边咧嘴淫笑着。 披头散发的大树妈起身掖好裤子,迅即弯腰拿起锄头扬起来,咬牙切齿地照着尚大国爹的头猛砸下去。 尚大国的爹“哎呀”一声,趔趄了几步,倒地身亡。裤子掉在脚脖上,头部挨着地流了一滩血。 大树妈骇得心惊肉跳地愣着,瞥一眼向河滩地跑过来的陈兴荣和年青的周石磙、牛组长等一大群人,甩下锄头,转身发疯似地跑向河边。那时,小襄河正在涨水。一平河的洪水掀着浪涛,打着旋涡湍急地咆哮着。大树妈哭喊了一声,一头扎进了波涛滚滚的洪水中。 陈兴荣心急火燎地跑过来,已不见大树妈的踪影。周石磙、牛组长等上10个年青人,顺着河岸又向下游寻着跑了一段,仍不见影。陈兴荣跪在河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尚大国爹的尸体,赤着下身僵硬地趴在地上。围观的百十名男女老幼都气愤地指着骂他是该死的畜牲,有的往他身上吐唾沫,有的往他身上扔土块。满脸泪痕的胖冬瓜、干柴棒架着哭瘫了的陈兴荣往回走。眼泪汪汪的周石磙、牛组长分别抱着嚎啕大哭的大树和小玉跟在后面。 陈大树听罢老爹的诉说,已泣不成声,悲痛万分。 陈兴荣老泪纵横地哽咽着,好半天才长舒一口气,用手揉了揉眼睛,点着旱烟锅轻轻地吸了一口,平静下来接着说:“尚大国的妈知道后心里气成了疙瘩,没过几天趁尚大国兄弟俩没在家,就上吊死了。”说到这儿,他打了个气嗝,喝了一口茶,顿了会儿,语重心长地:“大树呀,你要记住,尚大国的妈和你妈都是他爹害死的。尚大国是个鸡肠狗肚的家伙,现在得势在位,正在红中,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凡事自己做到心稳、身稳、手稳,离他远点。” 陈大树泪流满面地哽咽着,连连点头答应。 至此,陈大树对自己的身世有了全部了解,心里暗然凄凉。同时,他对他的老爹也更加疼爱和尊重。他认为他老爹虽然是地主,但不是“恶霸地主”,最起码不是欺压贫下中农的坏人。他心目中的老爹忠厚善良,勤劳俭朴,精明能干,任劳任怨。他想着,他能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姐弟俩拉扯成人,特别是在靠工分吃饭的年代,他在生产队里,总是干些别人不愿干的或是别人干不了的脏活重活,还要经常在东南西北风中挨批斗,还要保持遵纪守法的老老实实的精神状态,真是不容易呵!就算是个铁人也难熬呵!他越想心里越酸,眼泪扑簌簌地掉着,真正的难受呵!他心里发誓地想着今后以后一定要贴紧贫下中农,安分守己好好干,当一名争气拗强的好青年,给可怜的父亲争光,让勤奋善良的姐姐嫁个好家。 这时候,夜凉如水,孙文贤家的门前院子里,一家三口人正就着堂屋门口射出的灯光,围着一张小木桌坐着吃饭。 孙文贤正要端起酒杯喝酒,老书记笑着走过来:“我今晚可是有口福赶上喝酒啦。” 孙文贤忙放下酒盅起身笑着迎接。 孙玉婷忙闪进屋里,搬来一把小椅子:“叔叔请坐。” 李腊香笑着,不好意思地:“来嫂子这儿也不打个招呼,你看啥菜也没有,你哥将就着南瓜面籽下酒。你先坐,我想办法弄两个菜。”说着进了厨房。 孙玉婷笑着说:“叔,你敢喝我爸的酒?你不怕别人说闲话?” 老书记嘿嘿地笑了一阵,坐下来风趣地:“只要没有毒,我就敢喝。我喝我哥的酒怕啥?” 孙玉婷高兴地进厨房拿来了碗筷酒盅,坐下来给老书记斟了一满盅酒。 孙文贤兴高采烈地端起酒盅邀老书记:“我自己泡的治风湿腰疼的酒,先尝尝咋样。”说着,他指指桌下一个3斤装的玻璃瓶,让他瞧瞧。 老书记端酒盅咂了一口,品味一下,很爽快地:“好酒。” 孙文贤:“这酒,我们这年纪的人喝了有好处。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拎点回去。” 老书记谦恭地笑笑:“那可不行,我没酒瘾,到这儿喝一盅就行了。再说,这酒还得用酒票买,难啦。” 孙玉婷嘴快:“没事儿。我爸上街一趟能找好多酒票。” 李腊香动作麻利地端来一盘炒南瓜片和一盘炒鸡蛋,笑呵呵地说:“就这俩菜,老弟兄俩将就着喝两盅。” 老书记:“嫂子,你坐下,我有话说。” 李腊香坐下,疑惑地望着他。 老书记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盅说道:“我想叫玉婷到大队医疗室去当医生,让她学有所用,为大队老老少少的健康做点贡献。” 孙玉婷一听要她去当医生,顿时变了脸色,把筷子碗一甩:“我不去!”说着,站起来气乎乎地跑进屋里,伤心地哭起来。 老书记格楞一下,莫名其妙地:“这是咋回事?” 孙文贤忧伤地长叹一声,没说话。 李腊香眼眶里浸满了泪水,连打几个气嗝,异常愤慨地哭诉了孙玉婷死也不当医生的原由: 1968年秋,孙玉婷卫校毕业后被安排在公社卫生院当护士。69年春,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的李大玩,装病住进了公社卫生院一个单间病房。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正在二楼护士值班室值班的孙玉婷,身穿白罩衣,扎着羊角辫,伏在桌子上一边看书一边记笔记。在柔和的灯光下,她那高挑丰满的身材,白净水灵的脸庞,越发显得高雅靓丽,楚楚动人。圆胖的李大玩光着膀子躺在病床上,他欠起身子对着门口大声喊:“小孙,快来看看哟,我的头疼得历害。哎哟。”孙玉婷拿着病历夹子和温度计,连忙答应着来到他面前,微笑着俯身把温度计插进他的胳夹窝里。李大玩突然一阵狞笑,伸开双臂抱住了孙玉婷,起身露出裸体的一身赘肉,把孙玉婷摁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她的头,撕开了她胸前的衣服,解开了她的裤带。孙玉婷拼命地哭喊着,踢腾着。李大玩淫笑着伸手拉灭了电灯。 李腊香哭诉到这里,孙文贤已是泪如泉涌,老书记气得咬牙切齿。 李腊香哽咽着:“半夜里,玉婷披头散发,敞着湿透的衣裳跑回来,抱着我哭了一夜。以后的几天里她不吃不喝,整天躺在床上发呆,做恶梦。我一直守着她,给她服药。后来,你哥把她领到武汉看了神经科医生,她的精神才慢慢恢复。从那以后,她就发誓一辈子不当医生。” 老书记愤激地:“当时为啥没告他个畜牲?” 孙文贤抽泣着说:“他那时一手遮天,到哪儿告去?” 李腊香止住哭泣:“再说,姑娘的名誉要紧,那时她才19岁。” 老书记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地:“我日他八辈!共产党早晚会把他收拾了。” 第十章疯狂发泄 过了几天,陈大树被派到引丹渠工地干活。王干轰被尚大国委以重任也来到工地,要他加强对陈大树的监督。他为能到工地显山显水,特别是能和陈小玉在一起,自是欢天喜地。 这天傍晚,太阳落山,红霞满天。一阵悠悠的南风吹过,给人们带来一丝凉意。 三队民工住地正在开饭。在住家户门前搭起的帐篷里,两台大锅灶,一口锅上架着蒸笼,一口锅里盛着菜汤。两个炊事员,一个打菜汤,一个发馍馍。男女民工很有顺序地端着钵子接菜汤,拿馍馍。 陈大树端着菜汤拿着馍馍,和周石磙、四楞子、马寒露蹲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着。 马立秋羞人答答地走过来和他们蹲在一起,放下汤钵,把手里的馍掰了半头,丢到陈大树的汤钵里,故作姿态地笑着说:“大树哥饭量大,替我吃半头。” 陈大树不好意思地:“我多吃了你咋办?” 马立秋:“我今天不饿。” 马寒露不高兴地瞪了她姐一眼。 四楞子打趣道:“我的饭量也不小呵,你那半个馍给我咋样?” 马立秋的脸一下子红了,噘着嘴说:“去去去,人家大树哥帮我拉了一车土,我是对他的奖励,你四楞子靠边站。”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是她临时瞎编的托词,她是实实在在地心疼陈大树吃不饱。 周石磙用筷子捣着四楞子,笑着没说话。 王干轰兴冲冲地从住家户的房子后边跑过来:“喜事呀喜事,公社放映队来了,今天晚上放《白毛女》,好看得很呀!”他走到周石磙旁边,望着他说:“周主任,公社通知,这是阶级斗争教育片,叫我们好好组织民工去看。” 周石磙不屑一顾地:“看电影还要人管?谁愿意看谁去就是了。” 王干轰落个没趣,又悄没声地走到陈小玉身后,搭讪道:“小玉姐,你听见了吗?今晚电影好看的很,我先去给你占个好位置。”说罢转身离去。 陈小玉侧脸瞟了他一眼:“真讨厌。” 晚上没有月亮,满天的星光也很亮,可以隐隐约约看清对方脸的轮廓。村边空旷的稻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电影还没开始,借着放映机旁小竹竿上吊着的电灯亮光,看见陈小玉、孙庭贵、马立秋、马寒露站在一起,马立秋不断地向四处张望着。 王干轰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眼睛色迷迷地盯着陈小玉。 孙庭贵、陈小玉挤出了群,向稻场的西边走去。 王干轰也挤出人群,不动身色地尾随在他们俩后边。 孙庭贵搂着陈小玉,慢悠悠地沿着包谷地的小路,走到一个低洼处坐下来,紧紧地搂在一起有说有笑地亲吻着。 王干轰亦步亦趋直跟到附近,趴在一田埂背后,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得心急火燎,双手使劲拍打着土埂,咬牙切齿地:“我得不到,你右派的儿子也休想得到!” 说实在的,王干轰早在和陈小玉初中读同班时,就迷上了陈小玉的美色。后来他当兵入伍的3年中,不知给她写过多少信,但从未收过一封回信。他想农村姑娘没有谈恋爱的习惯,不好意思写信,他也就没搁心上。复员回来当了民兵连长有了身价,他想肯定是十拿九稳的,于是两次托媒人上门提亲,都被她和她老爹谢绝。他真想不通,他除了文化以外哪点都比孙庭贵强,她为啥偏偏要爱上一个天天挨批斗的右派的儿子。 “我一定要把她夺回来!”王干轰想到这里下定了决心,恨不得连夜跑回去报告尚大国,加大批斗力度,先拆散他们再说。 站在看电影人群中的马立秋等得心急如焚,又踮起脚张望了一圈,仍不见陈大树的影子。她猜想他可能在堰塘里洗澡,“该死的憨巴!”她在心里骂了一句,挤出人群,向稻场的东边走去。 马寒露站着没动,瞥了她一眼,嘟噜一句:“想人家快想疯了。” 尚双喜也突然像贼一样挤出人群,悄悄尾随在马立秋身后。 马立秋是那种“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的姑娘,最近几天,每每看到陈小玉和孙庭贵毫无顾虑的亲亲爱爱,心里欲火燃烧。今晚,她认为老天终于赐她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她要不顾一切地撕掉长期罩在心口的那块遮羞布,主动向心上人发起进攻。她来到村东头的堰塘边,借助星光隐约看见有个人赤裸着身子站在水里洗澡。她蹲在堰埂边窥视了一阵,确信是陈大树后,纵身跳进了堰塘,嘴里轻声喊着:“救命呀。” 陈大树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把她抱起来。 马立秋搂着他的脖子嘿嘿笑着:“英雄救美呀。”她第一次被裸体的男人抱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甘甜涌进心窝,连骨头缝里都觉得是酥松柔美的。 陈大树没有理睬,一个劲把她抱出堰塘放在埂子上,自己转身穿上了裤衩汗衫。 马立秋湿透的布衫贴在丰满挺立的乳房上,越发性感迷人。 尚双喜躲在荆棘丛后边,看得欲火难耐得直流口水。 陈大树穿好衣服欲走,马立秋起身从后面抱住了他,把鼓胀的胸脯贴在他的脊背上,纵情地撒着娇:“大树哥,我真心喜欢你。” 陈大树刚才赤身裸体抱她的时候,因为“救人”心里紧张,根本没顾及到有啥异常的感觉。这会儿,当她抱住他的一刹那,身上真像触了电一样热烘烘的发麻,不禁心潮翻腾,亢奋得连下身的“小弟弟”也澎胀得不能自已,恨不得一下子就。但他忽又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自己被平白无故地批斗关押的凄苦惨景,想到马家清经常举着胳膊喊斗争口号的凶恶面孔,不禁毛骨悚然。他心里清楚,他们俩都还在穿破裆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过“拜花堂”的游戏,说不完对马立秋的喜爱。特别是长大后有了对异性的欲望后,经常在睡梦中都在想她爱她。他爱她勤劳聪明善良,爱她纯真朴实大方。可现在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不能接受她的爱,“不能呵,不能”,他心里做着痛苦的抉择。他苦涩而又坚决地挣脱了她的怀抱,委婉地:“我的好妹妹,别胡闹了,我可不想挨批斗呀。” 马立秋早有准备地脱口而出:“谁敢批斗你,我顶着!” 陈大树心里发热,口中无词,顿了好半天才借口说要送她回住地换衣服。 马立秋又气又急,跺着脚发泄着心中的隐痛:“大树哥呀大树哥,从我穿破裆裤跟你拜花堂那时起,我就是你的人了。生产队地里的活,我样样能干;家里的烧茶做饭、洗补缝浆,我件件精通。我给你当媳妇,能给你生好多娃子,。” 陈大树没想到性格内向很少言词的她,今儿个像变了个人似的,说得激情奔涌,滔滔不绝,早被感动得差点儿掉眼泪。他心里清楚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但他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那样会使他由感动变悲痛。他及时打断她的话:“我的好妹妹,不是我不爱你,是我不敢爱呀。你是贫协主席的大千金,我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地主娃子,我做梦都想娶你,可我是买个猪娃半匝脸——一辈子莫想那只眼。你对我的情我就算领了,我会把你当一娘同胞的亲妹妹看待,对你好上一辈子。” 此时,心扉已经打开的马立秋岂肯罢休?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莫看她平时寡言少语,那是哑巴蚊子,一端开了口,比嗡嗡叫的响蚊子要厉害得多。她毫无顾及地扑到陈大树怀里,俩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脯上,理直气壮地喊叫着:“我不管你是天主还是地主,我就是要嫁给你,活着是你家的人,死了是你家的坟!” 陈大树的心再次被震撼了,再也无法抑制浑身的欲火烈焰,亢奋地喘着粗气喃喃地说:“我的好妹妹,我的好妹妹,……。” 马立秋趁势把他摁坐在堰埂上,骑坐在他的腿上,疯狂地发泄着长期憋闷在心中的那种无法言状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