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第一学期 很多年以后,对于稍稍触及往事便会头脑一片浑浊的本文主角而言,那是一段朝代未知,年月不详的“疯留”(疯狂留学)经历。 大凡华国的文人,正版的古代华国文人,多多少少都有着一些富含华国特色的骨气,他们不因物喜,不因己悲,或桀骜不驯,或忧国忧民。他们可以为了追求一丁点精神层次上的独立而作出巨大的物质上的牺牲,也会因为得到了一些为他人所不耻的物质享受而备受煎熬,精力憔悴。 李若芒现在正经历着这样的煎熬。虽然他是来自华国的附属国:流洲国。但他始终记得:“流洲是华国领土神圣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曾因为背错一个字而被教书先生很过瘾的打了十戒尺,所以记得特别牢)。而他到目前为止十八年的时光里多半时间都在读书(虽然品味有待提高),所以他暂时给自己定义为读书人。“一个盗版的华国读书人”,这是目前李若芒所达到的精神层次。 再来看看他拥有的物质条件:原本华丽而如今风尘仆仆的长衫无法掩盖他身无分文的窘迫,钟鸣鼎沸的杭州城也无法使他的饥肠辘辘得到缓解。流连在马上要打烊的聚仙楼门前,是否要进去寻求一些“国际援助”成了困扰他的难题。 “讨饭,还是不讨,这是一个问题。”李若芒思索着,聚仙楼里传来的一波又一波的酒菜香气仿佛是无数只触手一样拉拽着他的三魂七魄,不可抗拒。可脑中却反复浮现出伯夷,叔齐和陶渊明等人的形象。思索片刻,李若芒深深地,使劲地咽了一口口水,义无反顾地,大义凛然地走进了聚仙楼。 李若芒冲进店里的气势,就像个视死如归的烈士,可当他看到柜台后面老板那双满是鄙夷的眼睛时,刚刚培养起来的视死如归的气势不见了。 “我我是流流洲国人氏,请问请问” “管你哪的人,要饭是吧?” “嗯。” “看看菜单吧,今天有前天剩下的发馊的包子,还有今天客人吃出过虫子的剩菜,选一样吧。” “有虫子多不卫生啊。”李若芒寻思。 “那我要包子。” “等着来,拿走,躲远点吃啊,明天别再来啦。” “嗯。” 第2章 三 少年不识粥滋味 在到达杭州城的第二个晚上,亥时,那位为减少流洲国宫廷内部开销贡献了一份力量的同志,正一边剔牙一边欣赏杭州城的夜景。 “嗯,不错,还是葷香馅儿的。”李若芒是个很容易满足现状的人,而且他也一直试图让自己变的随遇而安,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对目前事态的发展状况有些不满,与其说是不满,倒不如说是不解更为贴切。为什么那些在流洲国被吹捧成上天恩赐的流洲纸币,在这里居然连废纸都不如(到杭州的第一天李若芒就已经找过收废纸的人,但被对方以纸底质量太差为由拒绝)。 “都是那个该死的老乌龟,雨石弥三害我!”李若芒恶狠狠地咒骂着:“搞什么新政,什么鬼变法,变到最后我都变成要饭的了,可偏偏爷爷还对他言听计从,父亲也拿他没有办法。此番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骂了一阵子雨石弥三,李若芒又不禁感叹起经济学的高深莫测,难以捉摸,随即决定,等到了京城的月阳书院,便放弃建筑学,转读经济。 夜幕已降临,可杭州城北门武林门外依然是篝火烛照,亮如白昼,来赶集的百姓也是熙来攘去,络绎不绝。由于此处自隋朝以来一直是连接南北的京杭大运河的起始点,所以即便是到了晚上也依然是樯帆卸泊,百货登市。 与这一副灯火齐明的景象相比,李若芒的内心世界可要黯然许多了,这里川流不息的走过、跑过很多路人,可自己总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仿佛全世界就偏偏多出他这么一个人来。放眼望去全是人,可他心里却越发的感到一丝孤独。有些东西在白日里是觉察不到的,可一到晚上就会鬼使神差的跑出来,想家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李若芒现在很想家,这种感觉好像不需要通过什么特别的渲染,一旦浮现出来就能在瞬间达到高潮,微微有点发酸的眼角,提醒他还是快点远离这喧嚣的人群,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好好平静一下。 穿过武林门,李若芒信步向南走了下去。市集的喧嚣、叫卖声渐渐远离了自己的耳朵,取而代之的只是街头巷尾几只蛐虫的低声鸣叫,而李若芒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坐在一家业已打烊的店面门口的石阶上,他开始考虑自己以后的计划。 “首先,不能回家,原因有二:其一,不够盘缠;其二,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又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李若芒是带着四分憧憬,三分新鲜,两分刺激和一分悲壮的感觉离开流洲岛,踏上留学之路的,他所期待的结局,虽然不至于非得在一种万众期待的状态下,花团锦簇般的归国,并在沿途接受国民的顶礼膜拜。但至少要有点荣归故里的意思。可如果现在回去,说不定会给人当成是离家出走未遂,失足少年被好心人送回。所以,现在是万万回不得的。 “其次,要去京城求学,着实有些难度,原因有一:还是不够盘缠。” “最后明确一点,只要能熬到京城的月阳书院,一切困难马上迎刃而解,原因有二:其一,据传说,流洲国作为附属国将享受特别优待,进京留学者一律免收学杂费。其二:据三哥李若锋说,他在离开京城时,曾留了几样好东西给自己,就寄存在一个叫做霍氏钱庄的地方。” 一经分析,事态的主要矛盾便浮出水面:只要能凑够去京城的盘缠,一切苦难都会烟消云散,生活也会重新走上正确轨道。 “好,从明天开始就去找工作,只要能凑够盘缠,不消十八年,老子就又是条好汉了!”想到这里,李若芒又重新神采飞扬起来,眼前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手持长剑,青衫磊落,乘长风,破万里浪,一幅逍遥自在的画面。 把他从自我陶醉的状态拉回现实是一个突然从街角里闪出来的少年乞丐,“喂,大哥,是我们丐帮中人吗?” 李若芒感到很受侮辱,特地的整了整衣领,抖了抖长衫,昂首问到:“你觉得我像丐帮的吗?” “喔,失礼失礼,看走眼了,可这光景还在这城里瞎逛的基本上都是我们丐帮弟子呀。”少年乞丐用手挠了挠杂草般的头发,接着问道:“那劳驾大哥你一下,请问这杭州城有什么地方可以歇脚过夜呀,要免费的。” “这个好办,昨晚我是在城东的山神庙里过的,那儿环境还不错,清静,宽敞,就是有点脏。” “能过夜就行啊,那怎么着儿,咱们一路。” “大善。” 第3章 四 我要找工作 经过一夜的攀谈,李若芒发现原来一个乞丐也是可以有文化的,这个名为马邀友的少年乞丐有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谈吐,大大出乎李若芒的意料。 “李兄,小弟刚刚漱口的时候突发灵感,作了首小诗,还请品评品评。” 没有早饭的清晨多少令李若芒有些沮丧,可是听了马邀友一系列的即兴作品后,已经开始有些‘反刍’现象的李若芒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吃早餐。 “贤弟,愚兄我实在是不得不佩服你的才思敏捷啊,从起床到现在你已经灵感无数次爆发了,照这个进度不到正午你就能出诗集啦,早就听得人言,说…说这天朝上国妇孺皆能吟诗作对,今日看来所言不虚啊(其实李若芒真正想说的是:连个要饭的都这么能瞎扯淡),不过…不过我现在有点正经事儿要做,不得空儿,来日方长,咱们下次再切磋。”李若芒急于抽身,却给马邀友拉住。 “李兄,不就是找工作吗,何必急于一时呢?你我难得忙里偷闲,就该赏赏花,饮饮酒,聆听这清新宜人的鸟鸣声,好好行乐一番才对。” “我也算忙里偷闲?照你这么说我都偷了两天了,是该进城干点正经事了。” “李兄啊,你怎么知道此去杭州城就会有工作,依我看前途未卜啊。”马邀友感慨道。 “未不未卜我现在顾不了了,我只知道要是不去就真的没希望啦。” “李兄啊,其实有条明路就在你眼前,你又何苦舍近求远呢。”马邀友一幅神秘的样子。 “但求赐教。”李若芒仿佛看到了希望。 “我给你介绍的,绝对是未来几年内最热门的工作。”看到李若芒逐渐热血沸腾的表情,马邀友略带稚气的脸上泛起笑容,言道:“你就加入我们丐帮得啦。” “要饭也算工作。”李若芒愕然。 “当然算了,李兄,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一个、两个人去讨饭当然不成气候拉,可你想想,如果是几百上千号人浩浩荡荡,成群结队,有组织,有纪律的去进行大规模杀伤性讨饭,那也算是开创了一番事业了。”马邀友说的神采飞扬。 “可我怎么觉得这不像要饭的,倒像是要造反的样子。” “当然啦,这也只是我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一种构思和憧憬,不过我们丐帮现在也已经是颇具规模啦。” “行啦,贤弟。”李若芒打断了他的话:“你有这样的鸿鹄之志,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位继往开来的伟大乞丐的。愚兄我就此告辞,咱们有缘再见。”说罢,李若芒走出了山神庙,身后传来马邀友的声音:“如有不如意,今晚我们还在此相见。” 被李若芒和马邀友改造成客站的山神庙位于杭州城的东郊,坐落在一处幽然僻静的角落,庙的两旁是一片梅林,一粒粒青梅挂在枝头,惹人喜爱。庙前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道,一头通往杭州城的庆春门,庆春门原名东青门、太平门,明初时,大将常遇春率军由此门进入杭州,故而得名,门外有郊区农民的菜地。李若芒走在进城的路上,两旁绿油油且生机盎然的菜地令他又无条件的乐观了起来,放眼望去,路上过往的全是送菜进城的菜农:挎着篮子、扛着扁担或者是赶着牲口的,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可是从每个人的目光中,都能感受到一种夹杂着坚毅忍耐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热烈期盼的心情。这种心情是华国劳动人民优良品质的一种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体现,虽然在历朝历代的农民身上都可以发现这种痕迹,可在李若芒眼中,这种精神却是弥足珍贵的,也是他自小到大在流洲国里从来不曾体会到的,虽然贵为流洲国的王室成员,可李若芒似乎天生有一种对宫廷生活的抵抗心理,在他看来,那些冗长繁琐、道貌岸然的宫廷礼仪还不如市井村夫之间的寒暄问候显得的真诚,而一场场外表光鲜、盛况空前的宫廷典礼所带给他的感动,还比不上一个人独自坐在海边,聆听大海拍打礁石的声音,感叹潮起潮落的无奈。在流洲国的生活很单调,每天都只是机械化的读书、习武和背诵阴阳教的教义,他始终觉得,如果早逝的母亲、被流放的大哥或是出嫁的姐姐这三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还留在岛上,他就会很快乐,就会很依恋岛上的生活,但不幸的是,这三个条件居然同时不成立。所以这次的留学之旅虽然开始于一种最荒唐的方式,可对他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解脱,最起码时间、空间都由自己支配。尽管少了一份来自父辈的关怀,少了一份来自下人的恭敬,可对他来说,或许做一个自力更生的普通百姓才真正符合自己的性格。 不知不觉地,他已经置身杭州城内了。 很多年以后,每当别人问起他在杭州城的经历时,他会自豪而坦然地侃侃而谈,俨然一幅百炼成钢的英雄模样,可当时身陷杭州的他,却没有这份洒脱。 尽管昨天已经有了一次成功的经验,可再一次身处聚仙楼门前时,他又一次踌躇了。回想刚才的两次怯场经历,着实令他信心大减。 经历一 地点:东门(清泰门,水网交错,多产螺蛳。) 工种:采蛳工 放弃原因:采蛳人个个面目可憎,貌似活的还惨过自己,放弃。 经历二 地点:东北门(艮山门,杭纺盛行,作坊遍布。) 工种:纺织工 放弃原因:貌似很有技术含量,放弃。 身处聚仙楼外,李若芒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他很羡慕店里忙碌的店员们,辛苦,但很充实。可对于他本人而言,难得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寻找工作的过程,开口询问工作似乎是一件令他颜面尽失的事,这种关乎精神而非肉体的打击才是他最为忌讳的,他很期待成功,但他更惧怕失败。 又一次步入聚仙楼,心情却比昨天还要沉重,一位店小二迎面而来,李若芒很尴尬的冲他笑了笑,径直向柜台走去。时辰还早,店里的客人不多,但每个客人却仿佛都将目光聚焦到了自己身上,这种目光从店里的每个角落投射过来,灼热、犀利、既能望穿秋水,也能看穿他的心事,李若芒很紧张,红着脸,在这条好像漫长了许多的路上走了下去。 “打扰了。” 已经到了可以知天命这个年岁的聚仙楼老板曹聚仙,倒是个性格很和蔼的人,心底也不坏(否则昨天也不会给李若芒得手)。他始终坚信一个不奸的商人也是可以成功的,但这一信念也从根本上决定了他的悲剧。尽管生意不太景气,但能有一家自己的小店,足以养活全家的现状也还是令他感到满意,这种毫不浮躁的心态令他很善于跟顾客交往,正是因此,他的聚仙楼在店面装潢、菜式种类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培养一些老客户,所以对于每一个客人,哪怕是李若芒这一类的特殊客人,他都会给予尽可能的客气。 “哦,你又来了,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来了吗,再说了,你也来得太早了吧,今天的生意都没做几回,哪里有剩饭给你呀。” 老板并不太恶略的态度给了李若芒不少信心:“您可能是误会了,我今天来,其实是想看看能否有幸在您手底下干点杂活,尽点微薄之力,不知您能否接纳。” 李若芒文邹邹的语气跟以前应征杂役的人截然不同,曹聚仙暗暗觉得好笑,问道:“喔,找工作的,听你这口音不像杭州人啊。” “在下流洲国人士。” “我记起来了,你昨天有提过,可话说回来,你们流洲国的打工仔在这可不多见啊。说说吧,你是怎么回事。” “这个…这个可是说来话长啊,总之是…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啊。”李若芒现在最为头痛的事莫过于把自己的留学遭遇将给别人听。 “这样子啊,看得出来,有难言之隐啊,话说回来,人不如意常八九,别说是你,就连我也是天天苦大仇深啊,这生意不好做。”曹聚仙摆出一幅诉苦的姿态。 “那我的事…” “怎么讲呢,杂役我们是经常缺,可偏巧现在不缺。”看着李若芒沮丧的表情,他接着说:“不过,看着你这么有上进心,我也打心里想帮你个忙,你听我跟你说,这杭州城里,做生意的人不计其数,但真正做得好的…小刘,愣着干什么,招呼客人呀。张老板,给您再添壶酒。”曹聚仙一边给李若芒分析形势一边进行宏观调控。 “我刚才说到哪啦?” “您说这杭州城里经商的人不在少数。” “对,不错,可真正算得上经营有方的,就得数城南的闫家和城东的王家啦,其实私底下大家都简称他们‘阎王’,这其中,闫家是开药铺的,称得上是垄断全杭州啊,至于这王家…林老板,您吃好啦,您走好,您走好,有时间您常来。” “我刚才…” “您说城东王家。” “你小子反应够快啊,对,这王家可了不起啊,不敢说富可敌国,但至少在江南也是有名的富户,他们家除了不开药铺,其他生意可是一样都不肯放过,这其中尤其以酒楼和漕运为主,而这两样又恰恰最缺人手,你如果真的有心,不如前去试试运气。” “我该怎么谢您呢…我。”李若芒很感动。 “不必啦,怎么说呢,你也大可不必记得我这个人,特别是当你没饭吃的时候。” 李若芒无语,但还是要客气几句:“我尽力,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王家最火的一家酒楼叫‘聚圣楼’,很容易打听得到,说起来就有气,干吗起个名字也得压过我们。” 真正近距离得接触到聚圣楼时,李若芒觉得聚仙楼的老板其实大可不必为了名字上被人压倒而感到苦恼。因为这名字上的差距已经是两者诸多差别之中程度最少的一部分了,看着这座似乎还要华丽光鲜过流洲国王宫的建筑,李若芒不经感慨万千: “看着吧,将来有朝一日,等老子我飞黄腾达了,一定要给父王修建一座跟这个一样,不对,是比这座还要漂亮的宫殿,给他在里面加冕国王,不过话说回来,就以目前这种进度,要想等到我飞黄腾达,恐怕父王他老人家还真的多等个几年。惭愧啊。”这几天的经历使李若芒对自己的未来开始不自信起来。 “不过我们流洲国里比这个华丽的多的宫殿还是有的,雨石弥三那个老乌龟自己住的地方我觉得就不错,只可惜给他糟蹋了,妖气重得很。”在对故乡的回忆中沉浸了一会儿,李若芒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眼前的这座聚圣楼里已经是人头攒动,川流不息。 刚才的经历令他沉着了不少,在不甚狼狈地挤到柜台前并表明来意后,那个忙得连头都懒得抬的掌柜直接撂下一句话:“现在忙,明早来试工,别迟了。” 第4章 五 生命中的第一次青梅煮酒 突如其来的成功轻易的冲破了李若茫本想保持矜持的心理防线,使得他兴奋不已,不停的挥舞着拳头。聚圣楼掌柜看似简短的一句话却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拍打着他的心坎,给他带来了莫可名状的幸福和希望,让这两天饱受精神和肉体煎熬的他瞬间得到了解脱,此刻他最想要做的,莫过于找一片旷野,发足狂奔,尽情呼喊,把内心的郁闷一扫而净,或者去找一位知心的朋友,向他倾诉内心的忧怨,分享成功的喜悦。第一件事放在这喧嚣的杭州城里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可找个朋友倾诉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马邀友此刻应该还在山神庙里忙里偷闲中,他那个人虽然看起来有点奇怪,可是人品倒是不坏,甚至可以说是和自己颇为投契,其实回想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怪人。 李若芒此番留学以来,已经在有限的时间之内接受了无数次来自社会各界的白眼和羞辱,马邀友已经算是他所接触的人群里对自己最好的一个(不过也只能位列第三,至于头两名的排位,当然是聚圣楼掌柜首当其冲,曹聚仙紧随其后)。而这种危难中的贫贱之交,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尤其显得弥足珍贵,回想起清晨自己急于摆脱马邀友时的不耐烦,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真希望即刻就能见到他,向他畅抒胸臆。 在杭州城里晃了一上午,李若芒已经是饥肠辘辘了,理论上温饱问题到得明天应该能够得到解决,关键是怎么捱地过今天,正苦恼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马邀友那张气定神闲而又自信的近乎于自负的脸,顿时整个人也变得乐观起来。仔细想想,马邀友其实是个十足奇妙的人,看似对事事都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事事关心,时而深沉如白发老翁,时而又天真如黄发稚子,就如同天空的浮云一样,有时候你可以很清楚地描绘出它的样子,而另一些时候你却很难能看得懂它,唯一不变的是:他一直都在变。 行至山神庙,满怀期待的推开庙门,马邀友却已不知所踪,李若芒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回想起马邀友曾言今夜在此相会,料想他多半会来,倒也不以为意。到庙旁摘了几枚青梅胡乱吃了,虽然青涩难咽,却也足以果腹。和衣躺在庙里,一股倦意摧枯拉朽一般用不可抗拒的气势将他击倒,令他沉沉睡去。 盘至青梅,一樽煮酒,青梅煮酒,梦境里的情形总是美好的,起码一个人的诸多不现实的心愿都更容易在梦里得以实现,李若芒就曾经在梦里不止一次的遇到自己流亡在外的大哥,也曾无比狂喜的见识到雨石弥三当真变成乌龟的模样,甚至就在昨晚,他还梦到了炖肉的情形,可无论怎样的梦,其逼真程度和对感官的冲击力都无法和现在的这个相提并论:朦朦胧胧之中,李若芒不光梦到了煮肉,居然还闻到一阵阵浓郁的香味。 “还是头一次做这么身临其境的梦。”李若芒不禁馋涎盈颐,潜意识在思考着:“梦到煮肉就能闻到肉味,照这个逻辑发展下去,说不定以后我梦到钱财就能交上财运,那要是梦到个美女岂不是……” “李兄,酒菜已备齐,今天你我兄弟青梅煮酒,开怀畅饮一番。”分明是马邀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若芒揉着睡意惺忪的双眼,深深的打了个哈欠,勉强撑起身体,这才发现刚刚的所见所闻原来并非梦境:整个山神庙里一番沸鼎盈天的景象,一壶酒,一撮青梅,一口香气四溢得破锅。马邀友很随意的坐卧一旁,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贤弟,是你啊。”李若芒环顾四周,问道:“贤弟你了不起啊,这些酒食你是从何处得来啊?” “这个吗容小弟慢慢道来,李兄你还是先漱洗一下吧。” 山神庙旁不远处有小溪潺潺,李若芒漱洗一番,顿觉精神百倍,清澈的溪水带给他无限的精力,同时也携带着他的疲倦一路向东别君去兮不复还了。 李若芒正襟危坐,此刻的他已经对马邀友崇拜的五体投地:“贤弟你真有包藏宇宙之机,鬼神莫测之能啊,愚兄佩服。” “李兄不必客气,小弟我敬你一杯。”说是杯,其实是递了只碗过去。 “嗯,好,多谢,这碗看着眼熟啊,咦,那供桌上怎么只剩一只碗了,喔,贤弟还真会就地取材。”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马邀友面有得色:“李兄,干!” “干。”李若芒在流洲国时几乎是滴酒不沾的,偶尔的浅尝辄止之后,也难免面红耳赤,头重脚轻,属于后世典型的HAT(HumanAlcoholTester),今天是个特例,初涉江湖的他其实早就渴望效仿古人之事,广交好友于四方,开怀畅饮,逍遥自在,况且今天见识了马邀友的仗义,自己也不由得豪情四起,热血沸腾。 “贤弟,这锅里煮的是…?” “这可是小弟的得意菜式,名曰:‘龙凤斗’,李兄务必尝尝,不过先请稍等,且容我多找只碗给你。”马邀友打开自己的包袱,在诸多事物中翻找着。 李若芒眼尖,一眼就看到一只通体碧绿的小盏,问道:“何不用这个?” “用它!”马邀友不禁哑然失笑:“李兄有所不知,这可不是一件寻常俗物,乃是我的一个好友赠我的一件宝物,名曰‘马蝗绊’,端的是一件无双无对的极品茶器啊,是以小弟所到之处都会有他随身相伴。” 换作寻常乞丐,纵使手持传国玉玺,李若芒也只当一块破铜烂铁,可今天由于爱屋及乌之故,拿在马邀友手中的这只小小的碧绿茶碗在它眼中的形象骤然高大起来,碗身周围似乎还发散出一道道庄严而明艳的亮光,刺地人不敢正视。李若芒对于茶器、茶道毫无兴趣可言,可茶道却是他们流洲国国教阴阳教中必不可少的一种礼教形式,故而对于这些东东他倒并不陌生。 “贤弟原来有这种爱好,等你我都得了空跟我去趟流洲,我叫雨石弥三那个老乌龟把他藏的那些瓶瓶罐罐都拿出来孝敬你。”雨石弥三在流洲百姓心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教主,李若芒可丝毫使唤他不动,不过现在身在中土,过过嘴瘾倒也无伤大雅。 李若芒的信口胡诌却引发了马邀友巨大的兴趣:“当真!早就听几个茶友提过,说那个倭人手里确有几件好货,尤其以平蜘蛛和九十九发茄子为极品中的极品,不知跟我的那件马蝗绊相比哪件的品评更高些呢?”马邀友一脸无比期待、向往的表情,突然问道:“兄长跟你们雨石教主很熟嘛?” 从刚才开始,无论是精致典雅的马蝗绊,还是神情百变的马邀友,都不曾令李若芒的目光为之吸引,因为他此刻的全部感情,都以倾注在那锅龙凤斗上,因饥饿而形成的幽怨而渴望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情。 “贤弟,我们还是边吃边说吧,那边供桌上还剩一只碗,你我共用一碗你看如何。” “甚好。” 接下来的一顿狼吞虎咽似乎只能用惨烈来形容,李若芒已经全然不顾自己的吃相仪态,速度之快,以至于差点不小心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 马邀友很善解人意,也很善于察言观色,见到李若芒近乎于失态的大快朵颐,也不想当面说穿让他难看,只是不停的给他劝酒。 一沾酒李若芒的话就多了起来:“这一段段的是蛇肉,另一种是鸡肉,哦,无怪乎叫做龙凤斗呢,嗯,有点意思。” “李兄口感不错,这蛇和山鸡正是我在山上打的,刚刚兄长说起你们雨石教主,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是这样子的,昨晚我有跟你提过说我是流洲人士,可我没说仔细,此中的缘由该怎么解释呢唉,愚兄我也是怕你笑话,我可不打诳语啊,你别看我沦落到这般地步,说起来我还是流洲国的四王子呢,惭愧啊,惭愧。” “李兄气度不凡,一眼便知你不是寻常俗人,失敬失敬。”马邀友冲他抱了抱拳。 “不必客气。”李若芒赧然笑道:“愚兄出身是不寻常,可还是俗人一个,只要你别看我不起,我就夫复何求啦。” “当然不会,李兄你出身名门而不轻虚浮夸,位居庙堂而能礼贤下士,小弟佩服得紧,如今你已然可以自食其力,这更是大多中土的纨绔子弟不能比拟的,来,小弟再敬你一杯。” “干。”听着马邀友的话,李若芒舒服多了,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按着自己的留学计划一路走下去的决心。 “原来如此,无怪乎兄长能跟你们雨石教主那么熟络,李兄,能否再说点关于茶器的事。” “那个乌龟在中土也这么有名气?”李若芒很不解。 “乌龟?什么意思?”马邀友被他问的满头黑线,完全不知所云。 “不好意思,叫习惯了,在我心里雨石弥三和乌龟是平起平坐的。” “哦,这样子呀。”马邀友觉得好笑:“我也是通过几个茶友才对他有所耳闻的。” “怎么说呢,只能让你失望了,我对茶道实在是一无所知啊,至于雨石弥三这个人,我也是知之甚少,他这个人我打小就不喜欢,总是带个面纱,搞得挺神秘,没做教主之前经常整月整月的龟缩在他的月之馆里,足不出户,当了教主之后就更了不得啦,他拿着我们国库的银子,成年累月得满世界去公费旅游,还美其名曰‘传教’、‘修行’,我呸!银子都给他挥霍光啦,害得我只能带着纸币出国留学。”李若芒叹了口气:“现在想想,还是他师兄人好,也就是前任教主,唉,只可惜很蹊跷的就去世了,更蹊跷的是,我大哥也因此受了牵连,唉,算了算了,不该给你讲这些,这在我们流洲可是禁语啊,就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在我们那足够给人砍一个时辰头了。”李若芒无奈的自我解嘲。 一想起自己的大哥,他就忍不住意兴阑珊起来,胸中明明有满腔的话语要为哥哥辩驳,可话到了嘴边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马邀友觉察出了他眉宇间的忧郁,连忙转移话题:“还是说说今天找工作的事吧。” “托你的福,一切还算顺利,聚圣楼,明天试工。”李若芒还是有些提不起劲。 “如此甚好,恭喜恭喜。” “多谢,也别光说我,谈谈你的事吧,不过看这情形,贤弟的工作业绩还是不错的吗。” “只能算是正常发挥,不足为道。”马邀友对于自己的业务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我一早就联络上了几个帮中兄弟,要了点日常生活用品,比如这破锅什么的,跟着有了解了一下这杭州城的基本情况,首先明确了几个重点的服务对象。” “重点服务对象?” “这是我们业内行话,其实就是要搞清楚这杭州城里都有哪些乐善好施的富户乡绅,我们也好重点出击呀,我们的口号是‘不讨无准备之饭’。经过一番分析,我决定到这杭州城的首富王家走一遭,李兄可知是何原因。” “莫不是那王家喜欢行善积德?” “那倒不是,我只是听说,那王家今天有场喜事,王家现任当家的私生庶长子今天满月,王家在城东的别墅里大排筵宴。” “私生庶长子是什么概念?”李若芒听得满头雾水。 “听说是跟一个在他们家打工的女侍应生的。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出发,他们家的别墅很容易找,沿着山神庙门口这条小道一路向东走下去就是了。” “就这么顺利?” “多少还是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他们不准我进府饮宴,于是我就在门外不停的大声念祝词,什么‘肃贺麟喜并颂俪安大富大贵前程似锦一帆风顺马到成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反正说了半个时辰都没有重样的,最后总算把王家的人给感动了,打赏了我一钱银子,闪人。” 李若芒不禁汗颜:这年月,混哪一行都不容易啊!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手头的总资产作出了合理的分配:1/3吃午饭,1/3买酒,剩下的拿来投资。” “几十个铜板也能投资?!” “当然可以,李兄有没有注意到这杭州城里有一间名叫‘尽心青云坊’的赌坊。” “赌钱也算是投资?”李若芒觉得新鲜。 “这家赌坊可是非同小可啊,这杭州城里的赌坊也不在少数,可这一家绝对称得上是与众不同、超尘脱俗、出淤泥而不染。” “还不一样都是赌钱。” “非也,单从店名就能分出个贵贱高低,李兄可知这‘尽心青云’为何解。” “不解。” “以我个人之见,这‘尽心’应该值得是《孟子》中的《尽心篇》,这《尽心篇》里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叫‘达则兼善天下’,这就告诉我们,如果在这里赌赢了钱,不要只想着个人享乐,还要考虑到天下老百姓的的生活。而这‘青云’一词,我认为应该是出自王勃《滕王阁序》里的那一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职’,教导我们即便是输的一穷二白,也不可以丧失自己高远的志向。所以说,这个名字起的真是格调高雅,立意深远,小弟当然不能错过,我进去玩了两把,还赢回了五钱银子,这不一回来就兼善天下了吗。”马邀友给自己赌钱找了个相当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若芒为早已身在九泉之下的孟夫子和王勃感到深深的悲哀,可仔细想一想,自己才算是真正的受益者,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马邀友则说的神采飞扬,已经开始计划明天的行程:“我都已经打听好了,王家的老二,也就是现任当家的其实今天不在家,到京城做生意去了,听说还得了件宝贝,预计今晚就能携宝归来,按我的经验推测,那王家明天还得摆酒席,嗯,明天也值得一去,可说点什么祝词好呢,能说的今天都说得差不多了。” 马邀友陷入苦思冥想之中,而坐在一旁的李若芒则早就开始盘算着自己明天工作的事情,既高兴,有多少有些忐忑。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第5章 六 惊蛰亦惊人 很多年以后,当李若芒应庞谢之邀为撰写《流洲编年史》提供素材时,他强烈要求对方务必以写实的手法详细描述自己第一次打工的情形,这段经历虽然不堪回首,但的确难以忘怀,另外,在他看来,这篇文章也可以给那些多少有些叛逆的流洲新生代青少年们一些警示:与其憧憬着早日离开父母,到一个更大的天空去自由飞翔,倒不如好好珍惜现在和家人朝夕相处的每一天。其实真正的幸福往往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浪漫和美好,它经常隐藏在一些我们平时很难会留意到的平凡琐事之中,可能使它藏得太深了,以至于大多数人们虽然经常与它擦肩而过,却从来没有意识到。 以下内容节选自一代野史学作家庞谢所著的《流洲编年史》之《星轸五年篇》: 星轸五年,二月二十。 杭州,有雨。 惊蛰,算命的说,我今天命犯太岁,大凶,不宜出街,更不宜出工。 “昨天我来找过工作,您叫我今天来试工。”李若芒起了个大早,在聚圣楼门口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当真?”聚圣楼的刘掌柜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瘦削,显得很精练,讲话更精练,脸上不拘言笑,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千真万确,昨天和我说话的就是您啊。” “姓名。” “在下李若芒。” “看看。”刘掌柜地给他一本小册子:“仔细。” 李若芒哪敢大意,翻开第一页仔细研读: 工作单位简介: 聚圣楼,粤式酒楼,白天开设饮早茶的茶市,晚上有各式粤菜供应。 员工须知: 工作时间 早班:巳时至未时 午休:申时 晚班:酉时至亥时 “够了。”李若芒正要翻看第二页,刘掌柜又递过来一份手册:“这份。” 紧缺职务:侍应 基本要求:五官端正,勤劳肯干,精通地方方言、外语者优先。 薪金:五钱银子/月,小费不计。 “で~あるか?”(德~阿鲁嘎,是吗)为了显示自己符合应征要求,李若芒破天荒的主动讲起倭语。 “鸟语?”刘掌柜皱起眉头。 “是倭语,我们流洲王……” “闭嘴。”刘掌柜打断了他的话。 李若芒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就像一个被告知只要自首就能得到宽大处理的逃犯,在他一露面的瞬间就给衙役们乱棍打死时的那种感觉。 “以后我要是再主动说这鬼话我就是乌龟王八!”李若芒默默的在心里立下重誓,在他心中,乌龟王八可是要和雨石弥三画上等号的,这是他最不耻的。 “同意?” “同意,同意,今天就能上班吗?” “跟他。”刘掌柜招呼旁边的一个侍者过来,“小李。”算是替他做了介绍。 收李若芒做小弟的这个男子年龄不大,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张白净的脸上略带几分轻佻的神色。 “小李是吧。” “是,您怎么称呼?” “姚安。” “姚大哥好。” “嗯,今年多大了。”姚安拖着长音,有气无力的问道。 “十九。”李若芒其实还虚报了一岁,他只是希望能给外人一种相对成熟的感觉。 “看样子你是第一次出来打工,唉,你的命好啊,我十九的时候都已经在这干了三年啦,靠!”姚安很愤青,很为自己的遭遇鸣不平。 “姚大哥,请问我现在能干点什么。”李若芒有点不知所措。 “去把卫生打扫了,吃早饭的时候自己过来。” 李若芒搞清洁的这段时间,店里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三男一女四个侍应,姚安一扫刚才的颓势,精神饱满的过去给那个女的打招呼,几个人随即叽叽喳喳乱作一团。李若芒自小习武,耳力甚聪,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可还是听到他们提起了自己的名字,跟着几双眼睛齐刷刷的向自己望过来,他连忙低下头去,不做理会。 过了大约能烧开一锅水的时间,一个厨师模样的人托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菜肴,从厨房里闪身出来,李若芒梦寐以求的画面终于出现了。 久违的早餐显得既陌生又亲切,李若芒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了。 姚安根本无暇理会他,不停的在那个女生旁边献媚:“小美,今天你就跟我拍挡吧,我们俩个看着十五张桌子,我打保票不会累到你。” 李若芒刚才打扫的时候细心数过,这聚圣楼里总计有四十五张桌子,现在算上自己一共有六个侍者,按照两两一组来分配,刚好一组人服务十五张桌子的客人。 姚安的一席话所产生的效果就如同把一只狗熊硬塞进一个蜂窝里那样,被他称为小美的女子含笑不语,可其他三个人却都不约而同的呈现出义愤填膺的嫉恶如仇状,一边大放厥词,一边借机向小美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都静一静,我有话说。”小美用仿佛带有魔力的话语,令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四个人立马偃旗息鼓,还如同小学生一般坐的端端正正。 “要我说心里话,今天我最希望能够一起拍挡的人是……”小美故意拖长了音,眼波流动,在四个人脸上转来转去,只看的那四个人搔首踟蹰,魂不守舍。 看着这四个男人被一个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李若芒觉得好笑,心道:“当年武则天上朝时不知道是不是就这德性,倒要看看这女的怎么收场。” 小美用了众人最意想不到的结果来收场:“我看这个新来的小李还蛮不错的,我就跟他了。” 李若芒差点把刚才奋力吃下去的早餐全喷出来,心里凉了半截:“完了,连老子也给她玩了,这贱女人害我!”刚想解释一番,突然看到前方有八只冒着火光的眼睛向弹道导弹一般精确的锁定在自己身上,又如同四条饿狼,好像随时都会扑到自己身上。 “算了,不跟你们开玩笑了,说正经的。”小美出来打圆场,她倒不是怕李若芒给人整的横尸当场,她只是觉得新来的学徒,不好好利用一下就放过他太可惜了,不管怎么说这几天的脏活、累活总算有着落了,没办法,这是本店传统。“姚安,刘掌柜指定小李当你小弟,你就不要推托啦。” “那也只是因为我今天来得早,唤做别人,也都……”姚安还试图为自己争取机会,但一看到小美满脸不耐烦的神态,立刻闭嘴。 “苏全,张汇前两天刚刚跟我搭档过,依我看,今天轮也该轮到方黎哥哥了。” 胜利者方黎激动的像刚刚获得奥运金牌似的,热泪盈眶,在完全无视其它失败者的情况下,情不自禁的向小美坐得更近些:“美妹,你真是…你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李若芒又差点把早饭吐出来。 “光人好有什么用。”小美像个深闺怨妇那样抱怨着:“要是能像霏菲姐那样命好就好了,能得到我们大老板的垂青,也就不用在这里苦熬了。” “小美,你相信我,我将来也能像咱们大老板一样飞黄腾达的。我敢打保票。”姚安拍着胸膛,说着豪言壮语。 “我也是。”“我也一样。”其他三人也跟着随声附和。 李若芒回想起昨天马邀友的话,倒也弄明白了小美的意思:“照这么说,她口中的霏菲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什么‘私生庶长子’他娘了,阿弥陀佛,还好她老人家已经不在这里混了,这要是再多出个女的还了得。” 正式开工后,刚刚还天真纯朴如同小学生一般的姚安、苏全们,立刻撕下伪善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俨然化身成为一个个尖酸刻薄的教导主任们,对李若芒进行着这个星球上最为严厉的教导,李若芒觉得,如果他在流洲的王家书塾里能够接受这种强度的教育,恐怕他根本就不需要出国留学,早就能成为一代栋梁之材了。 “小李,二号桌要加多一壶普洱茶。”“我马上。” “小李,十号桌的客人里有个小孩,去拿个加高的座位。”“行。” “小李,二十三号的牛肉肠粉给催一下。”“好。” “小李,没看到四十号的客人走了吗,去收桌子,外面有客人急等着要坐,快点。”“嗯。” “小李。”“又有什么事?”“没事,叫习惯了,真的没事,相信我。”李若芒无语。 注意,上述的对话是在间隔不超过两秒钟的时间内发生的。李若芒早已被搞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唯一还有的概念是姚安明明告诉自己只需要看好一到十五号的桌子就行。 “小李,去吧三十五号的桌子收拾了。” “对不起,张大哥,姚大哥要我负责一到十五号,所以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顶嘴,行,我使唤不动你,以后别指望我帮你!” 同样的剧情除了小美之外,李若芒跟每个人都演绎了一遍,小美倒是没说什么,她所做的,只是在别人数落李若芒的时候很开怀的笑出声来,然而,她的笑就如同催化剂一般,加速了一场场悲剧的上演,姚、苏、方、张四人见到训斥嘲讽李若芒居然能博得心上人一笑,大喜过望。当真是肆无忌惮,变本加厉。于是,一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批斗大会轰轰烈烈的在聚圣楼上演了。 第6章 七 吾非圣贤 是否有人能够解释这样一种怪现象: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如白驹过隙;而不幸的日子总显得冗长如沧海桑田。前者即便微茫,却被人衷心期待着与世长存;而后者虽看似无穷无尽,却也丝毫不必挂在心上,只须将其当作蜉蝣朝菌之流即可。要始终坚信一点:只要有自身的奋斗目标并肯为之不懈努力,终究会呼唤到源自未来的幸福和美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午休时间终于到了。李若芒庆幸自己总算熬过了自己生命里的又一个危难时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找了个远离人群的犄角旮旯处躺了下去,一想到以后还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要在这里度过,心里就不禁苦楚难当,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流洲的生活,很留恋,很怀念。但是,自从离开流洲时他就坚信,以后所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是老天故意替自己安排下来的,避不开,逃不掉,都是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上必然要经历的,古之圣贤之所以能够称之为圣贤,就是因为他们可以成功驾驭生命中的那些磨难,而不是被其驾驭。李若芒并不妄想成为圣贤,但他却无时无刻不想完成自己的心愿:做个能自食其力的人,得到父亲、家人和流洲百姓的认可,更重要的事,要得到自己大哥的认可。 一想到父亲、家人尤其是自己的大哥,李若芒内心深处的那些自悲、沮丧等种种阴暗面就如同突然暴露在圣洁的阳光下,被照射的烟消云散。 正要合眼入睡,李若芒极其敏锐的耳力却听到了旁边窗外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 “怎么样?”消失了一上午的刘掌柜问道:“新来的。”李若芒断定对话另一方的身份一定高过自己,因为刘掌柜对他的待遇明显比自己强,已经从每句话两个字升级为每句话三个字。 “怎么跟您说呢,”听得出,是姚安的声音:“总结一下,三条,那个小李他人懒、嘴贱、脑子笨。” “辞了他?”刘掌柜问道。 “不能辞!不能辞!好不容易有招来个新人,哪能这么快就放他走了。”姚安显得很激动:“再说了,他就算再不济,也还有我们可以帮他吗,我们哥几个都很乐意教他些东西,您就放心吧。” 本以为乌鸦的叫声堪称难听之最,没想到某些人类的声音居然可以达到并超越它们的高度。李若芒用长衫裹住耳朵,蒙头大睡。 晚上的遭遇几乎是上午的翻版,说是几乎,是因为跟上午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若芒面对对方变本加厉的无理取闹有好几次都差点出手打人,可每一次都刚好赶上刘掌柜有事吩咐他去做,结果不了了之。 杭州城里聚圣楼内的煎熬就像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一样,永无止境,连绵不绝。但钱塘江有总有退潮的时候,而聚圣楼内也总算到收工的时间。 清点小费时,其他人个个满载而归,李若芒却只分得了一文铜钱。 “算了,也算是本人的第一桶金了。”李若芒在安慰自己。 就在即将离去之际,站在不远处的刘掌柜突然招呼他过去,指了指旁边已经放置好的木梯和地上的朱漆桶,随后又指了指头上有一处略带斑驳的大梁:“干完。”“收工。” 李若芒无奈,只得依言而行。 刚刚爬上去,就发现原本正打算要各自回家的姚安等人又重新聚集在木梯之下,好像又打算要计划什么国家大事。李若芒知道他们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而且八成跟自己有关,便立刻聚精会神,仔细聆听。 “就这么走了多无聊啊。”小美俨然是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 “咱们再给那傻小子来点刺激的,怎么样。”方黎马上跟着附和。 “刺激的,把梯子推翻给他来个空中飞人怎么样。”张汇的具体实施方案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谁动手。”苏全有贼心,没贼胆。 “你们帮我把风,没人注意这边的时候知会一下,我来。”姚安是典型的实践派。 李若芒出离的愤怒了,恨不得把他们几个挫骨扬灰,心道:“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目前这种高度足够把我摔成段延庆了!你们几个真是坏到骨头里了!无药可救!今天我要是不打改你们岂不是以后还有更多人被害,我忍不了了!” 正盘算着几套出手方案,姚安却已经先发制人了。李若芒早有准备,就在木梯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他双足在木梯上轻轻一点,已飘然跃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朱漆红柱,去势很疾,可就在他双脚接触到柱子的一刹哪,他整个人的动作却又缓慢下来。如果从垂直向下的角度拍摄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在他保持持空状态的这两、三秒钟的时间内,他用了一个类似青蛙即将起跳前的准备动作,整个身体缓缓的垂直蹲坐在红柱上,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自己的双腿之上,蓄势待发。 李若芒的一声长啸,正式吹响了战略反攻的号角,他笔直的身体尤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速射向姚安:他实在恨极此人。 肇事者姚安连同其他四个同伙被李若芒这一连串随心所欲的动作轻易的征服了,他们此刻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原本只想看场小制作的舞台闹剧,可当影片正式上映时,自己眼前出现的,却是一部正版的精彩大片,不过唯一不幸的是,这是一部恐怖大片。 当呆若木鸡的姚安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李若芒破空而来的拳头距离自己已经不足0.01公分,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类似骨头断裂的声音,这一拳已经结结实实的砸在姚安的脸上。 很多年以后,当一个人要向别人讲解何为猪腰子脸时,他都会拿姚安的脸当作经典范例。同样是很多年以后,一位现代文学家写了一篇文章,专门用以安慰姚安:“文友们奔向了‘凸’,我则留在了‘凹’,他们去品味山的阳刚之美,我在谷中独享阴柔之静……” 顺利着陆的李若芒,身形一晃,如同鬼魅一般的在店里穿梭,其他四人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往死里整人的嚣张气焰,在他们眼中,面前这个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李若芒其实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早先无数个被他们迫害的体无完肤的学徒们在这一刻灵魂附体! “他们终于来报仇了!”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在他们四人脑海中同时浮现出来。 而李若芒也的确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反抗的机会,顷刻之间,姚、苏、张、方四人都已重伤倒地,发出一阵阵杀猪似的哀嚎。李若芒本不想打女人的,可小美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值得网开一面,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也是应该的,而且小美看似健壮的身体,挨几下打应该没问题,通过了心里这道关,李若芒就顺理成章的抽了小美一记耳光,抽完之后觉得不过瘾又抽了一记,跟着又踹了一脚,踹完之后踹上的瘾又踹了一脚,然后又砸了她一板凳,然后又 聚圣楼里其实也养着几个看家护院平时兼职做地痞流氓收保护费的保安,他们手里虽然有兵刃,人数也大占优势,可是看到李若芒表现出来的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和远在自己之上的技战术打法,他们不需要进行语言的交流,就很默契的同时选择了放弃。 就连在酒店里打拼了半生,平时自诩足以应付各种场面的刘掌柜,今天也算是大开眼界了,事发之前正在算账的他,此刻左手拿了五两银子,右手握着一卷账册,口歪眼斜,呆若木鸡。 原本喧嚣的聚圣楼内此刻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几个被人肇了事的肇事者们也都强忍着不敢发出一丝呻吟,生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引发李若芒新一轮的关注。 李若芒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今天的收入,朗声说道:“这一文钱,是我李若芒的全部身家,留给你们当汤药费吧。” 转身要出酒楼,李若芒留意到了旁边神情古怪的刘掌柜,看到他,自己的理智总算多多少少恢复了些,才想起来还有件大事没办。 “刘掌柜,能不能帮我清了今天的工钱。” 刘掌柜好像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很有觉悟得把左手拿的那五两银子递了过去。 李若芒拿了银子,转身出门。 身后传来了刘掌柜的声音,包括李若芒在内的所有聚圣楼员工有幸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长一段话:“李大侠日后可否不要再光顾本店啊?” “原来你也会这样说话,行,一次说了十五个字,已经很看得起我了,有点儿意思。”李若芒心道。 照例每段编年史结尾的时候都会写下一段结束语,庞谢左思右想,迟迟下不了笔,于是找来李若芒代笔,李若芒思索片刻,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是圣贤,没有高僧的胸襟,却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出手了。 第7章 八 有客雨中来 回到自己下榻的山神庙里,李若忙把今天的经历向马邀友诉说一番。马邀友听罢大笑,安慰他道:“李兄跟小弟真可谓是同道中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餐之怨,睚毗必报,活的恩怨分明,至情至性,这才痛快。” 李若芒却没有他的好兴致:“我倒没有贤弟你那么爱憎分明,我只是讨厌被人排斥,被人算计,唉,这聚圣楼我是万万去不得啦,可叹这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啊。” “李兄大可不必这么意志消沉,只能说那个聚圣楼是命中注定与你无缘,可这杭州城里的店面比比皆是,想找个工作还不容易。我今天在城里的西南角闲逛的时候,就在一家针灸推拿店的门前看到了招工的告示,无需工作经验,按摩技术可以现学,李兄何不去试试。” “唉,再说吧。”今天的遭遇,令李若芒的工作热情大大减弱:“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今天工作的怎么样啊?又跑去投资了吧。” “我今天算得上是商场失意,赌场得意啊,昨天打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如意算盘就因为一个突发事件而变得毫无意义,我本以为昨晚王二携宝回家,又赶上儿子满月,王家怎么着也得再补办一桌酒宴,哪成想今早一出门,发现王家居然派人把去他们家的那条路给封了,后来仔细一看,好家伙,不光咱们门口这条路,连王府所在的整座山都给封了,家丁们倾巢而出,把座山围得水泄不通,飞只苍蝇出去恐怕都得给四五个人同时拍死。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王二昨晚刚到家没多久,他从京城带回来的那个宝物就不翼而飞了。据说那个窃贼得手后并没有冒险下山,而是一头扎进了后山的老林里。王二气的火冒三丈,当即连夜动手,召集家丁们对后山进行全方位地毯式搜索,可始终都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刚回家就被偷,可见那窃贼也是早有预谋啊。” “岂只是有预谋,简直称得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那窃贼动手之前,还下药毒死了王家所有的猎犬,得手之后,他本想偷了王家的宝马良驹‘本泽马’飞奔下山,谁知那匹马宁死不屈,最后慷慨就义。王二知道后痛心疾首,下令王府的上上下下都得披麻戴孝,举家哀痛。” “有点儿意思啊。” “那一家人是挺奇怪的,只可惜我搜肠刮肚得想了一夜好词,结果一个也没用上,还碰了一鼻子灰,没办法,我只好到杭州城里瞎逛了,看有没有生意可以做,约摸着时间差不多,那个‘尽心青云坊’也该开张营业了,我就过去搞点小小投资。” “看你这意思,投资成功啦。” “托李兄的福,今天的收成还好过昨天,小弟以前在丐帮里跟几个朋友学过一些赌术,李兄你要是信得过我,不如跟我合资一处,咱们一起去投资。” “这个想法不错,不过愚兄对于赌博实在是不感兴趣,这个这个……”李若芒深知自己这五两银子来之不易,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一入侯门深似海。另外,自己的三哥李若锋本身就视赌如命,原本李若芒和三哥的感情很好,但自从李若锋迷上赌博后,性情大变,兄弟俩的感情也是渐行渐远。李若芒对于三哥后来的很多做法都大大的不以为然,所以对于赌博,他有着一种很敏感的抵触情绪。 “没关系,李兄且放宽心,听我一言。”正所谓财大气粗,马邀友此刻意气风发,侃侃而谈:“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虽多,可在我眼里,也无非只有两种,一种是朋友,一种是敌人,不存在关系不明确的中间人,李兄跟我很有缘分,又颇为投契,当然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当然要倾力相助,废话不多说了,只要多给我几天时间,我去赌坊里大杀四方,无论如何也要帮李兄凑齐赴京求学的路费。” 李若芒感动得热泪盈眶,当下跟马邀友说了几句肺腑之言,说到感情奔放时,两个人还互相勉励了几句类似海誓山盟的话。 这一日之中,李若芒经历了太多变故,早已疲惫不堪,于是先行睡下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就在马邀友即将出门的时候,李若芒稍微有了点意识。 “李兄昨天元气大伤,今天还是留下来好好修养吧,我现在出门,估计天黑之前就能回来,李兄只需把餐具什么的准备一下就好,今晚我们继续青梅煮酒论英雄。” 真的勇士,去正视淋漓的鲜血,去直面惨淡的人生吧!我会在梦里为你祝福。李若芒决定继续睡。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可以很生动形象地用在李若芒和马邀友这两个人身上:马邀友这几天来,开始越来越注意自己的个人形象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原本就很俊朗的一张脸洗干净之后更显得英气逼人,总之现在即使有人拿着放大镜、显微镜甚至是照妖镜都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个乞丐。而反观李若芒,跟马邀友相处了几天,他反倒越来越像个要饭的,双眼无神,蓬头垢面,要是现在找十个丐帮弟子过来,有九个会认为他是帮中弟兄,还有一个可能会觉得他就是帮主。 山神庙外的春雨不停得下着,淅淅沥沥的,沐浴着春雨的山林显得更加清爽宜人。布置好了青梅、酒壶和其它诸物,李若芒找了个很舒服的角落躺下身去,聆听着绵绵春雨细腻柔和的拍打着大地的声音,他又一次乐观起来,仿佛一切烦心事都已被这春雨擦拭干净。 正听着雨,突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若芒把耳朵贴向地面,果然没听错,一群马队正由远及近踏雨而至,除此之外,他分明还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个人和马队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脚步声很轻微,步点很紧凑,很轻灵,明显是个身负上乘轻功之人,虽然跟他们李家被称为天下无双的轻功比起来尚有差距,但能练到这种程度也已经很不容易啦。 这两帮人都是从王家别墅的那个方向赶过来,那个身负轻功的人遥遥领先,已经逐渐逼近山神庙。不一会儿,那人就来到庙前,稍作犹豫,便要进庙。李若芒不想给人瞧见,连忙闪身躲在庙里所供奉的山神塑像的背后,偷眼观瞧。 进来一个黑人,负责任地说,是一个背着黑包袱的黑衣人,那黑衣人掩好庙门之后便迅速的躲在一个角落里,四处观察,应该是在寻找一个最佳藏匿点,马上,他便把目光锁定在那尊山神塑像之上。 “亲娘啊,你可别过来呀。”李若芒在向山神许愿。 可惜山神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黑衣人主意已定,也疾速闪身过来。李若芒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只好摆出一脸无辜状,准备迎接。那黑衣人做梦也没想到这山神背后居然还站这个大活人,吓得一蹿多高,但他反应很快,出手如电,一把就抓住了李若芒的脖子,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包着一层黑布的唇边,示意他别出声。李若芒给人攥住脖子,很不好受,连忙摊开双手,做一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对方保持冷静。 就在此时,那群马队也停在了庙门前。 “老大,怎么不追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 “先不追了,进去避避雨。”一个低沉又略带稳重的声音说道:“要不然这样,老二、老五继续追下去,要是到了杭州城都没追上就马上回来,老三、老四留下来跟我搜一下这个庙。” 老二、老五纵马离去,其余三人下马朝庙门走来。 李若芒和黑衣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在这时,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老大,这庙进不得啊。” “为什么?” “你忘了,这庙里死过人,被咱二爷逼死的那个丫环,芸香,就是在这儿上吊死的。” “被咱二爷逼死的丫环多了去了,芸香是哪个?” “就是老太太身边的那个,脸圆圆的,梳着两个小辫,老四很喜欢的那个。” “谁说我喜欢,明明是老五喜欢。” “喔,她呀,我记起来了,你净胡扯!谁说她死在这儿!明明是死在城西的山神庙!在这儿上吊的是茴香!” 李若芒和黑衣人很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同时向对方表示出自己的无奈。 “茴香?就算是吧,其实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听说这庙里不干净,常闹鬼,但凡在这住过的人都给厉鬼上过身,所以……” “别说了,别说了,净喜欢说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算了,咱们就在这屋檐底下避会儿雨,等老二、老五回来。” “老大英明!” 站在庙檐下,老大开始发起牢骚:“穿着湿衣服真他妈的难受,那个挨千刀的贼人,有朝一日要是落到我们手里可有他好看。” 老三、老四也跟着破口大骂,各式各样的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极尽骂人只能事。 庙门外一开骂,李若芒就觉得攥着自己脖子的这只手已然开始发力,可能是因为愤怒的原因,外面骂得越凶,攥的力量就越大。李若芒虽然身负家传绝学,在轻功和暗器上造诣非凡,但平生最怕的就是跟人近身作战,此刻给人攥住脖子,只得胡乱挣扎,嘴里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几下“嗬嗬”之声。 黑衣人发现了自己的失误,连忙松手,但看到李若芒滑稽夸张的表情,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笑,令李若芒确信无疑她是个女子了。 第8章 九 生命中的第一次青梅煮马 自从那个黑衣人闪身来到李若芒身边的那一刻起,一股淡淡的清香便侵入他的肺腑,这种香味不似花香那么馥郁,不似檀香那么庄重,清静淡雅而又不拘一格,貌似不留痕迹却又能在千里之外残留余香。李若芒置身其中,只觉得身体百骸都有着说不出的舒坦放松。 那黑衣人虽然用黑布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但一双眼睛却是暴露在外的,她的眼睛不大,修长的眼角,长长的睫毛,搭配着略有点高的细眉,却很是耐看。 综上所述,体香,眼睛再加上刚才的笑声令李若芒判断出,和自己面对面站着的是个女子。 庙门外的叫骂声依然不绝于耳,沉默了一会儿的老大突然开口说话了:“说真的,你们俩刚才看见那窃贼了吗?” “没有啊,不是老大你说要追吗。”老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对啊,我们都是看到你上了马才跟着上马的,老大,那贼人长什么样?”老四问道。 “唉!”老大长叹一声:“雨太大,我也没看见。” “要我说,都是这一身孝服害的,拖拖拉拉的,害得我每次想加速的时候都得先提裤子。”老三的不满还在蔓延:“二爷也真是的,不就是一匹马给人宰了吗。” “还剁下了一条马腿。”老四给他补充。 “对,还少了条腿,但那也不至于叫我们给只畜生披麻戴孝吧。” “闭嘴吧你!”老大厉声斥责:“这话要是让二爷听见,咱们五个都得来这庙里上吊!你懂什么呀!你知道那匹‘本泽马’值多少钱嘛。” “值多少啊?” 老大略微一顿:“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算咱们五个加一块儿,都不如那条被砍下来的马腿值钱,听明白了吧。” “老大,那我还想问一下,要是就算我一个人,能换那匹马身上的哪个部分啊?”老三很想弄清楚自己的人生价值。 “你,马粪吧。” 庙外的老三一脸的苦恼,而庙里的李若芒和那黑衣女子则笑得都快直不起腰来,一边尽量克制自己不笑出声来,一边又提醒对方调低音量。 “我现在有话要叮嘱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待会儿回去,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们追窃贼下山的事,更不能说我们把窃贼给追丢了,别人要是问起,就说我们想查看一下山下的情况,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结果搜遍了整个山脚都没看见过半个人,这些话你们记得住吗。” “记得住。” “等会儿老二、老五要是回来了,再跟他们交待一遍,咱们五个必须口风一致,才能确保平安无事。唉,没办法,只能怪那王二太过心狠手辣,疑心太重,稍有不满就动杀心,看来这王家是越来越呆不下去了,咱们五个还是早做计议的好,想想别的出路。” 对于老大的发言,老三表示强烈相应:“老大说的有道理,咱们‘南京五怪’怎么说也是这江南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给他王家当打手,实在有损我们的身份。就拿现在这件事来说吧,那盗贼宁肯下药把狗都毒死,都不来动我们一根毫毛,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啊,还有……” “闭嘴吧你!”老大实在忍无可忍了:“你要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我敢拿着毒死狗的药给你灌下去!” 不多时,老二、老五空手而回,五个人统一了口风,便动身回山。 等他们都走得远了,李若芒和那黑衣女子这才从神像后面闪出身来,李若芒见她冒雨而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忙生起了火,说道:“姑娘,你的衣服都湿了,不如脱下来我给你在火上烤一下。” “你说什么!”那女子有一种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感觉。 “喔,不好意思,我刚才说得不太妥当。”李若芒一见到陌生的女子就难免有些紧张:“我是想说,火已经生好了,你可以坐过来烤烤火。” 那女子也不搭话,径直坐了过去,突然问道:“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这可难倒了李若芒,他只能如实回答:“目前是没什么,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的一个朋友晚些时候会带食物过来的。” “哼,看你也不像是有东西吃的人。”那女子的声音很傲慢,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打开了自己随身的包袱,拿出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扔到李若芒面前:“把它煮了。” 李若芒生平最讨厌别人对自己发号施令,尤其是在这种很不友善的态度下,他始终觉得,一个人无论高低贵贱,都不可以自以为是的强迫别人无条件的接受他的命令,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专门为你而活着,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即使在流洲国,贵为王子的他对待自己的下人也是很宽厚的,从来都是以礼相待,与民同乐,以至于在一项关于“流洲国最抢手的工作”的问卷调查中,“四王子府里的任何工作”这一结果连续几年都名列前茅。 看到李若芒一脸不情愿的表情,那女子冷笑了一声,也不讲话,只是从包袱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来,在手中掂量来、掂量去。 她的这一看似随意的举动极大限度的刺激了李若芒的神经末梢,此刻的他的大脑,就如同一部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仔细的测量着这块银子的份量。 “少说也有十五六两,再加上我手头的这五两,这路费岂不是就出来了,这回不是有点儿意思,是太有意思了!”原本还打算在一个异性面前保留一点点尊严的李若芒,最终还是说了一句让他后来每每想起都倍感丢人的话:“那你得先给钱。” 银子终于到手了,沉甸甸的,不是指它的份量,而是因为它毕竟是用自己的尊严换来的:“人都是会变的,我长大了。”李若芒在心里安慰自己。 解决了精神上的枷锁,一个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自己面前这坨黑不溜秋得东东究竟是什么,该怎么煮。 李若芒蹲下去仔细观察,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一整块生肉,确切地说是一头牲口的后腿,切口处的血迹已经凝结,最可怕的事,在这条不知道什么腿的切口处还残留着几处人类的牙印,显然给人生吃过几口。 那女子仿佛又看穿了李若芒的心事,满不在乎的说道:“他们人多,藏得我好苦,我半夜躲在大树上,又不敢睡,还饿得要命,只好吃这个充饥。” 经她这么一说,李若芒确信无疑:自己面前这个看似弱不惊风的女子,就是到王二家盗宝的窃贼。 “这么说,这就是那条比那五个人都值钱的马腿了。” “没错,贵着呢,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还不快去煮。还有,本姑娘困了,先睡会儿,煮好了叫我。” 李若芒没有什么烹饪经验,可是他看得出,这锅马肉煮的还是很成功的,最起码闻起来不坏。 那女子吃肉的时候也没有结下面纱,所以李若芒始终都没有看到她的容貌究竟如何。 那女子吃了几块,突然发现李若芒在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奇道:“你怎么不吃呀?锅里还有很多。” “太贵,吃不起。” 听了李若芒的回答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花枝招展:“吃吧,吃吧,我又不收你钱。” 李若芒尝了几块,觉得这锅价值连城的马肉还比不上马邀友那锅成本低廉的“龙凤斗”呢。 经过她这么一笑,刚刚僵硬尴尬的局面大有缓和之势,李若芒见她已不似刚才那么冷酷高傲,自己心里也松了口气,开始试着鼓起勇气和她闲聊。 “在下李若芒,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又被无情拒绝了。 “是这样的,要是换作刚才,你不告诉我倒也有情可原,可现在不同啦,好歹我们也是一起青梅煮马的关系,要是连你叫什么我都不知道,这实在说不通。”李若芒使出杀手锏。 “谁跟你青梅竹……”那女子正要辩解,却看到李若芒用手指了指铁锅旁边的一盘青梅,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看到她笑得这么开心,李若芒也露出微笑。 “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我认栽了,上了你的当了。”那女子笑道。 “注意,这马可是你叫我煮的,马肉也是你叫我吃的,所以不是你上了我的当,而是我上了你的当。”李若芒得理不饶人。 “好好好,是我主动的,这样行了吧,嗯,既然我们都已经青梅煮马了,我也就没理由不让你知道我的名字,听好了,我叫杨止水。” 这个很有诗意的名字轻易的击碎了李若芒的心理防线,他知道,自己用一生的时间都无法忘记这个名字了。 “很好听,真得很好听,好听到我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了。止水,心同止水,是取自白居易的那首诗吗?” “诗,什么诗。”杨止水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但已全身心陶醉其间的李若芒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细节。 “就是那首‘身觉浮云无所著,心同止水有何情。但知潇洒疏……” “别念了!”杨止水突然情绪失控般的打断了他,只见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明显,眼中竟隐约泛出泪光,显得异常激动:“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自命风流,负心薄幸的人了,不就是为了钱吗,我现在有的是钱。你也是为了钱吧。” 直到她冲出庙门,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之中,李若芒才从这一巨大的变故里回过神来,痴痴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我们这种人?我都成这模样了还能风流得了吗?疯留还差不多。” 第9章 十 尚存体温的雪花白银 三更时分,李若芒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太多的突发事件交织在一起,像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李若芒身陷其中,不觉又喜又悲,既兴奋又担心。所喜者:结识杨止水的这段经历虽然离奇夸张,但很多细节部分都很值得细细回味,颇有情趣。所悲者:也不知道自己念的那首诗怎么得罪了她,她这一走说不定今生今世都无缘再相见了。所兴奋者:赴京留学的路费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到手,如拾草芥一般,一时之间,精美别致的校园,彬彬有礼的同窗还有和蔼可亲的老师,这些原本看似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正逐渐轮廓清晰起来。所担心者,本来承诺天黑之前就能回来的马邀友一直到现在都还是音信全无。 虽然思绪万千,但整体的格调还是以兴奋为主的。毕竟跟杨止水也只有一面之缘(说起来其实连个完整的“面”也没见过)。而马邀友则一直有着上天入地之能,蟑螂小强之命,就算深陷兵临城下,国之将倾的险恶境地,他也照样能吃的饱、睡得香。所以自己大可不必替他担心。 四更时分,带着对未来校园生活的美好憧憬,李若芒安然入睡。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爱做梦的人,尤其不擅长做美梦,可是这一晚,所有的美梦仿佛都约定好了一样准时出现,可谓情节曲折,高潮迭起,引人入胜,乱七八糟。如果一一单列出来,也足够写出另一本小说了。 正午时分,李若芒精神饱满的走在杭州城里,有了强大的经济基础,他终于敢于抬头挺胸的从各个店面门前走过,也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发现许多平时由于囊中羞涩而不敢正视的店铺。 本想先找家餐馆(除聚圣楼之外),吃个午饭,可眼前这家店铺的招牌上所写的五个大字深深地吸引了他:“尽心青云坊,原来在这里。” 由于马邀友依然下落不明,所以他决定进去问问,看有没有人能够提供一些有用的消息。 走进赌场,李若芒才觉得马邀友所言不虚,这家赌场装修得古色古香,精致典雅,无怪乎能够吸引马邀友这种附庸风雅的人。 李若芒向掌柜的描述了一下马邀友的特征,出乎意料的得到了对方的极大关注,掌柜的双眼星光灿烂,问道:“如此说来,您就是马爷的朋友啦?” 李若芒觉得很有面子,点头称是。 掌柜的也很高兴,说道:“一直等着您呢,您总算来啦,来人。” 说了声来人,赌场的四个角落里同时闪出四个彪形大汉,个个虎背熊腰,劲装结束,明显跟这店里的风格格格不入。 四个人架起李若芒,好像生怕他逃走的样子,在掌柜的带领下,赶向后宅。 “各位,怎么个意思,您们这是要干什么?”李若芒完全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 掌柜的答道:“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替那姓马的还钱呗。” “还钱?还什么钱?他不是总赢钱吗?” “前两天是总赢,可昨天输了个精光,他还借了别人的钱,也输光了,其实也不算多,上上下下一共二十来两吧。他刚刚才写了封信叫人送去什么丐帮江南分舵,送信人前脚刚出门,你就马上进来了,你这腿脚可真够快啊。” 李若芒很后悔刚才没能先去吃个午饭。 “各位,其实我跟他也不是很熟。”李若芒试图跟马邀友划清界线:“况且,那封信也不是写给我的,您们看我长得像丐帮的吗?” “像。”五个人异口同声。 李若芒无语,但还是没有放弃:“我真的只是路过,就顺便进来看一下,你们让我走吧。” “那不行,别说你是跟他不熟,你就算是根本不认识他,我们也不能让你走。再说了,那个真正收到信的人恐怕压根儿就没打算来。”掌柜的转过头,问道:“那小子关哪间囚室。” “地府二号。” 午时,地府二号囚室里,马邀友面沉似水,李若芒面沉似冰水。 “李兄,我被骗了。” “看得出来。” “原来我对‘尽心青云’的理解,从一开始就错了。” “愿闻其详。” “其实这个‘尽心青云’是个俗不可耐的名字,跟孟夫子、王勃完全扯不上关系。” 李若芒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孟子和王勃泉下有知,也终于可以安息啦。 “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只是因为老板有两个,一个叫陈尽心,一个叫王青云,什么格调高雅,立意深远,纯粹都是骗人的。”马邀友委屈得像个买了假货的消费者,早已忘记这些假货其实都是出自他手。 这个名字的出处实在出人意料,但比之马邀友之前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理解,这个倒也算合情合理。李若芒无奈的苦笑了几声,说道:“交代一下事情的经过吧。” 马邀友觉得自己像是在衙门里接受审问,吞吞吐吐的说道:“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挺顺手的,可连赢了几把之后,我有点盲目乐观了,还想一鼓作气,把李兄进京的路费给赚出来,谁承想事与愿违,最后越陷越深。这就是我,一个罪犯的自白。” 回想起自己的三哥,李若芒发现每个成功赌徒的经历全都独一无二,而每个失败赌徒的经历却都大同小异。 “我也想过各种办法,甚至连拿出‘马蝗绊’当抵押的心都有了,可那帮人却非得说这是个破碗,不值钱,真真气煞我也!”自己的心爱之物得不到认可,令马邀友大为恼火。 李若芒却在心里悄悄说:“看来人民群众的眼睛还是足够雪亮的。” 马邀友心情低落,脸上挂着一个罪犯行刑前所独有的表情,黯然说道:“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要来砍我的手指了,李兄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砍手指!怎么回事!” “这里的规矩,每欠五两银子,就砍一根手指,我这四根看来是保不住了,还差一个时辰,还款期限就该到了。我的手啊!”残酷的现实沉重的打击了马邀友,令他不禁悲怆起来。 李若芒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怀揣的这二十来两银子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眼前不断浮现出精美别致的校园,彬彬有礼的同窗还有和蔼可亲的老师,这些原本离自己近在咫尺的东西,现在又渐行渐远起来。不过,他还没有放弃,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听说你通知了你们丐帮,他们能帮得上忙吗?” “没有用,那也只是我的缓兵之计罢了,那个江南分舵早就名存实亡、人去楼空了,前两年搞精简企业规模的时候他们全都下岗了。” “乞丐也下岗?!连要饭的资格也被剥夺了?!”李若芒大吃一惊。 “不提这些了,还是那句话,李兄,在最关键的时刻你能来送我一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有你在,我就算挨了刀,也都不会那么痛。”马邀友说的眼中含泪,伤感不已。 李若芒也听得热泪盈眶,回想起马邀友请自己喝酒吃肉,将自己定义为朋友,还主动为自己攒路费,那种真挚的友情,绝对不容有假。想到这里,他也不禁豪情四起,早把赴京留学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安慰道:“兄弟放心,做大哥的不会让你受这罪的。”说罢走到囚室的大铁门前,奋力击门,把个铁门拍得震天的响,大声叫嚣着:“外面有会喘气儿的没有!给老子爬进来一个!老子我有钱!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尽管进来的是讨债经验丰富的掌柜,但李若芒来势汹汹的气焰还是迅速压倒了对手,占据了上风。 无声的对峙了半天,李若芒终于开口了:“能不能打个八折?” “没门儿。” 当李若芒把带有自己体温的二十两银子从自己身上割让出去之后,他觉得整个人都变得空荡荡的,自己真正失去的,绝不仅仅只是这二十两银子而已。他不禁感叹:外表再怎么古朴的赌场,其本质都是贪婪的,而外表再怎么光鲜的美梦,其本质也都是虚幻的。做梦的时候越快乐,梦醒时分也就越痛苦。 马邀友瞳孔极度放大,无比惊诧得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直到李若芒拉着他走出赌场,给他解释了这些银子的由来,他才回过神来,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李若芒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了几句,他却哭得更加厉害,边哭边断断续续的说道:“大哥的大恩大德,我我没齿难忘,我我” 李若芒安慰他道:“你想要说的话都在我心里面,不说了,我们回家吧。” 回山神庙的路上,马邀友提议想和李若芒结拜为异姓兄弟,李若芒之前只在小说里见过这种东东,满口答应。从所剩不多的银子里拿出了一部分买了些酒,随后两人又一起到后山打猎。 马邀友从小在丐帮长大,虽然并不醉心武学,但在父亲的教导下,练得也不算太差,尤其是掌法最拿得出手。李若芒在练武方面偏科偏得厉害:他在轻功和暗器方面造诣精深,其他方面则是一无是处。所以这次捕猎的时候,两人分工十分明确:先由李若芒进行追击围剿,等把猎物逼进马邀友的攻击范围之内再由他给予致命一击。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时辰下来,已经收获颇丰。 回到庙前,天色已晚。两人正要推门进庙,庙门却突然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第10章 十一 打工按摩店 从山神的立场上讲,他们所居住容身的庙宇是用来给寻常百姓烧香上供、许愿保平安的。可是,管辖着杭州东郊这段地界的这位山神就很无奈:他已经不再奢望别人能把它当神仙看待,只求大家别再把这里当成是公共旅馆,说来就来,说住就住。 李若芒、马邀友还有那个新来的“房客”全都吓得向后退开了一步,异口同声道:“什么人?” 三个人都迅速地把对方打量了一遍,各怀心事: 李若芒觉得这山神庙也不是专门为自己和马邀有所搭建的,能够多一位同道中人也看好这里的风水,择此地居住,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况且眼前的这个男子浓眉大眼,长相憨直,又是一脸正气,给自己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马邀友则完全不是这么想的,只看了一眼就直接把他划分到敌人一列,原因有二:其一,大哥和自己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天,很多生活规律都已形成,这时突然闯入一个不速之客,恐怕所有的秩序都要重新来过。其二,马邀友刚刚经历了人生里一个很大的挫折,现在对除李若芒之外的人大都抱有一丝敌意。 新来的这位也把他俩迅速的观察了一遍,初步下了个结论:“一个很像乞丐,另一个更像。哎,我范某终于也落到这步田地了,只能与乞丐为伍。”不过考虑到日后恐怕还要跟他们打很长一段时间的交道,所以多少也还是要寒暄几句的。 “二位前辈(他觉得还是叫前辈比较合适),在下范云风。”范云风向两人抱拳施礼,李若芒还礼,马邀友则装作没看见,范云风接着说道:“事出有因,在下不得不在此暂住几日,有打扰到二位的地方还望海涵。” 李若芒尚未来得及表态,原本还表现的漠不关心的马邀友却抢着问道:“打扰是肯定会打扰的,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希望阁下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范云风觉察到对方来者不善,言道:“请讲。” 马邀友道:“这杭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少说也有个几十家,可你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山神庙里,再说了,就算你有住山神庙的癖好,可这杭州城外的山神庙少说也有五、六家,你干吗又偏偏挑中我们这家,今天你要是不能给我解释清楚,那就还请你另谋高就。” 李若芒注意到范云风在听马邀友讲话时,频频关注外面逐渐暗淡下来的夜幕,还面露难色,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急着要办,心想此人看着不坏,待会儿帮他说几句话,替他解了围便是。 范云风满脸焦急,说道:“这位兄弟,在下实非歹人,近日到此也是生活所迫,这其中的原因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在下现在有事要办,急于抽身,明日自当负荆请罪,向二位道明真相。” 马邀友还欲开口,李若芒却插嘴道:“范兄有什么事尽管放手去办,我这兄弟也没什么恶意,来日方长,范兄有什么苦衷,大可以后再跟我们慢慢诉说。” 马邀友此刻可是像天神一般敬畏着李若芒,听他这么说,只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一大段逐客词咽回肚里。 范云风很感激地说了声谢谢,扬长而去。 这一突发事件并没有影响他们俩儿结拜的好心情,当下将酒食器皿布置妥当。他俩儿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口诉誓言时,都不由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起来,明显的感觉到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个可以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人。很多年以后,他们仍然很难相信: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在如此贫困的生活中,两个少年的这一看似纯粹由男性荷尔蒙所引发的事件,当时虽然微不足道,可日后居然会对流洲国的生死存亡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自此,流洲国的历史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翌日清晨,巳时,酒醒后的李若芒在通往杭州城的路上感慨着世事难料: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正在向通往小康的道路上大摇大摆的前进着,可谁成想,一夕之间,世事巨变,自己又给人一棍打回到解放前,一切又都得推倒重建,工还是要继续打的。不过略有进步的是,今天找工作的目标很明确:那家贴出了招工启示的推拿店。 几经周折,在询问了七个路人并得到八种不同答案后,李若芒终于在城西的一处可以称之为“被遗忘的角落里”,找到了这个叫做“整骨堂”的按摩店。“整骨堂”店面不大,门面的装修也很简单,坐落在一棵大榕树的旁边使得原本地理位置就不好的它更加容易被人忽略。 “这么难找的地方,真不知道我那兄弟是怎么发现的。”李若芒无奈的苦笑着。 “整骨堂”的外墙上当真贴了一张招工启示: 本店诚聘推拿按摩师数名,年龄不限,性别不限,性别取向不限,政治立场不限。身材长相不做要求,历史背景不予考虑。应聘者最好能体格强健,心态过关,抗击打,耐严寒,否则后果自负。本店按劳提成,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有无经验均可,本店提供培训,培训成果因人而异,全看个人造化:可使新手变老手,反之,亦可使老手变新手。 “写这份告示的人,只怕是脑袋给人当成足底按摩过。”这是李若芒看完这份告示后的第一印象,这告示写得简直毫无诚意可言,内容直白得让人有点望而生畏,看着这已重度泛黄的纸张,料想这张告示贴出来的时日也已不短,“难怪贴了那么久都请不到人。”李若芒大失所望,但还是决定先看个究竟再做决定。 走到店门前向内观望,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整骨堂的内部装修也很简朴,如果把前文所提到的聚圣楼比作皇宫行苑的话,那么整骨堂最多也只能算个村长级干部的招待所,墙上除了挂着几幅人体和足底的穴位图外,别无它物。不过店虽简陋,却打扫得很整洁,几张乖巧的竹椅竹床很合理的布置在店里的各个角落,靠门左首的一座古色古香的几上安放着一张古琴,更是增添了几分典雅的韵味。 与外面的冷清相比,按摩店里却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现有的三个员工都在忙着干活,两个客人端坐竹椅,还有一个俯卧竹床,三个员工也都神采各异:在竹椅旁忙活的两位,一个面白无须,嬉皮笑脸得跟客人言语着,另一个则是一脸学究作派,闭着双眼、摇头晃脑的跟客人讲述着什么。比之他们俩儿,站在竹床旁的那位似乎才显得专业一些,此人面留长髯,不拘言笑,正在用自己的拇指很有节奏感的游走在客人的后背之上。 嬉皮笑脸的那位看到了李若芒,示意他坐在一旁等候,随即朝内堂喊道:“阿玟,有客人,出来招呼一下。” 不多时,内堂里走出一位婷婷少女,朴素的衣着掩盖不了她俏丽的容貌,一张精致的圆脸上挂着阳光般的微笑。 “这位客官,请问您想要点什么服务?”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听得李若芒很沉醉。 “我想要你服务。”李若芒差点把心里话说出口,他努力回了回神,尽量把自己调整的像个正人君子,说道:“我看到了外面的告示,所以就想进来问问工作的事情。” 一听到他只是要找工作,刚刚还嬉皮笑脸的男子马上冷淡了下来,厉声道:“阿玟,别管他了,帮我把这个活儿记在帐上。” 那少女满脸歉意的冲李若芒笑了笑,示意他坐在一旁继续等候,柔声道:“请稍等,我们掌柜的尚未起身,不过应该不会太久。” 李若芒很感激,言道:“多谢,姐姐你慢走。” 那少女顿时双颊绯红,低声道:“也不用这么称呼我,叫我阿玟就好了。” 阿玟转身来到柜台处,问道:“甄大哥,什么活儿?” 嬉皮笑脸的那位道:“小活,颈肩,对了,阿玟,客人们都想听你弹首曲子,快去准备准备。” 阿玟应承下来,款款走到古琴旁,稍加思索,抬腕轻拨,弦下滑出一脉清韵,娓娓如诉往事万千。 也不知在座的其他人是什么感受,反正李若芒是听得如痴如醉,一曲弹毕,尚有余音在耳边徘徊。李若芒为她轻声鼓掌,阿玟很腼腆地笑着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进了内堂。 不多时,店里的客人都已交钱走人,嬉皮笑脸和学究作派坐在竹椅上,边打盹儿边聊天,李若芒想让他俩指点一二,却被对方用一句“我很忙”冷冷拒绝。 正值失落之际,一直沉默寡言的长髯男子突然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于竹椅之上,李若芒依言而行,只觉得那男子将双手轻轻的搭在自己的双肩,两根拇指则在自己的三角肌处不停的揉搓,此人的手法持久有利,均匀柔和,李若芒只觉得有一股力道迅速的投皮入内,很是舒服。 稍顷,长髯男子坐在一旁,让李若芒在他身上练习,李若芒试了几次,总是不得要领,还弄得自己双手的大鱼肌处酸楚不已,旁边的两位倒也不忙着过来指导,只是饶有兴趣地说着风凉话,自娱自乐。正急得没有办法,突见阿玟从后堂闪身进来,轻声道:“老大要出来了。” 她的话仿佛让竹椅长出了倒刺一般,嬉皮笑脸和学究作派蹭的一下从竹椅里蹿了出来,迅速来到过道旁,像小孩子观看升国旗一样行着标准的注目礼,静待老大的出现。 他们俩儿这一煞有介事的行为让李若芒多少有点不知所措:是跟他俩儿一起“看升旗”,还是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计,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正在这电光火石间的犹豫时刻,一阵似曾相识的香气突然从后堂传来,从充斥了满屋的檀香味中杀出一条血路,径直奔向李若芒的鼻孔。李若芒的嗅觉还远远称不上灵敏,但他依然可以马上分辨出这个曾经在自己的梦境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味道,以及拥有这个味道的主人,一想到她,李若芒又是激动又是惊讶,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三个字依然挥之不去:杨止水。 可当杨止水真正出现的时候,李若芒的惊讶才算是到了极致:可以说,除了身上的味道,眼前的这个杨止水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从她的身上几乎找不出一点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穿了一件极其厚重的皮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刚刚睡醒后的头发很随意的朝各个方向摆出各种诡异的造型,明显涂多了粉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白得很纯粹。两只眼睛却又像是给人使足全力连砸了两拳一样,黑得很彻底。 刚刚睡醒的杨止水懒洋洋的在店里晃着,迷离的双眼显现出一种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的神情,在四处随意的游离,可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撇到李若芒的身上时,她愣住了。 那晚李若芒的几句话无意间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于是乎,就顺理成章的对他发了通火,事后回想起来,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可有一转念,自己根本用不着去向个要饭的表达歉意,况且自己已经打赏了他不少银子,拿了别人的银子,挨几句骂也是应该的,在她看来,这个世上还没有什么银子办不成的事情。 可是今天,当李若芒毫无征兆的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的内心深处却又忍不住一阵莫名的激动,至于说为什么会激动,也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居然发现自己还是很希望可以再见到他的。杨止水不想把自己的心思显现出来,可火热的双颊此刻一定是一片绯红,如果不是层层白粉的阻隔,李若芒就可以轻易的发觉她这满脸娇羞的神色。可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让她的满腔热情都烟消云散的念头涌上心头:“那晚我偷了王家的东西,他可是唯一的知情人,今天他找上门来,难道是来敲竹杠的。”顿时,她整个人再次冷漠了下来。 “杨姑娘,你的眼睛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白痴!这是我自己化的妆。”杨止水佯装生气,可李若芒充满关怀的语气却令她心里暖暖的,同时也让她坚信:这傻小子不是来敲竹杠的。 他们俩儿随口的一问一答把在场的所有人都说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没人敢发话,最后还是阿玟帮忙打了圆场:“大姐,他是来找工作的。” “嗯,你们几个在这待着别动,你。”杨止水用手指了一下李若芒:“你跟我过来。” 目送他们俩儿出了后门,刚刚看完“升旗”的两位仁兄瘫坐在竹椅里,极其失落的对视了一眼,唉声叹气,回想一下自己对李若芒的冷漠态度,还有李若芒跟自己老板的暧昧关系,两人异口同声:“真失败,看走眼了。” 李若芒不明就里的跟着走进后院,刚关上后门,杨止水突然出手如电,又一次攥住了李若芒的脖子,总之两个人的造型又回到了山神庙里的老样子。 “小子,你要是敢把那天的事说出去,我现在就掐死你!” “不说也行,那你得得让我留下来上班。” “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我们是青梅煮马的唉呦!你手轻点。” “别说了!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