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神族允成十三年东都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出奇地大,出奇地白。神族的天地里是统统的洁白纯粹,圣洁的像是大庙时为主祭的圣者铺设的白毡。覆盖了神族整个神州的宏大,有资格行走其上的,也就只有真正神明的脚步。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雪,神族万民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天,上天为神族降下了一份矜贵的荣耀——东陆最俊美聪慧、最温淳善良的王子,烈希辰。皇帝烈幽在他满月那天昭告天下,为他取名“希辰”——希望他将来为神族带来的荣耀光彩,能够媲美苍穹最珍贵稀世的星辰。 然而,近日东都却传得沸沸扬扬,说小皇子烈希辰天生心脏衰弱,已令皇宫中群医束手。 被大雪阻碍了出行的人们闲坐屋内,没一个脸上不带着忧色,他们皱着眉头私语: “听说了吗?希辰殿下的病说是治不好的了!” “希辰殿下俊美聪慧,长大后必是神族明主之材,莫不是天要弄人么?唉!” “大皇子唯征殿下尚在,倒是不怕帝业后继无人,只是唯征殿下自小被送往南海七年竟不见归来,怕是不被主上所喜吧!” “唯征殿下的才干其实不见得不如希辰殿下,还不是为了他母亲那件事!” “唉!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 此时的东都皇宫之中早已一片愁云惨雾。皇后潇湘玉夙夜忧思,难以安眠。入口的滋补圣药不知凡几,希辰的病却始终不见任何起色。苦苦支撑到现在,病情已越来越不乐观了。 “玉儿,如果我们的希辰就这么去了,你也别太难过,这未尝不是他的好命!”烈幽低低叹息着,遥望着千百年一直如许美好的苍穹,一星隐忍的愤怒却潜藏在朦胧泪光中,层层思绪下,微茫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发现。希辰,我的儿子!在鲜洁的冰雪中来,亦复在鲜洁的冰雪中走,如果你真能拥有这样单纯平静的一生,我也别无所求。 “主上!”潇湘玉终于忍不住开口:“希辰的病已经隐瞒了七年了,到今天的地步,您还要继续这样下去么?天下这么大,兴许有人能治这病呢!您真要这么放弃希望,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子死么?”泪流满面的女人仰望着丈夫寒酷锋利的侧脸,她不知道主上的焦虑犹疑是为了什么。 风雪更见猛烈,视野之内几无余物,天地之间仅剩一片苍茫。驻守在城头的当值军士大呼倒霉,竟碰上这样难遇的鬼天气! “听说希辰殿下的病益发不好了,随时都有可能……”低低的语声散碎在风雪声中,“主上这几天连早朝都停了,和皇后两人就片刻不离地守着殿下,唉,也不知道还能看几眼……” “想命长点儿,这种话就不要随便乱说!妈的,这鬼天儿!”他身边的同伴缩了缩脖子,咕哝道。 “早知如此,小时候就该去学医的,主上今日颁下皇榜,有能救治希辰殿下者,封万户侯啊!”年轻的城军犹自心有不甘似的说道。 同伴咧嘴大笑:“即便你真学了医,就你那悟性儿,还想封万户侯?”这句话声音高了些,引得一旁听着的守军们一阵低笑。 “唉,连范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还能有指望么?这皇榜,谁能敢揭?若治不好希辰殿下,连自己的脑袋也是问题了。” “…………” 就在这灰茫暮野中,一个白衣女人竟然出现在东都城外。面纱遮着她的脸,只露出了一对眼睛。她踏足在这洁白的雪地上这一刻,天地肃然,万物屏息。 “喂!什么人!”年轻守兵的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吆喝道,但一接触到这女人的眼睛,不由激灵灵打了一颤,只觉得从脚底往上直发软。 “我是能救你们希辰殿下的人!还不开门!” 此话一出,城头上立刻耸动起来! 第2章 宿命——神之曲 烈幽心弦剧震——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仿佛已穿越了尘世的一切迷离悲喜,却并不是释怀淡然,而是,空无一物呵! “色笑如花,却笑世间空无一物。”这是怀雪在世时,最喜欢吟的诗句。原以为自她殁后,世间再难见到这样出离凡世的眼神了。五脏六陡然腑冲上一股悲伤,痛得他招架不住。过往半生的一幕幕涌上心头,那些从来都不敢去回想的往事呵……看着这个女人就自然而然地想起。这个蒙着面纱的女人,令他有种触摸命运的不可思议的感受。 “这位高士,当真能救我儿子希辰的性命么?”一旁的王后潇湘玉颤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蒙面女人傲然道。 这女人见到主上竟不跪拜,脸上的面纱也不脱下,当真是胆大妄为至极。一旁的太医范岳不仅心中有气: “希辰殿下的心脏天生残缺,实已非人力所能及,阁下声称能够医治,当真要有逆天改命之能了!”范岳行医四十载,做宫廷首席御医的时间就有二十年,还从未听闻过这样的神乎其神的医术。 “呵呵!”女人低笑了两声,“你这寻常俗夫,哪见过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绝世高人呢?” 范岳脸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被这女人空明通透的眸子冷冷一扫,竟忍不住膝头发软,升起要伏跪下去叩首膜拜的冲动。女人收回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哼,得神一顾,算是你的造化了。 “希辰危在旦夕,我们现在已是死马当作活马来医,高士若说他当真还有一线希望,就请您尽快施治吧!”潇湘玉开口说道,“若真能救得我儿性命,潇湘玉此生此世,不忘高士大恩!”这话说得极为谦卑,早超越了王后对平民该有的礼数。 神秘女人倨傲地点头,也似受之无愧。仿若天成的威仪,连烈幽都不能不为之所慑。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要为他施治的,不过,你们须答应在我施治的过程中,不许有第三人在场。” 潇湘玉转头望向半晌也不吭声的烈幽,满怀希望地低喊:“主上!” 烈幽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应该阻止么?忍心阻止么?希辰是应劫而生,注定逃不过煎熬的人,但纵使明知活着只是痛苦,还是不忍看他在眼前死去…… 继续活着的话,或者还可以战斗吧?能不能结束这绵延的宿命,也只能看你了,希辰。我叫你做“希辰”,因为你是烈家“最后一颗希望的星辰”。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妻子潇湘玉,“烈希辰”这个名字真正的意义。 “好俊的娃儿啊!”女人轻抚着希辰精致的小脸,可惜此时早已被病痛折磨得没了光彩。女人玉手微拢,一团华彩绚烂的光球立时出现在她掌中,映得她优美修长的手光华流转。 “今天,我将这颗心给你,不过,你拥有了这颗心之后,就要为这颗心的主人完成她的宿命。烈希辰,从这一刻开始,才是你真正的人生!” 女人低低叹息了一声,玉腕轻抖,掌中的光球立时化作一道金光,射入希辰的体内。女人如轻烟般消逝于苍穹尽头,这个世间,并没有她停留的去处。 ——昏迷的烈希辰终于再一次睁眼看到了这个世界。 “希辰!希辰!”父皇和母后的呼唤近在耳际,这是梦么?是梦绝不会这么真实。我是,真的活过来了?轻抚着胸膛,无力感消失了,心中却有了一丝悲伤,但这悲伤似乎很古旧,淡而厚重,带着甜蜜的温柔。 “从这一刻开始,才是你真正的人生!”朦胧中,似乎一个女人曾在自己耳边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人生?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 广袖红弦明月中,自叹自感暗低容。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你相信宿命么?相信就在苍穹的某个地方,真的存在着一把命运的琴,奏响着人间的恩怨纠缠么?千万年来,那只美好至不属于人类的手轻轻拨弄着那琴弦,弹奏着空灵婉转、曲折萦回的曲子,剔透的幽光在那琴与手之间浮动摇曳,抚琴者纤细的身子沉浸在这虚幻华彩之中,就像梦一样迷离。 巨大的紫玉神琴发出时缓时急、起伏不定的悠鸣,光芒万千的琴身映衬着修美无瑕的玉手,这人间命运的歌就在她的指掌之间抚奏了千载万载,欢乐的、苍凉的、无味的、曲折的、光荣的、没落的…… 抚琴女人美好的腮边,缓缓流下了一滴璀璨如星的泪。一千年,对于一个永世长存的女神来说,只是一个无尽迷梦的片断,然而对于一个思念中的女人,那是多么辛苦漫长的等待!千年等待的结果——那在千年之前她就已经预知的结果——不是情人温存的情话,不是爱侣甜蜜的拥抱,只是冰冷的责问和入骨的仇恨。纵然是无所不能的女神,也会心痛欲碎呵!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身份,她痛恨自己是司职命运的女神帝玥,她痛恨自己拥有预知过去未来的能力,太早地知道了一切,就意味着没有希望。希望——蒙昧无知的凡人聊以自慰的工具,而此时此刻,她宁愿自己同人类一样蒙昧。 今天那个她日夜思念的人终于回来了——带着不变的容颜,连同对那个女人不变的爱恋。 “你终于回来了。这支沉寂了千年的命运之曲可以有机会弹完了。”女人的玉容恢复了平静,手中的玉琴奏响了一支奇绝盛丽的曲子。 “千万年来,这样的机会是唯一的,让我可以弹奏一出神祇的人生。”曲声微微生涩起来,人间再烈的酒怕也解不开如此深浓的哀愁。寡情的人!这就是你的“人生”,也是我已为你悠悠奏响了千年的心曲。然而区区一千年,又怎够诉尽这情愁! 羽衣男子眼中的怒焰啃噬着帝玥的心:“慕雪在哪里?她的魂魄并未在轮回之内。一定又是你耍了花样吧?帝玥,你难道忘了,纵是司职命运的女神也无权插手世间的轮回么?” 帝玥唇角阴寒的恨意撕破了表面的平静:“‘死生契阔,与子成悦’,哈哈哈,你我同袍一场,我只是替你完成了当年你与那个女人的誓约而已。你既要与她生死不离,那我就令她的身体纵使到了地老天荒,连你我都绝尽的那一天,仍会完整无缺!” “你,你将她的身体……”帝瑀身躯剧震,不敢再想下去。 帝玥冷笑:“不错。我将她的身体扔下了‘玄冰无极’,就在你为了她日夜忍受着天火焚心的时候!想再见到她么?那就舍却你的万年精元,跳下玄窟与她团聚吧!” 帝瑀倒退了一步,恨声道:“你,你好狠毒!” “哈哈哈!”帝玥狂笑起来,倔强扭转的脸上却泪落如雨,“狠毒?是你们逼我的!帝瑀,你是天帝选中的我的夫郎,然而你,却为了尘世一个卑微的女子背叛我!” “我已经受了千年焚心之刑,我对你的亏欠,难道还不能够还清么?” “还清?你为她受苦一日,我对你的恨,就更增一分,你整整为她守了一千年,我也噬心刻骨地恨了你一千年!”嫉妒令女神也会变成凶兽,“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 帝瑀微微叹了一口气,一丝负疚在眼中转瞬而逝。他并非不懂,而是不忍去懂。纵然是看尽了人间的缘聚缘散、超然尘世的天神,也有不愿斩断、无法斩断的情缘。 “你恨我就够了,何苦为难慕雪?她本来已经够不幸了!我用千载焚心之苦换得她脱离情咒纠缠,令她在这一千年的轮回中获得幸福快乐,再不会为情所困。你竟胆敢逆天改命,私自剥夺!” “我并没有逆天改命,因为这本就是她的命运。这一千年,她不是无痛无苦,无知无觉地安然存在么?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令她心碎流泪了。破坏世间轮回的人是你,为情所困的人也是你!你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你以为你可以改变什么?宁慕雪到底还是为了一个背盟爽约的男人心碎而死。那个男人,就是你!就因为你的出现,她的命运才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悲剧!” “不可能!”帝瑀倒退了一步,脸上尽是迷狂之色,“怎么会这样的!” 帝玥欣赏着他的无措,残酷地说道:“纵然你肯为了她跳下玄冰无极,她也已经不是从前的宁慕雪,只是一具无心的躯壳!甚至连你是谁,都不会记得。” “‘无心的躯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将她的心修复之后,放在了人间某一个人的身上。你想找回她的心,除非你能够让那个拥有这颗心的人,再次爱上你!哈哈——哈哈——” “你以为将她的身躯投下玄冰无极,就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了么?我一定会找回慕雪失落的心,千年前我失去的一切,我都会一一找回!” 帝瑀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天际。 “为什么你不问问我,你的命运呢?”帝玥抚着琴低语,幽寂的眼睛中竟有了属于人类的凄伤: “身为天神的你,真的想要逆天改命么?纵然让你成功了,这辽阔天地,又哪处是你和她的容身之地?可惜你等了一千年,在这纠缠了千年的局中,你从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第3章 星落 就在神秘女人离去那一夜,覆盖了神族的大雪一夜之间消融了。希辰殿下的病奇迹般地痊愈了。然而就在举国欢庆的颂祝声中,神族另一个人的生命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 “哥!我射到那只兔子了!”一个大约七八岁、一身锦衣的小男孩扬着手中的小弓箭大声欢呼,撒开小腿跑了过去。不一会儿,从草丛中拎出一只右腿中箭的兔子。不远处,一个穿这同样锦衣的小男孩立刻兴冲冲的跑过来,仔细一看,他们的样貌惊人的相似,竟是一对漂亮的双生子。蓦地,可爱童稚的孩子变成了浑身浴血的青年,银光一闪,手中长剑没入滔滔河流: “哥!你我兄弟之情,有如此剑,永沉河底!再见之时,我必杀你!” “聿儿……”烈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咀嚼着自己刚刚呼喊出来的那个名字,熟悉的疲倦和空虚再度缠住了他。他颓然躺下,这纠缠了十几年的梦魇,该是终结了。 “主上,我在这里!又做恶梦了?”一只白玉般的手伸过来,用丝帕拭干了他额上的冷汗。烈幽狠狠地喘了两口气,握住了他妻子的手。 “主上,你每晚都喊着我的名字醒来,到底你做的是什么样的恶梦呢?” 聿儿,玉儿,这两个人的名字果然听起来是一样。烈幽无意去解释这个误会,低低问: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丑时!” 潇湘玉将窗帘打开,流离的星光瞬间洒遍了房间。烈幽微微眯起眼睛,十二年前那夜的星空也和今天一样,又美又冷。就像她的眼睛。 “玉儿,我如果死了,你一定要记住我今天和你说的话。我走以后,唯 一能够保护希辰的人,就只有你了。” “主上!”潇湘玉双手一抖,两行清泪滑下绝丽的脸庞,烈幽长叹了一声,抬手替她揩干了。寒酷一生的眸子闪动着罕有的温柔。 似乎是掌握着天下的君王啊,可笑的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原以为手中的无上力量和权利,起码可以保护自己身边最爱的几个人,然而连这个,也并没做到。 “我的一生大概不算成功。可是到现在才来后悔,终究是太迟了。这十几年来,我反复地问自己,如果当时,我不那样做的话,是不是一切的悲剧就都可以避免了呢?这个问题谁都不能够回答我,我自己就更加不能。” 潇湘玉并不懂他说的话,却不敢打断他。 “玉儿,你还记得唯征吗?烈唯征,我和怀雪的儿子。当年怀雪死的时候他才三岁。” “那个孩子!”潇湘玉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她只见过一次的孩子,却是毕生都难以忘记他的冷漠。 “当初他就像希辰现在这般大吧,你却忍心将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烈幽淡淡地笑了,夹杂着一丝伤心:“是啊,天下恐怕再没有比我更狠心的父亲了。他去南海那年八岁,今年应该十五了。” 唯征啊,我为你取名“唯征”,因为你作为我的儿子,这一生都不得不战斗,同人战斗,同命运战斗,也同你自己战斗。 “我走之后,千万不要让唯征回到东都来。就将皇位传给希辰。” “希辰?他还那么小啊!”王后潇湘玉吃了一惊,摸不清主上的话是真意还是试探。天下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登上那个权利的顶峰呢?然而,她更加深刻地知道,伴随着权利而来的将是无尽凶险。 “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儿子们。以希辰的品行,一定会善待她的哥哥,可是如果是唯征做了皇帝……”烈幽低低苦笑起来,“他太像我了!” 潇湘玉心中恐惧起来:“难道主上担心……” “烈家的兄弟世世手足相残,这是我们家族宿命的诅咒。玉儿!你相信这世上真有主宰宿命的神么?宿命!遥远又不可知的东西。年轻时的我,也曾经嗤之以鼻。然而当世世代代相同的噩梦也降临在我的头上时,我才明白他的可怕!他的可怕就在于你明知它要发生,却无法避免。” 烈家祖先以自己儿孙的命运换取的这无上权利,可笑啊!千年来不曾失落的权力,最终又真护住了什么! 烈幽缓缓闭上眼睛,深刻的眉角微微抽着:“你知道吗?我亲手逼死了我的弟弟。十二年前,他抛弃了一切,带着唯征的母亲从皇宫中逃走了。……那一夜,他们一直逃到紫河边上……我追上他们的时候,怀雪已经死了。聿儿抱着她,一步步走进紫河里!在那时,我只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天下间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这样的事呢?没有的,是不是?我也没法原谅他们,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爱他们……十二年了,我夜夜梦见他站在紫河边上,说他要回来找我报仇。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来。可能,是真的死了吧!是我这些年来,一直骗着自己,认为他还活着……” 潇湘玉温柔的眸子里早已泪光莹然,伸手轻轻握住了烈幽的手。她终于知道,多年来主上夜夜呼唤着的人,聿儿,并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弟弟烈聿。在那双沉静眼睛之后隐藏的,是一个她一生都无从窥测的世界——那并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兄弟反目,世世成仇,不能绕开,不能避免,被诅咒着的烈家男人们的命运。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死,但是我不知道,让他们活着,会不会是一种比死更加痛苦的折磨。”烈幽的脸上现出无力的表情,“所以才会七年来,一直把自己的儿子丢弃在南海。我是个没用的父亲,我一生都无法战胜自己的心……” “主上当年,应该深深爱过唯征的母亲吧!” 烈幽的眼神邈远起来,悲凉低笑:“那又怎样呢?她明知会死也要离开我。”男人沉默良久,不再说一个字。潇湘玉张口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玉儿,现在我能相信的,就只有你了!替我——保护我的儿子。”烈幽手上的力道忽然收紧了,阒静夜里,他的声音苍穹般遥远,“只要烈家子孙还有人活着,就会有希望。我不相信,命运可以永远控制姓烈的男人!” 男人憔悴的面颊上现出了一种凛然的光芒,依然是八年前那个令她一见倾心的倨傲男人。 “咳咳——咳咳”,烈幽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烛已经燃到了尽头:“玉儿,听好我的话,我死了以后,你要拿着……拿着我的遗诏和传国玉玺,叫希辰立即登基,然后再为我发丧!遗诏……就在左丞相手里,到时,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主上!唯征是您的长子,您真的连他的最后一面也不想见吗?” “唯征!”男人淡漠生死的眼中终于滑下了两行热泪,滴在他妻子光洁的胳膊上:“这么多年来,你妹妹淡月将他照顾得很好,去年夏天,他就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只是,没有一天不在痛恨我……” 潇湘玉一阵心酸,纵使不肯相见还是默默地关心着,在主上的内心深处,最爱的实际还是大儿子吧!记得有一次希辰溺水,他亲自跳进冰雪初融的池塘,情急之下大呼的,却是唯征的名字。 “就算唯征不肯原谅我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他们……不要重复命运的悲剧,正因如此,我才要把权力,交给希辰……权力并不能达到一切,但我能够留给我儿子的……也只有这个而已!” “放心吧,主上!我死也会保护他们。” 潇湘玉一贯温柔娴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样决绝的表情,其实她并不是怯懦的女人啊,从来都不是。烈幽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仿佛还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只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玉儿,对不起!” ——非要埋怨的话,就请诅咒这让所有人被迫踏入杀人战场的,我们的命运吧! 烈幽缓缓阖上眼睛,仿佛疲倦得要睡着了。聿儿,我现在终于知道你对我最残忍的报复是什么了……就是终生都不给我……再见你的机会……聿,我原谅你了……你……原谅我了吗……我的兄弟…… 他的心一下子又飞到了那紫色的河流,宛如当夜的明月,给紫河洒上了妖冶的光芒,甲胄森然的御林军以扇形重重包围着河边一对浑身浴血的男女,耳边满是那男人椎心泣血的呼唤—— “怀雪!怀雪!怀雪!” “怀雪……”风声听不见了,聿儿的呼唤声听不见了,聿儿和怀雪的脸清晰又模糊,烈幽澎湃了一生无法平静的心,终于变得一片沉寂。 此时,在通往东都的一条密林小道上,一队人马正在满天的繁星下兼程疾行。队伍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最是引人注意,这样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冷酷阴沉的目光! 漆黑夜空中陡然出现的耀眼亮光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一颗银色的流星带着绚丽的光芒划过苍穹,落向不知名的远方。少年心口蓦地一痛。 “是流星呢!”同行的人们惊叹道。 马车中静静地倚着窗户欣赏繁星的女人,看着那一处星空,面色忽然微微一变。那是他的星辰!难道已经……到底,还是来迟了吗? 前面的少年回过头来,漆黑如夜的眸子闪着悲伤的神色,女人绝丽的玉颊微微转向一旁,不想他看到自己已经滑落的眼泪。他,已经感应到了吗?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男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一年,烈希辰七岁,烈唯征十五岁。 第4章 归来 神族皇宫 “父皇!你明明还在这里,为什么他们却说你已经‘大行’了呢?”希辰流着眼泪,独自陪伴他的父亲。在过去的七年,死亡的阴影一直盘踞着他的生命,然而今天他才终于知道,其实死亡的恐惧远远难抵失去的哀痛。 “咿呀——”一声启门的轻响,希辰吓得惊跳了一下,从父皇的灵柩后面偷偷地探出头去,这个时候,理应不会有人在这里的!外面负责守护灵柩的侍卫绝对没胆子贸然进入,惊扰先主英灵的。 黑暗中一个人缓缓来到了父皇的棺木之前,暗影中的脸看不真切。来人仅一只手,就轻松掀开了沉重的棺盖,木料轻微的摩擦声在静夜中清晰得令人心颤,那人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休止了。希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紧贴着棺木坐着,连哭泣都暂时忘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立在棺前的人发出冷笑,听来却像是一声哽咽。好像已经不知被压抑了多少年的感情,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然而,这个出口也并不足够。 “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烈唯征的手掌紧抠住棺盖,浑身因用力过巨而颤抖,七年前的那一巴掌,就是你给我最后的礼物吗?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那这七年的牵绊,七年的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 “连死前都不想再看我一眼么?你对我到死都是这么绝情!可惜,我到底还是回来了,父皇!” 躲在一边的希辰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低呼出声,下一刻,他已经双足腾空,整个人被提了起来。他害怕得想大叫,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嘴巴就已经被捂住。 好阴沉、好冷厉的黑眸——烈希辰觉得自己根本是在看一头受伤的猛兽。然而极度恐惧中,一种淡淡的心痛与怜惜却在心底升起。这是他第一次望着他哥哥的眼睛,这双终其一生都在他心中闪耀的眼睛。 “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压抑的低沉声音中还留有哽咽后的嘶哑,悲伤已被冷酷掩盖。 “我,”希辰害怕地小声说:“我不是故意躲在这里的,我只是来看父皇!” “你,叫他什么?”烈唯征的黑眸倏然眯了起来,抓着希辰肩膀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父,父皇!”希辰吃痛,小嘴扁了扁,但硬是忍住了没有哭。 “原来就是你!”烈唯征仔细审视希辰这张脸,这孩子真不是普通的漂亮呢!凡是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惊叹这份上天的恩宠。就是这孩子轻易夺走我的一切么?烈唯征狠狠瞪着他星子般璀璨明亮的眼睛——如果现在就这样扼死他,会怎么样呢?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棺椁中那张静穆的脸,心中无声地呐喊:你若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吧!为什么不跳出来打我呢!我就要背弃七年前对你的承诺,扼死你最宝贝的儿子了!为什么不起来!为什么! “你是唯征哥哥吧!” 烈唯征一震,冷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唯征哥哥?” 希辰的眼泪还在眼睛里打转,小脸上却已经闪动起光彩:“是啊!父皇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唯征哥哥你,一定会保护我!”这个天使一般纯洁的孩子说出这些话时,那荡漾在小脸上的喜悦,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信赖。灿烂的笑容几乎令他睁不开眼睛,这是一生都不会出现在自己脸上的笑容吧? 他缓缓松开手,将他放回地下,喃喃低语:“他真这么说么?他真相信,我不会伤害你么?” 总有一天,这世界将会令你知道,真正的伤害是什么。现在这孩子还知道,这男人的遗体尚未入土,为了争夺那张空悬的皇位,各股势力的斗争早已暗中展开了。而他的母亲潇湘玉,那个曾经羔羊一般温顺沉静的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不得不变得如牡羊一般坚忍好战,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崇高而艰难的使命。 “哥哥,我好想念父皇!”希辰望着棺中父皇平静安详的脸。 “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烈唯征苍凉地回答,合上了棺盖,也隔断了自己与这个男人爱恨难分的父子情缘。从今以后,烈唯征不再有父亲了! 唯征缓缓走出去,月光下的背影疲惫而孤寂。做什么都没用了。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过,那孩子居然叫我——“哥哥”!唯征咀嚼着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奇妙又陌生的感觉——太久了,这世界已经遗忘太久了。他只是烈唯征,只是天地之间,最最孤寂的那个。但是今天,竟有人叫自己哥哥!烈唯征不愿意承认,那孩子叫他哥哥时,还含着眼泪却微笑的样子,令他冰冷的心刺痛了一下,只有一下! 记忆中,头一次有人因为自己而喜悦,头一次有人看着自己时,没有用绝望悲哀的眼光!然而这些微的温暖怎能抵偿! 烈唯征又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肩头——当时父皇紧抓着自己的肩膀的疼痛感觉,好像仍然停留在原处似的。 ………… “唯征,答应我,永远都不要伤害希辰的性命!” “如果我不答应,父皇是否现在就要我的命?” “啪!”重重的一记耳光。七年了!那声音一直不断地在耳边回响。谁会想到,那个巴掌,竟然是最后的终结! 烈唯征终于忍不住怔怔流下泪来,一如七年前的那一天。父皇呵!就是为了那个孩子,我有生以来,你头一次打我!如今,你就这么走了!那这心中流着血的伤口怎么办?七年来日日夜夜蚀心刻骨的痛恨要用什么才能抵偿?不够不够!一刀杀了他也还是不够!那孩子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就因为他来了,一切痛苦都无法挽回!如果没有他,我不会悲惨得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失去! 烈唯征轻轻拉出颈间的一块红色的玉珏,那是一种深澈幽丽的红,上面镂刻着盘旋的飞龙,就仿佛是一圈鲜血在流动。 父皇叹息的声音犹在耳边:“这块血龙珏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你今后就带着它,就像我和你母亲一直在你身边一样!这是父皇对你全部的期望。” 烈唯征看着血龙珏绝望低笑:“就像你们在我身边一样!可是,你们什么时候曾经在我的身边呢?十三年前,在我娘离开的那天,你们就已经双双丢弃了我!” 唯征扯下玉珏,随手抛在未融的冬雪中。父皇!我再也不会承担你的任何期望。我会走我自己要走的路。既然你已经离开了,就彻底地离开吧! ……茫然么?疲惫么?烈唯征啊!这就是孤独的滋味!在苍穹缥缈的某处,俯视尘世的女神奏着凄厉苍凉的曲子,笑看世间区区百年,却是苍然无物呵!然而,这千载万载永恒的空间,又有什么存在?我其实比你更了解那种滋味。准备接受你的命运吧,烈唯征……我将送你一件礼物,一件你已失落了一千年的礼物……从此,你不会再有寂寞的感觉…… “哥!”希辰稚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将烈唯征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小小的身体蹦蹦跳跳的出现在眼前,手里扬着他刚刚扔掉的血龙珏。 “哥!这块玉佩好漂亮,是红色的呢!你为什么把它丢了呢?” “谁让你把它捡回来的!”唯征抓住他细小的肩膀咆哮,难道真的是甩不开、丢不开的牵绊吗? “哥哥!”唯征的样子让希辰吓得小脸煞白,“哥,你怎么哭了!”希辰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抹去了唯征脸上一滴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谁说我哭了!你最好滚得远远地,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杀了你!”烈唯征一脸凶狠地恫吓。 希辰望了他一会,忽然在颈间摘下自己的一块玉佩,塞进他哥哥的手里。唯征一看,是一块通体无瑕的白玉,触手微温,竟是一块温玉。想必价值连城了。 “希辰这个给你,好不好?哥哥只要把它放在胸口,再冷的时候,都会觉得心口是暖的!”希辰用小手将白玉捂在唯征的手掌中,“觉不觉得暖呢?” “人的心若真的冷了,是暖不过来的。”唯征冷笑,随手挥开希辰的小手,“你不怕我么?我说要杀死你!” “但是父皇说,你会保护我的!父皇不会骗我!” “错了!你父皇狠狠地骗了你!他明明知道,我有多恨你!他如果真的爱你,就应该告诉你,见了我就杀了我,如果杀不了,就逃得远远地!逃到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烈唯征眼中的狰狞令希辰茫然,清澈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暗: “哥哥为什么要恨我?希辰做错了什么?”这个问题令唯征一呆,是啊,这个孩子做错了什么? “你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就因为你来了,我失去了一切!就是你,让我活在地狱里!”烈唯征寒如冰雪地说道,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那一瞬,他从希辰纯粹的眼神中,看到了受伤的神色,这令他有了一种残忍的快意。 魔族西都王宫 此时西都之中,魔王蒙聿自从听到神族皇帝烈幽崩逝消息之后,就一直从没从御书房中走出来。 ——他终于死了!黑暗中,蒙聿璀璨的紫眸中闪动着钻石般的光芒,竟然是,泪光吗?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温热的液体顺着修长的指尖滑进他的掌心。想不到,这双眼睛,这双已经变成紫色的眼睛,还是会为那个人流下眼泪! “这十几年来,我想你心里的痛苦一定不比我少吧!但是,你还是先令自己解脱了……”蒙聿喃喃的低语。这么做,牺牲了这么多,到底值不值得…… “父王!”一个小黑影突然溜进来,跑到蒙聿的跟前,“你还没想完吗?” “什么?” “嗯,是母后说的。他说您心中有些事,只要想明白了,就好了!”小男孩绚丽的紫眸忽闪着,这是他十二岁的儿子蒙优法,尚存稚气的脸庞已经开始具备征服少女芳心的魔力了。他的五官更像他的妈妈,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蒙聿爱宠地抚摸着儿子的头。 “最近优纱和拓你们三个合起伙来,已经把西都王公大臣们的公子们捉弄遍了,还有,听你母后说简郡王家的菁菁小姐很喜欢你,是不是?” “父王!”优法难堪的低叫,“那个简菁还比不上穿上女装的拓漂亮呢!” “是吗?我儿子的要求还很高嘛!” “当然,未来魔族的太子妃,至少,要比拓漂亮吧!他可是个男人呢!” 蒙聿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伤感的心情冲散了些,“优法,你将来如果遇到了心爱的女人,一定要立刻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否则,后悔就晚了!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了!” “嗯,”优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父皇,我听说神族现在的皇帝死啦!” “嗯。”蒙聿伤感的情绪一闪而逝,“不过,很快就会有新的皇帝了。” “新的皇帝是谁?” “应该是他的大儿子烈唯征吧。” “烈唯征?”十二岁的少年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稚气的脸上竟然若有所思起来,“这个名字很好。烈——唯征?是说要一直战斗的意思么?” 蒙聿微微一愣,半晌,解下颈间的一块通体血红的玉珏,递给优法,“这块血龙珏你带着吧,如果将来你遇上了一个带着一块一模一样玉珏的人,千万不要伤害他,不过,应该不会遇到吧!” 蒙优法把玩着玉珏,只见它的中央,镂刻着一条盘旋的飞龙,雕工精细绝伦,甚是喜欢,依言挂在了颈上。就在这块小小的玉珏缠绕住这孩子项颈的一刻起,前方缥缈难测的宿命已经在静寂中等待他的到来。 四个月后,神族王后潇湘玉忽染恶疾暴毙。左丞相谋反被诛。皇长子烈唯征继位,是为文烈帝。 第5章 宿仇 神族文烈十年二月二十四日魔族西都 “优法殿下!”立身瞭望台的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年轻军官走过来,华美的紫眸在朝阳中闪动着幽丽的光芒。拥有着魔族最高贵的的皇族血统,萨兰拓在军中的地位是年轻一代的军官中无人能及的。他今年二十一岁,是已故镇远大将军舒王萨兰信的独子,如今承袭了乃父的封号,成为魔族最年轻的王爷。他去世的母亲是当今魔族王后的亲妹妹。他自小和蒙优法兄妹俩一起长大,关系自是非同一般的亲近。 “拓,你果然是勤于军政啊!”斜倚着城墙的蒙优法扭头微笑道。拓这张完美精致的脸,连女人见了也要妒嫉得要死。蒙优法拍着他的肩大笑,“你怎么越来越美了,听说现在不单女人,连很多男人都迷上你了!哈哈!” 魔族人都知道萨兰大人最恨别人说他美丽,这种玩笑也只有他们的王子蒙优法敢同他开。 萨兰拓瞪了他一眼:“我可没有你这样悠闲!神族最近积极备战,看来,似乎要有所行动了!” “那就是说,你可能又快出征了?”蒙优法有些忧虑。 “嗯。烈唯征是一个野心很大的人,我们魔族是他称霸西陆的最大障碍,我看现在,他已快等不及了!怎么?你担心我吗?” 淡灰色的蒙蒙雾霭中,彼岸零落的村庄安详而平静。谁能想到五十年前,这片浮幻的宁静之上,曾经是填满死人的地狱。 萨兰拓优美的唇角一扬,傲然道:“神族的国力一直和我们不相上下,即使他们的‘神武大军’纵横天下,一旦战争爆发,也只会落得两败俱伤而已。只怕他们……” “取道新济!” “去打新济!” 蒙优法和萨兰拓同时说出心中所想,不由相视一笑。 “他若取道新济,就能绕过我们的防线了。为了应付这种可能性,我们才不惜耗费大量的心血和金钱,训练适合峡谷突袭作战的‘鹰击’骑兵。烈唯征自七年前首次御驾亲征夺得雁集镇大捷之后,未尝败绩。他本人姑且不论,神族西府之内,身经百战、运兵如神之辈不乏其人,年轻一辈的将领中,当推龙忍为首了。真想早日跟他交手。”萨兰拓对敌方情况如数家珍,显然是做足了功夫。 “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爱打仗的!” “战争一起,恐怕到处都要听见老百姓的哭声了!”肃立一旁的老参政眼中泛起沉重惨痛之色,“‘鸟哭花垂泪,十里无儿男。十万渡河去,竟无一人还。’五十年前那场大战,谁能忘得了呢?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自己有生之年两国都不要再起战端。” 蒙优法面色一黯:“竟然这样惨!世人杀戮争斗血流成河,最后又真能争得什么!” “世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真能彻底放下征伐之心的人,又有几个?”萨兰拓淡淡一笑,目光变得深远莫测,“人的心中总是有放不下的欲望和执著,只是愿望各不相同罢了。有人为了霸业宏图不惜一切,有人为了挚爱之人不惜一切,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样的执著而已。”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固然可以成就英雄的伟业,也可以毁灭一切美好脆弱的事物。” “美好的东西必然脆弱,既然早晚都要毁灭的话,不如一下子毁得轰轰烈烈。” “拓啊,想不到你是这么激烈的人呢!”蒙优法依然如儿时般轻点他光洁的前额,大笑起来。 “对了,参政,你见闻广博,可听过那紫河的传说?神魔两国世代以紫河相隔,如果神族人喝下紫河的水,黑眸就会变成紫色,这是真的么?” 老参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用敬畏的语气说道: “殿下切莫开这样的玩笑。每当世间出现这样的人,天下就会有惨事发生。五十年前的事,就是最惨痛的证明了。” “哦?你是指五十年前的大战么?难道竟和这紫河有关么?” “五十年前,魔族有一位公主,美得就像是远山上高洁的冰雪。魔君爱护这个女儿,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公主从小就和大将军的儿子定了婚约,俩人青梅竹马地长大,所有人都看好这段姻缘,直到有一个叫程烨的人出现。 公主为了这个男人,不惜背叛了自己十几年的婚约和父母养育的恩德,放弃了自己的身份,与他躬耕南野。然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刚刚降生的儿子,居然生有一双黑眸。事实上,这个青年原本是一个神族人,只因喝下了紫河的水,才被迫离开他的祖国。 公主为了保全她的丈夫和孩子,偷偷给孩子喝下了紫河的水,将他的眼睛也变成了紫色。可惜这件事最后还泄漏了出来。老魔君雷霆大怒。公主为了掩护她的丈夫和孩子逃走,死在她父皇的面前。悲痛欲绝的魔君挥师攻打神族,这一场怒火,陪上了神魔两国近三十万人的性命。” “那后来呢,程烨驸马和和他们的孩子呢?”蒙优法问。 “失踪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萨兰拓淡淡一笑:“又是一桩惨烈的爱情故事呢!” “真正相爱的人又有什么错呢?要我说,是我们魔族的先君不对,若非他一意阻拦,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萨兰拓微微怔忡的望着他。 “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对身为王子的你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意外。对了,我们的‘眼睛’刚刚汇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军情呢!半个月之后就是神族彩环节大会之期了。” “彩环节大会?”蒙优法皱起浓黑的眉毛,“那是什么?” “是神族最大的选美盛会。每三年才举行一次,神族所有年轻貌美的贵族小姐都会参加。夺得彩环节花魁的美女可以得到神族皇帝的亲自赐婚。届时,必定是美女如云呢!” “拓,你手下的探子难道就会注意这些吗?”蒙优法皱眉。 萨兰拓大笑起来,华美的眸子眯成一对弯月:“你难道忘了吗,神族皇帝十五岁继位,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早到了选妃立后的年纪了。” “唔。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消息!”优法耀眼的紫眸眯了起来,大步走下城楼,拉过自己的坐骑:“对了,听说你最近和一个‘烟雨阁’新来的红牌姑娘打得火热,可有此事啊?萨兰拓。” “只是不久前碰巧为她解了围而已!哪谈得上‘打得火热’呢?”萨兰拓有些招架不住似的嘀咕,“你最爱夸大其辞!” “这些话留着跟优纱去解释吧!优纱虽然和你见面就吵,我可是看好你们两个哦!你若胆敢胡来,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我还以为你这么关心我这个兄弟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萨兰拓低下头微微苦笑道。 “饶了我吧!”优法大笑。拍着萨兰拓的肩笑得高深莫测:“告诉你吧,这件事就是优纱告诉我的呢!哈哈!拓!我妹子就是嘴硬罢了!好好努力吧!” 目送扬长而去的蒙优法,萨兰拓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上现出一抹令人难解的黯然。 蒙优法勒马回望,城楼上清晨巡逻的军士就像细小的蚂蚁来回移动。紫眸中不禁闪过促狭的笑意,发现自己不见之后,宫中怕是要翻了天吧!想到胆小怕事的内侍长哭丧着脸的样子,蒙优法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引颈眺望夕阳下依稀可见的神族村庄,快走的话,日落前,就可以到达紫河边了吧!,千百年来,有关这条奇妙的紫色河流,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诡异传闻。据说这紫河的水能令神族人的黑眸变成紫色,跨越神魔之界,令天神震怒,引发天下的灾劫。 那紫河对岸,就是神族重镇“撒丁堡”。五十年前,魔族征用全国所有的船只,过河决战。神族三十万骑兵死守撒丁堡,损失过半,渡河的十万魔族战士也无一人活着回来。“十万渡河去,竟无一人还!”那是何等血泪交流的惨烈! 蒙优法叹了一口气,轻夹马腹,加速向前方那一线紫色奔驰而去。 第6章 佳节 三月十日东都竞技场 神族人勇武强悍,习武成风。今天是神族彩环节大会之期,东都的百姓们一大早就起来潮水般往竞技场涌去。这个竞技场,平日里就是供那些想要以武力解决争端的人所准备的决斗场所,打斗的一方正式接受了另一方的挑战之后,他们就可以约定时间,来这里决斗。在这个场中打死人或被人打死,家属都不可以报复,官府亦不过问。 彩环节是神族三年一度的盛会,能在彩环节上大出风头,是东都所有世家小姐和公子们最大的梦想。 彩环节共分成两大环节: 第一环节是名流小姐们的选美竞赛,包括容色和才艺两方面,赢得彩环节花中之魁的美女可以得到神族皇帝的亲自赐婚。 第二环节是神族贵族青年男子的角力,在神族人的观念中,只有真正的勇士和强者才配获得挑选中意女子的优先权。 彩环节当天,神族的青年男女们早早就来到了竞技的广场,将看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参赛的贵族小姐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令人眼花缭乱。一众等待参赛的青年们目光灼灼地逡巡着台上的美女,真是争奇斗艳,各尽妖娆。尤其是洛王府洛王爷的掌上明珠洛朝颜,今年芳龄十七,出落得仙女一般,一袭素淡的月白霓裳,却令身边人所有的珠宝点缀相形失色,玉容上脂粉未施,却比天边的朝霞更要明媚动人!她坐在那里,一个抬眼,一个轻笑,都令无数青年为之倾倒!纵使不比赛,大家也都认为,她是今天独一无二的花魁。早在她十四岁的时候,神族第一美人洛朝颜的名声已经传遍东都了。 在人群之中,一对炯炯生辉的紫眸此刻也牢牢的盯在了这张清丽恬静的脸上。压得低低的帽沿将他的眼睛完全隐藏,只露出了峻直的鼻子和刚毅的下巴,黑发恣意披散在他宽阔的双肩,虽然看不清面目,那仿佛天生的勇悍亦让人不敢轻侮。他,当然就是那个偷偷潜进神族的蒙优法了。此时,他的嘴角仍旧扬着那令人又爱又恨的迷人弧度,虽然只身来到敌国都城,却丝毫不惧。 从蒙优法第一眼看见洛朝颜开始,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箭射中了!那双迷离又清冷的黑眸,像是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忽然向他这边望了一眼!蒙优法只觉得热血在瞬间全冲上了脑袋!可惜,要她在这数千攒动的人头中发现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果然,她犹如朝阳一般的明媚的脸庞转过去,微微牵动的嘴角泄露了一丝落寞。蒙优法心头一热,油然而生的疼惜令他整颗心都酸痛起来。这种体验太陌生了!在他二十三岁的生命中,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曾令他有过这样的感觉。蒙优法贵为魔族王子,见过的美女多不胜数,与洛朝颜姿色相当的绝世美人也并非没有,但却没有任何一双眼睛,令他如现在般怦然心动。 我要这个女人!这个念头一旦在他的头脑中闪过,便立刻茁壮地成长起来,占有了他全部的意志。 洛朝颜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就开始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片刻之后,人群中一阵骚动。 “小姐,主上和希辰殿下到了!”洛儿低语。洛朝颜浑身一震,循声望去,只见神族的皇帝烈唯征在众执刀铁卫的簇拥下骑马缓缓进入场内。他身边那一位洁白的身影,不是希辰又是谁?一年未见,希辰似乎更忧郁、更沉默了,可他那双温柔的黑眸,仍然清澈得令人心痛。 场内看热闹的百姓们齐齐跪倒,山呼万岁。蒙优法也只好跟着伏下身子,一双微眯的紫眸在帽下异彩涟涟,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年轻的帝王了! “烈唯征!”蒙优法默默念着,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十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就再也无法忘记。 ——烈唯征,十五岁登上神族帝位,至今践祚十年,东征西讨,重拾山河,战刀所指之处,东陆诸侯尽皆臣服。这个男人仿佛就是为了征服而生,从他的父皇赐予他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开始,战斗就是他的宿命。 骑马缓辔而入的烈唯征未穿龙袍,只着了一套明黄色的劲装,却掩不住那种君临天下、睥睨凡世的霸气。他的五官刚毅英挺,一双黑眸却太过阴郁,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蒙优法心中剧震,涌起似曾相识的古怪感觉。 在烈唯征左首并辔而行的,是一位修长挺拔、气宇超凡的青年,银白的文士锦袍更衬托出他风流儒雅的俊美面貌。应该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左政源了。据说他十七岁就做了神族丞相,这在整个东陆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此时,他面带微笑,正不知对他主上轻语着什么,烈唯征俊毅冷酷的脸上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烈唯征的右首,那个沉默的白衣少年又是谁?连蒙优法也不由惊叹,这天下竟有如此丰神俊秀,像神话般的人物!一个名字适时闪过脑际——烈希辰!神族的二皇子。传言说他拥有倾世容颜,当真闻名不如见面。 洛朝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烈唯征右首一身白衣的烈希辰。他微微落后了半个马身的距离,大半边脸庞都被烈唯征的身躯遮住,令她一时看不真切,他们缓缓来到看台正中,主上烈唯征首先于正中至尊主位落座,其他众王公大臣也跟着一一在看台坐下。左首是一众亲贵宗室的座席,第一席是二皇子烈希辰与陪座的丞相左政源,右首是文臣武将的席位,第一席是西府五军督抚统兵庞渊与上将军厉澎,以下是洛王爷洛希宇和平陵侯寥湛,其他皇亲国戚与文臣武将依次排座,厉澎与庞渊都出身平民,由于军功显赫而得以加官进爵,能在这样的名流盛会中位居首席,足见神族重武功轻门第的作风。而烈希辰既无军功,更兼年幼,却坐在除皇座外最尊贵的左首第一席,犹在数位德高望重的皇叔长辈之上,这样的安排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彩环节大会终于在一阵急促的鼓声之后正式开始了。 毫无悬念,洛朝颜在容色和才艺方面都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在才艺的展示中,她弹奏的是希辰亲手所作的《拟陌上行古曲》,幽思淡怨,就如四月的酥风能融化人的心田。连希辰听了,也不禁露出由衷嘉许的微笑。台下的蒙优法更是如痴如醉,浑忘了自己身在敌国,杀机四伏的处境。 主试官宣布,洛朝颜小姐为今日彩环节的花魁,全场顿时欢声雷动。终于,东都贵族青年们角力的时候到了。今次的花魁洛朝颜绝世的姿容和风致更激起了众人争夺的热情。这样的女人,已经足够满足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梦想。 抽到第一个下场的人是东都城军统帅藤傲将军之子,滕啸。滕啸年方二十,生的虎头虎脑,身材高大壮健,一身淡青色的劲装,甫一下场,便赢来一片喝彩。腾傲将军常年驻守东都,深得东都百姓爱戴。滕啸自小跟随父亲在军中长大,根骨结实,颇有乃父之概。他站在场中先向烈唯征行礼之后,方拱手向场下邀战。 西首一席上一位白色劲装的青年离座而出,跃入场中应战。这青年相貌倒也颇为英俊,众人又是大声喝彩。 “这位又是谁?”蒙优法低声问旁边的一个眉飞色舞说个不停的人。 “嘿!老兄,你怎能连他都不认识!”说话的人瞧都没有瞧问话的人,顺口答道:“他是御史大人的二公子韩玉,在东都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他天生一幅风流相,不知败坏了东都多少女人的名节!这次‘大赌坊’的齐老板摆下赌局,赌这武魁的得主,这韩玉可是呼声最高的人选呢!听说他的盘口已经抬到了三赔一。” “他若胜了,那就会得到你们,咳,我们主上的赐婚吧?那他的情人岂不要伤心欲绝吗?”蒙优法不解。 “结婚又怎样呢?结了婚仍然在外面风流快活的贵族公子哥们满街都是呀!韩玉有这样的身价,也是因为有不少红粉知己为他下了重注嘛!”说话人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却是出于对这个老兄‘乡巴佬’程度的惊诧。可惜只看见了对方的下巴,这个人真不是一般的高呢!说话人咽了一口唾沫,看了看斜背在他背上的长刀,将刚要出口的话吞了下去。 “怎么了?老兄,你怎么不说了?”蒙优法疑惑的双手环胸,“我是第一次来东都,对这里的事并不太熟悉。” 说话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气,继续得意地说道:“那个花魁呢,就是今天这些贵族公子哥们竞争的目标了,一般情况下,她会被赐婚给今天武场角力中最后胜出的勇士了。” “是吗?”听到这个,蒙优法不由扬起嘴角,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场中的比试此刻进入了紧要的关头,蒙优法不再说话,饶有兴味的观看场中的比试。韩玉相貌斯文,可能因为纵欲过度而面带病容,但武功却着实不弱。滕啸年纪虽轻,见招拆招,倒也应付从容。场中不时爆出喝彩之声,气氛愈显热烈。 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蒙优法不禁惋惜摇头:“不出十招,白衣必胜!” 果然,在第八招上,韩玉似乎求胜心切,左胸露出破绽,滕啸大喜,微挫一步,拚着硬挨他一指全力攻他左肩,却正中韩玉下怀。 “承让了!”韩玉收势凝立。伸手解开了滕啸被点的穴道,后者羞惭的下场去了。 “果然是白衣胜了!”说话人见蒙优法眼光极准,不仅惊佩万分。后面又有人下场比试,韩玉连胜了几场,夺冠的呼声更加高涨了起来。 第7章 搅局 且说坐在看台上的烈唯征诸人,此时也兴致勃勃地观看场中的比试。 左政源轻摇折扇,将他那一贯坏坏的笑脸凑到烈希辰的耳旁:“韩玉这小子的‘天星玲珑指’倒也似模似样了,希辰殿下,你可知赌鬼老齐早在他的大赌坊摆下赌局,三赔一赌韩玉能一举夺魁呀?” “哦?”希辰微微一笑,“韩家二公子的武功真有这么厉害吗?” “那病夫是‘不死道人’的关门弟子,学到他师傅的两成功力,在东都这帮纨绔子弟面前,也够他威风一阵子的,其实他资质不差,加以时日,兴许能有小成,不过他养尊处优惯了,又太爱女人,唉,可惜呀!”左政源摇头叹道。 烈希辰不解:“左丞相可惜什么?韩玉现在威风正盛呢!” “可惜了洛朝颜小姐这么好的女孩子呀!若当真让这色鬼赢得了武魁,朝颜小姐便要嫁给他,这辈子可算是完了!” “他现在似乎愈战愈勇呢!”烈希辰脸现忧色,左丞相刚刚的话提醒了他,朝颜是他青梅竹马的好友,这次朝颜当选花魁,那么今次武魁的得主将左右朝颜一生的幸福,“依左丞相所说,东都之内就没有哪家公子能与他相抗吗?” “他练的‘不死心诀’是可以激发人的潜能的一种内功,号称‘不死’,嘿嘿,可笑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死之人呢?”左政源提着折扇悠闲的说。 “左丞相这样说,一定是有克制的妙招喽?”希辰急忙问。 左政源偷偷看了看正中危坐的烈唯征,小声嘀咕:“这是主上亲自主持的彩环节大会,我便再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在他老人家面前耍花样啊!”左政源故意叹了口气,成功地看到希辰紧皱起他那对修长的眉毛之后,才一合折扇豪爽道: “那么就只剩下硬打一途了!殿下放心,微臣定当为您将那小子打下台去!” “左丞相,你这次要亲自下场吗?”希辰大喜,“丞相你整日里为国事劳心劳力,也该是时候寻找一位如花美眷了。我这就差人到大赌坊下重注,赌丞相你赢!” “慢着!”左政源吓得连连摇手,“我闲云野鹤惯了,还不想成家,殿下好意微臣心领了。” “可是,但凡彩环节花魁都会顺理成章的被赐婚给武魁啊,左丞相,我可不许你委屈了朝颜!” 左政源大笑道:“莫说我这副花心鬼的德性入不了朝颜小姐的秀目,在这东都,谁不知道洛朝颜小姐是殿下的女人?” 希辰俊脸一红:“丞相你误会了,朝颜和我只是单纯的朋友。” 左政源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豪门贵族互相联姻,男女两人直到洞房花烛时还是第一次相见的情况,多不胜数,不管怎样,殿下您和朝颜小姐从小青梅竹马,总是好过初识了。” 左丞相的意思,是想撮合自己和朝颜么?希辰眉头轻皱,半晌不语。 “朝颜小姐天香国色,才色双绝,最难得的,是对殿下您一片真心。刚刚那首《陌上行》,正是殿下亲手所作,曲中人的心思,殿下还会听不出来么?” 烈希辰不是不知道朝颜对自己的心意,这下被左政源一语道破,不禁脸上发红。但是……希辰下意识地抬头看看他皇兄冰雪般寒酷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莫名的感觉。 “殿下,朝颜小姐一生的幸福就在今天了。若是您不愿眼见朝颜小姐所嫁非人,何不亲自下场比试呢?”左政源趁机道。 “我?”烈希辰惊讶莫名,苦笑道,“我的功夫怎么样丞相还不清楚么?” “殿下放心,只要您点头,微臣定当为您安排好一切。殿下,难道你真忍心辜负朝颜小姐的一片真心?我知道殿下您的担心。没事的。洛王爷在朝中德高望重,主上也要给他三分面子,朝颜小姐,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左政源温柔多情的眸子仿佛有一刻变得深沉锐利,语重心长的低声道:“紧要关头,殿下应该懂得权衡利害!生在帝王之家,命运本就由不得自己。” 希辰浑身剧震。心中涌起滔天巨浪。左政源他,他都知道了?抬头看时,左政源又恢复了往日的嘻皮笑脸。 “好吧!烦丞相代为安排吧!”或许左丞相说得对,这次是摆脱的唯一机会了! “这没问题。”左政源精神大振,收拢折扇,“就由微臣亲自下场为殿下扫平道路吧!” 场中韩玉连败十几人,不但丝毫未露疲态反而越来越神采奕奕。夺冠的呼声越发高涨起来。他白皙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一双色眼不时瞟向洛朝颜,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大多数贵族青年脸上都现出了不甘心有没有把握的样子,又有几个迷洛朝颜迷得紧的青年上场,都被韩玉一一打败。他再次向四座拱手邀战,却已无人再下场了。韩玉脸上终于露出了睥睨一切的微笑。 “时候差不多了!”左政源振衣而起,惹得烈唯征也侧目观看: “怎么了?” “回主上,微臣一时技痒,也想下场去玩两手。” “哦?三年前你打死都不肯去比试,今次竟然主动请战,看来洛朝颜小姐的魅力真是非同一般呢。好,就让朕看看你的本事吧!” 就在左丞相正要纵身下场之时,一条黑影以比他更快的速度闪身跃入场中。众看客一时被这人精彩的身手震的鸦雀无声。连烈唯征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今天真正的高手终于上场了。 左政源轻摇折扇,没想到竟会横生枝节,饶有兴味地在希辰耳边低语道:“殿下,原来有人比我更心急呢!” “这人是哪家的公子?”希辰大讶,“身手当真是不俗!” “可惜看不清面目。”左政源翘首凝望:“奇怪,东都贵族青年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 搜肠刮肚,也没找出这号人物,星眸中漾起异彩,这次彩环节是越来越有趣了! “请问阁下是哪一位?”试官看着场内长发披散,一身黑衣的男人,在确定他并非报名参加比试的任何一位公子之后,问道。 “是否只要我打赢了比赛,这位小姐就可以不用嫁给他呢?”黑衣人不答反问道。低沉好听的声音在数千人的耳边回响,就仿佛是在咫尺之间。 “嗯,按照规定是这样。” “那就行了,我是谁并不重要。” “我和你可有冤仇?”韩玉讶然问道。 “没有。” “那阁下是什么意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嘛!”蒙优法倒是理直气壮。洛朝颜正懊丧不已之时,事情的发展竟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凭空冒出这样一个神秘人来。 韩玉面容一沉:“这么想找死,我就勉为其难送你一程好了!” 蒙优法见韩玉气急败坏的表情长笑道:“凭你想杀我,的确是‘勉为其难’了!” “呛!”青光一闪,蒙优法背上长刀出鞘,一刀挥出,风雷声中,竟似隐隐夹着沉雄的虎吼。此刀一出,连烈唯征都为之动容。刀身清寒得就像一潭碧泉,森然的刀锋边缘,似乎还隐现着鲜血残留的痕迹,而更令人心下栗然的,是那仿佛沉淀在刀的灵魂中的,无法揩拭掉的杀意。 几位年长的将军相互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色,洛王爷更忘情的站了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蒙优法手中的长刀,嘴唇颤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洛王爷,怎么了?”烈唯征忍不住问。 “啊?”洛希宇一震,“回主上,没什么!微臣嗜好收集兵器,看到这把宝刀,一时惊喜罢了。”洛王爷坐回座位,神思仍旧有些恍惚。 “为何你们的脸色都这么难看?有什么问题么?”烈唯征看着神色各异的诸位皇叔元老狐疑地问。 “这刀寒气森然,老臣一时心惊……” “呃,对,对,正是如此。” “是么?看来叔伯们该是时候回去享享清福了。”烈唯征不冷不热地道,心头自然不会相信这些征战多年的人会被刀气所惊的蹩脚理由。 斗场中的韩玉心里更是震惊,这把刀绝非凡品,能用得了这把佩刀的人,东都城内,不,即便是在整个神族,也绝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自己不可能漏掉这样一号人物的。 蒙优法手中长刀一挥,平平无奇地递了出去。这一招大巧若拙,毫无花假,却能令韩玉生出无可抗御的颓丧感觉,他不敢硬接,闪身避过。 蒙优法豪笑:“竟然这般没种!”舞起长刀,有如长江怒浪般地刀劲一波接一波的狂攻过去,一招一式清楚分明,却似慢实快,连绵不绝。三十招过,韩玉额角见汗,更令他心慌的是,他竟然有了疲惫的感觉!这是在他学晓“不死心诀”之后,首次发生的状况。 “这“不死心诀”正是如此,一开始气势凌人,若是遇到比自己功力高出许多的对手,就会反被逼入油尽灯枯的绝境。韩玉看来快不行了。”左政源轻摇折扇,凝神观战,暗自掂量着自己下场能有几分胜算。 “此人若非天生神勇之辈,决不能生出这样的刀意。”烈唯征难得亲自嘉许。谁也没有注意到洛王爷脸上越来越难以置信的表情。 韩玉一招挡空,心叫不妙,蒙优法快如鬼魅的长刀已直劈而下,韩玉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一个懒驴打滚直接滚到台下。跌得灰头土脸。 全场轰然叫好,给这位来历不明的勇士加油。韩玉苍白的脸也被逼出一丝血色。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走了。 试官兴高采烈的询问,可否有人想要下场比试,台下看客们齐声鼓噪,场面一时热闹到了极点。 “我上场的时间到了!”左政源收拢折扇,面露微笑,朗声道:“就由在下来领教阁下的高招吧!” 第8章 虎吟 “是左丞相!” “左丞相下场了!” 台下的老百姓纷纷议论起来,左政源从未在人们面前显露过武功,东都的百姓一直以为左政源不过是一介书生,无双谋士,今天才知道他身怀武功。 左政源轻摇折扇,神态悠闲地来到斗场,拱手道: “在下左政源,方才阁下出手不凡,一时技痒,也想来领教一番。” 蒙优法见他气宇神态间英气内敛,实是一位深不可测的高手。不由来了精神,斗志空前高涨起来。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处境。 “阁下使用何种兵器?” 左政源扬扬手中的折扇:“我的兵器不是早已在我的手中了吗?” 蒙优法皱了皱眉:“我们虽不是生死相搏,但是兄台的功力深不可测,我必然会全力施为,不留余地,这把刀锋利无匹,恐怕比试之中误伤了阁下,我还是和你比试比试拳脚好了。” 左政源见他心胸坦荡,不禁对他的好感又增了几分,笑道: “比武之时,若弃自己心爱的兵器不用,便不能发挥出最精妙的武功,那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呢?左某不学无术,唯一能拿出来见人的就是它了,兄台莫要小看了我这把扇子,兴许它比许多人手中的刀剑都要来的有用呢!” 蒙优法丝毫不在意左政源的狂妄,哈哈一笑:“此话不错,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不再推让,战到一处。 左政源仿佛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剑,气势竟丝毫不输于蒙优法的霸烈刀意。两人的衣衫都不自然的被纵横的劲气抖起,显示出两人正施展平生所学,以上乘的功力相搏。距离较近的人都生出置身飓风之中的可怕感觉,左政源羽扇轻吐,翩若惊鸿,承受着蒙优法怒涛般凌厉攻势,一柄折扇仿佛是巨涛中的一叶扁舟,载浮载沉却屹立不倒。看得人心惊肉跳。 烈希辰从未见过左政源像现在这般冷峻悍勇的样子,知他当真是遇上了劲敌。不禁暗暗替左政源担忧,抬头问他的皇兄烈唯征:“哥,你看左丞相是否能取胜呢?” 烈唯征的眼神片刻不离场中两人,摇头道:“还很难说。” 场中的蒙优法始遇强敌,不由精神大振。他在魔族贵为王子,虽然从小就受到严格的训练,但是从没有人会真的和他生死相搏。他有生以来从未试过像今天这般打得酣畅淋漓。打得兴起处,一把战刀犹如神出鬼没。蓦然一声轻响,场中人影倏分,左政源左边的半截衣袖被刀锋割断,蒙优法的斗笠也应扇而落,黑发飞散,被遮蔽的脸顿时暴露在众人面前。 “你是魔族人!”左政源看见他赫然是紫色的双眸,不禁愕然道。 糟糕!蒙优法心叫不妙,当此存亡关头,手中刀气大盛,再不留余地,使出最凌厉的杀招——将微微分神的左政源迫退了半步。 蒙优法看准这个时机甩脱左政源,向众名媛的看台纵去,惊哗声中,蒙优法一纵一带,已将洛朝颜挟持在怀里,其余的女子纷纷尖叫逃跑,有的跌倒在地,有的撞翻了桌子,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反而挡住了紧追而来的左政源的去路。 洛朝颜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身子便落进了一个坚实的胸怀。他和她的脸相距不足半尺,温热的气息直扑在她的脸上,一双摄人心魄的紫眸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蒙优法将她紧拥在身前,嘴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不要轻举妄动!”左政源抬手阻止了四面拥上来的侍卫。 希辰也情急之下站了起来,高声叫道:“小心伤了朝颜!” 看台上的武将们都纷纷站起,将主上烈唯征拱卫在中间,烈唯征此时也离座而起,却挡在他弟弟烈希辰身前,见希辰心急洛朝颜的安危,不知为何竟一脸阴郁。 蒙优法四下搜寻脱身之路,见四面涌到台前的侍卫越来越多,心中暗暗着急。忽然台上丈二的旗杆令他灵光一闪,他挟着洛朝颜,陡然将身子拔起半丈多,右足在杆子中间一点,借力跃上了杆顶,洛朝颜吓得紧闭双眸,埋首在蒙优法的胸前。左政源在后面跟着跃起,终是慢了一线。蒙优法双足借力直扑下台去,黑色大氅被风鼓起,就犹如一只苍鹰张着巨大的黑色羽翼在人们头顶飞掠而过。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呼,蒙优法已顺手将洛朝颜抛给了后面飞纵过来追截的左政源。左政源长臂一伸,轻轻巧巧地接住了她,然而这么一缓,蒙优法已经在众人的头顶上几个纵跃,冲出了重围。 东都洛王府 彩环节就在一片混乱中草草收场。洛朝颜等也被送回了王府。回想起之前的事情,真如做梦一般。 洛儿却跺着脚不住地骂: “都怪那个人搅局!这个该死的魔族人!左丞相下场了耶!左丞相风流倜傥,智勇双全,这次连他都因仰慕小姐下场比试了!唉,可惜可惜……” 洛朝颜这个当事人倒是始终不发一言。其实此时她的心并不如外表那般的平静。当甫一落入那个胸怀中的一刻,她看见了一双紫色的眼睛!幽深、凛冽却温柔的眼睛。温暖有力的心跳声竟然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信任。那男人说不会伤害自己,她就自然而然地信了……洛朝颜轻轻抚摸自己的颈子,他温热的气息仿佛并未远去,心中竟有一种再见他一面的期望。 “好了,不要再唠叨了!我累了,你也下去休息吧。”洛朝颜懒得搭理喋喋不休的丫头。 洛朝颜刚掀起床幔,冷不防一只手臂伸出来,将她困在中间,及时捂住了她失声惊呼的小嘴。她扭转了头,正对上了那双在暗影中闪亮、令她心悸的璀璨紫眸!是他!洛朝颜的心狂跳不已,他在这里! “是你!”蒙优法也认出了她的脸,低呼一声,歪头笑了起来,“你真‘幸运’,两次都落在了我的手里!”他的笑容很漂亮,粗犷中带着顽皮的意味,嘴角掀起好看的弧度,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该死!”他低咒,颓然的跌坐在床上喘息,额角渗出了汗水。一旦停下来,支撑他逃到这里的意志力就再也难以为继,失血后无边袭来的疲惫和伤口的剧痛打垮了他。蒙优法觉得自己此时一闭上眼睛就会死去。 “你受伤了!”朝颜注意到他的虚弱,伸手一摸,在他的左肋下摸到了满手鲜血。她捂住自己的嘴才令自己没有惊呼出声,“你流了很多血!” 蒙优法满脸都是汗水,呻吟着道:“我现在连挟持你的力气,都没有了!”话音未落,已经昏死过去。 洛朝颜的心怦怦直跳,怎么办才好呢!叫侍卫把他抓住吗?可是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彩环节那天他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情景一遍一遍的在她脑海中闪现,洛朝颜的脚步就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洛王爷缓缓推开沉重的铁栅,森寒透体而至。自洛氏祖太爷一代开始,这间密室就用来陈列败军将领的兵器。可以说这里的每一把刀抢,都记载着洛家男人沙场的辉煌。洛希宇缓缓走过一排排的兵器架,数不清的刀枪剑戟被寂寞搁置,它们从前的主人,都曾是不可一世的名将,如今,曾经握着它们的人虽然已经不在了,那股不屈的肃杀依然追述着英雄往昔的霸烈。洛家的男人为了换来它们,付出的是鲜血,是生命。 ——只有一把刀,是例外的。 他轻掀了一下烛台的铜座,石壁上一道暗门立时打开了。洛希宇探手进去,捧出了里面藏着的一把古朴的长刀。刀柄手握的部分的纹路已磨得有些发光了,虽然闲置多年,刀锋依然清寒如水。这是他的大哥,曾经神族西征军右路先锋,洛存义将军的战刀。令人意外的是,这把刀竟和日间大闹彩环节的魔族人所使用的极为相似。然而这种样式和材质的战刀,在今天的神族已经不可能看到。 “你是一代英雄,可惜却没有死在沙场上。如果今天你还活着,还是会说不后悔么?”洛希宇神色复杂地轻抚着刀身,深深叹了一口气,“虎吟刀的精魂不是已经随着‘西征军’的神话永远消失在这世上了么?为什么那个魔族青年竟会使用你们的刀法?” 第9章 指婚 三月十一东都金殿 时近正午,朝会仍然未散。御史韩寿良与洛王爷都是面色不善,一脸官司。 “洛王爷!”御史韩寿良阴阳怪气,“我儿子这次之所以稀里糊涂的输掉比试,都是因为那个魔族人跑来搅局。现在,那个魔族人的身份既然被揭穿,那我儿子和他的比试,自然也不应该做准才是。” “哼!”洛王爷冷笑,他当然心知肚明自己的女儿是一万个不愿意嫁给韩玉,“韩公子当着数万东都百姓的面被一个魔族人打落擂台,丢光了神族武士的脸,现在还有脸来争武魁吗?主上,左丞相乃是最后一个登上擂台的人,按规矩,他……” “洛王爷,你不要太过分!左丞相和那人也是胜负未分,凭什么就此断定左丞相是武魁的最终得主?”御史韩寿良气得连颊边黑痣上的三根毛都立了起来。 “行了!都不要吵了!”烈唯征皱眉打断了他们的争辩,转向左政源,后者正竭尽所能的把头缩进脖子里。 “左丞相!现在焦点就在于你了!你既然下场比试,就是有意愿娶洛朝颜小姐为妻了?”烈唯征可不让他置身事外,冷声问。 “主上,这,我……”左政源暗暗叫苦,真是无端惹得一身腥。 “主上!若您也认为左丞相胜出,恐难令人信服。”韩寿良跪地抗议,他现在是有苦自知:他和洛王素来没什么交情,纵使两家结亲洛王也不见得会对自己有什么帮助。若不是自己的儿子铁了心要将洛朝颜弄到手,他又何至于这般苦争!这次非但令洛王不满,恐怕连左丞相都给得罪了!唉! “总之,我女儿决不嫁给输了赖账的无耻之徒!” “洛王爷放心,朝颜小姐的终身大事,朕自当做妥善的安排,绝对不会委屈了朝颜小姐。”烈唯征转向左政源道: “看来现在争论的焦点就在于左丞相和韩公子哪个有资格当选武魁了。这还不容易?彩环节既然未分出胜负,那么就在这大殿之上,由满朝文武做见证,再比试就是了。现在恐怕也只有如此才能决定到底花落谁家了。”烈唯征圣口一开,再无人敢提出异议。 “好,那就这样决定,上次彩环节的未竟之战,改在明日的早朝之时,由韩御史的公子与左政源丞相一决胜负。胜的一方可迎娶洛王府的朝颜小姐为妻,由朕亲自主婚。” “请等一下,主上!”左政源惊得汗都下来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烈唯征故意问,冷峻的唇边带着恶整的笑意,倒要看他这一次如何了局。 左政源心中暗暗叫苦,这场比试,他是赢不得也输不得。 输了,便是有负希辰殿下所托,将洛朝颜推入虎口;赢了,便是葬送了自己幸福自由的生活。没办法,只好把希辰殿下拖出来救命了:“主上,其实彩环节当天的未完之战,决不仅仅是我和韩公子之间的胜负问题。因为除我之外,尚有人意欲下场比试呢。” “难道,你要让东都所有没上场的人都来大殿上继续比试吗?”烈唯征脸一沉,不悦道。 “微臣当然不敢提议这种有扰圣听的事,只是此人非同小可,若他得不到机会下场比试,我左政源即便获胜,也不敢心安理得地迎娶朝颜小姐。” “哦?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你左政源都不敢同他抢女人么?”烈唯征有些怀疑的问。 烈唯征的措辞令左政源啼笑皆非:“主上!微臣还真是向天借胆,也不敢抢他的女人呢!” “说吧,到底是谁?”烈唯征也来了兴趣。 “此人便是——希辰殿下!” 此话一出,大殿上立刻响起议论之声。 烈唯征平淡如冰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刀锋般犀利的眸子盯着左政源,其中蕴满了暴风雨欲来之前的怒潮。 “到底如何,还请主上定夺。”左政源低垂下头,一付畏缩模样。可惜这付扮猪吃老虎的样子根本唬不过他的主子烈唯征。 “到二皇子寝宫,召他到大殿来!”半晌,烈唯征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希辰虽贵为皇子,但他身无官职,所以按照祖制,他并没有资格参加朝会。 “希辰,左丞相说你要下场比试,你真有此意么?”烈唯征的冷眸深沉不定,平淡的语气中不泄露丝毫的情绪,却令烈希辰更加感觉到重重压力。哥哥他,生气了! “我……” “殿下,我左政源的性命可是全在殿下您的掌握之中啊!”左政源猛使眼色。 “你住口!”烈唯征厉喝,一双利目似要喷出火来。 “没错,我确有此意!望皇兄您成全!”希辰咬牙说道。不敢抬头看烈唯征的脸。 这三个人你来我往,其他人都无法插口,洛王爷和韩寿良也都知机地闭嘴了。瞎子也看得出三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只是都不明白原因。一时间,整个大殿上一片死寂。 “洛小姐看来确有动人之处了!”烈唯征盯着希辰的脸狠狠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朕也来同你们凑个热闹!”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一向对立后选嫔之事毫无兴趣的主上竟然转性。 “主上,莫非是要亲自下场比试么?”左政源对这一点也是始料未及。 “皇兄……”希辰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事情峰回路转,向着无人能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 “既然如此,就这么做吧!”希辰此语一出,大殿霎时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左政源寒气大冒地看着兄弟二人互瞪,暗暗擦把冷汗,不过真没想到一向温雅如玉的希辰殿下竟然敢当面忤逆主上。这次自己好像真玩出祸了。 比试很快就结束了。 韩玉那个没种鬼,没打几下就很狼狈地“输”给了希辰;左政源就没那么轻松,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挡住主上那好像真要把他杀了气势,在近百招上“遗憾”落败。 最后一身白衣的瘦削身影对上那压人欲摧的伟岸身形,实力的悬殊几乎令人不忍再看。 “你真想好了?希辰?”烈唯政用仅容两人听见的音量低问。 “……请皇兄出招。”希辰干脆垂下头不再看他,拔出比试用的长剑。烈唯政的眼睛微微抽动了一下,黑眸变得凶狠可怕。 众人屏息凝视场中实力悬殊的打斗,不解这次主上为何这样认真。结果并不令人意外,不出二十招,希辰手中的宝剑就被震飞,直插到距左政源的脑袋不足半尺的地上,实在是惊险至极。围观的群臣不少人惊呼出声,左政源直挺挺站着,硬是没敢躲闪。烈唯征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一付算你命大的表情。 “呃,既然是主上胜出,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次彩环节的花魁洛朝颜小姐就是我们神族未来的王后了。”左政源清清嗓子道,“洛王爷,这天大的恩宠还不谢恩?” 众人这才从石化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谢恩的谢恩,道贺的道贺,好不热闹。左政源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虽然最后的结果和自己先前设想的有些出入,但总归是解决了最大的问题,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 第10章 玩物 三月十四东都昭华宫 昭华宫是神族皇宫中最匠心独运的殿阁,乃是前代最出色的设计大师毕生心血和才华的凝聚。神族一万工匠穷十年之力建成,当年神族的皇帝曾将它赐给自己最宠爱的一位贵妃。历经五十余载,宫墙廊柱上的花纹图案依然绚丽如新。后又经烈唯征大肆修葺,不但令其恢复旧观,豪华典雅犹胜昔日。如今,这里正是他皇弟烈希辰的寝宫。 “叹遗恨人间几度,心已暮。情空苦……” 希辰清越低昂的歌声远远传来,带动了古旧的哀愁,让聆听者的心也仿佛随着旋律走过黄沙遍野、繁盛长街。烈唯征抬手制止了要先行进去通传的侍卫。缓步穿过了雍容华美、设计精巧的亭台楼阁。循着声音行至“浥尘台”,独自在廊外驻足倾听。冰冷的双眸竟在这歌声中浮现出一丝淡远的笑意。 “与君悲陌路,争忍不相顾。愁欲怒。 珠泪尽,归来处。千载相思负。” 希辰弹罢,微微叹息了一声,远山般的幽邃的眸子遥望夜空尽处呆呆出神。一丝寂寞消弭在浩瀚天河中。烈唯征望着他的眼睛,微笑僵硬在脸上,刚刚那丝温暖如瞬逝的昙花般湮没了。 “天刚入春,你穿得太少了!”烈唯征轻轻绕到希辰身后,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希辰肩上。 希辰惊觉回头,看着肩上的披风,有些讶异地唤道:“皇兄!”起身便要行礼,烈唯征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算了。”希辰来不及反驳就被他强按回椅内。 烈唯征伸手亲自为他系上带子:“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子?” “是帝瑀先生的新作《诉衷情》。说的是曲中之人相思千载的故事。很是动人。”希辰显然很喜欢这曲子,拨弄着琴弦,双目微瞑,静静品味自指尖划出的美妙旋律,单薄的唇角微微扬起。烈唯征像着了魔般伸出手去,等回过神,拇指已经抚上那片柔软的嘴唇。 希辰一震睁开眼睛,僵在那里:“皇兄……” “‘皇兄’?何时你也用这么生分的词儿叫我了?怎么?在生我的气?怪我抢夺了你心爱的女人?” 希辰垂下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神族,有什么不是哥哥你的?” “那你呢?你也是么?”烈唯征唇角一抿,笑得云淡风轻。希辰微微咬紧了嘴唇,指尖微震,瞬间刺痛令烈希辰低呼出声。 “这算什么?苦肉计么?”一双温热刚硬的手早已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烈希辰胸口一窒,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烈唯征近在咫尺的脸。 烈唯征皱眉看着断弦:“这琴弦太旧了,早该差人换个新的。” “是我听惯了旧弦的音色,换了反而难过。”希辰苍白的脸涨红了,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烈唯征的手兀自定在那里,心中微微一空,怒火也无声燃烧起来: “你就不打算对我说些什么吗?为了个女人,不惜对我拔剑相向。不能娶那个女人,就那么失望么?那个洛朝颜,就是你那么非要不可的女人么!” 烈希辰低垂下头,掩藏起眸底淡淡的莹光。胸口有把钝刀子在慢慢刮着,却只能咬着牙苦苦忍着。烈唯征抬起希辰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 “说啊!到底要我怎么你才会满意?” 希辰清俊苍白的脸容上一片凄凉:“哥哥。就算你现在还是像从前那样恨我,我也请你放过我。”希辰双膝一软,跪在他哥哥面前。 烈唯征睥睨着伏在脚边的身子:“十年了,你第一次请求我。”烈唯征将希辰拉起来,愤怒令冰冷的眸也露出异样的邪魅,“到底哪个才是你的真心话?一直不肯远离我的人不是你自己么?不管我怎么讨厌,都死死纠缠着!” 希辰狠狠逼回眼泪,死死咬着嘴唇,却感觉不到疼痛。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我满足地强求而已,希望哥哥终有一天会接受自己,不再恨自己。现在却越来越不能控制这份感情了。我为什么需要哥哥,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左丞相说得没错,该是个了结了。 “哥,就让我离……” 未完的话语被炽热的唇封住,呼吸的权利被夺走,舌尖寻找到舌尖,抵死缠绵。疯狂的掠夺令希辰有片刻的眩晕,快要喘不过气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这样疯狂的样子。 “哥……”推不开,身体被死死地拥着。 “这才是理由吧?这才是你害怕的理由。”烈唯征伸手抚摸他微肿的嘴唇,声音低哑如魔鬼的诱惑,“不要再说什么手足之情的傻话了。我从来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能给你的感情,只有这个。别用那眼神看我!好像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一样!” 烈唯征闭上眼睛,放任本能去探寻唇下的那片温暖。淡淡的血腥在齿间弥散。三年前,自己吮干希辰唇角鲜血的动人滋味一下子重回心间,原来那带着鲜血腥甜的奇特芬芳,片刻不曾远离过。在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时刻,早已在心中疯长,如今,已疯狂到他快要控制不住的地步。 瘦削的身体被烈唯征紧拥在怀里,被吻得喘不过气的希辰攀着他的肩头大口喘息,半启星眸中是不敢被哥哥看见的深深迷恋。 希辰闭上眼睛,明知是错,还是恋栈这个胸膛的温暖。 “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这一声呼唤,才是理由!这才是我们明明这么靠近,我却还是感觉遥远的理由!我们之间最坚固的阻碍并不是仇恨,而是血脉。这个怀抱中,总有一天会有另外一个人,有资格堂而皇之地停在这里而不会感觉羞耻的人。如果你不是烈唯征,我也不是烈希辰就好了。胸腔内一股强烈的酸楚刺穿他,心口那团时常困扰他的火焰在这一刻汹涌卷来,喉咙尝到鲜血的腥甜。上天惩罚我是对的,我的痛苦都是因为我贪心的奢求。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哥哥的呼唤仿佛来自天际,充满了失措和恐惧: “希辰,希辰!你怎么了?希辰……” ——哥哥也会恐惧么?他恐惧什么?会恐惧失去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