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世苦命人 两晋以后,中国陷入分裂,后称南北朝。公元六世纪前期,北朝北魏孝武帝末年(拓拔北魏),权臣高欢、宇文泰将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 公元549年,东魏孝静帝元善见(孝文帝拓拔宏汉化改革后改姓元)最后一年,邺城,兵荒马乱。百姓携家带口,背着实在舍不得丢弃的可怜的一点点随身物品,哭喊着在刀枪、马蹄之下奔逃。现在不是敌军侵袭,是东魏兵将正在欢笑着,纵情着玩抓奴隶的游戏。百姓只有跑,跑了还可以做没有田地,没有钱财只有自由的流民,被捉就只能做连自由、生命权力都被剥夺的奴隶。 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也夹杂在人流里逃跑。丈夫是个方脸汉子,强壮朴实,一望而知便是那种老实巴交却很有几分力气的男人。妻子白净清秀,虽然穿着破旧也丝毫掩不住秀丽的容颜。丈夫臂弯里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淡淡的眉,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如母亲一般清秀。 年轻妻子俏丽的容貌显然也引起了马上几位将士的注目。瞧准了目标,直朝他们奔来,丈夫和妻子手拉着手儿拼命狂奔,奈何两条腿怎能跑得过马,不一会儿便被赶上,一个大胡子将士哈哈笑着俯身便把这妻子拎上马,停也不停,径直跑远了。妻子回头凄厉绝望地望了丈夫、女儿一眼晕厥过去。女儿哇的一声大喊着‘娘’大哭起来。方脸汉子看着这突然的变故,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也大喊一声‘小青’,抱了女儿就朝妻子的方向拔腿追去。又有一个年轻小将过来,扬起长鞭便狠狠朝这汉子身上甩来。‘啪’的一声便在汉子由头至身上连带小女孩的一条腿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这一下力道极大,小将本以为这汉子非倒地不可,谁知这汉子倒也强悍,只打了个踉跄,又站住了。他满脸鲜血,圆睁双目,咬紧牙关,形容十分可怖。只解开身上腰带,把女儿背在背后系好。就近踏前一步,抓住这小将一条腿,只一拉,便把这小将拉下马来。这小将正‘哎呀’一声大惊失色,却见那汉子再不理他,蹬上马便朝妻子消失的方向追去。他不会骑马,只歪歪斜斜扭着身子,抱着马脖好不容易稳住。只是速度一点不慢,拼命打马向前。 方脸汉子的这一举动,显然引起了众将士的注意和愤怒,一个贱民竟然敢有此大胆举动,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便纷纷冲这汉子而来,围追堵截。 方脸汉子红了眼,脸上、身上鞭痕的血滴滴达达流下,他也浑然不觉。只策马狂奔。众将士被他疯劲慑住,倒也一时围不住他,只是赶到他身旁时一鞭鞭地往他身上招呼,要令他血尽力竭。那汉子早已神志不清,背后女儿的哭声也自停了,也不知是死是活,眼见又一长鞭兜头落下,已自无幸。忽见打横甩出另一条长鞭,卷住这鞭只一拉,这鞭便被拉脱。打横那条长鞭落下时,挟着余劲便挥在这汉子马臀,再挥起起又卷走另一条长鞭,竟是十分灵活,吞吐自如,一边赶着汉子这马,一边卷走众将士手中长鞭。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动作。 方脸汉子于马上偏了头望去,却见一人正自驾马在己侧后方不停挥舞长鞭相护,穿着普通百姓衣裳,身形高大魁梧,却不以真面目示人,以黑纱蒙面,只露出高额,两条浓眉,一双精光豹眼。这人神武,护了汉子杀出重围,赶着汉子的马飞奔,他对邺城似也极熟,不走大路,只走小道,不多时,两骑马便奔进邺城小巷,来至几户农家院落后面的一处安静场院。却见此处十几垛稻草堆,早有十数名男女老幼百姓在此互相扶持靠了稻草堆休息。见到蒙面神人过来,便一拥而上,各自说我有父母或丈夫妻子或儿女等尚不知何在,求神人搭救。显见这些人都是被这蒙面神人所救。 蒙面神人听了似乎微有叹息,一言不发又掉转马头而去,方脸汉子挂念被掳去的妻子,也随着掉转马头欲行,被蒙面神人拦住,问道:“你做什么?”声音却是浑厚洪亮。 汉子道:“你别管我,我要去救小青。” 蒙面神人道:“你去了只有寻死。” 汉子激动欲辩,却只说出一个‘我’字,终因伤重力竭,眼前一黑便一头从马上栽下,被众百姓接了,为他和他女儿擦试伤口。那蒙面神人又自去了,如此往返,又接回二,三十余名百姓,后来的百姓有与前面百姓相识的,便抱头痛哭。有未等到亲人的,也是痛哭不已。 方脸汉子被百姓救醒,又在人群里终是找不到妻子身影,便要挣扎起来出去相救妻子。一个白面青年摁住他,道:“我全家都己被这群虎狼患害,只剩孤身一人,尚且偷活于世,你还有一个女儿,何必自寻死路。” 忽然女儿醒来,哭着一边喊娘一边喊疼,汉子和青年便过去看视,原来小女孩刚才不过昏了过去,全身上下除了腿上挨那一鞭颇为严重,其他伤皆不碍事,右腿所挨那一鞭,因小孩体质稚嫩,不仅撕去皮肉,连骨头都已打裂,小女孩疼痛不己,哭个不停。 汉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抱了相哄,那青年也朝小孩伤腿吹气,以减轻疼痛。 方脸汉子感谢青年,与他攀谈道:“我叫做袁德,兄弟你叫什么。” 青年作了一揖,道:“在下姓相,名愿。丹阳人士。” 见他言行,却是个读书人。小女孩不停大哭,且浑身滚烫。袁德和相愿都毫无办法,蒙面神人回来,看过小孩,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了些黄色药粉于小孩伤腿,又撕下衣服包裹好了。那药粉十分神效,小女孩渐渐停止哭泣,沉沉睡去。蒙面神人顺手连瓶一齐交给袁德,袁德接过药瓶,只觉瓶身湿粘,看时却全是鲜血,抬头看见蒙面神人右手受了刀伤,鲜血汩汩流出,便道:“恩公,你亦受伤了。” 蒙面神人看了一眼,撕下衣服扎紧,不以为意。对众人道:“兵将已经撤离,再过半个时辰,你们便可以出去了。”说罢,转身欲行。 众百姓自是争相拜谢大恩。只问恩公尊姓大名。 蒙面神人扶众人道:“我也没做什么,不必多问。”说完自去了。袁德抱了晕睡的女儿,望着神人远去的背影,十分景仰,只想:我若是有他十分之一的功夫,小青也不至于被掳了去。想起妻子又是心如刀绞,流下泪来,滴到小女孩身上。 相愿见了,长叹一声,背身立起走出几步,遥望远处天地之间,道:“民生多艰,皆因世乱,不知可有哪个大才之人能够拯救。” 袁德听了,道:“你说的不正是救我们的神人恩公?” 相愿摇头道:“我说的是胸怀天下,有治世之才的人,这人未必一定会功夫。功夫再好,就好像那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神秘恩公,也不过救我们数十人,却无法挽救这个乱世。” 袁德听了,却是不懂,他只知道自己若有功夫就不会眼看着妻子被人掳走,也不会差点丧命。望了怀中小女孩的面容,道:“我一定要让静儿学最好的功夫,有了功夫就不会被人欺负。” 此时可能是药效过了,小女孩又自呻吟起来,不停地唤着‘母亲’要娘。袁德百般宽慰也不能安扶女儿。相愿过来摸了摸小女孩额头,觉得十分烫手,一时也是无措,自腰间抽出笛子,吹奏起来。笛声悠扬清婉,十分动听。小女孩听着笛声,哭声便又渐渐小了,又自晕晕沉沉睡去。 此时天色渐渐暗下,百姓急着出去寻找亲人,便纷纷离开,只有袁德要照顾女儿袁静没有走,相愿也是反正无处可去,便在一旁相陪,二人只靠着稻草堆小寐,袁德累乏之极,似睡非睡,妻子最后那一眼总是在眼前浮现。梦中惊醒,只觉夜风阵阵,吹在身上伤口又痛又冷,迷迷糊糊地多抓几把稻草盖在女儿身上,又自沉沉睡去,如此三番四次。 等到再次清醒,已是天亮,却见相愿正在身旁,摸了袁静额头,面有喜色,对他道:“好了一些了。”这时候袁静也睁开了眼,望了相愿一眼,又抬头去望袁德,道:“静儿要母亲。”袁德无言以对,只得岔开话题,望了相愿对袁静道:“这是相愿叔叔,快叫叔叔。”袁静望了相愿,甜甜叫了一声叔叔。相愿打开所背包袱,取出一张饼,分成三份,一人一块,袁静饿了,抱着饼大口啃起来。袁德没有胃口,问相愿道:“你可知道他们把女子都抓往哪去?” 相愿道:“大丞相好女色,将士抓了美貌女子都要献往他处讨好。”听了袁德的话,知道他还不死心,要去找,便是轻轻一叹,又指点道:“这里往东五里地,有个断峡,叫做秃鹫峡,不若先往那里去寻。”原来相愿听说大丞相高澄不仅好女色,且喜酒后杀人,杀了人手下军士只推个车把死人推到秃鹫峡扔下,做成群的秃鹫腹中之食。 袁德听了,点一点头,听到女儿又喊疼,遂取出药瓶给女儿重新换药包扎,瓶里所剩药粉也已不多,便全部换上。相愿在一旁见到,捡起药瓶来看,只见瓶身琉璃制成,十分精致,并非一般老百姓所用物品。便道:“袁兄,这个药瓶可否赠给小弟?” 袁德自然无所谓,只道:“一个空瓶,你要便拿去好了。”说完,又把女儿背好,问相愿道:“你去哪儿?”相愿一时犹豫,他此时来邺城,本是为投大丞相高澄而来。高澄之父高欢,本是个普通亭尉,经过北魏六镇之战,渐掌兵权,拥元朗为帝,邺城为都,称东魏,后废元朗,立傀儡皇帝孝武帝元修,因常对元修拳打脚踢,元修受不了他虐待,竟自出逃至长安。遂改立了孝静帝元善见。高欢死后。长子高澄便承继了他的爵位和权势。如今东魏与西魏、梁并列,无论就国力,国土,经济、文化来说,都是东魏略胜一筹,他看清当今天下大势,此次专程来投大丞相高澄便是想尽自身之力,助东魏一统天下以致国泰民安。谁知此来一路所见,兵将暴戾,残虐不仁,因此心下犹豫,竟不知何去何从。遂对袁德道:“我先领你们去秃鹫峡罢。” 袁静刚换了药止住了疼,又吃饱了肚子,因此比较舒服,听了拍巴掌儿,道:“好,相叔叔跟我们一起去找母亲。” 当下相愿背好包袱,袁德背着女儿,便朝东大踏步而行,走上大道,一路只见还有一些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寻找着自己的亲人,地上到处可见鞋帽等遗落之物,只是已经都找不到了主人。 一路往东,越觉荒凉,西风吹起黄沙,空中只有一些身形巨大的黑鹫起落。突然,袁静指着前面,说道:“父亲,你看有骨头。”果然,几根残骨孤零零的躺在黄土地上出现在他们眼前,二人便都站住不前了,袁德把女儿解下交给相愿,道:“我去找,你带着她在这等我。” 相愿点一点头,应了。袁静尚噘嘴道:“不嘛,静儿也要去找母亲。” 相愿哄她道:“你在这儿,叔叔吹笛给你听。”袁静才安静下来。靠了相愿,相愿便对着漫漫黄沙,萧萧西风吹奏起来。袁德的背影向前越走越远,渐渐淹没于黄沙,天地之间盘旋着几只黑鹫,辽阔大地,只坐着青衫的青年,花布裳的小女孩,还有哀怨的笛声悠扬。 第2章 卓尔富家子 袁德一步步往峡中走去,途中所见白骨越来越多,一具具残缺的骨架也出现眼前,体形庞大的秃鹫也越来越多,三三两两停在白骨附近并不怕人,见到袁德也不惊起,只歪了头,用阴冷的眼光打量着他。尸骨堆积如山的秃鹫峡兀然出现在袁德眼前,尸骨山上秃鹫成群,都养得很肥,恐怕肥得都很难飞起来了。袁德浑身都在发抖,这么多人,都是被那高大丞相杀死,莫非他当真就为所欲为,只有他杀得了人,别人就杀不了他?袁德踩了尸骨前进,有的尸骨还连着皮肉,秃鹫们无心理会袁德,正在专心做着清理进食工作,直到把一具具白骨剔得干干净净为止。 有一处密集着黑鸦鸦的秃鹫,其余秃鹫也争先恐后地往那钻,那里有着新鲜丰盛的食物。袁德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赶走秃鹫,秃鹫并不远离,只扑扇着翅膀走开三四步,纷纷掉过头来,凶狠地望着这个来跟它们争抢食物的人类。袁德扒开几具残缺的尸首,有几只胆大的秃鹫便伸过头啄起来,袁德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一眼便看见了肚子已经破开,内脏都流了出来的小青,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以前秀气灵动的眼珠也没了,嘴唇撕裂,额头隐然可见白骨,可是他知道是小青,她乱发上那支摇摇欲坠的木杈,还是他亲手削了送她的。昨天她还和他在一起说话,给女儿唱歌,可是现在她是如此惨状的死在他面前,而他,作为丈夫,根本保护不了她。有一只秃鹫偷偷过来,又去啄那流出来的肚肠。袁德怪叫一声,捡起一根白骨狠狠朝它扔去,正击中那只秃鹫,秃鹫受惊飞起,落下两三支黑羽,袁德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捡起一根根白骨朝所有秃鹫扔去,惊起了秃鹫,都扑翅而起,不满地看着这个疯子。袁德又不停地捡起白骨朝空中扔。过了良久,直到他扔累了,喊累了,也哭累了。喘着气把那支木杈放入怀中收好,抱出妻子,只以断骨为工具,挖了个大坑,埋了妻子尸骨,对着坟却再流不出泪,只有怒火在心里燃烧,迎着西风,他一字字道:“小青,你等着,我一定要给你报仇。”心里有了这个想法,竟再不悲痛,只一心想着怎么报仇,一步步走出,与相愿与女儿相见,袁静见他一人,清澈的双眼里便尽是疑惑,问道:“母亲呢?为什么不跟父亲出来。” 相愿也询问:“在吗?” 袁德点一点头并不做声。又把女儿背上,袁静连声问母亲在哪,袁德只是不答。相愿便也默然叹气。又问道:“袁兄意欲何往?” 袁德睁着血红的双眼,道:“我要去找那个姓高的丞相。” 相愿也不知如何相劝,只叹一声,道:“正好,我也要去丞相府,咱们便结伴同去。” 二人都不说话又往回走,来到高相府那二丈高二丈阔的大红木门前,红门紧闭,院墙高大,看起来便是牢不可破。袁德虽然一心想报仇,可是现在来到地方,突然觉得自己之力十分渺小,报仇并不那么容易。‘要杀高澄,可是得慢慢来。’他想。 相愿上前叩门,过得半晌,那门悄不声的开了条缝,一个十七八岁,个头矮小的士兵站在门后打量了一眼相愿,粗声道:“你做什么的?” 相愿奉上早已备好的拜贴,行礼道:“在下太学士相愿,来投大丞相。” 小兵‘哦’了一声,接过拜贴,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看,又突然看到相愿身后,见到衣裳破烂,脸有一道大伤痕,浑身血污泥土,还背着一个小女孩的袁德,以为是叫花,粗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干什么?小心把你当奴隶抓了去。快滚。” 袁德上前几步,道:“我,我就是来当奴隶的。” 小兵惊奇地睁大了眼,这年头,见过老百姓活不下去自尽的,还真没见过自己找上门要当奴隶的。便一时愣住了,相愿、袁德正在等待,门后又一人道:“怎么回事?”门又开了一些,却又有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兵头目带了四五个兵在门后露出来,正是他问这小兵。 小兵便指了袁德道:“这人要来做奴隶。” 胖头目也奇道:“还有这种事?抓进来。”他手下的兵得了令,出来七手八脚的便捉了袁德进门。胖头目也望了相愿道:“这人也是来当奴隶的?” 小兵道:“不是,他是太学士,来投丞相的。”说着把拜贴交给胖头目,胖头目看了,便客气了一些,交给一个兵士,令他送进,对相愿道:“那请进来,在大门里候着吧。”转头见了袁德背上的小女孩,皱了皱眉头,道:“作奴隶哪有托家带口的?这种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杀了扔去喂秃鹫。” 兵士听令便来要小孩,袁德大惊,他一心要进高府报仇,没想到竟会这样,抱着女儿不放手,要夺路逃出去,可是门早已经关严,只跑几步便被两个兵士摁住,也不跟他客气,持了棍子便打,又来抢夺小孩,袁德大吼一声,用力一挣,竟挣开那两个士兵,反朝府里园中跑进。胖头目生气,肚子都鼓起来了,下令道:“反了,竟跑到丞相府来撒野,把他给我砍了。”那小兵却有几份怜悯之心,只想:你要害人闺女,人家不反抗才怪?便对胖头目道:“这人这么大胆,砍了他太便宜他了,不如捉活的,再慢慢整治他。”胖头目听了有理,便又喊道,捉活的。 那袁德左冲右突,里面又陆续出来十几二十个士兵,袁德哪里跑得了?被十几个士兵牢牢压住。袁静见此情景,早已吓得哇哇大哭。一个士兵拎了她起来,扔在胖头目面前。袁静只是大哭,她腿脚不方便,只在地上哭着慢慢向袁德爬去,胖头目冷冷地看着,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佩刀,便要向小女孩砍去。袁德被十几个人压在身下,连气都喘不过来,也发不出声,只面目狰狞,眼睁睁地看着。相愿眼见危急,忙叫一声道:“住手。” 胖头目便是一愣,望了相愿,道:“你想干什么?” 相愿知道自己刚才情急,脱口而出,忙又赔笑,道:“兵将大人,我想你误会了,这是小女。” 众兵士连同胖头目便都怔住,只望着相愿,见他比那身材矮小的小兵也大不了多大,顶多不过十八、九岁,白白净净,连胡子也没长。便都怀疑。 相愿见他们都不做声,又道:“我在来丞相府的路上,见到这个人有几分力气,便给了他一个饼,让他替我背着小女。” 那小兵也凑到胖头目跟前,小声道:“我看就是,你看这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那人这么丑,怎么可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像是这书生的。” 胖头目和众兵士看看小女孩,果然十分清秀,再看看袁德,脸上一条大血疤从头到下巴尚未愈合,当真十分丑陋,再看看相愿,长得白净斯文,便都信了几分。胖头目尚自不信道:“既是你女儿,你怎么不早说?他又跑甚么?” 相愿装出大惊失色的模样,拭了拭额头,道:“刚才发生得太快,在下害怕,竟吓得出不了声,他是个粗人,想来也不知道什么,只知道吃了我的饼,便要护住我的女儿。” 相愿虽然能自圆其说,可是毕竟疑点甚多,一个书生来投丞相,还没投准,哪有带着女儿上门的?又那刁奴浑身血污,肮脏不堪,岂有人肯将亲生女儿交给此种人。胖头目也甚精明,只盯着相愿,眼也不眨,问道:“她即是你的女儿,叫做什么名字?” 相愿答道:“小女名唤静儿。” 胖头目又多看了相愿几眼,把刀入鞘,相愿和袁德正暗自放心,却见胖头目笑嘻嘻地向袁静走去,蹲下了,问袁静道:“小孩,别哭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袁静哭着抽泣,道:“我叫做静儿。” 胖头目微微一笑,又问道:“你父亲是谁?” 相愿、袁德便是心下一沉,只见袁静抬了头,睁着一双又茫然又清澈的眼睛,只是望着袁德,袁德几乎绝望,死死望着袁静,双目快要夺眶而出,快要窒息过去,心里只喊‘不要过来,不要叫我。不要过来,不要叫我。’若不是被兵士压住出不了声,此时早已大喊出来。 眼见胖头目嘴角一扬,露出一丝狞笑,又拔出腰刀。相愿也是面色侧然,偏过了头,不忍再看。那袁静只望着袁德,这几天连番变故,已自让她不解,然她此刻竟似乎看懂了父亲眼中之意,却在胖头目举起刀时突然掉转了头,直朝相愿爬来,哭着道:“父亲。”相愿吐出一口长气,早迎上前,抱了袁静,道:“好静儿,别怕,父亲很好,别哭了。”心里也是暗道侥幸,只想这幸得这孩子机灵,危急关头竟有如神助,脱此大难。又对那胖头目求情道:“兵将大人,这人虽粗鲁,但护女有功,可否请兵将大人给个薄面,饶他这遭。” 胖头目眼见事实,知这两、三岁的小孩不会说谎,却也是暗道一声侥幸。这书生来投丞相,以后便是自己的上司,若是误杀他的女儿?以后那还得了?见相愿如此说,忙道:“正该如此,都怪我莽撞,差点伤了你家小姐。”只令人将袁德带下,袁德此时早已手软脚软,浑身无力,只用哀求的眼神望着相愿,托他照顾女儿之意,相愿朝他点一点头。袁德早被人架了下去。 那报信的兵士出来回话,道陈大人请来投的太学士进去说话。相愿听到陈大人,心里一惊,不相信地问:“可是金紫光禄大夫陈元康陈大人?”胖头目眼见陈大人把相愿往里请,便着意巴结,笑嘻嘻地答道:“正是。”又亲自将他送进。这陈元康相愿却也早已闻名,是北魏有名老臣,当初北魏分裂成东、西两魏,高欢、宇文泰是各拥皇帝的两大权臣,东魏的陈元康与有‘天下第一勇士’之称的斛律光便是当今两大名臣,有文有陈元康,武有斛律光之称。他二人于立东魏便有莫大功劳。听闻陈元康为人温良谨慎,通解世事。高欢在世时曾对孝武帝元修极口漫骂,亲加殴踏。陈元康便谏言高欢道:‘王教训世子,自有礼法,仪刑式瞻,岂宜至是’言辞恳恳,至于流涕。高欢从此便也有所收敛,每有再犯,也要叮嘱左右:‘勿使元康知之。’可见连高欢也甚敬惮这陈元康。自前年(东魏武定五年)正月初八高欢过世,长子高澄继相位后,自然更加礼让这老臣陈元康。 相愿听陈元康大人亲自相见,也是心里暗喜,只想,若能见他,这次来便算是来对了。当下抱着袁静随了胖头目一路行过跑马道,穿过二门,胖头目便再不敢前进,只道了一个请字。自有家丁过来领相愿继续穿堂而过,走过一排府院,一直走到底的一间房间,相愿一路所见小桥流水,绿柳红花,与外面相距不过五里地的西风黄沙,白骨晒日有若两个不同的世间。 此时却在最底处一间小厅前停住,家丁推开门,请相愿进去,道:“陈大人正在会客,请先生在此屋等候陈大人传见。”相愿道了有劳进房,只见是一间专以等候的偏室,壁上挂着字画,房内摆着屏风、几案、胡床、桌椅等物事,相愿把袁静放上胡床。袁静似乎随这陌生人来到这陌生地方,受了惊吓,也不哭不闹,只是眼中含泪,偶尔抽泣一两声。此时见没有别人,只有相愿在身旁,便睁了双眼,眼神之中十分依赖,问道:“相叔叔,我父亲呢?” 相愿正欲回答,却听门外来传来咋咋呼呼、嘈杂之声。忙小声道:“静儿乖,以后我便是你的义父,有别人的时候,不要问起你的父亲,知不知道?” 袁静眼中虽是茫然不解,却也望着相愿点一点头。道:“静儿知道了。”正说完,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几个锦衣华服的小男孩叽叽喳喳地道:“这没娘的野小子躲哪去了?”“明明看到他跑这儿来了”“野东西跑得还挺快。”乱七八糟说着,便进了这房,袁静害怕,躲进相愿怀里。相愿看去,只见是五个穿着华贵,大小不一的小公子,领头的也就十一二岁,最小的四五岁,难得的是一个个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形容十分漂亮。最小的那个,手里抱着布袋正在吃着蜜枣,吃得一嘴的蜜,边吃边道:“大哥,咱们今天找到他怎么欺负他?” 几个小孩年纪虽不大,气派却不小,当下便七嘴八舌,有说用火烧的,有说用水淹的。各种害人的玩艺,听起来像是处置家奴。 袁静毕竟也是小孩,望着吃蜜枣津津有味的小男孩,眼珠便定在那布袋上,嘴巴舌头也跟着动,不由伸出手去,道:“相叔叔,我要吃那个。” 那四五岁的小男孩忙紧紧把布袋抱在怀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皱眉嫌弃道:“这哪来的?这么脏。”望了袁静,道:“你跪下给我磕头,叫我一声爷爷,我让六弟赏你一颗蜜枣。” 袁静眼巴巴地望着相愿,眼中询问,相愿摇一摇头。袁静便只大口咽口水,不再出声。 七八岁的小男孩见袁静不顺己意,甚觉无趣,只无聊地道:“大哥,那臭小子不会当真又去学武了吧?” 那为首的十一二岁大哥冷哼一声,道:“学什么武?将来我作了皇帝,便是什么‘天下第一勇士’也是我手下之臣,我指东他不敢打西,我指猪他不敢打狗,学武有什么用?” 其余四个弟弟便都奉承大哥,说大哥说得对。 大哥叉了手,望了相愿道:“喂,你在这儿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 相愿微微一笑,答道:“除了我们父女,你们不都是小男孩?” 七八岁的男孩生气道:“敢这么跟我们说话,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便是……” 大哥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道:“三弟,你跟个下人罗嗦什么?咱们还是快去寻那臭小子整治是正经,再磨蹭被他跑了,今天就不好玩了。”说完,便昂首拂袖而去。 三弟听了,连忙道是,几个弟弟便都跟着大哥去了。 相愿眼见他们口气不小,穿戴不凡,那个大哥更是自称皇帝,便猜想这几人俱是高大丞相之子。只不知他们要捉的又是哪个?若真是家奴,便令下人兵士捉也罢了,又何必自己动手?正想着,忽只悉嗦之声从胡床下传来,相愿探了头望去,便见一个六七岁大小,同样穿着锦衣华服的小男孩从床底下爬出,只抬头望了相愿、袁静一眼,似乎觉得从床底下爬出略有难为情,便只昂首,背了双手,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只这一眼,相愿便是十分吃惊,刚才出去那个五个大小不一的男孩本来已经个个都长得漂亮,然跟眼前这小男孩比起来,竟是远远不及。这小男孩浑身尤如冰雪捏成,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水盈盈的大眼,挺秀的鼻子和紧抿着略显傲气的秀气嘴巴,肤色晶莹,秀发柔黑,竟自美得惊人。 第3章 少小有壮志 小男孩目光一转,相愿便体会到顾盼生辉的含义,却听那小男孩说道:“我姓高,名肃,字孝瓘。你们叫什么?”却连音色都美。 相愿见他果然也是姓高,便道:“我叫相愿,她是静儿。” 小男孩微微点一点头,举止竟显得十分有气度,道:“你们放心,我不会把你不是她父亲的事说出去的。”显然他刚才躲在胡床底下都已听去,知道是他们的秘密。便这么说,相愿便是微微一笑,眼见这小男孩神色之间十分傲气,显然对于躲在胡床底下被他们看见是十分在意,不愿他们说出去,却并不直说。便也说道:“你也放心,你躲在胡床底下的事我和静儿也不会说出去的。” 小男孩脸微微一红,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仍是背了手踱了两步,道:“这有什么,当年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又望了袁静,称赞道:“你不肯屈服磕头,很有气节。”说罢,亦自出了房门去了。 相愿在此等候陈元康大人传见,没想被这些小男孩莫名其妙来扰,便也觉奇事,正用衣袖去擦袁静嘴角流出的口水,又有人进来,却是那美貌童子去而复返,手里亦捧着一包布袋,过来递给袁静道:“这个赏给你。”却也是一包蜜枣。 静儿伸手接过,又眼巴巴望着相愿,相愿点一点头,静儿便欢喜起来,道:“谢谢姐姐。” 高肃的粉脸刹时通红,生气道:“胡说,我是哥哥。” 静儿甚是吃惊,只睁大眼定定望着高肃,奇道:“你是哥哥啊?”说着,早迫不及待拿出一颗蜜枣,刚伸向嘴边却停住了,咽了口口水,反把蜜枣拿到相愿唇边,相愿微微一笑,道:“我不吃,你吃吧。”静儿又把蜜枣递给高肃,高肃把头一偏,不屑道:“我不吃这个,这是女孩儿才吃的。”静儿不等他说完,早已自己咬了一口,叹道:“这个好好吃啊。”方把整个含进嘴里。问高肃道:“你为什么要躲他们?” 高肃仍是不屑的表情,道:“我不愿跟他们玩儿。” 静儿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要说你是野小子?” 高肃的脸色却是一变,立起道:“最讨厌女孩儿了,话那么多。”说完,背了手出去了。 静儿便是愕然,不知道自己怎么话多了,不解地问相愿道:“哥哥生我气了么?” 相愿摇一摇头,道:“也许是你提到哥哥的伤心事,哥哥难过了。” 静儿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她见哥哥拿枣来给她吃,觉得他好,想跟他亲近才多说话,却提到他的伤心事,心里便也难过。 相愿见久久没有消息,便让袁静在胡床睡下,嘱咐道:“你在这儿不要走开,我去看看。”便从房里走出,顺着走廊走去,但见一排的高檐大房,数不尽的木柱栏杆,走不到尽头,每当以为要走尽时,原来只是走廊转折,转过来又是不尽的房舍。如此九曲十折,也不知有多少房落庭院,行走时遇一些下人丫环等人,也并不以他为意,反向他行礼。 再走过这一排,殿室更见高大庄严,房檐上一只只青石雕刻的麒麟守护,十分气派,想来这是正室,前面有一张门吱的一声打开,却从里面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魁梧大汉,正说道:“高府家宴那日,我便不来凑这热闹了。”只听声音浑厚,甚是耳熟,相愿抬眼望去,只见那大汉约三十五、六岁,形容神武,一部美髯,看身形也有些像,只是穿着统领军官的服饰。房里又出来一个身形瘦小的约六十多岁便服老爷,只站在门口,笑着道:“这是哪里话,你我也不算外人。”这两人一个高大,一个瘦小,便是相映成趣。 那大汉道:“我已领了公务要外出,也要做准备。”老头道:“即是有公务在身,自然以大事为重。”两人似是极熟,当下也不多客套,大汉只抱拳道一声‘告辞’,老头也作一揖,便自进房去了。那大汉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走去,相愿只看背影,越看越像那日乱军中救命的蒙面神人,便不由自主的尾随那人而行。正走到前面拐弯处,忽见一物朝大汉飞来,颇有重量,像是石头,大汉只伸出一只大手,便把石头抓在手里,掂了一掂,却原来是一只练武用的石锁。从树后转出来一个小童,却正是高肃,神气地对大汉道:“怎么样?我现在力气可不小了。” 大汉掂掂石锁,摇头道:“太轻,太轻。”说完,也不抬头看,也不见如何动作,只随手往上一抛。那石锁呼啸而上,不多不少,稳稳落在七八丈高的大殿屋顶上。高肃仰头看了,十分神往,望了大汉,眼神之中满是乞求,嘴巴略张了一张,却又扭过头,只道:“也没什么了不起。”虽是如此说,别说相愿,此时连瞎子也能感觉得到他十分佩服,而且极想拜师学习。 大汉奚落道:“是没什么了不起,可惜你臂力太弱,下盘不稳,基本功太差,是不可能做到的了。”高肃听了,脸红一阵白一阵,甚不服气,哼了一声,转身去了。 相愿听了,只想:这大汉,这么大年纪,又做这么大官,怎么倒跟一个稚童较真?还用言语伤害于他?眼见那大汉又自前行,转弯去了,便也快步跟上欲求证是否便是救命恩公。谁知转过弯时,却见前面游廊空空,哪还见大汉身影?揉了揉双眼,又前后转了几圈,真是不见了,竟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时疑惑不解,呆呆站了一会。一阵风迎面吹来,突地想起走开已久,便又忙循旧路回去。回来时却见有个年轻家丁早已在房里等得不耐,见到相愿便埋怨道:“相相公去哪里了?陈大人的时间紧促得很,可是等不起。” 相愿忙是赔礼道歉。那家丁便领他而行,也不走正门,只从另一扇小门穿过,走到另一间房,又走侧门,有的房便直接穿过去,有的房间却绕过去,另寻别的房间穿行,如此穿过五六间空置无人的厅室,兜兜转转,眼前却又现出那一连的雄伟正殿。相愿方明白,他们刚才一直穿室而过便是走近道,当下只想,这大丞相府,只不过一隅已是如此复杂,若非呆上一两年,恐怕都容易迷路。 一时行到刚才大汉出来的那间房,家丁禀过,便请相愿进去,相愿走进,只见里面林立的书卷字画,正对面背屏风而坐的正是刚才所见那个老头,形容瘦小,脸上纵横几道深深的皱纹,花白的胡须,相貌却是十分普通,知道这便是现在名满天下的陈元康,没想到竟如此貌不惊人,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便上前行礼。 陈元康捻捻胡须,含笑道:“你便是五岁能诵‘孝经’,十四岁召为太学生的丹阳神童相愿?久仰。” 相愿见陈元康竟听过自己的名字,受宠若惊,道:“陈大人之名,学生高山仰止。” 陈元康又道:“既然来了,便安心住下,我已老了,正需要你这样有学识有见地的年轻人,以后一起为国家效力,无须太过客气。”神情言语和善,令人亲切。又道:“你远道而来,想必累了,先安顿下来,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再说。”说罢,便召下人进来领相愿去安置。虽言语不多,却自然亲切,丝毫不令相愿拘束。相愿亦是心里暗服。想我此行果然没错。便随了家丁回去抱了昏昏欲睡,嘴里还含着蜜枣的袁静,又把包袱背好。方随了一个像是管事模样的家丁来到一处房院,房里一应物事,甚为周全,且还配了丫环。相愿见袁静发困,只把她先放到床上,谁知袁静迷迷糊糊只噘嘴道:“你还没有给我脱衣服呢,怎么睡呢?”相愿想想也是,便给她解衣,又见她脸上、手上泪痕,灰尘,又有蜜糖,恐怕也要洗洗。相愿今天是一时侧隐之心,情急之下救了小女孩,却没想到一个小孩还有这许多麻烦事,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没有带过小孩,虽枉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这儒学却也没有教人该怎么带小孩,当下便是抓耳挠腮,不知该从何下手才好。幸得丫环正端了茶过来伺候,见了此番情愿,便打了水,麻利的收拾妥当安置袁静安稳睡着方退下,相愿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袁静又哭了起来。想是这几天变故太多,便是梦中也在哭泣,又哭着喊母亲、父亲。相愿轻轻拍着袁静入睡,哄劝道:“我明天便去找你父亲。”袁静只是哭个不停。相愿便坐到门口,取笛吹奏起来,袁静听着笛声,哭声渐小,便渐渐睡去。 三 相愿到高丞相府后恰逢高澄生母娄氏(高欢正妻)生辰高府家宴,高大丞相家宴当然不是一般排场,在整个东城南山堂约摆一千席,当然入正殿的都是直系子孙。相愿也忙着参予接待工作,因此暗暗看得清楚,娄氏上坐,下面便是高欢的十五个儿子。高欢的近二十个女儿,除了跑了的孝武帝的皇后和现任的孝静帝皇后入正殿,其余都入偏殿,这十五个儿子的生母,长子二十九岁的高澄、次子二十岁的高洋和六子高演,八子,九子高湛,十二子均为娄氏所生,另王氏、穆氏、朱氏、游氏等等各位儿子的生母也入正殿, 高澄又有六子,正是相愿那次所见六个小孩,高肃排在第四的位置。这六子生母各不相同,奇怪的是,高肃没有母亲。小孩没有父亲有时候并不太奇怪,打个比方说高欢第十四子高润的生母郑氏,长得美艳,一直与高澄私通,在高欢死后又生了个女儿,这个女儿的父亲当然是高澄,但这个女儿还有一个姐姐,她的父亲到底是高欢还是高澄,不知道他们自己清不清楚,甚至高润究竟是高澄的弟弟还是儿子都是疑问。但小孩没有母亲就太奇怪了。因为毕竟母亲产子要十月怀胎,作不得假。但高肃就是没有母亲,不是死了,是没有。没入国史家史,没入家谱,没有名字,没有传说,甚至都没有人提起过。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就好像高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能猜测高肃有一个地位非常卑微低等的生母,低下到要从高家抹杀,低下到什么程度?高肃的五弟高延宗的母亲是官妓,可是也有名有姓,有名份。至于这么低贱的奴隶为何会给高家产下一个儿子?从高肃那世间稀有的容貌也许能猜出一二。 另高澄的各位弟弟的儿子女儿便不再一一赘述。高家一门无论男女差不多都五官端正,长相俊美,唯高洋略差一点,不仅相貌平平,而且沉默寡言,虽二十岁年纪,只眼看着众人说笑,他却一言不发。 虽是家宴,又有宰辅杨愔,大夫陈元康等参予,俱是高澄心腹。 实际掌权的高澄家宴,作为木偶的皇帝元善见自然不能不来贺。早有高澄安置在孝静帝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的亲信黄门侍郎崔季舒催着孝静帝备了贺礼一同前来相见。 相愿将脸色苍白的皇上请进,高澄正喝得高兴,便令他坐在自己身侧,娄氏下首,与自己和众弟兄平起平坐。孝静帝本不愿来,被崔季舒逼了来,眼见高澄如此,便是当年高欢在世时侍宴也不是这样子,如今竟连个君臣的样子也不摆出来了,便是心中暗暗有怨,只是自然不敢发作,只有强忍。高澄乘着酒兴,端了满满一碗酒,强迫孝静帝去敬娄氏。孝静帝本已愤恨,眼见高澄竟来逼迫自己,推开酒杯,大声呵斥高澄说:‘自古无不亡的国家,朕连饮酒都不能自主,还这样活下去干什么?’高澄见昔日温顺的皇帝竟然出言讥讽,当着众多小弟子侄扫自己颜面,恼羞成怒,一脚把几案踢翻,大骂道:‘什么朕!朕!狗脚朕!’喊来崔季舒连打孝静帝三拳,把满脸通红的孝静帝拖下去了。满殿人众有发呆的,有偷笑的,没有一人上来相劝。等皇帝被崔季舒带走了,方纷纷过来劝高澄息怒。大家继续喝酒。通宵达旦。 过了两天高澄怒气渐消,又让崔季舒到宫里慰问皇帝,孝静帝只好对这种慰问表示感谢,还赏赐他一百匹绢。 这些天因为忙于高府家宴,相愿只能抽空打听袁德被分到哪里做事。却没打听出来,也只能悉心照料袁静,幸好袁静懂事可爱,反常能于相愿劳累时给予安慰。又喜欢听他吹笛,每当想起父亲、母亲哭泣,相愿吹笛便能哄住。 这天傍晚,正在给袁静讲孔融让梨的故事。忽见一个小孩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却是高肃,头发散乱,脸上肿起,嘴唇也破了,渗出血迹,形容十分狼狈,看到相愿和袁静呆了一呆,便又要出去,外面已经传来老大高孝琬,老五高延宗等人声音,只道‘跑哪去了?’‘快找’等。 相愿揭开高高的木柜顶盖,抱起高肃藏入。刚刚盖好。便见高孝琬率了四个弟弟进门,直冲相愿道:“喂,你有没有见到我四弟?” 袁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抢着道:“没有。” 高孝琬没有找到人,心里不悦,气势汹汹地一脚把椅子踢翻在地,便同了众弟弟去别的地方找去了。等兄弟几人走远,相愿方把高肃抱出,给他擦拭伤口,高肃推开相愿,满不在乎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也知道自己模样狼狈,又一脸严肃地解释道:“我一个打他们五个。”不愿意相愿和袁静盯着自己瞧,尤其袁静的眼中满是同情,便爬到袁静榻边坐下,问相愿道:“你刚才正在跟妹妹说什么故事?” 袁静抢着说道:“孔融让梨的故事。” 高肃皱了皱鼻子,道:“这个不好听,叔叔你给我们讲天下第一勇士的故事,好不好?” 相愿微微一笑,他知道高肃常喜缠人问这天下第一勇士的事,所知道的肯定比他听闻的还多,便道:“我所知道的恐怕你都听厌了。” 高肃连忙摇头,道:“不厌不厌,我最喜欢听他的故事了。” 袁静自然跟着起哄,帮着高肃央求。 第4章 袁静求武学 相愿却不过这两个小孩,便只有说道:“这天下第一勇士,说的便是出身于将门世家的斛律光。”这一句话,高肃也不知听了几千遍几万遍,然他果然听不厌,一听到便是双眼放光,满脸期待,与袁静两个人坐好了,认认真真听相愿讲故事。 相愿又接下去讲道:“人道是文有陈元康,武有斛律光。这斛律光不仅精于行军打仗,百战百胜,更练得一身天下无敌的武艺。” 相愿又想了一想,他自己是文人,对武将的事本来并不感兴趣,所知不多,只是因为这斛律光太过有名,事迹闻名于天下,因此才知道一二。又道:“他从小勤练武艺,熟读兵书。却说这一年,他随父亲斛律金西征讨伐突厥入侵。双军混战之时,他突入敌军,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一人便把突厥布阵搅乱,杀得敌军首领莫孝晖在亲随拥护下落荒而逃,斛律光尚不知足,一人单骑追敌千里,一路把那十几名亲随斩于马下,把这莫孝晖生擒回营。那一年,他方才十七岁,从此一战成名天下闻。” 高肃虽然听过无数遍,但每次都像是初听似的,到了此时便是欢呼鼓掌,一脸崇敬之情。 相愿又道:“这斛律光除了人称天下第一勇士,还有另外一个外号,叫做‘落雕都督’,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呢?却说五、六年前,斛律光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时候,那天,随你父亲高大丞相去晋阳打猎,这时候,看到一只大鸟在云际间穿梭飞翔,这斛律光取出大弓,瞧准了,引弓便射,正中那大鸟鸟颈,那被射大鸟有如巨大的车轮般盘旋而下,落到地上大家看时,竟是一只大雕。因此人人称赞斛律光‘此乃射雕手也’号称‘落雕都督’。” 高肃听得一脸神往。连袁静都被吸引住,相愿还待要说,垂手进来一个家丁过来禀事,道:“有人传话请相相公去二门相见,道是相相公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传完话便出去了。 这些天,相愿正是托了那个胖头目查找袁德,听得已经找到,便是大喜,忙抱了袁静道:“你父亲有下落了,我领你去见。” 袁静更加欢喜,搂了相愿脖子道:“太好喽,静儿要去找父亲了。” 高肃听故事正听得入迷,便道:“我也跟你们同去。” 相愿略一踌躇,只想高肃还小并不碍事,再说高肃这人竟是十分守信,他上次说过不把相愿、袁静父女之事说出,果然是守口如瓶。便也点一点头,只随他。 相愿领了两个小孩来到二门处,正是胖头目在此相候,见到相愿便告之打听了袁德被分配到厨房做厨奴,又诉苦府里奴仆众多,自己是如何辛苦才能打听出来。相愿自是知道他的意思,谢过之后取出一锭银钱给他,胖头目眉开眼笑。便请主动带路,道:“你有什么话问他,我叫他出来便是。”相愿又是谢过,随胖头目而行,到了厨房附近,胖头目只让他在前院树下僻静处等着,自己便去叫人。 约莫等了一炷香时间,便见胖头目领着袁德朝这边一步步行来。胖头目领来袁德,与相愿打过招呼,便喜滋滋地自去了。那袁德并不走近,他脸上的伤痕已经结疤,正在脸上斜斜切过,又有周围皮肤拉扯收缩,五官都被移位变形,模样十分丑陋吓人,袁静竟有些害怕,不敢去认。胆大的高肃也被吓到。袁德也不做声,只垂着头,面无表情。突然便向前一步跪下,对着相愿使劲磕头。相愿忙放下袁静,上前扶起袁德,道:“袁兄不必如此,我知道你的意思,定会替你好好抚养女儿。我这次带她来见你,便是让你放心。” 袁德望着相愿,目光中似有感激,只是仍是面无表情,从怀里取出一只木杈交给相愿,道:“这个等她长大了给她。”声音虽沙哑,却极平淡,似乎不含感情。 相愿接过了收在怀中。袁德便只望着袁静,似乎要把她模样记住,袁静与他目光相对,竟不再害怕,一瘸一拐走过去,喊着父亲扑到袁德怀里大哭起来,袁德抱起袁静呆了一呆,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相愿面前,也不过两三步,竟好像走了很长时间,把袁静交给相愿,道:“让她练武,不被人欺负。” 相愿接过哭泣的袁静,点点头道:“好。” 袁德又愣了一愣,便转身大踏步而去,袁静要挣扎下来,挣不开相愿手臂,便是嚎啕大哭,相愿从没见过她哭得这么凶过,一时也是手足无措,只能好言哄劝。当下,便抱了袁静相哄,不过一会儿前胸衣襟便已沾满袁静泪水湿透,一片冰凉,好不容易袁静哭累了,渐渐安静下来,只偶尔抽泣一两声。相愿回头一看,高肃不知何时已离开,早已不在身边。便抱袁静回去。刚走出这厨房前院,却见那胖头目正笑嘻嘻在站在路口,道:“见到人了?” 相愿冷不丁在这见到他,略有疑惑,又略吃惊,便又取出一锭银子给他,道:“这次真是多谢你了,上次他背小女来时给小女说个故事没有说完,因此小女缠了要见他把故事听完。” 胖头目笑嘻嘻地接过银两,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也不知道他说知道什么。相愿不想多理他,正欲相互走开,却见前面跑马道上那酷似恩公身形的魁梧大汉正走过来,又有高肃紧跟在左右,原来高肃是看到了他才从相愿身边跑开去跟着他。那大汉想是也被跟烦,只道:“你的武艺差劲得很,老跟着我做什么?” 相愿看这人声音,身形,越看越觉得像那日救百姓的恩公,便拉住要走的胖头目,小声问道:“你认不认识这个大汉?” 胖头目奇道:“有谁会不认得他?天下第一勇士斛律光啊。”说完,揣着银两便自走开了。 相愿‘啊’了一声,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斛律光,怪道生得这么神武。果然名不虚传。却听那高肃嘴硬不肯承认,道:“谁跟着你了?我自在这里玩耍,看到你来,我躲还躲不及呢。”说完,果然一扭身就跑走了。他性格高傲倔强,高府从上至下人人都知道他崇敬这斛律光,他自己偏偏不肯承认。 相愿连忙迎上,拦到斛律光面前,放下袁静,口称‘恩公’行礼,又让袁静磕头。 斛律光横了他一眼,道:“我不识得你,想必你是认错人了。” 相愿心里怀疑,站起时装作站立不稳,‘哎呀’一声便朝斛律光倒去,手忙扶向斛律光右臂,他知道恩公右臂上有伤,此时想必尚未痊愈,因此试探,谁知那斛律光是什么样的身手?岂容被他抓到,只轻轻一推,便挡住了相愿,又使他站稳,相愿拉住他衣袖,道:“我认得你就是救我于乱军的蒙面恩公,请恩公受我父女一拜。” 斛律光双眉一立,道:“甚罗嗦,我已说了不识得你,休要在这胡言乱语。”说完,一拂衣袖,甩开相愿,大踏步去了。 相愿望着他背影,认定这斛律光便是蒙面神人,却有了一个主意,他知道袁德的心愿是要袁静习武,若要习天下最好的武艺,自然要寻天下武艺最好之人拜师,眼下这人便在眼前,虽然明知道要斛律光收下这庶民出身,又是女孩为徒的机会渺茫得很,或几乎不可能,但为了袁静,总要试试才行。相愿如此想法,打听得斛律光府上住处,这日便带了袁静直奔斛律府上。到了斛律府,只见府院半新不旧,陈设从简,丝毫没有一等大将军府的气派,心里对这斛律光便也暗暗多增好感。又有府中前院大梁上高高悬挂着两个已经风干的蜜瓜,相愿递了拜贴进去,便问一旁的家丁这蜜瓜做什么挂在这正当中。家丁神色自豪道:“咱们大都督从不收礼,这两个蜜瓜是陈大夫强行送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却不过陈大人情面,不能退回,便把这蜜瓜悬挂在这大门口,若有想来将军府送礼的,见到门口这两个蜜瓜,自然不好意思也不敢再送,自己便偷偷的溜回去了。” 相愿点一点头,不多一会儿,管事过来了,仍是把相愿的拜贴带出,道:“都督正在午睡,不能见客。”倒是和颜悦色。 相愿道:“那我可否在这等他?” 管事又道:“我看相公大可不必,都督午睡过后有要事外出,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 相愿主意已定,怎么能这么轻易便打道回府?便道:“我在这等候便是。”当下,便只带了袁静在大门处等候,家丁下人倒也不嫌弃他们,到了饭点,还给他们送来饭菜,晚上掌灯时分,管事过来劝他回去,相愿只坚持要等,管事无奈,又安排好了客房让他们父女休息。第二天一早,管事便笑嘻嘻的过来请相愿去见。相愿见斛律光不把自己往外赶,又答应见自己,倒也心定了几分,便随管事一路穿院而过,只见府里面也跟外面差不多简朴,只是多了弓箭大刀之类十八般武器,一路应有尽有,随处可见。一望而知便是武将府。管事把他带到一间厅里等候,这厅里也没什么书画摆设,壁上挂的仍是弓箭等物。 相愿正打量着这房,门被推开,正是斛律光大步进来,他本自高大,又兼神武,一张长脸,龙眉豹目,又兼一部美髯,一进门便给人气势凌人之感,令人仰视,相愿忙行礼,斛律光免过请坐了,又有管事的端了茶上来。斛律光便直问道:“你找我何事?” 相愿几乎不敢直视斛律光神威,只垂首道:“大人即说不识得我们,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此次前来正是有一事相求。” 斛律光本以为相愿又是来谢恩的,闻言倒是略奇,问道:“什么事?” 相愿拉了袁静,跪于斛律光面前,道:“想求大人收下小女为徒,教她武艺。” 原来是这事,这些年,来求斛律光学艺的也不知有多少,斛律光倒也不藏私,只看了袁静一眼,道:“她是女孩,又年纪太小,我不会收她为徒,待过几年再说。请回。”虽道了个请字,自己倒先站起来。 相愿见斛律光不答应要走,忙道一声‘请等一下’阻住斛律光,又道:“我这有一样物事要交给大人。”他这次来本是有备而来,便从怀里掏出那个空药瓶,呈给斛律光,这药瓶是斛律光所有,二人自是心知肚明,斛律光接了过去,拿在手里看了一眼。问道:“这又怎么样?”。 相愿拜道:“恩公,你虽现在救下这个可怜女孩,在这世道,她以后难免不重蹈她母亲覆辙,遭遇不幸。何不救人救到底?就收下她为徒,教她武艺,更教她行侠仗义,扶危济世的品行?”说着,又推一推袁静,袁静得了暗示,过去抱了斛律光的腿,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叔,你教我武艺,我也要学恩公做个行侠仗义,扶危济世的大侠客。” 斛律光神色不动,望了袁静,问道:“什么是行侠仗义,扶危济世?” 袁静便张口结舌答不出来,只眼望着相愿求救,她那番话自是相愿早教好她背下,却哪知道意思?此刻被斛律光问倒,露出破绽,相愿便也觉脸上微微一热。 斛律光仍把药瓶递回给相愿,道:“我已说过不会收她为徒。”话虽如此说,似乎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又道:“你等一下。”便叫管事进来,要管事去书房取一本叫做什么‘凤舞九天谱’的书来。相愿只想:原来这斛律光也有书房的,却不知要拿这书来干什么?我这十多年阅书万卷,倒没听过‘凤舞九天谱’却是个什么书,谁编的?正想着,过不多时,管事依言取来一卷旧书。封面正写着‘凤舞九天谱’。 斛律光便把这书递给袁静,对她道:“练武其实简单,只要吃得了苦,能够持之以恒,其他便也没什么了,”又对相愿道:“我的武艺也非家传,都从这书中习来,她不必拜我为师,这书给了她,以后自行照书中练习,必可有成。” 斛律光这么轻易便以书相赠当真是大出相愿意料之外,几乎不敢相信。其实他来这求师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而来,只是为了受袁德所托,自己便需尽到力量,因此耍了这许多心眼也只是以求无愧于袁德,以后便断了这念头,并未真想到斛律光能教袁静武艺,甚至根本就是早已打算好此行无功而返的。相愿虽不知道这‘凤舞九天谱’是本什么样的书,只是听这天下无敌的斛律光说他武艺都习自此书,想来是件极稀罕的奇书,而这等稀罕宝贝,斛律光却看得极轻,毫不犹豫地便交给这陌生之人,竟会坦诚大方至此。当真令人费解。相愿呆了半晌,方才有了思想,连说话也略有结舌道:“此物贵重,怎,怎好见赠?” 斛律光只是一笑,一丛美髯也跟着动了一动,只道:“这书本非我所有,也是我年幼之时遇奇人相赠,如今我都已习会,留着无用,她要练武,正好给她也罢。” 斛律光本自长得神武,此时神色坦然无私,在相愿眼中看来更是气度如山,有若神人,相愿身为文人,看重的是‘气节’二字,虽听过一些斛律光事迹,向来也只觉不过是一武夫而已,并未曾放在心上,如今亲历方才折服,只想书上所说英雄侠义,原来事实便是如此,又想起自己刚才以药瓶相挟,又教袁静谎言相欺,倒是自己小气了,当下便觉羞愧不已,几乎不敢再多话,只拜谢而出。 第5章 行刺大丞相 却说袁德自将女儿托付给相愿,便又转回厨房默默做事。他力气大,又忠厚老实,只常埋头做事,因此厨房的其他厨奴都与他友好。因刚至八月份,天气炎热,厨奴们只光着膀子做事,露出结实黝黑的肌肉,袁德和一个叫做阿改的正在担水,便见同伴兰京被抬了进来,背部、臀部及大腿处血肉模糊,显然又被杖责了。袁德来这已经见过几次这个兰京被打,便和阿改等几个厨奴围过去问候,早有管工持了皮鞭过来,喝斥他们,把他们赶散。直到晚上,夜深人静入睡之时,周围几十奴仆都累了一天,只在稻草堆上昏睡过去,鼾声大震,袁德、阿改方才能够探视爬在稻草堆上的兰京。借着小窗透来的月色只见兰京背后新伤旧伤,没有一处好皮,阿改只问:“丞相还是不放你?” 兰京哼了一声,道:“我父亲几次提出愿出重金赎我回去,他也不许。” 因兰京血肉腐烂,易引苍蝇蚊虫,阿改、袁德便只在旁边用稻草驱赶,好让兰京舒服一些,兰京一动不动,像是渐渐睡了过去。阿改便对袁德道:“他跟我们不一样,也难怪他受不了,不比我们是做事做惯了的。” 袁德便问有何不一样。 阿改道:“兰钦大将军,你听没听说过?” 袁德便道没有。 阿改有些得意自己的见识比较广,便告知袁德道:“兰钦是南梁非常有名的大将,和一个叫做陈奇的将军齐名,他便是兰钦大将军的儿子,魏梁双方交战时他被俘,分配到这里做厨奴。身份跟我们自然不同,他常去找丞相申诉,请求回国。丞相不同意也就算了,每次还要辱骂他、杖责他。” 袁德听了,道:“那他一定很恨丞相。” 阿改恨声道:“咱们这里,谁不恨丞相?我当时正给娘亲抓药,就被抓了来做奴隶,现在娘亲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说完了,又自害怕,小声道:“就当我说错话了,你别告诉别人去。”又问:“你也是被抓来的?” 袁德咬牙道:“我是自己来的。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我要杀高丞相。” 阿改听了,吓得不敢作声。却听底下兰京道:“你这话当真?”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袁德道:“自然当真。” 阿改问:“你不怕死?” 袁德道:“不怕。” 兰京道:“对,与其活着做一辈子无尽期受虐待的奴隶,倒不如做一件轰轰烈烈之事死去。”当下,兰京、袁德、阿改三人对着月亮,歃血盟誓,决定要以死刺杀高澄。 过了几天,兰京又找来厨奴四人。也都是全家被高澄所害,深恨高澄,愿意与他们同行此事。阿改曾经在北城东柏堂伺候。高府一门俱荒淫无度,不顾人伦纲常。高澄不仅与寡居庶母郑氏私通生下女儿,又与弟妃高洋的爱妃李氏有染,最近又迷恋上孙腾弃妇琅琊公主元玉仪。东柏党环境优雅、偏僻,是高澄专门建来私会美人的场所。在东柏堂为了不受外人打搅,好让美人往来无所顾忌,高澄往往把侍卫打发得远远的,赶到大宅外面。众人认为这是行刺的最好时机,开始制定刺杀高澄的计划。 高澄如今长居东柏堂,将东柏堂当成了日常起居处。这日兰京去送饮食,也不知道是兰京杀气太大,还是露了风声,高澄浑手让他退出,他退到门外,只听里面高澄大声对美人说:“我昨夜做梦梦见这奴才拿刀砍我,看来这奴才不能久留。”高澄也许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却把兰京惊出一身冷汗,决定不能再多计划,必须尽快下手。 八月初八,是一个吉日,是高澄要图谋篡逆的日子,是时候该一脚把孝静帝踢开,自己做皇帝了。所以高澄心情很好,看看东方已经染红,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得闷热起来,又将是一个大热天,但阻止不了高澄的好心情。他经过府院,一眼看到高肃正在倒立,显然已经有一些时候了,小脸通红,汗水沿着发梢流到地下,还没干透,又有新的汗水源源不绝的流下,在他身下形成一摊水渍。高澄很少这么早经过府院,所以奇怪,这么一大早高肃在玩的是什么?便走近去瞧。高肃正在咬牙坚持,只看到一双脚走近,又往上瞧,却是父亲,忙连摔带跌倒下来,给父亲行礼。 高澄便问:“你在做什么?” 高肃回道:“孩儿在练基本功。” 高澄点点头,他心里一直觉得这个孩子与众不同,果然如此。对高肃道:“我今天要去东柏堂与几位大人商议一件秘事,你也随我来吧。” 高肃应了,却也欢喜。父亲事务繁忙,平常甚难见到父亲身影,相处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如今能与父亲独处,自然高兴。见高澄已经朝外走去,忙快跑跟上,深怕落下。刚跟上,父亲又随手递过来帕子,道:“擦一擦汗。”高肃手捧着帕子简直要高兴坏了,仰望着父亲身影高大,华贵,风姿又美。心里十分崇敬,帕子却是舍不得弄脏,十分珍惜地放进袖中收好,另取出自己的帕子擦汗。 父子俩坐车来到东柏堂,侍卫都在外面守候,进了东柏堂,一路便没有见到一个侍卫,走进内室,早有高澄心腹崔季舒、陈元康、杨愔三人在一早等候。 内室有一张大胡床。高澄一到,四人便把靴子脱下,坐到床上说话,高肃知道他们在说重要的事,不敢吵他们,只自己在一旁玩耍,耳边只听得他们在说什么禅让,皇位,篡夺等事。却是议论个不休,高肃无聊起来,想起今天的基本功还没有练完,便自己在门口扎起马步来。 门忽然推开了,一个奴隶端着饮食盘子,径直走入,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很严肃,高肃觉得有一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 进来的正是兰京,他跟平常一样进来献食,虽然毫无异样,但显然现在不是献食的时候,高澄正在议论的关键处,被他突然闯入打断,便是大怒,喝道:“我并没叫你送饭,你来胡闹什么?”高肃正看着那奴隶,但那奴隶只直直地望着坐在床上谈话的高澄等四人,并不搭话,反上前呈上食盘,高肃正自不解,突见那奴隶迅速抽出藏在盘底的尖刀,迎面向父亲刺去,厉声说:“我要杀你!”高肃呆了一呆,还没明白过来,又有五、六个奴隶从外面冲进,手提尖刀,来助兰京。床上四人见此情景都大惊失色,父亲对着怒发冲冠的兰京和雪亮的尖刀,大呼求救。急忙从床上跳下,却扭到脚踝便是连声呼痛。兰京冷笑一声扑上,高肃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叫了一声冲过去抱住兰京的腿,阻了一阻,兰京不便动弹,便回手将尖刀向高肃刺来,高肃十分害怕,转眼望去,见父亲正单腿蹦着狼狈逃离。杨愔跳下床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光着脚往外跑,崔季舒往里跑,躲进厕所关紧了门。高肃害怕,可是并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突然一个黑影扑到他身上护住了他,可是没有避开兰京的尖刀,高肃听到近在耳边的刀刃划开皮肉的声音,一股新鲜血液的腥甜气味扑鼻而来。伤的并不是他,是护住他的人。高肃抬了脸望去,是那个脸上一道伤痕,长相十分可怖的奴隶。那奴隶正忍痛大声喊道:“不要乱杀人,只杀大丞相。”然后回过头来,与高肃对视了一眼,他们见过一面,互相认识。那奴隶反过刀柄,敲在高肃头上,高肃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他只感觉到那奴隶把他远远甩开,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改等几个奴隶本来惧于丞相之威,尚自不敢动手,如今见他们四个平常高高在上的老爷原来竟也会狼狈害怕自己这等低贱奴隶,才胆壮起来,也持刀向前。虽然都是书生,崔季舒、杨愔这两个年轻力壮的跑了、躲了,只剩下陈元康这瘦小老头上前独身阻挡,结果多处被刺,肚破肠流,倒在地上,他换取来的时间只是让高澄慌忙钻入床下躲避,兰京一伙一拥而上,抬起木床,挥刀乱砍,顿时把即将登上皇位的高澄剁成肉酱,是年二十九岁。 高澄死后,一个相貌平平,寡言少语,平常几乎被人忽视的二十岁青年站了出来。高澄被刺杀,事出突然,内外震惊,大臣们不知所措,高家的命运甚至东魏的命运都悬于一刻。魏静帝以为高澄一死,高家群龙无首,政权将要回归,可以想见,如果皇帝真的掌握了政权,第一个要收拾的肯定是高家;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朝中会再出现第二个高欢,这个结果,也是免不了要血洗高家;东魏发生内乱,收益的自然是西魏、南梁,免不了趁火打劫,瓜分东魏。就在这个时候,时年二十岁的老二高洋处变不惊,冷静地指挥部下剿灭乱党,对外宣布“家奴反了,大将军受伤,不过没有大问题。”其实这时候高澄自然早已经死成肉泥。然后高洋赶回晋阳,调亲信掌握各州兵权。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从容决定部署,到了此时,魏静帝见他已经掌握大势,不得不把高澄之位承继给他,他父兄的部将手下亲随也是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效力于他门下。正是因为这个平常没人看上眼的高洋,关键时刻拯救了高家,使高家继续掌权。 虽然生在显赫的家世,高洋却并没有得到应有尊重。因为貌不如人,又整日不言不语,一直被人以为痴傻,只有父亲高欢看出他聪明,有所器重,但高欢重点栽培的也是长子高澄,宠的是五子高浟,又高浚、高涣等一大群俊美伶俐的儿子在身边,自然也会忽视这整日一声不吭的丑儿子。连父亲也这样,其他人更不用提。生母娄氏只器重长子高澄,最宠擅长奉承的六子高演。向来看这哑丑儿子不入眼。大哥高澄常常当众凌辱他,说是:“‘此人亦得富贵,相法亦何由可解?’”更毫无禁忌,常常当着他的面百般调戏他美貌的妻子李氏。高洋也是视若不见,面色如常。三弟赵浚也常当众羞辱二哥‘话里有话’,‘指桑骂槐’地责骂高洋的亲随,道:“你们怎么不给我二哥擦鼻涕?”朝中上至魏静帝,文武百官,下至仆从,恐怕没有几个人真正看得起他。可是,到了现在,人们突然发现,这个高洋并不痴傻,原来一直是大智若愚。 这一切与高肃无关,高肃生了一场大病,发热,说胡话,迷迷糊糊哭着喊父亲。国丧家丧期间,也很少人来看他,没人顾得上他的生死,他只一次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两个仆人说话,一个说:“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遇到这种事情。”另一个说:“是呢,肯怕是活不过去了。”但是高肃毕竟还是渐渐好转起来。 天色已经黄昏,高肃悄悄下了床,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小剑,插到腰间便出了门。他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他也认得袁德,他要去给父亲报仇。一路来到相愿所住院子,只见门半开着,露出相愿的身影正在收拾包袱,静儿只在一边跟着,嘴里不停说我们为什么要走?又说相叔叔可不可以不走?静儿不想走,相愿不与她多话,只埋头收拾。原来他们要逃走。 静儿说着话,一扭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高肃,却是欢喜,跑过来道:“肃哥哥,你病好了?你来得正好,我们要走了。” 高肃忙把静儿甩开,把小剑拿在左手,严肃道:“你父亲杀害了我父亲,我是为我父亲报仇的。” 袁静听不明白,只是茫然问:“你说什么?” 房里相愿听得声音早已呆住。他这些天屡被那胖头目敲诈,那胖头目虽不肯定袁静是那日刺杀高澄之首袁德的女儿,但总知道相愿与袁德之间有些干系。因此常拦了相愿说些风言风语。相愿虽给了他钱,总觉不大放心,因此收拾包袱想赶紧离开高府。却几乎忘了还有高肃,高肃是知道袁静是袁德女儿的。此时听到他的声音便是心慌。回头看看,见高肃只一人,并没有带人来抓,心里先松了一口气,想了一想,从包袱里掏出一件物事,上前道:“四公子,静儿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这本书给你。” 他手上拿的正是斛律光给的‘凤舞九天谱’,他知道高肃仰慕这套武艺,此时,只求保命,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高肃看了自然认得,自己做梦都在想的东西便是如此轻易出现在眼前,顿时张大了嘴合不起来,只泪眼望了相愿,奇道:“你怎么会有斛律叔叔的这卷书?” 袁静却对发生的这些事毫不知情,只道:“是一个大胡子叔叔送给我的。” 高肃眼巴巴望着书,十分渴望,伸出右手,那手在空中抖得厉害,却并没碰到书,又缩了回去,眼睛却还直盯着,只口中问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静儿道:“我不知道,你认得字,翻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高肃‘啊’了一声,醒悟过来。道:“你们别想逃走,我先去问过斛律叔叔,为什么要把这本书给你们两个恶贼。” 相愿见高肃不要这书,说着便要走,一时情急,忙又叫住道:“等一等”,又道:“在你叫人之前,我要问你一句,你想没想过那些人为什么要刺杀你父亲?” 高肃听到这话眼前似乎又见到那日恐怖的场景,又是惧怕又是伤心,留下双泪,只昂了头,流着泪认真说道:“自然因为他们都是坏人。”他的睫毛很长,被泪水沾在脸上,眼睛也睁不开,只半开半闭的垂着眼睑不停流泪,却紧闭着嘴并没有哭出声。 相愿又道:“你要真想杀我们为你父亲报仇,这本是应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从这里往东约五里有个秃鹰峡,我只希望你也能去那里看一看。” 袁静正在旁边关心询问高肃为什么要哭,听了相愿这话,便道:“我也去过,父亲带我去那里找过母亲,那里好多大鸟,地上还有骨头。” 高肃不解,便问相愿:“为什么?” 相愿道:“因为那里有成百上千的人,都是被你父亲生前所害。你看了以后便会……” 高肃还从没听别人这么说过父亲,听了相愿如此大胆之话,顿时满脸涨得通红,竖起眉头摇头打断,捂住了耳朵大声道:“你胡说,你骗人,”又对袁静道:“我不会叫人,今日也不会杀你们,是还你父亲一命,下次再见,便要为我父亲报仇。”说完哭着跑走,相愿虽然听不懂高肃这话的意思,但听高肃这么说,知道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倒也放心。只是赶紧继续收拾好包袱,带袁静出府。 第6章 小高肃出府 高肃哭着跑开,他要去找斛律光。斛律叔叔答应等自己基本功练好便教自己武艺的,却为何把那书给了别人?他亲眼见到父亲死于面前却不能救,反被杀父仇人救了性命。因此心里十分矛盾,想学武艺的心思比起以往益发急切,便往马房走去,一路都只有他一人,连兄弟们也不来嘲笑欺负他了,现在他们应该都各自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吧?有母亲真好。他却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现在连父亲也没有了。天色渐渐暗下,一轮清淡的圆月逐渐清晰,高肃仰头望月,月里有着嫦娥仙子的身影,也是他一直当成母亲的身影。他说:“母亲,你为什么不来陪陪我?”月里仙子似乎微微叹息,转过身去悄悄隐进了云中。高肃急了,忙道:“母亲,你别走,”虽是如此,圆月终究隐入云中不见。高肃茫然地找了一会儿,方闷闷地到了马房,牵了自己的小马,如今府里正是乱的时候,也没人管他。他骑了小马,径去斛律府上。 到了斛律府,只见外面打着灯笼,院里准备车马,却是斛律叔叔常用车马,原来斛律叔叔正要出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去打仗,高肃现在心里自怨自艾,只想:反正自己现在父母全无,不如当一个兵,跟了斛律叔叔去征战沙场。眼见几个兵士抬了一口大箱出来放在马车后面,便又进二门去了。高肃瞧瞧四下无人,偷偷溜上马车,打开一看,俱是青枣,也不知道斛律叔叔为什么要带这么多青枣出门,也顾不得这许多,见到旁边另有一钵,便用衣襟兜了青枣放入钵中,兜了几兜,钵中放满,箱中便空出小半,眼见府里又有人出来,忙爬进箱中躲了起来,箱中虽挤促,但幸好这旧木箱箱身与箱盖之间留有一线空隙。并不嫌气闷。刚藏好,便觉车身沉了两沉,显然有两人先后上车。借着外面有灯笼光亮,高肃从缝中望去,只见一个青衫,一个黑裳,都是壮汉,却看不到头脸。 只听青衫人说道:“事情怎么弄成这样?万景他到底想干什么?”听声音高肃便是大喜,正是斛律光。那黑裳人声音更显老成谨慎一些,道:“说是为了咱们交代的事,但这几年不见,狗子他又是那个急躁又多疑的性子,现在他究竟想干什么我们恐怕也不知道了。”这声音却也熟。高肃想了一想,竟是右仆射段韶的声音。段韶是军中将首,却不知道是什么事要惊动他?正在想时,有车夫上了车,马车驾动起来驶出街道,便是越来越快,高肃悄悄把枣子拨开,让自己能够由横躺变成竖立起来便舒服一些。他从小尚武,于这军中的事都听得极熟,一边挖着青枣,一边便想起,这狗子好像便是东魏降了南梁的叛臣侯景的小名,万景也正是侯景的表字。他们所说自然是侯景无疑,却原来段韶和斛律光似乎也还与候景有着关联。 高肃知道,若说斛律光是东魏第一勇士,这段韶便是东魏第一将才,他与侯景二人曾护佐祖父高欢,也是打下这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元勋。立国后,自孝武帝元修出逃至长安,结援宇文泰为相,以长安为都,建西魏。高欢便一直视西魏为眼中钉。其时,西魏与东魏相比实力十分悬殊,东魏壮大,西魏国狭民穷兵少,大概民众不过千万,能调用的军队不过三万余人。高欢并不曾放在眼里,曾举十万兵进攻,谁知宇文泰良将之才,用兵如神,便被西魏大败。高欢只带了六七个随从出逃几乎丧命,多亏段韶神箭,于乱军中救下高欢。虽段韶、侯景二人都有率六军之才,都是军功赫赫,性情却大不相同。段韶温良谦恭,清正廉洁,以德服下。侯景桀骜不驯,自视甚高,除了高欢、段韶二人之外,连斛律光他也不看在眼里。每次打仗,均以重利驱使部下,常纵兵抢劫,抢得财宝众人分享,却也甚受官兵拥戴。他是羯人,官高权重、实力雄厚,因此飞扬跋扈。轻视高欢之子高澄,曾扬言说:“高欢在,我不敢怎么样。高欢要是死了,我绝不能与鲜卑小儿(高澄)共事。”高欢生前久攻西魏不下,终于智尽力竭病故,死前曾嘱咐子孙及部下,对段韶的评价是:“凡军旅大事,都要和段韶商量。”说侯景则是:“侯景狡猾多计,而且野心勃勃,我死后不能再用。” 高澄继位后,忌惮手握重兵的侯景权重。开始设法夺侯景兵权。侯景果然拥兵反叛,眼看高澄派大军进逼而来,被逼不过。便举六州降西魏,又举十三州降南梁。西魏宇文泰也是一代将才,乃是北魏未分裂时高欢最想收为己用之人,可见宇文泰之才,他也信不过侯景人品,心恐纳降不成反被侯景趁势进取反攻,采用计策分派大军让荆州刺史王思政一州一州接收侯景领地,又召侯景只身入长安封官。侯景在东、西魏两边夹攻下,转投南梁。 高肃只想:“怎么段爷爷和斛律叔叔跟这叛臣还有联系?”又段韶与斛律光是便服只身外出,并未带兵马,显然并非仗事。马车一路疾驰飞奔,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此时外面、里面都是黑漆漆一片,高肃咬了几颗枣吃了,便摇摇晃晃,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又在摇摇晃晃中醒来,马车仍然在快速行进,不过高肃发现他已经不是在枣箱里,而是很舒服的睡在席上,身上还盖了东西。车里光线昏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能听见段韶和斛律光仍然在低声说话。段韶道:“不管有没有找到那本书,是时候该叫他回来了。” 斛律光道:“现在叫他回去,恐怕已经晚了。”又道:“如果真有这一本书,现在的他即使拿到也极有可能占为己有,他心性太大。” 高肃听了,只想他们在说什么书?莫非便是‘凤舞九天’?早已睡不住,爬起来先行礼,只见眼前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大胡子正是斛律光,一个四十多岁,面目和蔼的正是段韶。忙道:“侄儿见过段公,斛律大人。”等不及又道:“斛律叔叔,你不要送我回去,那书我知道在哪里。” 斛律光只略一笑,道:“你怎么会知道?” 高肃道:“我在相叔叔那见过,自然知道,斛律叔叔的书怎么会在相叔叔那里?” 斛律光略有一怔,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咱们说的不是那本教人武艺的书,是另一本专教人打胜仗的书。” 高肃才知道想错,便又道:“那也不要送我回去,我要投军从戎,我要当兵打仗。” 段韶、斛律光相视微微一笑,段韶道:“我们也没说要送你回去,你看看外面。”高肃听了,果然走去拂了布帘,只见外面天高地阔,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此时天色已经拂晓,在右手边天地相接处红霞欲染,显然马车正在往南行,果然不是回家。高肃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初次见了这无边景色,又在马车疾驶之下有清晨新鲜甜美的和风迎面扑来,便犹如笼中的鸟儿展翅飞上天空,心里说不出的兴奋激动。正在痴望。只听里面斛律光似是自言自语说道:“也不说一声,便偷偷离家出走,还要大将军到驿站派人回去报信,这要是兵,便是个逃兵,这么不守规矩纪律的兵,我军中却是没有,也不会有。” 高肃听了这话顿时没了兴致。回去辩道:“我以前不是兵,自然不用守军纪,以后当兵了便不会再犯。”倒也说得有理,让斛律光答不上来。段韶便笑了。 高肃道:“现在往南走,是要去南梁找叛臣侯景吗?” 段韶笑容一敛,正色道:“侯将军不是叛臣。” 斛律光皱了眉,低着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叛臣,现在还说不定。” 段韶也不反驳他,只对高肃道:“这事还得从你祖父说起。当时咱们还不是东、西魏,而是一个北魏。”又望了高肃,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高肃点头,道:“我知道。” 段韶便又道:“当时有一个姓刘的小尉,他家是猎户,家里很穷,他父亲在山里打猎之余,便偶尔也干一些挖坟盗墓的勾当。” 高肃‘啊’了一声,心想,这挖坟盗墓可是这天底下最令人不耻,要诛连九族,遗臭万年之事。 段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点一点头,道:“这事自然秘密,到他临死也没有一个人知晓,他死前才告诉儿子。有一天,这个姓刘的小尉来见你祖父,献上一卷宝物。” 高肃见段韶停顿,好奇问:“便是你们所说那教人打胜仗的书,对不对?” 段韶见他聪明,点一点头,道:“那是一卷残破的竹简,穿简的麻绳已经腐烂,残缺不齐,只剩下一小部分。因此不知道叫做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谁人所写。但是,从那部分里面所讲的内容来看,是详尽记录孙武一家战事的文字和图画。” 高肃又是‘啊’了一声,这孙武自然是他最崇敬的历史人物,便不由问道:“原来他除了孙子兵法,还另外做了更厉害的书。” 段韶摇一摇头,道:“从书内容来看,应该不是孙武所做,可能是他家奴或是门人、亲随,跟随他每一场战役,然后把每一场战役当时时间,天气,地势,敌我双方兵势,部署,胜负等详尽记录,并详尽绘出地形图,双方军阵部署图等。” 高肃呆呆听着,心想:原来这本书并不是教人怎么打胜仗,只是比教人打仗还要厉害得多。 段韶又道:“看了这半卷竹简的只有你祖父和我,以及后来把这半卷竹简偷走的宇文泰三人。我们看后知道其中厉害,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等至宝,只想找到全册。便问那刘姓小尉这残卷从何而来。这刘姓小尉却不管怎么许重金、高官都只说不知道,后来,你祖父,”段韶看了一眼高肃,顿了一顿,又道:“你祖父使了一些手段。”这后来手段自然是用刑,碍于高肃,不好明言,继续又道:“那刘姓小尉受不了,在狱中写下几字血书,咬碎自己的舌头自尽了。” 高肃心里充满了同情,只想这人好心把这书献出来,没想到却不能活命,却也可怜,只是事关自己祖父,自然不能说什么。又想这书果然厉害,段韶和宇文泰只看过残卷便是这么百战百胜。成了这天底下打仗最厉害的两个人。 段韶又道:“这人临死前却把这秘密用血字写出,原来这卷残简竟是从刘彻墓中而来。” 高肃也是吃惊,这盗墓的也太过大胆了,只问道:“他盗汉武帝刘彻的墓?” 段韶点一点头,道:“他虽然死了,仍是被诛了九族,还被刘姓后人聚集了上千人把尸首挖出,一块块切了当众生火煮了连骨头都食尽。”其时,挖祖坟是最令人发指之事。有此下场也是理所当然。顿了一顿,段韶又道:“这些年,你祖父一直在查这件事,有一个叫做信都芳的人精通各种算数、地理、量器等奇门异数,你知不知道?” 高肃想了一想,道:“是不是作了‘器准图’的那个信都芳?” 段韶又是点头,只想,这高肃虽只七岁,却是什么都懂,而且肯动脑去想,跟他说话便是十分轻松,又道:“他测出这卷残简也不是原作,乃是复制。”说着,缓缓说道:“这卷复制书简既然作为刘彻陪葬,那么皇家汉族应该是有留存原作的。” 高肃渐渐明白,道:“那么侯将军降南梁是为了这部书简?”却是不再称叛臣。 段韶道:“本来是有这个意思。你祖父多年努力查找,后来梁武帝之子萧综降魏,”段韶知道高肃对萧综这事却是知道得不清楚,便又说道:“这萧综的母亲是南前朝南齐先帝东昏侯的妃子,随了梁武帝萧衍后七个月便生下萧综,萧衍好脾性,并不计较,照样封王,并使其带兵,但萧综长大知道后只自认是东昏侯之子,因此降魏,从他口中你祖父才知道当年汉人被咱们驱逐南下,本来或许能一举歼灭,但因咱们自己内乱,使得他们能够在南面立足,才形成如今这个南北对恃局面,咱们虽占了半壁江山,却有两样一直藏身于皇宫秘室,只在历代皇帝手中流传的宝贝并没有得到。” 高肃问道:“是哪两样?” 段韶道:“一样是秦始皇所作的传国玉玺,一样便是这卷能夺天下的‘长卿战录’。” 高肃点了点头,算是有些明白了。但想起段韶和斛律光此行似乎颇为担忧侯景,便又问:“那是不是侯将军出什么事了?” 段韶道:“他性子急,降了近三年都没有得到这部书的消息,又举兵反梁了。” 第7章 三兄弟相遇 段韶、斛律光、高肃及充当车夫的大将王显一路向南,除路上偶作休整打尖,几乎日夜不停。不过四、五日四周景色渐变,青山绿水增多,山峦叠翠,连绵不绝。又浮屠庙宇增多,遍地都是。其时,佛教经过汉时的引进,三国两晋时若隐若现的持续萌芽发展,已经打破了道家一家独大的状况,甚至已经超过了道家,也许是几百年来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乱世使人都更愿意信奉佛教的轮回之说,而开始不大愿意信奉道家的仙化之说。且道家重修行,佛家重在乞求神灵保佑,在心理上更能使人得到慰籍。因此,此时佛教盛行,连儒家学子也多有研究佛学佛经。南方尤其如此。 南梁自两晋‘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以后,汉人大举南迁,废东晋后,先后已历宋,齐(南齐),梁三朝。梁武帝萧衍是文人出身。乘南齐内乱时,发兵夺取了皇权。其时,不管南朝北朝,朝代虽然涣乱,但每一朝开国皇帝坐上龙椅的经历都差不了多少,萧衍也是如此,前朝(南齐)内乱,叔侄,兄弟互相残杀,至最后朝中竟然没有一个官员。萧衍先是起兵拥了一个傀儡帝南康王和帝灭了当时的东昏侯,自己掌权可以带剑入朝,以此来平定内乱,基本稳定后,送了锭生金给和帝,逼其吞金自尽,自立为帝,改朝梁。南朝虽已历三朝,但京都一直都定在建康这一点倒一直未变。 这萧衍自起兵到称帝如今已四十八年,八十五岁,他尤其信佛,吃素,研著经书,且几次舍身佛庙做住持,当然每次不久后又返回京城做皇帝。在他的倡导下,使得佛教愈加鼎盛。 也许跟信佛有关,也许是年事已高,也许他根本就是个光著作就有二百余卷的文人,他的脾性非常之好,好到什么地步?前面所说东昏侯的妃子随了他后七个月产子,他照样封王给权,在萧综叛去北魏后,他曾一度削了萧综的王位和萧综母亲的妃位,没过多久,气消之后又恢复了萧综和萧综生母的地位,还派人给萧综送去小时候的衣服。另举一例,他六弟窝藏杀人凶手,他并未追究,这个六弟又与他长女乱伦,并合谋篡位,他也没给出什么处罚措施,倒是被识破后六弟和他长女自觉无颜面世而自尽。 脾性好这对一个人来说或许是好事,但对一个国家来说,绝对是灾难。在他的纵容下,属下、朝野官员,国戚不受约束,横征暴敛,奢侈豪靡,百无禁忌,苦的都是百姓。有对这种情况上谏的,梁武帝从来都不理会,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当然他自己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每日青菜白饭,生活简朴,有时甚至只吃一顿。衣冠被子可以一用几年,这样的皇帝也是少见的。 正是因为他这个脾性,侯景降梁时,朝中大臣多不同意,认为侯景来了‘乱事就要来了’,但梁武帝很高兴的接纳了侯景,封王封大将军,侯景并非乖顺的人,他降梁的方法用的是占领和夺权,先率兵占了寿阳,赶跑了寿阳监州事。这样便算是降了南梁,可见对萧衍是并无敬意的。换做其他皇帝定然要怒,萧衍不但不怒,反而顺势把这些封地都封给了侯景。难以理喻的是,侯景直接向梁武帝讨要一千匹锦为兵士做衣,又要求朝廷发兵器作为兵将配置。梁朝廷都一一照办,只是可能经费不足,把一千匹锦改成了一千匹青布。侯景还嫌朝廷给的兵器不好,要求京城的铁匠工匠都去寿阳打造兵器。梁朝廷也依言照办。于是在梁朝廷供给军需物资的帮助下,公元548年,侯景终于举兵返梁,史称‘侯景之乱’,‘侯景之乱’不仅活活饿死了八十五岁的梁武帝,还将整个南方陷入地狱,他行军的作风一向残暴,到了后来便越来越暴戾和猜疑,凡低声说话的都要连坐株连,用大舂碓舂死,纵兵抢掠,病者、伤者和死者堆到一起烧死等残酷暴行,数不胜数。至公元552年,侯景遇刺身死,无头尸身在建康示众的时候,片刻之间就被百姓撕成粉碎,‘侯景之乱’基本结束,虽历时不足四年,但使得江南经济文化遭到巨大损失。饿殍遍野。江南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堆,一二十年后都没能恢复元气。文人学士丧命者甚多,大量藏书亦于战火中毁佚。江南士族被屠戮略尽。侥幸身免的士族逃往江陵投靠荆州刺史萧绎,喘息未定,又逢萧绎被宇文泰的西魏军击败,大批被掳入关,沦为仆隶。南朝士族自此一蹶不振。从两晋到南北朝,士族可以说是经受了从北方到南方的一次重创,这也许是为推进改革社会举官制度,由一直以来的士族世袭推荐制,到后来的不问出身考试制做出了残酷的牺牲,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却说这只是公元549年九月中旬,‘侯景之乱’虽然已经开始,但江南还是很美,高肃一行来到了建康。确实有些兵乱,各种服饰的兵士是多了一些,但建康显得繁华热闹,绿柳成荫之中酒肆林立,市集之上各种买卖,各样打扮的人都有,谁能预料得到即将而来的灾难呢? 到了建康,段韶、斛律光和高肃便先下了马车,王显自行驾车走开,也不知道他去哪儿,段韶、斛律光却没说。高肃便也不问,只随了他二人往前走,抬头一望,见到前面一家酒肆偌大的酒旗飘扬。便觉腹中空空,他也不提肚子饿,只是段韶、斛律光正是朝这酒家走去,进了酒家,有小二过来唱诺请进,段韶三人便登上半旧的木质楼梯上了二楼,这二楼四面通透无墙,只围有栏杆,倒是视野开阔,能够一眼望见市集中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段韶、斛律光捡了个靠栏杆的位置坐了,又点了酒菜米饭,饭菜来了,这南方碗碟菜肴更见精致,连酒壶酒杯也都秀气得多,筷子更长,与家里颇有不同。高肃自己慢慢习惯,只抱了饭碗大吃。此次出行,连段韶、斛律光也没带随从,一切饮食住行都是自己动手,段韶、斛律光都是久惯军旅的人,生死艰苦都多有经厉,并不在乎,高肃虽年纪小,又从小毕竟娇生惯养,却心里担心段韶、斛律光嫌弃自己,不肯带上自己,因此一路上暗暗留心,饮食住行也都自己办妥,不使段韶、斛律光、王显操心。但他本是心高气傲的人,因此只做自己的事,并不奉承段韶等人一分一毫,唯恐被人知道他想学斛律光的武艺。 正在专心吃饭吃菜,这时楼梯响起一片靴子重步之声,却又上来一行人,高肃是面对市集坐的,倒看不见来人,只是斛律光正端起酒杯欲饮,见了便停在半空,‘咦’了一声,似乎有甚奇怪。段韶坐在斛律光对面,也是背对楼梯,听了这一声便和高肃一起扭头去瞧。段韶像是认得,只看一眼便是脸色大变,回过了头神色凝重起来。高肃却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顾盯着瞧,这一行人有十余人,为首二人一个奇美一个貌丑却是有趣,形成鲜明对比,貌丑那个四十出头,身材高大,穿一件黑色绣金线的锦衣长袍,皮肤也黑,更加浓黑的眉发和胡子,便只有眼睛的眼白处在这一片黝黑里甚是显眼,相貌奇美那个应该年纪更大一些,可能有四十五六岁,身着一袭宽薄的白绸丝袍,只腰间衣带松松挽住,身形颀长,举止翩翩。容貌更是美极,入鬓的修长双眉,狭长流波的丹凤美目,挺直的鼻梁,线条优美的唇形,三缕飘逸的美须,竟是画也画不出来的容貌,令人见之便要忍不住惊叹世间竟有此等妙人。高肃出身一家都美,也见惯了俊美容颜,然竟是从未见过这么有逼人气势的美貌。便也是暗暗称奇,这二人身后其他人看起来也是个个英武,看这些人身形穿着打扮亦是从北方来,又显气派非凡,来头不小,斛律光却都不认得,因此才会觉得奇怪。 然高肃更感兴趣的是,在他们之中还有两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锦衣小孩,一个长得清秀,肤色略黄,另一个相貌平平,长着一张长脸,显得十分老成,小孩见到小孩自然更容易亲切熟络一些,高肃只盯着他们,等他们终于感觉到了望过来时便朝他们嘻嘻而笑,那清秀的也笑一笑,长脸那个却没什么表情。 这一行人上了二楼,先伺候那为首的黑男子和美男子在靠栏位置坐了,那黑男子便挥一挥手,余人自行到其他地方落座。 斛律光见了那美男子之貌,又见段韶神情异常,便小声问道:“莫非,独孤信?”这独孤信却是有西魏第一美男子之称的西魏车骑大将军。 段韶神色凝重,略显焦急,点一点头道:“正是,旁边那个是宇文泰。” 斛律光本来只是觉得那美男子与众不同,因此一问,却没想到真是,西魏大将军与大丞相竟然如此招摇来到南梁,一则是宇文泰、独孤信等人太过胆大,便是备下重兵在边境驻守,此举也可算凶险之极,一则却也可见南梁现在内乱的形势已经到了非常恶劣的地步。西魏与东魏之间,因西魏弱于东魏,向来多是东魏攻,西魏守,在东魏攻打突厥,柔然等大漠兵的时候,西魏又采取和亲等手段结交突厥、柔然,但西魏对南梁向来是虎视眈眈,把主要进攻势力都放在了南梁这一面。此次这么公然来到建康,却不知为何原因。 段韶也正是紧皱了眉头,没想到与宿敌宇文泰、独孤信在这建康相遇,他们似乎暂时并没有看见自己,当然便是认出也不怕,虽然他们人多,总不至于在这里动手。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自言自语道:“他们来做什么?” 高肃的眼睛却只偷偷注意那两个小孩,那两个小孩自寻了拐角的另一张靠栏杆的桌子坐下,不跟其他人一起,互相说着话结伴玩耍,高肃看了便甚是羡慕,他毕竟是小孩儿心性,这些日子常跟段韶、斛律光在一起,自然闷极无聊,但听见段韶说那一伙人是西魏权臣,不能过去与那两个同龄小孩结交认识,甚至不能引起他们注意。只好闷闷地回过头把剩下的饭扒完。填饱了肚子要去小解,便自己跑开,下楼去寻茅房。 高肃知道段韶、斛律光二人喝酒是一时半刻喝不完的,不忙着上楼,到了南方异国他乡,诸多新奇事物自然比闷坐一旁看段韶、斛律光二人饮酒来得有趣,因此便在酒楼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怕斛律光找不见自己,并不走远,只在酒楼附近玩耍。门口不远处有个白胡子老头捏小面人,高肃觉得有趣便站在一旁看。那老头见高肃模样十分漂亮,只站在一旁看着不买,以为他想要,便照着高肃的样子捏了一个面人要送给他,高肃摇头道:“这是小孩儿才玩的东西,我不要。”他也是个小孩儿,但是自以为是个大人了,不肯要玩这个,只是见那老头手法熟练,几下便捏出泥人,惟妙惟肖,觉得神奇而已。那老头便也只笑笑,不再理他。正在看时。忽听酒楼后传出一阵凶猛的犬吠,便吸引他扭头看去,倒没见到有狗,只见两个十来岁,穿着布衣的少年慌慌张张,连滚带爬的从酒楼背后的巷子里跑出来,一个骂道:“老母狗真凶,”另一个道:“他奶奶的,下次弄点药毒死它。”两人边说边回头看,好像还怕狗追出,一边往集市中走去了。 高肃听了,便好奇往巷子中走去,这巷子便是由酒楼和另一边布庄的墙壁形成,倒不长,也不过四五十步,走过去,便见后面有一个用一人多高篱笆围起来的小菜园,里面种满了菜花,再后面便有民居,靠酒楼后面这一边是一块空地,堆着些垃圾破烂物事。其中有一堆碎布、烂纸处似乎有物蠕动,不知是不是老鼠,高肃走近去瞧,原来是三只出生没多久的小狗,看样子还站不起来,眼睛半睁半闭只一蠕一蠕的,倒是可爱,高肃便伸手去摸那小狗,只摸得两下,忽听耳边由远及近便是传来一串犬吠,吓了一跳,回头只看见一条有成人那么大小的黄色大狼狗狂吠着便直朝他窜来。高肃害怕,只用手护住头脸,那狗又大又凶,又来势凶猛。转眼便扑到眼前,高肃都能看见那冒着凶光的绿眼,张着血盆大口,血红的长舌头伸出来,还露出一寸多长的锋利尖牙。这被咬一下,岂不会被咬掉一大块肉?高肃不想被狗咬,便一矮身,反向大狼狗迎去,和大狼狗抱在一起,一人一狗便滚到地上,高肃只紧紧抱住了狼狗,用头死命的抵住狗的下巴,不使它能咬到自己。那狗力气十分之大,扭着要甩开高肃,幸好高肃也有几分力气,只两手死死抱紧了狗脖不松手。狗的体形、力气都要大过高肃,高肃渐渐力尽,身上又被锋利狗爪抓伤吃痛,只觉那狗的力气越来越大,眼看便要支撑不住。忽听有人道:“快去帮忙。”便觉有人跑了过来拉狗,自己身上便是一轻。看去原来竟是酒楼上那两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孩来救。那长脸的小孩正揪住了狼狗,谁知狼狗力气大,挣脱开来,扭身便回头张嘴朝长脸小孩咬去,高肃忙喊一声‘小心’,长脸小孩身子一扭避过,长相清秀的小孩跃起一脚踢在狗头上,只不过力气不够,只是把狗头踢得偏了一偏而已,反而更把狼狗激怒。那长脸小孩道:“你们两个先走,我来挡住。”清秀小孩道:“要不要去叫人来?”长脸小孩略一犹豫,便道:“不用。”清秀小孩便道:“那你一人恐怕斗不过这只大狗,”便又扭头对高肃道:“你先走。”高肃道:“为什么我先走?”清秀小孩道:“咱们两个都练过武艺,你没学过”。高肃脸上一红,看那两个小孩身手,确实是练过武艺的,只不过力气不足而已。因此也不好辩驳。只道:“我便是没练武也不会怕这么一条疯狗。”三人便一齐围了这一条狗,把狗牢牢摁在地上。长脸小孩看了一眼布堆中的小狗,道:“这不是疯狗,它是狗母,一定是你靠近小狗,所以才会咬你。”又看了一眼高肃,腾出一只手道:“把你短剑给我,你随身带着短剑,刚才危险怎么不用?” 清秀小孩神色略有不忍,道:“不要杀它,杀了它,那些小狗便没有母亲了。” 高肃正准备把小剑给长脸小孩,听见如此才知他要杀狗,便不给他,也道:“是啊,没有母亲很可怜的。” 长脸小孩听了,想了一想,从腰间解下束带把大狗一侧的前后腿绑到一起,系牢了,三人才松开手,那大狗叫着便又要来咬他们,谁知站立不稳,几次站起便又倒地,三个小孩见了,便是哈哈大笑。那狗倒地不再站起,只专心用牙去解那绑腿束带,只几下竟解开一半,正笑的三个小孩一齐顿住笑声,都想起那狗十分疯狂厉害,害怕得面对面只一齐大叫,也不知谁喊一声‘快跑’,三人便争先恐后跑出了巷子,跑着躲进酒楼里方感觉安全,便又笑起来,似乎觉得特别好玩,我说是你先跑的,你说是他先跑,都不肯承认是先跑的那一个。长脸小孩只对高肃道:“看你长得就像个女孩子一般,没想到力气倒不小。”清秀小孩也望了高肃道:“以前我只以为容貌美的便应该是独孤将军那样子,原来还有你这种样子的。”高肃最不高兴的便是听人说自己长得像女孩儿,但对长脸小孩夸自己力气大倒是高兴,道:“是啊,我力气很大的。”正说着话,忽然一眼见到门外马厩里斛律家的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小二正卸了马喂食喂水,一时奇怪,便又跑到酒楼外面,抬头往二楼一看,果见王显已回来正坐在自己刚才的坐位上和斛律光、段韶一起喝酒。那两个小孩便也跟着跑出来在附近玩耍,清秀小孩见市集上有很多卖糖果的,便道:“这儿没有咱们那儿的青枣卖,倒想吃了。”高肃听了,便道:“我有。”说着,跑去马车,用衣兜抓了一兜青枣过来,三个小孩便坐在酒楼门口一起吃枣玩笑,高肃的衣裳几处抓破,长脸小孩衣带解了,都是衣冠不整,他们都觉得有趣,互相指着嬉笑。十分开心,高肃虽然受伤,却并不放在心上。吃过了枣一齐上了二楼,才依依不舍的与他们分开。只见王显他们三个仍在喝酒,并不理他,便只过去坐在桌旁附近的栏杆上,背靠着柱子,把那小剑拿在手里把玩。 第8章 误入梁皇宫 宇文泰那一行人都离桌而起,仍是以宇文泰和独孤信为首,便要离去,高肃只望着那两个小孩,以笑打招呼,清秀小孩也朝他嘻嘻而笑,这次连长脸小孩也有笑容。那一行人便下梯去了。 王显听得他们走了,又饮了一杯,道:“恐怕他们也是为了那两件物事而来。” 斛律光、段韶只喝闷酒,并不说话。不反驳王显将军,不一会儿,楼梯又响起靴子敲打的声音,这次却只有一人,高肃望去,却见是一个四十岁出头,长得长挑精瘦,腰间挎刀的汉子,正是刚才那一行人中的一个去而复返。这次回来,却正是直向段韶这一桌走来。经过高肃身旁时,衣袖似乎无风自动,高肃便觉得自己被大力推了一下,重心不稳向外倒去,他坐在二楼栏杆上,向外跌倒便要坠楼。离他近的段韶是背对着他,侧面王显隔着一张桌子,段韶对面坐的斛律光虽离他有两丈左右距离,却最是看得清楚,几乎在高肃跌落的同时,便腾空而起,踩着栏杆飞身扑下,左手一探便捞住了高肃,右手抓住栏杆微一用力,便翻了回来,手一松高肃又已坐在栏杆原处,他自己也直接落于原座,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干净迅速,倒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挎刀汉子赞道:“落雕都督,果然名不虚传。”却把一封镶金请贴呈到段韶面前,道:“我主人特意在寒庄备下薄酒,诚心邀请几位大人光临品评一番。”却原来宇文泰等人也已认出他们。 段韶接了贴子先不看,只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尊下倒是面生得很。” 挎刀汉道回道:“末将姓杨名忠,是独孤大将军属下,无名小卒,段公自然不识。” 段韶边看贴子边道:“孩童见你便连坐也坐不稳了,将军何须客气。”这话却是暗讽段韶暗中对高肃下手。又道:“便请将军回话,明日我们自当拜访。” 挎刀汉子听了恍然不觉,神色如常,只道:“末将这便回去禀主人恭候大驾。”说毕告辞而去。 段韶那拧紧的眉头便没有松开过,只把贴子递给斛律光和王显看,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斛律光看了贴子,却是邀他们去一个叫做迎杨山庄的地方小叙,便道:“赴约也不怕,总不能显得咱们怕了他?真要有什么事,若拼我一个能换他们这几个,便是大赚。”确实,这一次没想到他西魏权臣尽出,若真是没有了宇文泰、独孤信这几人,西魏便也算完了。斛律光恐怕倒正想这难得的机遇会一会他们。 段韶想了一想,道:“我与宇文泰同过朝,知其性格,做事应该不会如此不计后果,我倒是有心应约,只是咱们此行另有要务,今晚又有重约,只怕误事。” 王显自请道:“都督和大将军不可以身犯险,小将愿往,倒要看看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段韶摇头,道:“也是不妥。” 王显想了一想,试探道:“如今侯将军重兵在此,不如请他相助?” 段韶脸色一变,道:“更加不可,如今与万景几年不见,他的心性如何已经难测,恐怕生乱。” 斛律光便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如何?倒不如过了今晚再说。” 段韶又为今晚之事忧心,沉吟道:“都督说得正是,过了今晚再说不迟。”他们此行本来是为了别的事,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会与宇文泰、独孤信相会于这建康。 当天他们便在这里寻了一家叫做迎宾客栈投宿,到了客栈房间,高肃照旧在练习他家几个武将教他练的基本功,蹲马步一直蹲到实在坚持不下跌坐地上,又是满头大汗。正大口喘着气,却听一人道:“你的基本功姿势正确,只是必须配合呼吸运气才行。”正是斛律光的声音,高肃大吃一惊,抬头正见斛律光稳稳坐在榻上看着自己。自己练得太专心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幸好此时早已练功练得满脸通红发烫,因此倒不可能再脸红,只呆呆望着他不做声。 斛律光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要如何配合呼吸运气?” 高肃只道:“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我不问你。”他总觉斛律光瞧不得他,因此不肯示弱求教,虽如此说,心里却仍是希望他能指点。谁知斛律光听了,只道一声:‘早点休息’,便起身出去了。 高肃心想,你瞧不起我,我偏不问你。却见床头摆了一套新衣和一瓶伤药,显然他衣破身伤回酒楼后,斛律光等人虽然并没有问他怎么回事,却都看在眼里,因此给他送来新衣和伤药。高肃自己擦了药粉,又把破衣服换了。想起段韶说过今晚有重约,自己睡觉太重,害怕误了他们的大事,只想:我这新兵可不能让几位大人看笑话,因此并不睡觉,穿戴整齐只等着出门。一时无聊便撑起窗户望着月中母亲的身影。望了一会儿,睡意袭来。便开了门出去走走。只见淡淡月色中,正有一个大汉身影横了一条板凳坐在客房楼梯口处,自己一个人饮酒,却原来不睡觉的另有他人,高肃走近一瞧,却是王显。不知为何不睡在此饮酒,倒是心喜有伴说话,便走了过去在他长凳上坐了,问道:“王大哥,你怎么也没有睡觉?是不是也怕误事?”却以为王显也是怕一觉不醒,误了晚上重约,因此不睡。 王显听不明白高肃这话什么意思,便含糊应了,只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王显在这却是为了安全起见。宇文泰、独孤信等人便是西魏基础,不可或缺,段韶、斛律光又何尝不是东魏基柱,国之根本?这次身份透露被宇文泰知晓,只恐宇文泰或他属下要不利于段韶、斛律光,他生性谨慎,便因此不睡,在此守夜。 高肃便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睡觉太死,怕误了晚上的重约。” 王显‘哦’了一声,方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道:“你仅管去睡,今晚没有你我的事。” 高肃忙问:“为什么?咱们不要保护二位大人么?” 王显略是一笑,道:“你不去还可安全,你去了便不能安全。”原来,段韶他们今晚约见的正是侯景,而侯景当年叛魏降梁,高澄已将侯景全家杀害,因此自然不能让高肃与侯景见面,这便是王显说高肃去了便不能安全的意思。 高肃不知道这些事,误以为王显话中之意是他们嫌弃自己不会武功,会形成拖累,便问:“他们本来便打算不带我去么?” 王显不知高肃误会,只以为高肃小孩心性,喜欢热闹,便道:“正是,连我也不去留下来陪你。” 高肃听了,愈加确信自己想的不错,便没了兴致,只垂头丧气与王显道辞,王显并不知道他心里这些想法,只带着三分酒意起身便往茅房去了。高肃不愿让人瞧不起,还要人留下来保护,便不回房,反蹑手蹑脚下楼而去,下了楼直奔马厩。此时夜深人静,马匹都已睡熟,高肃去了,只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便很快安静下来。高肃借着月色寻到自家马车,熟门熟路的上了马车躲到那枣箱里藏好。只想:我若是问斛律叔叔,他自然不许我去,我只能听从,现在我偷偷随去,便不算违令。他这么想着,却没想过若是段韶、斛律光不坐马车,他便要在这枣箱之中白睡一夜了。 那王显回去见不到高肃,以为他自行回房睡觉,也不在意。 呆在枣箱虽不甚舒服,但现在夜深时分,高肃便又昏昏欲睡,他不想又睡着被斛律叔叔抱出,只强睁着双眼,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有说话声,脚步声传来,马厩里又传来骚动,有两名小二提了灯笼过来,打着哈欠套马,只听斛律光说了一声‘有劳’,那两名小二睡意也消了,欢天喜地地说‘谢谢两位老爷’,便又回去了,听脚步声却比来时轻快不少。想必是得到了赏银。 马车出了马厩,行入建康街上,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马蹄之声在这夜深之时便更显响亮,远远传出。更显得四周寂静无声。车里的人也是沉默,都不说话,高肃又是摇摇晃晃,为免睡着便又咬了几个枣子吃了。 约快速走了十余里地,车速渐渐慢了,不急不慢而行,听斛律光道:“好像便是这里。”高肃想从箱缝中看看,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四周传来更多虫鸣。 斛律光又道:“我先去看看。” 段韶‘嗯’了一声。马车并未见停下,只是稍稍晃了一晃,想是斛律光下车去了。 高肃什么也看不见,只觉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便颇为低沉严肃,不似平常那么轻松。 马车继续不急不慢地前行,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稍听到一阵衣袂随风的声音,马车又晃了一晃,却是有人跃上了马车,却只斛律光道:“没有见到万景,林中约有一百到二百弓箭手埋伏。”原来是他回来。 此时车马渐渐停下不走,过了一会儿,段韶才道:“据王将军说,约他之时是没有异样的,照此看来,恐怕有诈。” 斛律光道:“这也是预料中事,时间地点都是他定,能够见到埋伏反而安心一些。”这话却是他们都知侯景生性多疑,因此有埋伏便是正常,若是没有见到埋伏那才是反常,更令人生疑。 段韶也道:“既然来了,总要走这一趟。”说着,马车又开始走动,缓缓而行,又如此走了一两柱香时间便再停下,却只停着不走,也无人说话,似乎是正在等待什么人。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四周虫鸣啾啾,又有鸟叫声划破夜空,像是个树林。 又过一会儿,便听到除虫鸣鸟叫之外的马蹄之声,缓缓走近,在十步开外停住。车身又晃了两晃,段韶和斛律光下了马车,段韶问:“是万景贤弟吗?” 一个略显吭厉的嗓音道:“我是侯万景,贤弟不敢当。你们便是这么几个人大敕敕来到这里,如此轻视南梁,难道当真以为我大梁没人了吗?” 段韶道:“并非瞧不起南梁,只是咱们几年未见,今日能够与故交一见相叙,便是舍命又有何惧?” 那人道:“你不必惺惺作态,我知道你的来意,我来见你便是只为告诉你这一句话,你要的物事我还没有得到。”说着,便要告辞而去。 段韶忙道:“且慢。” 那人便道:“如今我已围皇宫三月,里外也搜掠得干净,段公自然是信不过我所说了,信不信在你,我话已带到,你还待怎样?” 段韶道:“咱们当初也曾把酒言欢,现在当真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人道:“我是两朝叛逆,还是不要污了你们两位大忠臣的名声为好。” 段韶似乎微微一叹,却又沉默片刻,一时没人出声,高肃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忽觉自己连箱腾空而起,却是被人抬起,走了几步,咚的一声放在草地上。又听‘砰砰’两声响,却是有人拍了拍箱子,高肃吓得一缩头,听段韶又道:“这是你原来家门前大枣树结的枣子,特意带来一箱,只是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 高肃闻言吃惊,这箱枣原来便是送给侯景的,这岂不是要连我一起送给侯景?但是此时又不能现身,听说侯景多疑,此时现身恐怕会给段韶、斛律光带来杀身之祸,便不但不出声,因怕有人打开箱子来瞧见自己,反而悄悄挖枣子,恨不得躲到箱子底下去,让枣子全部盖住自己。 外面倒是一时没有声音,只听那马蹄声又近了两步,过了半响,只听那人道:“人都砍了,这树倒还留着。”这声音便略低沉了一些。 却听那斛律光似乎早已不耐,只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许下什么决定,做出什么事来,便要一力担当。不用这么阴阳怪气,侯将军统率数十万征战沙场时是何等痛快,莫非你并不是他?” 那人哈哈一笑,道:“你说得是,我们都是当今豪杰,大好男儿,总要留下个名声,不枉白活这一世,不能流芳百世,便也要遗臭万年。”又道:“多谢二位大人千里送来青枣,我必用传国玉玺、长卿战录及我项上人头三件物事作为酬谢。”说完,传来‘啪’的一声大响,却是甩长鞭发出,便听四周有纷乱脚步声,人数众多,那人道了告辞,不再与段韶、斛律光废话,只令人抬了木箱,拥簇着他而去。高肃心知离段韶、斛律光越来越远,虽然心里着急,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人发现。 如此抬了一路,终于放下,听声音又是放上一辆马车。高肃只竖着耳朵,现在听觉格外灵敏,便听那人马蹄声渐近,似乎正朝他而来。一颗心便扑通扑通乱跳。忽然见到光亮,箱子开了一些,能看到外面有十数人都提了灯笼,高肃便是吓呆,他刚才虽然一直想藏到箱底,但毕竟无法全部藏住,正在害怕,却见箱子并不全部打开,只是一只手掌伸了进来在他鼻尖前抓了一把枣子又缩回去了。木箱便又重新盖上。却听那人道:“把这箱先送回去,你们随我来。”便听见有人应了。高肃吐了吐舌头,只想:好险。然虽然暂时安全,毕竟如今不能脱身,便也是担忧。 马车滚滚,走了十余里,便开始时快时慢,听声音像是过了三、四道关卡守卫,终于停下,有人来抬箱,又不知过了几道门庭,便‘咚’的一声,箱子放在青石砖地。听脚步声音抬箱人放下箱子便走出去了。高肃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从箱缝中望出去,箱外只有昏暗朦胧的淡淡光亮,什么也瞧不见。又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四周寂静无声。忍不住偷偷一点点打开箱盖,只见原来是一间大房,房内无人,也未举灯火,但房外有灯烛,偶尔还能见到人影走动,外面的灯烛光亮透进房内便也能隐约视物,只见房子高大,房柱、横梁、床榻、桌椅都精致雕刻,气派倒跟自家差不多。也不知道这到了什么地方,高肃在房里转了几圈,潜到门口,门是虚掩的,开了一点儿门缝瞧去,只见外面灯烛通明,又兼有月光,因此十分光亮,门前是个开阔庭院,侧面有廊,廊柱下立着四个穿甲佩刀的兵士,都是背对着他面朝廊外方向。高肃本就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到了这种熟悉场院,反而心里有底,只整一整衣冠,从门里溜了出去,便顺着长廊从容走去。经过兵士时也不免有些心虚,只强装镇定。有两个兵士瞥了他一眼,高肃目不斜视,只径直走过,他是个孩童,又穿着华贵,且他本是生长于显赫,自然有一种显贵公子气派,因此那些士兵只看一眼,动也不动,并不理会他。高肃安然走过,便是心里暗喜。只想:果然跟我家差不多。放下心来便大摇大摆顺走廊走去。前面又有几个士兵站立,均不理睬他。转过弯,又见有士兵,岗哨十分密集,高肃家也就是他父亲被刺以后才会这样子。 第9章 一游梁皇宫 然这毕竟不是高府,高肃自然找不着出路,只在身旁无人时悄悄观察周围,一路心里暗暗与自家比较,计算着这是前廊还是后廊,是通往园林处还是通往各厅殿处。尤其留心记忆已走过的地方,避免重复兜转,若是在一处转多了,露出不识路的样子,便是再蠢笨的侍卫恐怕也要生疑。因此只捡没走过的地方找去。谁知这府院之大,竟比高府还甚,一重重一进进殿宇鳞次栉比,数不胜数。看这样子倒像是越走越深,像是内宫后院一般。士兵倒是越来越少,灯烛也少了,有时整条甬道都不见一个人,不见一盏烛火,只有惨白的月光,当真是越走越令人心慌。高肃壮起胆子继续向前,看看四周,只见树影在地上摇晃,又不知从何处传来鸟虫怪鸣,便觉得害怕起来,忽听身后远远一人喊道:“小童,站住。”听到人声,高肃反而不怕了,站定了回头望去,不仅有人,还不少,一列巡夜的十余名兵士正朝他走来,慢慢走近,前面一个年纪大一些,下颌没有胡子,左脸颊有一块黑胎,生着一丛黑毛,倒像是胡须长歪了。他一边走近一边说道:“小童,这地方可不许随便来耍,回家睡觉去。”说着,已经走近,便打量了高肃半天,只自言自语道:“这是哪一家的?倒没见过,”又问身后兵士:“你们认不认识?”看起来,这歪胡子是个头目。那些兵士看了高肃,便也纷纷摇头说:“没见过,不认识。”还有兵士见高肃可爱,逗他道:“这么晚了不睡觉,小心野猫子专吃小孩。” 歪胡子头目便问高肃:“小童,你叫做什么名字,父亲是谁?” 高肃不答,只背负了双手,触到腰间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此时也顾不上,只横了那歪胡子头目一眼便不再看他,反问道:“你是哪个属下?连我也不识?” 歪胡子头目回道:“属下原在瘐信部下,侯将军攻到建康时,瘐信不战而逃,这才投到王伟部下。” 这瘐信本是建康守将,侯景还未攻到建康就逃走了,王伟是侯景智囊。高肃虽不知道,只装作都认得的样子,略点一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你不用跟着我。”说完,自去了。歪胡子头目应了,不敢得罪高肃,果然不再跟着,自带着卫士去另处巡视。 高肃便继续向前走去,前面大殿高挂的匾额上‘正宫’两个大字。他醒悟过来,突然想起他现在竟是身处皇宫,南梁皇宫。 边走边瞧,这南梁正宫倒跟东魏正宫差不了多少,同样的纱蔓如海,同样的金碧辉煌。只有一样完全不同,这里空荡荡的没人也没有灯火,偌大的正宫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确实没人,恍若置身梦境。幸亏高肃天生胆大,因此壮起胆子不停向前,忽见前面传来一点光亮,虽只是点点弱光,但在这黑暗之中便如明灯一般给高肃指引方向,高肃心里一喜,便朝着这光亮走去,来到一间大殿,原来那光亮只是案上一支茕茕红烛,案后便是一张雕龙大床,床上躺着一人。是个很老的老人。头发胡子和眉毛浑然雪白,不掺一根黑丝,老人的脸被白眉和白须遮去一半,露出部分十分削瘦,双眼轻轻闭着。身上穿着翻出大黑领的黄袍,盖的也是黄色的绣龙绸被。 此时侯景攻进建康,已经围了皇宫,把梁武帝隔绝在宫里,高肃并不知情,因此不明白皇宫里为什么没人,只有一个老人躺在床上。只是走了好久才看见这么一个人,一则以喜,一则不知为何,又甚觉同情。 床上的老人似乎白胡子动了一动,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却听不清楚说的什么,高肃爬上床,趴到那老人唇边侧耳倾听,才听见那老人在不停的说‘水,水’这个字,原来老人想喝水。 高肃跳下床,左右看看,并没有见到有酒水食物。别说这里没有,他刚才一路走了大半个时辰过来也没有见到食物饮水。突然想起刚才感觉自己身上有异物。伸手掏去,果然掏出一颗青枣,又摸一摸从衣袖里掏出一颗,想是躲在箱内时青枣钻进衣服,共有两颗。便是大喜,爬上床,轻轻拨开老人的白胡子,拿了青枣凑到老人唇边,那老人的双唇干裂得十分厉害,微微张了张嘴,伸出舌头舔了舔青枣,高肃见他病弱老迈,无法食用。便一点点咬下,然后取出喂到老人嘴里,老人这才吞咽起来,失却血肉只剩下皮骨的面颊带着白须也随着颤动。 还未喂完一颗青枣,老人已睁开了双眼,望着高肃微微而笑,面容十分慈祥。高肃继续把两颗青枣全部喂完,那老人的精神便好了一些,道:“小仙童是否菩萨派来接引老夫?” 高肃此时也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在老人身边侧身躺下,睡在老人身边,在他耳边道:“我叫做高肃,是躲在箱子里被人抬进来的,可是迷路走不出去了。你呢?” 老人只望着高高的深不可测的房顶,眼神甚是茫然,道:“我是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是带兵打进来的,也走不出去啦。” 高肃又问道:“我知道你是皇帝,可是为什么这个皇宫里没有别人呢?” 老人也不知道是笑是哭,扭头看了看四周,果然清净孤单得可怕,只道:“这辈子我便是做了这么一件大错事,因此才有这么个结果。” 高肃见老人话中有懊恼之情,便问道:“这件大错事便是纳降侯景将军,对不对?” 老人微微摇一摇头,长叹道:“我最大的错事便是当初不该登位做了皇帝。” 高肃想起父亲临死之前商议的还是登基称帝之事,便奇道:“不是人人都想做皇帝的么?” 老人道:“是啊,我年轻之时雄心万丈,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当皇帝真有那么好么?要想做个好皇帝实在太难,要牺牲的东西太多,自从做了皇帝,我这后半辈子便没离开过这皇宫,也从没有在子时之前睡,卯时之后醒。要整天从早到晚忙着这些国家大事,忙不过来时连饭也没时间吃,有时一天只能喝一碗粥。兄弟,子女之情也没有时间去顾及,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呢?尽了半辈子的力,也不过只是后来这些年心力不足,还是被人骂我不是个好皇帝,骂民不聊生……” 老人似乎絮絮叨叨还说了很久,高肃听着老人的喃喃自语,早己迷迷糊糊睡去。 再醒来时眼前已十分光亮,外面日当正午,因此光线充足,于这房内的雕梁画柱,金银修饰便更加清晰,高肃想起昨夜之事,爬了起来,梁武帝便问:“你醒啦。” 高肃‘嗯’了一声。 梁武帝又道:“你该走啦。” 高肃望着这华美的宫殿里奄奄一息的老人,突然觉得心里悲伤,问道:“那你怎么办?” 梁武帝道:“我已经够老了,多谢你昨天听我说了那许多话,我无憾啦。” 高肃见他不谢青枣,反谢自己能听他说话,想起昨天没有听完便睡着了,觉得惭愧,道:“我去找吃的来,在这陪着你。” 梁武帝微微一笑,道:“你还小,怎能在这陪我?”说着从袖里掏出一个黄色小锦袋,道:“我临死前无人在身侧,却偏有你撞来,也算有缘,赠你这个锦囊以报你喂枣之恩,以后你若是一生顺利那自然最好,若是遇到危急关头,实在无法可想之时再打开这个锦囊,或可救你一命。” 高肃谢过,接了锦囊藏于袖中。那梁武帝不再看他只朝他挥手,要他离去。高肃便下了床,一步步离开。只见案前红烛早已经燃尽,只剩几滴烛渍。 高肃出了正殿,他本是常出入皇宫,这虽不是东魏同一个皇宫,却也大体相同,何况现在又是白天,看得更加清晰,因此看准了甬道,只朝外面走去。一路上见到兵士列队跑来跑去,似乎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还拦住一队兵士问怎么回事,兵士回道:“晚上有刺客潜入,正在搜查。”高肃不再多管闲事,只寻二门处马厩,他记得来时坐马车走了十几里地,因此需得寻一匹马骑出去才行。 一路顺利到达二门,果然皇家马厩正在此地,有马倌正在喂马,高肃也不理他,相中了一匹栗色小马,自去解了马绳牵走,马倌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尚未走出马厩,却见一队车马约百余人回来,车上下来一人,四十五、六岁,身材偏矮小,好像是天生腿疾,走路一高一矮,面貌却甚凶悍,浓眉倒立带杀气,双眼生角含狡诈,鼻大坍塌显霸道,唇薄如刀性凉薄。这人在众人簇拥中走进,只瞟了高肃一眼,他身旁一个瘦高之人便问高肃道:“你是谁?” 高肃如今胸有成竹,并不回答,只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一群人便发出一阵轻微的轰笑之声,那瘦高之人并不与高肃计较,也只笑一笑,随着那名凶相瘸者而行,这一群人便从高肃面前过去。高肃正要上马,那瘸者突然站住,回过身来只朝高肃点一点头。便有一名将士出来,领了高肃到那瘸者面前。 瘸者望了高肃,疑惑问道:“我像是在哪见过你,你是谁家的?” 听这声音,高肃便是发呆,正是昨晚躲在枣箱中听到的声音,便是侯景。原来从北方打到南方,两反其主的侯景便是眼前这身形矮小又有残疾之人。侯景是高欢旧部,由魏反梁到现在也不过四五年时间,便是见过高肃也不奇怪,再说高肃虽貌美出众,总与高家有相似之处。因此这侯景有面熟之感。 高肃只是呆了一呆,心想:侯景虽是叛臣,毕竟曾是祖父旧部,为祖父立下汗马功劳。我便是拜他一拜也是应当,因此上前行礼,道:“侄儿见过侯大将军。” 侯景问道:“你父亲是谁?我瞧着眼熟,一时倒记不起来了。” 高肃虽明白自己身份不能透露,但他天生大胆,不惧生死,只道:“侯大将军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再细想想,定能知道家父名讳。” 侯景便是思索,他虽觉得高肃面熟,却是万万想不到高澄之子会在南梁皇宫内出现,因此一时想不起来,他却不知道高肃只是听了他的声音猜出他的身份,见他向自己行礼,又口称侄儿,便以为真的互相见过认识,如今这小孩这么说,倒不好再问了,只笑道:“你这是要考我了,我便再想想,一个时辰后若是我想了出来便要杖责你父亲直到他不认你这大胆妄为的儿子,想不出来,便要杖责你直到你提醒我想出来。” 高肃应下。侯景便率人自去了。高肃骑马出宫,问了迎宾客栈方向,便快马加鞭,飞奔而去。到了客栈门口,瞧瞧身后并没有人追来,下马把马赶跑。便整一整衣冠,不慌不忙踱进客栈。心知斛律光等人不见了自己一定着急,因此直到楼上斛律光房间,房门却是紧闭,高肃正待叩门,却听王显声音道:“都督昨晚已经惊动侯景守兵,再去太过凶险,再说你又受伤,今天我愿同往,以作呼应。” 斛律光道:“也好,箱中我已看过,万景房里也是没有,偌大的皇宫寻起人来甚是麻烦。” 段韶道:“王将军说得不错,今晚再去宫里太过凶险,我以为,咱们便约侯景商谈,或许有条件可以交换。” 斛律光道:“他一家的血海深仇有什么条件可以交换?侯景又是那样的性子。不说或许还有救,这么一说,必定不保。” 段韶叹道:“你说的也是有理,恐怕夜长梦多,今晚咱们便再去一趟,明天之前一定要把人找到。” 高肃听他们所说,句句正是要冒险相救自己,他最近发生这许多事,一时分辨不清,段韶他们此行为了一会侯景,明知道孤身来到建康已是生死安危一线之间,如今为了救自己竟夜闯南梁皇宫,且要一闯再闯,便是不顾安危,不惜舍命了。他自幼身边便围满祖父、父亲属下如崔季舒、杨愔等大臣奉承讨好,而段韶、斛律光这几人似乎自恃功高权重,向来不把他们兄弟放在眼里,尤其斛律光连句好言语都没有。所以,高肃一向觉得杨愔等人好,而斛律光狂妄,瞧不起自己,然亲眼见到父亲遇刺惨死之时,杨愔、崔季舒只顾自己逃命躲避,而现在段韶、斛律光以为自己被困,为救自己竟要身往送死。原来,人与人并不相同,还有这许多差别,一时间隐隐约约便似乎明白一些大道理,此时却不能再听下去,忙上前叩门, 王显打开房门见到高肃,与房内段韶、斛律光便都是一喜,高肃傻傻站在门口,见他们除了脸上露出喜色并没有多问一句话,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自己知错,跪下道:“属下做事鲁莽,让几位大人担心,请大人责罚。” 三人见高肃安然无恙回来,早已放心,段韶只道:“回来便好,还赶得急赴宇文泰之约,你再不回来,也不等你了。” 高肃不依,道:“明明是我错了,你们为什么不处罚我?” 斛律光道:“国法军纪都并没有不许在枣箱中睡觉这一条。”顿了一顿,又道:“至于错不错,男子汉大丈夫,许下什么决定,做出什么事来,都要自己一力担当,却是悔恨不来的。” 高肃听这话,正是昨晚斛律光说侯景之话,似懂非懂,只点一点头。 第10章 学第一件事 段韶等四人问了小二迎杨山庄所在,原来却正在建康城南郊,便出了客栈前往。一路之上,虽然段韶、斛律光、王显并没有询问高肃昨晚经历。高肃自己简单述说了在皇宫遭遇,把梁武帝给的锦囊拿出,又把自己遇到侯景之事也说了。听了高肃这大半天加大半夜把南梁皇宫当作自家,自在游行,龙床睡觉,又骑了马从容出宫,段韶、斛律光相视一笑,也觉高肃有胆识。斛律光把锦囊交还给高肃,让他收好,笑道:“若是万景知道这事,怕要气疯。” 王显倒是担忧,道:“只怕万一他想起来,怎会善罢甘休?咱们还是尽快回去为妙。” 段韶微微思忖,道:“不妨,他便是做梦也想不到肃儿会进到梁皇宫,还与他相对说话,再说他现在也没心思顾这些小事。” 斛律光又道:“他说那物并没有得到,却不知真假。”他们来到建康便是为了那‘长卿战录’,如今却只听了侯景一句没有得到,便要无功而返,可说是白来一趟。 正说着,已出了南城,按照小二所指路径行去,不到一柱香时间便经过一片杨柳林,远远见到一溜的红墙绿瓦,顺墙寻到正门,便是迎杨山庄,却大敞着红门,也无人看守,直驾了马车进去,只见里面尽是江南雅致的亭台楼榭,山水桥廊,又绿柳成荫,池水幽静,半池荷花开始残谢,露出果实。一路却都没有遇到人,便是显得十分清静。往里行进,柳树下现出一排马厩,前面便是过塘石桥,便没有了车马道。 段韶等人下了车,迎面吹来一阵微风,送来若隐若现琴声,就着幽幽池水,青青柳枝便甚觉美妙,众人寻着琴声走去,琴音越来越清晰,又随风送来美酒醇香,虽然此行乃是与敌谋面,并非什么寻朋问友,然既然宇文泰有这等闲情雅致,段韶等人自然也非俗人,只闻着这醉人酒香,赞了一个‘妙’字。早见荷池之上有一水榭,庭中设好席座,宇文泰、独孤信、杨忠三人正虚席而待。煮酒的是宇文泰,显眼夺目的却是一袭白袍,悠然奏琴的美男子独孤信。 这边段韶、斛律光、王显走过去便正好与他们对座。段韶道:“听闻宇文丞相窥视南梁,原来便在京城附近有这么一处雅致所在。在下算是信服。” 杨忠接管了酒水,给众人斟满,宇文泰方道:“那么段公带兵攻我西魏之时,为的却是什么?”这话自是说各自都有各自打算,心知肚明。 斛律光喝了酒,赞了一个‘好’字,问道:“还有几位将军,怎么不一起请出来相见。” 宇文泰道:“若说行军相见,我这几位将军的马上功夫还能勉强在大都督槊下走三五趟,如今马下相见,谁不知你是当今天下第一勇士?他们就不出来献丑了。今日咱们只学汉人清谈,并非打斗。” 斛律光便问:“原来丞相今日特意相邀当真只是为了品评这美酒。” 宇文泰道:“不仅为了品评美酒,更欲与君品评这天下大势,今日除了我们,还有一位神仙要来语出天机。这位神仙是谁,却要恕我先卖个关子,到时来了诸君自知。”又是一笑道:“论及天下大势,有我们在座这六人足矣。”宇文泰这话却也并非太过狂妄之语,北朝东、西两魏兵权尽在在座六人掌握。这六人便也是最有可能一统天下成大事的。 独孤信虽在段韶等到来时住了琴相见,以示礼仪,此时他们说话,便又于一旁弹奏,琴声清幽绝妙,有如高山流水,使人心旷神怡,只闻朋友之情,不含敌对之意,一直不发一言,仿若置身度外。他原名独孤如愿。因战功赫赫,政绩显著,信著遐迩,声名远播。赐名为‘信’。平常言语不多,言出必信。 段韶只想,什么神仙,莫非他还能请到由吾道人不成?其时,佛教虽然盛行,有凌驾于道教之势,只是道教却有一个人称‘恒岳仙人’的由吾道人却名闻天下,少好道法,只与同类相求。又天文、阴阳、药性、符咒等无不精通,更有传闻他身怀仙术,能浮水过河,又能画地生火。如今只在长白、太山潜隐,便是有他一人,使得道教便能与佛教相齐,未落佛教之下。却说道:“此言差矣,南梁气数未尽。陈奇、兰钦、羊侃等英雄辈出,宇文大丞相怎么视而不见?” 宇文泰一笑,当真把南梁诸将不瞧在眼里。道“你我知道,如今南梁唯剩一部‘长卿战录’而己,自古而来,统一天下者,无不从北到南,从未见过由南到北者。段公也是熟读史书,你可有曾见过反例?” 段韶听这话便是暗暗心惊,听宇文泰这意思,夺天下者,便只在东、西魏之战,胜者灭梁一统天下。其实,当初高欢又何尝不是这个想法?本来趁西魏国弱民穷兵少之时要一举歼灭,收复北部。只是攻战正紧之时,久攻不下高欢却先病故,因此给了西魏喘息之机,后来东魏侯景反叛引起内乱,高欢死后高澄忙于夺位,自身实力便有削弱。而西魏宇文泰趁东魏、南梁内乱趁势夺了益州、雍州、荆州等地守土开疆。又改革军制,增强了作战能力。颁行了“先治心,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的六诏书,用人唯贤唯能,不问出身。在京城长安的各大门外都备下纸笔,以采纳天下人建议。再加上独孤信之能,单枪匹马能擒敌首,率兵作战又有奇谋大略,宰辅一国‘及信在州,事无拥滞。示以礼教,劝以耕桑,数年之中,公私富实,流人愿附者数万家。’独孤信注重发展农桑,使民致富,深受百姓爱戴。因此自高欢死后这数年,西魏经过一系列改革,良好发展,如今国力军力几乎已能与东魏抗衡。宇文泰说出这话,便与数年前紧据玉壁防守他进攻时的宇文泰气势不同,段韶虽是暗暗心惊,神色不变,只微微一笑,道:“大丞相、大将军及杨将军自是当今英雄,段某只是个有仗便打,打仗求胜的军人,却是愧不敢当。” 高肃又不饮酒,听他们说话也是似懂非懂,只出神地看了独孤信奏琴,觉得钦羡,正想着若是与宇文泰他们同行的那两个小孩儿在这该有多好,忽听一侧传来‘咻,咻’的声音,寻声看去,只见水榭一排画柱,一根画柱后探出两个脑袋,正是那长脸小孩和清秀小孩在画柱后探头探脑唤他。高肃心里一喜,悄悄离了段韶等人跑开同了那两个小孩一起去荷池上游廊玩耍。三人相见,十分高兴,高肃道:“咱们又见面了。”那长脸小孩道:“嗯,这是我父亲的庄子。”清秀小孩问高肃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做宇文觉,我父亲是西魏大丞相宇文泰。”高肃道:“我叫高肃,父亲是东魏大丞相高澄。”长脸小孩道:“我叫杨坚,父亲是西魏独孤大将军手下大将杨忠。”三个小孩互相通报了姓名出身,愈觉亲密,相视嘻嘻而笑。宇文觉道:“你是东魏大丞相的儿子,我是西魏大丞相的儿子,没想到反在这南梁京都相见。” 杨坚道:“可是高澄已经死了。” 宇文觉怕高肃伤心,便给杨坚使了一个眼色,不许他再说。杨坚自知失言,转而道:“先有刘、关、张桃源三结义传为佳话,咱们三个便在这里荷池三结义怎么样?”高肃、宇文觉听了都觉欢喜,宇文觉一时犹豫,望了高肃道:“那若是咱们两国交兵,怎么办?”高肃道:“这些年东、西魏不都没有战事么?”宇文觉便不再犹豫,三人各自报了年纪,高肃、宇文觉同年,都是七岁,杨坚大一岁,是大哥,高肃比宇文觉大半年,行老二,宇文觉便是三弟。当下,杨坚令人备下酒果,三人郑重在荷池结义。又互相交换自己心爱的宝贝作为信物,高肃将带的小剑赠给杨坚,又解下身上古白玉佩赠给宇文觉,杨坚赠他一个明黄玉凤坠,宇文觉赠了他一支绿玉长箫。结拜完成,三人互相只以兄弟相称。 杨坚便望了斛律光问高肃道:“我听说那个人是天下第一勇士,当今天下无人能敌,二弟总跟着他,怎么会没有练过武艺?” 高肃便略有脸红,道:“我也在练的,现在练基本功,他说了只要基本功练得好,将来不管学什么武艺都容易。” 宇文觉见他脸红,便疑惑问道:“真的么?练基本功真有这么厉害?” 高肃忙点头确认,道:“只是要很多时间,不信咱们约了几年后再比试。” 宇文觉听了,觉得十分欢喜,拍掌道:“好。”又问:“那么约几年后呢。” 高肃想了一想,他怕出丑,只想多约几年好有时间练习,便道:“咱们都是七岁,便约七年好了。”在才一共活到七岁的他看来,七年自然便是很长的时间了。 杨坚道:“那我八岁,不是要等八年后才能见你们?”这本是一句普通的问话,但小孩子好玩,便觉得特别好笑,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正在打闹,便有一个老道人走过去,也没留意是从哪来,倒像是突然出现一般,正是向水榭而去。此时若是有什么大将重臣经过,他们都见得多了,俱会视而不见,便是皇上走过去,恐怕也不会多加关注,只是道士却新鲜得很,宇文觉便问:“大哥,这道长是谁?”杨坚摇头道:“我也不认得。”三人便跟了他来到水榭。 这道士仙风道骨,观之不俗。也说不上多少年纪,须发黑白相间,长须较一般人要长得多,垂到腿脚处,与衣尾随风飘动,好似飘然而行。他登上水榭,便赞‘好琴’,独孤信似乎与他相熟,只笑点一点头,并不止琴,宇文泰立起相迎,请坐道:“寻仙人久矣,今日终于能够有幸得见。”又说与段韶等认识,原来这老道果然便是由吾道荣。段韶等人便也互相见过。 由吾道荣已经避谷隐世,只因独孤信曾于三十年前为他解过一字,结成神交,二人十年会一面,此时正逢十年之期,因此有此一见。宇文泰只问仙道能不能饮酒。由吾道荣说不能。宇文泰便不再强求。直道:“今日承独孤将军之情使我有此仙缘,便有一事请教。” 由吾道荣道了个‘请’字。 宇文泰不多费口舌,道:“便请教仙人,如今这天下今后会归于咱们在座的哪一位?” 这话问得直中又直。若是换作平时若是换做别人,自是既失礼仪又毫无道理。只是由吾道荣仙名已盛,传闻他尽知天上地下之事,因此众人并不觉宇文泰此问有何不妥,只是不由自主便一同关注由吾道荣如何回话。由吾道荣听了也并无惊讶之情,仿佛此问理所应当,却不回话只凤目微睁,略扫了一眼在座六人,在座六人被他眼神扫过,情不自禁的秉气凝神,这一刻竟都暗暗觉得紧张起来。然由吾道荣眼神只在他们之间一扫而过,并未多作停留,转睛落在一旁的三个小孩身上。 宇文泰见由吾道荣不语,便道:“我自信将来掌天下者不出在座六人。仙人你但说无妨。” 由吾道荣微微一笑,仍不答话,只闭目赏了一会儿琴声,便起身向独孤信告辞道:“今日与独孤施主一面,以后再不能见,就此别过。”说完竟自翩然出榭离去。他们这一面当真只是一面,独孤信一直未住琴,连一字也没与他交谈。突听这告辞之语,独孤信便略是一怔,他与由吾道荣十年一会,说以后再不能见便是指二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没有十年寿命了,因此怔了一怔,转念一想十年之寿也不算短,便又释然,想这些事之时,琴却未停。直等由吾道荣走出游廊,不见身影方才住琴,众人才知这琴原来却是专为由吾道荣而弹。却听宇文泰似有不满,忿然道:“说什么恒岳仙人,世人以讹传讹,也不知道真假。” 独孤信留意到了刚才由吾道荣的眼神,便也望了高肃等人一眼道:“他望向三子,或许便是答案。” 斛律光、段韶听了这话,想起刚才由吾道荣确实看了三子一眼,便相视一眼,俱不言语,宇文泰听了,更是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笑道:“照这么说,倒是我西魏机会更大了一倍。”三个小孩,西魏宇文觉、杨坚,东魏高肃。因此宇文泰有此笑言。 斛律光哼了一声,道:“这却不见得,这种事情本来有一人便已足够,不能成事的再多也没用。” 宇文泰又笑道:“玩笑而已,都督不要认真,这老道要装神仙不被人拆穿,便要这么模糊难辩,含糊其词。咱们都是兵马刀枪之人,怎能信这些虚妄之言。”又是请酒,三个小孩见老道走了,便欲另寻别处去玩,却见一名西魏大将沿着游廊快步跑来停到水榭外,似乎有什么事发生急着要禀告,只是碍于有人在场,因此不便。杨忠便出去问了,虽然那名大将神色异常,但杨忠这人似乎格外喜怒不形于色,听完仍是神色不动,回来从容言道:“梁武帝驾崩了。”却又到独孤信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独孤信听了颇为严肃。 段韶见他们有事,便起身告辞道:“酒已喝足,就此别过。” 宇文泰也不虚留,笑着相送,此次相会,饮酒奏琴赏花相谈,似乎宾主俱欢,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便都会以为知己之会,其实这几人此次相会饮酒,下次再会便恐怕是要饮血。正是因此,当高肃与杨坚、宇文觉惜别,高肃只嘱要记得七年比武之约,宇文觉也问什么时候再见时,宇文泰在旁听了只道:“若无意外,你们以后定会常常相见。” 出了迎杨山庄,并不休息,几人便径自出建康回魏。他们此行,是得知侯景围了南梁皇宫,以为会有‘长卿战录’消息而来,谁知又是无功而返,虽是懊恼,然寻这‘长卿战录’本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已经寻了多年,且早知此宝物不易得,因此也只能先回去再慢慢想办法。 斛律光只虑道:“怕只怕这物落于别人之手。”这别人,主要便是指宇文泰、独孤信了。这也正是段韶所虑,此次在建康与他们相见,恐怕大家的来意都是相同,都是同一个目的。且宇文泰的野心此时已经显露无疑,当时孝武帝元修本是被高欢掌权因此不满出逃至长安,谁知建西魏后权利又被宇文泰掌握,这个不识时务的傀儡皇帝便又是不满,常常露出不悦。宇文泰虽不如高欢霸道,却更甚他阴毒,直接将元修毒死,改立了听话的元宝矩为帝。他现在虽未称帝,显然只是因为野心更大,看得更远。 高肃却是疑惑,不解道:“既然这本书这么厉害,一代代汉人皇帝为什么只藏于皇宫,不交给武将研习呢?要不然,他们又怎会被咱们赶到江淮。现在也常打不过咱们?” 段韶认真看了高肃半晌,才缓缓言道:“我想是因为这其中的一个大道理,这个道理也是任何一个想成为武将的人最先应该明白的。” 高肃一听,自然兴趣满满,睁着一双美目认真看了段韶,听他道来。段韶道:“你以为,作为掌握兵权的武将,最好的结局是什么?” 高肃眼睛晶亮,答道:“征战沙场,百战百胜。” 段韶唇边略过淡淡一丝笑容,道:“作为武将,能够率兵征战沙场,又多取胜利,自然是风光无限。然后又如何?” 高肃常听的也最神往的便是历代大将军大英雄能征善战的故事,在他的想象中便是战鼓擂动冲云霄,挥战旗,跨骏马,统率大军,驰骋沙场,与将士男儿们一起杀敌拓疆,保家卫国。这便是他心目中历代英雄豪杰的形象。然他的想象也只到此为止,然后又如何?却是从没有想过。然后?打完了又打呗。总是有打不完的仗。 段韶见他答不出来,目露萧瑟之色,叹了一息道:“历代武将,最终的结局,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战死沙场。” 高肃听了却是不明白,武将战死自然是令人钦佩,却为何这是最好的归宿?像斛律光这种天下第一勇士,若非是国破家亡等时候,便想要战死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因此不解问道:“不死便不好么?大英雄打了胜仗,凯族回归,上下夹道欢迎,封王封侯,功成名就,这样多好。” 段韶微微摇一摇头,道:“手掌兵权的武将除了沙场,在其他地方便没有立足之地。”知道高肃不明白,便又道:“手握重兵的人,往往便是掌权者最忌讳之人,有敌人时自然需要这样的人拼死杀敌,没有敌人时,这个大英雄便是最大的敌人。” 高肃垂了头,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大英雄会成为国家的敌人。只道:“所以历代皇帝不肯把这书给武将,是怕武将变成很厉害的敌人,对不对?” 段韶见高肃仍是一脸疑惑,知他现在不能理解,道:“这件事你先记在心里,以后长大再去慢慢明白。” 高肃依言点头,又问道:“那为什么你们还要领兵打仗?” 段韶微微一笑,道:“那我便问你,现在你知道了将来总有一死,甚至可能立了很多战功后被皇上所杀,你还愿不愿意习武为将?” 高肃想了一想,点头道:“想的,想的,我愿意做个征战沙场,百战百胜的武将。” 段韶道:“这便是了。当年大将王翦出征前夕,便问秦始皇要钱要物,要了许多财物。别人问王翦为什么这么贪财,王翦便答,如今我手握兵权,若不如此恐怕皇上疑我别有居心。可见历代以来,多有大将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行军打仗仍然是男儿之事,功成名就也本是男儿之志。” 王翦也是高肃所仰幕的大英雄,他虽不大懂,只觉段韶、斛律光身上便多了一种悲壮气概。便想:原来,历代皇上即最器重武将,偏又最惧怕武将,所以才把‘长卿战录’一直收于皇室,这大英雄并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只有风光无限,豪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