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弱女沉江,壮士追魂 一九六七年的七月,武汉的盛夏,正是热得人们难耐的时候。人们像被架在烧烤炉上烤肉串一般。在这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日子里,男人们可以无所顾忌的脱得只剩一条裤头。女人们则不行,再热,也得穿上一件圆领汗衫。不像现在的女人们,“想露就多露点”,可以前袒酥胸后露背,短裙只遮半臀部。上显乳沟下亮脐,宣泄春光到极处。似乎女人身上的每一块肉都透着美,不露就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那时,谁要穿条细腿裤,就会被骂作流氓,谁还敢多露。 武汉是全国公认的三大火炉之一,可那时的武汉人不知空调为何物。电扇也只是少数人家才能有的奢侈品,就连点个灯泡也限制在十五瓦以内。一到夜间,大街小巷满是凉床。人手一只大蒲扇,摇啊摇,直摇得星星落幕,旭日东升。 京广铁路从武汉穿城而过。从黄浦路往下,基本上是一些低矮的平房。树人中学的俄语教师苏涟浩和他妻子语文老师萧璞就住这一带。他家还好,住的是栋两层楼的小洋楼,是殖民者留下来的别墅。但人家外国人住时只住一户,到了中国人手里就扩大了使用范围,一下子挤进去七八户。 萧璞正在走道上做饭。她穿了条黑府绸的裙子,白色的圆领汗衫。汗衫上已是汗渍斑斑。而邻家妇女则穿了大花裤头进进出出。萧璞摇着蒲扇到走廊上敲打着睡在凉床上的大儿子苏雷的屁股,“雷子!该起来了,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替妈操心,就知道挺尸。” 苏雷一骨碌爬了起来,靸上拖鞋,伸了个懒腰,“妈!今天做么好吃的?”萧璞说:“西餐,烤面包。”苏雷嘻嘻的笑了。他知道下半句是“太阳把你的屁股烤成了面包了。”苏雷揉着眼问:“老头了?又去钓鱼了?”萧璞有些生气,“说你多少遍,不要跟九头鸟学说话,什么鸟语。”武汉人管父亲叫老头,或老头子。苏雷说:“纪晓岚还管乾隆皇帝叫老头子。爸这是享受皇帝老儿的待遇。知道不?”萧璞笑了,“不读正史,尽看野史。” 苏家是北方人。父亲是吉林长春人,母亲是山西人。所以他们家的人说话很杂,南腔北调的来回窜。时年苏雷十九岁,高中毕业一年了,在家闲着。萧璞说:“去!把两个小懒鬼给我打起来。夜里不睡,白天不起。” 里屋里,二儿子苏雨和小女儿苏雪,脸对脸睡的正香。苏雷先在小妹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二下,又在苏雨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苏雨被打醒了,咧着嘴叫道:“哎哟!哥,你我毕竟是亲兄弟,你怎么就这样舍得下恶扒子。你晓不晓得?你的一巴掌能打死牛!”小妹苏雪爬了起来,眨巴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看着二哥装摸作样的怪相笑了。苏雷抱起了她,亲了一下,“洋娃娃,起来吃饭了!今天有肉肉吃。”苏雨一听有肉吃,爬起来挺快。六十年代我国物资供应紧张,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吃顿肉不容易。 正吃着饭,苏雷的同学文顺阶,扛了只轮胎从楼上下来。文顺阶长得一表人才,但大伙管他叫蚊子。究竟是文子还是蚊子,写出来分得清,念出来分不清。反正叫什么他都答应。他操了一口黄陂话说:“苏妈妈!您家才在吃饭呐?我吃的饭都要变成粑粑了。”萧璞白了他一眼,用夹生的武汉话骂道:“鬼伢!说话也不分场合,你不看人家正在吃饭。讲话一点也不文明!”蚊子嘻嘻的笑道:“是!您呐。批评的对。我马上改正错误。文明的说,我吃的饭经过新陈代谢,转化成有机肥,准备运往农村,支援农业学大寨。”说得萧璞把饭都喷了出来。 这时苏雷的另一同学张建国来了,他长得有些胖,个子不高,因为在宣传队里演鸠山,大伙叫他鬼子。又因他喜欢热闹,走到哪总是笑声一片。所以同学们叫他闹药。他和苏雷的关系很铁,管苏母叫老娘,“咦!么事让老娘这么开心?笑得嘴都合不拢。是不是‘拐子’要娶媳妇了?”“拐子”是湖北方言,义为大哥。萧璞说:“等你当了爷爷,他个闷屁也找不到媳妇。”建国说:“老娘,不能这样说。胡传魁鸟司令,‘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他都能娶个美女做老婆,我拐子么样不行?雷哥那是好玩的?红卫兵总司令!屁股后面的姑娘伢少说跟了一个连。”文革之初,苏雷是学校的红卫兵头头。 苏雷白了建国一眼,“闹药,你真是走到哪,闹到那。一张嘴,胡球扯!”建国反驳说:“我么样瞎扯了?有事实为证,你和梅子不是蛮好的一对,正而八经的门当户对。”建国说的梅子叫梅竹,也是苏雷的同学,就住苏雷家的斜对门。这时梅竹刚巧来到建国身后,揪了建国的耳朵说:“你狗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拿你老姐开心是吧?” 萧璞见他们几个聚齐了,问:“你们这是去干吗?”蚊子说:“后天不是‘七•一六’嘛,为了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一周年,市里组织了十万人的渡江活动。我们都报了名,今天去演习一下。”萧璞问梅竹,“你也去?”梅竹说:“是啊!阿姨。”萧璞担心地问:“你行吗?”梅竹说“不蒸馒头蒸口气。”萧璞说:“丫头,别逞能啊!”建国说:“老娘,你放心。有我们哥几个保着,还带了个大轮胎,万无一失。” 苏雨听他们说要去横渡长江,嚷道:“我也去!”苏雷不想带他去,摆手说:“去去去!哪里好玩那里去。”建国跟着说:“是的,兄弟,江里不是好玩的。渡江不比淌水,得有耐力。你还是个小屁伢。”苏雨时年不满十四岁,但论个头,比建国还高些。他蔑视着建国:“格霸蛮!瞧不起人?你不就会几下狗扒,‘者’的屁流!”“者”是湖北方言,表义比较丰富,对不同的对象说这个词,意义不同。比如说这个小姑娘好会“者”,是赞美小姑娘。苏雨说建国“者”的屁流是贬,意为显弄自己。 建国真是个闹药。他悄悄来到苏雨身后,猛一下拉掉苏雨的裤头,“说你是个小屁伢,还不服气!看雀雀上长毛毛没?”小妹苏雪正在苏雨对面吃饭,啪的一下把碗丢了,捂住眼哭道:“妈!他们不要脸,耍流氓!”建国忙哄小妹说:“洋娃娃,莫哭!莫哭!二哥穿的是白裤头。”苏雨浑身晒得黝黑,只有屁股蛋子一圈耀眼的白,像穿了条白裤头。 对于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苏雨已经有了很强的羞耻感。虽说以前建国也曾这样对苏雨闹着玩过,但时隔一年大不一样,苏雨已进入了青春期。况且当着小妹的面被拉掉了裤子,他觉得蛮掉底子。苏雨一下子气冲霄汉,提了裤头,到厨屋拿了把菜刀,嚷着非劈了建国不可。建国吓得赶紧遛之大吉。边跑边回头说:“雷子!我在江边等你们啊!” 苏雷一把拽住怒不可遏的苏雨,夺了手里的菜刀:“吔嘿!真是搞邪了!如今是不是个人就有了造反派的脾气。连你个小毛孩也要搞武斗?”萧璞劝道:“小雨,莫胡闹!他是个闹药,你又不是不晓得。不就是小妹看到你的小屁屁了,她是个孩子,你也是个孩子,没得么事!”谁知小妹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哭道:“不嘛!他是大人了嘛!雀雀上长毛毛了。” 苏雨听到小妹这样说,更觉得底子掉大了。重操了菜刀,发出了一连串的汉骂,从婊子养的,骂到“八妈养的”。非劈了建国不可。萧璞最见不得孩子们用武汉话骂人。在她看来,武汉人骂人是档次最低水平最差的漫骂。真正会骂人的是文骂。像诸葛亮骂死王朗,不出一个脏字便把对方骂了个体无完肤,猝死马前。萧璞不懂汉骂什么叫“八妈养的”?好像是旧社会兴娶七个姨太太,第八个生出来的是野种,只能和婊子养的并列。确实,武汉人爱骂婊子养的,无论男女老少,一张口都是婊子养的!虽说汉口自古是个水陆码头,旧社会确有不少妓女在此云集,但也不至于全城百姓都成了婊子养的吧?就连两个玩得好的朋友一见面,一个说:“你婊子养的到哪里去了?老子到处找你。”另一个回答:“你‘八妈养的’找老子搞么事哇?”武汉人的粗口可见一斑。据学者考证,“八妈养的”应是“霸蛮”,是句古骂。 萧璞揪住了苏雨,在他背上重重的打了一掌,骂道:“小东西!跟谁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当心你爸揍你。”苏雨对外虽蛮,但在父母面前还比较听话。苏雨不敢吭声了。萧璞说:“去!把那只大公鸡给我逮来,我要去打针。”萧璞患有高血压,那时流传打公鸡血治高血压。萧璞抱了大公鸡去医院了,回头甩了一句:“小雨!你要是敢去渡江,看我回来打断你的腿!”又吩咐苏雷,“雷子!把碗筷收拾了再走。” 梅竹帮着苏雷收拾了碗筷后一起去追建国去了。苏雨见他们走了,心里痒痒的,实在忍不住,回身对小妹说:“洋娃娃,莫瞎跑,我出去玩了啊!” 苏雨一路小跑,刚跑到铁路边,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当住了去路。苏雨性急,飞身越上火车翻过车厢从另一边跳下。苏雨一进初中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在这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虽说是激情不够,但也把自己燃烧的像块黑碳。他每天踢球、游泳、扒火车,浑身晒得黑黝黝的。他趿拉着一双人字型的海绵拖鞋踢踢踏踏地走着,看看要赶上他们时,放慢了脚步,在后面吊着。 在沿江大道上,苏雷他们说说笑笑的走着。三个男的都光着膀子,靸着拖鞋。梅竹穿着白短袖的府绸衬衣,黑绸裙子。衬衣里边隐透着红色泳衣。梅竹长得很漂亮,那时不兴说酷哇、帅呀、性感啦,只说,这姑娘伢长得几清爽呀!蛮有味道!确实,梅竹的美丽吸引了很多人的回头率。 苏雷关切的说:“梅子,你何必要硬这口气呢。你游泳的水平我晓得,在游泳池里还能游个来回。到江里就不一样了,江里水急浪大,又是长距离游泳,得有耐力。”建国也说:“是的,听雷哥的话,莫逞那个能。”梅竹说:“我就是要硬这口气么。让那些人看看,我是不是资产阶级小姐?”蚊子明知故问:“梅校长还没给结论?我老头单位的书记恢复了工作,叫解放干部。人家本来是解放武汉的干部,和我老头一样是新四军五师的人。这倒好,反成了被解放的对象。”梅竹没有做声。 建国是文艺积极分子,在学校宣传队里,演《沙家浜》,他是湖传魁,演《红灯记》,他是鸠山。演《白毛女》,他是黄世仁。《智取威虎山》里总算有进步,由头号坏蛋变成了二号坏蛋,演的是小炉匠。建国原籍河南,却用四川话,学着电影《抓壮丁》里边王麻子的口吻说:“而今目前眼目之下,就是要抓……抓走‘姿’派嘛!你们哥几个晓不晓得啥……子叫走……走‘姿’派?哦!不晓得啵?我来告诉你们哥几个。所谓的走‘姿’派,就是走路姿势特别有派……头的那种人。我们梅校长,走路姿势硬是有派头哟,所以就……就被抓了嘛!” 建国的即兴表演,把苏雷和蚊子逗得直笑。梅竹却笑不出来。梅竹的父亲叫梅敬白,是四野的南下干部。家庭出身不好,地主。文革一来自然是在劫难逃。偏偏其妻尚瑞雪的出身也不好,这样一来,一家人更是雪上加霜。 苏雷他们从粤汉码头上了轮渡。苏雨也夹杂在人群里挤上了轮渡。今天坐轮渡的人特别多,听说是“九•一三”的人把大桥给堵了,人们都来挤轮渡了。一架直升机在低空中盘旋,从机上扔下一把把传单。这是武汉军区发表的关于时局的声明。轮船汽笛一声长鸣,解缆起航了。码头上的广播里正播放着毛主席的语录歌:“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建国和蚊子扒在船舷的护栏上,看着船身挤碎了浪花。建国说蚊子“你狗日的真是墙上一兜草,风吹两边倒。别看你在样板戏里演李玉和,在生活中活耿是个王连举。”蚊子说:“这有么事,站错了队再站过来。‘三字兵’现在成了老保,哪个还跟他们跑。”“三字兵”是所谓的造反派对早期红卫兵组织的蔑称。建国回转身和苏雷靠在一起,建国死劲地盯着一个小女孩挤眉弄眼,小女孩怯生生的眼光流露出恐惧。 苏雷开玩笑说:“鬼子,又看上人家花姑娘了?”建国摇着头说:“雷哥,你怎么老是门逢里看人。我张建国不就是好人长了个坏人相,在舞台上我尽演坏蛋,可在生活中我的的确是好人。雷哥,你看有两个小‘告板’想打那位农村来的大嫂的主意,我给那个姑娘使眼色,她像没会到一样。”“告板”是六七十年代武汉人对扒手的称呼。苏雷打趣建国说:“哪个让你长得像刁小三,人家姑娘还以为你要抢人呢!”京剧《沙家浜》里刁小三有句念白,“嘿嘿!抢包袱,老子还要抢人呢!” 苏雷循着建国的目光看去,果见两个扒手夹住一个农村大嫂伺机下手。大嫂坏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儿,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一个扒手抬起胳膊拐子,顶住小姑娘脖子,隔开了女孩的视线。另一个扒手左胳膊上搭了件衬衣,右手藏在衬衣底下伺机扒窃。那只手俗称三只手。苏雷就向女孩使眼色,女孩莫名其妙,心想,出门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说武汉人坏,路上要小心。果然如此。女孩越发显得恐惧。 苏雷见扒手得逞了,挤了过去,一把纠住小偷的手腕,向上一翻,小偷胳膊上的衬衣落了下来,手里攥着一个手绢包。苏雷说:“小兄弟,莫欺负外地人。把钱包还给人家。”小偷开始挣扎了几下,怎敌得住苏雷一只大手像铁钳一样紧。另一小偷想上来帮忙,却见建国和蚊子也挤了过来,建国的长相有几分流里流气,“小兄弟,莫看你是三只手,你扳不赢他一只手,他那只手能捏死头牛。捏你就像捏只蚂蚁。”两个扒手见建国长得恶,又见苏雷健壮如牛,蚊子也是高大魁梧。自知不是对手,就乖乖的把钱还给了大嫂。大嫂这才知道,身上的几十块钱被偷了,幸亏遇上了好人。大嫂千恩万谢的说:“谢谢几位大哥!”女孩朝苏雷善意地笑了笑,苏雷也微笑的点点头,他蓦然觉得女孩的眼睛特别美,纯净的就是一潭秋水。 人们见抓了两个扒手,有好事之人,纷纷施以拳脚。两个小偷被打得无奈,夺路跳江游水跑了。苏雷也不管这些,继续和建国他们闲聊。小女孩不时的注目苏雷。 不一会,轮渡靠上了码头,人们蜂拥下船。苏雷他们年轻力壮,先挤下了轮渡。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大嫂把怀里的婴儿交给女孩抱,弯腰提了个很重的白布口袋走下轮渡。大嫂母女刚踏上吊桥,突然从码头上冲下来二三十个戴着红袖箍的年轻人,他们手里提着各色家伙,吵吵嚷嚷要去解救什么战友。他们通通的脚步把吊桥震得东摇西晃。女孩身子本来单薄,又没见过大的世面,吓得赶紧向一边靠。谁知站立不稳,一个踉跄靠在了吊桥的护栏上。哪知护栏锈蚀坏了,竟断了。姑娘连同怀中的婴儿落入江中。 苏雨本是尾随着哥哥他们,所以最后一个下船。他见此情,顾不得多想,跳了下去,一把抓住婴儿扔回了吊桥。回身再去救那个姑娘时已不见了踪影。大嫂赶紧抱起吓得直哭的婴儿,哭着喊:“快救我的孩子!” 苏雷他们已经上了岸,听到呼救声跑了回来。他见水中还翻着浪花,一头扎了下去,刚巧摸住一只胳膊,拉起来一看竟是苏雨。苏雷气得就骂:“小兔崽子!不让你来,偏来!”说着挥掌就打。苏雨赶紧说:“我是下来救人的!是个姑娘伢掉下去了。”苏雷问:“在哪?”苏雨说:“就在这块。”苏雷骂道:“你真是个笨蛋!只会刻舟求剑。水是流得啥!”哥俩扎了下去,顺流摸人。 梅竹过来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大嫂。建国也跳了下去救人。趸船上的两个船员也跳了下来,说人很可能被水流吸入船底,上次一个男孩就是在船底下捅出来的。叫人拿了两根竹竿在船底下捅。建国觉得有道理就和他们一起打捞人。 苏家兄弟顺流摸出了一百多米。苏雷钻出了水面,看了看地形,对苏雨说:“看到没?前边有一块突出的岸嘴,水流在那里受阻,会形成回水涡。我们去那里摸人说不定会找到人。”于是哥俩就游了过去,原来那儿是个护坡,长了许多灌木丛,水流在这里滞缓。苏雨一头扎了下去在水中乱摸一气。不一会,苏雨钻出水面,喘着粗气,颤抖的说:“哥,我摸到个人,卡在树杈上,我不敢拽。”苏雨本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算你挥刀砍来,他也会迎刃而上。如果水中还是一个濒死挣扎的人,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救人。但他就怕死人。 苏雷游了过去,在苏雨的指点下,一头扎了下去,果然摸到一条胳膊。他双手掐住那人的腋下,两腿蹬住树干,一用力,把人拽出了水面。一看,果然是那个女孩,她身上的衣服已挂烂了,一只凉鞋也掉了。苏雷赶紧把她抱上了岸。从女孩落水到被捞起,大约是七八分钟。女孩已被呛昏,生死还是个悬念。 岸上许多人围了过来。蚊子提着大嫂的包袱,梅竹抱着婴儿,搀扶着大嫂走了过来。建国则从水面游了过来。大嫂一下子扑倒在姑娘的身上,哭道:“迎春呀!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哇!我怎样向你爸交代哇!”建国游上岸,分开众人说:“雷子,赶紧做人工呼吸!” 建国一句话提醒了苏雷。苏雷他们学校有游泳池,他是急救队员,学过急救知识。苏雷单腿跪下,把女孩反身压在弓起的左腿上,让女孩的头朝下,双手挤压女孩的腰背部,只见姑娘嘴里哇哇的吐出许多脏水。等女孩的胸腹水排出后,苏雷又把女孩平放在地上,跪在地下双手推压姑娘的胸腔。过了一会,苏雷伏身下去,贴在姑娘的胸口处听了听,抬头兴奋得说:“有救!能听到一点心跳声。”他望着梅竹说:“梅子,你来给她嘴对嘴做人工呼吸,激活她的呼吸。”梅竹说:“我不会,还是你来吧,你的肺活量大。”建国说:“你们俩推个么事,我来!我来!”梅竹说:“算了吧,你就是把人救醒了,人家姑娘伢一睁眼,看到你的样子又吓晕了。还是让雷子做吧。”建国是痞惯了的人,并不在乎这些调侃式的玩笑,两手一摊,“么办哩,人长丑了,找对象是困难户,想学雷锋也受限制。”说得大伙笑了起来。 苏雷爬在地下,嘴对嘴的为女孩做人工呼吸,接着又挤压胸腔。好一会,听见女孩发出了微弱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女孩“诶哟!”呻吟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傻呆呆的看着陌生的人群。好一会,女孩“妈吔!”叫了一声。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欢呼声:“好了!好了!活了过来!得亏抢救及时呀,捡回一条命!”大嫂一下子瘫坐在地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雷如释重负一般,站了起来,拉了建国说:“耽误了好长时间,咱们赶紧走吧。”大嫂才猛然醒悟,跪在地下磕头,“谢谢救命恩人!谢谢救命恩人!”苏雷慌忙扶起大嫂说:“您呐,莫这样!我们年轻人,受不起这种大礼。救个人,小事情。我姥姥常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嫂虽听不懂苏雷的话,但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她又让女儿跪倒说:“迎春,快谢救命恩人!”迎春趴在地下,砰砰的磕头。梅竹把婴儿递给了大嫂,回身也走了。大嫂慌忙喊道:“救命恩人,留个姓名,我们日后也好报答您!” 半天没插上话的苏雨回过头来说:“我叫苏雨,我哥叫苏雷。蛮好记,打雷就要下雨。”苏雷在他脑后拍了一掌,“多嘴多舌!你不说话,没得哪个把你当哑巴。难怪老娘说你是个岔巴子!”苏雨像做错了事一样,摸着后脑勺不敢吭声。 梅竹把苏雨拉到身边,牵了苏雨的手,愤愤不平的说:“雷子!你干吗打小雨?今天得亏了他,要不两条命就没了!来,姐表扬你一个。”说着,在苏雨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梅竹特别喜欢苏雨,小时的苏雨长得白干白净,很逗人喜爱,梅竹常抱他玩,一搞就“来,姐嘣你一个”。那时梅竹十来岁,小雨五六岁。现在两人都大了,梅竹一时忘情,又嘣了苏雨一下。 蚊子有些醋意,“不像话,那有嫂子亲小叔子的。”梅竹白了他一眼,“你像话,咋不跳下去救人?关键时候还不如个孩子。”蚊子狡辩说:“我只听有人喊‘我的孩子掉下去了’。你晓得,湖北人把鞋子叫‘孩子’,把孩子叫伢。她要是喊我的小伢掉下去了,我负责头一个跳下去。去年十一月份,天蛮冷了,我一个人在江边玩,一位妇女突然喊,我的‘孩子’掉下去了。我二话没说,跳下去帮她摸了半天,冻得我浑身发抖,哪晓得摸起一只破球鞋。她才说那就是我的‘孩子’。你说怄人吧。”大家听得出蚊子是故意编故事替自己辩白,谁也没笑。 梅竹性子直帅,却说了句弯弯绕的话,“得!得!得!莫编了。你莫是个汉川人?不像我们东北人,个个都是活雷峰。”这话得解释一下,否则,外省人很难懂。湖北有句俗谚,“奸黄陂,滑孝感,又奸又滑是汉川。”蚊子本是黄陂人,梅竹的意思是说他又奸又滑。蚊子辩解说:“你们莫以为救了个人就了不起!现在人与人的关系是阶级斗争的关系。你不听那个妇女说她是来省城告状的,她男人被造反派抓起来了。你们说不定救得是反革命的狗崽子。” 苏雷问梅竹:“那个大嫂是来告状的?”梅竹说:“听大嫂说她是从什么安康来的。”苏雷说:“不对吧?安康在陕西。湖北有个保康。”梅竹说:“反正她说是来省委告状的。说她男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被造反派给抓了。”苏雷叹道:“这年头何必四处告状,越告罪名越多,一个字,忍!能忍则身自安。”梅竹笑了,“哟!雷子,什么时候见性成佛了?刚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又是禅宗语言,怕是要做和尚了吧?” 建国抓住机会总是要沾个便宜,“梅子,我巴不得他做了和尚。我排在他后头在。”梅竹想也不想就说:“那你就第二个做和尚。”建国顽笑着说:“真是气死人!这话都不明白?非要挑明了。”苏雷和蚊子笑了起来。梅竹才悟了过来,打了建国一下,“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建国话里的意思是,梅竹找对象,苏雷排第一,他排第二,苏雷做了和尚,就轮到梅竹来选择他了。其实苏雷并没和梅竹谈朋友,但在大伙的心目中他俩就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浩瀚的长江水,滚滚东流去。“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自从毛泽东在这里畅游了长江,发出了青年人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的号召,下江游泳的人就多了起来。江面上人头点点,奋臂击浪。苏雷他们从武昌桥头下了水,向对岸游去…… 第二章:鸿雁传书,揭开迷雾 萧璞从医院回家已是下午六点多了。她把大公鸡放了,公鸡有气无力的跑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研究出来的,说打公鸡血能治高血压,害得公鸡也遭殃。 小女苏雪正扒在窗台上瞪了两只眼睛张望,眼里水晶晶的闪着泪花。萧璞刚一开门,苏雪就扑进妈妈的怀抱,委屈的说:“二哥他跑了,不管我。妈,我都快饿死了。”萧璞抱起苏雪,亲了一下,“叫我的洋娃娃遭罪了!”雪儿的祖母是一个中俄混血儿,苏雪就有了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她皮肤很白,鼻头翘翘的,头发呈栗色,还有些卷卷的。大伙很喜欢她,叫她洋娃娃,以至她的小名莎莎倒没人叫了。萧璞放下了苏雪,去看炉子,炉子也没封煤,已经熄了。萧璞火就来了,咒道:“淹死这帮小兔崽子!” 苏涟浩正钓鱼回来,把自行车支在门口,问:“碧玉,骂谁呢?是小雨又淘气了?”萧璞没好气的说:“骂你呢。咋就不掉到水里淹死!”苏涟浩今天钓鱼特别丰收,钓了不少鱼,还钓了只两三斤重的大老鳖。他心情很高兴,张开双臂来拥抱妻子。萧璞用火钳指住丈夫:“别来这一套,你是中国人,这也不是俄罗斯的土地。”原来,苏涟浩少年起曾在前苏联生活过十几年,习惯了拥抱接吻礼,高兴了就来这一套,何况是对自己的妻子。他见妻子不高兴,张开的双臂垂了下来,摇头耸肩的用俄语说:“碧玉,今晚我一定好好亲亲你。” 萧璞拿了蒲扇去生炉子,小声说:“从今晚起,咱们分床睡。”苏涟浩正在解渔具,停止了动作,“碧玉,你今天怎么了?”萧璞说:“没怎么,莎莎大了。”苏涟浩把鱼倒进大木盆里,放了水,“莎莎还小呢?不到五岁呢。”萧璞把一只拔火筒放到炉子上,把丈夫推进门说:“莎莎有记性了,总是你个老东西不注意,让她看到过。”丈夫莫名其妙,“到底咋回事?”萧璞就把白天建国脱小雨的裤子,苏雪说的话,学给丈夫听,完了,问:“她怎么知道大人的雀雀上是长毛毛的?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分床了?” 苏涟浩做了个手势,“那也是把莎莎分出去睡,不是咱俩分开睡。”萧璞讥笑说:“你不糊涂哇?问题是你不能把她分出去睡,我只有开除你,二者必具其一。你说咋办吧?”丈夫打量着本是一间已分成里外两间的屋,无奈的说:“没地放再支床了呀?”萧璞说:“现在抄家风也过去了,你把阁楼上的书腾一部分下来,放回原处。腾出个二尺宽的地,让小雨爬上去睡,反正这小子火气大,不起夜。”丈夫说:“也行,等明天吧。”萧璞沉下脸说:“随你便吧。不过,今晚你可要老实点啊!”这话比下命令还管用,丈夫忙搬了梯子上了阁楼。 萧璞就到外边的公共水管上去破鱼。梅竹的弟弟梅松过来问:“萧阿姨,雷哥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我妈有些着急,说眼皮子直跳。”萧璞见已经七点了,还不见几个鬼伢的身影,心里也着急起来,但嘴上说得轻松:“不会有事的。他们几个水性都好,蚊子还背了个大轮胎。”等梅松走后,她喊丈夫:“老苏!骑车子到江边看看,莫真话出事了。”苏涟浩从阁楼上抱了一摞书下来,“没事的。这两小子水性好,游两个来回都没事。”萧璞说:“你没听人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苏涟浩开玩笑说:“夫人布置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萧璞生气的说:“叫你去,你就去。咱家谁是司令呀?”丈夫笑着说:“当然是夫人啦!”其实苏涟浩并不惧内,萧璞也不是河东吼。他俩夫妻恩爱,别有一番情趣。和谐才能产生美。苏涟浩骑了车子刚走了百十米,掉头又回来了,“没事了,他们回来了。” 苏雪正蹲在地上玩木盆里的老鳖,不小心,食指被老鳖咬住了,痛得“哇”的一声,哭了。慌得夫妻俩赶紧跑进来,见老鳖咬住了莎莎的指头死不松口。苏涟浩有经验,把老鳖的头按进水里,老鳖才松了口。气得萧璞抓起老鳖扔到了门外,刚巧打在建国的光膀子上。建国吓了一跳,低头一看,见是只老鳖在爬,突然笑了,指着老鳖说:“梅子,你游泳的姿势和它一模一样。”气得梅竹要打建国,建国嘻嘻哈哈的跑了。 蚊子拣起了老鳖说:“苏伯伯,这么好的东西你们不要了,我拿回去吃了啊!”苏涟浩上去夺下说:“这不能给你,这是我钓鱼两年来最大的战利品。小文,你想吃鱼,盆里有鲫鱼,随你拿。这个不能给你。”梅竹在苏雷耳畔小声说着什么,蚊子以为是说他的坏话,就说,“梅子,你是不是说我么事啊?”梅竹也没理他,朝苏雷笑了笑,扭动着好看的臀部走了。蚊子顿感无趣,扛着轮胎上楼了。 “七•一六”那天,苏雷他们渡了长江,梅竹没敢去。上一次试渡,梅竹才知,万里长江横渡并不是件容易事。那天她才游出去一会,就感体力不支,身子发沉,浪打水呛,慌了手脚。幸亏有几个哥们不离左右,还有只大轮胎保障,才游过了长江。他们原计划在宾江公园上岸,谁知扶着个大轮胎游泳,阻力大,漂到二七码头才上了岸。建国说:“再漂,就到阳逻了。”为此蚊子还骂建国:“嘴臭!”原来,阳逻是个大的回水湾,凡是在汉口一带溺水身亡的人,一般到那里才能打捞起。那儿是个经常打捞死尸的地方,不吉利。游泳的人特别忌讳那地方。 六七年的夏天,武汉的武斗和武汉的夏天一样火热。各派组织为了争夺省市革委会的一席之地,文也斗,武也斗。虽然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大家“要文斗,不要武斗”。但是口口声声要“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的各派组织,都把毛主席的话当耳旁风。其时,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住武昌东胡。 就在“七•二零”事件的前一天,萧璞收到了老家寄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有点诡秘,萧璞看了信顿感心惊肉跳。信是这样写的: 碧玉吾妹: 自前年仲夏,晤得一面,今三年矣。甚念吾妹。近日忽感身心不宁,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待妹说,可下笔方知笔力千钧。遂把前些日,余套韵东坡居士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所填词一首寄于吾妹。 十年生死两茫茫,自思量,总想忘。千里孤悬,两地徒悲伤。纵使相逢会有期,也恐是,在坟场。 昨夜暴雨忽来狂,云也嘶,雷也响。推枕抚巾,何止泪千行?最是撕心裂肺处,难舍弃,两儿郎。 明了,六月初三。 萧璞原名萧碧玉,是父亲起的闺名。萧碧玉十七岁那年读师范时,觉得碧玉这名字太俗,有小家碧玉之嫌,就自己取了个字,璞。萧璞有个姐姐,叫萧碧玥,大她四岁,不幸半路夭折。还有个哥哥,叫萧碧玺,大她十岁。碧玺三七年考入南京金陵大学,南京失陷后,他辗转去了重庆,后投身抗战。作为中国远征军曾赴滇缅作战。抗战结束后,他军阶至中校。解放战争后期,他驻防西南。成都战役后,他生死不明。据国民党的军情报告,说他已“为国捐躯”了。但也有人说他去了台湾。而《江城子》词作之人,正是碧玺之妻,萧璞的嫂子,原名王军花,解放后出家为尼,法名明了。 萧璞读完信后就有一种不祥之感,嫂子分明有了轻生之念。她想文革本是多事之秋,山雨已经风满楼。嫂子怕是遇上了麻烦。词中有一句,“云也嘶,雷也想”。嘶字显然不合词律,脱了韵。但这是一句双关语,也并无它字可代。明了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萧静听,被萧璞收养,改姓更名叫苏雷。女儿是遗腹所生,生在寺中,取名萧静言,后也被萧璞收养,更名萧云。萧云现随祖母一起生活,但她管祖母叫姥姥。雷云两人并不知情。而词中“云也嘶,雷也响”,分明是“云也思,雷也想”的谐音。萧璞想,可能是嫂子思子心切想看看雷儿。就决定带苏雷回去看看。可词中末句,分明显示了嫂子有了轻生之念。萧璞又怕她一时糊涂,寻了短见。萧璞就想先回封信宽慰她几句。可提起笔来也不知如何下笔。因想到,她既然以一首《江城子》给我,干脆也回她一篇诗呀词的。词义可朦胧,即使落到外人手中,别人也看不明白。刚巧书桌上放了本《宋词选注》,萧璞随手一翻,可巧翻在了陆放翁的《钗头凤》一词上,她就依原韵填了词回她。 词曰: 天风抖,云乱走。神州何处不雨骤?队站错,岂无过?面壁弥勒,修得正果。坐!坐!坐! 寒掩口,冷穿厚。天工玉成或有寿?人险恶,防叵测。静听不错,静言无祸。诺!诺!诺! 萧璞特意在玉成两字底下打了两点。原来玉成是萧碧玺的字。词中“静听不错,静言无祸”也是一语双关。词义表面上是说静听人云,自己不会有错,静言不语,也不会惹祸。同时告诉明了,苏雷萧云这两孩子都不错,让她不要担心。信写好后,萧璞急匆匆的到邮局发走了。她的心才稍微平静。 吃晚饭时,萧璞只扒了几口就不吃了。丈夫关切地问:“碧玉,不舒服?”萧璞说:“没事!中午吃多了。”苏涟浩就有点疑惑,中午也未见她多吃么?饭后,萧璞拉了苏雷出来,“陪妈到江边去坐坐。”苏雷卷了凉席和枕头,陪母亲来到江堤上。夏天,苏雷经常在江堤上睡觉。 江堤上乘凉的人很多,码头上还有夜班工人在劳动作业。大吊车忙忙碌碌的往驳船上吊装毛铁。江面上还有不少孩子在玩水,其中就有苏雨。苏雨爬上了驳船,站在船舷上跳水玩。苏雷把凉席铺在了子堤上,让母亲坐了。萧璞拿了蒲扇,不断地赶着蚊子。萧璞看着仪表堂堂的苏雷就想起了哥哥,苏雷酷似他的父亲。萧璞真想把苏雷的身世告诉他,可不知明了是怎么想的,也不敢造次。 苏雷见母亲几次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是一个劲的看着自己,就问:“妈!有啥话您只管说,就是别说那些谈朋友找对象的事。”萧璞说:“妈想带你回老家看看。”苏雷很高兴,“好哇!我也正想姥姥和妹妹。去年暑假忙得造反,也没回去。今年有空,正好回去看看她们。想妹妹又长高了吧?妈,你也是的,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你独独把云妹妹留在老家,未免不公平。”萧璞叹了口气:“当初转户口时,你姥姥死活不肯来武汉,说这里的气候她受不了,就把云儿留在她身边好照顾她。这样吧,这次回去把她们接了来,就不走了。云儿也初中毕业了,再上学也没机会了。本来你俩都有上大学的命,让文革一闹,先把这个命给革了。” 萧璞望着江里的孩子,看到一个小子顺着缆绳爬上了趸船,问:“雷子,哪是小雨吧?”苏雷说:“就是他个小东西。天不怕,地不怕。”苏雨翻上了驳船,站到船头上一个燕子展翅跳入水中。苏雷说:“妈,小雨淘气是淘气,可他挺有正义感的。”苏雷就把那天救人的事说了一遍。萧璞听了说:“救人是好事,可搞不好也会把自己搭进去。小雨还是个孩子,以后叫他注意点。”娘俩又拉拉扯扯说了一些别的。夜渐深,萧璞独自回家了,苏雷就在江堤上睡了。 武汉的天气热的叫人难熬。萧璞回家后丈夫还没睡,光着膀子坐在床边摇蒲扇。莎莎睡在走廊的凉床上。床下点了盘蚊香。萧璞倒了瓶热水,脱光了身子又抹了一遍。边抹边抱怨说:“什么‘无’汉,应该叫‘有汗’,成天汗汲汲的。”丈夫望着裸体的妻子,打趣说:“武汉就是‘焐汗’,六月天穿皮袄——‘焐汗’!”萧璞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了裤头汗衫穿,穿了裤头后烦躁得把汗衫往床上一摔,“我也懒得穿它了。就兴你们男人光膀子?”丈夫嬉笑道:“正好,省得我再替你脱了。”萧璞还是把汗衫拿过来套在身上,说:“美得你!” 苏涟浩关切得问妻子:“碧玉,我看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姥姥她身体欠安?”萧璞压低声音说:“他姥姥没事。是雷子他娘,那个叫明了的尼姑,你见过的,可能有了麻烦。”丈夫“哦”了一声,“这年头可要小心。咋办?回去看看?”萧璞笑着说:“我也想带雷子回去看看。所以还得你大力支持,给拨点款。你不是老抱怨,咱家挣得几个钱都捐给铁道部了。”丈夫哈哈的笑了,“我的钱你当家,想花你就拿,你是会计,我是出纳。”萧璞扑哧笑了,“这几句汉语还说得挺顺流。”丈夫显摆起来,“那是的!谁让我老婆是语文高级教师呢?有句话不是说近朱者赤嘛。还有句唐诗怎么说来着?近水楼台……” 萧璞知道他汉语表达不如俄语,说:“那是句宋诗,是你们家老祖宗,一个叫苏麟的,给他的老首长范仲淹献诗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是厚着脸皮伸手要官,不想倒成了千古名句。”苏涟浩笑哈哈的说:“老祖宗说得好哇。我就是‘近水楼台’先得你这个月。想当初,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带着个孩子,我还以为你也是二婚。谁知你是个黄花大闺女。你说,我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萧璞听了丈夫的谬论,失笑的不行,“哎哟喂!这叫什么话呀,不伦不类的。”丈夫见妻子笑的娇媚,就势把萧璞揽在怀里,“那我现在就要‘易为春’了?”萧璞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推开丈夫说:“你们老祖宗伸手要官,只是无耻。这句话到了你嘴里发扬光大,简直是下流了。” 苏涟浩想到妻子明天就要出远门,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就想干那事,也不管妻子说什么,抱住妻子就亲抚。萧璞知拗他不过,也想到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况且情绪已被他调动起来,就让他“易为春”了一回。那时夫妻的性生活不像现在的夫妻过得花哨,但和谐就是美。事毕,两人各自为对方煽扇子。萧璞说:“你累不累呀,四十几的人了。”苏涟浩带着一种满足感说:“你们中国不是有句俗话,三十如狼,四十……”萧璞接过话说:“四十如‘鼠’。”苏涟浩疑惑的看着漂亮的妻子,“是如虎吧?”萧璞笑了起来,“老虎一年一窝,耗子一年十几窝,你说是老虎厉害,还是老鼠厉害?你不是属鼠的嘛?瞧你能折腾劲,才隔了几天?还你们中国——好像你不是中国人了?” 苏涟浩有一段特殊的经历。他确实属鼠,生于一九二四年。吉林长春人。父亲是铁路工人,母亲是个中俄混血儿。“九•一八”事变后父亲因抗日活动被日本人枪杀了。母亲就带着他和五岁的妹妹逃亡苏联。谁知逃亡的路上,母亲和妹妹,因感染伤寒先后去世。在新西伯利亚,他被一对俄国夫妇收养。四一年苏德战争爆发后,他参加了苏联红军。四五年苏军对日宣战,他随苏军打回东北。苏军撤走时他留在祖国,后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五零年抗美援朝,他是首批赴朝参战的部队。一年后轮换回国。五二年经人介绍,认识了萧璞,随之结婚。他是二婚,前妻死于难产,连同胎儿一起夭折的。所以,他经历过一次丧妻失子之痛,就格外疼爱妻子儿女。他有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也就特别珍爱家庭。当然,他身上也打上了斯拉夫人的那种文化烙印。这待以后细说。 第三章: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第二天晚,萧璞母子从大智门火车站踏上了北去的列车。他们找了座位坐了下来。 车上的人很多,也很热。苏雷站起来脱了衬衫挂在衣帽钩上,又坐了下来。萧璞掏出折扇,使劲煽着。她看着雷子脸上长了几颗青春豆,“雷子,你脸上怎么老是疙丁疙瘩的,这样影响皮肤,将来不好说媳妇。”苏雷说:“没办法,遗传。你看爸的脸,年轻时肯定也长过豆,你不也跟了他?”萧璞生气了:“咳!你这孩子,怎么顶起妈来了。你爸,那才叫男人呢!”苏雷反问:“哪我像女人了?” 萧璞不做声,看着雷子虽说不上英俊,却很有男子汉味道的脸,突然想到那天梅子对苏雷的热情眼神,问:“你是不是在跟小梅谈朋友?”苏雷望着车窗外闪过的灯火,不耐烦地说:“没!”萧璞说:“没就好!妈就怕你跟她谈。凭心说,小梅这姑娘不错,可她家……”苏雷烦躁的顶了一句:“老娘!你罗哩罗连讲这搞么事!说点别的不行?” 萧璞一时无语,说什么好呢?她闭上了眼睛。列车已进入夜间行车,车厢里变得安静了,只有车轮碰击铁轨喀嚓喀嚓的声音。这有节奏的声音把萧璞的思绪带回了往事。往事如烟,挥之不去的烟云…… 萧璞祖上是农耕之家。旧社会,人们崇尚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萧家亦如此。萧父叫萧金翰,在家行二。幼时就读私塾,民国后读过两年公学,也就相当于初中。有了文化,便不甘于务农。十六岁那年他进了县城,在一家刘姓的染坊做了学徒。十九岁时娶李氏为妻,生了一男二女。长女萧碧玥九岁时不幸病没。膝下只剩的碧玺碧玉一双儿女。萧家一向重视教育,日子虽过得艰辛,但仍省吃俭用供兄妹读书。三七年,萧碧玺考上了南京金陵大学。萧父为供儿子上学,把属于自己名下的四亩半薄田过于四弟。于是他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这倒成了件幸事,解放后划成分,他被定为工人。而四弟却被划为地主,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三七年抗战全面爆发,不久南京失陷。萧碧玺和同学一起踏上了逃亡之路。后辗转到了重庆。若大的一个中国已摆不下一张书桌,萧碧玺毅然投笔从戎,参加抗战。民族危亡之机,国难当头之日,作为一个热血男儿,投身抗战,大方向选择没错。可他遗憾的是参加了国军。但话说回来,当时国民党是执政党,国民革命军是抗日的主流军队。在许多青年人心目中,国民党是一个革命党。由于萧碧玺有文化,再加上作战勇敢,因而升迁很快。抗战结束时他的军阶已升至中校。 四七年春,萧碧玺回家探亲,当他一身戎装,神采飞扬的站在爹娘面前时,二老高兴的热泪盈眶。三七年出走,四七年归家。十年征战,十年牵挂。十年离散,十年期盼。今天儿子毫发无损的站在了父母面前,而且戎装笔挺,英姿勃勃,肩头还闪亮着三颗银星。 母亲抚摩儿子说:“长高了,也长瘦了。长黑了,也长结实了。”父亲凝视着儿子肩头闪亮的三颗星星,问:“这是什么军衔?好家伙,都三颗了。我见委员长的画像上也只五颗,再有两颗就赶上他了。”萧父感到特别荣幸,在他看来,萧家祖上还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呢。 萧碧玺笑了,他自己也感觉到笑得有点苦涩。不是为父亲的无知,他心目中还没有任何嘲笑这个土老冒爹的意思。他是个孝子。他第一次用了一个洋一点的叫法称呼父亲,原先他叫父亲是大,“爸!您老人家也是读过诗书的人,知道这么一句古话‘一将功成万骨枯’!又说‘将军黻绂血染成’。儿子的军阶不高,只是个上校罢了。人家老头子那是金星,五星上将。差了好几级呢。如果儿子的军阶要是能赶上老头子,哪,咱中国就意味着永无宁日!军人领章上每一颗星的镶入,都渗透着敌人的污血,自己人的热血,还有无辜老百姓的鲜血。现在国共正在打内战,您希望你儿子用同胞的鲜血来染红顶子吗?”原来国民党军的军衔规定,最高军衔为特级上将,标志为五颗金星。其实这个军阶是只为蒋介石一人所设,如同皇上的皇冠,岂容他人窥视。所以萧碧玺才有如上的感言。 萧母高兴的给菩萨上了三炷香。关切得问儿子:“玺子!老实跟娘说,你受过伤没?”萧碧玺笑着说:“有娘天天为儿子烧高香,儿子毫发无损。这不,活蹦乱跳的站在你面前了,还问个甚?”萧碧玉眼尖,看到哥哥脖颈上有一条黑紫色的疤痕,赶紧说:“哎呀娘!我哥他受过伤,脖子上还有条疤呢!”萧碧玺瞪了妹妹一眼,“你这妹子,大呼小叫甚!军人效命沙场,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小伤,叫鬼子的炮弹崩了一下。还好,幸亏戴着钢盔,一块弹片卡在钢盔上,没打进去。娘!您放心。你儿子命大,阎王爷不敢收你儿子去。”萧母念了声佛,“阿弥陀佛!是菩萨保佑你。” 萧母上来摸着儿子的伤疤说:“啧啧!这是要命的地方么。你小子不跟娘说实话。娘看看,别处还有伤没?”说着掀了儿子的衣服看,见儿子后腰上有一处暗紫的疤痕,“看看,这腰上还有一处?你身上有多少疤疤颗颗的,娘还不知道?这一定是枪伤,疤痕圆溜溜的。”萧碧玺见瞒不过去,轻描淡写的说:“娘!没甚。这块伤疤不光荣,所以也不好意思跟你们说。这是叫自己人误伤了。发起冲锋了,机枪手还在扫射,一颗子弹从后腰打进去,小肚子上钻出来。住了半个月医院也就好了。”萧碧玺说的轻描淡写,一家人听了心惊肉跳。 萧母生火做饭。北方人家是烧的土炕,一生火炕就热了,萧碧玺脱了军装放在炕头上。萧碧玉就穿了哥哥的军装去照镜子。她随手在衣兜里一摸,掏出一个证件,翻开了看。上面写着:姓名:萧玉成。军阶:中校。她就问哥哥:“哥,你怎么改名了?军衔是中校,不是上校么?”萧碧玺说:“上校是刚提升的,证件还没换呢。”萧碧玉又问:“哥,你的字是不是取自成语玉汝以成?”萧碧玺说:“正是。咱们中国早已推翻了帝制,走向共和了,我还死抱着皇帝老儿的大印做甚了?抗战参军,我就自己取了个字,叫玉成。抗战虽然坚苦卓绝,但齐心协力一定会玉汝以成。现在抗战不是胜利了吗!” 萧碧玉穿了哥哥的军服自我欣赏了一会,回头问哥哥,“哥,我穿了军装像不像男人?”萧碧玺见妹妹穿了军装倒有几分豪气,说:“妹妹长得大气,穿了军服倒像个女将军。不过,碧玉,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太俗吗?什么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现在提倡妇女解放。”萧碧玉跟着说:“就是!咱爹也是识文断字的,怎么尽给儿女们取这些又土又俗的小家子气的名字。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姓盛叫盛男。叫得多响!”萧碧玺离家时妹妹才七岁,如今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看着妹妹很是高兴,“碧玉,你也成大姑娘了,我给你取个字,单名一个璞字,浑金璞玉,天然美质,岂不美哉!”萧碧玉拍手道:“好哇!就叫萧璞。多响!”萧父不高兴的说:“你们可都是玉字辈的啊!”萧碧玺解释说:“璞字有个斜玉旁。” 萧母很快把饭做好了,是蒸莜面蘸羊肉稍子。这是晋西北民众喜欢吃的一种食物。萧碧玺许久没吃家乡饭了,尽情的吃了个狼吞虎咽,汗流满面。饭吃到一半,萧碧玺问父亲:“爹!妹子字人了没?”萧璞不懂,“甚叫字人了?”萧父说:“就是问你许婆家没?”萧碧玺进一步解释说:“按照儒家文化,男子二十而冠以字,女子及竿而字。也就是说,女子到了出嫁的年龄才取字。所以把女孩儿许配人家叫字人,未嫁的闺女叫待字闺中。”又开玩笑说:“妹子刚才自己给自己取了字,显然是着急得要嫁人。” 萧璞羞得满脸绯红,打了哥哥一下,和哥哥玩笑说:“哥,你好坏呀!我说你刚才着急得要给我改字呢,原来是急着要把妹子打发出去,你好独霸家产呀!只可惜咱家现在是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为了给你凑学费,大把咱家的四母半地过给了四爹。” 萧碧玺对父亲说:“大!再怎么你也不能把地给卖了呀!我上学可以勤工俭学么。你以为你的这份工作靠得住?像这样的家庭作坊,早晚会被大工业的发展挤垮了。到时,一家子去喝西北风?” 父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刚才你说你妹子的事,她还早呢,今年她还准备考师范。你呢?老大不小了,眼看就奔三十的人了,也该成个家了吧?”说着对妻子说:“他娘!你去托个冰人,说上一门好亲,趁他这次回家省亲,把大事给办了。”萧碧玺赶紧说:“娘!您别听俺大的。不劳娘操心。什么时代了,还托什么冰人媒人的,现在讲究自由恋爱!”萧父不高兴的说:“你能自由一个也行。二十八九了,不也没自由上一个?话说回来,咱家虽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却也是诗礼之家。你可不能去花街柳巷自由去!” 萧碧玺听父亲说到这个份上,拿过军服,从里边口袋里掏出钱夹子,抽出一张照片,笑着递给父亲:“爸,您看,这个儿媳妇可如您的意?”萧璞手快,叫道:“哎!哎!哎!我先看看嫂子长的咋样?嗯!还行!挺耐看的。”看完才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来一看,不高兴的说:“怎么!是个女兵?”萧璞斜瞅着父亲嘟囔说:“女兵怎么了?前年咱们这里过八路,有一队女兵呢。个个英姿飒爽,那才叫巾帼不让须眉呢!” 萧母正在洗碗,听说儿子找了媳妇,还有照片,慌着在衣襟上揩了揩手,接过照片仔细看,“我看行!闺女长的挺俊的。眉眼儿也和善。就是不该是女兵!”萧碧玺解释说:“娘,不是女兵,是女干部。人家也是少尉军衔,是护士长。”萧母说:“管她长不长,我瞧着顺眼,我看行!玺子,你也是,既找好了媳妇,这次回家就应该带回来,把事给办了。”母亲在儿女们面前总有一种亲和力,萧碧玺笑着对母亲说:“娘!我知道,您是抱孙子心切。不过,等下次回来探亲,说不定连大胖孙子一起给您抱回来。”萧母开心地笑了。 萧璞拿过哥哥的钱包翻看,“哥,还有嫂子照片没?我看看是嫂子长得真好看,还只是上相?”萧碧玺说:“你是怀疑哥的眼光有问题,是吧?怎么说呢?你嫂子乍一看,没你好看,仔细看,比你好看。到底好不好看,自己去想吧。有句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萧璞说:“看把你美的。像是找了个天仙。自古红颜多薄命,我只希望我嫂子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好。” 萧璞从钱包里翻出一张三人的合影照来看。萧碧玺指着照片解释说:“中间这个是我结拜的义兄,叫杨玉峰,是咱们山西代县人。据他说是杨家将的后裔。人很讲义气。右边这个叫潘玉岩,是哥的同学,江苏高邮人,和哥一起参的军。我们三人结义,还被军中传为佳话,叫‘三玉结义’。说我们三个原本世仇,为了国家民族的大义捐弃前嫌共同抗日。”萧璞听不明白,“咱们萧家什么时候跟人家杨家,潘家结过仇?”萧碧玺笑着指点着妹妹说:“看看,孤陋寡闻吧?没读过《杨家将》的书,还没听过杨家将的戏?”萧璞一想,笑了,“哦!哦!我知道了。杨家将和契丹萧氏家族打仗的事,历史确有记载。可杨家和潘家结仇的事,那是小说家的杜撰。” 萧碧玺说:“真假倒无须考证,反正演义出一段军中佳话,传为美谈。”萧璞和哥哥谈得投机,“哥,说不定咱家还真是契丹萧氏的后裔?”萧碧玺说:“从我们处的地理位置上看,有这个可能。” 北方人家,一家人挤在一条炕上睡。萧碧玺靠着父亲这边睡,萧璞挨着母亲那边睡,中间隔了二老,兄妹俩叽叽咕咕说到半夜。搅得二位老人也没睡好。 萧碧玺在家只住了半月就归队了。谁知这一走,便和家人永别。萧碧玺从此再没能活着踏上故土一步。直到八九年后,海峡两岸关系有所松动,他的骨灰才由三弟潘玉岩携回大陆。萧璞接到哥哥的骨灰,灰盒上刻写了萧碧玺的绝命诗:“一别故土四十载,几度梦里告爹娘。孩儿身系黄土地,生不还乡死还乡。”是的,他终于又回来了,是魂归故土。这待以后的章节详说。 解放战争的进程大家都熟知。三大战役打罢,老蒋兵败如山倒。四九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同年底进行了最后一次大的战役,西南战役。成都战役打完,萧碧玺便杳无音信。五零年之春,萧家度过了一个悲愁的春节。 大年初五那天,雪下得大,风也刮得烈。傍晚的时候,有人敲门,萧璞跳下炕去开门。一开门,见是一位穿着薄绵旗袍,外罩红色毛衣外套的女人。她冻得瑟瑟发抖,却用一件灰呢子大衣紧紧裹了怀中的婴儿。女子用一条红长毛围巾裹了头,只露了两只眼睛。萧璞和她对视片刻,认出她是嫂子王军花。尽管她俩从未谋面,但萧璞见过她的照片。一家人赶紧把军花让上了热炕头。萧璞接过了侄儿,暖在怀中。萧母战战兢兢的问:“闺女,咋就你一个?碧玺他……” 军花哽咽着说:“成都战役打完就没了消息。如今是死是活也说不清。听中央台的广播(国民党的中央社),说萧玉成上校已为国捐躯了。但至今没接到过军政部的通知。见到过几个溃散下来的士兵,有的说萧团长已死了,也有的说玉成他只是受了重伤,被两个义兄抬着退到了云南。这后一种说法倒有可能,玉成的两个结义兄弟,都很讲义气,无论是死是伤,决不会丢下玉成不管。后来又收听到中央社的报道,说杨玉峰将军率领全师官兵,突出共军重围,由缅甸转进到海南岛。如果这消息是真的,玉成也许去了台湾。” 萧璞说:“嫂子,国民党中央社的消息你也能信?我们这里叫它是‘造谣社’,‘造谣广播电台’。他们没一句真话。我哥也是瞎了眼了,明珠暗投。自从西南战役开始,我就很留意报纸上的消息,《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大公报》、《文汇报》,我都看过,说西南战役共歼灭国民党军队七十多万。连十四兵团司令,宋希濂也被生俘了。只有胡宗南坐飞机逃跑了。杨玉峰的全师怎么可能逃脱?” 军花说:“妹妹说的也有道理。国民党的军情报告,喜欢夸大事实,吹吹牛。这我也知道。但也可能透露出一点消息,杨玉峰有可能率领他的警卫营逃脱。由云南退到缅甸,再转进到海南岛。抗战的时候他们部队在那一带打过仗,他们对那里很熟悉。” 萧母给军花下了碗饺子,军花勉强吃了几个就不吃了。军花暖和过身子把围巾解了,露出了一头卷发,这在晋西北的偏远小地方是很希奇的。萧璞知道那是烫发。她看着嫂子说:“嫂子,你本人比照片上的要好看得多!难怪我哥说是娶了个西施。”军花勉强的笑了一下,“妹妹拿我开心不是?妹妹才长的漂亮呢!哪里是什么小家碧玉,简直就是大家闺秀嘛!”萧璞也笑了起来,“嫂子才叫会笑话人!我要是大家闺秀的话,以嫂子的摸样和这身行头,那就是皇亲国戚了。”说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萧璞正笑着,突然说:“咳!咳!这小子尿了我一手。”军花说:“这孩子皮,不爱吭声。”这时萧母蒸好了鸡蛋,接过孙子喂蛋羹。萧父不爱讲话,萧璞就替父亲拉话:“嫂子,都都的大号还没取了吧?要不叫老爷子给起一个?”军花说:“本来玉成也说,让爷爷来给孙子取大名。可那天都都过周岁,玉成回来一趟,住了一夜。临走,他突然丢下一句话,‘都都的大名就叫静听吧。安静的静,听话的听。’这不,大名叫萧静听。”萧璞高兴的叫道:“咳!这个名字好唉。鲁迅先生有两句诗,‘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我看比老爷子的起得好。不瞒嫂子说,打都都生下来,你们写信回来,老爷子就高兴坏了,在屋里踱着方步踅摸了几天。嫂子,你说他给宝贝孙子起了个啥宝贝名字?叫萧满贵。嫂子,你说他像个土财主吧。要是我家姓金、姓银的话,还叫金满柜,银满箱呢!我家靠这个孙子就脱贫至富了。”萧璞的话把军花逗笑了。萧父生气说:“你知道个屁!按族谱排,他是满字辈的!” 萧母抱着大胖孙子心里高兴,“管他叫甚呢。就是叫个猫儿狗儿,也是我萧家的孙儿。对不对,都都。”萧璞说:“嫂子,侄儿小名叫都都好拗口,听起来像是都督。还不如叫元帅呢。”军花说:“他生在成都,生下来胖嘟嘟的,顺口叫他都都了。”萧璞说:“我再给侄子起个小名,叫雷儿。这样就和大名联系起来了。”军花问:“妹妹,你刚才说鲁迅先生一句什么诗,‘于无声处听惊雷’是吧?”萧璞说:“是呀!”王军花略有所思,“好!小名就叫雷儿吧。” 王军花在萧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就要走,一家人苦劝不住。军花说:“现在全国都在镇反,我的身份你们也知道,住在这里对你们不便。再说了,雷儿一岁另两个月了,需要断奶,得把他隔舍几天。我出门在外,带着他多有不便。我想把雷儿暂时放在爷爷奶奶身边,不知行吧?” 萧父见军花执意要走,也不强留,遂问:“闺女,不知你将何往?”军花说:“我想先去代县,到大哥家打探一下确切的消息。若打探实了,马上就回来。若没确切的消息,再回成都等消息。总之,我还要回来接雷儿的。” 萧璞抱着雷儿和萧母一起把军花送到巷子口。萧母对儿媳说:“闺女,别管玺子他怎么了。你一定要回来啊!作孩子看。”军花听出婆母话里有话,说:“妈!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和玉成的感情很好。即使玉成真没了,我一不会寻短见,二不会改嫁。我永远是萧家的媳妇。”说完,军花就上路了。 雷儿见妈妈撇下自己离去,张开两手哭着要妈妈。军花不忍心,又回来抱着雷儿温存了一会。萧璞说:“嫂子,你就狠心走吧!要是不放心,先把雷儿过过秤,等你回来再称一称,要是少了二俩肉,割我身上的肉赔他。”军花噗的笑了,吻别了雷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第四章:铁血军人,知遇红颜 军花到大车店雇了辆驴车,坐了驴车出了南门。出了南门不远,车把势就不肯往前走了。当时华北一带在闹“一贯道”,各种谣言四起,说得人心惶惶。车把势见军花穿着异样,心存芥蒂,所以不肯再前。军花好说歹说不行,只得弃车步行。在这塞外北国的冰天雪地里,她孤身只影,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嘎吱嘎吱地往前走着。 军花的身世和她的心情,此情此境应该和这天气一样,降到了冰点。她是一个孤儿,原籍四川资阳,其父是重庆市的政府官员。父母弟妹在重庆大轰炸中遇难。她是靠宋美龄创办的抗战遗孤救助基金读完了护理学校,毕业后参军上了前线。当时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远征军出兵缅甸。她来到云南孟龙的一处战地医院,在那里认识了萧玉成。 国民党军中的一些官兵流氓气很浓,常常调戏年轻的女护士。要么借机在你腿上捏一把,要么有意碰碰你的胸脯,你要是不满,他开口就是脏话,“妈的*!老子们把头别在裤腰带上在前方打鬼子,你们就是躺在床上慰劳一下也应该。摸你们一下又咋了?操他娘!小鬼子军中还有慰安所。老子们的小弟弟硬了谁来安慰?”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国民党军人都是这副德性。萧玉成有着较高的文化素质,对待女性就比较绅士。军花对他就有了好感,照护的格外尽心。在军花的精心护理下,萧玉成很快伤愈重返前线了。但是仅仅过了两个月,重返前线的萧玉成又一次重返了医院。这一次他伤的比较重,肠子被打断了一截。南国的气候湿润,伤口极易感染,玉成的伤口一直溃疡,不时的发着低烧。军花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对抗战英雄格外敬佩。在她的精心尽职的照护下,玉成的伤口渐渐好了。 一次军花为玉成上药,上了前边叫他翻转身上后边,他就爬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书来看。军花见还是那本烧糊了的《红楼梦》,问:“萧连长,您怎么老是看这一本书?”玉成也不看军花一眼,“我本来就是个读书人,我倒想看很多书,可惜不能。中国之大,有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现在竟然摆不下一张书桌。就连这本书还是从战火堆里捡来的。” 军花见萧玉成并不拿正眼看她,心中就有点失落。从她来到这个野战医院,那些兵大爷们的一双色旱了的眼睛,哪天不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她烦透了这种眼光,甚至有些恼怒这种眼光。而她主动与之搭腔的这位连级军官却不拿正眼看她。军花就有意和萧玉成套近,“哦!这本书是从战火堆里捡的哟?这好像是我家的书嘛!我妈妈就喜欢看《红楼梦》,她就是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 萧玉成才回过头看着这位年轻的护士,“小姐府上是——”“重庆。”军花答。“哦。错了一千多公里。”萧玉成摇了摇头,“去年的三月,鬼子飞机空袭昆明。空袭过后,我们去救火,清理废墟时我们搬动一具尸体时从她的遗体下捡到的。她是具女尸,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不管她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还是丰姿绰约的夫人,总之,她是美丽的。有她胸脯下的这本《红楼梦》可以作证。” 军花“听”景生情,落下了眼泪。萧玉成说:“你哭了。当时我也落泪了。当美丽被兽性所毁灭时,唤起你复仇的怒火,会千倍万倍的增长。你知道形容复仇怒火的成语最高级别是哪句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千刀万刮,怒目横眉……”军花一连串说了五六个。萧玉成都否定了,“我以为是食肉寝皮。岳飞正是找准了这种感觉,才写出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千古名句。” 军花为玉成换好了药,想替他扣上纽扣,玉成推开了她的手,自己扣上扣子。军花收拾了器械并不想走,只是呆呆的看着萧玉成。萧玉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抹了抹脸说:“早晨没洗脸,脸上很脏,是吧?长期的野战生活惯了,让小姐见笑了。”军花抿了嘴一笑,“不是,我是想听你讲故事嘛。你的话还没说完嘛。”萧玉成问:“我刚才说哪了?”“你说到岳飞的名句,”军花说。 萧玉成说:“是啊,我们当时就是这种感觉。但是如果真让我吃他们的肉,睡他们的皮。我绝对吃不下去,睡不着的。因为这帮畜生的肉绝对是天下最恶心的肉,最臭的皮。有一次我们连和一小队鬼子打了个遭遇战,活捉了五个小鬼子。弟兄们问我,‘连长,咋办?’我说,凉拌!把这帮畜生统统给我扔到怒江里去喂王八!也许你会说我的这道命令残酷,违反了国际公约。我还觉得太仁慈了,一片佛心太善。面对被他们炸得支离破碎的中国同胞们的肢体,我至少给了他们一具全尸。面对被他们糟蹋过的我的同胞姐妹,我至少给了他们一个干净的死法。难道我还不够仁慈吗?” 王军花的父母弟妹都是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那种惨状让她触目惊心,三四年过去了,每每让她夜半惊梦而起。听了萧玉成的讲诉,她觉得出气,有一种快感。说:“千刀万刮,尚不解恨,给他们一具干净的全尸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萧玉成说:“是啊,也就是我。要是这帮畜生是被我三弟捉到的。他们的下场会更好看。”军花问:“萧连长还有个弟弟也在当兵?”萧玉成说:“是义弟。他是江苏人,不像我这个西北汉子长的五大三粗,他长的那真是个白面书生。可他和鬼子干起来决不手软。” 萧玉成又讲了一段故事:“那是我们第一次参加战斗,就和鬼子展开了肉搏战。三弟他身材瘦小,干不过鬼子,被一个鬼子压在了身下掐住了脖子。我们大哥,当时是我们的营长杨玉峰,上来一枪托把鬼子脑袋砸裂了,三弟爬了起来操起了冲锋枪,对着鬼子的下身那个地方扣动了扳机,一梭子子弹全打在裤裆上,把小鬼子的那玩意打没了。你知道他为什么最恨小鬼子的那地方吗?他有一个妹妹,年仅十五岁,家乡陷落时,被十几个鬼子强奸了一夜致死。临走,鬼子还把啃过的鸡腿插在她的下身。我三弟就是怀着这样的仇恨对付鬼子的。他要是抓住一个小鬼子,必定要操起机枪,对准鬼子那地方撸上一梭子。他还说他太文明了,白面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要不,会亲自操刀,把那玩意儿割下来剁成肉酱喂狗。” 萧玉成忽然觉得对着一个年轻女子说这些太不文明了,就说:“小姐,对不起!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有污你的耳目了。”军花听得出神,只觉得是一种快意恩仇,精彩。见萧玉成突然转了话题,就说:“没关系。我们当护士的,那玩意见多了。包扩……”军花本想说包括你的那地方我都见过,这是事实,为萧玉成腹部做手术时,是军花为他清洗消毒刮的阴毛。军花想到这突然脸绯红,抿了嘴笑了。玉成见她笑起来格外动人,歪着头欣赏她的美丽笑容。 这时同室的病友们打了饭菜回来吃,“萧连长!饭都快没了。你俩还在聊哇?”军花从床头柜,其实是个竖起来放的炮弹箱上拿了碗说:“萧连长,我去给您打饭。”萧玉成笑道:“不用了,我已经饱了。”军花回头看着他,“您还没吃呢?”萧玉成看着年轻漂亮的军中之花,笑着说:“秀色可餐嘛!”军花楞了一会,突然明白了,嘴角微微一笑,扭动着好看的身材打饭去了。 打这之后他们恋爱了。半个月之后萧玉成伤愈出院,军花送他到十里长亭,其实那儿根本没有亭,不过是一片葱绿的树林。萧玉成说:“你回去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军花把头埋在他胸脯上,右手揽了他的腰,左手摆弄着他胸前的第二个纽扣,呢喃的说:“我希望再见到你。” 萧玉成把她的手掰开,假装生气说:“我可不希望再见到你!”军花一愣,惊讶得望着她已经把热吻献给了的恋人,眼角噙出了泪花。玉成见她楚楚可怜,不忍心把玩笑再开下去,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用下巴壳摩挲着她的头发说:“傻丫头,难道你希望我浑身是血再一次走进你的病房?其实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天当房子地做床,只要在一起,我想肯定快乐。你那天用你的热唇吻我的时候,我冲动了,真想和你做尽人间的‘性’福。可是我的理智不允许我这样做。我是个军人,是一个带兵冲锋陷阵在最前头的下级军官。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对我的爱人将成了永远的‘春闺梦里人’。军花,我爱你,但请你接受我一个条件,假如战争结束后我还有幸活着,能完整的走到你面前,我将向你献上一支玫瑰。假如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请你……”军花用发烫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开到他们面前,吱的一声,刹住了。车上跳下两个人,是大哥杨玉峰和三弟潘玉岩。萧玉成好高兴,上前去和两个兄弟握手。哪知大哥一脸怒气,叫道:“卫兵,把萧玉成给我押上车!”三弟愣住了,望着大哥不知为何?卫兵跳下车把萧玉成押上了吉普。 军花不知何故,上来拼命堵住车头,愤怒的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玉成他何罪之有?”杨玉峰走到军花面前,板着脸说:“他临阵招亲,我要辕门问斩!”老三潘玉岩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知道大哥又要唱戏了。配合着说:“是啊!临阵招亲,按照军规第五条,斩!”萧玉成这才喘了口气,军规里没这一条。知道大哥是在逗军花玩。军花却认了真,拍着吉普车头嚷道:“什么临阵招亲,我们还没结婚呢!就算是招了亲,又犯了哪家王法?” 杨玉峰忍住笑问潘玉岩:“老三,杨宗保临阵被穆桂英招了亲,好像也没拜天地吧?”潘玉岩看着王军花着急的样子笑了,“大哥,我不知道他们拜天地了没,我只知道后来弄出个杨文广来。”萧玉成跳下了吉普车,打了杨玉峰一拳,“行了,大哥!别把弟妹给急坏了。她要是穆桂英的话,早把你俩挑了。”杨玉峰哈哈大笑,“没有穆桂英的手段,也有穆桂英的胆量。还敢拍我的吉普车。不错!弟妹,你找对人了。我们老二义薄云天,文武双全,是个大丈夫。” 王军花噗的笑了。玉成介绍说:“这是……”王军花说:“算了,不用介绍了,我耳朵里快磨出膙来了,这个是杨大哥,这个是三弟潘玉岩。对不对?玉成住院期间经常提你们两人。”萧玉成说:“那就介绍你吧,她是王军花,护士小姐。惨呐!一家人都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是个孤儿。”潘玉岩咬着牙说:“二嫂,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多喀嚓几个鬼子,替你报仇。” 杨玉峰说:“三弟,说得好!弟妹,你知道吗?鬼子的末日已经到了!二弟,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准备大反攻了。全师正在集中训练,你不看我肩上多了一个豆吗?现在我是团长了。你和老三也升职了,分别任一营和二营的营长。本来师部准备调你去任副参谋长的,叫老子顶了回去。娘的!这不是拆老子的台吗。咱弟兄生死在一起。接到你要出院的电话,我就和老三赶来了。你看,美式吉普,刚从印度空运过来的。咱团的装备也全换成美械了。这次准备二出缅甸,这一仗要是再打不好,老子杨玉峰还有什么脸面见祖宗哟!不如一头撞死在石碑上。” 三人上了吉普车绝尘而去。王军花的心收紧了,望着灰尘散尽,她在等待着美好的明天。抗战终于胜利了,但是美好的明天并未来临,内战的硝烟又席卷了中国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萧玉成本想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后再和军花举行婚礼。但是这一天好像是遥遥无期。 自从探亲回来,萧玉成的心情就有些烦躁,应该说是茫然,茫然产生了烦躁。是一种无所适存的感觉。他不明白,国民党有着四百万的大军,美式装备的飞机大炮,怎么就打不赢只有一百二十万正规军,而且是小米加步枪的共产党军队?他是知识分子,他当然明白,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人心向背。党国的大厦将顷,不要说是有识之士,就是无识之士也能够看出,蒋家王朝崩塌在即。他自认为是党国的精英,是国军中的青年才俊。但他也明白,他是拯救不了这个人心尽失的没落政权的。 萧玉成想借酒浇愁,但他又不胜酒力,醉卧在军花的床上,这一夜他们同居了。是女人的芬香驱散了他心头的战争阴霾,这一夜的欢乐是片刻的。当他得知军花怀孕了,他就后悔起来,真不应该把一个美丽的姑娘,拉上了蒋家王朝这艘即将沉没的战舰。十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出世了。因为生在成都,长得胖嘟嘟的,军花就叫他都都。用四川话叫起来,你会听成“都督”。萧玉成抱着胖小子亲着,“都督,你就是元帅也晚喽!” 仅仅过了一年,解放军就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西南战役拉开了帷幕。都都周岁生日那天,军花打来了电话,要玉成回去为儿子过一下周岁。萧玉成抽了个空回去了。军花已经做好了饭菜。萧玉成说:“儿子周岁,本来应该热闹一下,但是大战在即,大哥三弟也抽不出身来,就一切从简吧。”军花问:“这一仗能打赢吗?”萧玉成说:“必败!”军花问:“你们部队不是挺能打的嘛!”萧玉成无奈的说:“三军不肯效命,仗还怎么打?人家一个解放军战士站在战壕边上喊一声:蒋军弟兄们,赶快投降吧!就有一百个蒋军弟兄举手赞成。真是一呼百应啊!” 王军花试探的问:“既然仗打这个样子,为何不早做决断?现在起义投诚在蒋军中已经蔚然成风,你们还等什么?”萧玉成摇了摇头,“大哥是个义气之人,始终不肯事二,怕辱没了他们杨家的门风。我跟他说,其实你们老祖宗也是背后汉而降大宋的。他才答应起义。可是老头子表扬了他两句,就又犹豫不决了。” 萧玉成在家住了一夜,准确的说是半夜。凌晨三点,门外吉普车的汽笛声把他叫走了。临走,萧玉成忽然对军花说:“都都的大名就叫静听吧。安静的静,听话的听。”这一夜是军花和萧玉成的诀别。从此,她再也没见到过丈夫。 王军花孤身走在北国的冰天雪地里,漫漫的雪花飘飘洒洒,大地群山银装素裹。她想起了四五年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毛泽东的词,《沁圆春•雪》。她猛然醒悟,其实江山易手,早在抗战结束后就决定了它的走向。玉成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把儿子的名字叫静听,分明是一种暗示:“于无声处听惊雷”。可她并没有听到起义的那一声雷响。 王军花是南方人,她不识北方的天气,穿了薄绵旗袍虽又罩了件呢子大衣,但也无法抵御塞外零下二十多度的刺骨寒风。她冻得浑身哆嗦。为了御寒,她就加快了步伐朝前赶路。脚下的冰雪被踩得吱吱作响。由于走得过快,耗氧太快,再加上近半个多月的四处奔波,体力透支,她觉得一阵头晕恶心,有想吐的感觉,就想找个人家讨点水喝。远远的望见前面有座山岭,半山上似有人家。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山脚,谁知刚到山下,竟然一头栽倒在地。 第五章:看破红尘,皈依佛门 却说这山叫凤凰岭,半山腰有座寺庙。这寺始建于明代,原名普惠寺,明末毁于战火。满清入主中原后,寺里来了一对母女。这对母女会武功。始是借破庙栖身,后而修身向佛。母自号归真,女自号念顺。奇的是这对母女精通医术,尤精于外科跌打损伤的治疗。山乡本来缺医少药,归真便对外悬壶济世,四方百姓因此受惠。患者每被医好,归真并不收取医资,只让患者在岭上栽上一株杏树以为纪念。久而久之,山前岭上,杏树成林。其实这正是归真的绝妙手法,做的是广告效应。一传十,十传百,普惠寺渐渐名声远播。因而香火鼎盛起来。三四年后,杏树成林结果,归真就卖杏子换钱。十年后,归真用积攒下来的香火钱和卖杏子所得的钱重修了庙宇。 数十年后,山前岭后就有了上千株杏树,每当春季花开,红云缀岭,风景别致,煞是好看,当地百姓干脆叫它杏林寺了。到了康乾盛世,杏林寺的香火更加鼎盛,清政府就把杏林寺纳入僧籍管理。孰不知,盛兴杏林寺的这对母女,却是闯王李自成起义失败后,从健妇营中走出的义军首领。自打这以后,杏林寺的历届主持均为比丘尼住持。而且寺风代代相传。 现在寺中主持的尼姑法号圆觉。可巧她和徒弟明辨到城中药店办点医药,回山时见一女子横卧在石阶上,就和徒弟把军花抬入杏林寺。 王军花苏醒时已是天黑。她一睁眼见昏暗的油灯下,坐了一女尼,女尼见她醒了,合掌念道:“阿弥陀佛!”又喊:“师傅!施主醒了。”不一会,一个花甲老尼撩了门帘进来,坐在炕沿上,伸手摸了军花的脉搏,须臾,说道:“好了,施主,无性命之忧矣。尽可安歇一晚,明天就会大渐。”又吩咐徒弟说:“明辨!去熬碗粥来,放上四粒红枣,四粒黑枣,四粒核桃仁,切四片生姜。熬好后略放些红糖,端来给施主服用。”军花闻到一股檀香味,幽暗的灯火下看不清师傅的面容,但闻师傅声音就觉和蔼可亲。军花知是被人救了,就挣扎着想坐起来。圆觉把她按住了,“施主身子虚,不必坐起,躺着罢。待会吃碗粥,恢复元气再说话也不迟。” 不一会,明辨将粥煮好端来,然后扶军花坐起。军花吃了碗粥后顿觉浑身回暖,身板也硬朗了许多,就问:“师傅,这粥好香。放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这么见效?”圆觉笑道:“哪里是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山中的几样土产罢了。施主身体原无大碍,进点食物自然就恢复了体能。放了四样东西不过是图个吉利,愿施主事事如意。”军花闻言,觉得这话好暖人心。遂问:“师傅,这是哪里?谢谢师傅的救命之恩!” 圆觉答:“这里是凤凰岭杏林寺。贫尼法名圆觉,这是徒儿明辨。哎呀,施主,幸亏我们今天有事下山。要不然,这里路远人稀,尤其在这寒冬季节,很少有人出入。也是施主前世修来的功德,菩萨保佑您安然脱险。阿弥陀佛!贫尼代施主先谢过菩萨。至于我们出家人,行善积德原是根本,不值得施主施谢。”又问道:“施主孤身一女子,不知何往?” 王军花自不便说实话,又不好在佛堂菩萨面前说谎,何况圆觉师傅为人可亲,一副慈眉善目之态。军花支支唔唔的说:“小女子王军花千里寻亲不至,流落到此地。多谢师傅救命之恩,小女子感谢不尽。”说着,从身上掏出几枚银圆,放在炕桌上,“无以回报,这点钱就算是香火钱,望师傅笑纳,以资寺中度用。” 圆觉轻轻一笑,“施主不是香客,贫尼也不收你的香火钱。只是施主未以实言相告,贫尼也不想刨根问底。大千世界,自有红尘浊浪。芸芸众生,自有善恶因缘。好在我佛慈悲,施主既然身体不适,尽可在寺中住些时日,待身体康复了,再择吉日离去。”说着,圆觉起身到供桌前为观音菩萨续了一炷香,回身说:“施主早点休息罢。贫尼回房打坐了。这里有小徒陪着,有事尽管支应她就是。”说完,圆觉撩了门帘,款步走出厢房。 王军花心想,都说禅师警觉,果然如此。寥寥数语,她竞知我未以实言相告,可见是个高人。军花见明辨盘腿坐于炕上,闭目打坐。只见她长得脸阔眉浓,婉若男儿。倒象是从前的一位同学。军花问:“小师傅何方人氏?”明辨也不睁眼,“出家人是。”军花憋住笑,“这我知道,我是问小师傅家在何处?”明辨依旧闭目,“既出家,何有家?不过是芒鞋破衲走天涯。走哪吃哪,吃哪住哪,四海为家,处处有家。”军花闻言,方知明辨回答机巧。遂问:“出家人有何好处?”明辨答:“无。若有好处,庙门成衙门矣!”军花又问:“那就是不好了?”明辨答:“非也!若不好,又何令一代君王抛弃美人江山,直遁空门?”“那么,它究竟是好与不好?”军花问。明辨一动也不动,但回答出的话却叫军花的心灵震颤,“出家是受伤人的心灵驿站,让受伤的心灵在此得到修养,至纯、至美、至善。” 有句禅语说“见性成佛”。或许是军花与佛有缘,与明辨一问一答中,军花产生了皈依佛门的念头。她见明辨始终静若处子,也不睁眼看自己,就问:“我能成佛吗?”明辨答:“何必问来问去,只要心中有佛,人人皆可成佛。人来世间,虽为婴儿,已是血染临盆。非婴儿不洁也,乃尘世浑浊也。”军花问:“我想出家为尼,不知圆觉师傅肯不肯度我?”明辨这才睁圆了双目,看着军花,“肯不肯度,不在师傅而在汝。与佛有缘,虽千里万里,佛门晨钟迎远客。与佛无缘,虽近在咫尺,佛门暮鼓送客归。阿弥陀佛!我佛慈航,可度众生。” 军花闻言,猛然记起,听玉成说过,观音菩萨本是男身,姓程名慈航,只因中国妇女灾难深重,命运多舛,特化了女儿身来教化妇女。所以中国妇女特别信奉观世音。军花不由自主,回头向供桌上的菩萨坐像看去,只见观音菩萨安详的端坐在莲花座上,静静的享受着人间的香火。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军花这一回头,突然觉得,“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香’火阑珊处”。这人就是观世音,观自在。 军花跳下炕来,明辨说:“施主若小解,门后有尿盆。若大解,茅厕在殿后,施主披了衣服去,小心着凉。”军花说:“知道了,”直奔圆觉的禅房。 圆觉正闭目打坐在蒲团上,炕桌上燃一盏油灯,手里捻一串佛珠。圆觉听的脚步声有些异样,隔门说:“施主有事请进,门虚掩着呢。” 军花进门,嘭然跪地,“小女王军花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情愿皈依佛门,万望师傅收留为徒。”圆觉慌忙跳下炕,扶起军花,“使不得!使不得!施主愿归我佛,是佛祖的荣显。即使杀人魔头,放下屠刀,也可立地成佛。何况你一柔弱女子。自古红颜多磨难,花容月貌更易受摧残。施主想要出家,自是情有可缘。只是……” 军花说:“师傅见谅,刚才军花虽未有实言相告,但也并未撒谎。师傅听我说……”圆觉制止道:“施主不必细说,佛门乃清净之地,出家人也不想听俗事。”原来,圆觉把军花当作青楼女子。 军花说:“小女子,出家意已决,恳请师傅剃度。”圆觉摇头道:“非是佛不度你,是你不能自度。施主已有三月身孕,不久将为人母,休得轻言出家二字。”军花闻言,才浑然惊醒,生了静听,哺乳期间,并无例假。这一年来和玉成离多聚少,只是三月前玉成回家住了一宿,难道真有了?军花虽感不适,也只道是旅途奔波,累的。军花摸摸小腹,半信半疑的望着圆觉,“师傅怎知我有了身孕?” 圆觉把军花让上炕,倒了杯清茶,“施主苏醒时,贫尼已为施主把过脉,老衲略通医术,所诊不会有错。”说着,又让军花伸出右臂,把住了尺关寸,号了一遍,“施主,您确实有孕了!” 军花顿觉一盆冷水灌入顶门,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顶风帆。这如何是好?军花哭道:“师傅既通医术,能否为我堕胎,小女子出家意决,请师傅开恩。”圆觉赶紧双手合什念道:“阿弥陀佛!这更使不得!出家人慈悲为怀,岂可作恶事。”军花呜咽道:“可我……”圆觉制止道:“施主不必再说了,尘世间的善恶自有它的缘灭。施主既无去处,尽管在庙中住下,等生了孩子,或去或留,任凭施主。时间不早了,施主回客房休息去罢!” 就这样,王军花在杏林寺住了下来。半年之后,军花产下一女婴,取名静言。孩子周岁后,军花执意要出家。圆觉见她勤谨,且又通医,想自己年事已高,就有意传了衣钵与她,就给军花剃度了,赐法名明了。剃度时,圆觉念了一偈:“不问施主何处来,入我门来自可哀。赐汝明了心未了,等到了时莫徘徊。” 明辨见静言生得乖巧,很喜欢她,把静言收做徒弟,取了法名叫净云,打小教她文武功夫。照寺中规矩,不能俗称,净云管圆觉叫师太,管明辨,明了叫师父。 时过半年,萧碧玺仍无消息,萧家人也只当他不在人世了。再说萧家见儿媳一去不复返,只道她年轻貌美难以守寡,撇下静听独自去了。日子久了,也就把她忘了。萧父萧母就把萧碧玺留下的一点骨血尽心抚养,足见上苍可怜,为萧家续上了香火。萧母笃信佛教,每日里在菩萨面前,日叩三头,夜烧三香,求佛祖保佑雷儿茁壮成长。萧璞对雷儿更是关爱有加。 由于长期在染坊工作,萧父患上了肺癌,只得卧病在家。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萧璞肩上。好在萧璞已师范毕业,在县城中学任教,有了一份薄薪可以勉强糊口。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转眼间萧璞二十二了。须知,二十二在当时是个老姑娘的年龄。爹娘为她着急,她却不以为然。放出话来说,谁想娶她,必须连雷儿一起接受。因为她知道,父亲的病是绝症,只是挨时日罢了。而母亲是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妇女,母亲还要靠她来养,雷儿也只能由她来养了。人在困难的时候,爱情并不追求浪漫,婚姻更是贴近现实。萧璞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五二年暑假时,一位亲戚做媒,说有位解放军军官,妻子病没一年多了,想续弦。条件是婚否不限,带有子女也可。要求女方人品要好。亲戚觉得萧璞挺合适的,就试探着来做媒。她本怕萧璞不愿意,因为男方是二婚。谁知萧璞倒不嫌,觉得自己带个孩子,也跟二婚差不多。何况对方是解放军军官,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是个什么联络参谋。那时候解放军很吃香,就同意见面。一见面就成了。这人就是苏涟浩。苏涟浩见萧璞年轻貌美,又是知识女性,自然十分乐意。萧璞见对方虽大个七八岁,但相貌上也能接受。而主要是觉得苏涟浩这个人大度,是个男爷们。当时,萧璞还跟他开玩笑说:“找你算找对了,现在就是要跟苏联好么。”那时中苏关系正在度蜜月。于是他们也很快蜜月了。婚后,苏涟浩收萧静听为养子,取名苏雷,对他十分疼爱。第二年,萧璞也生下一子,取名苏雨。苏涟浩有了亲子,丝毫也不减对苏雷的关爱。 到了五六年的十月间,萧父病故。萧母为亡夫做醮事,就让萧璞去杏林寺请圆觉法师来超度亡灵。萧璞骑了辆车子上了凤凰岭,开山门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萧璞觉得奇怪,这女孩好生眼熟。她刚到廊下,正和一个尼姑走了个对面,萧璞惊呆了,这不是嫂子王军花吗?军花也认出了她。两人进了禅房,说起缘由自是唏嘘不已,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当说起萧玉成还有一遗腹女生在寺中,萧璞惊叹不已,回想刚才进门时开门的那个女孩,才恍然大悟,那女孩就像自己小时候。俗话说外甥像舅,侄女像姑嘛。萧璞当即提出要把净云接了出去,收归己养。明了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自己遁入空门已属不幸,怎么忍心将一个可爱的女儿也一起带入这清冷世界。况且净云本是萧家的骨肉。且萧璞现在生活也好了,净云跟了她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孩子的前途要紧。 于是两人编好了谎话出来对净云说:“静言,你妈来接你来了。”萧璞揽了静言入怀,眼泪扑簌的说:“孩子,由于你小时多病多灾,姥姥怕你不好养,就送到庙里托师傅代养。如今你到了上学的年龄,而且身体也好了,妈妈来接你出去。”净云不信吧,说的言辞凿凿,将信将疑的看着师父和这个陌生的女人。萧璞急忙找了面镜子,让净云对照着看,问,“你看,你像不像妈妈?”净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萧璞,也觉得有几分相像。 这时惹恼了明辨,明辨十分喜爱净云,不想让萧璞接走她。怒冲冲的出来说:“净云,别听她们胡说八道,你从小生……”幸而被圆觉厉声喊住,“明辨!不得胡说!”其实,圆觉也十分疼爱净云,也不想叫净云离去。这庙里有了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多少让寺里寂静的生活变得欢乐些。但圆觉不同于明辨,圆觉是生过儿女的人,懂得做母亲的心情责任。而明辨是因家贫,六七岁时入了空门,并不知女人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净云从小生在寺中,理所当然是庙里的人。岂容别人来带去?圆觉说:“净云,这是真的。你的俗名叫萧静言,跟了妈妈去罢,出去要好好念书,啊!” 于是净云跟了萧璞她们一起下了山。等做完了萧父的醮事后,净云就留在了萧家,萧璞给净云取名萧雲,几个孩子的名字都从了雨字头。后来汉字简化,就写作云了。当时苏涟浩正在吉林师范进修,那时人们很讲革命性。父亲过世的事,萧璞只是写了封信告诉他,并没等他回来,丧事就办完了。后来苏涟浩说:“叫苏云就是了。这个丫头我认了。”萧璞说:“不必了,女孩儿跟母亲姓的多得很。” 萧母见凭空又多了个孙女,心里自然高兴。但萧璞让萧云喊祖母是姥姥。并叮嘱母亲说:“千万别把她的身世告诉她!”到六二年萧璞调武汉时,因为姥姥故土难离,生怕死在外乡,听说大城市是实行火葬,便好歹不愿去武汉。但她年事已高,萧璞就让萧云留下照顾姥姥。如今,萧云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模样儿越长越像萧璞。人见人说:瞧!这对母女真像! 第六章:祖孙调侃,兄妹斗嘴 经过一昼夜的旅行,萧璞母子在北京中转后取道京包线奔大同方向西进。又经一夜的奔波,他们在古镇下了车。车站到县城还有十几里路,他们雇了辆牛车直奔家中。 萧家住城中马染坊巷。佃了牛家的一间偏房居住。北方人家烧炕,天热时把锅台支在户外的屋檐下。萧璞到家时,老母和萧云正在做中饭。萧云扯着韛,也就是拉风箱,姥姥则站在锅边搅着糊糊。萧璞见状,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苏雷亲切得叫了声“姥姥”,跑过去从姥姥手里接了锅铲,搅起糊糊。萧云抬头见是他们,高兴的叫道:“哥!妈!你们怎么来了?” 萧璞抱住母亲就哭,惹得老母也眼泪巴沙。老母用手背揩着泪说:“这丫头!咋进门就哭上了?”她回头看看大门外,不见女婿和两个外孙跟来,惊问道:“是不是你女婿他出事了?小雨跟莎莎呢?”萧璞揩了眼泪说:“哎呀,娘!尽瞎说。他们好好的。”萧母生气说:“哪你咋进门就哭?我还以为出甚事了?”萧璞反哭为笑:“见了娘高兴的么!” 萧云解释说:“妈,你们不知道吧?今一早,广播匣子里说武汉发生了反革命暴乱,姥姥心里正着急呢,你和哥就回来了。你进门就哭,又不见他们几个。姥姥能不疑心?”萧璞说:“什么反革命暴乱,没那回事。武汉武斗是凶了点,可咱们不参与,谁也打不到咱头上。”萧云走到门边,拉了一下广播匣子的开关,“你们听听,广播几遍了,现在还在说呢。” 中央台的新闻正在报道一条重要事件,说武汉发生了“七•二零”反革命事变。事变已被平息。武汉军区司令员和政委已被揪到北京关了起来。萧璞和苏雷听了十分惊讶,他们十九号晚上的车,想不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事变。萧璞就为武汉的亲人担起忧来。最担心的是小雨,这小子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萧云抱怨说:“妈!你们也是的,咋不事先写个信来,好有个准备。你看,吃甚好?”萧璞笑着说:“有甚吃甚。你们能咽的东西,我们也能咽。我倒想吃山珍海味,你们又没有。”萧云噗哧笑了,“那就吃凉鱼儿吧。天热,吃这个败火。”所谓凉鱼儿是把玉米面糊糊舀在漏盆里漏到凉水中成为两头尖,像小鱼儿的食品,浇了油盐酱醋凉拌吃。苏雷把两盒点心放在炕桌上,“姥姥,这是路过北京在候车室买的,您和妹妹吃这个,我和妈吃凉鱼儿。我知道,没准备我们的饭,再做也费事。”萧云说:“不费事,一会就好了。”又说:“给我留盒点心,我带了好看师父。”萧云说着出去做饭了。 姥姥挪了一双小脚,到柜子底下摸出香来,点了三炷,插在一个粗瓷碗里,放在了毛主席石膏像前,恭恭敬敬的念叨:“毛主席活菩萨保佑,保佑我闺女一家子平安!”萧璞看了不觉失笑起来,老人家一生笃信佛教,如今没菩萨拜了,竟然拜起毛主席像来。苏雷萧云苏雨三个是被姥姥带大的,他们和姥姥的感情特好,喜欢和姥姥逗笑,哄姥姥开心。苏雷说:“哎呀,姥姥,您怎么还在拜菩萨,就不怕红卫兵斗你?”姥姥一本正经的说:“我现在不拜菩萨了,我在拜毛主席哩。去年,房东的大丫头领着一帮红卫兵们来,把我的观音菩萨砸了。我不依他们,让他们赔。第二天她就给我请了个毛主席的石膏像来,说,姥姥,您老要拜就拜毛主席他老人家,他是人民大救星。我的行为是经过红卫兵们批准的。咋,错了?”苏雷看着供桌上的毛主席石膏像已被烟熏火燎成了黑色,就说:“姥姥,你咋就把毛主席变成黑人领袖了?” 萧云端了两碗饭进来,“哥,你怎么说话一点也不庄重。”苏雷辩解说:“我没说错呀!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自然也是非洲黑人人民的领袖。”萧云白了他一眼,“诡辩!”又对姥姥说:“你怎么总是不听,又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人家不是看你是小脚老太太,早把你拉到大街上去斗了!” 姥姥一脸茫然,“我拜菩萨不对,拜毛主席也不对?这当右派不行,当左派也错了?这倒让我左右为难了。”姥姥的表情严肃认真,这话从一个不识字的七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嘴里说出来,多少显得有点幽默。所以逗得萧璞也乐了。苏雷就和祖母闹着玩,“我们姥姥,那是五朝元老了。从光绪年间走到现在,一步一个脚印,与时俱进,知道许多新名词,不但知道左派,右派,还知道走资派。姥姥,您知道啥叫走资派吗?”姥姥抬了抬眼皮,“咋不知道,就是不好好走道的人。”萧云纠正说:“那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姥姥说:“反正是不好好走道的人。要不,见天就批呢!” 姥姥的话让苏雷想起建国对走资派的歪解,就逗姥姥说:“姥姥,您错了。走‘姿’派是走路姿势特别有派头的人,简称走‘姿’派。”姥姥抬起眼皮看着孙儿,“雷子,是你骗姥姥吧?咱们县的席书记,走路一瘸一拐的,走道姿势也不派呀,不也打了个走‘姿’派?连我这个小脚老太太,走路的姿势都比他好看。他要是走‘姿’派,我不就成了全国最大的走‘姿’派了?”姥姥的话把娘三个逗得直笑,萧璞笑得捧着肚子说:“哎哟喂,你们就别逗你姥姥了,咱们留点力气吃饭吧。”姥姥所说的席书记是当地的县委书记席忠平,抗战时期左腿受过重伤,落下残疾,走路有点跛,当地人称席跛子。 吃过中饭后,萧璞掏出了二十块钱给萧云,“拿上,和你哥一道出去买身衣裳。本想在汉口给你买,可没布票。咱山西的布票拿到湖北去又不能用。”萧云不接钱,说:“妈,我还有衣服穿,你们回来一趟挺花钱的。”萧璞给苏雷递了个眼色,苏雷接了钱,拉了妹妹说:“走吧!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小地方受罪,妈心里本来就不好受,你要是不接这钱,妈心里会更难受。” 等他俩一走,萧璞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娘,我嫂子可能遇上了麻烦了,我怕她有个好歹,就着急得回来了。”萧母疑虑的说:“不会有事吧?年初,她还来过一趟,好好的。去年红卫兵们闹得凶,也只是把庙给砸了,人倒没咋样。”萧璞说:“这年头很难说。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听人们传说,叛徒甫子高也被红卫兵们给揪出来了。说这家伙,双枪老太婆一枪没打死,解放后化名叫高子甫,用黄豆烧烫了,烙了一脸麻子。说是在重庆一家工厂当厂长,现在也叫红卫兵给揪了出来。”萧母一听就有点着急,“玉丫头,你说咋办呢?军花那闺女是个好人,不是个坏人。”萧璞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带他俩去看看,让他娘仨见上一面,我也不知嫂子是咋想的,也不敢贸然行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一会,苏雷萧云就回来了。萧璞正想和娘说些瞒他俩的话,见他俩回来不高兴的说:“怎么转了屁大的一会就回来了?”苏雷嘿的一笑,“就屁大一点的县城,一泡尿的工夫从东走到西,不就是屁大一会就转完了。你当是逛江汉路哇?”萧璞也不好说什么,“衣服买了吗?”萧云高兴的说:“买了。买了一条军裤。”苏雷跟了一句:“假的!”萧云说:“反正是军绿色的。还买了件白短袖衬衫,哥还建议我买了双北京布鞋,说军干子弟喜欢穿这种鞋。” 萧璞说:“买了就好,反正现在走遍全国都是这种穿戴,女人喜欢穿绿裤子,男人喜欢戴绿帽子。”说的自己扑哧笑了。萧云还不懂戴绿帽子的意思,问母亲,“妈,你笑什么?”萧璞忙掩饰说:“我笑我穿了一条咖啡色的旧凡呢丁裤子,惹得路上老是有人看我。云儿,你看我是不是穿的老土?”萧云有几分骄傲的说:“哪里,妈穿什么都洋气。记得我上初中时,妈送我到学校,你烫着卷发,穿了一件桃红色的布拉吉,一双高跟鞋。我们班的几个女同学问我,萧云:你妈好洋气,是个大干部吧?”萧璞笑着说:“你没跟她们说,你妈是个大抹布,专擦黑板的。”萧云噗的笑了起来,“哥,你先出去,等我换了衣服给妈看。” 萧云换好衣服,走到院子里,和哥哥站到一起,喊母亲出来看,“妈,我是不是快有哥高了?”萧璞走了出来,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对青春兄妹,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是的,这对儿女长成人了,他们朝气蓬勃,十分靓丽。特别是萧云,穿了一身新衣,更显得夺人眼目。萧璞应该高兴才对。可是这双儿女投错了娘胎,假如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被社会压制的黑五类,他们还有这么阳光吗?萧璞不觉流下了眼泪。萧云就问:“妈,您怎么哭了?”萧璞抹了抹泪,“妈见了你俩一个高大魁梧,一个亭亭玉立,高兴的。” 晚上吃莜面窝窝,萧璞和着面,高兴的唱起山西民歌:“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不叫那个交城叫文水……”萧云接着唱道:“好吃那个莜面靠‘姥姥’。”萧璞笑了起来,“鬼丫头,又笑你妈呢。”原来,莜面窝窝是萧璞最喜欢吃的饭。刚才萧云唱的“好吃那个莜面靠‘姥姥’,”应是“好吃那个莜面靠笼笼。”莜面靠笼笼就是莜面窝窝。萧云故意唱成了莜面靠“姥姥”是谐音打趣。姥姥坐在炕上正打盹,身子有点坐不住了,头一点一点的。听了她们娘俩笑,懵懵懂懂的说:“姥姥靠不住了,得歪一会。”萧璞和萧云笑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一早,萧璞娘仨匆匆吃了点东西,赶路上了凤凰岭。他们刚走到南门,一队红卫兵急匆匆地由西向东开进。他们是萧云的同学。队伍里有个女的见萧云和一个魁梧的男子走在一起,就向萧云挤眉弄眼。萧云明白她的意思,心里骂道,死丫头,看我明收拾你! 苏雷问萧云:“你参加了红卫兵?”萧云说:“参加了。好几个组织抢着要我。他们是看我毛笔字写得好,利用我抄大字报。有个组织封了我一个常委兼宣传部长。对了,哥。去年小雨他们回来,小雨说,‘姐,你晓得不,我哥现在是总司令,比爸爸的官都大。爸爸过去也只是个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我哥一下子当上了总司令了’。” 苏雷哈哈笑了起来,“我现在是‘空军司令’了。”萧云问:“什么空军司令?”苏雷说:“天上不管飞机,地上不管大炮,只管自己倒头睡觉。一个兵也没有。”又嬉笑着说:“我现在是逍遥派。知道什么叫逍遥派吗?”萧云说:“不就是中间派么,墙上一蔸草,风吹两边倒。”苏雷说:“错了!你读过庄子的《逍遥游》吗?‘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逍遥者,其志在大海,海阔凭鱼跃,其志在蓝天,天高任鸟飞。” 走在后边的萧璞听了,问:“雷子,《逍遥游》里没这几句吧?”苏雷嘿嘿一笑:“后边是我加的。”萧璞说:“我说着呢。”又说:“别看你多读了两年高中,论古文修养,你不一定比得上云儿。”苏雷说:“那是!我岂敢和妹妹比,她是师承佛道,有鬼斧神工之才。”萧云上来就打哥哥,“我知道你坏。骨子里是在骂我小尼姑是不是?”原来兄妹俩小时嗝噎拌嘴时,苏雷嘴慢,说不赢萧云,就骂妹妹小尼姑。苏雷说她师承佛道,萧云敏感,以为哥哥是变着法儿骂她呢。于是你打我跑,兄妹俩就跑出了半里地。 他们走了两个多时辰,来到一条沙河跟前,越过沙河就是凤凰岭。河面不宽,约五六十米,河水清澈,也不深,深处不过没膝。苏雷脱了鞋袜,“妈,我来背你过河吧。”萧云听了,也不脱鞋了,撒娇说:“哥,我也让你背。”苏雷说:“美的你!”萧璞扒在儿子肩头说:“把我背过去,背你妹吧。她有例假。”苏雷背了母亲过河后又转回背了妹妹。萧云扒在了哥哥肩头,闭上眼睛,她在回忆儿时的情景,小时候,每逢寒暑假,他们来凤凰岭玩,哥哥常背她过河。 凤凰岭一派葱茏,满山的杏树已经熟过,熟透的杏子落在地上无人理睬。有些枝条上还残留着几枚青杏。他们拾阶而上,向杏林寺攀登。苏雷高高跃起,拉下枝条,摘了枚青杏,硬塞在萧云口中,“妹衔青梅,郎骑竹马。你可知道这个典故?”萧云气得骂道:“呸!乱用典,找打!”苏雷自知说走了嘴,笑着说:“该打!不劳妹妹动手,我替你打吧。”说着,左手打右手背,右手打左手背,打得噼噼啪啪作响。萧云走在前头,也不回头,说:“使劲打,手背打肿了没?” 萧璞时年三十八岁,由于不好运动,爬山觉得吃力,走了一半的山阶路就气喘吁吁。萧云说:“哥,你有力气打自己,还不如下去背妈去。你看妈累的。”苏雷就回转身来接母亲。萧璞叉着腰,喘了一会粗气,摆摆手说:“你俩先上吧。喊开山门,跟明了师傅说,我马上就到。” 不一会,苏雷和萧云来到山门前。朱漆山门已该朱颜,门上斑斑点点是哀是怨?显出了山寺凄凉。门上,原有的一对兽鼻铜环,不知去向,只留下两只贼眼似的黑窟窿注视着山门下的蜿蜿蜒蜒的石阶。萧云正要推门,苏雷说:“哎!慢着,云儿,你说是推门好呢?还是敲门好?”萧云聪慧机警,并不回答是推门好还是敲门好,因为无论是回答推或敲,都应了推敲的典故,贾岛的诗句“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而萧云的出身是“小尼姑”,应了那个“僧”字,她就联想到是哥哥借典故来玩笑她。萧云轻轻一笑,“我既不敲门,也不推门,我喊门行不行?”于是,萧云亮开嗓门喊道:“师父!开门呐!净云来看您来了!” 第七章:古刹劫难,人生如梦 萧云喊了两声,听不到动静,苏雷就咚咚地敲了一阵门。过了一会,门开了条缝,明了探出头来,见是他们两人,真是悲喜交加,“哎呀!云儿,是你们兄妹。快,禅房里坐。”萧云说:“师父,别忙,我妈还在后头呢。”明了手搭在眉梢上向下望去,见萧璞一步一喘得往上爬。两三分钟后萧璞上了山门,她双手叉住后腰,“哎呀,到底老了,爬不动了。” 明了缁衣破衲,肩头处缀有两处补丁,显然是挑担子磨的。她戴了一顶灰色僧帽,露出了寸许长的灰白头发。明了双手合什,念道:“阿弥陀佛!萧施主,请!禅房里看茶。”萧璞见她如此,也就客套的说:“师傅先请。”两人谦让着,一个迈左脚,一个迈右脚,共同跨入山门。 几人进了山门,抬眼望去,只见影壁上斗大的佛字被铲了去,由红卫兵涂鸦,写了个大大的忠字。忠字上边是伟人的头像。院内杂草丛生,大殿里空空如也。去年六月间,红卫兵们来这里革了一回命,幸而是只革了几尊泥菩萨的命。只是砸了金刚,倒了菩萨,拖走了铸铁香炉,剜掉了门鼻铜环。明了的徒弟,一个叫净霞的尼姑,被山下李家峪村的光棍汉娶走做了老婆。明了的师姐明辨,一气之下去了五台山的寺院里挂了单。明辨是有僧籍的,明了没有僧籍,也无处可去,只好独守空门,白日里听鸟雀唱歌,夜里头闻老鼠打架。 明了把几人让进东厢房的禅房,明了和萧璞上炕坐了,明了移过茶壶倒了四盅清茶,“萧施主,请茶。”萧云把两盒点心放在炕桌上,恭敬的说:“师父,净云许久没来看您了,怪想您的。师父老多了,添了许多白发。今年春上您还是满头青丝,不想时隔半年,竟然是一头飞雪。”明了苦笑道:“佛门不静,心如破絮,自然花白了头发。”明了盯了苏雷看,见他长的高大健壮,英姿勃勃,眉宇间宛若乃父。明了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雷子,有两年没来山上耍了吧?净云,带你哥上山去转转。”萧璞向苏雷使了个眼色,“是啊,雷子,出去转转,大人有要紧话说。”苏雷和萧云出去了。 等听不到他俩的脚步声,萧璞才问:“嫂子,我给你的《钗头凤》看了没?”明了凄然说道:“看了。你让我坐,我也想坐,身以许佛,练得就是坐功。可你刚才也看到了,佛门一败涂地,我还能坐得下去吗?”萧璞问:“嫂子,到底遇到了啥麻烦?” “咳!”明了说:“碧玉妹,姐姐真是罪业深重,竟遭此大劫哇!”说着,明了泪如泉涌,悲痛万分,呜呜咽咽,语不成调。萧璞劝道:“嫂子不必伤心,有话慢慢说。人生没有过不了的坎,有甚难事,咱们商量着看。” 明了揩了眼泪说:“今年五月间,我进城办点医药,在德仁堂碰上一个人,他叫徐六子,这东西不是人,他是个畜牲哇!”说着,明了呜咽着又哭。萧璞只得又劝,明了哭了一阵又说:“他是那年玉成回家探亲,回部队时在火车站碰上的要饭的。玉成看他可怜,是老乡,就带他回了成都,在玉成的团部干了两年勤务。我倒没认出他,他受了伤,眼睛瞎了一只,耳朵也炸飞了一只,嘴也是歪斜的。可这狗东西眼尖,竟然认出了我。在后边格吊着上了山。我只当他是个施主,前来问病求药的。谁知他伸出了左手给我看,说他是徐六子。我一看他是六个指头,想起这么一个人来,赶紧把他让进禅房,问起了玉成的事。他说他是为救玉成受得伤,说听到一颗炮弹飞来,他就扑倒在玉成的身上。等他醒来已躺在解放军的医院里了。是解放军治好了他的伤,后来发了他路费回了家。说政府看他可怜,安排在造纸厂烧锅炉。我问他玉成到底死没死?他说玉成肯定没死,是他救了玉成,以后去了哪,他也不知道。” 萧璞说:“他既是我哥的救命恩人,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才对。”明了说:“谁说不是,我也这么想。就赶紧张罗着做饭给他吃,吃了饭还拿出二十块钱给他。谁知这狗东西,饭也吃了,钱也拿了,竟死皮赖脸的提出要我还俗,跟他做老婆。”萧璞一听火了,骂道:“这东西也太有点过分了!他有恩于我哥,咱们也对得起他,不能提无理要求么。后来呢?”“后来他就三番五次的来庙里纠缠,说他是为救玉成受的伤,如今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说不上媳妇。要是我不跟了他,他就到公安局去告我,说我是潜伏来的特务。”萧璞一听,更火了,骂道:“这王八羔子也太不要脸了!让他去告好了!我说,嫂子,你也是,当初就不该躲躲藏藏的,你能有什么?不就是个国军少尉吗?况且你是个军医,生了雷子就没干了。刚颁布的公安六条我看了,只追究国民党连以上军官的历史问题。再说了,共产党是讲政策的,李宗仁还是二号战犯,回来不也是热烈欢迎嘛!”说着,萧璞就要下炕穿鞋,说:“嫂子,现在咱们就去政府自首去。你看这庙里你也是呆不下去了。真还不如还了俗,我把一双儿女还给你,你们娘仨还过不了日子?” 明了突然泪如雨下,憋屈了半天,哭道:“妹妹呀,我说不出口哇。我被那畜生给强奸了呀!”萧璞惊呆了,看着明了,好一会,突然骂道:“这个王八蛋!天底下那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你是个出家人,受党的宗教政策保护。”说着跳下了炕,拉了明了说:“嫂子!咱们现在就到公安局告他去。共产党,人民政府饶不了他,一颗枪子非崩了这狗日的!”明了慌忙下了炕,拦住了萧璞,“妹妹,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且说苏雷和萧云从寺院后门出来,穿过一片菜园,苏雷顺手摘了条嫩黄瓜啃了起来。他们沿着山间的小道闲走。苏雷啃完了黄瓜,把瓜蒂一甩,问萧云:“你现在还在练功吗?”萧云说:“不像以前那么勤了。自从师太圆寂后,一练功就想起了她老人家。特别是去年,明辨师父也出走了,也没人督导,人也懒散了。”苏雷说:“听妈说圆觉师傅是个得道的高僧,在这一带很有名。” 萧云激动的说:“谁说不是!圆觉师太不但有武功,而且道德高尚。抗战时期,她救治了不少八路军的伤员,还救过两个日本鬼子的命。有一次,鬼子进山扫荡,被八路军打了伏击,死了四五个鬼子,伤了七八个。其中有两个重伤员,抬到庙里来,两个重伤鬼子,实在受不了,要求山崎中队长给他俩补一枪。山崎就拔出枪来准备打,被圆觉师太拦住了,说把这两个鬼子交给她,半个月后保证让他们康复。山崎就同意了。半个月后两个鬼子伤好了,命虽然拣了回来,但落下了残疾,提前回国了。幸亏他俩提前回国了,第二年住咱县城的这一中队鬼子就叫八路军给全歼了。好像是前年吧,日本来了一个民间友好访华团,其中就有这两个小鬼子。他们提出想到杏林寺来探访明了师太,因为咱们这地方不对外开放,两个日本人没来成。后来是政协派车来接了师太到太原见了一面。弄得两个日本人很不好意思,说,本来是应该他俩登门致谢的,怎么叫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家一路颠簸地去看他们?从那次回来,圆觉师太就染病不起。两个月后,师太就圆寂了。她是政协委员,师太圆寂后,县委书记席忠平亲自主持了追悼会,并写了幅挽联:得道高僧,抗击倭寇有奇功;弘扬佛法,造福百姓获殊荣。” 苏雷感叹道:“妈怎么不把我送到杏林寺养着?也好跟师太学习武功和道德文章。”萧云笑了起来,“都是你贪嘴,吃得跟个小肥猪似的。听妈说,我生下来后你还跟我抢奶吃,弄得我营养不良,跟个瘦猴似的,老是闹病。姥姥才说,把云丫头送到庙里托明了带着吧,这样长大的孩子泼实,好活。所以我就被送到杏林寺养着。”苏雷瞪大了眼睛看着妹妹,“你胡诌的吧?我怎么没听妈说过?”萧云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你们男孩子和妈妈疏远,不像我们当姑娘的,和妈贴近。” 兄妹俩说笑着来到一个山洞前,洞壁口上写了飞云洞三个字。萧云说:“哥,你记得吧,小时候我们上山玩捉迷藏?”苏雷说:“咋不记得。那时我九岁,你不到八岁,小雨才五岁。你一脚踩在小雨屙的臭粑粑上,小雨高兴的直拍巴掌,‘好哇!姐姐踩我的地雷了’!”萧云扑哧笑了起来,“咱们兄弟姐妹四个就数小雨最捣蛋,莎莎长得最漂亮。哎,哥,你说为甚他俩长的一样,咱俩长的又一样?”苏雷不假思索的说:“遗传。咱俩长的像妈,他俩长的像爸。”萧云侧头看着哥,“哥,你长的还像一个人。”苏雷问:“谁?”萧云指点着苏雷的嘴角说:“你的嘴角部分,特别像明了师父。特别是你微笑的时候。”苏雷抹了下嘴角,“真的?我倒没注意。这说明我和明了师傅有缘分。” 苏雷正准备进洞去重温儿时旧梦,被萧云一把拽了回来。萧云说:“哥,我先进去解个小手,等我咳嗽了,你再进来。”苏雷玩笑说:“你可别叫我踩你的地雷啊!” 萧云刚进洞不到一分钟,就传出了呼叫声。苏雷赶紧跑了进去,见一个黑衣男人抱住了萧云,萧云双手提了裤子动弹不得。苏雷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那人的后领子,一拳打在了脸上,那男人嘭的一下被打翻在地。萧云系好裤子,上来一脚踢在那人腰上,那人爬起来就跑。兄妹俩追了出来,又是一顿拳脚相加,打的那人哭爹叫娘。二人看那人时,觉得又可恨又可怜,只见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鼻歪脸斜,满嘴冒血。捂着小腹跪在地上。那男人抬头见了苏雷,顿时吓的丢了三魂掉了六魄,磕头如捣蒜,一个劲的喊:“团座饶命!团座饶命!”苏雷莫名其妙,以为碰上了一个疯子,抬腿踢了一脚,骂道:“滚!神经病!”那人爬起来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苏雷回过头来看妹妹,见她脸色铁青,问:“这狗东西没把你咋吧?”萧云喘着粗气说:“刚进去几秒钟,能咋?我刚解了裤子正要蹲下去,不想就窜出这么个东西,要不是我双手困着,早把他打个落花流水了。”苏雷说:“既然没咋样,也就算了,消消气。”萧云说:“我倒没气,就是觉得恶心,咯蝇人。”苏雷说:“你还想尿吗?这里也没人,哥往前走二十步,等你。”萧云说:“算了,受这一惊,尿也憋回去了。咱们回去吧。”兄妹二人就往回走。萧云叮嘱哥说:“这事,回去千万别和妈她们说,啊!”苏雷说:“我晓得!” 萧璞和明了还在说着话,明了说:“不知怎么,就想听他俩叫我一声娘,真的,做了回女人也不白做。死了也值得。”萧璞说:“嫂子,你的想法我能理解,那有当娘的不想自己的孩子的。可你也得为他俩想一想,现在两个孩子好好的,老苏对他俩也没见过外,比对他亲儿子还好呢。万一他俩知道了真相,思想转不过弯来,对他俩的打击很可能是毁灭性的。雷子和云儿都很优秀,本来学校准备保送他上北大的。可雷子要强,说一定要自己考上,免得别人说东道西,说学校偏袒子弟。要不是闹文化大革命,雷子今年上大一了。”明了说:“我知道,妹妹对他俩尽的心,我感激不尽。所以我也犹犹豫豫,……”” 兄妹二人刚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不甚明白。苏雷走的口渴,正想进去,被萧云一把拽住,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耳朵,意思让他听里边的人说话。只听明了说:“不认也罢,反正他俩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心里挂着他们就是。”萧璞说:“就是,雷子云儿是你亲生的,这种血缘关系是摆不掉的。或许将来有一天能把真相告诉他们,但现在不行。” 兄妹二人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是进是退。过了片刻,两人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明了一见二人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一时愣住了,呆呆的看着他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苏雷和萧云看着明了和萧璞,苏雷说:“我们已听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明说吧。” 明了的眼泪哗的下来了。萧璞毕竟是做教师的人,嘴皮子也利索,语言表达能力也强,说:“既然你们已经听到了,我就简短直说吧。你们二人不是我亲生的,我是你们的姑妈。你们的生父就是我哥,他叫萧玉成,又名萧碧玺。他是一个国民党军人,军衔上校,职务团长。也许他早就死了,已抛骨它乡。或许还活着,可能在台湾。至于你们的亲生母亲,就是这位出家的尼姑,明了师傅。她俗姓王,叫王军花。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然你们现在是成年人了,一切可以自己做主。我的话完了。” 苏雷联想到刚才在山上,所打的那个人,管他叫“团座饶命”,心里马上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戏剧性的一幕。人生啊,没有梦,这不是雾里看花,是真真切切。而疼爱他们的萧璞,也不会在这举国上下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编造一个梦魇一般的故事来和他们兄妹开政治玩笑。他咬紧嘴唇呆呆的看着萧云,萧云已是泪眼模糊,傻愣愣的看着哥哥。她想这不是在做梦吧?不是常听人说,人生如梦吗? 是的,人生如梦,可人生毕竟不是梦。残酷的现实就摆在眼前。 第八章:金童玉女,剑胆琴心 萧云作为一个女孩儿,情感毕竟细腻些。再加上她从小和明了生活过六年,思想自然容易转的过弯来。她爬上炕,一头栽在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娘!你为甚不早点告诉我们?早知是这样,我说死也不会离开娘,让您一个人在这山林古庙,独守青灯,耗尽青丝。” 明了抱住了萧云,眼泪如麻,这时她落下的也许是喜泪。一个母亲生过一儿一女,但这双儿女却从未叫过她一声娘。这难道不是一个母亲的悲哀吗?雷儿还不会说话时就离开了她。云儿虽是她带大,可在这青灯古佛的庙里边,她呀呀学语的时候喊她是师父。今天她是第一次听到女儿喊她“娘”,她能不高兴吗?但她流下的也是苦涩的泪水。是啊,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们,她是他们的生身母亲。偏偏要在黑五类最倒霉的时候,告诉他们,她是他们的血缘母亲。难道明了不明了,是个糊涂的母亲?十七年的孤独寂寞都忍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声娘吗?其实明了自有她的苦衷。她有一个不能向外人启齿的苦衷,这苦衷更难于向儿女们启齿。她明白,这声娘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听到,也是最后一次听到。 萧璞见苏雷还在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说道:“雷子!你呢?难道你不愿认你亲生的母亲吗?不错,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可以说,你是生长在蜜罐里,从小过着优越的生活。你的自我感觉一直良好,有一个值得让你骄傲的父亲,一个抗击过德国鬼子,杀过日本鬼子,打过美国鬼子的革命的父亲。还有一个高级教师的知识分子母亲。可这美好的一切,转眼成了梦幻,是水中月,镜中花。你没办法走出这个困惑,或者说,你根本不想承认这种让你感到残酷的现实。是吧?可是,我从小怎么教育你们来着?做人,是要讲根本的!”末一句话,萧璞说得很严厉。 苏雷呆滞的目光转向了萧璞,他这时不知是该叫妈妈呢,还是姑妈?干脆他什么也不叫,说道:“我丝毫不怀疑这铁的事实。因为我不但有佐证,还有旁证。”萧璞哼哼一笑,“哦!怎么说,你是早就怀疑你的出生了,做了调查?”苏雷说:“不是!在这以前,我丝毫也没怀疑过,你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因为我们跟你长的太像了。我的佐证是,你常在我们耳边唠叨的那句话,叫我们‘夹起尾巴来做人’。现在,我们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原来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的狗崽子。还有一个旁证是刚刚得到的,就在这十分钟之前,我和萧云在飞云洞碰到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他企图欺负妹妹,被我俩暴打了一顿,吓得他直喊‘团座饶命’。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我长的像那个国民党上校团长——萧玉成。我现在才理解,我们为什么会长的像您,是同一血脉塑造了我和妹妹。” 明了猛听到苏雷说在山洞里碰到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情知是碰上了徐六子那个杂种。一时怒气攻心,拍着炕桌叫道:“雷儿!你们怎么不打死那个狗日的!”萧璞也怒气添胸,狠狠的嚷道:“是啊!你们咋就不把那王八羔子给我打死。”萧云吃惊的看着母亲,在她的印象中,明了从来是温良恭俭让的。她只以为是母亲听了自己被人欺负,所以才怒火攻心。可见天下母亲为了儿女都是一腔热血。明了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常,马上镇静下来,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佛门净地,岂可打打杀杀,放他去吧,佛祖会惩罚他的。” 这时,山门被擂的咚咚作响。明了揩了眼泪说:“你们坐着别动,我去看看。这个时候不会有香客拜佛烧香,很可能是有施主需要急救。”明了开了山门,三男俩女,五个红卫兵走了进来。两个男的搀了一个跛腿的男的,一个女的扶着一个吊着胳膊的女的。那个吊胳膊的女的,明了认识,她是本县县委书记的二千金,席二姑娘席孝兰。正是她,去年带了一帮革命小将,来这里砸四旧,立四新,闹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想不到事隔一秋,这帮子小将又故地重游来了。 明了此时的心情挺好,因为女儿叫了她一声“娘”。所以让她忘乎所以了,说话就略带调侃,“阿弥陀佛!小施主们,缘何到我空门来?我这里确已空空如也了。你看老衲,一领破衲,一双芒鞋,已沦落到了无产阶级的地步,这贫尼也能和贫农划等号了吧?求求你们,就不要再革贫尼的命了。” 席孝兰剑眉一扬,骂道:“老秃驴!少废话。我们被保皇派给打了,县医院是老保窝子,把我们给撵出来了。我们到你这里治伤是瞧得起你,给你创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明了到底是一片佛心,见他们有伤在身,面对恶言倒无心计较了。赶紧说:“小将们,快,西厢房病室里请。” 苏雷还立在禅房里发愣,他看着墙壁上斗大的一个“悟”字发呆。想当初,自己也是一个叱诧风云的革命小将。也曾经砸菩萨,烧四旧,揪地主,斗富农,抓特务,打右派,是响当当,硬梆梆的革命造反派。是红彤彤,金闪闪的革命接班人。可这一切竟是一场梦,却原来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的狗崽子。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封建余孽。他不明白,人的出生为什么一定要打上父母的烙印?父精母血缔造了这个生命,当他呱呱坠地的时候,把父母的原罪也一起随着那声啼哭宣告了罪业的开始。“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现在是个“混蛋”了。他真的浑了。他听到外边的一帮小兔崽子们,漫骂他的母亲是“老秃驴!”要她“戴罪立功”。苏雷心中立刻荡起一股冲天怒气,他看着壁上挂着一口青萍宝剑,上去摘下宝剑,噌棱一声,抽出了一股青锋。 苏雷冲出禅房,用剑锋指住几个红卫兵骂道:“小兔崽子们!你们以为自己是天生革命是不是?你们凭什么恣意侮辱人格?你们又凭什么可以罪加于人?”那时的红卫兵都是些灌了枪药的火铳,一触即发。他们见屋里冲出一个手握利器的男人,两个家伙就捋胳膊,卷袖子,上来要和苏雷交手。其中一个骂道:“呀!我说这老秃驴今天说话夹枪带棒的,原来屋里养了个野男人!”你想,这话不是分明是火上浇油么。苏雷一听,更是恶向胆边生,举剑就刺。 萧云见哥哥拔了宝剑冲出禅房,情知不好,就跟了出来。她一个箭步窜到苏雷跟前,右手叼住苏雷的手腕,一抬左臂,磕在了苏雷的右肘关节上,苏雷手中的宝剑锵锒落地。萧云脚尖一挑,剑飞空中,然后扬掌接剑在手。她把一股青锋隐在肘后,左手的两个指头点住了几个红卫兵,“来来来,杀鸡焉用宰牛刀。我只用这只左脚和你们过过招,多添一个指头也算我输。” 明了和萧璞一起喊住了兄妹俩,“云儿!雷儿!不要胡来!不得对施主无礼!”萧云和他们是同学,几个家伙被萧云的阵势给镇住了。想不到在校文静娴雅的萧云,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母夜叉孙二娘。萧云见他们不敢动,冷笑一声:“成天要革别人的命,今天轮到革你们的命也怕了?你们不是成天叫‘革命的不怕死,怕死的不革命’吗?来啊!” 席孝兰豪爽的一笑,“嗨!萧云,原来是你。大家都是造反派,一家人么。”萧云怒气未消,把宝剑横在掌中,冷眼横眉的说:“你们大概不知吧?这柄宝剑才是造反派的老祖宗呢!它杀过贪官的头,剜过鞑子的心,血腥气重着呢!这几天剑在匣中,呜呜作响,我就知道它要喝血了。来,你们哪个来以身试剑?”说完,萧云一甩腕,宝剑飞出,扎在了廊柱上的一条标语的“命”字上,剑柄悠悠乱颤。萧云的话虽有夸张,但这柄青萍宝剑,确实是当年闯王军中用过的兵器,是杏林寺的镇寺之宝。 经过苏雷和萧云这么一闹,几个家伙不再张狂了。明了把他们请进病室,先给那个腿上受伤的男的看了伤。还好,他只是外伤,清创,消毒,缝合了六针,打了绷带。再看席孝兰的胳膊,明了捏了捏,席孝兰痛得龇牙咧嘴,明了说:“哎呀!姑娘,你这胳膊怕是骨折了。忍住痛,待我给你仔细检查检查。”明了一手拉住席孝兰的手腕,一手在患处拿捏,“是桡骨断了,忍住痛,我先给你复位,然后固定。”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明了和她攀谈起来:“兰儿姑娘,令尊可好?”“什么令尊?”席孝兰一脸茫然。萧璞好笑,“就是乃父。”席孝兰的回答更是令人啼笑,“我只有奶妈!”萧云捂了嘴直笑。席孝兰看着萧云,“笑什么?我就是有个奶妈么!”萧云忍住了笑,“是问你的父亲好?”席孝兰不快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初我就发表声明,和他断绝了父女关系。大字报不是请你给我抄的么。” 明了感慨的说:“闺女,你父亲可是个好人呐!”席孝兰有气的说:“什么好人?咱们县的第一号走资派!”明了问:“不是说他已恢复了工作?被任命为县革委会的主任?”席孝兰气愤的说:“这是资产阶级复辟了么。走资派还在走,我们造反派还要跟他们斗争到底!” 说话间,明了已为她接好了断骨,上了夹板,缠了绷带。说:“兰姑娘,好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去还要好好休养。”夸赞说:“将门虎女啊,真有乃父风范。记得圆觉师父说起令尊大人的故事,说他带着县大队在这一带打游击。一次他和通讯员和鬼子遭遇,两人打到弹尽粮绝,双双跳崖。你父亲大难没死,被乡亲们救起,抬到杏林寺。他右腿多处骨折,肋骨断了三根,是师父为他治的伤。当时他也是谈笑风生,师父说他是云长在世。兰儿姑娘,能有这样的英雄父亲,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啊!兰姑娘回去代我向令尊大人问好,就说明了记着他的教诲呢。”原来,六五年圆觉圆寂后,时任县委书记的席忠平到寺里来吊唁大师,曾握了明了的手说要她继承圆觉的衣钵,好好为人民服务。当时明了深受感动。 席孝兰看着苏雷呶了呶嘴,“他是谁?”萧云说:“我哥。”“那个呢?”“我妈。”席孝兰说:“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又嘿嘿的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你那个呢?”萧云生气了,扳着脸说:“哪个啥?找打!”席孝兰笑了起来。她是个见面熟,对苏雷说:“大哥,听萧云说过你,也是造反派。刚才的事是好人打好人,误会。听说武汉的武斗很厉害,都动枪动炮了。是吗?”苏雷说:“没外界传的那么邪虎。” 明了拿了几包消炎药分给他们,“这是三天的消炎药。一定要服用。你呢,回去最好打一针破伤风。兰姑娘呢,最好到县医院去拍个片子,看骨头接好了没?不要落下残疾。当年的医疗条件简陋,你爹才落下了残疾。”席孝兰不高兴的说:“别提那个走资派,我这次回去还要找他算账。”说着,领了她的四个残兵败将,呼啸而去。临出门,回头对苏雷说:“我今天要是有挺机关枪,把他们都嘟嘟了。” 明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心想:她有那么一个老革命的父亲不想认,我这个“反革命”的娘倒有人叫了。尽管雷子还未开口叫她娘,但刚才他为了捍卫母亲的尊严,不惜以剑试血的冲动,分明是个孝义三郎。 萧璞叹道:“咳!这帮孩子,怎么受的教育?她爹席忠平,我知道,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糊涂蛋的闺女?”萧云说:“咋说呢?其实席孝兰也挺可怜的。人们都传说,她是保姆生的。她和父亲的关系弄得很僵,她一直和奶妈住一起。父亲被打倒的那阵子,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不要她。一气之下,她就发表声明,和父亲断绝一切关系。拉了一帮子二五秆子,扯起造反大旗,要和走资派血战到底。” 萧璞抬腕看看表,叫道:“呀!快四点了。我得先回去,老母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又对兄妹俩说:“雷子,云儿,你们在庙里多住几天,不要嫌庙里的饭菜没油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完,匆匆地走了。 明了伫立在山门外,目送着萧璞远去,久久不愿回头。苏雷忍不住,叫了声:“妈!”明了低声说:“你妈走远了。”苏雷哽咽的说:“我是叫您呢。”明了激动的回过头来,泪水已经是把衣衫打湿几遍了。她记起,雷儿学说话,开始发音的第一个音节,就是短促的声音:“妈!妈!”。世间有许多亲切的呼唤,只有“妈!妈!”是婴儿本能的呼唤。一声亲切的呼唤,间隔了十八年。当她又一次听到后,儿子已是身高力壮的大汉了。她一下子抱住了儿子,哭着说:“雷儿,是妈对不起你们啊!” 第九章:目睹临盆,震撼心灵 男儿有泪不轻弹,苏雷揩了揩眼泪,望着山下一脉流水。心想,这条河放在中国地图的版图上不会被显示出来,因为它太小了。他的生身母亲,放在七亿人民(当时的人口数)当中,更是微尘中的微尘。母亲就像是爬行在地上的一只蚂蚁,一只黑色的蚂蚁。佛教讲究众生平等,这众生也包括了像蚂蚁这样的生灵。而人与人的差别,却有天壤之别。站在云端的人,挥挥手,可以让数以万众的人生灵涂炭。 苏雷对明了并不陌生,所以他能很快地接受这个有可能将来带给他一辈子灾难的女性为母亲。过去每当寒暑假的时候,他和萧云都要来杏林寺住上一段时间,这是萧璞有意的安排。萧璞这样做是以一位母亲的胸怀对另一位母亲的关爱。可她这样做的结果使得明了六根难净。或许萧璞应该彻底了断明了和两个孩子的往来,也就避免了今天的悲情故事的发生。但是明了的悲剧是注定要发生的,佛教的话叫在劫难逃。 明了今天心情特别舒畅,她今天不是僧人,不是那个上了二百五十条戒律的比丘尼。她今天是一个母亲,一个拥有一儿一女的尘世母亲。她要把母爱加倍还给他们兄妹。明了十分高兴的说:“雷儿,云儿,把山门关了罢。你们一定饿坏了,娘给你们去做饭。” 苏雷把山门关上了,一抹斜阳被挡在院外。荒芜的院落,残败的古庙,显得有些阴沉了。萧云从廊柱上取下青萍宝剑,走了过来,对哥哥说:“哥,如果我刚才不拦你,你是不是真的会杀人?”苏雷反问:“你说我有那么傻吗?”萧云激动的说:“正因为你不傻,才会冲动杀人。你真要是个傻子会无动于衷。我看你眼睛都红了。丈夫受辱,拔剑而起,乃匹夫之勇。你今天真要是弄出一两条人命来,那后果……” 明了喊萧云:“云儿,到后边园子里摘几条嫩黄瓜来,看有没有茄子摘几个来。咱们蒸茄子蘸莜面吃吧。”萧云说:“刚才我和哥路过园子看了,今年天干,菜长的不好。等天旁黑了,我和哥挑几担水把园子饮一饮。”明了欣喜的说:“哎呀,我的好闺女,不用了。娘看这天呀,明准下雨。” 明了正要进厨屋去做饭,山门又一次被擂得咚咚响。明了开了山门,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农民,跑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问:“这里可有个明了师傅?”明了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正是。施主是……”小伙子着急得说:“我送我媳妇进城生产,谁知走到半道就要生了,一只小手已经露出来了。这里离城还有二十里地,真急死人了。听路上的人指点,说这里有个……” 明了一挥手说:“那还不赶紧把你媳妇抬上来!”小伙子说:“我一个人不好弄,背又不能背,您看……”明了赶紧喊苏雷,“雷子!摘个门板,和这位施主一道,把他媳妇抬上来!”明了说这话的口气,就像是军人下命令一样。 不一会,苏雷和小伙子抬进一个产妇。这妇女是头胎,又不是顺产,疼得哼哼叽叽的乱叫。抬产妇上山时,苏雷个大走在后边,他看到产妇的下身,一片血水,殷红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流,一滴滴的滴落在山石台阶上,他脚上也不免落上几滴。说实话,苏雷对这个有点难以接受,觉得女人的这种血有点咯蝇人。他把产妇放上病床后,就想找个刷子刷鞋。 明了喊住了苏雷说:“雷子,别闲着,去厨房里烧锅开水,等会要用。”又问:“雷子,你知道你的血型吗?”苏雷说:“A型的。前年招飞的时候验过。”明了说:“和我的一样,要是和你爸的一样就好了。他是O型血。要是云儿的血型是O型的就好了。”苏雷马上明白,母亲是担心产妇失血过多,寻找可用血源。万不得已要输血。萧云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血型。要是O型的就好了。”产妇的丈夫听出一点门道,一挽袖子说:“要输血,是吧?那就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前年当兵的时候检验过。身体都过关了,政审时给刷下来了。我有个舅舅当过阎老西的兵,就为这,解放军不要咱,只好回家种地了。” 明了说:“现在还不用。你媳妇是难产,弄不好要动刀子,万一失血过多就要输血。准备着比不准备好。”又对萧云说:“净云,你把柜子打开,第二层有个白瓷盘,里边是手术器械。你拿到厨房里,放到锅里蒸着。备用。”又吩咐说:“去了就回来啊,我这里得个人手帮忙。” 萧云拿了手术器械进了厨房。苏雷正烧开水,他不会用北方的灶,弄得满屋子是烟。萧云用手煽着烟雾说:“哥,你怎么这笨,弄得满屋子烟,呛死人了。”萧云蹲下来,低头一看灶,“你真是个实心汉子,塞这么多柴禾。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懂不懂?”她把柴禾抽了两根出来,拨了拨,火苗窜了起来。萧云把手术器械放到锅里蒸了。苏雷舀了瓢凉水喝了,问:“生了没?”萧云边往外走边说:“你以为生孩子是母鸡下蛋?” 明了动手为产妇正胎,她把露出产道的一只小手塞回去,想法把胎儿的头转过来。萧云看了吓了一跳,她是头一次见到妇女生产,竟是这么怕人。产妇的疼痛哀嚎,听觉上让你心灵震撼,产妇的产道血水奔流,视觉上让你心房震颤。萧云见产妇的丈夫立在了床头干着急,就说:“你出去吧,这里有我帮忙。”明了说:“让他留下吧。他的作用比你大,其实呀,女人生孩子,希望丈夫在她身边。她会觉得安全些。哎,你不要傻站着,握住你妻子的手,给她一点安慰,借点力给她。” 产妇撕心裂肺的叫过一阵子后歇了下来。明了直起了腰,累得满头大汗,她叫萧云拿毛巾给她搽汗,萧云见母亲脸色苍白,虚汗淋漓,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叫娘,就问:“师父,你累了吧?”明了觉得有些头晕,腿也有点打飘,“累也有点,也是一天没吃东西了,血糖低。云儿,你去禅房里有个罐头瓶子,里边可能还有些红糖,你去泡两杯来。产妇也要喝点,她一会还要用劲呢。” 萧云去禅房拿了红糖,见桌上还有两盒点心未动,就提了一盒过来。明了一见有这,高兴的说:“把它给忘了。还有一盒呢?拿来大家先垫一垫。你们也是从早到现在没吃饭吧?现在有六七点了吧?”萧云说:“我不饿。留一盒吧。这是我哥路过北京特意给您买的。”明了洗过了手,拿了两块蛋糕,端了半缸子红塘水,对产妇和她的丈夫说:“来,让她也吃点东西,折腾了半天了,身子也虚了,添点精神,一会还得用劲。”产妇有气无力的说:“谢谢师傅,我吃不下去,只是口渴。”丈夫接了红塘水喂她。明了对萧云说:“把这几块点心拿到伙房让你哥吃,大小伙子,一早喝点稀粥,能管个屁用。” 萧云来到伙房,让苏雷吃点心,自己也吃了一块。苏雷问:“还没生?我都快急死了!”萧云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急甚?又不是你老婆生孩子。”苏雷说:“我替妈着急呀!万一……”萧云看了产妇生孩子的凶险劲,心里也急,瞪了哥一眼,“什么万一呀,别长一张乌鸦嘴啊!你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痛苦,真是在生死线上受煎熬。最好你去看一看,亲身体验一下做母亲的艰难,你们这些当儿子的就是粗心。”苏雷好奇地问:“哎,萧云,女人生孩子是不是从肚脐眼里胀开了,小孩子钻出来?”萧云白了哥哥一眼,“哎呀!问这干甚!我也是头一次见女人生孩子么。反正不是那地方。”苏雷就奇怪了,“我小时候问过妈,我们是从什么地方生下来的?她说是从肚脐眼里钻出来的。我记得有句诗也说过,婴儿剪断了脐带,也分不开和母亲的血脉。”兄妹俩正说着,又听隔壁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萧云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过去了。” 产妇痛苦的分娩声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有了一个休止符号,产妇无力的把头歪在了一边。紧接着另一个哭声响了起来,这哭声如同一声春雷,让合屋的人都喜悦起来。明了举起新生的婴儿,像是托起了一轮新生的太阳,眼角闪着激动的泪花说:“恭喜施主,是个男孩。”她仿佛回到了十九年前,生苏雷的那一刻,也是一声悦耳的啼哭,在她在筋疲力尽甚至是有一种面临碧落黄泉的时候,一声啼哭唤回了她无限的生命力。世间诞生了个婴儿,人类也多了一位母亲。母爱的崇高是为了她的孩子,什么苦也能吃,什么罪也能受。甚至是犯罪的罪也敢受。 明了赶紧吩咐萧云,“快去,打盆热水来,给新生儿洗礼。”萧云到厨房里打水,苏雷问:“生了?”萧云边舀水边说:“跟你一样,是个男孩。”苏雷欣喜的说:“哎呀!我揪着的心也放下来了。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还以为那个女的活不成了。”萧云说:“你还没见那可怕的一幕,血水流了好多,娘叫我把床被面撕了垫在下面。唉,真是那句话,女人生孩子是儿奔生,娘奔死’啊!”萧云舀了一盆水端着,“哥,跟着我,帮我拉一下门。”到了门边苏雷拉开了门,萧云进去后,回头说:“把门关好。”苏雷很好奇,隔着门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看?”萧云生气的说:“不行!大老爷们,那有进产房的。” 明了给婴儿洗澡,问:“你们带衣服没?没的话,先把床单撕几条,裹了孩子。”小伙子说:“都准备的有。”明了拿过来给婴儿穿好了,打了襁褓,放在产妇的枕边。产妇睁开了眼,看着明了,她见明了和蔼可亲,喃喃地问:“您就是明了师傅?” 明了弯腰和蔼的看着她,“贫尼法号明了。”明了想直起腰来,可就是直不起来。她就势坐到床边,突然感到浑身酸疼,好像是自己经历了一次生产。产妇的丈夫砰的一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给明了磕了个头,“谢谢师傅!谢谢师傅!娘儿俩的命是师傅拣回来的。待明我备了谢礼一定前来谢恩。”明了想把小伙子扶起,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只好摇着手说:“谢就不用了,如果施主有心,等明年春,在凤岭栽一棵杏树也算是一种纪念吧。” 明了看着刚出生的婴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婴儿嫩嫩的小手,她想起雷子小的时候的摸样,那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明了即景生情,脱口叫了声:“都都!”婴儿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产妇有心,认为这是佛祖赐于儿子的名字,从此这个诞生在古寺中的孩子小名叫嘟嘟,大名叫张杏林。 明了对产妇的丈夫说:“回去后,多给你媳妇做点好吃的。不要一天到晚小米稀粥灌她。比方说,炖只猪蹄,这东西还催奶。”小伙子摇头说:“我们农村,一年到头才杀猪,哪去弄啊。”明了又说:“那就炖只老母——”明了不说了,她知道,鸡屁股是农民的银行,老百姓全靠从它屁眼里掏几个鸡蛋换油盐钱。明了改口说:“多给她炖几个鸡蛋吃吧。你也看到了,女人生孩子像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伤了多大的元气。总之,得补充点营养。” 萧云见母亲坐下后,久不动身,就说:“师父,您是饿了吧?我去熬些稀粥。”明了说:“那就多熬些,施主们也饿了。天也黑了,今晚你们是回不去了,就在庙里住一夜吧。”小伙子才想起说:“哎呀,我的驴车还拴在山底下。那我把驴牵上来,车就甩在山底下,行吧?”明了说:“行!” 萧云想到刚才哥哥想进来看希奇,不觉失笑起来。明了问:“净云,笑什么?”萧云笑着说:“我笑哥,也好意思,大老爷们,想进产房来看看。照风俗,坐月子的人到别人家都犯忌。”明了说:“他想看看也未尝不可。我信佛,但不迷信。当年上护校的时候,也有两个男同学,上实习课时他们也观摩了妇女生孩子。也没什么。他要是想进来,这会进来也无妨,让他感受一下人之初的模样。” 萧云出去见苏雷仰头看天,听他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根丁,今天又多了一根丁。”萧云说:“妈让你进去看看呢。”说着去厨房煮粥去了。 苏雷走到产床边,明了掀开了襁褓一角说:“雷子,你看看,小时候,你也是这模样。”苏雷看着新生儿,脑袋稍比拳头大一点,红彤彤的小脑袋满是皱纹,惊叫道:“呀!怎么像个小老头?”明了感叹说:“这就是人之初啊!”苏雷心中已有所悟。明了悄声说:“快!扶我起来。我自己起不来了。”苏雷搀起了母亲,明了对产妇说:“施主歇着罢。我去煮粥你们吃,待会叫徒儿给您送来。” 苏雷搀着母亲出了产房,说:“妈!您看您累得。妹妹煮饭去了。待会吃点东西,您就歇着罢。今夜什么也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 小伙子牵了驴上来,把驴拴在了廊柱上,他见明了一步一步的挪着走,说:“哎呀,师傅,看把您累得。真是麻烦师傅了。我张春山有朝一日,一定要重修杏林寺,报答师傅。”明了这一日,粒米未沾,确实很累,但她今天非常开心,回答了一句红色的幽默,“谁说我们这些尼姑只会念经呀?我们也会为人民服务嘛!” 萧云煮了一锅小米稀饭,炒了个茄子,拌了个黄瓜,又切了碟咸菜。她给产妇他们端去了半盆。又用一只木盘端了饭菜到禅房。明了歇过一阵后好多了,喝着稀粥说;“这东西好哇!老蒋喝牛奶吃面包,硬是没打赢喝小米稀饭的毛泽东。可见小米的精神可嘉。”苏雷萧云都笑了。萧云开玩笑说:“娘!你是个共产党吧?” 明了开怀的笑了,“我要是共产党就好了。其实娘挺佩服共产党的。真的!”明了突然问苏雷:“听你妈说,你上高三时,就写了入党申请,支部已经同过了。怎么又没入?”苏雷遗憾的说:“文革一来,好多事都荒了。” 凤凰岭被夜色笼罩着,山林在晚风中颤抖。杏林寺今夜不平静了,因为有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这哭声对明了来说,如听仙乐耳暂明。苏雷和萧云今夜难眠,他们想听母亲讲诉谜一样的过去。 第十章:佛语诗偈,谁解其谜 心境决定意境。同是青灯古佛,张继的诗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曹雪芹诗说:“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眼下的杏林寺没有了古佛,但依旧燃烧着一盏青灯。依旧是这间斗室,闻不到以往弥漫着的檀香,却有一双儿女横卧在膝下。天伦啊,有乐也有悲伤,儿女全了,还差一个身影,那就是夫君萧玉成。他或许成了“春闺梦里人”,一堆白骨,散落他乡。抑或是在海峡那边,另建了家室,业已儿女绕膝,其乐融融。 明了盘腿坐于炕上,手里捻串佛珠。这串佛珠是圆觉师傅留给她的檀木念珠,而这串念珠应是杏林寺的创寺尼姑归真的遗物,因为它是八十一颗,九九归真,不是通常的一百零八颗。归真圆寂时对念顺说:“九九归一,最重要的一颗佛珠在你心中,这就是佛心。什么是佛心,佛心就是爱心。” 西厢房那边没有了婴儿的啼哭声,明了倒觉得不放心,年轻夫妇不会带孩子,怕有个闪失。她下了炕想去看看,刚下炕,觉得一阵恶心,哇哇,吐了两口。萧云惊问:“娘,你怎么了?”明了说:“多吃了几口咸菜,蜇了心。”明了走到西厢房的窗户下,咳嗽了两声,“施主,孩子和他娘没甚事吧?”男子沉闷的声音说:“谢师傅关心,这会娘俩都睡着了。”明了说:“把灯点上吧,别心疼那点煤油。小心翻身压着了孩子。” 明了上炕坐了,她用锥子拨掉了灯芯上的黑碳,火苗腾地一下蹿亮了。萧云把头枕在了母亲的腿上,明了抚摩着她的一头青丝说:“十七年了,黄毛丫头变成了大闺女。还记得吧,小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枕在娘腿上睡。你刚学会说话就喊我是师父,我心里好别扭,可是出家人要斩断红尘。” 萧云说:“娘,我最喜欢明辨师傅了,有时他疯疯颠颠的,可说出的话饶有兴味。有一次她跟我说您是‘一片佛心未出俗,皆因红云膝下绕。’现在我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娘,您为甚要出家呢?”苏雷也并没睡去,他靠在被窝卷上半躺着,跟着问道:“是啊,您为甚要走这条道?” 明了叹了口气,“唉!娘命苦哇。娘的父母,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那时我读国中,住校,躲过了一劫。后来靠国母创建的抗战遗孤救助基金,上了两年卫生护理学校。”苏雷好奇,问:“是国母孙夫人?”“啊,不是。”明了沉默了一会,“不是孙夫人庆龄先生。是蒋夫人美龄女士。”苏雷萧云不解,问:“她也配称国母?”明了方说:“那时国统区的人们也称蒋夫人为国母,不过是个敬称罢了。我卫校毕业后就上了前线,这才认识了你们的父亲萧玉成。” 接着,明了为兄妹俩讲诉了他们父亲最光辉的人生一页。沉沉的夜色被一盏孤灯点亮,煤油灯跳动着的火光,放大成了抗战烽火的冲天烈焰,伴着萧玉成杀敌的身影,血和火是同一种颜色,萧玉成那张冷竣的面孔被烈火衬映着。晚风呼啸着山林,哗啦啦地作响,仿佛是南国雨林中刮过的枪林弹雨,铁马金戈的冲锋伴着萧玉成跌倒爬起的身影…… 夜已经很深了,禅房里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古刹中的娘儿仨均无睡意。苏雷尿憋急了,出门解手去了。萧云也乘机下炕,从门后拖出尿盆解了个小手。明了下炕,从供桌底下拿出一尊观音坐像摆在了供桌上,燃了三炷香,礼拜三下,插入香炉。所谓香炉不过是一个粗瓷碗。明了复上炕坐定。萧云依旧躺在娘的腿上。苏雷回来后坐在炕沿上,喝了几口茶。 苏雷说:“妈,既然父亲无心内战,他应该宣布起义站到人民这边。许多国民党的高级将领都背了蒋,可他为什么一条道走到黑?”明了叹道:“当时是忠义两难呐。你父亲结义的三个兄弟,都是些忠义胸襟的铁血军人。他们既不满老蒋的内战政策,可碍于面子又不愿背蒋。特别是你大伯杨玉峰,自以是杨家忠烈之后,忠君报国的观念根深蒂固,受到过老蒋的三次接见,大概是以为‘皇恩浩荡’,一提倒戈,就说有辱门风。你们父亲在三兄弟中行二,他自幼受的是儒家文化的教育,因而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关云长的位置上。既然大哥不愿背蒋,他也不肯背兄。后来兄弟二人终于说服了大哥,决定起义,可为什么起义没成功,这还是个谜。你过生日那天,他回来一趟,我问他起义的事,他没说。或许是军事机密他不便说。临走,他甩下一句话,说把你的名字叫静听。当时我就想静听之意,别有含义。后来听你们姑妈说,暗合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诗——‘于无声处听惊雷’。所以你被姑妈收养后,就给你取名苏雷了。” 萧云提出的问题有点幼稚,“娘,那咱爹当时为甚不参加八路军呢?我们这里好多人都参加了八路。席孝兰的父亲当年就是县大队的。”明了苦笑道:“时也,地也,命也,定也。”萧云不大明白,说:“我们愚顿,请娘详解吧。” 明了说道:“时也。三七年抗战全面爆发,许多优秀的中华儿女都奋起投身抗战,或参加八路军,新四军,或参加国军。这样的选择当时并无对错之分。地也。你父亲当时是在南京读书,南京是国民党的统治核心。后来他逃亡重庆,重庆是国民政府的陪都,也就是战时首都,那里成了国民党统治的大本营。命也。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他人生关键的路口,碰到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他就是义兄杨玉峰。他们一见如故,就跟着他当了国军。假如他当时碰到的是一个共产党人,带着他投奔了延安,命运就成了另一回事了。如果把这三者用佛教的话来解,就是定数。天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喜剧,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娘儿仨差不多絮絮叨叨到天明,兄妹俩不时地问这问那。苏雷问的更多的是理性问题,萧云则更想知道的是情感问题。萧云遂问道:“俗话说,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娘,你嫁给我爹后悔吧?”明了叹了口气,“唉!无所谓后悔。看来,你爹是投错行了。娘不以为嫁错了郎。你爹在娘心中永远是个值得深爱的人,这是命运的安派,怪也无用,恨也无用,你说呢?”萧云追问:“娘既然深爱着爹,可为甚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呢?” 明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又把问题绕回来了。娘这一生凄苦,半世飘零,见多了血雨腥风,听多了打打杀杀,偶遇圆觉师傅,见性成佛。圆觉师太的道德人品你也知道,一生引她为师,娘也值了。只是娘既继承了她的衣钵,本应该把杏林寺的佛法发扬光大,可让眼下这么一闹,闹得娘僧不僧,俗不俗的,几无立锥之地。做僧亦难,做人更难。” 兄妹二人齐说:“娘!干脆你还了俗,咱娘仨一起过日子,甜也好,苦也好……”明了笑道:“娘自有主义,我身已许佛,自应向西而去……”她见兄妹二人惊愕,说:“天不早了,我也困了,咱们睡罢!” 天亮后,明了起身下炕,见一双儿女不惯熬夜,正在熟睡之中,也就不惊醒他们。她去伙房里舀水洗了脸,到西厢房的病室探望产妇,只见产妇不见她丈夫,问:“施主,你男人呢?”产妇抱了婴儿喂奶,说:“牵了驴下山拴车去了,等会就上来背我。”“这就要走?”明了有些不放心。产妇说:“师傅,我们不能再麻烦您了。看昨天一晌把您累得。师傅高寿,今年有六十了吧?”明了听了,心中顿起悲哀。时年明了正好四十,她喃喃的说:“四十不惑,四十不惑,四十不活……”产妇听不明白,“师傅那能四十就不活了,您好人有好报,活个八九十没问题。”张春山上来接她母子,听了妻子和明了对话后说:“你没文化就别说话,师傅说的是孔子的一句话,‘四十而不惑’。师傅是说她今年四十岁了。”产妇不好意思起来,“哎呀,师傅,您面容看起来苍老多了。”明了摇了摇头,拢了拢花白的头发,“是啊,一夜愁白了头,仿佛到了耳顺的年龄,你说什么我也听得进去。” 明了拿出一些消炎镇痛的药给了张春山,“看来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这些药照说明服用。”张春山接了药说:“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当兵又不成,只好回乡务农。就是因为有点文化,才不愿请接生婆在家接生,总觉得到大医院保险,谁知走到半道就——多亏了师傅了,我再一次谢您了。我一定记住师傅的话,明年春上,到凤凰岭栽上一棵杏树。” 张春山背了媳妇,明了替他抱了婴儿,把他们送下了山。明了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好走。”张春山赶了驴车,踢踢哒哒的走了。 明了回到禅房,见他兄妹还在熟睡。也不惊动他们,在炕桌上铺开素笺提笔写了一偈:来时一声雷,去时一片云。静听则消雷,静言则消云。——明了,明了。 又写了四行四言诗:夜读宝藏,倾听佛声。不识梵音,难解真韵。 明了写字习惯竖排,这些句子是竖着的。明了写完后就下伙房做饭去了。饭做好后已是九十点钟了。她回到禅房,推醒了还在梦中的兄妹。说:“阿弥陀佛!二位施主醒醒吧,该起来用膳了。” 兄妹二人躬身爬起,见母亲全然不是昨夜表情,一脸凝重,话语严肃。二人疑惑,萧云叫道:“娘!”明了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皈依了佛门,本该六根清净,自然不该是人母了。昨夜贫尼以俗人的身份把你二人的原缘说破,今日如梦方醒,我还是佛祖的弟子,岂可再乱佛规。你们还是你们,我还是我。从今后,你们不必再叫我娘了。萧碧玉,苏涟浩养育你们成人,呕心沥血,付出了很多,他们才是你们的爹娘。” 明了言毕,去伙房里端了饭菜,还是小米稀饭,另贴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切了两碟咸菜。兄妹二人去伙房里洗刷后回到禅房吃饭。兄妹二人毕竟涉世未深,尚看不出明了的心思。觉得母亲的话说的也在理,姑妈养育了他们一场,她就是亲娘也不好夺人之爱。所以也没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饭后,明了掀开炕席,取出一个小包儿,打开了,拿出一枚戒子,一块手表,说:“这两件东西是你们父亲当年给我的定物,我留着也没用了。手表是只瑞士坤表,净云就戴了吧。戒子原本是一对儿,一大一小,大一点的你们父亲戴着,这一只就留给雷子做个纪念。上面錾有纪念文号,苏施主收着,或许将来能再配对儿。好了,施主们可以下山了。” 兄妹二人不肯,萧云说:“娘!妈吩咐我们在山上多住几日,才过了一夜,您就赶我们走?”明了哄他们说:“不是我不留你们,寺里的口粮有限,今天已经没吃的了。”苏雷说:“那好,我回去背一口袋来。我们打算在山上住上一个月,等夏天完了再回去呢。”明了说;“也行,叫你妹妹厮跟上,也好替你换个手。”苏雷说:“用不着她,我一个人就够了。”明了拿出一张信笺说:“净云,这里有几句诗偈,你拿回去叫你妈看看,她文化高,或许能解。”兄妹二人见如此,只好双双下山了。 天闷热,西北天空一片黑云压了过来,眼见的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他俩加快步伐赶回了家。妈和姥姥正在院子里乘凉,见他二人回来,萧璞没好气的说:“叫你们在山上多住些日子,怎么住了一屁时就回来了!庙里的饭菜不香是吧?”苏雷说:“妈!不怨我们,是娘硬把我们赶回来的。说庙里的口粮有限。”萧璞口气才缓和了,“也是,她一个人的口粮哪够三个人的。等明天买些高价粮背上,去了多住些时日。”苏雷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回来了。” 萧云拿出一张信笺,“妈,娘说有一诗偈,让你解解。”萧璞接过扫了一眼,连忙拉了萧云,“咱们进屋去看吧。”几人进了屋,萧璞和姥姥上炕坐了。兄妹一左一右在炕沿上坐了。萧璞看了两遍,“嗨!这也没什么深奥的,你们就是笨头笨脑的,白上了三年高中了。”苏雷说:“表面意思谁看不出来?妈看看是不是藏有玄机。” 萧璞又看了一遍说:“没什么玄机!第一句‘来时一声雷’,是说人一生下来,一声啼哭,像是一声雷。第二句‘去时一片云’,是说人一死,一切都烟消云散。关键是这三四句,是个双关语,‘静听则消雷,静言则消云’,是嵌入你们二人的名字,你们一个叫静听,一个叫静言。其实是教导你们如何做人。就是说,当别人攻击漫骂你们,只可静听静言,不理他们,也就息了雷霆之怒,谣言不攻自破。”兄妹二人点头明白,苏雷说:“我们明白了,这‘明了,明了’,也是一语双关,既是我们母亲的法号,也是明白啊明白的意思。” 萧云问:“还有四句四言诗,又作何解呢?”萧璞看了两遍,“也没什么啊,意思是说她夜读佛经,由于不懂梵文,很难理解佛法。也未见藏有什么玄机。” 这时天空已是电闪雷鸣,哗的一道闪掣破长空,轰的一声惊雷震耳欲聋。一时间黑云压城而来,大滴的雨点倾盆而泻。 姥姥正用转拨子捻麻绳,一边听他们母子说话,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放下转拨子,下炕给毛主席像敬了三炷香。姥姥说:“你们饿了吧?我给你们做饭。羊肉稍子蘸莜面。”萧璞跳下炕说:“娘!我来和面。” 萧云拿起转拨子捻麻线。转拨子就是纺锤,形如哑铃,一般用木头或兽骨做成。萧云提起转拨子吊起,然后右手一拨,两股麻线就合成了一股。萧璞看着,停住了和面,突然说:“云儿,你记得《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吗?”萧云心中暗自叫苦,她最怕妈来“考红”。说:“记得,薛宝琴编了十首怀古诗,说里边暗隐了十物,至今也没哪个红学家猜出个一二三来。”萧璞高兴的说:“我已猜出七八个来了。刚才我看你捻麻线,突然领悟到,《蒲东寺怀古》这首诗说的正是转拨子。你看,‘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云儿,你体会体会,眼前情景不正是妇人们用转拨子捻麻线的绝好写照吗?”萧璞兴奋至极,连声说道:“哎呀,曹翁真是个奇才,奇才呀!连咱们看来极平常的一件小事物,到了他的笔下,也会让人拍案叫绝。伟大呀,伟大!” 苏雷见母亲破了红楼一谜,高兴的像个孩子,手舞足蹈。苏雷说:“我有一个谜,妈猜猜看。”萧璞正在兴头上,“我的智商一流,你说我猜。”苏雷就胡编:“饭来张不开口,打三个字。”萧璞想也不想,“这叫什么谜?胡诌么!”苏雷笑着说:“谜底,饿死了。饭来了也张不开口。”萧璞笑了起来,说:“你就是个饭桶,一顿饭没有四五碗,填不饱肚子。敢情,这两天稀汤寡水的委屈了你的大肚皮,是不是?这就做饭,来来来,一起动手。” 外边的雨,哗哗的下得很猛。吃饭的当中,姥姥说:“玉丫头,我的眼皮子直跳,会不会出事呀?”听姥姥这么一说,萧璞心想,明了的诗偈中或许真藏有玄机?就叫萧云拿出信笺来读了一遍。明了写的字是竖排,她把四句诗横着看,末尾的四个字“藏声音韵”,谐音正好是“葬身因孕”。她掐指一算,明了被六子强奸,已有两月之多,明了年仅四寻,完全有可能怀孕。如果她真的怀了孕,作为一个出家人,她又不愿张扬,她只能选择寂灭,走向涅槃。再回头看“明了,明了。”四个字,不仅是双关,而且是三关,分明还有“明了,明日就了”的意思。萧璞着急得问萧云,“你娘有什么反应没?”萧云不大明白,“什么反应?”萧璞说:“就是生理上有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萧云想想说:“好像有。”萧璞一拍大腿,“坏了!你娘可能要圆寂!” 萧云和苏雷一惊,“不会吧?我们看她好好的,有说有笑的。”萧璞发火说:“你们这两个糊涂孩子!她叫你们回来就回来?你们看,她在诗中一语三关的说,明了,明日就了!明白了?” 苏雷拉了萧云,冒着倾盆大雨,冲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