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年后的今天,回忆初中时期那段往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天下午的文学课。其实中学里本是没有文学课的,但在我们进入初二年级的时候,上面某一级教育部门模仿苏联模式搞了一场改革,将语文课分成了文学和汉语两门课。教育方面的改革都爱走回头路,这场改革也不例外,两年以后就改了回去,那以后的中学生便又不上文学课了。然而在初二下学期那个星期五的下午,这场改革正方兴未艾,因此我们就正在“空前绝后”地享受着初中生听文学课的待遇。我之所以说这是一种享受,原因在于讲这门课的是一位很“文学”的老师。这位老师的文学性体现在他的所有方面,甚至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黎明,就像个诗人的笔名似的。事实上他也算得上是个诗人,这有他发表在《嘉平日报》的作品可以作证,尽管是登在报屁股位置并且只有十几行,可这十几行却是楼梯形的——地道的马雅科夫斯基风格。拜读了这些诗句以后,我开始觉得他的模样也有些马雅科夫斯基的味道了——他的前额上总有一绺头发很自然地垂下来,说话时便昂起头颅往上一甩,给他平添了一种慷慨激昂的风采。这样一位青年诗人,又是马雅科夫斯基式的,讲课的风格当然与其他老师大相径庭,他经常讲着讲着就离开课本扯到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上面去了。每当他越扯越远的时候,我就越听越着迷。那个星期五的下午阳光很灿烂,窗外的柳树枝在微风中摇曳出一片慵懒,蜜蜂的嗡嗡声忽高忽低地飘进教室,仿佛在给黎明老师伴奏。黎明老师从辛弃疾照例扯到了马雅科夫斯基,接着又引申出一系列的斯基,听得我心旷神怡。唐吉端端正正地坐在我旁边,上身挺得笔直,只有脑袋在做一种很有规律的周期性运动:先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课桌低垂下去,垂到最低位置就顿一顿,然后抬起头来恢复“初始状态”,接着又重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低垂下去……这是唐吉上课打瞌睡的初级阶段动作,乍看上去很像是一边听讲一边点头不已,因而对于那些眼神不好的老师具有一定的欺骗性。黎明老师的眼神很好,但他根本没注意唐吉。他每当离题万里的时候,目光便也投向了万里之外的远方。唐吉是在黎明老师讲到奥斯特洛夫斯基时自我暴露的,这时他的睡眠进入了高级阶段——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不再抬起,随后恬静的教室里便响起了打呼噜的声音。黎明老师眉头一皱,目光便从飘渺的远方收了回来,我赶紧用胳膊肘去捅唐吉。但是为时已晚,黎明老师头发一甩就把他叫起来了。“老师今天讲的内容你听到没有?”“听……到了。”唐吉照例开始对付。坐在他前边的卓娅芳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拼命忍着笑——她是个爱笑的女生。“是吗?”黎明老师显然不大相信,“那你说说我现在讲的是哪一部苏联作品?”“是……嗯,是这个……”唐吉一个劲地眨眼睛,企图蒙混过关。其实这部作品的名字就写在黑板上,所以我刚用说悄悄话的声音提示了“钢铁”两个字,唐吉就蒙出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黎明老师点点头,唐吉以为是允许坐下的意思,正要照此办理,不料黎明老师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再说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谁?讲的是哪个主人公的故事?”这一来唐吉就倒霉了。黎明老师讲到这两个名字时并没有在黑板上写下来,而唐吉对苏联文学的兴趣又仅限于《冒名顶替》、《将计就计》之类惊险反特小说,他知道的主人公都是些民警局的少校和契卡的肃反人员。唐吉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继续往下蒙:“嗯,作者嘛……作者是这个……”“奥斯特洛夫斯基。”我又小声说。但是唐吉只听清了最后两个字。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说:“作者是……是个斯基……”“对呀,的确是个斯基。”黎明老师有点惊讶,把头发一甩,开始进行启发:“你能说出他是个什么斯基吗?我刚才讲过的。”唐吉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作苦苦回忆状。我把那个名字又小声说了一遍。后来唐吉告诉我他听见了中间的“特洛”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在我们西南地区的方言中与“铁洛”谐音,于是他像民警少校破译密码那样迅速推理了一番,猛地大叫起来:“铁路司机!”他见黎明老师一脸惊愕,又比划着手势解释说:“铁路司机就是火车司机嘛!”“轰”的一声,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黎明老师和唐吉本人。唐吉见大家如此高兴,更来劲了,索性把另一个推理结果也一并贡献出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的啥故事我也晓得——钢铁工人炼钢的故事嘛!”于是嘉平市十六中学初58级4班教室的哄堂大笑便达到了高潮。文学课之后是课外活动时间,唐吉没有像以前那样跑出去踢球,而是留在教室里和全大头下军棋,我坐在一旁给他们当裁判。这副军棋是我把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攒起来买的,它使我在班里的社会地位得到了一定提高。五十年代的中学生不像现在这样年龄整齐,一个班的同学之间相差五六岁是很常见的,比如我到了初二年级才满12岁,说起话来还是尖声尖气的童音,而全大头那时已经17岁,俨然是个庞然大物了。年龄的悬殊必然导致地位的不平等,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屑于跟我这种小家伙一起玩的,今天赏光与我平起平坐,完全是由于这副军棋的吸引力。唐吉和我不一样,他比我大两岁,和所有的男生都能打成一片(有时是用拳头真的打)。三人正在安安静静地下棋,卓娅芳从外面走进来,一看见唐吉就“噗哧”笑了一声。我想她发笑的原因是想起了“火车司机”和“炼钢故事”,然而唐吉却陡然来了精神,无缘无故地咋呼起来,一迭声地催促全大头快走棋快走棋,连标点符号都不要了:“该你走啦该你走啦你还要想多久我都等得不耐烦啦……”卓娅芳饶有兴致地朝这边看了看,于是全大头也兴奋起来:“走就走走就走老子今天叫你娃尝尝我的厉害……”“碰!”唐吉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啊哈,你娃的师长报销了!”“什么师长?你娃想得安逸!”“碰!哈哈,这回老子把你的军长吃掉啰……”“我的军长还在后头呢,你吃个埃尔呀!”全大头大声驳斥。教室里所有的男生都笑了,所有的女生都想笑而又不敢笑。男生和女生是两个互不交往的世界,但两个世界都懂得“埃尔”是什么意思。“埃尔”是英文小写字母l,它的手写体很具象地表征着某个男性器官,这就是女生不敢笑的原因。然而唐吉好像成心要把人家逗笑,他抛出了又一个英文字母:“你以为你把军长藏在埃蒙后头就躲得过啦?我现在就用炸弹把你娃的埃蒙炸个稀巴烂!”“埃蒙”就是英文字母m,这个字母的形状使它成为了屁股的代名词。唐吉这么一叫,好几个女生都绷不住了,纷纷趴到课桌上,把脸埋在手臂中间偷偷地笑。唐吉和全大头都很得意,但他们谁都没有朝那些女生望一眼——任何男生朝女生世界公开瞭望都会被本世界骂作“骚哥”,即使勇敢如唐吉、庞大如全大头者,也是断断不敢冒此风险的。棋盘上的战斗在他们的大呼小叫中明显加快,不一会儿就以全大头的失败告终了。我站起来打算和他交换座位——按照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谁输了谁就应该来当裁判。可是全大头今天不想让位。他装出玩得太投入以至于忘掉了规矩的样子,故作豪放地哈哈大笑:“再来一盘再来一盘,哈哈哈,老子不信下不过你狗日的!”我以为唐吉一定会替我说句公道话——毕竟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一起走的。不料这家伙显得比全大头还要豪放:“再来一盘就再来一盘!来来来,快摆棋快摆棋,这盘老子保证还要赢你狗日的!”这一来,我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勇气了。勇气我当然不缺乏,一点也不缺乏,但是全大头的力气大得吓人……于是我乖乖地坐回裁判席,绝口不提游戏规则了。第二盘开始后,周围渐渐聚起了观战的人群,他俩也“埃蒙”“埃尔”地嚷嚷得更加起劲。“碰!”唐吉将他的炸弹啪的一声碰到对方一个棋子背面,“炸死你的总司令!”唐吉炸死的确实是对方的总司令,但他并不知道,他这样叫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过过嘴瘾。我也不能公布他的战果——那是违反裁判的职业道德的。可是全大头被这意外的惨重损失搞得沉不住气了,自己泄露了军事机密:“咦——怪了!你怎么晓得我这个东西是总司令?”“我当然晓得啦!”唐吉发现他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大为得意,“当然”两个字叫得特别响,于是把一个人弄得很不舒服。这个人便碰碰全大头的肩膀:“大头,他狗日的肯定偷看你的棋了!”“汪油嘴,滚你的蛋!”唐吉头也不抬地把手一挥,就像在挥走一只苍蝇。汪油嘴当然不滚蛋。唐吉今天出了这么多风头,不让唐吉吃点苦头他于心不甘,因此他继续煽动全大头:“他狗日的就是偷看你的棋了!大头,打!打他狗日的一顿再说!”好在谁都知道汪油嘴的话是信不得的,何况今天他说得太离谱,所以全大头满脸困惑:“唐吉坐在对面,怎么看得到我的棋呢?”“那就是舒娃给他打暗号!”汪油嘴不愧是“油嘴”,嘴巴的确很油。唐吉把桌子一拍:“你说舒娃打暗号,是你看见的?那你就说嘛,舒娃的暗号是怎么打的?”“不是他打暗号,你咋晓得人家这个东西是总司令?”“这个么,就是老子的水平啰!”唐吉得意地举目四顾,顺便朝卓娅芳那边瞥了一眼。“水平?滚你妈卖×哟,你狗日的有个毬的水平!”汪油嘴习惯地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把中指头伸到唐吉脸前。唐吉将他的手一打,他赶紧向后一缩。汪油嘴自从留级来到我们班后,一贯奉行两条原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骂。第一条原则适用于包括我在内的小同学,但是对于唐吉他只敢使用第二条。论力气他俩差不多,但是唐吉打起架来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令他有些畏惧。因此他往后一缩,躲到安全地带,娴熟地破口大骂起来。骂是汪油嘴的强项,他从来不使用“埃尔”“埃蒙”之类“舶来语”,总是一开口就涉及对方的女性亲属,语言下流、形象而具体,因而恶毒得不堪入耳。被他如此当众辱骂是件很丢面子的事情,何况这个“众”里还包括女生!所以唐吉两只招风耳朵气得通红,举起拳头便要扑过去,却被陈胖鸭拉住了。“大家都是同学,何别这个样子嘛。”陈胖鸭说,他来自附近某个县的农村,口音与我们不大一样,老是把“何必”说成“何别”。“下棋的事情嘛,何别这个样子呢?明天你跟他下一盘,把他赢了他就没得话说了嘛。”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打算回家,在这种氛围下动手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唐吉说:“那好!汪油嘴,明天老子跟你决战一盘,你输了你就是龟儿子!”“那你输了呢?”汪油嘴狡黠地看着唐吉,每逢他发现了占便宜的机会,便是这种眼神。“我输了?”唐吉愣了一下,“我输了我就也是……龟儿子嘛。”“哗”的一下,大家都笑了,卓娅芳的声音最响。只有汪油嘴没笑。他把鼻子一抽,说:“那不行!你输了,舒娃这副军棋就归老子,唐吉你狗日的敢不敢答应?”我气得脑袋发晕。你汪油嘴和唐吉谁输谁赢跟我有什么关系?唐吉输了我的军棋凭什么就该归你?这个汪油嘴简直不是东西!然而最不是东西的是唐吉。他见两个世界的人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就把胸脯“当”地一拍:“敢!怎么不敢?明天我们三战两胜!”于是后面的一连串事情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第2章 唐吉和汪油嘴的“决战”是第二天下午在我家的天井里进行的。按照课程表的安排,这天下午是“家庭自习活动”时间。当时嘉平市的中学普遍在初中推行“二章制”,每个班每星期都有半天的“家庭自习活动”,以便腾出教室给其他班使用。所谓“家庭自习”,并不是各自在家做功课,而是由班主任老师在学生的住处中间选择几个地方相对宽敞一些的作为“点”,把住在每个“点”附近的五六个学生编成一个“家庭自习小组”,在这个“点”集中进行自习。我家有个小小的天井,所以被选作一个“点”。我们这个小组共有五个成员:我、唐吉、陈胖鸭、汪油嘴和一个绰号“小数点”的圆脑袋男生。对于我们小组五分之四的成员来说,这种集体自习至少有一半属于集体娱乐性质。剩下那五分之一就是陈胖鸭。他总是将全部时间用于做功课而且总是永远做不完。唐吉多次建议他照抄我的作业本,“何别呢……”他每次都这样回答。这天一起床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我这副崭新的军棋怕是要完蛋。昨天放学时我把唐吉狠狠埋怨了一通。唐吉也有些后悔,一路上乖乖地听着没有还嘴,走到家门口时,他叫我把军棋借给他带回去“研究研究”。今天还我棋的时候,他叫我尽管放心,“我今天下午保证把水平拿出来,不信你就看嘛!”我当然不信他这一套。谁都知道军棋这玩意儿输赢主要决定于运气好坏,与唐吉所说的“水平”没有什么关系,何况唐吉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有水平,据我所知,他输的时候比赢的时候还多。那天下午汪油嘴来得最早,喜气洋洋的样子,一进门就问舒娃你的军棋是好多钱买的。仿佛这副军棋他已经到手,打算评估一下占的便宜有多大。我正要回答,他却突然收起笑容,因为我奶奶拐着小脚从后面厨房出来了。奶奶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还拿了一把蒲扇。她一面用蒲扇拍打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面对我说今天是某某亲戚的生日,她要去“做客”。我对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一向弄不清楚,只听明白她要晚些回来,叫我不要乱跑,在家等她回来做晚饭。奶奶对汪油嘴毫不理睬。她对这个矮而粗的留级生没有好感,不止一次说过这娃儿长不高是因为他净长心眼了。奶奶摇着蒲扇刚走,其他人就到齐了。汪油嘴马上催着唐吉快摆棋,又说今天不许舒娃当裁判。唐吉就说小数点你来当吧。唐吉的调门低得反常,还挺客气地让汪油嘴先走,汪油嘴则扯起他的公鸭嗓趾高气扬大呼小叫,弄得我在一边提心吊胆的怪不舒服。幸好刚一开战,他的旅长就被唐吉的师长吃掉,于是他就不叫了。汪油嘴赶紧把他的军长调过来。唐吉盯着军长的背面看了一会儿,出动另一颗棋子碰上去,于是这位军长也阵亡了。吃掉军长的这颗棋子显然是唐吉的总司令。汪油嘴满怀复仇欲望把炸弹走出来,直奔对方的最高长官而上,却又被唐吉的工兵拦腰杀出来吃掉了。汪油嘴狐疑地盯着唐吉。我和小数点也有些纳闷:总司令吃军长和工兵吃炸弹这种凑巧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难道唐吉今天真的用兵如神啦?唐吉谦逊地看着对方的棋子作专心沉思状。沉思的结果是类似的奇迹层出不穷:唐吉的各级干部都专门找比自己官小一级的敌人决战,军长专吃对方的师长,旅长专吃对方的团长,到了地雷面前它们又巧妙地迂回包抄,直到对方总司令出来才急忙撤退,等到唐吉的炸弹准确无误地炸死那位总司令以后,它们就长驱直入直抵对方大本营跟前。这时汪油嘴十分紧张。他的两个大本营各扣着一颗棋子,唐吉的前锋面对的那个是地雷,它只要冲进这个大本营就会粉身碎骨。唐吉站起来,探过身子把两个扣着的棋子细细端详一番,然后他的军长向另一个大本营挺进,一举拔下了对方的军旗。第一盘就这样结束了。第二盘开始前,汪油嘴又来了新花样,他说舒娃你不许看老子我的棋,你狗日的把老子看霉了。尽管大家都说他是“屙不出屎来怪茅坑”,为了避嫌起见,我还是站到唐吉身后来了。这一盘汪油嘴下得很用心,每走一步都要想半天。然而他依旧“屙不出屎来”,比第一盘更快地失败了。“三战两胜,”唐吉像结束比赛的选手那样,欠起身子作伸手求握状,还郑重其事地称呼着他的大名,“汪得财同学,你老人家彻底失败了。”汪油嘴立刻耍赖。他说第一盘不算数,那盘是舒娃给你打的暗号。我被他一气,照例说不出话来,唐吉却很大度地同意再来一盘。我在心里把唐吉骂了一顿,然而他今天似乎如有神助,三下五除二就把汪油嘴战胜了。“你狗日的肯定作假了!”汪油嘴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脸都青了。我赶紧把棋子收进纸盒,生怕他再节外生枝。“嘿,你这个人真怪,下不赢就找些话来说。”唐吉还是笑嘻嘻的。“那你狗日的使劲盯着老子的棋子看是干啥?”“干啥?你说是干啥?下棋不看棋子看什么?”“你在看记号!”汪油嘴从我手里一把夺过装满军棋的盒子,“老子要检查!”但是他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名堂来。陈胖鸭便过来劝他:“输了就输了嘛,何别这个样子呢。”“算了算了,不理他。小数点我们两个来下一盘。汪油嘴你把棋拿来!”唐吉要去拿他手中的军棋。“下你妈卖”汪油嘴怪叫一声,猛地抡开胳膊使劲一甩,我这盒心爱的军棋就飞上了房顶,把两只麻雀惊得噗的一下飞走了。我们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房上的棋子顺着瓦沟稀哩哗啦向下滚,左一颗右一颗从檐口啪嗒啪嗒掉下来,就像稀稀拉拉的雨点一般。唐吉怒吼一声,向汪油嘴扑去。汪油嘴转身就逃,连书包都不要了。唐吉追到门外,又被陈胖鸭拉了回来。大家七手八脚将散落在地上的棋子捡起来,一数,只有三十一颗,还有十九颗在房顶上。可是房顶怎么上得去呢?我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后来还是唐吉想出一个办法:把桌子搬到房檐下面,叫陈胖鸭站在桌子上,他踩着陈胖鸭的肩头爬上房顶。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可是唐吉踏上陈胖鸭的肩头后,陈胖鸭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说唐吉你龟儿子实在是太重了。于是由我来代替唐吉。陈胖鸭在我身下可怕地摇摇晃晃,桌子在他身下更可怕地吱吱作响,仿佛随时可能垮掉,但我终于手足并用爬上了房顶。房顶散发着灰尘、鸟粪和发霉的旧木头的混合气味。一行行灰黑色屋瓦编织成倾斜的硕大鱼鳞,在我面前铺展开来,那面积显得大了很多。我试探着站起身子,居然有了点登高望远的新鲜感觉。远远近近都是同样的鱼鳞状的房顶,这里那里到处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破布和纸片,被风吹得颤巍巍地飘飘摇摇,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放眼望去,重重屋顶的后面可以看到一大片苍翠的黛绿,我想那一定是寒林寺的林盘。寒林寺大殿的左、右、后三面都是茂密的树林,连起来很大一片,里面栖息着数不清的乌鸦,这就是嘉平人常说的“林盘”。我的军棋盒子就在不远的屋脊上,倒扣着趴在那里,已经散了架。我把夹在瓦片缝里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掏出来往下面扔,一共扔下去十一颗。唐吉在下面高声提醒我还差八颗,于是我东张西望继续寻找。右前方有四块瓦在阳光下发出朦胧的亮色,我明白这就是我房间天花板上的“亮瓦”。我每天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这些亮瓦,今天才知道它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平平展展、晶亮透明的长方形,而是些弯曲成屋瓦形状的玻璃片,脏兮兮灰蒙蒙的,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雀粪。然后我发现亮瓦边上的瓦缝中嵌着两颗棋子。爬过去的时候我尽量小心翼翼,但脚下还是发出一阵瓦片的碎响(幸好奶奶今天不在家)。我从瓦缝中只抠出了一颗棋子,另一颗滚到瓦下面去了。我把这匹瓦揭开,没有找到棋子。我又揭开一匹瓦,还是没有找到。我就这样一连揭开了好几匹瓦,最后在我面前露出一条狭长的洞口。五月的阳光射进这条洞口,照在“洞底”上面,我勉强看清那是一块灰尘满面的竹篾,这应该就是我房间的顶棚了。竹篾上有块木板,上面平躺着一个黑黢黢的长方形东西,而我要找的那颗棋子正好就落在那东西上面。接着我又喜出望外地发现那东西后边另外还有两颗棋子。我把手伸进去掏,洞口马上冒起一股呛人的灰尘。我先掏出最早看见的那颗棋子,又掏出那个长方形东西,最后掏出另外两颗棋子。我把它们都扔下去了。其余的四颗棋子无论如何找不到了。我只好沮丧地顺原路爬下房顶。脚还没有落地,就听见了唐吉的叫声:“舒娃你看,你们家房顶上藏的是个什么东西?”他说的是我扔到天井中的那个长方形的东西。我拾起来一看,是个很旧很脏的潮乎乎的油纸包,用细麻绳密密麻麻地捆得十分结实。我解开麻绳,剥掉一层又一层油纸,发现里面是个扁扁的铁皮盒子,比我们的课本大不了多少,暗红色的顶盖锈迹斑斑,印着一个马头形的图案,马头下面是一串洋文,上面有两个汉字:“珍藏”。“喔哟——”所有的人都叫起来,一齐伸长脖子,包括汪油嘴——他是溜回来拿书包的,看见我手里的盒子便不走了。他涎皮笑脸地说嘿嘿嘿嘿,这里头肯定是值钱的宝贝,舒娃你们家今天发财啰。于是大家都催我赶快打开来看一看。然而盒子是锁着的,我一时没有扳开。汪油嘴说声我来,一把抢了过去。唐吉朝他“呸”了一声,便要去夺。汪油嘴索性来个破坏,将盒子朝地上使劲一摔,没想到它竟然哐当一下自己张开了——原来盒子上的锁头已经锈穿。盒子里面只有一个笔记本。我翻开咖啡色的皮封面,看见里面发黄的纸页上,竖着写满了蓝色的钢笔字。我随手翻了几页,每一页的第一行都写着月份和日期,原来是一本日记。笔记本在大家手里传了一圈,每个人看了都大失所望。这种写满字的本子像作业本一样乏味,何况写的都是繁体字,显然是解放前的老皇历,一点看头都没有。笔记本最后传到汪油嘴手中,他正在翻来覆去左看右瞧,唐吉吼了一声:“汪油嘴,你把舒娃的军棋搞成这个样子,怎么说?”汪油嘴一把扔下笔记本,顷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3章 唐吉的大名叫唐亚辉,唐吉只是他的绰号,准确地说,只是他的绰号的简称。他这个绰号发端于黎明老师对我们的一次文学熏陶。黎明老师在课堂上妙趣横生地介绍了唐.吉诃德这个“经典的文学形象”,而大家受到的唯一熏陶是觉得该形象与唐亚辉的形象雷同:他们两个都长得又高又瘦,都有一股子异想天开到处闯祸的滑稽味道,并且都姓唐。于是唐亚辉便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唐.吉诃德的称号。唐吉对此称号甚为得意,那几天他在操场上奔跑的时候老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一颠一颠的——这是模仿西班牙骑士纵马驰骋的雄姿。但是四个字的外号叫起来不大顺口,后来大家就将他简称为唐吉了。唐吉的另一个模仿对象是罗大脚。罗大脚比我们高一个年级,是校足球队的后卫。他的脚其实并不大,之所以被全校学生一致尊称为“大脚”,是因为他在球场上从不传球,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飞起一脚把球直接踢过中场。唐吉最崇拜最爱模仿的就是他这一脚。应该说唐吉模仿得很像。唯一的区别是罗大脚踢起的球是飞往对方的球门,而唐吉踢起的球却有好几次飞到了教室的玻璃窗上。唐吉和我家是隔壁邻居,都住在友好北路,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是一起度过的。但是今天上午他没有来。今天上午校足球队在铁路局体育场进行比赛,他一早就跑去呐喊助威了。最近他和罗大脚攀上了交情,获得了来回路上给罗大脚提足球鞋的荣耀,热情空前高涨,所以他直到下午才过来找我玩。唐吉进来时奶奶正在骂我败家子——“才买的棋,耍了几天就把盒盒都耍烂啰,你好大的本事哟!”唐吉拉过小板凳挨着我坐下来,脸上摆出恰如其分的哭丧相以示对我无限同情。待奶奶告一段落转身离去后,他很仗义地把胸脯一拍:“舒娃,你放心,我负责叫汪油嘴赔你一副军棋!”然而我并不放心。汪油嘴怎么可能赔人家的东西呢?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且我觉得唐吉昨天的战无不胜也有些可疑,他好像对汪油嘴的每个棋子都了如指掌似的。“你昨天怎么这么厉害?”我问。唐吉仰头大笑,于是连同小板凳一起翻倒在地。爬起来后,他告诉我他发明了一种密码,“就是书里头间谍用的那种密码,”然后他问我能不能像书里的少校同志那样破案——也就是破译他的密码。唐吉的密码当然是在棋子背面,于是我把棋子倒在桌上仔细察看。棋子是白木做的,背面都雕刻着相同的图案:中间一颗大五角星,四周是一圈小圆点。但是许多棋子在房顶上滚了一趟已经周身污渍,脏兮兮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时奶奶又在厨房叫我去灌开水。我把温水瓶灌满后,站在那里盯着后窗对面的砖墙出了一会儿神,脑子里冥思苦想着唐吉的间谍密码。后窗外面这条窄窄的巷子没有正式的名字,也没有门牌号码,因为它两边只有居民房子的后墙,没有朝着这条巷子开的门。据说这条巷子以前本不存在,是抗战时期为了便于出城跑警报,才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中间辟出了这么一条斜着通往城墙缺口的便捷通道,所以老百姓把它叫做“火巷子”。这条“火巷子”平时很少有人走,无论白天晚上总是寂静异常。我正在呆呆地出神,忽听窗外有个人哼着一支轻快的曲子走了过去。我一下子就听出是黎明老师的声音。黎明老师的声音浑厚悦耳,他特别爱拉着手风琴唱苏联歌曲。去年庆祝十月革命节39周年的晚会上,他唱了一首《春天里的鲜花怒放》,甚至把卓校长邀请来的苏联朋友都感动了。一位胖得惊人的苏联阿姨热泪盈眶地扑上台去,硬要和他拥抱亲吻,差点把他的手风琴挤扁。于是全场掌声雷动,所有女生的眼睛一齐发亮。这件事情引起了全校学生对他的极大崇敬,以及一部分老师对他的极大不满。教汉语的章志伟老师当场便说了声“简直的时候是哗众取宠嘛”,听得我直想发笑。章老师说起话来就是这个味道,动不动插入一个“的时候”,而且总是插得不是地方。有一次卓娅芳问他汉语和文学到底有什么区别,他一连说了许多个“的时候”:这个的时候,当然的时候是有差别的嘛,但是的时候,很多同学的时候都不太理解,不理解的时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然而的时候,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上级决定的,而上级的时候……他就这样说了半天,我们谁也没有听明白,于是上文学课时卓娅芳又把这个问题问黎明老师提了出来。黎明老师一句话就说清楚了:“汉语是一门科学,而文学是一门艺术。”这句话一下子就把章老师比下去了。从那以后唐吉便说章志伟讲的课净是些口水话。唐吉见我久久不回去破案,忍不住跑到厨房,主动将他昨天洞察一切的原因说了出来——他按照每颗棋子的官衔,用钢笔把背面相应位置的一个小圆点涂成蓝色记号:上面一排小圆点的记号表示“军旗”和各级官兵,按照官衔从左向右排列;炸弹的记号做在左下角那个圆点上,地雷则是在右下角。现在看来唐吉的发明不过是很平常的把戏。最近我在文具店看见现在的军棋已经作了改进:背面涂成黑色,并且光溜溜的,一点凸凹都没有,我想之所以有此改进,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像唐吉那样在棋子背面搞密码的缘故。然而当时我对唐吉的足智多谋还是充满敬意。我说唐吉你的鬼点子就是多,难怪汪油嘴要上当。不过既然你是做了记号才赢他的,叫他赔就没有道理了。“怎么没道理?”唐吉振振有词,“我做了记号顶多算我没有赢他的棋,重新下一盘就是了嘛,他把军棋甩到房顶上去干啥?这个跟我做不做记号没有关系!再说记号又不是你做的,他凭什么拿你的棋出气?不行!我明天非喊他狗日的赔你不可!不过舒娃你千万不要把我的密码说出去,不然他狗日的又要耍赖皮……”星期一唐吉叫汪油嘴赔军棋,汪油嘴得意地笑了:“赔?想得安逸!陪你坐一会儿还差不多!”“汪油嘴你少给老子耍油嘴!”唐吉火冒三丈,“你狗日的把舒娃的军棋甩到房子上头去啰,陈胖鸭、小数点都看到的嘛,小数点,是不是?”当时正在上自习课,小数点就坐在汪油嘴旁边,刚想说话就被汪油嘴狠狠踢了一脚。小数点也属于汪油嘴“打得赢就打”原则的适用范围,挨了一脚自然就敢怒不敢言了。唐吉便把头转向后面,叫陈胖鸭来作证。陈胖鸭正在做他那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说:“这些事情下课再说嘛……”然而唐吉不肯罢休:“胖鸭,你说汪油嘴是不是耍赖?”陈胖鸭朝门口看了一眼,焦急地说:“你们不要闹了,动物老师进来啰!”他说的是教动物学的白婉君老师。唐吉赶紧回头,白婉君已经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讲台上了。白婉君是全校最摩登的女老师,据我看也是脾气最坏的老师。有一次唐吉在课堂上向她提了一个问题:“小猫公的母的都有胡子,我们人为啥子只有男的长胡子,女的就不长呢?”白婉君答不上来,猛然大发雷霆,说唐亚辉思想太复杂,上课还在想公的母的,简直太不像话。因此唐吉对她有点怕。今天白老师又发脾气了,把作业本往讲桌上“砰”地一摔,就怒气冲冲地喊起来:“谁叫的?谁叫的?刚才是谁叫的?”我们被她搞得莫名其妙,谁都不敢说话。本来她喊叫一通就会过去的,然而章志伟老师又进来了。“白老师,什么事情这样生气呀?”章老师柔声问道。“章老师你听听他们叫我什么,他们居然叫我——”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骤然提高八度,“动物老师!”“太不像话啰!”章老师立马义愤填膺,比他自己受了侮辱还愤怒,“哪个叫的?哪个这样叫的?有本事你敢给我再叫一遍!”陈胖鸭这才明白是他闯的祸,脸都吓白了。汪油嘴却急中生智,扯起公鸭嗓喊了一声:“是唐亚辉叫的!”“唐亚辉,又是你!”白老师气得声音颤抖了。“站起来!”章老师大喝一声。唐吉只好站起来。他呐呐地说:“不是我……”“不是你的时候是哪个?”章老师声色俱厉,“你把他的时候给我指出来!”唐吉低着头一声不吭。于是两位老师开始轮番对他进行教诲——一位是从生物学的角度,另一位则是从语言学角度。“我是动物吗?我是动物吗?我是人!我给你们讲过多少次了,人既不属于动物,也不属于植物。人就是人!”白老师优雅而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连这么简单的话都说不清楚!我上汉语课的时候是怎么教你们的?”章老师也跟着挥动手臂,然而毫不优雅。“你说老师是动物,那你自己就是个动物,只有动物才会这么叫!”白老师将手翘成一个“兰花指”,气愤地指着唐吉。“你的时候叫了还不承认。”章老师也向唐吉伸出粗而短的手指头,“但是的时候,事实摆在这儿,你不承认的时候也是不行的!”两位老师离开以后,陈胖鸭立即放弃中立。他旗帜鲜明地说汪油嘴你就是把人家的军棋甩到房顶上去啰,你就是应该赔人家嘛。汪油嘴见势不妙,干脆来个装聋作哑,下课铃一响就兔子似的溜了。放学的路上陈胖鸭、小数点和我们走到了一起。提起唐吉挨骂的事情,陈胖鸭显得比唐吉还委屈,他说教物理的老师是物理老师,教几何的老师是几何老师,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嘛,我们叫她动物老师哪点错啰?发这么大脾气,还骂你是动物。唐吉说她应该骂你,或者骂舒雁才对——你是鸭子,舒雁是雁,你们都属于鸟类动物。小数点说都是狗日的汪油嘴使的坏,四个人对汪油嘴便有了些同仇敌忾。汪油嘴的家也在友好北路,他爸爸是街口那家茶馆里的伙计,所以他这会儿正摇摇摆摆地走在我们的前面。小数点指着他的背影说,唐吉你干脆和陈胖鸭联合起来打他一顿嘛。陈胖鸭说打没得用,汪得财最心痛的是钱,你就死死咬住要他赔钱,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我对索赔很不乐观。我说汪油嘴哪有钱拿来赔?小数点说汪油嘴手头有的是钱,他每次给他爸爸打酒都要扣两分钱偷偷存起来,现在怕是已经存了一两元了,不过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拿出来的。唐吉说,老子不跟他打,老子会用计策,那天下棋他狗日的就中了老子的锦囊妙计。接着唐吉得意洋洋地把他的密码说了出来,引得大家一阵爆笑。然后四个人一致决定这个机密不得外传,哪个传出去哪个就是龟儿子! 第4章 汪油嘴再次中计是在三天以后。起因是他自己发明的一条拒绝赔偿的新理由:“舒娃家里那么有钱,房子顶上都有宝贝,一副军旗算啥子嘛,还要老子赔?”“什么宝贝?”唐吉马上顶他,“明明是个烂盒子,你乱扯个啥名堂?”“而且这个东西也不是我们家的。”我补充说。当天晚上我就问过妈妈,她说我们家根本没有这个铁盒子。我又问这本日记会不会是爸爸生前留下的。妈妈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笔记本,摇头说绝不可能。她说你爸爸的字写得很草,龙飞凤舞的,而这个人的字体很特别,一笔一划方方正正的,既不像行书也不像楷书,倒是很像宋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写字——就跟书上印的一样。“不是你们家的?”汪油嘴眼睛狡黠地一闪,“那就应该拿出来大家分!”“分什么?”我莫名其妙。“这还用问?当然是分珍宝!你那个盒盒上头写的就是这两个字嘛!”“不是‘珍宝’,是‘珍藏’。”我更正说。“还不是一个毬意思?这种盒盒老子晓得,就是毒死娘的那种百宝箱,专门装金银财宝的。”“什么毒死娘?”我吓了一跳,“这个盒子会把娘毒死?”唐吉噗地笑了:“他说的不是‘毒死娘’,是杜十娘,他在茶馆里头听评书听来的。”街口那家茶馆每天晚上有个人称“蒋老师”的老头讲评书,汪油嘴作为“近水楼台”杂七杂八地听了不少,满肚子都是这种玩意儿。他说:“舒娃你不要装,你狗日的装得再像也瞒不过老子。不是老子你狗日的还找不到这个百宝箱呢,那里头的金银财宝老子至少应该分一半。”“那里头只有一个本本,你亲眼看到的嘛,你说的金银财宝在哪儿呢?”“就在这个本本里头!”汪油嘴拿出“油嘴”本事,说得像真的似的,“值钱的就是这个本本!这个本本里头写的肯定是哪个地方有金银财宝嘛,要不然把它装到这种盒盒里头干啥?把它锁起来干啥?你狗日的捡到这个本本就是发财啰嘛,还要老子赔你钱?哼!”汪油嘴见我哑口无言,正想扬长而去,这时唐吉计上心来,突然夸张地“呃”了一声。“呃——,怪了!”唐吉把脸转向我,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示意我不要插嘴,“舒娃,你那个本本里头写的东西他怎么这么清楚?他狗日的肯定偷看了!”汪油嘴马上站住了。他满怀狐疑地看看唐吉,又看看我,一股黄色的浓鼻涕从他的鼻孔慢慢爬出来,令人不忍目睹。“你看我们干啥?反正没你的份!”唐吉说。“老子不干!”汪油嘴把鼻子一抽,猛地嚎叫起来,“老子就是要分一份!”“凭什么?”“就凭老子把舒娃的军棋甩到房子上!老子不甩你们就不会爬上去,不爬上去你们就捡不到本本……”“咦——?”唐吉满脸诧异,“那天你不是说军棋不是你甩的吗?”“不是老子是哪个?”“那你就应该赔舒娃钱,”唐吉马上说,“四角八,一分都不能少。”“老子不赔!”“嘿——汪油嘴,你总不能两头都占嘛!有了好处你要来分,赔钱你就不干了。你想得好安逸喔!你不赔就等于你不承认军棋是你甩上去的,凭什么还要来分一份?”汪油嘴开始费劲地思考,粘稠的鼻涕再次爬了出来。唐吉趁势又说了一句:“要不我们就到班主任老师那儿去评评理!”班主任老师就是黎明,汪油嘴最怕他。有一次黎明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谈谈我的老师”,汪油嘴谈的却是讲评书的“蒋老师”,气得黎明老师说他是“文不对题的典型”。所以唐吉一说找班主任汪油嘴就慌了。他把鼻子一抽,说:“那你把本本拿给我看一下嘛。”“这个本本怎么能随便给你看呢?你先把钱拿来再说。”“不给我看我就不拿钱!”“嗯……那就这个样子嘛,”唐吉边想边说,“只能给你看几个字,看一个字一角钱,你也晓得的,值钱的就是这个本本嘛……”我背转身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汪油嘴却一口答应了。吃晚饭时我又想起这件事,噗的一下把饭喷了一桌子,赶紧到厨房拿抹布来擦。把抹布放回去的时候,听到厨房后窗的外面有脚步声,我伸头一看,又是黎明老师。晚饭后唐吉来了,一进门就问我那天在房顶上找到的笔记本在哪里,能不能从里面找几个字把汪油嘴哄一盘,叫他把钱拿出来。我说那个笔记本我根本没有看过,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了。唐吉要我赶快把它找出来。我有点不情愿,因为我刚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唐吉便自己动手,在我的桌上乱翻,不一会儿就把笔记本找出来了,原来它就夹在我用过的一堆作业本里面。唐吉兴致勃勃地翻看第一页念起来,念了几个字就念不下去了。“这里头尽是些认不得的字,舒娃,还是你来念给我听吧。”我只好接过来念道:“八月廿九日。数月未获家书,思瓶梅及健健甚切,彻夜不寐,几难自持矣。”“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说他想念他的家里人。”“这个不行,哄不了汪油嘴,你再念一篇。”我一连念了好几页,都是一个味道。唐吉说都不行都不行,舒娃你不要念了,你干脆往下翻,看哪里写得有“金子”、“银子”、“珍珠”、“玛瑙”,没有这些的话,有“钞票”或者“钱”也可以嘛。我很快就翻出了这么一页,既有“钞票”也有“钱”,便念给唐吉听,但是唐吉听了大失所望——那一页只有一句话:“如今的钞票愈发不值钱了。”唐吉不耐烦了,把笔记本抓过去飞快地往下翻,翻着翻着,猛地一拍大腿:“找到了!”我接过来一看,那页日记是这样写的:九月廿三日教会的财产?他怎么想出来的?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昨夜风急雨骤,梦中又见瓶梅与健健,仍是在孝弟之下饮茶,阖家团聚,天伦之乐,无不欢颜,瓶梅笑曰健健已不贫血,我闻之甚喜,伊丽莎白亦表欣然之状。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不禁泫然泣下,泪湿枕衾。“这些话怎么哄得了汪油嘴?”我莫名其妙地问唐吉。“你看看开头那几个字:教——会——的——财——产,这就够了!”唐吉眉飞色舞,“我们不给他看后面,只给他看这五个字,要他给你五角钱就行了——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副军棋!”唐吉高兴得在我的床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后又兴冲冲地问我:“这个伊丽莎白是什么意思?”“是英国的女王,”我拍了拍刚借来的那本书,“这本书说的就是她。”唐吉拿起书,读着书名:“《王冠上的宝石》。惊险不惊险?”“不怎么惊险……”“那就没意思了。”唐吉马上把书丢下,“舒娃,记着明天把这个本本带到学校去。”“可我的军棋是四角八,那不是还要找他两分钱呀……”“找他个屁,把这个本本给他就算了事。我们跟他说这个就等于剩下的两分钱,叫他带回去慢慢看——保证把他气个半死!” 然而“气个半死”的并不是汪油嘴,而是唐吉本人。一开始一切都挺顺利。唐吉把汪油嘴叫到单杠旁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捂住那页日记,只露出前面那一点点,然后叫汪油嘴将手背在后面,只把脑袋伸过来。“你看嘛,”唐吉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九——月——廿——三——日。廿就是二十的意思,不信你可以问舒娃。”“这几个字就要老子五角钱?”汪油嘴一脸鄙夷,把脑袋缩了回去。“你狗日的硬是财迷心窍!这五个字不要你的钱,算是白送给你看的,值钱的是下面五个字,你看不看?不看就算啰!”“要看要看……”汪油嘴鼻子一抽,又把脑袋伸过来。“教——会——的——财——产,看清楚没有?”“后头还有啥?”汪油嘴伸出手来要抢笔记本,唐吉眼疾手快,立刻把它递给了我。“汪油嘴,你先给舒娃五角钱!”“想得安逸!”汪油嘴突然一脸坏笑,“老子一分钱都不给,看你敢把老子的毬咬啰!”“老子就是敢咬!”唐吉勃然大怒,正想动手,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揪住了一只耳朵。“你狗日卖埃蒙的,”全大头一边“中西合璧”地骂着,一边揪着他的耳朵往上提,“把军棋作了记号来赢老子,不是汪油嘴说,老子还不晓得你把我当瓜娃子耍啰!”“哎哟哎哟,”唐吉又疼又气,眼泪差点流出来,“汪油嘴的话你都信嗦?”“他狗日的就是做了记号,连女生都晓得的。”汪油嘴幸灾乐祸地边笑边嚷。全大头听说女生都晓得他当了瓜娃子,更加怒不可遏,把唐吉另一只耳朵也揪了起来。幸好这时黎明和白婉君从篮球场那边走过来,向我们投来疑问的目光,全大头赶紧装作跟唐吉开玩笑的样子,他说你的耳朵真有意思,怎么一个大一个小呢哈哈哈……于是黎明和白婉君便没有停步。白婉君边走边说:“黎老师,放学以后你有时间吗?”她的声音甜甜的,和课堂上完全不一样。黎明老师却笑得很客气,他说:“哎呀,真不巧,今天我要到中苏友好协会去看一个朋友……”中苏友好协会就在我们回家必经的友好南路,这条路和我家所在的友好北路的名字都是因它而来的。那天放学以后我发现黎明老师就走在我们前面,然而他经过中苏友好协会时并没有进去,而是急匆匆地继续朝前走,走到路口便拐进了我家后面那条“火巷子”。我心里有点纳闷,便对唐吉说,黎老师说是要去中苏友好协会,怎么跑到火巷子里头去啦?唐吉根本没注意到前面的黎明老师,他正揉着发红的耳朵气得半死——他不明白他的密码怎么会传到女生世界去了。一路上他都在向陈胖鸭和小数点两位知情者兴师问罪,问他们中间哪个泄露了机密?陈、小二人说,他俩的确在教室说过此事,但只说过一次,而且当时教室里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于是这宗泄密事件便成了不解之谜,使足智多谋的唐吉一度很伤脑筋。后来这件事情终于搞清楚了。原来当时教室里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而是还有个女生沙小英,只是陈、小二位将她忽略不计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俩“目中无人”,那时候我们其他男生都有这种不把女生当人的习惯。例如有时唐吉在操场上踢球,需要找人凑成双数,打发我或者其他小家伙到教室去叫,我们回来时往往就是这样说的:“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净是些女娃子。”况且沙小英这个“女娃子”各方面都给人一种“小”的感觉:个子小,声音小,胆子也小,素来不怎么说话,偶尔开口一次也像蚊子叫似的,所以他们就“视而不见”了。然而就是这个不起眼的沙小英将唐吉的密码传播给其他女生,再从女生世界反馈到男生世界,最后被汪油嘴加工以后汇报给了全大头,说是唐吉那天与全大头下棋以前已经做了记号,于是全大头便来揪唐吉的耳朵。时至今日,唐吉已是北京地质学院的一名大学生了,还常说他的耳朵之所以如此大而招风,就是被全大头揪的——当然他是带着诙谐的口气这样说。然而当时唐吉却一点都诙谐不起来。他一看见汪油嘴快意的笑脸就气得脸色发青。唐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发誓要叫汪油嘴再次上当。于是教室里便开始出现了这样的对话:“舒娃,有件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好办哪,”唐吉忧心忡忡地说,“你那个教会的财产倒是不难找,就埋在地底下嘛,可是找到以后又怎么分呢?”“这确实是个问题……”我像大人那样皱着眉头。“要不这样办行不行?”唐吉很郑重地和我商讨,“干脆分成四份:你、我、陈胖鸭,还有小数点,当时在场的一人一份。你说呢?”“我看也只有这样了。”我一本正经地颔首。于是汪油嘴的表情便像是要哭出来了。陈胖鸭从不参与我们的唱和,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上面。小数点却听得眉开眼笑,一面笑一面还问汪油嘴他们说的什么呀?为此汪油嘴多次对他实施了“打得赢就打”的原则。有一天上几何课,小数点又被他狠狠实施了一把。几何老师刘思秀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据卓娅芳披露,她爸爸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卓娅芳是卓校长的女儿,所以她的言论具有相当的新闻价值,可我觉得刘老师怎么看也不像是将军的女儿。她讲的那些几何证明题倒是很对我的胃口:因为AB平行于CD,且CD平行于EF,所以AB平行于EF——这种逻辑推导过程有点智力测验的感觉,听起来相当带劲。但是她说话声音很小,还有点羞答答的味道,所以小数点没听清楚,便咕哝了一声“说的什么呀?”话刚出口便被汪油嘴踢了一脚。小数点无辜受难,悲愤交加,下课后便故意跑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他问唐吉教会的财产都有些啥?唐吉说这个嘛,主要是钻石,王冠上的钻石,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王冠上的,比汤圆还大。小数点又问钻石是个什么样子呢。唐吉抓耳挠腮一阵,猛然看到黑板上有个刘思秀老师画的六边形,就指着黑板说钻石跟这个样子差不多的。唐吉觉得“钻石”这个说法很洋气也很过瘾,从此把它天天挂在嘴边,弄得全班都知道我有一个六边形的、比汤圆还大的钻石,以至于卓娅芳一看见我们一起唧唧咕咕就笑。卓娅芳越笑,唐吉说得越起劲。他就这么说来说去,一直说到暑假,居然真的说出来一颗钻石。 因为暑假=没人管,且没人管=玩个够,所以暑假万岁!——我们的逻辑用几何证明题的格式表述出来就是这样的。但是暑假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首先是各科老师争先恐后布置了一大堆暑假作业,其次是学校的图书馆暑假要关门,关门之前只允许我们每人借一本书。我为了“经久耐用”起见,借了本厚厚的大部头——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唐吉本想借本苏联惊险小说,管图书馆的老师说都借出去了,向他推荐了一本史蒂文森的《宝岛》。唐吉看了《宝岛》兴奋异常,立即予以模仿。他命令弟弟唐二娃及其同学一律叫他“船长”,否则就不带他们去航海。这帮小家伙把“船长”叫得震天响,弄得整条友好北路的老太太都以为街上来了个带“长”字的大人物,纷纷拐着小脚出来看热闹,却只看见唐吉领着一帮小学生浩浩荡荡地朝着北边的街口进发。唐吉的队伍喊着“一二一”,在街口的茶馆那里向右拐进了北城根街。这条小街沿着城墙脚下延伸得很长,半中腰就是火巷子的出口,唐吉走到这里,便指挥他的部下开始攀登城墙。嘉平的城墙历史相当悠久,据说当初全部是用一尺多长的青砖砌成的,如今这些古老的青砖早已被附近的居民悉数搬去做了各种现代的用途,所以城墙实际上就是一道黄土高坡,两侧遍布着人们踩出来的曲折小路。船长及其水手呐喊着从这边的小路爬上去,再从那边的小路勇猛地冲下来,便胜利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护城河。护城河是从山上的林区流下来的,每到夏天水大的时候,便有一拨一拨圆木从上游放下来,在波浪中颠簸着顺流而去,最后汇入滚滚滔滔的嘉龙江。唐吉宣布这些木头就是他的航船,然后命令水手们脱光衣服跟他上船——他要带领他们漂向大海,到宝岛去寻找海盗留下的财富。护城河畔响起一阵欢呼,唐吉带着唐二娃率先骑上了一根木头,马上开始顺水漂走。他们如果就此漂流下去,到了水深的地方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值得庆幸的是船长很有风度地转身向岸上光着屁股的部下招了招手,他一转身木头也跟着翻了个身,于是兄弟二人便滚落水中,从而终止了这场冒险。唐吉进行冒险时我不在场,我正在家里做暑假作业。为提高效率起见,我和唐吉就暑假作业拟定了一个计划:我先一口气把所有的作业做完,然后交给唐吉抄袭。所以我是那天下午才知道这事的。那天下午我把暑假作业做完了,跑去通知唐吉,发现他们兄弟二人正在同时挨打——唐吉是被他爸爸打手心,而唐二娃则被他妈妈直接打屁股。“砍脑壳的!我看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还敢、不、敢!”唐吉的爸爸打一下问一声。他是个裁缝,手中老是拿着一根木头尺子,现在打在唐吉手上的就是这根尺子。唐吉顽强地一声不吭,唐二娃则一边大哭一边嗷嗷叫:“……嗷嗷嗷,是哥哥喊我下河的,嗷嗷嗷,哥哥说下河可以营养身体,嗷嗷嗷……”“营养身体?”他爸爸勃然大怒,木尺挥动得更加用力,“砍脑壳的你就晓得编些话来说!那河里头清汤寡水的,有啥营养嘛?”于是唐吉也叫喊起来:“我啥时候说过营养身体喔,我说的是锻炼身体……”唐吉到我家来抄作业时手心还在痛,几乎握不住钢笔,所以他抄了一会儿就停下来和我聊天,主题是为什么所有的大人都这么不讲道理。“比如那些老师嘛,给我们留这么多作业,好像生怕我们耍安逸啰。”唐吉满肚子委屈,“还有我爸爸也是,吼那么凶做啥嘛……”“他是害怕二娃那么小,下河淹死……”“有我带着二娃,他害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娃娃,我都快满十五岁了,马上就跟杰姆.豪根司一样大了。哎,杰姆.豪根司你知道不?《宝岛》说的就是他的事情。”接着唐吉便要给我讲《宝岛》的故事,我告诉他这本书我看过,于是唐吉像找到了知音似的,更加激动了:“你说我爸爸是不是大惊小怪嘛!人家杰姆.豪根司可以拿着一张藏宝图下海,难道我下个河都不行?”说着他愤愤地一拍桌子,正好拍在那本咖啡色笔记本的背面上,马上哎哟了一声:“哎哟,好痛!舒娃,这个东西怎么这么硬?”“笔记本能有好硬?”我说,“是你的手板肿起来了,所以觉得它硬。”“不对不对,”唐吉拍拍笔记本的另一面,“这一面就不那么硬。”我把笔记本拿过来,两面都摸了摸,感到它的“封底”的确比“封面”显得硬一些。“里面好像垫了个什么东西。”我说。“拿出来,拿出来看看。”唐吉迫不及待。我把笔记本的纸芯从皮封套抽出来,发现“封底”和纸芯之间果然夹着一张对折的厚纸,便把它展开来放到桌上。唐吉马上把头伸过来。这张纸的大小跟我们上美术课用的图画纸差不多,上面画着一些图形和线条。我最先看见的是一个横着的箭头,左右两端各写着一个字母,却是躺着的。我把这张纸转了个90度,将箭头竖起来移到了左上角,才看清箭头上头写的是“N”,下头写的是“S”。然后我发现这张图画得相当马虎,活像唐吉做的几何作业。首先箭头旁边那个圆圈就画得不圆,完全是唐吉的风格。唐吉做作业总是图省事,该用圆规的地方不用圆规,而是徒手哗啦一气。圆圈里面那五个小黑点还比较美观,排列成“梅花桩”的形状,但是图的右下角那个矩形框子却很不像话:下面和右面的两条边线居然跑到纸张边沿以外去了,干脆就没有画,画出来的只有左面和上面的边线。左面的边线短而直,看来倒是用尺子比着画的,上面那条边线却画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波浪线。这个框子的左上角与圆圈里最靠下的那个小黑点之间由一条竖着的直线连接起来,而这条直线又与另一条水平的直线相交。两条直线的交点画着一个米粒大的、完全涂成“实心”的“黑三角”,它将每条直线都分成了两截。垂直线上面那截长一点,旁边写着“639”;下面这截短一点,旁边写着“576”。水平线左边那截上面写着“283”,端头连着一个小而扁的矩形;右边那截上面写着“352”,端头是一个小小的六边形。问题是这些直线画得并不直,每条线在“黑三角”那里都稍微偏了一点角度,显然不是一次画成,而是分成两段用尺子比着画的——这也是唐吉的惯用伎俩。唐吉老是用三角板撬课桌的缝,把三角板的尖都弄断了,每当需要画一条长的直线时,他都是分成两段来画,所以他画的直线都是曲曲折折的。唐吉伸长脖子看了一阵,突然指着那个六边形叫起来:“哈!钻石!舒娃你看,这里画着一个钻石!”我看了一眼,也跟着他笑起来:“哈哈哈,唐吉,我们把这张图拿给汪油嘴看一下,保证逗得他流口水……”“这张图怎么能够给他看?”唐吉马上打断我,“你是瓜娃子呀?”“你才是瓜娃子!不过是人家随便画的一张纸嘛……”“随便画的?那他为什么要藏在铁盒子里头锁起来?为什么还要把这个铁盒子藏到瓦片底下?老实跟你说,我早就觉得这个铁盒子里头一定有名堂,要不它‘珍藏’什么?就是这个本本吗?这个本本有什么好‘珍藏’的?”唐吉把桌上的咖啡色笔记本一拍,立刻痛得呲牙咧嘴,他吹了吹手心接着说:“现在总算搞清楚了,铁盒子‘珍藏’的就是这张纸!”唐吉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问题不那么简单了。是的,这张纸肯定很重要,否则唐吉提出的问题确实无法解释。于是我问唐吉这张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一张藏宝图嘛!教会财产的藏宝图!”“藏宝图”这个字眼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从小学到初中,诸如此类的神奇有趣的东西我曾经多次拥有过,不过都是在梦中。正因为此种梦做得太多,我认为它永远不可能是真实的。我说唐吉你不要净想好事,教会的财产在哪儿呢?“肯定就是这个钻石!”唐吉指着图上那个六边形,快活得声音发抖,“舒娃,我正愁这个暑假没什么玩的呢,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拿着这张图去寻宝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幸运就这样轻易降临了。我说世上哪有那么多藏宝图?即使有,也不可能让我们碰上呀。“怎么没有?怎么不可能?《宝岛》里头不就有一张藏宝图吗?杰姆.豪根司不就碰上了吗?他可以碰上我们怎么不可以碰上?”唐吉这番话今天看来相当荒唐,然而当时对我却很有说服力,那时我和他一样,不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以为那里面说的都是不容置疑的真人真事。唐吉接着又说了一句:“天气这么热,我爸爸又不许我下河,你说我们不玩藏宝图玩啥嘛?”我一听这话,立刻将所有的保留一古脑儿放弃了。这张纸是不是藏宝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把它当成藏宝图,我们才可以有滋有味地玩一盘。于是我大叫一声,躺到床上打了一个滚:“啊——,我们也有藏宝图啰!”“我们可以去寻宝啰!”唐吉也大叫一声,挤上床来一起打滚。我们一边打滚一边畅谈找到“钻石”以后的美好情景。我说当我们把钻石交给国家时,国家肯定会问我们叫什么名字,到时候你可不能说你叫唐亚辉。唐吉说我就说我叫唐.吉诃德嘛。我说不对,一定要说我们的名字是少先队员,电影上的苏联小孩都是这么说的。唐吉说那不是等于没有说吗。我说虽然我们没有说,可是大家还是都知道了,然后学校里就会开大会。唐吉说卓校长肯定要奖励我们一人一个真正的足球,说着他就用脚把墙壁蹬得咚咚响,结果惊动了奶奶,跑进来把我们骂了一顿。奶奶离开后,唐吉马上提醒我,藏宝图的事情一定要绝对保密,特别是不能告诉家里的大人。我问他为什么不能说。唐吉回答得很有道理:大人知道了肯定要拿走,那我们这个暑假玩什么?然后我们便趴到桌子上,带着新的热情来研究我们的藏宝图,这时那些画得很糟糕的图案和线条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顺眼起来,每一处都充满神秘,因而显得无比地美妙动人。我问唐吉那些圆的、扁的、三角形的图形是什么意思。他毫不迟疑地说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海岛,教会的财产就埋藏在其中一个小岛上。至于那些数字,唐吉的解释是它们表示岛与岛之间有多少海里。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这还用问吗,《宝岛》里就是这样写的嘛。这时我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我说教会的财产与《宝岛》的财宝不应该是一回事吧,不然的话早就被杰姆.豪根司他们拿走了,我们还有什么玩的?唐吉对此表示同意,但他仍然坚持钻石是在浩瀚的大海之中。他的理由是图上那条波浪线,他说这条线就表示海水,所以教会的财产肯定是被一群海盗抢去,埋藏在某个海岛上了。唐吉还根据图上那个箭头断言海盗使用的武器是弓箭,他说这种远射程的武器也充分证明他们是在海上作战。总而言之唐吉把一切都套进《宝岛》的框框说得头头是道,就像现在有些人把一切都套进《语录》的框框说得头头是道一样。过于头头是道的东西总是叫人听了不舒服,所以我开始和他抬杠。我说要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大海中有那么多海岛,我们怎么知道教会的财产在哪个岛上呢?这不真的成了大海捞针吗?唐吉立刻泄了气。他说是呀,这个海盗的确有点不像话,既然画藏宝图,就应该像《宝岛》里那样,把地点写清楚嘛,要不叫我们怎么寻宝?唐吉说这话的时候,手掌一直压在波浪线下面那个矩形的框子上,说到最后才抬起来摸后脑勺。这时我发现那框子里还有几个字,便拿过来看。是三个用钢笔横着写的字:“居香必”,一笔一划写得方方正正的,只是距离不太均匀——中间那个字与前面的字离得远一些,与后面那个字却靠得很近。“唐吉,你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唐吉猛然一拍大腿:“这就是海岛的名字嘛!舒娃你看,这个框框最大,就画在海水下面,说明这是个最大的海岛。而钻石呢,就在它跟前的小岛上。我们只要找到这个居香必岛,就找到钻石了!我说嘛,海盗画的藏宝图,怎么可能连地名都不写呢?”我继续跟他抬杠:“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写出那个小岛的名字呢?”然而用《宝岛》武装起来的唐吉是驳不倒的。他眨了两下眼睛,马上做出了解释:“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海盗都喜欢把财宝埋在无名岛上,无名小岛怎么写名字呢?所以他只能写旁边这个居香必岛。”尽管我对唐吉的“海岛说”心存怀疑,但是那天晚上入睡的时候,我眼前还是泛起了一片蔚蓝色的海水…… 奶奶将我从蓝色的梦中唤醒时,告诉我太阳已经晒到我的屁股了。奶奶接着又说今天的太阳毒得很,叫我早饭后到“全仁堂”药店去买一包金银花回来泡水喝。“全仁堂”在北大街,我吃过早饭拿起《青年近卫军》就出发了。妈妈多次叫我不要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并且举了许多人因此跌得鼻青脸肿的例子,但我总是改不过来。况且前几天我因为要做暑假作业,一直忍着没看这本书,心里早就在发痒。所以我一出门就边走边看,一直走到街口都没有抬头,及至发现汪油嘴从茶馆跑出来将我堵住的时候,已经无法躲避了。“舒娃,”汪油嘴笑的样子很狡猾,“我跟你换嘛,要得不?”“换什么?”“你把你的图给我,我给你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脏兮兮的弹弓,还示范性地拉了两下,想让我觉得这笔交易很公道。“什么图?”“就是你娃那张藏宝图嘛,老子也应该有一份。”“我哪有什么藏宝图……”我很奇怪他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唐二娃都晓得啰,你狗日的还不承认?”汪油嘴鼻子一抽。我这才知道泄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叫我“绝对保密”的唐吉。“唐二娃是乱说的,并不等于……”“等于你妈的个毬!”汪油嘴恶狠狠地把拳头伸到我的鼻子下面,“你狗日的给不给?不给?不给老子把你狗日的打个够!”“狗日挨刀的!”茶馆里突然响起一声暴吼,汪油嘴的爸爸光着膀子从里面冲出来,“你狗日的又在给老子惹祸,想挨耳把子是不是?”啪!汪油嘴挨了他爸一记耳光,立即嚎叫起来。我趁机夺路而逃,钻进北城根街拼命朝前跑,一口气跑到火巷子的出口,见汪油嘴没有追上来,才重新捧起书,沿着寒林寺的后墙边走边看。寒林寺的后墙其实只是几段砖红色的断垣残壁,段与段之间便是些大大小小的缺口,但这些断壁与缺口都铺满浓密的树荫,所以很阴凉。拐进北大街的时候,我从阴影中倏然进入耀眼的阳光下面,书上的白底黑字顿时变成了红底绿字,同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我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只觉得眼睛发花,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请问,寒林寺在什么地方?”是个女孩的声音,很清脆,还是标准的普通话,使我想起动画片中的小鸟说话。然后我眼前倏然一亮,看清了是个比我略高一点的女孩。雪白的短袖衬衣,鲜艳的红领巾,天蓝色的背带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生。再加上那口好听的话音,简直就像从电影里面直接走下来的。她正在等着我回答,头微微偏着,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一种专注的神情。“这里就是。”我指了指身后那片泥灰剥落的土红色墙壁。按理说答了话就应该离开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马上走,但又不敢盯着她看,我就低头看脚下,于是我看到了一桩稀奇事情——大热天她竟然穿着双白色短袜!我们嘉平的小孩夏天里有的打赤脚有的穿鞋,但是谁都不穿袜子,连家住铁路局的那些“有钱”女生也不穿的。我又看看我的脚:从短裤下面的大腿到布鞋上面的脚背都是黑黢黢的,还布满很不雅观的抓挠痕迹——那是蚊子叮咬的结果,于是我心头有些发慌。女孩抬头看看墙头上浓绿的树荫,似乎有些困惑,又把头一偏:“从哪儿进去呢?”我指着我来的方向,说:“前边有个大缺口,就从那里进去。”“怎么会这样?”她好像很诧异,“那么大门在哪儿呀?”“走大门要绕个大圈子,远得很。我们都是从这里进去的。”我怕她听不懂我的本地话,边说边比划。“可是……”她回头看看她刚才走过的那个豁口,“我在哪儿买票呢?”“寒林寺从来没有人卖票,根本就没人管。”我觉得她就像是从月球来的,对地球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很认真地比划给她看:“这边是寒林寺的后墙,你从这里进去,一直走,就可以从大门出来了。”“是这样呀!”女孩似乎有些失望,但最后还是采纳了我的建议,很有礼貌地说声“谢谢”,又朝我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就向着我指的方向匆匆走去,两条小辫子很有节奏地拍打着裙子的背带。我继续走我的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全仁堂”。“全仁堂”里的老中医留着一部很壮观的络腮胡子,他悠然地捋着胡子对我说金银花已经卖完了,于是我便捧着书原路返回。走到寒林寺后墙外面时,肩膀上突然挨了一颗石子,疼得我一哆嗦,抬头一看,是汪油嘴在对面的城墙上用弹弓打过来的。“老子今天要打回来!”汪油嘴怪叫一声,顺着斜坡猛冲下来。我知道他肯定是将今天挨打的原因全部归诸于我了,急忙扭头跑进寒林寺的豁口,汪油嘴紧追进来,公鸭嗓发出可怕的嘎嘎声:“老子打死你狗日的!”我在一棵棵大树中间穿梭着没命地狂奔,冲过一堆堆瓦砾,跃过一条条水沟,最后发现自己被逼到了一道挡土墙顶上。这道挡土墙约有一人高,等于是一道直立的“绝壁”。汪油嘴眼看就追上来了,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跳了下去。右脚着地时脚脖子扭了,一阵钻心的剧痛把我摔倒在地,手中的书也飞出去老远。“看你狗日的往哪跑!”汪油嘴咬牙切齿地扑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想一顿暴打看来是躲不过了,正要爬起来“垂死挣扎”,突然听到一个气愤的叫声:“他都这样了,你还打他呀?”睁开眼睛一看,一双白短袜横在我和汪油嘴中间——原来是刚才问路的那个女孩。她张开双臂挡着汪油嘴的路,就像小白兔在阻挡一头大灰狼。汪油嘴愣了一下,大张着的嘴巴扭成一个可怕的形状。我心里倏地涌起一股恐惧,不是为我,而是为了这个勇敢的、来自月球的、对汪油嘴以及地球上其他事情一无所知的女孩。那女孩却一点都不害怕,她冲着汪油嘴一个劲地跺脚,两条小辫在背上一阵乱摆。“你干吗?你干吗?你没看见他都受伤了?你还要干吗呀?”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汪油嘴没有冲上来,而是张着嘴巴呆在那里,好像凝固了一样。一股粘稠的液体从他的鼻孔慢慢爬出来,于是他抽了抽鼻子,随即把火气发泄到我的《青年近卫军》上面,跑过去在那本书上乱踢乱踩,同时毫无必要地挥舞着两只拳头。“可耻!可耻!你这种行为真可耻!”那女孩气愤地跺着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使用这样的书面语吵架,何况是对汪油嘴!我想这家伙一定会捧腹大笑。然而汪油嘴没有笑,反而不知所措地停下来了。然后他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擦在身旁的树上,就摇晃着肩膀走了。这时我已爬起来,靠在一棵树上。女孩同情地看着我:“你一定很疼吧?”我嗫嚅着,自己也没听见说的是什么。我知道我的样子很不雅观,因而羞愧得无地自容。女孩跑去把书捡回来,用手抚平被踩破的书页,却不递给我,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来扶我的胳膊:“让我扶你回去吧。你家住得远吗?”我被烫了似的哆嗦一下。怎么能让她扶着走呢?这是万万要不得的——不仅因为她是个女生,还因为她是那么干干净净,而我却浑身上下都是泥泞和青苔。我赶紧说不不不,我自己走,你先走吧。但是我扶着树干刚挪动脚步就又呲牙咧嘴摇摇欲坠,她立刻伸手把我扶住,于是我就“万万要不得”地让她扶着慢慢走起来。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自己解释说,我的书还在她手里嘛,何况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乌鸦和麻雀看到了这一幕,而乌鸦和麻雀是不会说什么“骚哥”不“骚哥”的……荒芜的佛家园林一片静谧,只有知了在单调而愉快地鸣叫。夏日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透进来,在地上洒满斑驳的花影。我受宠若惊地、小心翼翼地、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感到万分尴尬,脚下却觉得好受了许多。那女孩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尴尬,她像唐吉那样随随便便地和我聊起天来:“你知道吗,他拿弹弓打你的时候我就瞧见啦。他那模样真可怕!”她做了个害怕的表情,然后把头微微一偏:“他干吗对你那么狠哪?你认识他吗?”“他是我同学……”我嗫嚅着。“同学怎么还这样?”她大吃一惊,“我们学校可没有这种事儿!”“你是北京来的吧?”我说,同时暗暗惊奇自己今天怎么这样想跟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说话。“对,”女孩很认真地点着头,“这个暑假我妈从北京到这儿出差,就把我带来啦。”“那么你坐过火车啦?”我继续没话找话,今天要是有人骂我“骚哥”我也认了。“整整坐了两天哪。不过一点都不累。妈妈有卧铺,我们可以轮着睡,我睡白天,她睡晚上。”这一来我就找不到话说了。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孩,不但坐过火车,而且还睡卧铺!这远远地超出了我的见识范围。于是我呆呆地听着她说下去,像一个傻瓜在听别人讲述另一个星球的故事。“我早就听妈妈说过这里的寒林寺很有名。今天妈妈开会,我就自己找来了,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连买票的地方都没有……”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豁口。一走出豁口随时都可能遇到熟人,我意识到必须同这个小鸟似的清亮声音告别了。我正在想告别的时候一定要像她一样,也很礼貌地说上那么一声“谢谢”,突然听到一阵雄壮的呐喊:“同志们冲呀——”唐吉挥舞着一根竹竿从火巷子一颠一颠地呼啸而来,后边跟着那几个兴高采烈的小家伙,也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作策马奔驰状,有的手里也挥舞着权充马刀的小棍,有的则挥舞着空气。唐吉一看见我就“勒缰停马”:一只脚像骏马的前蹄那样高高提起来。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于是我们三人都愣住了。女孩是被唐吉的怪异姿势吓了一跳;我是不知道怎么向唐吉解释这一切;最吃惊的是唐吉,他忘了把“前蹄”放下来,就这样单腿立在那里,像一尊造型别致的塑像。最后那女孩“噗哧”一声笑了。唐吉马上不好意思,放下腿以后一个劲扒拉招风耳朵。那群小喽罗已在一旁好奇地看了半天,当我告诉唐吉我的脚扭了时,唐二娃马上向他行了个举手礼:“报告船长,发现了一个伤兵。”把那个女孩又逗笑了。女孩把脏兮兮的《青年近卫军》交给“船长”,唐吉红着脸接过去,从没有过的小心样子,仿佛接过的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喽罗们争先恐后拥上来架着我往回走,一面欢天喜地地喊着:“我们的伤兵回来啰——”当我想起还没有对那女孩说“谢谢”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第5章 整整一个星期,奶奶都不许我出门。这是“全仁堂”那位老中医嘱咐她的。老中医在我脚上捏了一阵,给我敷上一种褐色的浆糊,再用绷带缠起来,我的脚脖子立时有了一种凉丝丝的舒服感觉。然后他悠然地捋着胡子,叮嘱我在家里要卧床休息,最起码不得到处乱跑等等。奶奶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千恩万谢,回来后马上叫我躺到床上去。我对这些医嘱并不反感。我本来就喜欢躺在床上看小说,只是奶奶每次看见我这样都说我是“懒筋发了”,一定要我爬起来。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我就公开大发“懒筋”,在床上轮流采用仰卧、侧卧、俯卧等各种姿势看了一天《青年近卫军》。可是《青年近卫军》第二天就看完了。于是我想溜出去找唐吉玩。我轻手轻脚拉开大门,但还是被奶奶听见了声音,她马上跑出来把我骂了一顿,于是我只好回到房间来翻妈妈的旧书箱。妈妈这个书箱是那种老式结构,打开的时候不是从上头掀开,而是直接取下正面那块两尺见方的整板,里面的内容就一目了然了。书箱里既有清朝年间的线装书,也有解放前出版的小说,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鲁迅曹禺田汉瞿秋白阳翰笙张恨水这些名字的。然而这些书我早就看过无数遍了,所以那天下午我发现“发懒筋”原来是件痛苦的事情。然后我觉得唐吉也不是个好东西——这家伙平时每天都要过来几趟,为什么今天明知道我闲得无聊,反而不来找我玩?另外他对所谓“藏宝图”的解释也很可笑,还总是打断我的话。我告诉他图上“居香必”这三个字和笔记本里的字体一模一样,说明画这张图的人就是写日记的那个人,他马上打断说他早就知道了,这人是海盗的头子,相当于《宝岛》里的弗兰特船长,可是他把我们看过的那两页日记忘记了。那两页日记文绉绉的,怎么可能是海盗头子写的呢?想到这里,我突然找到打发时间的办法了——我为什么不看看那本日记呢?看了日记不是一切都清楚了吗: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他的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等等等等,然后我就将有根有据地教训唐吉一顿,叫他明白我舒雁也是有水平的。于是我翻开那个咖啡色笔记本,躺在床上看起来。自从找到这本日记以后,我还没有认真看过,今天是抱着“好为人师”的动机来研究,自然看得很细心。我首先注意到笔记本中的日期并不是连续的,看来这个人并不是每天都记日记,而是隔三岔五断断续续地记。每一次记得不多,一般是寥寥数语,有时甚至只有一句话,然而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物价涨得愈来愈快啦,薪水拖欠得越来越久啦,风气变得愈来愈糟啦,人心变得愈来愈坏啦……等等。除了这些牢骚话,就是一些纯粹的抒情:故乡的月夜如何令人难忘啦,萧瑟的秋风如何令人怅然啦,写得最多的是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思念,写得很忧郁很悲伤,充满张恨水郁达夫那个年代的味道,看得我昏昏欲睡。要不是预先知道后面还有“教会的财产”,我早就睡着了。我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往下看,终于看到了一个“图”字:九月十六日奇怪!他怎会知道我有这张图?难道是我中了他有意设下的圈套?我也太大意了,真是追悔莫及!好在今日总算识破他的真面目了!为了攫得此图,如此费尽心机,巧言令色,百般引诱,甚至要我跟他一道出去共享荣华富贵,岂非痴人说梦!此人貌似温文尔雅,然其觊觎之心何其贪婪,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洋大盗!无怪乎众人皆假其名呼之曰狼!看到这则日记,我顿时睡意全消。这则日记不但提到了“图”,还冒出来一个“江洋大盗”,跟唐吉说的“海盗”差不多的。看来唐吉也不能算是完全胡说八道,他只不过弄错了人,把“江洋大盗”安到写日记这个人头上了。我来不及细想,赶紧翻到下一页。下一页就是那则提到“教会的财产”和“伊丽莎白”的日记,我已经看过的,于是我略过这页再往下翻。后面两页都是这个人在哭穷:一页是说他将西服拿到当铺去,却没有换来几个钱;另一页是说香烟太贵,他决定改吸土烟了。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快又回到了与“图”有关的话题:十月三日裴铭皋这等特殊人物,我素来避之唯恐不及的,今日竟然找上门来,原来是为那头狼当说客。花言巧语,喋喋不休,无非是想骗我将图交出来。如此狼狈为奸,不啻强盗帮凶,真是无耻之尤!此人阴毒忌刻,利欲熏心,我怕是从此不得清净了。哈,这本日记越来越有意思了——居然还有个“强盗帮凶”,而且下一页说的也是这个帮凶的事情:十月十一日裴铭皋连日纠缠不已,为了他说的那笔教会的财产,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全然一派强盗腔调。他还算是中国人么?大凡此种耀武扬威、横行霸道之徒,无不鲜廉寡耻、利令智昏,以为别人也同他们一样,根本不懂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道理,故而拿这些话来逼我就范,教人忍无可忍!然而如今处处皆是此等魑魅魍魉把持,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天哪,这种日子熬到何时才是尽头?看到这里,我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不禁精神大振。根据日记作者前面的口气,我原以为“教会的财产”只不过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无稽之谈,因而所谓的“藏宝图”也是不存在的,现在看来,这人好像真的有一笔这样的财产,而那张神秘的图显然与这笔财产有关,因此它很有可能的确是一张藏宝图!于是我往下看时就更加仔细了,生怕漏掉了藏宝图的线索。然而后面又是那些不相干的鸡毛蒜皮。我一连看了二十来页,不但没有见到一个“图”字,连想要“攫得此图”的“狼”也销声匿迹了。直到十一月十六日的日记中,那个帮凶的名字才重新出现,接着我又在后面断断续续地发现了几则与此人有关的日记。这几则日记是这样的:十一月十六日今夜窗外月光如水,思乡之念油然而生。这些年一直困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真想知道故乡如今什么光景。民国卅八年的报纸早已是谎话连篇,但我知道那边已是一片崭新的天地了。在这漫漫长夜之中,只有想到瓶梅和健健已经处在那光明的彼岸,我心里才能感觉到一丝安慰。但愿我们团聚之日快些到来罢!我想这一天大约不会很远了。裴铭皋多日不再找我纠缠,恐怕就是这个缘故罢。十一月廿日可怕!这个裴铭皋太阴险太可怕了,真使人不寒而栗!他原来根本没有放过我,而是一直在施诡计。如今黔驴技穷,又露出强盗嘴脸来,甚至以约束人身自由相威胁。此人一贯凶残狠毒,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什么勾当都做得出来的。何况他已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须防他天亮之前丧心病狂。我必须有所防范,不能教他得逞。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日!十一月廿六日今日无意之间发现薛鹏原来是裴铭皋的外甥,自然和他舅父沆瀣一气的。整日找我东拉西扯,原来是领了命令专来刺探消息。青年学生竟然干起密探勾当,我虽处处留意也是防不胜防。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不知身边还有多少此等角色。黎明迟迟未来,我时时留意他的消息,然尚无确切音讯。十一月廿九日今夜独坐灯下,思绪万千,时而想到裴铭皋,时而想到瓶梅和孩子。记得瓶梅对我说过,你这个人太正直,太狷介了,必为这个世道所不容。如今看来这话竟然真要应验了。其实我早已料到凶多吉少,然而身为华夏子孙,如何能与裴铭皋这种狗彘不食的浊物同流合污?士可杀不可辱,万一事有不测,一死而已,何足为惧?只是一想起她们我就肝肠寸断,心乱如麻……祈求上苍,助我平安度过这一关罢!十二月一日裴铭皋今日图穷匕见,理屈辞穷之际,竟然说我是“奸党”。看来他是要下手了,也许就在明天。此事已到紧急关头,我也当采取最后措施了。此时此际,我别无他念,只想再见瓶梅和健健一面。瓶梅,你知道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渴想与你们团聚啊!但是你也知道我实在做不出来那种背叛良心的事情,纵然粉身碎骨,我也要将这地下的瑰宝留给黎明,无论如何不能教那帮强盗染指。瓶梅,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见到这本笔记,那也许是在我们团聚之日,也许是在我们永别之后了……这句话后面还有一些字,但是被一摊水渍洇得模糊一片,已经看不清楚,我想那一定是他的泪痕。这本古怪的日记就这样结束了。 第6章 唐吉进来时,我正高高地站在空中发呆。我之所以站在空中,是因为我的房间出现了漏雨的迹象。我这个房间以前从不漏雨,自从我爬上房顶掀掉几匹瓦以后,一下雨就漏得一塌糊涂。奶奶不知道是我作的孽,请了个泥瓦匠上去收拾了一番。那以后,在我看来漏雨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奶奶说跟以前还是不一样,雨下大了天花板就湿。昨天夜里下过一场大雨,今天上午屋檐还在滴水。我按照奶奶的吩咐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嘀嘀嗒嗒的声音,心里回想着昨天看过的那本日记。写日记的那人看来很倒霉,我对他充满同情,不过他的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旧社会,而旧社会的一切在我心目中就像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似的,所以我觉得他离我十分遥远,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我们现在的人难以理解的。比如说,他既然要刻意密藏他的这张图,为什么不找个隐秘点的地方,而要搭起梯子爬到别人家的房顶上来,这不是太麻烦也太招人注意了吗?想到这里,我朝天花板望了望。天花板实际上是铺满整个房间的竹篾顶棚,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留了个方口,方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像个“底朝天”倒扣着的盒子,顶上是作为天窗之用的亮瓦,四壁是竹篾编成的“墙”——嘉平市的旧式房子都是这个样子的。然后我看到顶棚上有一条长长的水印子,就在亮瓦的左边。奶奶说得不错,这个泥瓦匠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雨水每次都是从这个地方浸进来,那里的竹篾好像有一条缝……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在我心中滑过。我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把桌子搬到这条缝下面,又在桌上放了一个方凳,然后忍着脚疼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站直,于是我的头顶就伸到那个方口中间了。现在我看清楚了,亮瓦左边那面“墙”的竹篾上确实有一条整整齐齐的长缝,似乎是有人用刀子切出来的。我踮起脚,把手伸进这条缝里,摸到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拖出来一看,正是我那天在房顶上见过的那块小木板,装着藏宝图的铁盒子当时就是搁在这块木板上面的。原来是这样——根本不存在架起梯子上房顶的事情!那人是从房间里面把东西藏到顶棚上面的。他只要站在我现在的位置,用刀子在这块竹篾上划一条口子,伸手把东西放进去就行了。竹篾后面这个小小的密室十分隐蔽,站在下面谁也看不出来——这个人看来还挺聪明的!紧接着我就感到一阵恐怖——这岂不是意味着那个神秘的人物当时就住在我这个房间里面吗!我突然觉得这人此刻就站在我的背后,正阴沉地注视着我怎样偷窥他的秘密……于是我周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唐吉一看见我“高高在上”发怔,马上捧腹大笑。他一笑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我说你笑什么,你不知道我脚痛下不来吗?还不赶快扶我一把!唐吉把我扶下来以后继续大笑不止,及至听我说发现了一个密室,才把嘴唇围成一个“O”形。“喔——,了不起!”唐吉不无敬畏地看着我,“舒娃,你们家出了这么一个大海盗,也算不简单啰……”“胡说八道!”我气得要踢他,“我们家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哎哎,我哪点说错了?”唐吉身子一闪,急忙分辩,“你不是说他就是住在你们家里写的这本日记吗?”“这本日记是解放前写的,我们家解放以后才搬到这里来,那时他早就不在了。”唐吉想了一下,“对了,你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转学来的。”然后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咳,我还以为你娃真的发现了破案的线索呢,闹了半天是空欢喜一场呀。我说嘛,我在外头侦察了两天,都没有破案,你娃木头木脑的,怎么可能比我先破案呢……”“木头木脑”本是唐吉对我的惯用形容词,但是今天我认为这个形容词放在一位比他先看了那本日记因而比他更有水平的人物头上很不恰当。我把咖啡色笔记本往桌上一拍,首先指出他才是木头木脑,枉自看了那么多反特小说,连破案之前先要研究资料这点常识都不懂,放着这本最有价值的资料不研究,只知道在街上到处乱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唐吉说我是在寻找海盗的线索嘛,怎么成苍蝇了?于是我正式开始对他的概念错误进行系统的批判,我说唐吉你别老是一口一个“海盗”,这本日记我已经研究过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海盗,人家是个拿薪水的,唐吉你听说过海盗拿薪水吗?再说他还把衣服送到当铺去换钱,抽不起香烟抽土烟,唐吉你也不想想,世上有这么穷的海盗吗?唐吉被我批判得直翻白眼,半天才回过神来,说照你这么说,这个人既然穷成这个样子,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藏宝图,那我们还有什么可玩的?我说你这又是错了,这里面确实写着他有一张很值钱的图,还多次提到有一群强盗要抢这张图。唐吉一听“强盗”,马上来劲了,说是没有海盗,强盗也行嘛,舒娃你快指给我看,这些强盗在哪儿写着呢?我也忘了哪一页写得有“强盗”,哪一页没有,便一页一页地边翻边念,唐吉只好耐着性子听,听到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摆出一脸苦相,听到“江洋大盗”、“强盗帮凶”之类便眼睛一亮。当我念完最后一页时,他还眼巴巴地望着我:“怎么不念了?”“念完了。”“啊?这就完了?”唐吉大失所望,“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教会的财产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嘛,听得我糊里糊涂的。”然后就向我反攻倒算,“哎,舒娃,你不是说这是最有价值的资料吗?你不是说你已经研究过了吗?那就把你研究的结果说说嘛,”他用手指着桌上的藏宝图,“你说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儿!说不出来了吧?不知道了吧?哼,还说我到处乱跑,可是我一跑就跑出了一个重大发现……”我赶紧问他发现了什么,唐吉却突然扭捏起来。根据经验,我料定他八成又是吹牛皮,于是硬要他说,唐吉被我逼得没有办法,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昨天在街上遇到魏骏骐老师了。“我想魏骏骐是教世界地理的,一定知道居香必岛在什么地方,就向他打听,舒娃,你猜他怎么说?”我马上明白他方才为什么羞羞答答的了。“他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岛。你的重大发现就是这个,对不对?”唐吉立即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因为居香必这个地名本来就不存在,是你念白字念出来的。”“怎么是我念白字?”唐吉气急败坏地嚷起来,像蒙受了多大冤屈似的,“图上明明就是这样写的嘛!”“你不要喊,听我说嘛,你是按照现在人的习惯从左向右来念这三个字,所以念成了‘居香必’,是不是?”我像老师讲课那样,伸出一根手指在藏宝图和日记本之间指指戳戳,“可是你再看看这些日记,所有的字都是从右往左写的,对不对?那时的人就是这个习惯,所以图上这三个字不应该念成‘居香必’,应该是‘必香居’。这个嘛,就是我研究资料研究出来的。”“那……”唐吉眼睛一阵眨巴,“那我明天再去找魏老师,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必香居岛……”“唐吉你怎么老是‘岛’呀‘岛’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盗,所以他画的也就不可能是什么海岛。”唐吉马上表示同意:“对对对,舒娃你说的这个办法好,不是海岛还好办些。我也觉得海岛实在太远啰,我们根本没法去寻宝,这个暑假也就没什么玩的了。再说他画的这个框框也不像个海岛,而是像个方方的东西,比如说像个足球场,或者像个院子……”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是个茶馆!舒娃,我们文学课本里不是有篇课文就叫《在必香居茶馆里》吗?怎么,你忘了?”“没忘。不过那篇课文不是《在必香居茶馆里》,而是《在其香居茶馆里》……”“好吧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但是,既然有叫‘其香居’的茶馆,就肯定有叫‘必香居’的,只差一个字嘛。好了好了,终于有线索了,可以玩下去了。”唐吉兴冲冲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马上就去找这个茶馆!”我赶紧把他叫住了:“那我呢?你走了,我玩什么?”唐吉只好站住,“那你说怎么办?”“依我说呀,我们还是一起研究研究这本日记,你不知道,这里头还有好多线索呢,”我生怕唐吉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便像钓鱼那样,竭力钓起他的胃口,“比如说吧,这里面说到了许多人的名字,都和藏宝图有关系,以后破案肯定用得着的,你刚才只听了一遍,肯定没搞清楚。”“你娃说得也有道理。”唐吉拿起那本日记翻了翻,“可是这些线索东一点西一点的,叫我怎么搞得清楚?”我见鱼儿开始咬钩,心中暗暗高兴。“所以我才叫你研究嘛!我们一边研究,一边把这些线索一点一点地找出来,抄到一个本本上,不就清楚了吗?这个嘛,就是书上说的整理资料,整理资料比什么都重要……”没想到鱼儿把头一甩,便将鱼钩甩到渔翁头上了:“那就这样嘛,我们兵分两路,我先出去找茶馆,你呢,就在家里把资料整理出来,然后给我研究。哎,你怎么把嘴巴嘟得像个猪一样?你不是说整理资料比什么都重要吗?再说你在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干嘛……” 唐吉像黄鹤那样一去不复返,丢下我一人在家终日观看白云千载空悠悠,实在闲得无聊,便拿了一个用过的旧作文本,在它的背面将所有与“强盗”有关的“线索”统统抄下来,一共是九则日记,日期分别是九月十六日、九月廿三日、十月三日、十月十一日、十一月十六日、十一月廿日、十一月廿六日、十一月廿九日和十二月一日。抄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真正意义,对唐吉分派给我的这桩苦差事满腹牢骚。唐吉再次登门已是三天以后。一见面我就把这个作文本递给他,他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你的暑假作文我早就抄过了。”“什么暑假作文?这是你叫我整理的破案资料。我辛辛苦苦整了半天,手都写酸了,你倒忘得一干二净了。”唐吉喔了一声,把我的劳动成果卷起来往裤兜一塞,说他比我更辛苦,马不停蹄跑了一个下午,脚都跑大了。我见他疲惫而又豪迈,活像个凯旋归来的战士,便喜滋滋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新的收获。他说收获很大,“老子给司马恒剃了个光头,把他气得要命。”“司马恒是谁?”我以为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强盗”。“是十四中的,跟我们一个年级,今天我和他们在铁路局体育场踢了一场足球,给他来了个三比零……”“原来你没有去寻宝呀?”我不禁有些扫兴,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许是他仗义的表现,“你是不是想等我脚好了一起去?正好,我的脚已经不怎么痛了,我们明天就出去找那个必香居……”不料唐吉却说:“咳,找什么必香居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已经玩腻了!”唐吉如此出尔反尔,使我比那个剃了光头的司马恒还“气得要命”。我不依不饶地大叫起来:“唐吉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你玩腻了,我还没有开始呢!不行!明天你要陪我接着玩,一直玩到我也不想玩了为止!”唐吉说陪你玩倒是可以,但是整个嘉平我都找遍了,根本就没有这个必香居茶馆,你说怎么玩?我说嘉平每个公园都有茶馆,你都去过啦?唐吉说公园的茶馆简直没名堂,都是他妈的一个名字,这个叫“文化茶社”,那个叫“文化茶园”,要不就叫“文化茶座”、“文化茶楼”,把我气坏了,所以才去踢足球的嘛!我说你娃这话骗得了谁?进公园要买门票,你哪有那么多钱?唐吉说我进公园从来都是翻铁栏杆,你娃不信的话,明天我可以带你翻进去看一下,你一看就明白了。唐吉的建议相当诱人,我正在考虑是否嘉纳,他又说了一句:不过你娃的脚还没有好利索,肯定跑不快,说不定要给人家逮住的。于是我立刻放弃了翻铁栏杆的计划,把话题转到比较安全的方向上来。我说公园的茶馆就算了,但是嘉平满街都是小茶馆,我不信你一个一个都问清楚了。唐吉不屑地哼了一声:茶馆的名字还用问吗?看招牌就可以了嘛。可是你看街上这些茶馆有几个挂招牌的?就拿我们街这家茶馆来说吧,老早以前倒是好像有块招牌,但是八百年前就不见啰,现在你再去问汪油嘴他爸招牌上写的是啥子,他不吐你一脸口水才怪!我立刻指出他又犯了个错误,并且是带有“历史性”的。“唐吉呀唐吉,我看你娃这几天都是白跑了!必香居本来就不是现在的名字嘛,那是历史上的老名字,所以你就是应该去找汪油嘴他爸问清楚嘛。”唐吉承认了他的“历史性”错误,但是坚决不肯去问汪油嘴他爸,他说要问你自己去问。我也不愿意独自面对汪油嘴他爸,因为他一贯凶神恶煞,经常打得汪油嘴鬼哭狼嚎,我们对他都有些发怵。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最后达成协议:明天一起去,谁也不许躲。第二天早晨,我趁奶奶不注意,悄悄溜出来,与唐吉一起向街口那家茶馆走去。刚走了几步,唐吉又站住了:“舒娃,我们应该把藏宝图带上,万一今天找到了必香居茶馆,就可以用它来确定钻石的位置。要不先回你家拿了再来?”“不行,我一回去,奶奶就不许我出来了,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我到你家去拿!”唐吉说完扭头就跑,不一会儿就把藏宝图连同夹着它的咖啡色笔记本一起拿来了,那时我已经走到了茶馆门前。冷清的茶馆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说评书的“蒋老师”,另一个就是汪油嘴他爸,两人都坐在竹椅上打瞌睡。我和唐吉在茶馆门前互相绕着转开了圈子,就像在练习交谊舞中的某种步法,其实是谁都不敢叫醒汪油嘴他爸,所以都想绕到对方的身体背后去。我们的互相推让最终还是把他惊醒了,他抬起红通通的酒糟鼻子,用带痰的声音吼道:“你们干啥子?”唐吉把我向前一推,我只好首先发言:“嗯,汪伯伯,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想问一下,你们这个茶馆以前是不是有个招牌?”汪伯伯仰起脖子响亮地大咳一声,显然在酝酿一口酽痰,我以为他打算立马兑现唐吉说的那“一脸口水”,赶紧往后退,他却把那口痰吐在地上,说:“啥子招牌哟?不晓得!”这时“蒋老师”忽然长长地“吔”了一声:“吔——?汪幺师,你咋说不晓得喃?那块招牌还是你们老板娘求我写的嘛,你咋说不晓得喃?”“蒋老师,”唐吉马上凑过去,“你还记不记得你写的是什么字?”“当然记得,当然记得!”老头子得意地摇头晃脑,眼镜上的裂纹迎着太阳折射出异样的光彩,“我写的是颜体,斗那么大,人人看了都说好。”我说蒋老师我们问的不是这个,我们问的是你写的是哪几个字。老头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他在招牌上只写了一个斗大的“茶”。唐吉嘴巴一撇,拉着我转身就走。我们沿着北城根街一直走到北门大桥,先后拜访了四五家茶馆,一个都没有招牌。茶馆里的人,无论是卖茶的还是喝茶的,一概极不配合,有的凶巴巴地问我们究竟想干啥子,有的干脆叫我们滚滚滚。加上热辣辣的太阳把马路晒得直冒烟,烤得人汗流浃背,所以我很快就宣布我玩够了,再也不想玩了,我们还是找个凉快的地方走走算了。于是我们拐进一条林荫道,最后来到了铁路局体育场。球场上有一群男生正在踢球,唐吉指着其中一个,告诉我那就是司马恒。司马恒并不是光头,而是长着一头柔软的黑发,奔跑的时候这头发便迎风飘起,使我觉得他有点像个“假女娃子”。球场旁边是座灰色的楼房,墙下有块水泥板,正好在背阴处,当我拉着唐吉在水泥板上坐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即将应验这样一句名言——情况正在起变化。唐吉一坐下来便打开了话匣子,照例是“三年早知道”的口气:“我早就说过必香居是找不到的嘛,现在你相信了吧?不过不要紧,我们还可以想点其他办法……”这时我心里充满一种“管他妈的”情绪,我说算了算了,你不要再想什么办法了,管他必香居不必香居,管他藏宝图不藏宝图,我都不想听了。“你听我说嘛,”唐吉谈兴正浓,当然不会住口,他舒舒服服地把背靠在墙上,还将两腿轻轻晃动着,“昨天晚上我看了你抄的资料,看了以后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噗”的一声,一杯残茶飞过他头顶,连汤带水正好泼在他面前。我抬头一看,唐吉头上是一扇敞开的窗户,这杯残茶就是从那里泼出来的,但我看不见窗户里面那个泼茶的人。唐吉一点未受干扰,继续畅谈他的新想法:“……既然找不到必香居茶馆,我们就先找那几个人,找到这几个人就好办了,舒娃你说对不对?”“哪几个人?”“就是他日记里写的那几个人嘛,”唐吉举起手里的咖啡色笔记本晃了晃,“怎么,你忘记啦?他一共说到五个人。”“你又乱说了,”我立刻顶了他一句,“他一共说到六个人。”“只有五个人!我数给你听嘛,”唐吉有些急了,声音骤然大起来:“一个是他老婆瓶梅,一个是他儿子健健,他的对头有三个,一个外号叫狼,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一个叫裴铭皋,还有一个叫薛鹏。”上面窗户里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有个茶杯掉在地上打碎了。“你把伊丽莎白搞忘了。”“伊丽莎白不算,你不是说她是英国女王吗?”“英国女王也是人嘛,怎么不算?”“好吧,”唐吉大度地把手一挥,“就算是六个人嘛。这六个人就是我们的侦察对象,现在我来分析一下这六个人是些什么脚色。昨天晚上我对照《宝岛》理了半天,把线索都理清楚了。首先说‘狼’,”唐吉扳下一个手指头,“这个人相当于弗兰特船长……”“什么弗兰特船长?”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就是《宝岛》里头那个老海盗嘛。舒娃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神经病一样。我不是说他就是弗兰特船长,我只是说他相当于,相当于,你懂不懂?”“这就是你的线索?”我继续和他抬杠。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玩的时候,抬杠也不失为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唐吉装作没有听出我的嘲笑,继续扳他的手指头,“现在我来说裴铭皋,他相当于弗兰特船长手下那个一条腿的老水手约翰.西尔弗。这个家伙最坏!第三个人呢,就是薛鹏,我发现他相当于水手‘黑狗’,左手只有两个手指,佩着一把水手刀,而且他是他的外甥……”《宝岛》里面根本没有提到谁是谁的外甥,所以我问他是不是热昏了头。“你才热昏了头!”唐吉终于跳起来了。然后他在我面前急速地走来走去,一边飞快地翻着手中的笔记本,“我记得日记里就是这样写的嘛……找到了,就在这儿,你听着,他是这样写的:‘今日无意之间发现薛鹏原来是裴铭皋的外甥,自然和他舅父吭哧一气的。’”唐吉念到这里就停下来,以胜利者的目光看着我。要是我不搭腔,唐吉不伦不类的“发现”到此就算结束了,但是他那么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而我又恰好在“整理资料”时查过字典,知道他念了白字,便忍不住顶了他一句:“什么‘吭哧一气’?那叫‘沆瀣一气’!”于是事态的发展就转入了另外一条轨道。“好吧,沆瀣一气。”唐吉把那句话重新念了一遍,念完以后却不再停下,而是继续往下念:“‘……整日找我东拉西扯,原来是领了命令专来刺探消息。青年学生竟然干起密探勾当,我虽处处留意也是防不胜防。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不知身边还有多少此等角色……’”唐吉念到这里突然张着嘴巴呆住了,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你怎么啦?”“这里还有一个人,”唐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名字就是……黎明!”“黎明老师?”我不禁一惊。到目前为止,我们围绕着“藏宝图”所做的一切都属于闹着玩的范畴,我们所有的“侦察对象”,无论是船长还是海盗,都是我们胡诌出来的,怎么乱说都可以,现在唐吉忽然扯出一个活生生的黎明老师来,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然而唐吉的神情一点不像开玩笑。他把那页日记又仔细看了一下,很认真地点着头:“没错,就是黎明老师!”“唐吉你不要乱说……”“怎么是我乱说?”唐吉把眼睛瞪得溜圆,“这上面就是这样写的嘛:‘黎明迟迟未来……’”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娃把我吓了一跳。这里的‘黎明’是天亮的意思,根本不是什么人。”唐吉气愤地看着我:“你说话怎么变来变去的,一回一个样子?”“我怎么啦?”“那天我抄你作文的时候,把宝盖头的‘它’写成了人字旁的‘他’,你叫我叉掉重写,今天你怎么又这样说了?”我不明白作文和我们的争论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很认真地向他解释:“作文里写的是校园,不是人,所以只能用宝盖头的‘它’,不能用人字旁的‘他’。人字旁的‘他’是专门用来指一个人的,而且必须是一个男人……”“这就对了嘛!”唐吉蹲下来,把笔记本举到我的面前,“你自己看嘛,这个地方的‘他’就是人字旁!”我接过来一看,居然真的是个人字旁——那句话是这样写的:“黎明迟迟未来,我时时留意他的消息,然尚无确切音讯。”“你自己说的,”唐吉振振有词地说,“这个‘他’专门用来指一个人,而且是男人,这个男人不是黎明老师又是谁呢?”唐吉这番咬文嚼字把我问住了。我觉得事情并不是他说的那样,这本日记毕竟不是文学课本,写日记的人也不一定完全遵守语法规则,况且解放前人们的文字习惯和现在不大一样,这一点我在看妈妈那些旧书的时候早已体会到了。问题是我的这些理由对于唐吉过于复杂,很难说清楚,而他是从来不看张恨水郁达夫的作品的。幸好这时球场那边传来一声喊叫:“唐亚辉!”我和唐吉一齐转头,看见司马恒正在朝他招手:“唐亚辉,来不来踢一盘?”“来啰!”唐吉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便朝球场一颠一颠地跑过去了。 唐吉这个人,总是把正经事情和玩耍搅在一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点玩世不恭。再正经再严肃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开玩笑;而那些闹着玩的事情,他却往往当成正儿八经的大事来干,认真得要命。所以我生怕他心血来潮,真的去找黎明老师的麻烦。好在唐吉还有一个优点——健忘。那天从铁路局回来以后,他说司马恒踢的是个真正的足球而不是我们平时玩的小皮球,于是他几乎天天冒着酷暑去找他们踢足球,把藏宝图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暑假结束,我们再也没有提到黎明老师。开学以后我们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黎明老师成了右派分子!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章志伟,但文学课还是黎明教。第一节文学课,上课铃响过很久,黎明还站在教室门外没有进来,因为章志伟老师正在讲台上给我们“打预防针”:“……我的时候必须提醒同学们,你们上这个文学课的时候一定要提高警惕性,决不能的时候再中他的毒。黎明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现在的时候已经很清楚啰嘛:他的时候是个混进教师队伍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嘛,打着帮助党整风的幌子向党猖狂进攻嘛。而且这个人的时候阴险狡猾得很,从来就喜欢搞些哗众取宠的名堂,大家的时候,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章老师的脸板得从未有过的紧,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教室里从未有过的鸦雀无声,我背上从未有过地直冒凉气。其他人大概也和我差不多,以至于他讲完话走出教室,黎明眼睛看着地板走进来,大家还呆呆地坐着不动。然后陈胖鸭想起今天他是值日生,慌忙叫声“起立”,大家才站起来。“怎么搞的?”章志伟突然怒喝一声,返身冲了回来,“哪个喊你们站起来的?看到右派分子还要站起来?右派分子是什么?右派分子是阶级敌人!我看你们这个班简直中毒太深了!坐下,坐下,赶快给我坐下来!”大家坐下后他的口气缓了一下,惯用的口头语也就随之而来,“不过的时候也有两个觉悟高的同学,卓娅芳和汪得财的时候刚才就没有站起来,其他人的时候都要向他们学习……”其实汪油嘴没有起立并不是“觉悟高”,而是来不及——他刚才正在脱了鞋子抠脚丫,一时找不到鞋子。但他马上转过头,得意地向大家扫视一圈,而卓娅芳却把一只手举了起来。“卓娅芳你有什么事?”卓娅芳坐在座位上说:“我没有站起来是因为我的辫子栓在椅子背上了。”章志伟勃然大怒:“哪个干的?”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谁都知道是唐吉干的,因为他就坐在卓娅芳后面。但是汪油嘴由于受了表扬而立地成佛,突然变成了积极分子,他讨好地叫了一声:“是唐亚辉干的!”章志伟气得脸色煞白,马上叫唐吉和卓娅芳交换座位。唐吉只好乖乖就范,离去时悲伤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文学课正式开始,但是我觉得味道完全变了。我熟悉的那个气宇轩昂的黎明老师已经不复存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脊背和细长的腿都在向着地面弯曲,仿佛想尽量缩成一团却又无法如愿。于是我低下头来,不敢再去看他。后来我发现身边卓娅芳的头也一直是低着的,不知为什么心里就轻松了一点。唐吉因为被弄去与沙小英同桌,整节课都闷闷不乐。然而下课以后还有更大的苦难在等着他——汪油嘴抓住他“耍女生辫子”的事情大做文章,说他分男女界限是假的,其实是个“骚哥”。唐吉对“骚哥”一贯深恶痛绝,三年后还为此曾对鲁迅先生大不敬。那时我已是高三学生,有天在《鲁迅文集》里偶然看到鲁迅与别人的一席对话。那人请教鲁迅先生:时下有些学生爱分男女界限,究竟是何缘故?先生答曰此乃性意识太强之故也。我将这篇短文拿给唐吉看,他笑得在床上打滚,爬起来以后就说鲁迅胡说八道——不分男女界限才是那个意识太强嘛,他咋个要反起说?他老人家看起来胡子巴茬的,原来是个老骚哥哈哈哈哈……但是那天面对汪油嘴他却哈哈不起来,脸红筋胀地分辩说跟女娃子说话才是骚哥嘛,老子不算!众人纷纷反驳,一致认为耍辫子比说话性质更恶劣。唐吉百口莫辩,痛彻心脾,当天下午就化悲痛为力量,狠狠报复了汪油嘴一把。开学第一天下午照例举行家长会。汪油嘴他爸来到学校时喜气洋洋,还对唐吉他爸说,唐裁缝你晓得不晓得,老师喊全班学生向我娃儿学习。说得唐裁缝艳羡不已。家长会结束后汪油嘴他爸意犹未尽,又来到我们教室外面,把鼻子贴着玻璃向里张望。玻璃里面的我们正在开会选举班委,章志伟站在讲台上叫大家提名候选人。唐吉习惯地想跟同桌咬耳朵,发现同桌变成了沙小英,就扫兴地回过头来向我撇嘴伸舌头,然后他看见了窗外的汪油嘴他爸,眼睛一亮,马上把手举起来。“唐亚辉你的时候提哪个?”章老师问。唐吉说他提名汪得财。章老师便把汪得财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玻璃后面那张面孔登时绽开笑颜,酒糟鼻子更加红光焕发。提名之后便是对候选人逐个举手投票。轮到汪得财时,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章老师一个劲地看提名人唐吉,唐吉却手托腮帮陷入了沉思。最后章老师只好宣布:“汪得财零票。”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于是那天放学以后,友好北路的居民便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汪油嘴鬼哭狼嚎地在街上绕着圈子跑,他爸爸举着竹板在后面拼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咆哮:“你狗日的把老子脸都丢尽啰……” 汪油嘴把这笔帐记到了我的头上,因为我在那次班会上被选为班委,具体职务是墙报委员。他大概是认为我抢了他的位置,处处与我作对,发展到周末,竟然说我有本“变天账”。“变天账”这个新名词,我们是从章志伟老师那里第一次听到的。章老师这学期不教汉语了,改教政治课,于是大家都知道他入党了。入了党的章老师总觉得我们觉悟太低,特别是对黎明之类阶级敌人缺乏应有的仇恨,所以在课堂上讲了许多阶级斗争的事例。他说黎明这种右派分子跟地主分子是一路货色,总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有的地主土改的时候把银镯子悄悄藏在猪圈里,把嘴里的金牙混在猪屎堆堆里头,还把那个地方记了一本变天账,想要传给子孙后代……我们以为地主干这事的时候金牙还在嘴里,想象着他张开嘴巴一头扎进猪屎堆的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汪油嘴课后立刻“活学活用”,把这事安到我身上了。周末下午我们正在图书馆归还放暑假前借的书。管图书的老师见我递上去的《青年近卫军》破得不成样子,就不肯收,要我原价赔偿。唐吉在旁边帮我求情:“老师你就收下嘛,我们学生娃娃哪有这么多钱……”汪油嘴正好路过听见,马上幸灾乐祸地插话说:“老师,就是该喊他赔!他们家有的是钱,他们家连变天账都有,咋会没得钱!”唐吉气得骂他放屁:“人家又不是地主,哪有啥子变天账?”汪油嘴说得像真的似的:“就是有,是个小本本,藏在他们家房顶上头,我亲眼看到的。”管图书的老师说你们要吵架到外面去吵,不许在图书馆大声喧哗,姓舒的同学你本周之内把钱交来就是了。《青年近卫军》的“原价”是一元零六分,在我看来是个天文数字,因此我感到很对不起妈妈。我知道妈妈支撑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很不容易。妈妈在百货商店当会计,每天商店关门以后,别人都走了,她还要整理当天的帐目,总是很晚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而我却要在刚交了学费之后,又向她要这么多钱来赔书。这本书毕竟是由于我跟汪油嘴干架才弄坏的,于是我觉得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孩子。但是妈妈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就把钱给我了,然后叫我洗脚睡觉。我到厨房打热水的时候,听到后窗外传来一个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伸头一看,又是黎明!我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紧张。星期一我把钱交到图书馆,那本《青年近卫军》便合法地归我所有了。然而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汪油嘴开始天天在教室里说我有本变天账。一开始大家听了都捧腹大笑,随着章志伟老师的教学进展,渐渐地,大家品出“变天账”这玩意儿不是闹着玩的,就不再笑了,我则越来越惶恐不安,随时等待章老师把我叫去询问变天账的事情。倒霉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卓娅芳在女生世界早就有个绰号叫“卓娅”,女生世界的绰号本来与我们男生毫无关系,但是自从她与我成了同桌,我就受到了牵连,因为有人发现我跟“卓娅”的弟弟舒拉正好“都姓舒”,便说我们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卓娅芳听了满不在乎,我却气得要死。最气人的是小数点。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布告栏跟前围了一大群人,小数点也在其中。他一看见我就把手一招:“快来看,你爸爸挨大字报了!”我不禁愕然:我爸爸几年前就病故了,怎么还会“挨大字报”?挤进去一看,布告栏上贴着一张大字报,标题是“绝不能继续容忍右派分子毒害学生——向卓向文同志的右倾思想开火”。我问小数点卓向文是谁,小数点坏笑着说就是卓校长嘛,卓校长是你姐姐的爸爸,不就是你的爸爸吗?说完不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了。我知道追不上他,便回过头来看大字报。这篇大字报写得火药味十足,一上来就是一连串“为什么”:卓向文同志为什么还让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黎明、魏骏骐(后面还有几个名字我现在记不清楚了)继续任课?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站在讲台上毒害我们的青少年学生?为什么还让他们一分不少地拿原工资?为什么要用人民的血汗供养这些人民的罪人?为什么……然后是一连串的“坚决要求”:我们坚决要求立刻结束这种怪现象!坚决要求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统统逐出讲台!坚决要求……等等,等等。大字报最后是两个人的签名,一个是章志伟,另一个是白婉君。看到白婉君的名字,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她与黎明说话时那甜甜的笑容,于是我觉得这学期老师中间发生的事情我们永远搞不懂。白婉君还有件事情也叫人搞不懂。这学期开了一门新课——“农业基础知识”,教课的就是生物老师白婉君。她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头发烫成大波浪形状,还系着一条别致的淡紫色手绢,所以唐吉说她比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还像资产阶级。她婷婷娉娉地在讲台上踱来踱去,捏着粉笔的手翘成兰花指,娇声娇气地告诉我们应该怎样施肥:“人粪尿一定要新鲜,种出来的蔬菜才新鲜……”每逢听到这些话,我总是搞不懂这些农活她自己干过没有。我拿这个问题去问陈胖鸭,一向老实巴交的陈胖鸭居然做了个鬼脸:“你看白老师那个样子像不像种过菜的嘛?刚屙出来的屎尿咋能拿来浇菜呢?不把菜烧死才怪。这些事情种过菜的哪个不晓得?她完全是在乱说嘛!”然后我们就一齐大笑。我和陈胖鸭这番对话是在操场上进行的。操场的一角正在为学校的食堂搭建一排猪圈,干活的就是那帮右派教师,国庆节以后他们就从讲台上消失了,每天集中到这里来劳动。对于黎明的离去我并不感到遗憾,这一方面是由于我在章志伟的教育下觉悟有所提高,另一方面是由于黎明早已失去使我醉心的风采和激情,讲起课来干巴巴的,还总是一副生怕说错话的样子,使人看着怪不舒服的。所以当时我笑得很开心,很投入,完全没有发现白老师已经站在我们身后了。“你们笑什么?”白老师满脸狐疑地怒视着我们,看样子她已经听到了陈胖鸭的章分言论。我们两个大惊失色,都把眼睛看着一边。白老师越发生气,连声追问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还一个劲跺着脚上雪白的皮鞋。这时两条灰蒙蒙的人影抬着一筐东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魏骏骐。魏骏骐的下巴像朱元璋那样向前伸出很远,因而比其他右派更像右派——漫画里的右派分子疯狂叫嚣时,下巴就是这样凸出来的。魏骏骐后面那人佝偻着腰,一身破衣服根本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黎明。“你们太不像话了!”白婉君最终没有问出结果,扔下这句话扭过身子就走。她这一扭身把那两人抬着的筐子碰翻了。一筐黑乎乎的泥巴扣在她的左脚上,于是她的两只皮鞋登时变成一白一黑。“你你……”白婉君气急败坏,半天才说出话来,“黎明,你是存心破坏!”黎明瞪着无神的眼睛茫然望着她。魏骏骐那朱元璋式的下巴却颤抖了:“白老师你怎么这么说呢?这和黎明有什么关系……”“你还敢包庇他?”白婉君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黎明的脸上,“黎明,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时刻都在想着报复,时刻都在想着破坏,是不是?可是你永远都不会得逞!”黎明的脸色倏地变白了,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怎么?你还不服气是不是?那你就等着瞧吧!”白婉君狠狠瞪了黎明最后一眼,波浪形的卷发一甩,怒气冲冲地走了。黎明闭上眼睛,慢慢恢复了木然的表情。 星期六下午的自习课,唐吉又大出了一回风头。这学期我们男生中间兴起了一种新花样——“占便宜”。这个“便宜”就是数字“8”。“8”的谐音是“爸”,于是大家都特别忌讳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数字。谁要是一不小心说了出来,马上就会有人应声答道“哎!”或者“你喊我干啥?”,然后嘻嘻哈哈喜笑颜开,说他这个“便宜”占得好安逸。如果当时的环境不便于用语言来应答你(例如是在课堂上),这些家伙就咳嗽一声,表示你奉上的“便宜”他已经笑纳,特别调皮的还一面咳嗽一面做出在下巴上捋胡须的姿势,那副煞有介事的长辈模样气得你毫无办法。但是这个数字有时又是无法回避的,因此一种更新的花样又应运而生——在应该说“8”的时候不说“8”而说“2”。按照谐音,“2”就是“儿”。于是我们之间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喂,你说五十五加三十三等于多少啊?我怎么想不起来啦!”一边问一边准备着那声“哎”。“等于——二十二!”要是问话的人过早地回答那声“哎”,就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对方反占了“便宜”,活该让大家笑破肚皮。数学课充满“8”和“2”,因而充满了占与反占“便宜”的博弈,课堂上经常有人一齐咳嗽一齐捋下巴,搞得老师莫名其妙。那天下午我们隔壁教室的初一学生就正在上数学课,讲课的声音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当那位老师提问一个女生2的3次方等于几时,唐吉就做好准备了,那女生刚刚说出“等于8”,他立刻脆生生地大叫一声“哎”,把我们逗得笑成一团。笑声未落,陈胖鸭苦着脸从外面进来,对我说章老师叫你去一趟。我想章志伟终于叫我去交代“变天账”问题了。其实我早就想向他把这事说清楚,但是教政治的章老师和教汉语的章老师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的脸色总是那么严肃,目光总是那么犀利,走路总是那么快步如飞,好像成天都在忙于火热的阶级斗争,我根本就不敢找他说任何事情。今天当然不能不说了,因此我一到他办公室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我们是怎么发现那个咖啡色笔记本的、笔记本里头又写了些什么……章老师听了几句就很不耐烦地把我打断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找你来的时候,是要你说一下那天的事情。那天的时候,黎明把稀泥巴倒到白老师脚上,你也在场,是不是?”我傻乎乎地点点头。“你的时候看见黎明他是故意这么干的,是不是?”我说好像不是。“怎么不是?”章老师犀利地看着我,看得我心慌意乱,于是我低下头,把我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你看到的都是假象!黎明这个人,一贯的时候善于伪装,这是他的阶级本性决定的!”说到这里,章老师狠狠吸了口烟,问我晓不晓得黎明他们家里是干啥子的?我当然说不晓得,章老师愤然敲了一下桌子,说:“他们一家都是基督教!所以的时候他从本质上就是反动的。能不能识破他的伪装,认清他的反动本质,就要看你的时候有没有阶级觉悟了。现在的时候你再想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有意报复?”我想了一阵,还是没有识破黎明的伪装,不禁羞愧万分,感到自己的阶级觉悟确实太低了。从办公室出来已是课外活动时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黎明,他正在跟领导猪圈工程建设的总务主任说话:“乔主任,今天晚上我想请个假,我有点感冒,要到九医院去看下病,不能参加加班夜战了……”我生怕又撞上什么难以识破的伪装,赶快跑开了。放学的路上,唐吉问我,章志伟喊你去干啥。我把事情向他说了一遍,唐吉顿时兴奋起来:“我早就说过嘛,你那本日记里写的就是他,你还不信,今天你明白了吧——教会的财产就是他们家的!”我吓了一跳:“你胡扯些什么呀?”“怎么是我胡扯?连章志伟都说了,黎明一家都是基督教,教会的财产不是他们家的是谁的?”我看着唐吉激动的面孔,一时弄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笑着说唐吉,暑假早就过去了,你怎么还盯着黎明不放?“对阶级敌人就是应该盯着不放嘛。”唐吉笑呵呵地说,“你娃连这个都不懂,怪不得章志伟说你没有阶级觉悟!”一说到“阶级觉悟”,我就不笑了,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黎明的确是个阶级敌人,日记里也的确写得有“财产”——不管是不是“教会的”,反正是“财产”,而“阶级敌人”与“财产”这两个概念一发生联系,立刻就有了一股可疑的味道。于是我说那我们是不是去找一下章老师,把你这些想法向他反映一下。唐吉却一把将我拉住:“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去找章志伟!现在去找他肯定要碰一鼻子灰,还是我们自己把黎明的伪装揭穿了再说……”闹了半天他还是想玩游戏!于是我哈哈大笑,掉头回家了。刚走进院子,就听到头上传来一片“哇——哇——”的叫声,小天井上面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被飞过的鸦群黑压压地盖满,忽然阴暗下来。奶奶从后面走出来,照例开始唠叨:“寒林寺的乌鸦都回窝了,你才回来,赶快去洗手吃饭……”洗完手以后,我到厨房去盛饭,无意中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一条黑影在暮色中悄悄飘过,心里不由一惊:又是黎明!他不是说要去九医院看病吗?九医院在西大街,跟火巷子完全是另一个方向呀!于是我感到黎明这人的确善于伪装,至少他今天向总务主任请假时说的都是假话!接着我又想起了上学期的一件事情:黎明对白婉君说他要去中苏友好协会,实际上他并没有去,而是钻进了这条火巷子。他干吗老是走火巷子呢?更重要的是,他干吗要这样鬼鬼祟祟呢?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望着窗外迅速降临的夜幕,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那天入睡时我心中充满惊悸,但一觉醒来就忘干净了,直到中午与唐吉一同走到火巷子出口的时候才重新想起。我把这事告诉了唐吉,唐吉顿时两眼放光:“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说黎明有问题嘛,这下子你也发现了吧?”然而昨晚的发现被暖洋洋的太阳一晒,那令人生疑的诡谲色彩便像冰块一般融化了,呈现出一副平淡无奇的面目。于是我说黎明也许并没有什么秘密,只不过是想偷懒出来散散步。“不对不对!唐吉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散步为什么不走大街,偏偏要走火巷子?他走火巷子一定是想抄近路,这就说明他是要去干什么要紧的事情。可是他究竟是要到哪儿去呢?”然后唐吉边走边分析,“……过了火巷子就是北城根街,过了这条北城根街呢,就是北大街,到了北大街,他一定是往出城的方向走,不可能倒过来朝城里走,要是朝城里走,他就用不着走火巷子了,所以他一定是过了北门大桥……”唐吉所说的路线就是我们当时正在行走的路线。但他说到北门大桥就分析不下去了。过了北门大桥,问题便复杂了,黎明面前共有三条路:左边通往嘉华大学;右边通往铁路局;中间那条大马路通往的地方就多了,要是一直走下去,最终大概可以走到陕西省。于是唐吉犹豫起来,直到我们自己过了北门大桥,他对黎明的走法还在反复斟酌。好在我们自己的走法无需他多费心思,我们过了桥就直奔铁路局体育场,唐吉说今天下午我们学校和十四中足球队要在那里举行一场关键的决赛,所以吃过午饭就拉着我来观战。到了体育场唐吉就把我和黎明都抛到脑后了,因为他很快便与一起观战的几个十四中学生吵得不亦乐乎,其中也有那个司马恒。争吵的主题自然是哪支球队最伟大,但是他们比场上的球队闹得还要起劲。那个司马恒嘴巴相当厉害,虽然是边说边笑,但他一笑就把嘴角往下一撇,像是很藐视对方似的,所以唐吉差点和他动手。幸好这时球场上响起一声长长的哨音,球赛以一比一宣告结束,双方球员一齐跑到树下换衣服。唐吉赶紧凑了过去——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给罗大脚提足球鞋的义务。我本想和唐吉一起过去,可是肚子突然痛起来,于是转而寻找厕所。厕所在球场对面很远的地方,使我捂着肚子跑得甚是辛苦,及至跑到厕所,肚子又不痛了。厕所四面墙上都有一排花孔窗,我一边解裤带一边通过这些花孔窗欣赏外面的风景,马上看到了一桩有趣的事情:有个穿风衣的大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正透过茂密的枝叶向对面小心翼翼地窥视,那模样就像在跟人捉迷藏。可是大树的另一边并没有他的游戏伙伴,只有空旷的球场,球场对面就是那些嘻嘻哈哈换衣服的球员,唐吉和司马恒正在那里推推搡搡,看样子果真动手了。他们谁也没朝这边看一眼。蹲下时我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这个穿风衣的人到底在看什么。几分钟后,我站起来系裤带,发现这人居然还在那里伸长脖子朝着球场观望——他可真有耐心!这时球场对面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几个人了。我一眼就看出唐吉与司马恒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他俩正在和罗大脚一齐挺着肚子大笑。走出厕所后,我远远看见他们三人与另外两个大个子一起离开球场,顺着林荫道匆匆而去——罗大脚的球鞋当然是被唐吉不胜荣幸地提在手中。罗大脚他们越走越快,我知道追不上了,便溜溜达达地跟在后面。幽静的林荫道上没有其他行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远去的背影。罗大脚一直用手搂着唐吉的肩头,很亲热的样子,唐吉显然有些受宠若惊,手里的足球鞋荡来荡去,摇头摆尾的样子相当滑稽……然后一个人从我身边匆匆擦过,背影正好将我的视线挡住——又是那个穿风衣的人。这人走得很匆忙,很快和我拉开了距离,于是我又看到唐吉他们了。他们走过一个阅报栏时,突然停了下来,那个穿风衣的人也将脚步停了一下,随后闪身躲到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背后,把背靠着车头,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罗大脚与两个大个子对着阅报栏指指点点,好像在争论什么,唐吉和司马恒也在一旁指手划脚说个不停。穿风衣的人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一面还不时向阅报栏方向伸头观望,好像又在捉迷藏了。这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走近时我不禁看了他一眼。三十来岁年纪,头发油光光的,还挺讲究地吹了个“样式”,瘦削的脸颊上似乎有点什么东西让人觉得碍眼。我还没把他看清楚,罗大脚他们又朝前走了,边走边做着激动的手势,好像还在继续争论。几乎是同时,这人一把扔掉香烟,迈开脚步跟了上去。我望着他的后脑勺,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古怪:刚把烟叼在嘴上,还没有点燃就扔掉了,怎么回事呢?罗大脚他们在前面拐了弯,消失在一座大楼背后看不见了,穿风衣的人立刻加快脚步,像是想要追上他们。但他刚走到拐弯的地方,却突然一个急转身,回头向我迎面走来,没走几步又钻进了路边一家文具店。我正在莫名其妙,就看见罗大脚等人也从楼房后面急匆匆地返回来了,仍然是边走边做着激动的手势。就在这一瞬间,我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那人的神色很慌张,不像是在跟谁玩游戏,倒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我来不及多想,也跟着他进了那家文具店。售货员一见我进来就向我行注目礼,我却把眼睛看着窗户那边,因为穿风衣的人正站在那里向外张望。这次我看清他脸上那个不顺眼的东西是什么了——他的鼻子旁边长着一个黄豆般大的瘤子。窗户斜对面就是那个阅报栏,罗大脚他们又在那里比比划划争论不休。隔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满脸掩饰不住的紧张和焦虑,于是我顿时明白了:他是在跟踪监视罗大脚他们,却又生怕被他们发现!当罗大脚等人终于结束争论继续往前走时,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瘤子”立刻走出商店,躲躲闪闪地跟了上去。我当然也走了出去,紧紧尾随在他的后面。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边走边想。看他那样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说不定是想行凶抢劫什么的,但是他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五个人呢?于是我断定他的目标只可能是其中的某一个人。然而,这个人是谁呢?走到北门大桥时,我将司马恒首先排除了,因为他并没有过桥,而是朝嘉华大学的方向去了,“瘤子”却跟着另外四个人过桥走上了北大街。星期天的北大街熙熙攘攘一片热闹景象,罗大脚等人和“瘤子”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最后看不见了。我生怕跟丢了,拼命向前挤,挤出人群后,远远看见罗大脚他们在北城根街路口那里与唐吉分手了。罗大脚从唐吉手中接过足球鞋,与那两个大个子继续顺着北大街朝前走,唐吉则向右拐了弯。然后我看见了一件使我惊恐万分的事情——“瘤子”也跟着唐吉走进了北城根街!他跟踪的对象原来是唐吉!唐吉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在城墙与寒林寺之间狭窄的街道上踢着小石子兴高采烈地连奔带跑,一会儿窜到街这边,一会儿窜到街那边。“瘤子”见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居然一溜小跑直追上去,吓得我心惊肉跳,正想喊唐吉小心,上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叫声:“报告船长!报告船长!”抬头一看,城墙边上站着几个矮墩墩的小家伙,活像一排五颜六色的铅笔头,一律将手举到额头上,正笑嘻嘻地向唐吉行“军礼”。唐吉高兴得大叫一声,三下两下就蹿上了城墙。“瘤子”却停下脚步踌躇起来。我从身边的小路爬上城墙以后,看见他还在下面原地徘徊,不时抬头望望城墙。我怕被他看见,赶紧朝城墙中间靠,脱离他的视线后,就叫了一声唐吉。唐吉见我向他招手,像真正的骏马那样长啸一声,一颠一颠地“奔驰”过来,他那帮部下争先恐后地跟在后面,边跑边呐喊着“同志们冲呀——”我与他们之间隔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这是陈胖鸭家的产业。陈胖鸭的家就在菜地旁边的半山坡上,屋顶是茅草,墙壁却是就地取用城墙的青砖砌筑而成,很结实也很壮观。唐二娃在菜地里摔了一跤,立即嚎啕大哭,唐吉只好回头去哄他。我绕过菜地,把唐吉拉到一边,将“瘤子”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他。唐吉听说有个大人跟踪他,不是一般的得意:“真的?他在哪儿?快指给我看看!”我说就在城墙下面。然后我们摄脚摄手走到城墙边上,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去。然而下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条空寂的街道躺在夕阳的残照之中,显得十分的落寞和无奈。于是唐吉大为扫兴。“怪事!怎么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我说,“他就是跑得再快,也应该还在这条街上嘛……”唐吉怀疑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我晓得了——你娃肯定是编些话来吓我,我晓得你娃今天……”“你晓得个埃尔!”我气得骂起了粗话,“他刚才还在街中间……”“那你说他到哪儿去了呢?”唐吉像电影里的苏联人那样摊开双手,“难道钻到地下去了?”我灵机一动,突然找到了答案:“他肯定是钻到寒林寺的林盘里去了!”唐吉眨着眼睛不说话了。然后我们就朝着对面的林盘久久地张望。黑压压的林盘上空盘旋着归巢的乌鸦,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像无数张纵横交错的面网,将内中的秘密遮掩得严严实实。我们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唐吉又说我弄错了,肯定弄错了。我正想跟他理论,忽然听到了陈胖鸭气愤的喊声:“你们在这儿搞啥子破坏哟?简直是些小右派!”回头一看,发现唐二娃们在菜地那里整整齐齐站成一排,正在比赛谁尿得最远,而陈胖鸭则挥着双手赶鸭子似的向他们扑过来。“小右派”们立刻像一群受惊的小鸡尖叫着四散奔逃。唐吉叫了声陈胖鸭,他才发现了我们,于是笑着过来打招呼。陈胖鸭一来,我就不和唐吉争辨了。我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个“瘤子”就是在跟踪唐吉,也许他只是凑巧跟着唐吉走到了这条街而已,再说,即使他真的跟踪过唐吉,现在也已经放弃了,再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问唐吉今天跟司马恒怎么动手了,球赛不是打成平局了吗,你们还争个什么?唐吉立刻来了精神,指手划脚讲了起来。原来他们不是在争学校的荣誉,是在为他们本人的荣誉而战。司马恒说唐吉是他的手下败将,唐吉就踢了他一脚,然后两人便扭成一团,最后是罗大脚把他们拉开了。罗大脚说要不这样好不好——你们两个班干脆下星期天在这里来一场正式比赛,同意的话你们两个就拉拉手,于是他们就拉了手……这时“小右派”们又在城墙边上哭闹起来,原来他们已将小便比赛改成了吐口水比赛,但因互不服气又发生了抓扯。唐吉赶快过去整顿秩序,命令他们一个一个来,不得你争我抢。第一个“来”的是唐二娃。他雄赳赳地挺起肚皮,朝着寒林寺方向使足力气吐出一泡口水,那口水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正好落在一个从林盘走出来的女孩子面前,吓得她惊惶地抬起头。我们发现她竟然是几何老师刘思秀,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星期一放学的时候,我没有和唐吉一起回家。章志伟说这个星期四是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纪念日,特地吩咐我筹备一期墙报专刊,所以我独自留在教室里画报头。写写画画方面我是班上的冠军,我墙报委员的公职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但我有个毛病:越是想要做好某件事情,就越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今天我特别想把这期墙报弄好,以改变章老师对我的印象,这样想的结果是我对画出的报头总是不满意,因而画了就撕,撕了又画。最后总算弄出一张好看一点的,我把它摊在课桌上,让风将颜料吹干,然后就离开了学校,这时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走到友好南路时,我发现唐吉也没有回家。他正躲在中苏友好协会的墙角后面鬼头鬼脑地向前探看。我正想上去问他在干什么,他却又窜到前面一根路灯杆子后面去了。这盏路灯是照耀十字路口的,过了路口就是友好北路,向右拐则是那条火巷子。唐吉在那里呆了不到半分钟就又窜出来,但他并没有穿过街口回家,而是向左拐进了友好西路。我搞不懂他搞的是什么花样,走到路口时便站下来向友好西路望去。友好西路与友好南路、友好北路一样,都是得名于中苏友好协会,但它比另外两条路都要繁华,街道两边的商店一片灯火辉煌。我一眼就看见唐吉在灯光中忙得不亦乐乎:他一会儿藏身在理发店敞开的门扇背后,一会儿转移到法国梧桐的阴影之中,在每一个藏身之处都伸着招风耳朵探头探脑,每一次转移都是连蹦带跳一溜小跑,那模样实在精彩至极,以至于好几个过路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明白这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在搞什么名堂。最后唐吉一头撞在一个行人身上,将那人手中的香烟都撞掉了,我乐得差点笑出声来。那个倒霉的行人生气地看唐吉一眼,然后我和那人就同时愣住了。我愣住是因为认出了他就是昨天那个“瘤子”,他愣住则显然是因为认出了唐吉。唐吉也不道歉,低头鼠窜而去。“瘤子”看着他的背影沉思片刻,猛地一个转身跟了上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尾随着他们走去。唐吉在前面继续可笑地蹦蹦跳跳,跳到路口向左拐进了青龙巷,“瘤子”和我也跟着他先后拐了进去。青龙巷紧靠着我们学校的围墙,唐吉走到下一个路口,再次向左转,走上了学校门前的建设大街。我发现他实际上是绕着学校兜了一个圈子,更加莫名其妙。“瘤子”并没有跟着他拐弯,而是横穿马路到了建设大街对面,这时我一颗悬着的心才开始往下落——看来又是一场虚惊。然而当我走到路口时,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我看见唐吉正在学校门口和卓娅芳说话,而“瘤子”则站在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牌下,混在等车的人群中死死盯着他。天哪!这家伙跑到大街对面原来是为了更隐蔽地监视唐吉!我迟疑片刻,也在一个邮筒后面躲了起来。倒不是为了躲避“瘤子”——这家伙根本不认识我。我是不想让唐吉看见,因为唐吉自从因为“耍辫子”问题背了一次“骚哥”恶名后,一有机会就标榜他分男女界限立场比谁都坚定。然而现在他却与卓娅芳谈得那么起劲!于是我断定他心中也充满和我一样的可耻想法——只要没有第三者在场,跟女生交往交往也是不妨的。根据自己的心态,我深知他此时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看见,便很知趣地躲在邮筒后面了。卓娅芳跟他没说几句话就走进学校去了——她的家就住在学校里面。唐吉竟也跟了进去——真是看不出这小子!我随即转头去看对面的“瘤子”作何举动。他什么举动也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们学校的大门出神。然后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牌那里停下来,把“瘤子”挡住了。待到公共汽车开走以后,站牌下已经空无一人。我四处瞭望一番,没有见到“瘤子”的踪影,便打算回家。走过校门时,正好遇到唐吉出来,他看到我好像吓了一跳:“哎呀你怎么在这儿?”我告诉他我是一路跟着他走到这里的,唐吉立刻有些心虚:“那你……你都看见了?”我点点头,本意是表示我看见了“瘤子”对他的跟踪,唐吉却慌张起来:“舒娃,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给我说出去!舒娃我跟你说老实话,我本来不想跟她一起进去的,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嘛……”唐吉生怕我不信他的“老实话”,赶紧向我作了一番解释。他说今天放学后他是在连环画铺子里看了一本《侦察员的功勋》以后才回家的,走到友好南路时,远远看见黎明在前面走,黎明在十字路口鬼鬼祟祟地朝两边看了一下,就横穿马路钻进了火巷子,于是他决定跟在后面,看黎明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但是黎明刚走进火巷子,又突然掉头走回来了。唐吉说到这里就停下来,问我知不知道黎明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怎么知道。唐吉摆出一种很老练的神气,说这是一种反跟踪的惯用手法,幸亏他及时隐蔽,才没有被黎明发现。然而黎明也很狡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拐进了友好西路,唐吉当机立断,立刻跟了上去。黎明一路上走走停停,还不时四下观望,想要找出身后的尾巴。这一套当然骗不过唐吉。唐吉机警地跟踪黎明绕着学校转了一圈,始终没有暴露。最后黎明走进校门去了,唐吉却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卓娅芳。卓娅芳问他这么晚到学校来干什么,唐吉说他把作业本忘在教室了,卓娅芳说那就快去拿吧,说完就进去了。“你说我怎么办呢?当然只有跟着她进去啰,所以我确实是没有办法……”“那你就没有发现有个人一直在跟踪你?”我说。“跟踪我?”唐吉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哪个敢?我可不像你,跟着我走了一晚上,黎明就在前头,你娃都没有看见。我走在街上四面八方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有人跟踪我的话,还能逃过我这双眼睛?开玩笑!”“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唐吉你记不记得,今天晚上你在友好南路撞到一个人身上,把他的烟都撞掉了?”唐吉想了一阵,说好像有这么回事。“他就是昨天跟踪你那个人呀!今天他本来没有注意你,可是你把他撞了一下,他马上就跟在你后面,一直把你跟到了学校。”唐吉这才相信了:“这么说真的有人跟踪我!哈哈,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惜我没把他的样子看清楚……哎呀舒娃你当时怎么不喊我一声呢?”“我害怕得要死,心都要跳出来了,哪里还喊得出来……”“有什么好害怕的?明天你一定要把他指给我看……”“你怎么知道他明天还要来?”“哎呀,舒娃你怎么不开动脑筋想一想呢,这个人为什么要跟踪我?”我开动了一番脑筋,最后告诉他不知道。唐吉把手一拍:“因为我在跟踪黎明嘛!你看到的情况不正是这样的吗:这个人本来在走他的路,突然发现我在跟踪黎明,就开始跟踪起我来了,对不对?”我想了想,觉得当时的情况确实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便点点头。于是唐吉很有气势地把手一挥:“这就说明他和黎明是一伙的!所以我只要明天继续跟踪黎明,他就一定会来跟踪我。你呢,从现在起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后头……”“我不干!”我马上说,“那我不是成了唐.吉诃德的跟班桑乔啦?”唐吉沮丧地眨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星期二我一进教室就发现大事不妙——我放在课桌上的报头被人擤了一把鼻涕,正好糊住克里姆林宫的尖顶。根据作案手法,我断定是汪油嘴干的,这家伙对我的墙报搞破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我没有找他闹——没有证据,闹也是白闹,何况我有更紧要的事情——赶紧把墙报的稿件收上来。稿件是我昨天打着章老师的旗号强行摊派的,一共十二篇,所有的作者都答应下午课外活动时间交卷。课外活动时间,我在教室里重新画了一张报头,女生的稿件也都交来了,但是几个男生的稿件八字还不见一撇,因为唐吉正在纠集他们开会。参加会议的十来个男生坐成一个半圆形,唐吉则坐在当中的课桌上,以突出其主持人的地位。唐吉花了不少时间系统地回顾了他跟司马恒从吵架到打架的全过程,最后才说到正题——双方约定这个星期天举行一次球赛。他特别强调这次比赛将使用真正的足球而不是小皮球,立刻引起听众热烈反响。然后唐吉宣布十六中初58级4班足球队正式成立,成员就是在座诸位。“在座诸位”都是唐吉通知来的,有几位(其中包括我)论足球水平并不怎么样,然而都是和唐吉玩得比较好的。据此我推测大学生唐亚辉同志毕业以后如果当上了地质部长,肯定会贯彻一条任人唯亲的干部路线。汪油嘴并不在那天邀请之列,但他中途溜进教室来了,这时唐吉正在进入下一个议程。他略带扭捏地说嗯,还有一件小事,我们既然是球队,就该选个队长嘛是不是。小数点说队长当然就是你啰。这时汪油嘴忽然插嘴说,我看这个队长应该选全大头。全大头并不擅长足球,但他马上说要得嘛要得嘛,你们硬要选我我就当嘛。全大头装得很不情愿的样子,把唐吉气得直翻眼睛。汪油嘴接着说我也应该算球队的,全大头又说要得嘛要得嘛,那就算你一个嘛。唐吉说汪油嘴你晓得个屁,正式比赛只能有十一个人上场,我们这儿的人加上舒娃正好十一个,没得你的位置了。汪油嘴说你狗日的少说那么多,老子就是要参加!你狗日的又不是队长,凭啥子在这儿指手划脚!唐吉被骂到痛处,便要动手。陈胖鸭赶紧说何别呢何别呢,我不参加算了,汪油嘴我把位置让给你就是了嘛。然后全大头以队长的身份号召队员快去练球,众人发一声喊,立刻奔向操场去了。这时我的报头已经画好。我叫陈胖鸭帮忙,将报头和已经到手的稿件在墙壁上贴起来,这样汪油嘴的鼻涕就弄不上去了。贴好时放学的铃声早已响过,陈胖鸭就回家了。我独自一人把墙报欣赏了一番,觉得还算差强人意,只是所有的文章题目惊人的雷同,就像互相抄的一样,都是《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唯有卓娅芳在“庆祝”前面加了“热烈”二字,而沙小英则在“庆祝”前面加了个“坚决”。墙报的下半部分是一大块空白,只能待那些男生明天交稿以后再加以填补了。一出学校便看见唐吉在马路对面连蹦带跳,而黎明就走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黎明不时在路边的小店跟前停下来,这时唐吉便像火烧着屁股一样,飞快地窜到某个地方躲起来。当黎明继续向前走的时候,他又躲躲闪闪地跟了上去。一切都跟昨天一模一样。唐吉的样子是那样的怪异而又显眼,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在干什么,那个“瘤子”当然也不例外……想到这里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唐吉今天要出事!我赶紧四下观望,并没有发现“瘤子”的身影。黎明“领着”唐吉越走越远,我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们走去。后来黎明忽然消失了,唐吉左顾右盼焦急万分,看见我在马路对面,就向我打了一系列含义不明的手势。我横穿马路跑过去,唐吉马上压低声音问我看见黎明没有,我摇摇头,他又问我发现“瘤子”没有。两人正在窃窃私语,黎明从前面一家商店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条香烟,直直地向我们走来,吓得我心里一抖。黎明却没有看见我们似的,耷拉着脑袋顺原路返回学校去了。回家的路上,唐吉说今天我一个人走在街上害怕得很,总觉得后面有人要对我下手,背上凉飕飕的,舒娃明天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跟踪黎明。我说我明天还要弄墙报呢,哪有时间。唐吉说你的墙报可以利用课外活动时间弄嘛,根据我的观察,黎明的规律是每天吃过晚饭才出去活动,这个时候你的墙报早就弄好了。然而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我的墙报并没有弄好,罪魁祸首就是唐吉。他虽未当上队长,仍然自作多情,一下课就招呼球队队员去进行赛前训练,于是稿件就没人写了。我在操场上求爹爹告奶奶毫无效果,气得差点哭出来,只好下决心自己动手把这些稿件炮制出来算了。每篇稿件至少要写一页,我写到放学铃响才完成一半。这时唐吉又来催我快走,他说黎明已经打好饭回他的房间了,马上就要出来活动了。我说今天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有三张纸要写。唐吉说哎呀你写那么多干啥嘛,你干脆写诗算了,写诗可以少写几个字。我在黎明房间外面等你。唐吉的建议对我很有启发,但要写出长达三页的诗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更省事的办法——我把这首诗写成楼梯形,一个句子拉成尽可能多的若干行,很快就把三张纸写满了。走出教室时,我感到马雅科夫斯基的楼梯形格式的确是件很具实用价值的发明。黎明的住处实际上是总务处堆杂物的工具间,就在猪圈工地近旁,他自从被打发来修猪圈以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小小的窗户亮着灯光,唐吉告诉我黎明还没有出来,叫我跟他一起蹲在篮球架下守候。我蹲了一会儿,肚子饿得受不住了,便提议回家。唐吉的肚子也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但他坚决不肯撤离,还提到我的觉悟问题,气得我站起来就走了。星期四早晨,唐吉告诉我黎明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出来。唐吉说这话的时候,小数点正站在墙报前摇头晃脑地朗读我的大作,他在每一行的末尾都停顿一下,所以像个口吃的人在说话:“当、阿芙乐尔、巡洋舰、响起、隆隆、炮声、的时候……”“这是哪个写的?”背后有人突然吼了一声,吓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看,章老师满面怒容站在他面前。“这个东西是哪个写的?”章老师又问了一句。我硬着头皮说是我。章老师点着我的鼻子提高了声音:“你为啥子总是跟在黎明后头走?嗯?你想跟着黎明走到哪里去?……”我惶恐万分地抬起眼睛,恰巧看见黎明从窗外经过,向我投来一道惊愕的目光。 章老师把我训了很久,说我中毒太深,连写个稿件都要学黎明,弄得怪头怪脑的,四不像。一心想要做好的事情,最后弄成了这样的结果,使我不胜伤心,直到晚上才缓过劲来。今天晚上学校要举行庆祝晚会。吃过晚饭以后我便和唐吉到学校去了。快到学校门口时,看见黎明迎面匆匆走来。他今天一反常态,换了件很挺括的银灰色中山装。这件衣服他自从当了右派便没有穿过,现在这么一穿,肩头方方的,似乎以前的翩翩风度又回来了。黎明脸上的神色也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精神一些。唐吉一看见他就悄悄对我说:“舒娃,你看黎明今天是不是有点怪?”这时黎明的目光与我们碰上了,他赶紧把眼睛移开,很慌张的样子。唐吉立刻站住了。“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心中有鬼?”我含糊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唐吉走了几步又转身去看黎明。“不行,我们今天必须跟着他!我觉得他今天一定要搞什么名堂。”说着就拉着我追了上去。黎明今天的确很可疑。他不是像以前那样走走停停,而是脚步匆匆走得飞快,还不时看看手表,像是要去跟什么人会面。唐吉也顾不上隐蔽不隐蔽了,几乎是拉着我一路小跑,搞得我气喘吁吁。不过我觉得这样还好一些,至少比在大街上躲躲藏藏探头探脑雅观得多。黎明将我们一直带到了嘉平公园。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公园门前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鲜花和绿叶装饰起来的拱门上方,霓虹灯管构成一排流光溢彩的美术字:庆祝伟大的十月革命40周年游园晚会。黎明在售票处买了票,匆匆走进公园。唐吉又想打翻铁栏杆的主意,我赶紧告诉他我身上有两毛钱。买票进门以后,黎明早已不见踪影,我们只好四处寻觅。公园里到处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每一条小路都拉起了缤纷的条带和横幅,所有的树丛中都有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在欢快地眨眼睛。儿童乐园前边的草地挂上了银幕,热热闹闹地放映着《攻克柏林》。露天舞场那边,管弦乐队不知疲倦地演奏着苏联舞曲,“嘭擦擦”的鼓釵声震耳欲聋。我们游游逛逛找了一圈,最后来到小湖边上。小湖对面就是唐吉认为“简直没名堂”的文化茶园,宽敞的竹棚下座无虚席,全是饮茶的顾客。唐吉说黎明说不定躲到这儿喝茶来了,我们兵分两路过去搜查搜查,我走这头,你走那头。说完他就率先跑过小桥,进了茶园。我来到竹棚的另一端,只见唐吉正在一张张小茶桌中间穿行。他两手放在衣兜里,挨个端详着喝茶人的面孔,那模样就像电影里的特务在搜查地下工作者。然后他似乎锁定了什么对象,目光顿时机警起来,蹑手蹑脚地往前靠,紧接着他就把身旁一张茶桌撞得“哐啷”一声。那张小桌上的盖碗茶被撞翻了,连茶叶带水顺着桌边淌下来,坐在桌旁的两个人慌忙向后挪动竹椅躲避,其中一个正是黎明。另一个人戴着鸭舌帽,当他抬头时我看清了,他就是那个……“瘤子”!我站在那里僵住了,呆呆望着唐吉满脸通红地伸出巴掌去擦桌上的茶水,黎明朝他直摆手,大概是叫他不要擦了。“瘤子”则不错眼珠地盯着唐吉,那神情显得十分凶险……一个服务员提着茶壶一路吆喝着“请让一下”走过来,唐吉这才摆脱尴尬万分的境地,顺势溜了出来。唐吉看见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刚才真他妈的不凑巧……”说着拉起我就走,显然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大丢脸面的地方。我担心那个“瘤子”又来跟踪他,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回头,直到被他拉到假山背后坐下来,我还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唐吉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舒娃,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我的确很怕。不单是怕“瘤子”,更怕黎明。“瘤子”在我眼中本来就很可怕,而黎明则不一样。到今晚为止,尽管已经陪着唐吉跟踪了黎明三天,但我一直不认为他和“瘤子”真的会有什么瓜葛,现在意外地发现他们坐在一起,我的感觉就像掏鸟窝突然掏出了一条蛇。我见“瘤子”并没有跟来,才颤抖着声音告诉他黎明旁边那个人是谁。唐吉顿时打了一个冷战,说话也结巴了:“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他们真的是一伙……”然后我们就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一个被我们跟踪的右派分子与一个跟踪我们的神秘人物如此诡秘地会面,就构成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说明这两个人都是真正的而不是假想的坏蛋,并且不是一般的坏蛋,而是那种暗藏的、秘密勾结的、特别阴险狡猾的家伙!于是我们感到加倍的惊骇和恐惧,谁都说不出话来了。头上一个沉寂的大喇叭“吱吱”响了两下,猛然乐声大作,接着传出一个女高音的歌声。她在大喇叭里面一遍又一遍反复高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引得过往的人群也纷纷跟着她哼唱起来。我们的情绪在这种喧闹欢乐的气氛中逐渐缓解。最后唐吉呻吟一声,刚睡醒似的,说:“我刚才又没有把那个人看清楚,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但当我们回到茶园时,那两个坏蛋已经不在了。坐在那张小桌旁边的是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正在津津有味地磕着葵花籽。 第7章 危险一旦遁去,唐吉顿时恢复了勇敢,愤怒地指责我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他好好看一看那个人。我同样愤怒地回敬说,他当时就在你旁边,你自己为什么不看呢?唐吉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可是老子就是没朝他看,只听见黎明叫他“老徐”。黎明说老徐你别管桌上的水,我叫服务员擦一把就行了。最后我们终于达成共识:从明天起要更加严密地监视黎明,黎明一定还会与同党接头,这样唐吉就可以一睹“老徐”的尊颜了。于是星期五那天,我和唐吉一有机会就跑到猪圈工地附近转悠,目的当然是观察黎明的动静。现在黎明在我眼中完全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我时而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很可疑,时而又觉得他还是平时那个样子。放学以后,黎明回他的工具间去了,我和唐吉则在学校对面的百货商店里耐心守候。黎明并没有让我们久等,不一会儿就从校门出来,沿着建设大街向西走去,依然耷拉着脑袋,边走边想心事的样子。我们起初是像以前那样一前一后分开走的,这种走法比较科学——要是“老徐”跟踪走在前面的唐吉,就可以被我发现。但是唐吉走了没多久就跑回来,说舒娃我们还是一起走吧,一个人走在前面有点害怕。于是我们便勾肩搭背地跟在黎明后面。黎明今天走得很远,最后竟然到了一个叫做“荒坝子”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嘉平相当有名,因为它是本市规模最大的露天垃圾场,遍地堆满垃圾、瓦砾、粪便以及其他,给每个过路人的视觉和嗅觉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今天我们并没有闻到往常那种熏天的臭气,因为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将那些东西清除掉了。据报纸介绍,“荒坝子”的中心部位将要建成一座嘉平有史以来最壮观的博物馆,而四周则将形成一片很大的花园。昔日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耸立着一排排高高低低的脚手架,像哨兵一样静静地守护着入夜的工地。黎明绕着“荒坝子”转了一圈,没有与任何人“接头”,慢悠悠地又回到了学校。于是唐吉怨气冲天,说他狗日的倒是吃过晚饭了,有力气到处走着玩,我们的肚子却饿得咕咕叫。我说我们天天这样跟着他也不是办法,干脆把他的问题报告章老师算了。唐吉嘲笑地歪歪嘴吧:“报告?你报告啥子呢?报告他跟一个人在公园里喝茶?喝茶又不犯法!”我想了想,觉得唐吉说得没错:黎明就像破坏墙报的汪油嘴一样,你明知道他有问题,却拿不出任何证据来。然而证据第二天一早就出现了!早晨我拉开课桌抽屉,发现一个无字的白色信封躺在那里。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抽出来一看,几行粗黑的铅笔字赫然映入眼帘:奉劝你们不要跟在别人后面,多管闲事必将后悔莫及!!!我想把这封信给唐吉看,他却正站在教室中间起劲地大声嚷嚷:“……我再说一遍,跟十四中的足球比赛明天上午九点半准时开始,全体队员务必提前到铁路局体育场会齐!我再重复一遍……”唐吉还没来得及“再重复一遍”,上课铃响了。刘思秀提着木制的大圆规走进教室。我赶紧把信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我眼睛看见刘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地翕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我心里一直在想那封匿名的恐吓信。这封信太可怕了,字里行间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杀气,三个惊叹号像三把尖刀那样竖着,恨不得立时取人性命似的。但这封信显然不是黎明写的——口气不像,字迹更不像。黎明的字体我太熟悉了,很潇洒很挺拔,跟这上面的字体完全不一样。那么这人当然就是那“老徐”了。可是“老徐”一直是在跟踪唐吉,根本不认得我呀,怎么会把信塞到我的课桌里?喔——明白了:他昨天晚上一定是跟在我们身后,看见了我和唐吉一起跟踪黎明的情景!于是我深深懊悔昨晚不该放弃一前一后的科学走法,以至于中了他们的奸计。这两个家伙毕竟是大人,比我们阴险得多,厉害得多,狠毒得多……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我朝唐吉瞥了一眼。这家伙对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正在用三角板专心抠桌子,终于被刘思秀发现了,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弧度π对应的角度是多少度?”这个问题很简单,谁都知道答案是180度。这个问题又很难回答——好几个人都在那里“虎视眈眈”,只等唐吉一说出那个“8”就咳嗽“捋胡子”。唐吉沉吟一番,圆滑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刘思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不是早就讲过了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想一想,既然2π对应于360度,那么π应该对应多少度?360度的一半是多少度?”唐吉还是坚持说不知道。课堂上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刘思秀把木头圆规朝桌上一拍,我第一次发现她也会发脾气:“唐亚辉,你不可能连360度的一半是多少都不知道!今天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否则我就给你打1分!”五级记分制的“1分”相当于百分制的零分。唐吉不能不认真对待了:“π对应于……”有几个家伙已经把手伸到下巴上了,于是唐吉把下嘴唇一咬,大声说道:“对应于120度!”刘思秀气得差点晕过去。下课后,我把唐吉叫到一边,给他看了这封信。唐吉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什么都没说。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定。上政治课的时候,章志伟发现我在走神,把我叫起来骂了一顿。但我一点不生气。章老师早就说过:右派分子时刻都在梦想进行疯狂的报复,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现在想来他这话真是说得太正确了。我第一次对章志伟老师产生了一种敬佩的心情。中午回家的路上,我问唐吉怎么办,是不是还要继续跟踪黎明?唐吉第一次露出犹豫的神色:“本来是闹着玩的,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我说那就干脆把这封信交给章老师算了。唐吉翻起眼睛白了我一眼:“怎么能交给他?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个东西就是他写的——你忘了吗,前天他还问你为啥子总是跟在黎明后头走?不行,不能交给章志伟,要交也只能交给卓校长!”我说交给卓校长更好,那我们下午就早点到学校去吧。吃过午饭我就去叫唐吉,发现他正在受难。原来汪油嘴已将他得了“1分”的消息作为重大新闻,在友好北路传播得家喻户晓,因此唐吉正在领受他爸的严肃批判:“……砍脑壳的!你说你心头晓得咋样回答老师,是跟人家赌气,干脆啥都不说,才得了个1分——你明明是编些谎话来哄老子嘛!你啥也不说的话,老师肯定给你打零分嘛,咋会给你1分呢?肯定是你说了又没有说对,不晓得乱说了些啥子,人家老师才不多不少给你1分嘛……”唐吉他爸是我们街上有名的雄辩家,振振有词地将“砍脑壳的”骂了个淋漓尽致,直到我第三次提醒说该上学了,才叫“砍脑壳的”快滚。我们一到学校就去找卓校长。卓校长的办公室锁着门,教导主任说他到教育局开会去了。我们只好等到课外活动时间再说。课外活动时间,卓校长的房门仍然缩着,我俩正在商量怎么办,刘思秀从数学教研室探出头来,把唐吉叫进去了。我在外面耐心等候,只听见刘思秀在对他进行个别辅导。她以为唐吉真的不知道弧度和角度的对应关系,不厌其烦地从基本概念讲起,一步一步循循善诱,每一步讲完以后都问唐吉一声“对不对?”我等得心急火燎,不断踮起脚朝窗里张望,每次都看见唐吉的后脑勺很有节奏地点个不停,就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人。身后不时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使我心里更加烦躁。那难听的声音是魏骏骐弄出来的,他正蹲在地上用铁片刮旧砖头,朱元璋式的下巴伸得特别长,很卖力气的样子。然后我看见一个人推着手推车从远处慢慢走来,心里登时一阵紧张:来的正是我们的对手黎明!我用眼睛的余光瞥着黎明。蓬乱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腮帮,茫然无神的眼睛,真是一副善于伪装的样子!他在魏骏骐跟前放下手推车,嘴角向下一撇,忽然现出一种类似冷笑的阴险神情。魏骏骐帮他把旧砖头装进小车,黎明并不推走,而是掏出了一包烟。原来他以前不吸烟也是装出来的!黎明点烟的时候眯缝着眼朝我溜了一眼,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肯定是在窥视我的反应。我又踮起脚去看唐吉的后脑勺,那后脑勺还在点个不停。刘思秀可能是感觉到窗外有人,皱着眉头朝这边望过来,我赶紧把头一低。这时忽然听到一阵格格的笑声,扭头一看,魏骏骐一边笑一边用夹着烟的指头频频点着黎明的胸口,黎明倚在树上,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巴,手中的烟卷升起冉冉的青烟,那双眯缝着的眼睛仍然在瞟着我。我有些心慌意乱,急忙回过头。这是怎么回事?他今天怎么这样得意?是不是看出我害怕了?对,一定是这样,这家伙肯定是在讥笑我!他心里一定在想:舒雁这个胆小鬼,一张小纸条就吓得得服服贴贴了。我心中不知怎么突然就生出了一团怒气。他妈的!谁是胆小鬼?难道我——一个堂堂班委兼少先队的中队委员——还怕你个右派不成?不信就走着瞧!你既然这么害怕我们跟踪,就说明你肯定有鬼!我今天就偏要跟踪你!无所畏惧地跟踪!奋不顾身地跟踪!……我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最后竟至觉得我在与阶级敌人的斗争中可歌可泣了,卓校长领着大家沉痛缅怀舒雁烈士,而舒雁烈士就说……放学的铃声打破了我的悲壮情怀。醒悟过来才发现黎明早已不知去向。唐吉从数学教研室出来,一看见我就说你娃眼睛怎么有点红,是不是哪个把你打哭了。我说唐吉今天你还敢不敢跟踪黎明?唐吉说你敢我就敢。然后我们很豪迈地向着黎明居住的工具间挺进。工具间静悄悄地不动声色,我们一直摸到跟前,才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于是两人相顾怅然…… 第8章 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洗碗,窗外一种声音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将目光向后窗投过去。窗外是一片清冷的月光,照得对面的墙壁一片惨白,然后就看见一条黑影慢慢爬上了那道墙壁,先是乱蓬蓬的头发,接着是一个熟悉的侧影……不是黎明是谁!我赶紧撂下碗跑出来,叫上唐吉匆匆朝北城根街奔去。我们是想绕到火巷子的出口去堵黎明。跑到北城根街时,发现黎明已经从火巷子出来了,正贴着寒林寺的断垣残壁往前走。于是我暗暗庆幸:好玄哪,差点让他在我眼皮底下溜掉!幸亏我亡羊之后及时补了一牢,不然就被他滑过去了!黎明在豁口那里站下来,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望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我和唐吉互相对看一眼:黎明的秘密终于被我们发现了——他走火巷子原来是为了去寒林寺的林盘!而“老徐”那天也是在这片林盘消失的!夜幕下的林盘陌生而神秘。这个地方即使白天也很少有人,此时更是一片死寂。月光像水银一样漫开来,大树之间的空地一片雪白,而那些阴影处则更加漆黑。黑白分明的强烈反差使所有的物体都变得极不真实,我走在林中有一种置身梦境的感觉,奇幻而又阴森,令人鸡皮疙瘩凛然而生。黎明的影子幽灵似的在前方时隐时现,我们屏住呼吸,弯着腰悄悄跟在后面,一面防备着他的同党随时会从什么地方突然扑出来。我觉得每一颗粗大的树身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人影,定睛看去又看不出任何迹象。突然间,一只乌鸦从树上飞起,拍打着翅膀引起一阵可怕的喧嚣。黎明猛地站住,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我赶紧躲到大树背后。接着我忽然觉得背后有人,两只脚立刻定住,全身也僵硬了,一阵颤栗滚过脊背,心脏也咚咚狂跳起来。我不敢有所动作,更不敢回头,只敢竖起耳朵拼命去聆听身后的动静,同时悄悄捏紧两个拳头,打算用它们作最后的搏斗……呆呆地等待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壮起胆子一点一点地回过头,只看见枝叶的黑影在夜风中摆个不停。黎明一直等到林中恢复了寂静才向前走。我看不到唐吉,只好一个人跟上去。黎明走到那道使我扭伤了脚的挡土墙下面就停下了。挡土墙跟前长着一颗特别高大的银杏树。黎明把手伸进衣兜掏了一下,又在银杏树上摸了一阵,然后就掉头回来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他分明是在银杏树那里藏匿了一个东西!黎明的影子完全消失以后,又过了很久,我才壮起胆子从隐身之处出来,战战兢兢地向那颗银杏树走去。刚走了几步,脚下就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物体。那物体像受惊的野兔一般跳起来就跑。我急忙喊道:“唐吉,是我!”唐吉摸着胸口喘了半天气。原来他刚才是把头扎在灌木丛里面隐蔽着,被我踢到了露在外面的屁股。这么一闹,两人都回过神来了。我把黎明的举动告诉了他。唐吉说那树上肯定有个洞。然后我们来到银杏树下,四只手一齐在树身上摸来摸去,上下左右摸了个遍,除了突出的树瘤什么也没有摸到。唐吉小声问我:“你是不是看错了?”我回想一下看到的情景。黎明当时的姿势有些别扭,他是侧着身子靠在挡土墙上,微微弯着腰把手伸到树身后面去的……于是我说那个洞应该在树的背后。然而树身背后就紧贴着挡土墙,两者之间只有一条巴掌宽的缝隙,而且缝隙两边都被灌木与杂草遮得严严实实。我学着黎明的姿势,把手穿过灌木丛,伸进这条缝隙去摸。树身上面还是什么也没有。正想把手抽回来,忽然感到手掌的另一侧是空的。原来那个地方的挡土墙少砌了一块条石,从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洞。我将手指头反扭过来探进去,首先摸到一把沙土,随后就触到砂土之间有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只牛皮纸信封。我们拿起信封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我家才惊魂稍定。一进屋我就把灯打开,急忙来研究我们的战利品。信封是封着口的,面上一个字也没有。拆开以后,里面是一张普通的信笺,内容只有两句话:C:他们似已有所察觉,为你安全计,我们绝对不能再联系了!此信阅后速毁,切勿保存!落款是个字母“M”。但那字迹一看就知道是黎明写的。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抽了一口凉气。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黎明和他的同党果真在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写“联络信”?为什么会给自己起这种奇怪的代号?黎明的代号是M,他的同伙代号C——这个“C”当然就是那个“老徐”……他们搞得这么诡秘谲诈,莫非是一帮特务?或者是一个暗藏的反革命组织?或者是……最后奶奶在外面高声问我们在屋里唧唧咕咕干啥子。于是我们一致同意不要再分析了,越分析越吓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明天一早把这封信交给卓校长,卓校长知道应该怎么办的…… 第9章 早饭还没吃完,唐吉就来了。他说今天上午九点半还要比赛足球,一个劲催我赶紧开路的干活。我忙把昨天找到的信封交给唐吉,他将它塞进上衣口袋后,叫我不要忘了那封恐吓信。我说在我书包里。他又说你那个咖啡色笔记本也要带上,那里面有黎明的名字,对于卓校长说不定也是一条有用的线索。笔记本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以前是放在桌上一堆作业本中间的,后来不知被奶奶收到什么地方去了。翻箱倒柜找了一阵,最后才发现是在妈妈的书箱里面。我将恐吓信夹在笔记本里面,拿起就走,唐吉又把我叫住,说我们现在是秘密行动,你这样拿在手上太显眼,万一被他们发现,半路上抢走了怎么办?你还是放在书包里,背在身上保险些。我当然立即照办。背起书包和唐吉跑到学校,传达室的挂钟已经指到九点一刻,唐吉急得直叫八格牙鲁,今天的足球比赛我们肯定要迟到了。然后就看见卓娅芳迎面走来。她见到我们,不知为什么噗哧一笑:“今天你们又来干什么?是不是又把作业本忘在教室啦?”唐吉说我们来找你爸爸。卓娅芳说她爸一早就到教育局开会去了,然后就露出揶揄的笑容:“你是不是想借学校的足球到铁路局去比赛?来晚了!等我爸爸明天回来以后再说吧!”唐吉挨了挖苦毫不在乎,很认真地解释说今天比赛用的足球是由十四中那边带去,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借……话没说完卓娅芳已经走了。我们见不到卓校长,只好先顾足球比赛,赶紧直奔铁路局。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体育场时,双方已经踢开了。唐吉看见球赛在他缺席的情况下擅自开始气得半死,声嘶力竭地大叫“停停停”,比赛中断后才知道对方已经进了一个球。唐吉坚决不承认这个球的有效性。他说我们人还没到齐呢,你们怎么就踢起来啦?司马恒嘴角向下一撇,讥讽似的笑着说,九点半早已过了,我本来说等等唐亚辉,是你们的人(他指了指汪油嘴)说不等了,我们才开赛的。唐吉气得大骂汪油嘴吃埃尔,立刻得到我方其他人员的响应:“他就是吃埃尔的!”“我说了的,等唐吉来了再踢,他狗日的硬是不干……”汪油嘴把脖子一拧,拉开架势乱骂起来。十六中初58级4班的内讧于是愈演愈烈。十四中方面起初看得津津有味,欣赏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司马恒撇着嘴角问,唐亚辉你们到底还踢不踢啦?于是全大头叫大家不要吵,叫我和唐吉快去脱掉外衣取下书包上场踢球。我俩便朝球场边上那排长椅匆匆跑去,大家脱下的衣服都堆在那里。我们一边骂汪油嘴混蛋一边把外衣和书包丢在长椅上,然后就跑步上场。我俩上场后局面立即改观,双方变成势均力敌。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局面的改观仅与唐吉有关,而我只能算是个凑数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兴致勃勃地满场乱跑,一会儿冲到对方球门前,一会儿跑回自己的大后方,跑了半天一次也没有接触到球。上半场结束时,比分仍是1:0,唐吉一万个不甘心,因为我们输的那个球是他上场以前被对方踢进的。于是下半场的战斗就更加激烈,到后来几乎演变成了真正的战斗。唐吉假装不小心,狠狠踢了对方前锋一脚,随后就被司马恒伸腿绊了个嘴啃泥。唐吉满眼冒火爬起来,忽然狂喜地大叫一声“手球!”——原来司马恒在禁区内犯手球了。对方在禁区内犯规应该罚点球。我方人员立刻欢呼雀跃,一齐大叫“唐吉看你的啦”。发点球射门是唐吉的拿手好戏,因此我们都知道这个球十拿九稳。唐吉把球放好以后,稳稳当当地后退几步,然后开始运气,对方的守门员登时紧张起来。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汪油嘴突然从后面跑上来,抢在唐吉前面飞起一脚,那球作了个歪歪斜斜的抛物运动,与对方球门风马牛不相及地飞到一边去了。十四中方面顿时捧腹大笑,十六中这边则炸开了锅:“狗日的汪油嘴简直该打!”“他八辈子没有踢过球是不是?抢个啥嘛,又不是金银财宝……”“今天根本就不该喊他来!他狗日的是个汉奸……”“比汉奸还坏!刚才那个球也是他整输的,今天我们倒霉就倒在他身上!”……汪油嘴四面楚歌极端孤立恼羞成怒:“滚你妈卖×!你狗日的才是汉奸!刚才那个球输了也怪老子?毬!”“当然怪你狗日的!”唐吉脸都气青了,“我们还没有来你就要比赛,害得我们这边少两个人上场!”“少两个人上场?滚你妈的鸡巴蛋!狗日的舒雁也算人?”“我怎么不算人?”我气得声嘶力竭,“你才不算人!”“你上场顶个屁用!你狗日的会踢个啥球?踢你胯底下的毬!”“你才是踢胯底下的毬!你才是顶个屁用!”唐吉恨不得把汪油嘴当场骂死,“舒雁再差也比你顶用,比你狗日的顶用得多!”“就是!”我很不实事求是地大声附和,“我当然比你顶用得多!我至少不会抢自己人的球。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双方的人一齐哄笑起来。汪油嘴气得跳脚大骂:“笑你妈个×!妈哟,老子不踢了!老子不稀罕你们的鸡巴球!狗日的舒雁,老子日你先人……”汪油嘴下场后,比赛接着进行。他在长椅那边一面穿衣服,一面向我伸出中指头乱晃,看样子还在继续骂我先人,我当然没有理他。球赛结束时,汪油嘴早已离开。我发现我放在长椅上的的书包被扔了下来,里面的书本文具盒撒了一地——显然是汪油嘴干的。这家伙屁大个事也要报复,并且总爱针对别人的物质财富下手,尽管那财富往往只是一枝铅笔一个作业本,但是糟蹋别人的东西使他能够获得一种特殊的满足。真是不可理解……我匆匆将地上的东西收进书包,忽听唐吉惊叫一声:“呃?我的信封呢?”我心里一紧,赶紧叫他好好找一找。唐吉将外衣从地上提起,一个一个地翻口袋,还是没有找到。然后我们在草地上四处搜寻。最后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唐吉站在那里哭丧着脸面面相觑。“狗日的汪油嘴!”唐吉气得直捶胸口,捶了两拳突然转怒为喜:“哈,在这儿呢!”然后他撩起棉毛衣,从内衣胸袋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掏了出来。我松了一口大气,便和他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唐吉一路上对自己赞叹不已:“……好险哪!幸好我早有防备,脱衣服的时候把它放到里头去了,不然的话,黎明写的‘联络信’就真的不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住了。“糟糕!那个人肯定也发现这封信不见了……” 第10章 “哪个人?”唐吉吃惊地问我。“就是那个,那个‘C’呀!”我急得说话都不连贯了,“黎明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他一定会到寒林寺去取。可是他到那儿一看,发现信不见了,就知道他们已经暴露,就会赶快逃跑。等到我们把信交给卓校长的时候,他们说不定已经毫无线索了……唐吉,我们失策了!我们昨天晚上看了这封信,不该把它留在你手上,应该把它放回去……”“然后我们就埋伏起来,等着看取信的人是谁,把他们一网打尽,对不对?哎呀,你昨天晚上怎么不说?”“我是现在才想起的……”“哎哟我的天!这些事情哪本反特小说都说过,千万不能打草惊蛇,你怎么现在才想起?”唐吉立刻大肆抱怨。我针锋相对地指出这些小说他也看过,而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起不能打草惊蛇,他才不吭气了。默默地走了一阵,唐吉又说,反正我们要路过寒林寺,干脆把这封信放回去,埋伏下来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发现那个“C”。我说现在放回去是不是已经太晚,他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唐吉说,他要是不来,我们把信取出来拿走就是了,也吃不了什么亏嘛。于是我们走到北城根街时,便拐进了寒林寺的林盘。这时已是正午时分。晴朗的天空阳光明媚,林盘里遍地摇曳着明亮的光斑和婆娑的树影,空气中弥漫着落叶和青草好闻的气息。有几个中年妇女领着小女孩的在收集干枯的树枝,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兴趣。我们来到那颗高大的银杏树下,唐吉将信取了出来,却没有立刻放进去,他笑嘻嘻地说我先摸摸那个洞在哪里。说着他就把手伸进了挡土墙与银杏树之间的缝隙去摸,摸了一阵忽然惊喜地叫起来:“又有一封信!”他把手抽出来,果然拿着一个信封,不是牛皮纸的,而是一个式样美观的淡蓝色信封,角上还印着一个小小的花束。信封面上也是一个字都没有。我们的第一反应与昨晚一样——又高兴又恐惧,于是拔腿就跑。中年妇女和小女孩们纷纷惊奇地望着我们。谁都不可能在这样注视下持久地狂奔,所以我们很快就放慢了脚步。还没走出林盘,唐吉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想要先睹为快。他抽出厚厚的一叠信笺,刚看了一下,就失声大叫起来:“哎呀!怎么是这个……”接着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现出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我凑过去一看,心里顿时一震。然后我们把头凑在一起,一页一页地看起来。看着看着,渐渐把周围的世界忘掉了。最心爱的黎明:今天早晨我到寒林寺来,没有见到你的信,知道你果真像你上次说的那样,不会再给你的刘思秀写信了。一想到你将从此离我而去,我的心碎了。我明白你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使我免遭厄运。我也曾想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接受你的忠告,把你忘掉,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无法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我回家后立刻给你写了这封信,我要向你袒露我的心迹。这封信我将仍然放在我们的伊甸园,我深信它会到达你手中的。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还会继续来到这颗银杏树下倘佯,寄托对于往昔时光无尽的怀恋之情。黎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用这个小洞传递书信的情景吗?那天晚上我约你到这颗银杏树下相会,本是想向你倾诉衷情,见到你以后却摆脱不了胆怯和羞涩,满腹的话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后来我们发现了这个隐秘的小洞,我就对你说,我明天将给你写一封信,放在这个小洞里,叫你晚上来取,请你看了以后,把回信也放在这个小洞里。我把信放进小洞以后彻夜未眠,不知道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复,直到取回你的信读了以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那是一种多么醉心的感觉啊!我简直不敢相信巨大的幸福就这么飘然降临到自己身上了。这棵古老的银杏树是我们爱情的使者,我们的月下老人,后来我们就把这个地方叫做我们的伊甸园。多么甜蜜的名字,多么甜蜜的地方!那时我满怀希望地憧憬我们的未来,以为我们的两人世界一定也将会同样甜蜜。但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去见我的父母,竟会对你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说那么多的坏话,使我父母几乎要同我断绝关系。从那以后,我们的往来就一直处于我父母和她的双重监视之下。在你出事以后,她更是成天想抓我们的把柄。其实她的心思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得不到的东西,谁也休想得到。为了我不受牵连,你刻意掩饰着我们的关系,于是这个伊甸园又成了我们传书的鸿雁,我们纯洁爱情的避难所。在这些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我只有从它这里才能感到一丝温暖,也只有它才会默默地聆听我悲伤的倾诉。黎明,我知道你心中的痛苦百倍地深于我,为了保护我,你强忍着撕心裂肺的伤痛坚持和我断绝往来。但是你说服不了我。你为我舍弃了最后一丝慰藉,这只能使我对你的爱更加刻骨铭心。黎明,我知道你的心在为我流血,可是你知道我的心也在流血吗?我不能埋葬我们的爱情,不能失去你。失去了你,我的人生将永远是一片阴暗,再也没有幸福,没有阳光,甚至没有一丝生趣……黎明,答应我吧,千万不要离我而去!让那些人说三道四,飞短流长去吧!让他们给我扣上这样那样的帽子吧!只要有你的爱,这些我都不在乎。现在我唯一顾虑的只是我的父母可能一时经受不起这样的刺激,但这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最终是会接受你的,因为我了解你。你并不是反党,你根本不曾反党,你完全不是章志伟白婉君说的那种人!错误是有的,但是难道有不犯错误的人吗?难道犯了错误不允许改吗?我相信头上的阴霾早晚会消散,我们一定会拥有一个相濡以沫的两人世界。那时候,不管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压力,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里,还是可以享受属于我们的那份温暖,那份人生。黎明,我相信你看到这封信以后,一定会和我一起下定最后的决心。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再避人耳目了。这些伊甸园的书信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将不再在上面使用俄文字母M和C,我要直接写上我心中最珍爱的名字,也要直接签上我的名字献给你。黎明,把你的心扉也毫无顾忌地向我敞开吧!我在想象中亲吻着你,等待着你的回信。永远爱你的刘思秀看完最后一行,我脑袋里一阵眩晕,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晦暗无光。我以为天忽然阴了,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天空还是一片澄澈,透过纵横交错的枝叶,看到几朵白云在随风飘荡,那样的纯洁,那样的无邪,却又那样的令人忧伤……然后我看见唐吉的眼眶红了。他别过头,不住地眨眼睛,说风把沙子吹到眼睛里了……其实当时一丝风也没有。半个小时以后,两个少年走进了十六中的校门,手里拿着两只信封,一只是牛皮纸的,另一只是淡蓝色,式样很雅致。他们在操场上四处张望,却没有见到他们要找的人。于是他们来到工具间,将两个信封从紧锁的门缝下面塞了进去。然后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再去看看卓校长回来没有,因为他们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要交给他。那个信封里有一句威胁他们的话,但他们都认为跟住在工具间的那个人没有关系,否则那人昨天晚上就不会毫无警觉地将他们带到自己的伊甸园去了……两个少年在卓校长家门口站了下来。举手敲门之前,其中一个把手伸到书包里掏了一下,倏然大惊失色——那个信封连同夹着它的咖啡色笔记本都不翼而飞了!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这两件东西,也就再也没有来找自己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