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三十二岁这一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气格外温暖,北京素来很盛的风沙也歇住了脚步。我焦灼地徘徊在顺义县医院手术室门前墙壁斑驳的走廊里,两条裤管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我的额头热汗淋漓。等待在这里的半个小时对我来说,恍如半生。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女护士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走了出来,笑眯眯地东张西望。楼道里就我一个人,她用询问的目光向我投来一瞥,我的身子一震,就知道她抱在怀里的婴儿是我刚刚出世的孩子。我差一点热泪盈眶,朝着护士走过去的脚步有如千钧,甚至还有些颤抖。 粉红色的小棉被中探出一个粉红色的小脑袋,一只眼睛眯成细缝,另外一只眼睛却像一颗黑豆一样闪动着。第一眼望见那个婴儿,我便望见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我确信他是个男孩。 “儿子。”护士说着把孩子递给我,“看看吧,模样儿长得俊俏,头发也很黑。噢,对了,这小薄被三百四十块,算在住院费之外,一会儿别忘了去交。” 我怔怔地站在护士面前,没有伸手去接自己的孩子。那个瞬间我的泪水滚滚落下,三十年人生岁月瞬间被定格在我的脑子里,犹如一本连环画,快速地翻动着。 妻子随即被推了出来,她面色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蓬乱地贴在头上,脸蛋上荡漾的却是幸福的微笑。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她说,然后眼睛里就流出了泪水。妻子的泪水让我脑子里翻动的连环画嘎然而止。我没有去抱儿子,伏下身子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双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地说:“谢谢你。”妻子什么也没有说,努力地咬着微微发抖的嘴唇,滚烫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来,落在我的手上。 我与妻子相识在我终身不能忘记的那所大学校园里,相爱在我因为随时会夺去我生命的病痛而被迫辍学之后奔波在北京的那些艰难岁月里,我们爱情的结晶诞生于我们走出阴霾之后的这个温暖的冬天。如果不是选择了在家境极度贫寒的日子里分文不名来到北京上大学,如果不是为凑足学费在建筑工地上挣断了肠子,如果不是因为病痛丢掉了学业,如果不是抱病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求取一个温饱和希望,如果不是经历了生死之后彻底更懂得人生悲欢,我想我们不会在产房外相顾而泣。 那个夜晚,妻子睡得很沉,偶尔因为肚子上的刀口疼痛发出微微的哼声;儿子躺在她的臂弯里睡得呼呼有声,偶尔会放一连串很响的屁,医生说那很正常。我独自坐在床边,望着熟睡的妻子和儿子,心里翻涌着感动和感慨。这个时候,我的父母还远在青藏高原的家里,他们还不知道已经有了一个孙子——为了不给年老的父母添麻烦,我没有叫他们过来帮忙照顾我的妻子,也没有告诉他们孩子今天出生。 儿子发出微微的哼声,我赶紧走过去。他抿抿嘴又睡了,小脸上竟然荡起一阵浅浅的微笑。我轻轻抚了抚他的粉嫩脸蛋,许多往事一股脑儿涌上我的心头。三十二年前,我也这么安静地睡着,这么甜美地笑着,我想我的爹娘也应该是这么守护在我的身边,那个时候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不管以后会经历多少风雨,在那个时候甚至以后更长久的很多年里面,我都是一个幸福的孩子,我的幸福纯净得如同青藏高原的天空和山泉。 那种欢笑和泪水交织着的幸福我终身不忘。怀念那些岁月的时候我总是会笑,也会感慨;笑是因为我的童年无比快乐,感慨是因为我没有想到短短的三十年里面我竟然会经历那么多人生的起起落落。; 八月的一个下午,高原的夏天热情奔放,毒辣的太阳照在河滩里,云彩都躲到窝里纳凉去了,天空一片洁净,河滩里的石头被晒得火辣辣地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苍蝇被晒晕了头气急败坏地往石头上撞,撞得昏七素八之后一片一片静静地躺在沙地里喘气,沙地里的蝎虎就拖家带口从洞里面钻出来捡现成的便宜,肚子吃得鼓鼓的走也走不动,在沙地里打着饱嗝一摇三晃地艰难行进,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苍蝇,就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准备把余粮储存在洞里慢慢享受。 有经验的大孩子们就趁着这个机会满河滩捉蝎虎,捉住了之后用中空的草棍插进蝎虎的屁眼儿里,吹满了气,蝎虎就变成一个圆鼓鼓的肉球,丢进水里面之后也不会沉下去,漂浮在水面上,四肢慢慢地挥动,好像后来在电影里看到的滑翔机。游戏远远不止于此。那些大娃娃们玩得没有兴致了,就把圆鼓鼓的蝎虎一溜儿放在黑漆漆的青藏公路上,过往的军车班车吉普车牛车马车毛驴车压在蝎虎身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血肉横飞。娃娃们就欢呼雀跃。 我不玩那样的游戏,我和乡村里几个光着屁股蛋子的娃娃们到河滩里游泳,莲花姑娘也跟着去了。 我原本死活不肯带着莲花姑娘一同去干在野河里游泳的勾当,但是她在我面前撇开了嘴巴,看那架势是准备进行一场响彻天地的痛哭。我跺了跺脚,说了一句从电影里学来的话:“哎,女人真麻烦!”就拉着她的粉嫩的小手噔噔噔地朝河边儿跑去。 莲花姑娘脚步儿细,跟不上我健步如飞的步伐,一路上发出吭吭的喘息,几乎是奔跑在我的身边,额头上粉汗盈盈,脸蛋上几颗美丽的雀斑沐浴着汗水,更加楚楚动人。我心猿意马地看着莲花姑娘,手握着她的手捉得更紧了。 “你慢点儿成不啊?”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根本不在意她的话,拉着她在乡亲们眼前招摇地奔过村庄,一直跑到了河滩里,那里就是娃娃们的天堂。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河滩正中间穿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满河床,鱼虾在河里放肆地跳跃着恋爱。 我站在河滩里,拉着莲花姑娘的手,春心荡漾地看着她的脸蛋。莲花姑娘大约是有点儿羞涩了,她吃吃地笑着,说:“傻蛋!” 男娃娃们都光着屁股跳进河里去了,扑腾扑腾打出漂亮的水花,欢声笑语响成一片。因为有莲花姑娘在眼前,我死活不肯脱裤子;但那些男娃娃们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光溜溜地在河里穿梭,故意把河水弄得扑通扑通响,馋得我直跺脚,愤愤地瞪着莲花,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脸蛋上长着小小雀斑的姑娘。 “你脱啊!”莲花看着我,一点羞涩的表情也没有,“又不是没见过!孬种!”她轻蔑地说,还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的自尊受到了严重伤害,咬着嘴唇把心一横就把裤子脱了,赤条条地站在河岸上。那个时候莲花姑娘就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歪着脑袋看着我,连她脸蛋上的那几个清晰的雀斑也都仿佛在得意地欣赏我轮廓分明的身体,她脸上的汗水就好像是那些虎视眈眈的雀斑流出来的口水。 我气得想要哭出声来,但我娘说过男人不能哭,所以我忍着不哭。我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莲花,她在太阳里笑眯眯地看我,稀松枯黄的头发被汗水粘在脑袋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姿色,但我心里还是很喜欢她。我暗暗说:“妈妈的,等我长大了娶你当媳妇的时候,我也这么歪着头看你十遍八遍,羞不死你我就不算好汉!” 那是我第一次游泳。我悲壮地走到河边,无限留恋地看了莲花姑娘一眼,从头上摘下黄绿色的军帽,在河水里泡湿了,吹得鼓鼓的就像一个气球。我嘴巴里咬着帽子的舌头把心一横就跳进了河里。 河水看上去浅浅的,能清楚地看见河床上的石头和水草,还有在水草间谈情说爱的鱼虾;我一进去才知道河水很深,那个时候已经晚了,嘴巴里叼着的黄绿色军帽一下子就被河水冲走了,嘴里咕咚咚灌满了水,身子就开始往下沉。 我差点淹死在那条小河里,抓住岸边的一棵沙棘树的枝,沙棘的刺戳破了我的手,但我死活都不放手,喊一声就喝一口水,然后再喊一声,再喝一口水。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位置。我隐隐约约听见莲花姑娘扯开嗓子在河岸上喊叫。尖锐的嗓音召唤来了附近地里忙碌的大人,有个人把锄头伸进河里,我抓住锄头,被那个人像钓鱼一样地提到河岸上,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双眼翻白,河水汹涌地从我的嘴巴里面冒出来,呕得我连立刻死去的心思都有了。 莲花挤在人群里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的焦灼把那几颗雀斑映衬得更加分明。我也顾不得羞了,呕一口水看一眼莲花,不知道应该憎恨这个激我下水的姑娘还是应该为了还能活着见到我心仪的女子而高兴。莲花似乎看透了我的心,哇地哭了,那个瞬间我们完成了心灵的交汇,我知道在我挣扎在河里的时候,是莲花姑娘拼命喊叫引来了救我的人,我必须活着,必须报答她。短短半个时辰,我从憎恨莲花很自然地开始感激莲花,冲着哭相万分难看的她笑了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身上就彰显出恩怨分明的英雄本色来。 第2章 我爹赶来了,在河岸上当着乡党六亲的面儿把我揍得死去活来,鬼哭狼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下河游泳,直到十六年后到了北京,我第一次钻进大学的游泳池,就咕咚咚沉到了水底,被人当成一个笑话一说再说。 当天晚上我们搬着小凳子到大队的院子里看电影,发电机的轰鸣声响彻村庄。放的是什么片子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里面有一个光头的国民党军官,从电影开始放映我就开始不断地猜测电影的结局,分析谁是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叛徒,结果最后的结局跟我判断的分毫不差,大人们纷纷夸我聪明,就连莲花的爹也坐在我身边拍我脑袋,说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娃娃。我就晕了头,差点开口跟他提出将来娶他女儿当媳妇儿的事情。 但就在我将要开口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小板凳上的莲花姑娘用深邃的目光瞪了我一眼,把她从她奶奶的小柜子里偷偷拿出来的葵花籽放了一些在我手里,说:“吃吧。” 她并不是想让我吃瓜子,而是要用瓜子来堵住我的嘴巴,免得我闲得无聊开口胡说。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个跟我心有灵犀的小姑娘的意思,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估计就算我提出来了,莲花的爹也绝对不会应允这门亲事,于是没有说出来,决定再等待几年。那个时候我心里暗暗埋怨我爹我娘生我太晚了,要是早生几年我应该可以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的婚事定下来。如果我早生几年,至少我当着莲花姑娘的面儿提出这门亲事,她爹迫于我强大而且健硕的身子骨也会好好考虑一下有没有胆量拒绝这段天造地设的美好姻缘。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敢说了,因为我生得太晚了,还没有长成一个足以用武力迫使那老头儿屈服的大块头。 那一年,我周岁整整四岁。 在莲花姑娘的鼓动下游泳被淹,我从心底里对莲花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埋怨,那一天过去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们虽然一起在夏日的阳光里玩闹,但我的心里总是疙疙瘩瘩,有时候会隐隐地泛起一阵悲哀,觉得自己将来如果要跟这样一个不知深浅的女人生活一辈子,那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男人。但对莲花姑娘的那种深沉的喜欢又时时刻刻荡漾在我的心田,让我感觉自己便是乡村里最幸福的男娃娃。对莲花姑娘的复杂的情感交织在我的心底里,让我这个早早成熟起来的男子汉惆怅无限。 孩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不久我便忘记了先前发生的事情,重新和莲花如胶似漆地打成一片,打完猪草回家的时候正赶上货郎担着扁担在村子里兜售小商品。 家乡是一个偏远的山村,坐着长途汽车从省城西宁出发,沿着青藏公路向西走上整整一个白天,才能到达那里。除了远在县城的供销社,乡村里没有一爿小店,平常买一点针头线脑的东西都要靠挑着扁担走村串户的货郎。 货郎的扁担两头是两只木头做成的小箱子,有着玻璃盖子,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陈列着的花花绿绿的商品,最常见的便是阿娘们做女工需要的针线和扣子,也有娃娃们喜爱的包着彩色塑料纸的糖果;但乡村里几乎没有人家买得起那样的糖果给娃娃们吃,就算家境比较优越的我家,也没有多余的钱来买那样的东西。 娃娃们成群地纠结在货郎的身后,蹦蹦跳跳地跑着,学着货郎的声音叫卖着,叫声此起彼伏:“针头儿,线脑儿,纽扣儿,别针儿,娃娃们吃的糖果儿……” 我不像那些娃娃们一样没出息地流着涎水跟在货郎的身后吆喝,我飞快地跑进家里,将猪草丢在院子里,直奔鸡窝。这时候莲花姑娘就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每次都如此。她的这个举动让我觉得她一点家教都没有,就算我跟她再怎么要好,毕竟还没有娶亲过门,她还不是我张士心的老婆,她不应该跟在我的身后分享我的糖果。 精明的莲花姑娘跟在我身后直奔鸡窝,看着我从鸡窝里拿出两枚热乎乎的鸡蛋,她就笑眯眯地待着讨好的语气跟我商量说:“再拿两枚吧,可以多换一点!” 我恶狠狠地瞪着这个不知深浅的女子,大声地问道:“我家的鸡蛋那么多么?可以换很多东西吃么?你咋不去你家里拿呢?” 莲花就垂头丧气了,但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我,讪讪地说:“你知道我家里没有鸡,哪里有蛋呢?两枚就两枚,这就换糖果去吧。”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将来会成为我老婆的女子,摇了摇头:“你那个懒惰的娘,连个鸡都不养下,哪里能有鸡蛋呢?”我不知道这么厚脸皮和馋嘴巴的女人是否适合做我的老婆,但我很清楚地知道一点,现在我无论如何都甩不开这个女娃娃了,于是牵了莲花的手,说:“走,换糖果吃去!”她就心满意足地跟在我的身边,向院子外面走去。 往常我都用鸡蛋从货郎那里换几块水果糖,跟我的爹娘和馋嘴的莲花一起分享。乡村里的那些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娃娃们都跟在我的身后,纷纷攘攘地吵闹着,流着涎水虎视眈眈地瞧着我手里换来的糖果。我对他们不屑一顾,并且认为这样的娃娃长大了一定没有什么出息。但这一次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换了四条泡泡糖。我不知道这糖吃起来是什么滋味,但是看上去比那些用透明的塑料纸包装着的水果糖要高级一些,也昂贵得多,两个鸡蛋只能换四条。如果是那种水果糖,两个鸡蛋起码可以换十六块。 莲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里的泡泡糖。那个货郎好心地说:“娃娃,吃泡泡糖的时候要小心哩!别卡到嗓子眼里哟!” 他的话触怒了我,我觉得他小看了我,就很不友好地说:“老子知道。”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了莲花的手,将一块泡泡糖放进她脏兮兮的小手里面,一起朝山坡上走去。身后的娃娃们大人们哄笑成一片,女人们都忘记了买针头线脑,哈哈地笑着,大声地在我背后喊:“张家娃,带着媳妇去草地里么?” “白痴!老子带着媳妇去草地里干啥?”我回头朝他们喊。 去草地里啥也没干成。约摸一杯茶没喝完的功夫,莲花姑娘气急败坏地从山坡上冲了下去,直奔我家里。那时候我娘刚刚从地里回来,正抱着我的妹妹张士莲喂奶,就听莲花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士心的娘,快去瞧吧!士心叫泡泡糖噎死了!” 我娘心急火燎地跑到山坡上的时候,我直挺挺地躺在草地里,嘴巴里吼吼地喘着粗气,翻着白眼儿望着瓦蓝的天空,涕泪纵横。我觉得我在垂死挣扎。我看见娘大声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将我拉进怀里,贴在她身上。娘的泪水哗啦啦地躺在我的脸蛋上。 “疯婆娘,你脑子坏啦?娃娃现在可不能立起来,要躺着才成!”不知道什么时候,莲花的秃头老子来了,在我娘身后大声地喊着。我转头看看,莲花站在她爹身边,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她的嘴巴里动一动地,还在嚼着泡泡糖。 “不知死活的女子,到现在还在吃泡泡糖。没看见老子被这该死的泡泡糖整成啥样子了么?”我心里这样想着,就朝莲花指一指,意思是叫她赶紧吐掉嘴巴里的泡泡糖。也不知道莲花如何领会了我的意思,她惊叫一声,跺着脚朝我喊:“张士心,你小子自己叫泡泡糖噎着了,指着我干啥?难道是我害了你么?你娘还是我叫来的哩!早知道不叫了,让你噎死在山坡上!” 就在我从心底里咒骂莲花的时候,她的爹将我头朝下拎起来,拽住我的双脚,使劲地晃动着我。我被他摇得头晕目眩,鼻子里充斥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猪油和猪粪的味道,恶心得直想吐。莲花的爹是远近闻名的屠夫,不怎么到田里干活,但生产队里和家家户户的猪几乎都是他来宰杀,他的身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儿。 这股腥味儿帮了我,也拯救了险些被泡泡糖噎死的我。我被屠夫摇得荤七素八,鼻子里的油腥味儿越来越浓,便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成了!”屠夫一只手拎着我的双脚,一只手在我的后心里“啪”地拍了一巴掌。一股雄浑的掌力透过我的背心,准确地击中了我的胃,我的嘴巴里汹涌地吐出来很多东西,眼睛里的泪水也澎湃而出。我的嗓子里一下子通透了,新鲜的空气带着绿草的芳香穿过我的喉咙飘进我的肺里,胸腔里一阵舒爽的感觉,我自由地“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听见我娘咯咯地笑了,我觉得这个女人也不懂事,儿子险些被噎死,她居然这么开心地笑了。年轻的时候一定比现在的莲花姑娘强不了多少。 “张家娃,滚回家去吧!”屠夫在我的脑袋上拍一巴掌,又在自己的闺女屁股上蹬了一脚,“狗日的,还不把狗嘴里的泡泡糖吐掉?也想被噎死哇?” 第3章 莲花赶紧一张嘴巴嘴巴里的泡泡糖吐在草地上,伸出脚踩了一下。; “粘在我脚上了。刚才是不是也这样粘在你的嗓子里了?”莲花坐在草地上,用草棍儿拨拉着脚底上的泡泡糖。我对这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就走了。但我心里感激莲花,她又一次救了我,如果不是她跑回去叫我娘,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当屠夫的爹,如果不是那个屠夫身上的浓烈的猪油味儿,我一定被噎死了。 我心里也感激光头屠夫。我觉得莲花的屠夫老爹是一个精明的人,这不仅体现在他解救了危难中的我,还可以很明显地从他光秃秃的脑门上就可以看出来。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有一百八十多户人家,但秃子只有一个,那便是莲花的爹。我娘是城里人,念过的书比我吃过的豆子还多,她说聪明的头上不长毛,于是我联想到了莲花的爹,我就不寒而栗。因为将来如果要对付这样一个聪明的老头儿,让他乖乖地把女儿嫁给我,最好还能把他家里的那只瘦骨嶙峋但是英俊威武的大黄狗和莲花的奶奶放在炕头柜子里终年不肯取出来的红枣、桂圆作为嫁妆送给到我们家里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于是我决定开始学习。娘曾跟我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就深信不疑。因为娘亲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人,她会写很长的信寄给远在省城的姥姥,还会说城里人说的话。其实我不知道城里人说话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娘会说电影里的那些人说的舌头打着转转的话。别人家的娘亲就算是被大字儿碰个跟头,也不认得它,更别想说电影里的人说的那些高深莫测的话了。对娘的崇拜迫使我急切地想成为一个跟她一样出类拔萃的人。 “娘,我要认字儿。”我郑重地说。 “哟哟,我的儿长大了,知道认字儿了。”娘笑呵呵地把怀里的妹妹放在炕上,捧着我的脸蛋,把我拢在怀里,用她的温暖的脸蛋贴着我的脸。娘身上香香的,那是雪花膏的味道,就像春天时候的沙枣花一样醉人。在我们那个村庄里,别人家的娘亲都很邋遢,我一般都不怎么愿意被她们抱。虽然我很小的时候虎头虎脑冰雪聪明卓尔不群,她们都很喜欢我,只要看到我就把我抱在怀里,但是我从来都瞪大了眼睛拒绝着,有时候还会故意在她们怀里撒一泡尿或者拼尽全力放一个臭屁,把她们乐得哈哈大笑,我就在心里暗暗笑她们粗俗。她们身上没有雪花膏像沙枣花一样的清香,只有娃娃拉在身上的尿的骚味儿和她们一年四季不洗澡留下来的人肉的味道。我讨厌那种味道,所以我还是喜欢被我娘亲搂在怀里。自从妹妹出生之后,这个头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几绺儿黄头发的小丫头夺走了娘亲的那个原本属于我一个人的温暖的怀抱。我讨厌她。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从鸡窝里掏出七八个热乎乎的蛋,一路小跑着钻进了厨房,准备把鸡蛋放进竹篮子里,我娘在菜畦里瞧见了朝我喊道:“放在面柜上,后晌你二叔去县里,叫他给你换几个本子。” 当天晚上,我的二叔就拿着几个从县里供销社换回来的几个田字格的本子,踢踢踏踏地到了我家,笑呵呵地吃了一袋我爹的旱烟,摸着我的脑袋说:“我的儿子长大了啊!要念书了。” 我鄙夷地瞪了我二叔一眼,没有说话。我是我爹的儿子,这个年轻轻的鸟人也敢冒充我爹。从那天开始,我娘便教我写字。那个时候能买得起本子的人家不多,但是我娘就具有慧眼,知道我将来一定成就非凡,所在早早地为我的未来作了投资。 “学会了写字干什么啊?”娘很郑重地问我。我知道她期望的一定是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因为娘是从城里来的,娘说总有一天要带着我们回到城里去,她肯定希望我说学会了写字就到城里去吃公粮。但是我没有说,我笑呵呵地望着娘白皙的脸蛋,说:“我要学会写很多很多字,要变成一个比莲花的爹头发更少的人。” 娘愕然地望着我,不知道我脑子有了一个怎样的古怪想法。但她似乎很快就想起了曾经告诉我的那句话:聪明的头上不长毛,所以咯咯地笑起来,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我的娘那个时候只有二十三岁,她已经成为我娘差不多四年了。对于我娘,那个时候我知道的不多,她是从城里来的,到了牧区之后不久,坐着毛驴车嫁到了我家里,成了我奶奶的第一个儿媳妇,那时候我娘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长得非常漂亮,因为吃不惯家里粗粮做成的铁一样坚硬的黑面馍馍,常常饿着肚子坐在炕头哇哇大哭。后来再过了三年,我出生了,我娘就不怎么哭了,把我哄得咯咯笑,她自己也咯咯笑。 我知道娘不明白我的意思。那个时候我忽然就多了些信心,连我娘都看不透我,那我一定能成为比莲花姑娘的爹更聪明的人。我不想娘因为揣测我的意思而费脑子,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我要变得比莲花的爹还聪明,将来娶莲花当媳妇儿。” 我料想娘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从炕上蹦起来,所以我在说出来之前经过了一阵短暂的考虑。让我有点失望的是,娘一点也没有惊讶,笑呵呵地看着我,问我:“莲花姑娘?就是那个脸蛋上有雀斑,一天到晚跟屁虫一样贴在你身边的小黄毛丫头?” 娘的话中伤了我心里的恋人,也就等于侮辱了我的眼光,我有点愤怒。看得出来,母亲虽然脸上笑嘻嘻的,但似乎对莲花姑娘有着一种偏见。丫头就丫头,为什么还是黄毛丫头呢?我妹妹连头发都是黄的,那就不是黄毛丫头了么?再说了,莲花姑娘还只有三岁多,女大十八变,天知道她长大了会变成怎样一副美丽的样子。当然,她也可能会变得很丑,但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所以暂时没有考虑过。 娘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我的心思,呵呵笑了:“我的儿,莲花那么小,连咱家的炕头都上不来,你就要娶她了啊?” “那怕什么?我抬一个小板凳儿放在炕沿下头,她踩着板凳儿就上来了。”我说。 炕上的妹妹醒了,呜呜哇哇地哭喊起来。娘就抱起了妹妹放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喂奶。我忿忿不平地瞪了一眼娘怀里的那个黄毛丫头,她的哭喊彻底破坏了我和娘之间亲切友好的交谈,娘的心思全部到她身上去了,我气嘟嘟地甩下一句话就跑了:“娘,我去找莲花打猪草去!” 我爹是家里的长子,兄弟姐妹九个人,最小的姑姑比我大四岁,那个时候没有念书,脑袋上耷拉着两条松松垮垮的小辫子,整天跟在我奶奶后面到处挖野菜,脏兮兮的脸蛋上也是野菜的颜色。我娘是家里的长女,下头还有四个弟弟妹妹,都跟着姥姥生活在省城。我娘最小的妹妹比我大一岁半,但就因为她是我娘的妹妹,所以我一辈子都喊她阿姨,后来我到了城里上学的时候,小阿姨就和我在一个学校里念书,而且学习成绩和我一样优秀,每次当了三好学生开表彰大会的时候,我看着那个和我一起站在领奖台的丫头看上去跟我一样大小,但她从来都仰起头无限骄傲地看着我,向所有的人表明她是我的阿姨,仿佛在那个领奖台辈分都显得很分明,这在很多年里都给我造成了空前的伤害。如果我娘结婚的头一年就生了我,那我就比我的小阿姨还要大一岁,虽然仍然要叫她阿姨,但至少我心里会平衡一些,因为不知道实际情况的人一定会以为我是她哥哥。 我的爹娘是我一生最崇拜的人。他们都是勤劳善良的人。在我还只有三四岁,我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在莲花姑娘身上,因为除了和她厮混,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那个时候爹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一定要做一个勤劳的人,要给弟弟妹妹们作表率,要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分担生活的担子。爹说他从小就懂事,从小就学会了照顾妹妹们。那个时候我就吓得心胆俱裂,不知道爹这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不是也要像爷爷奶奶那样一下子生出来八九个娃娃。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以断定我就一点都得不到爹娘的疼爱了,反过来我还要疼爱自己的弟弟妹妹。 我虽然有着那样的担心和恐惧,但是我没有忘记爹娘教给我的东西,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学会了劳动。 繁重的劳动我是不会做的,顶多就是喂喂猪,放放羊,到鸡窝里捡回鸡蛋这样的事情。我喜欢这样的劳动,但最喜欢的还是去打猪草和放羊。出去放羊就可以在青藏高原的蓝天白云下面放肆地东奔西跑,还可以唱几句花儿,震翻山野。花儿是长大了的男人和女人用来谈情说爱的,在大人面前我是不敢唱的。仅仅是在两岁多的时候,过年喝了一点酒,我放大胆子唱了一回。“我的那个尕妹妹唉……”我还没有唱出真正的感觉来,坐在炕头上的奶奶就怒不可遏地脱下脚上的破鞋子,向我丢过来,端端正正地砸在我脸上,把我打了个跟头。从此以后我就不敢唱了。但是到了山野里放羊的时候,我就信马由缰了,响亮的歌声把山野里的鸟儿惊得直往云朵上撞:“听说我的那个尕妹妹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 第4章 我喜欢去放羊不是因为我喜欢劳动,也不是因为我可以纵情唱歌,而是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一直鲜为人知,那就是我放羊的时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还有莲花姑娘。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有姐姐哥哥一大帮子,家里就算着火了也不用她操心,所以她的心思全部在我这里。 我放羊的时候她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捂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我唱花儿。她那个样子使她的内心昭然若揭,我知道她一定很憎恶我的歌声,就像我自己憎恶我的歌声一样。但是我还是喜欢唱,很多时候都是唱给她听的。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莲花姑娘听懂了没有。我想,她虽然没有很直接地告诉我,但她应该是听懂了,要不然她就不会在那些年里风雨无阻地跟在我身后看我放羊,也不会跟着我在我身上的竹篓里打满猪草,猪草的汁液把她的小手染成墨绿色。 不仅是放羊打猪草的时候,就算我回到了家里,莲花也常常跟在我身边。我也渐渐习惯了有她在身边的日子,甚至我上厕所她都在茅房外面等待着,并且不时地伸长脖子朝里面喊:“完了么?” 我不回答她,嘴巴里故意发出嗯嗯的声音,仿佛在很用力地解手。她便心领神会,不再吱声,悄悄地站在茅房外面等待。我一出来她便捏着鼻子冲我喊:“张家娃,你拉屎可真的很臭啊。”我怒目而视,提着裤子远远离去,她便在我身后咯咯地笑,笑得我心旌荡漾。有时候她在家里坐在炕头上跟她奶奶说话不出门,我便觉得郁闷得很,连上厕所都没有什么兴致,蹲在茅房里一声不吭。 我跟莲花姑娘一向很要好,很少有红脸的时候儿。不过在我和她天天跑去山野里放羊和打猪草的那种惬意的日子过了很久之后,我跟她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凶。 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连天上的鸟儿都被我的歌声吓跑了,整个田野里就只有我和她。我们靠在田野里一棵孤零零的老树下面,我唱花儿,她捂着耳朵听。我永远也没想到那棵树上居然隐藏了一只我们都叫不上名字来的火焰色的坏鸟,它居然没有被我的歌声吓跑,在树枝上悠闲地休息,还美美地朝着我们从树上拉了一泡屎。那颗鸟屎呼啸着从树上落下来,端端正正地砸在了我的眉心。我两只眼睛对在一起,目光聚焦在两眼之间的那颗鸟屎上,叫莲花姑娘帮我取下来。她呲着牙说很恶心,死活不肯帮我取下来。我说了好几遍她一直都在摇头,并且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就好像我要她帮我做的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我怒不可遏,把心一横自己伸手把那颗鸟屎取下来,丢在地上,站起身来狠狠地跺了两脚,那颗鸟屎就粘在了我娘给我缝的新鞋子底子上面。 我坐在草地上痛惜地用一根短棍儿刮掉鞋底子上的鸟屎,鄙夷地瞪了莲花姑娘一眼。她没有说话,看着我咯咯地笑了,站起来拿起一颗小石子儿往树上丢,才扔了两三米高就落了下来。我气呼呼地站起来,丢掉手里的小木棍儿,拿起一颗石子儿使劲地丢向隐藏在树枝间的那只怪鸟。火焰色的鸟受到了惊吓,尖叫着骂骂咧咧地飞走了。我的气还没有消,决定好好教训一下眼前的这个女人。在我的家乡,我几乎见证了每一个丈夫对妻子拳脚相加的场面,仅有我爹是一个例外,从来都不打我娘,所以我娘就成了家里的掌柜。由此我断定老婆一定要好好教育,不然就没有规矩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四平八稳地盘起脚来,慢悠悠地问她:“刚才,你为啥不告诉我那贼鸟朝着我的眉心拉了一泡屎啊?” 她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似乎很小心。看来我的那种很肃穆的神情已然收到了效果,她已经感受到了一种震慑。“我真的没看见,我向毛主席保证。”她怯懦但很庄严地对我说。我就相信了她。那个时候我常常看见大人们之间在表示自己说的话是绝对实话的时候就拍着胸脯说向毛主席保证,所有的人便都相信了。 其实看到她温顺的样子,我已经很满意了。我不想让她太有压力,毕竟现在她还没有成为我的老婆,一旦心理压力过大,超过了她对我的那种倾慕,她将来也许就不当我老婆了,那我就是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了。 “我在唱歌,没听见那贼鸟藏在大树上,你难道也没听见么?”我问得多少有点儿强词夺理,但其实在我心里,打算问完这一个问题之后,不管她给出的是怎样的答案,我都不再难为她了。可是我没有想到,她的回答竟然让我因为火冒三丈。 “我捂着耳朵根本没听见。啥动静儿也听不见啊。”她说。 “啥都没听见?”我涨红了脸怔怔地望着她雀斑点点的脸蛋,“你说你啥都没有听见?我唱歌你也没听见?” 她纯洁的脸上没有一丝说假话的痕迹,轻轻地点着头回答我:“是啊,没听见,我向毛主席保证。” 我每天在田野里声嘶力竭地唱花儿,把全部的热情都献给了她这个唯一的听众,她每天都捂着耳朵听得很认真,我以为她那是在陶醉中,让我一直以来不仅骄傲,而且感动。没想到她竟然什么都没听到。我全部的尊严丧失殆尽,开始变得有点儿失去了理智,恶狠狠地瞪着她楚楚动人的小脸蛋看了半天,终于爆发了,毫不留情地在那张小脸蛋上印上了一个黑乌乌的小手印。 莲花姑娘哭喊着从山坡上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了。她娇小的身子在绿毯子一样的草甸子上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望着她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唉!女人真难捉摸。” 我已经断定莲花姑娘从此不再睬我,心里很黯然,独自坐在那棵大树下面想了很多,甚至想象了自己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应该是怎样的落寞和空虚。这时候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打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在了她花朵一样美丽的脸上,也一定打碎了她脆弱的心灵。如果上天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刚才一定不会打她。但现在已经晚了,莲花姑娘哭喊着回家了。我甚至可以预料到,她回家以后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她的那个聪明绝顶的爹,她爹一定会拎着一根木棍或者一把杀猪刀来找我算帐。莲花可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娃娃,平常日子里我从来没看见她娘打过她一巴掌,她爹倒是经常抬脚蹬闺女的屁股。 我一直在山野里坐到天麻麻黑,夕阳普照大地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地赶着家里的三只羊顺着山坡回家去了。前半夜我基本上失眠,后半夜就睡得跟死猪一样,到天亮的时候发觉自己在炕头上尿了一泡浩瀚的尿,把炕头尿成汪洋大海,我没敢叠被子,用被子盖住了我的杰作,偷偷溜下炕头,跑到院子里去拌猪食,然后钻进厨房拿了一块干馍馍就赶着羊出门了。“娘,我去放羊。”我冲在厨房里烧早饭的娘喊了一声,娘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大约根本没留意我说的什么话,随后才意识到我没吃早饭就要出门了,她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半里地之外了。娘在大门口跺了三次脚,闪进了家里。我在初升的阳光里唱着“小嘛小儿郎”往山野里走去。 我赶着三只羊走在路上,忐忑不安地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莲花的爹昨晚并没有操着棒子来找我。我昨晚睡下之后想象了一个场景,那就是莲花的爹拿着棒子来揍我,我爹像守护神一样站出来保护我,我躲在爹的身子后面煽风点火,希望我爹能够把那个秃子撂翻在地上痛打一顿。但是我也有一点担心,因为尽管我爹年轻力壮,可莲花的爹毕竟是一个屠夫,万一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不是木头棒子,而是一把杀猪刀呢?我爹该怎么办呢?由于担心,所以我没敢往下想。 现在我更加不用想了,因为那个秃子没有来。清晨的阳光很温暖,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凉爽。草尖上的露水像珠子一样闪着亮光,鸟雀们趁着我还没有扯开嗓子唱歌的功夫抓紧时间寻找食物或者谈情说爱,等到我嗓门一开,它们一定烟消云散。 我还是来到昨天发生那件让我痛彻心肺的事情的山坡上,躺在那棵老树下面,连唱歌的兴趣也没有,树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说话,大约是在惊叹我今天居然金口不开了。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傻,不应该打莲花姑娘的脸蛋。就算一定要打,也应该打她的屁股。我看见她爹蹬她屁股的时候,莲花姑娘从来一声不敢吭。我悔恨交加地吼了一声,声音震荡山谷,鸟儿扑棱棱飞走了,莲花姑娘跑来了。 我望着她的身影一点点向我接近,心通通直跳。我很仔细地看了一下,发现她的身后没跟着她的秃头老爹,就放心了。从树底下站起来,摆出了一个很酷的姿势,准备迎接这个没有骨气,过了一晚上就自己屁颠屁颠跑来找我的黄毛丫头。 第5章 莲花姑娘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站住脚,脸上全是汗水,把她那几绺枯黄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实在是难看得要命。但是我喜欢,我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像看老婆一样地看着她,因为我知道她要开口说话了。 她果然先说话了:“张士心,你快回去看看吧。我刚才去寻你的时候,看见你娘站在院子里喝水,大概是呛着了,嘴里吐着白沫,吐得牛圈门口满墙根都是啊!” 我的老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娘的心肝宝贝,但娘是我的心头肉。我啥也没说,转身就往家里跑。头也没来得及回就冲她喊:“莲花,你看着我的羊,给我打猪草!记着了,一定要打满满一篓子!” 莲花姑娘在我身后脆生生地答应着:“哎……” 我跑得太快了,没收住脚,清晨湿滑的草地粘住了我的脚,我一个跟头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但我很快就爬了起来,连脚上的新鞋也不要了,赤着脚片子跑到了家里。; 十分钟之后我发誓见到莲花我就活活捏死她。 我娘啥事儿也没有,她和我爹坐在厨房里美滋滋地吃着早饭。我爹早晨下地干活刚回来,这时候手里拿着煮洋芋滋滋有味地啃着。我跑到牛圈门口的墙根去看看,那里还残留着母亲刷牙吐出来的牙膏沫子。 “这个白痴!”我嘴巴里骂了一句,刚要冲出门去收拾谎报军情的白痴莲花姑娘,但已经晚了。母亲已经发现了我,拎着笤帚疙瘩从厨房里冲出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好我的儿,怪不得一大早就起来拌猪食,还这么早就出去放羊。你把老娘的炕尿成了汪洋大海!” 我想反抗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娘手脚利落地把我放在她的膝盖上,顺势褪下我的裤子,笤帚疙瘩无情地落在我白嫩的屁股上,啪啪作响。我的哭喊声响彻了云霄,想借此博取爹的同情,出来阻止我娘。但是爹根本没从厨房走出来,仿佛在院子里杀猪一样嚎叫的不是他的儿子。 我当时的判断是他对老婆的爱超过了对儿子的疼。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爹和娘之间这份超友谊的感情嗤之以鼻。爹为了不破坏他们之间的融洽,居然对饱受痛殴的儿子置之不理,他的铁石心肠人神共愤。 “好你个莲花,看我不捏死你!”我嘴里哭喊着当着我娘的面儿大声喊了出来。娘不知道她痛打我跟莲花姑娘有什么干系,忽然停住了手,怔怔地看着我,以为把我打傻了。 “我一定要捏死她!”我大声地宣布。 我没有捏死莲花姑娘。因为我回家的时候她跟在我后面悄悄地回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就听见了我鬼哭狼嚎一样的喊声,也听见了我那句响彻云霄的话。她吓得苦胆都破了,把我的那只鞋子丢进我家大门,踮着脚飞快地跑了。几分钟之后她的秃头的爹急吼吼地跑来了,身子后面跟着莲花姑娘。 “咋的啦?听我莲花说,你大早起的就口吐白沫子,还把儿子打得哇哇叫着要捏死我家丫头?这是咋回事儿哩!”秃头屠夫问我娘。我娘愣住了,不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 莲花姑娘从他爹身后探出头来,指指我家的牛圈门口的那些白沫子。 我娘就明白了,哈哈地笑着,说:“杜哥。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样儿。那不是我早起在那里刷牙来着?怪不得这丫头进门来探了一眼就飞了,我还寻思着是走错门儿了呢!我打儿子,那是这死娃娃把炕尿成了汪洋大海哩!” 莲花的爹笑呵呵地走进了我家厨房,从饭桌上的铝盆里拿出个洋芋蛋子,用力一捏就成了两半儿,一半儿递给了他丫头,一半儿丢进自己嘴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 “你们这早的就吃饭?我那懒婆娘还没起哩!先人的,这辈子娶这婆娘算是倒霉透顶了。教出来的儿女也不咋样,仨闺女没一个能起来烧饭给老子吃的。”他说着又拿起来一个洋芋,笑着对我娘说,“你城里来的讲究多,刷什么牙啊?瞧这大早起的把我丫头吓得!也把我吓着了。我活了五十岁都没刷过一次牙,那还不好好的哩?你看我这满嘴的牙,一颗也没掉!”他呲着一口黄牙给我娘看,我娘笑着走开了。 我站在厨房门口,狠狠地瞪着莲花。由于她的无知,导致我自投罗网,受了一顿饱打。倘若不是听了她的话,我就一定会在山坡上熬到晚上都不回家,娘一准儿出来寻找我,我还可以躲在大树后面不让她找到,等她心急如焚地找到我的时候心里一定充满了激动,哪里还能记得我尿炕的事情啊? 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的屁股火辣辣地疼,我的眼睛里似乎也要冒出火来。莲花姑娘胆怯地望着我,躲在了他爹背后,连手里的洋芋都忘了吃。 我很想就此发难,在旁边煽风点火,让我爹把莲花的爹打出去,我也可以趁火打劫将莲花痛打一顿。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等她出了这个门,我基本上报仇无望了,因为她除了有这个当屠夫的爹,还有俩哥哥,任何一个人都足以让我丧失斗志。但是我还是没有行动,因为我不想连累我的爹娘,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大丈夫一定要恩怨分明,不能连累家人。我来到这个世上已经四年了,还从来没有连累过我的爹娘。 所以我脸上立刻就出现了笑容,笑咪咪地望着莲花,说:“拿着洋芋怎么不吃啊?吃吧,我娘煮的洋芋甜着哩!” 莲花眼睛里的惊恐更盛了,她虽然完全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但一定看出来了我的笑里面藏着刀子,拿着洋芋就是不吃。那个时候我再一次确定,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依然是莲花,她肯定知道我的笑不怀好意。 我开始动摇了。我看过的一个电影里面说了一句话,说是男人最可悲的就是遇到一个比自己强的老婆。我还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蕴含着怎样的哲理和玄机,但是我知道,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有了体会才这么说的。所以我决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重新考虑一下是否应该对这个雀斑女娃娃情有独钟。 莲花的爹吃饱了肚子,拍着自己胀鼓鼓的肚皮,哈哈笑着对我娘说:“妹子,借点粮食给哥哥吧。家里断粮有些日子了。你看莲花都饿得黄拉巴叽的。” 娘啥也没说,走到粮库里,提着半袋子麦子就出来了:“家里人口轻,还剩下些麦子。你就拿走吧,秋后还给我们就成了。” “一定还,一定还!”莲花的爹说完拿着麦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我娘站在早晨的阳光里,脸上有一种明媚的笑容,就好像年画儿上的观音菩萨。我崇拜地看着我娘,心里充满了欢喜,就连刚刚被她痛打一顿的事情也彻底忘掉了。 这一年我的娘亲二十三岁,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眉清目秀,穿着干净得体的碎花布衣裳,是村庄里最漂亮的人,那些还没有出嫁的大姑娘看见了我娘也总是羞涩地低下头自惭形秽地悄悄走开。我崇拜我娘绝不仅仅因为她长得好看,还因为我娘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独一无二。 娘嫁给我爹的时候才十七岁,是下乡到那里的知识青年。姥姥牵挂我娘,就带着其他四个孩子跟了去。但姥姥那时候独自带着五个孩子,日子艰难到了极点。后来便在当地跟我后来的外公,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场工人结了婚。结婚之后日子依然艰难,我姥姥就让我娘在当地嫁人。娘哭着喊着不答应,但是拗不过姥姥。于是我娘常常跑到空旷的草原上,坐在蒿草丛里呜呜地哭,吓得不远处的旱獭伸张了脖子站在土丘上东张西望。 我娘待嫁的消息在草原和乡村里像风一样传开,赶去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姥姥那间破旧的屋子里什么时候都坐满了人。那些穿着光鲜的新衣裳来提亲的人娘一个也不见,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在那里牧羊的我爹,一个长相英俊但是憨厚得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年轻人,她才笑了,那是那些日子里我娘第一次笑。后来娘就坐着毛驴车穿着鲜红的新衣裳盖着红艳艳的盖头一路上哭天抹泪地来到了我奶奶家里。对于那场简单的婚礼,我娘似乎一辈子耿耿于怀,经常说起它的简陋。但我爹每次听了便笑呵呵地对我们说:“那时候算得上无比风光哩!除了毛驴车,还花掉了六十块钱哩!” 那正是一九七一年,奶奶家里穷得只剩下了人。除了我爷爷奶奶,还有四条好汉和三个姑娘。但就在那样的光景下,我奶奶一家人还是凑了六十块钱把我娘娶进了门。我娘后来跟我说,在嫁过来之后的那一年里,她连一顿饱饭也没吃上,甚至都不怎么敢走出自己的屋子,因为我的四叔那个时候已经十四岁了,却还光着屁股挂着鼻涕满院子跑着滚铁环,连条裤子都没有。我娘一看到这个赤身裸体的小叔子就脸红,说什么也不愿意出屋子。 第6章 我娘进门之后,家里就开始张罗着盖房子。整整忙活了一年才搭起了一副庄廓,盖了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泥土房子,我爹娘就分开另过了。奶奶郑重其事地给我爹娘分配了家当:两副碗筷和半袋子杂粮,除此之外连一口锅也没有。我娘说刚刚搬进新屋里的时候房子还泛着潮气,她住进去之后就得了关节炎,到二十多年之后都没有完全治好,刮风下雨就会发作,娘便抱着自己的腿不住地呻唤。 我爹和我娘在没有大门的院子里养了一条大藏獒,砍来一些沙棘树扎成一道门堵在大门口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那两年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娘也一直没有说。我相信其中一定充满着辛酸。 但我娘就是我娘,注定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几年之后我家里的院子里盖满了新房子。我家里就两个劳力,但是每年在生产队里劳动得来的工分却总是最多,年终发红利的时候,往往还能得到一些现钱。在整个村子里这样的人家绝无仅有,几乎每个人家的那点红利最终都被各种债务抵消了。我家里没有债务,简单幸福的日子让我娘无论什么时候都眉开眼笑。 莲花的爹是最常来我家的人,但除了过年的时候来帮我家里来杀猪,基本上都是奔着两件事情来的。一样儿是借钱借粮,另一样儿就是混饭吃。 这一天早晨他借着来看望被我娘痛打的我借走了我家里的半袋子麦子,中午的时候居然又来了。他笑眯眯地走进了院子,说家里来了个远方的亲戚,想做一顿白面拉条子招待一顿,但是刚刚借去的麦子还没有磨成面,所以特地来借一点面粉。我娘还是没有说什么就把面粉借给他了。莲花的爹拿了面粉支支吾吾还不走,我娘就笑着问:“杜哥,怕是还有事儿吧?” 那个秃头屠夫站在院子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娘,点点头。 “有事儿就说呗!”我娘笑呵呵地看着他。莲花的爹手里拎着一小袋子面粉,手指头在光秃秃的脑门子上抠了几下,仰起头冲我娘说:“大妹子,倘使还有些闲钱,借两毛给我买斤醋,成不啊?” 我娘看了看秃头屠夫,没有拒绝他的请求,走进堂屋,从面柜上的小匣子里取出了两毛钱,看了看剩下的钱,又从里面取了三毛,一股脑儿攥在手里走出堂屋,把钱递给莲花的爹。我一直愤愤地瞪着那个屠夫,我不知道他这是第几千百次到我家里来借东西了。在我的印象里,除了上完厕所用来擦屁股的土坷垃,他几乎什么东西都跑到我家里来借。但真正能还上的不多,尤其是钱和粮食,基本上从来没有还过一次。趴在账上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秋后的收入和分配来的口粮别说是还债,就连一家子来年的日子都保不齐,我不知道他还能用什么来还给我家。 “大妹子,你家日子过得可真好!将来我家莲花就许给你家士心,咱做个亲家得了。”他笑呵呵地拿着钱走了。我忽然觉得这个令人厌恶的秃头屠夫这辈子总算说了一句人话,还知道把女儿许配给我这样的人才。但我很快就觉得心里凉了起来,跑到我娘身旁,小声地问:“娘啊,他该不是想赖掉欠咱家的那些钱和东西吧?” 娘呵呵地笑了,拍着我的脑门子说:“那就当是用那些钱和东西给你换了个媳妇儿。” 我在心底里咒骂着想用女儿来抵债的屠夫,觉得莲花真的是太可怜了。如果是我爹娘要用我去抵债,我就立刻跳进门前不远处的大河里淹死。 “瞪着人家干啥?快去把鸡蛋都捡回来,过会儿就去写字!”娘对我说。我就立刻欢天喜地了。我喜欢去鸡窝里捡鸡蛋,一听见母鸡在鸡窝里咯咯地叫,我就想冲过去把鸡蛋捡回来。但娘往往阻止我:“别心急,惊着别的母鸡,那就不生蛋出来了。” 我跑到鸡窝前,母鸡们摇摇晃晃地逃走了,雪白的鸡蛋卧在鸡窝里,我伸手捡了,一枚一枚地放在怀里,便朝我娘跑去。母鸡们在我的身后咯咯地叫着,咒骂着我。 “慢着点儿跑,小心跌倒了摔破了鸡蛋。”娘朝我喊。 我刚想喊我不可能绊倒,忽然就真的绊倒了,一下子趴在地上,怀里的鸡蛋全部压碎了,蛋黄糊在我的脸上,狼狈不堪。娘远远地看见了,怒冲冲地跑过来喊:“不是叫你小心点的么?摔破了鸡蛋吧?” “我怎知道会摔倒?你要是说会摔疼我,那我就会小心了!”我委屈地对我娘说。我心里一阵悲哀,我觉得娘对鸡蛋的关心超过了对儿子的关心。 由于有了莲花姑娘的快嘴,我四岁了还尿炕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村庄,那些日子我羞得连出门放羊的勇气都没有,哭哭啼啼地赖在炕上天天不起来。我恨透了多嘴多舌的莲花姑娘,在心里已经打算得好好的,将来把她娶过来之后,我也要像村庄里那些粗野的男人一样,隔一阵子就痛打她一顿,打得她嗷嗷乱叫,上窜下跳。 孩子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的,也是真挚的。我和莲花姑娘没有隔夜仇,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墙根下面玩蚂蚁的时候,她就悄悄闪进了我家的大门,院墙后面的藏獒汪汪叫起来,吓得她三两步跑到了我跟前,蹲下来躲在我身后。 我站起来,冲着我家里的那只大藏獒呵斥一声,那家伙就闭上了血盆大口,乖乖地卧在洞口睡觉了。莲花无限崇拜地望着我,脸蛋上挂着甜美的微笑。 我的心立刻就软了,把一切的仇恨和怨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拉着她的小手,钻进了我家厨房,找到了一些煮好的洋芋和大蒸笼里放着的白面馍馍,一股脑儿塞进了莲花的手里。莲花笑盈盈地看着我,开始用力地咬那些吃的东西。我关切地叮嘱她别噎着,她就一边吃一边点头,目光里充满着感激和温情。我知道,那个时候在她心里一定把我当成了她的天,她的全部依靠。 “你可真好!”她吃完了,拍着肚皮对我说。 我正要说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她还是抢在我前面把下半句说了出来:“你有一个城里来的娘。我就没有。你娘做的白面馍馍真香!” 我虽然有点儿失望,但毕竟她夸奖的是我娘,我也就不再跟她一般见识了。我点点头,用一种沉默表示了对她的看法的肯定,她就很感激地拉着我的手,说:“咱俩去放羊吧!” 那些日子我死活都不肯出门去放羊,我爹只好每天在地头干完活之后打一些草回来,给圈养在家里的那三只羊吃。我其实早就想出去放羊了,但是就怕那些多嘴多舌的妇人们看见了我就笑话我尿炕,所以一直都不肯出去。现在有了莲花姑娘的陪伴,我所有的恐惧和担心都不复存在了,我一只手拉着莲花的小手,一只手里攥着三只羊的缰绳,迈开大步走向田野。莲花就迈开碎小的脚步,跌跌撞撞地跟在我的身边,一边走一边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汗滴滚滚。 有莲花在身边的日子是幸福的。我结束了之前一段了无生趣的日子,开始重新变得活力四射,激情荡漾。我躺在田野里,心里充满了对莲花姑娘的感激,也有一种活泼泼的情感在我胸腔里激荡。山花烂漫,蜂蝶飞舞,蓝天白云,鸟雀啾啾,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好,一切都是莲花带给我的。没有了莲花,我就失去了生活的动力,我的存在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莲花姑娘也躺在我身边,四平八稳地把四肢伸开,望着天上的云朵,脸上的雀斑都显得神情安详。我忽然站起来,看着躺在草地上的她,说:“你现在就是一个字。”她笑呵呵地望着我,崇拜地笑着,说:“你会认字啊?” 我高傲地一笑,轻蔑地看看她,没有回答。这个时候我娘已经教会了我认字,山石田土日月水火马牛羊毛大小多少我都会写了,连太阳月亮这样的合成词我也都认识了不少。那个时候我相信,不仅仅是在这个村庄里,就算是在省城里,那也绝对没有一个四岁的娃娃能认识这么多字。我以我娘为荣,也以自己的聪明为耀。 “你娘教你的吧?有一个城里来的娘可真好!”她神往地说。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她,问:“你说是我聪明些还是你爹聪明些?”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说:“你聪明些。我爹就看不出来我这样子躺着就是一个字。” 我很满意她对我的称赞。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很大的心愿,就是最好能比莲花的爹更聪明,但是头上的头发还不掉光。现在这个愿望基本上已经实现了,我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还有聪明的脑袋,这足以超越莲花的那个屠夫老爹。 “那你说说,我躺在地上是一个什么字呢?”她似乎还有一点点怀疑,因为我平常已经习惯了在她面前说大话。 第7章 “那就是一个大小的大字。你知道不?就是大人的大。我爹我娘是大人,我是娃娃。就是这个大字。”我怕她不明白,就解释给她听。听过了之后我看她的神情似乎还是不明白,就蹲下来,用手指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字,她就明白了,呵呵地笑了。我忽然觉得这丫头冰雪聪明,将来可能要比她爹更聪明。如果那样的话,我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姑且不说,最可怕的还是恐怕她的头发也要像她爹一样掉光了,那我还能像现在这样痴痴地喜欢她么? 我的回答是很坚定的,那就是绝对不可能。就算到时候她爹在我面前双膝跪下苦苦哀求,把她家里的大黄狗和她的奶奶藏在柜子里的红枣桂圆都当嫁妆送到我家里来我也绝对不会委曲求全地答应。我怔怔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莲花,想象着她没有头发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愁苦。 她笑咪咪地看着我,往旁边的草地上挪了挪,说:“那你也躺下来吧,变成一个大字。那我们就是两个大字了。呵呵。” 我心里想着事情,就没怎么在意她说的话,顺从地在她身边躺了下去。躺下之后我们一起静静地盯着天空,谁也不说话。我胡乱地想了很多事情,在心里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先把她娶过门再说,如果将来她头上没有头发了,我就让她天天戴着头巾,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了。 我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就发现她说错了:“我躺下来就不是一个大字了。” 她很奇怪地坐起来,歪着头问我:“那是一个什么字啊?”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说了。她似乎很想知道,拉着我的胳膊摇晃着,嘴巴里苦苦哀求:“说吧,你就说吧。”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要不然我就丢人丢大了。她肯定会以为我根本就不认识字,只不过是在吹牛皮。“那就是一个太字。太阳的太。”我说。 她一点都不明白,歪着脑袋看着我,一脸迷茫。我那个时候忽然觉得莲花真可怜,连一个城里来的娘都没有,都快四岁了还不认识字。真的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 “那为啥我躺下来就是一个大字,你躺下来就是一个太字呢?”她脆生生地问我,在我看来她虽然吃了没文化的亏,但至少还是一个上进的孩子,我应该解释给她听。可是这个问题该如何解释呢?我找不到合理的办法,苦苦思索着。她显然已经开始表示怀疑了,鄙夷地看着我,仿佛已经确定我是在吹牛皮了。 我用食指在她面前的草地上写了一个“太”字,她很快就发现了,笑呵呵地说:“这个字比刚才你说的那个字多了一点点。可是这一点点在哪里呢?”她说完,看看我,眼睛里满是怀疑。我都已经把字写出来给她看了,她居然还是怀疑,这让我万分恼火,忽地站起来,一下子扯开了自己的裤裆,气呼呼地说:“看!那一点在这里!” 莲花姑娘分明是感觉受到了侮辱,她一骨碌从草地上翻起来,撇开双腿就跑了。她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哭,嘴里喊:“尕流氓,你这个尕流氓!” 我真不明白莲花为什么每次跟我出来都要和我发生矛盾,为什么每次都要哭喊着离开,为什么每次都要跑回家里,为什么每次都不告诉她的屠夫老爹,为什么每次吵过了之后还是要跟着我出来放羊。 我提着裤子站在草地上望着她远远消失的身影,疑惑万分:“你又不是没见过,哭啥呢?”我觉得女人真的是一种很矛盾的动物,简直不可理喻。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完全明白莲花的心思了。但我肯定,这绝对不是我吃了没文化的亏,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她没有文化才导致我对她的迷茫。 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草地上,唱着歌儿放羊。我心里很清楚,莲花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的屠夫老爹,甚至连她的哥哥姐姐也都不可能知道。所以我完全可以把这件事情忘记,让它就像我耳边的风一样轻轻地吹过去,谁也不会知道。 不仅如此,我还很确定地告诉自己,过不了多久,不争气的莲花一定会巴巴地跑来找我。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个时间最少半天,最多也就是三四天,她一定会跑来找我的。那个时候我要不要立刻就跟她重归于好呢?我想我是不会的,但我觉得从理智上讲我应该马上原谅她,因为男人是要大度一些的。 但是这一次我完全猜错了,两个判断都错了。莲花爹爹当天就找到了我娘告状;莲花接下来好几个月都没有搭理我。; 很长日子里我无限愁苦。莲花的爹跑到我娘那里告状之后我娘不分青红皂白就大骂我是白眼狼,拿着笤帚圪塔将我一顿暴打,我的屁股疼了十多天依旧青一块紫一块;莲花的爹不准他闺女和我来往,莲花从此很长时间都没有踏进我家里。有时候我出去放羊的路上看见她在跟村庄里的女娃娃跳橡皮筋,她一见我就闪开了,连一个让我赔礼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更要命的是她经常跟一些流着鼻涕的男娃娃们在一起玩抓骨节的游戏,有时候还过家家,当人家的新娘子。我分明看见那些男娃娃一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莲花,垂涎欲滴。我觉得她太不懂事了,真的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正在一步步地走入深渊还浑然不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两个月,我娘的肚子开始渐渐隆起,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我娘的肚子上,一种巨大的压力油然而生。娘的大肚皮高高隆起,预示着一个新的妹妹或者弟弟即将来到我家里分享爹娘对我的爱,这让我无限痛苦和妒忌。但我也有一点点高兴,因为随着这个新的弟弟或者妹妹的到来,我爹娘一定会很疼爱她(他),自然而然地也就不会怎么关注至今还赖在我娘怀里的那个两岁的一头黄发的妹妹了。我对她充满着仇恨,因为是她第一个夺走了爹娘对我的爱。 忽有一天,大队里乱哄哄的吵闹着。娘从地里回来,神情肃穆而且紧张,将我拉到一边,悄声说道:“我的儿,从今起你要到奶奶家里去吃饭。娘不能烧饭给你吃了。” 我很想问问为啥,但看了娘严肃的神情,知道事情一定很严重,便不再问起,郑重地点点头。 “从今起你就不要去地里劳动了。”爹对我娘说。 “那可不成,没有工分,年底还有啥指望?咱吃啥?”娘笑着说,“兴许就是这么一闹腾也就过去了。这些年政策变化还少了么?今天这样,明天便那样,毛主席还说过人多力量大呢,如今不也是共产党的天下么?难不成毛主席逝世才两三年,他们就敢把毛主席的教导全忘记了?再说了,哪里有不让老百姓生娃娃的道理呢?我呀,还是去地里,要是那些人还来检查,我就躲在蒿草丛里,叫他们寻不到我。”娘说着嘿嘿一笑,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爹看着自己的老婆,也嘿嘿地笑了,问道:“人家来家里寻你呢?” “那我躲在菜窖里,叫他们寻不着。”娘说,然后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听不懂娘和爹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兴趣听。这时候院子外面乱哄哄的吵闹声接近了,我听见队长高老头干涩的声音从墙外飘进来:“日你先人的,这是党的政策,你们还敢违反?怕是要造反了吧?” “这叫啥政策呀,哪能不叫人生娃娃呢?又不是猪,说骟了就骟了啊。你咋不把你婆娘送去骟了呢?”有人说,人群里便一阵哄笑。 “说啥呢?这还有没有纪律性了啊?党的政策是可以这么随便开玩笑的么?”有人严厉地说。我没听见过这个声音。我能准确地辨认出队里每个人的声音,所以我断定这个人不是我们生产队的人。果然,娘听见了就惊慌起来,挺着大肚子直奔菜窖,回过头来朝我小声地说:“士心,千万不敢说我躲在菜窖里啊。” 我点点头,看见我娘麻利地钻进了菜窖。我跑过去用草席子将菜窖口遮盖起来,这时候队长高老头带着几个不认识的人推开我家的院子们进来了,后面一群乡亲也跟着往院里进。我家的藏獒发出宏亮的叫声,扑腾着朝这些人吠叫,挣得铁链子嗡嗡地响。 “都进来干啥?出去出去,快出去。你们当娶亲摆喜酒呢?这么多人一下子都进来干啥?都站在那里不要动,也叫你们狗日的长长见识。人家朱小梅可是城里来的,比你们通情达理得多。” 我爹一看来的人很多,就庄重起来。大约是那些年里已经习惯了县里的工作组不断地下来督导革命建设,只要看到不认识的陌生人到了队里,连小娃娃都知道一定是上面来的人。我爹走上前,冲着那些人鞠了个躬,嘴里大声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高老头赶紧阻止了我爹:“兄弟,如今不谈革命,说的是计划生育。” 第8章 我的憨厚的爹显然没有听懂计划生育这个词的意思,抠着脑门儿想重复一遍,但是怕说错了,便望着高老头没敢吱声。 “计划生育。”高老头靠近我爹,大声地说了一遍,我爹就学着他说了一遍:“计划生育。”高老头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那个城里婆娘教会了你不少东西呢!连这样的新鲜词儿也会说了哩!” 我爹嘿嘿地笑着。高老头说:“说错了也没关系,说错了也不整你了。” “不整就好,不整就好。”我爹连连说着,不住地点头。我忽然想到了我娘经常跟我说起的一件事情,便明白了我爹的意思。 早些年的时候,据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背诵毛主席语录。我爹没上过什么学,认不得字也记不住长篇累牍的语录,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最严重的一次是高老头在地头领着生产队里的人干活的时候给大家念报纸,叫我爹背诵《纪念白求恩》里面的文字,我的憨厚的爹把“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背成了“白求恩同志光不溜球”,高老头便勃然大怒,大声地将我爹呵斥为反革命,当时就要报告到县里去。我的雷厉风行的奶奶听说了,手里掂着两坨新鲜的牛粪直奔地头,远远地将牛粪抛出,准确地贴在了高老头的脸上,糊住了高老头的眼睛和鼻孔。 “狗日的高老头,欺负我张家人没文化是不?知道我儿不认字儿,叫他念的什么语录?念错了便念错了,怎地就成了反革命?你狗日的给我听好了……”奶奶冲着高老头用藏语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说道,“你狗日的把我刚才念过的毛主席语录也给大家念念,念错了便是反革命。” 高老头不会说藏语,也不知道说我奶奶讲的是不是毛主席语录,便将那事儿压了下去。但从此以后我爹似乎开窍了,能够背诵大篇的毛主席语录,无论什么场合下只要让他背,他一定背得一字不差。有时候见了县里来的人,我爹主动说一些毛主席语录,那些语录在我爹的脑子里根深蒂固,至今仍然倒背如流。 “你婆娘呢?大着肚子跑到啥地方去了?”高老头问我爹,两枚豆子一样的眼珠子在我家的院子里到处搜寻。 我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半天没有说话。 “你婆娘可是有文化的城里人,可得给乡亲们做个表率。你家里有了两个娃娃,说啥也不能再生了,破坏了党的计划生育政策,那可是很严重的罪行!”高老头说着,目光依旧在我家的院子里搜寻,最后落在我的身上,“张家娃,你娘呢?” “我娘去城里了。”我说得理直气壮。 “狗日的小崽子,你敢扯谎哩?晌午还瞧见你娘去地里干活,怎地就去了城里?”高老头盯着我看了半天。我鄙夷地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干巴老头,他的话激怒了我,我当时就怒火冲天,大声地说:“狗日的高老头小崽子,你敢骂我。我娘就是去了城里,不信你就骑着你婆娘去城里看去!” 人群里一阵哄笑。高老头的面膛立刻通红,讪讪地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早几年高老头有一回喝醉了酒,回到家里将婆娘拉翻在地上骑了上去,说是要骑着老婆进城里去看看。他的娃娃们吓坏了,便跑到大路上大声地喊:“不得了啊!我爹要骑着我娘去城里!”于是乡村里便有了这样一个笑话。但高老头是队长,大人们谁也不敢得罪这个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风光无限的人,今天听见一个娃娃说出了高老头的糗事,大家都愉快地笑了。我在大家的笑声里得到了满足,骄傲地望着高老头,用挑衅的目光ling辱这个不可一世的老头。 高老头盯着我爹的脸,愤愤地对我爹说:“兄弟,娃娃家可知不道这样的事情,怕是你说得多了娃娃家学会了吧?” 我当时已经昏了头,听了高老头的话立刻说:“谁说娃娃家知不道你会骑着婆娘去城里?你去问问你家娃娃,哪一个知不道?” 人群里又一阵哄笑,高老头的脸变得跟猪肝一样紫红。如果不是有县里的工作人员在,高老头一定会狠狠地在我的脸上抽两巴掌。他毕竟是念过一点书的人,又是党的干部,搞了一辈子的政治工作,有着极强的耐性,硬生生压住了怒火,冲我爹说:“叫你婆娘赶紧去县里做结扎,要是敢把这第三个娃娃生出来,那便是破坏党的政策,破坏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大好局面。到了年底一分钱红利也不给你,就连房子都给你拆了。”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人群里又一阵哄笑。笑声惹得我家的大藏獒汪汪地叫,叫声震撼着乡村。 我很少去我奶奶家里。奶奶家里就在我家院子的后面,离得很近,但是我不怎么愿意去。我的爷爷在我两岁那年去世了,之前还受了三年的病痛的煎熬。我爷爷是一个具有传奇经历的人,在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只是听我爹和奶奶讲述过我爷爷的事情,我长大之后,详细地看了我家里的宗谱,就知道了关于我爷爷的事情,对他总怀着无限崇敬,对他干出来的轰轰烈烈的大事无限神往。 我偶尔也去奶奶家里,除了坐在奶奶身边,听她跟我说一些爷爷的事情,再就是吃一顿奶奶做的面条。 我奶奶身板儿硬朗,口齿伶俐,虽然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但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这个时候我的叔叔们已经陆续长大,家里的劳力多了,挣来的工分儿就多一些,日子算不上好过,但一些白面总是有的,奶奶就彰显出对我这个长孙的无限疼爱来,每次看到我就给我擀面条吃。 在莲花姑娘对我置之不理的三两个月里,我百无聊赖,就常常跑到奶奶家里去。叔叔姑姑们都忙着到生产队里干活儿去了,阳光曝晒着巨大的院落,奶奶敞开衣裳坐在院子里的墙根底下捉虱子,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奶奶身上松弛的皮肤,发出油亮的光彩。院子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奶奶挤虱子的时候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我不知道奶奶身上有多少虱子,但是我每次去的时候,只要风和日丽她就一定赤着身子坐在墙根里捉虱子。我看着奶奶光秃秃的干瘪的身子,知道我爹跟我的那些虎狼一样的叔叔和姑姑们都是从我奶奶这副干瘪的身子里面出来的,也是吃着奶奶松松垂着的乳房里面的奶水长大的,我就对我奶奶充满敬仰和感激。如果没有奶奶,便不会有我的爹,也就不可能有我了。 奶奶看见我进门,赶紧坐起来,把宽大的黑袍子穿在身上,伸过沾满了虱子血的干枯的手,拉着我走进厨房,将我安顿在灶膛里,说:“烧火!”她就开始要擀面条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奶奶的手,胆怯地说:“奶奶,洗个手再擀面条吧。” 奶奶就笑呵呵地说:“就我的憨娃娃讲究多得很哩!”然后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交到我手里。我站在奶奶面前,把水瓢高高举起,往奶奶秋天的树枝一样干瘪的手上哗哗浇水。奶奶抓一点碱面儿放在手上,把手上的虱子血和污垢一股脑儿洗得干干净净,就站在宽大的案板前面开始擀面条。 奶奶家里的白面不多。我趁着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过,面柜里的白面还没有我家里多。奶奶平常不怎么擀面条,大多时候就是吃杂面糊糊,里面放着奶奶挖来的野菜,连面汤都是碧绿碧绿的,看着都不想吃。但是我的叔叔姑姑们都像饿狼一样呼呼地抢着吃,吃得快的总是能抢到第三碗,动作慢一点的就只能用面汤泡黑面馍馍吃。只有在我去了的时候,奶奶一定会擀面条给我吃。 我喜欢看我奶奶擀面条的那种震撼人心的场面。多少年过去之后,我在北京独自打工,很多时候忙碌得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就常常想起我的奶奶,想起那些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还有在那些日子里感受到的那种宽厚的爱。这个时候奶奶已经长眠在地下很多年了,我每次擀面条吃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我的奶奶,眼泪就收不住。我不知道泉下的奶奶是不是知道她的孙子永远都怀念着她,怀念着那些跟随在她身边吃面条和挖野菜的日子。 奶奶做面条不光是给我一个人吃,所以全家人都很盼望我去;我去了他们就可以吃到柔韧的白面面条。家里人口多,奶奶每次都要擀很多面条。我静静地坐在灶堂里烧火,卖力地拉动风箱,风箱里鼓出来的风把柴火烧得很旺,火光映照着我的脸蛋,烫呼呼的让我觉得陶醉。 奶奶身形高大,身板笔直,在硕大的案板前面泰然站立,把一盆面粉全部倒在案板上,用手在面粉堆里划出一个坑,仿佛白雪皑皑的日本富士山。浇上水,和成团,用力地揉成一团,用擀面杖压平,慢慢擀开,一直擀成一张薄薄的面皮,非常宽阔,能铺满两三平米的案板。 第9章 我眼巴巴地望着奶奶,用力拉动风箱。锅里的水扑嘟扑嘟翻动着雪白的浪。奶奶把面切成细细的面条,一绺一绺抓在手里抖动,柔韧的面条在她手里舞动,我的心也随着舞动。奶奶看看我,沧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抓起长面,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线,丢进锅里。面条就在锅里优美地荡漾。 奶奶笑呵呵地说:“我的儿,烧起来!”我便更有了气力,甩开膀子拉动风箱。奶奶把她挖来的野菜和自留地地里摘来的芫荽、韭菜都洒进锅里,白莹莹的面条和绿生生的菜蔬在锅里翻滚,我的口水在嘴巴里汹涌。 奶奶不管我叫孙子,而是像称呼我爹一样叫我儿。我喜欢这个称呼,只要是奶奶给我的,我什么都喜欢。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经常把炒好的蚕豆嚼碎了塞进我嘴巴里,我吃得津津有味,弄得小脸蛋上到处是蚕豆末子。娘一再反对,说这样喂娃娃不安全,但奶奶白了我娘一眼,说:“你自己还是个娃娃呢!你懂个屁!”说着话就把嚼碎的蚕豆塞进我的嘴巴里,我吃得吧唧吧唧响。 娘对奶奶这样哺育我一直耿耿于怀,生怕年老的奶奶身体里潜藏着什么疾病,不小心传染给了我。但是奶奶一直都很健康,除了后来眼睛有了白内障渐渐失明之外,一直很安康,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寿终正寝。在我去了城里之后的日子里很少见到我亲爱的奶奶,后来便永远地分离了。我怀着无限的怀念走过人生的每一个日子,常常觉得童年最幸福,因为那时候我没有忧愁,只有奶奶给我的无限疼爱。 奶奶做好了面的时候,家里人就都赶来了。奶奶用双手拍拍沾满面粉的衣襟,冲我嘴笑的姑姑喊:“尕四姐,去把你大哥和嫂子叫来,一块儿吃饭吧。” 小姑姑白了坐在灶堂里的我一眼,愤愤地瞪着我,嘴巴里嘟囔着:“我刚刚从地里拔草回来,也不知道让士心去喊他爹娘。” 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姑永远也不敢违拗我奶奶的意思。因为我奶奶雷厉风行,她做出的决定没有人能够反对。如果小姑姑不马上出去喊我爹娘来吃饭,奶奶一定会看见什么就拎起什么来招呼在她这个最小的闺女头上。 我小姑姑名字叫秀桂,但长得一点也不像名字那样好看,我一直都想喊她的名字而不愿意叫她姑姑。家里没有一个人叫她的名字,都管她叫尕四姐儿,因为她是家里第四个女儿。 “尕四姐,我去喊我爹娘。”我说着就冲出了灶堂,直奔我家里。我听见我姑姑在我身后大声地喊:“狗日的,你叫我啥?” 我爹娘刚刚从地里回来,娘挺着大肚子正准备做饭,她的背上是我的妹妹,虽然两岁了依然动不动哇哇乱哭,娘没有办法,除了睡觉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用一根宽宽长长的布带子把这个丫头绑在自己后背上忙忙碌碌。后来我妹妹长大了,长相标致,如同我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头不高,腿有点儿向外拐,我妹妹就常常埋怨是我娘那个时候把她绑在背上害的,娘什么也不说,但是每次妹妹这样说起的时候,我都看见娘眼睛里泪花闪闪。 我爹正忙着给家里的牛羊添加草料,浑身上下都被土和草沾满了,就像一个从土里面钻出来的土行孙。 我喊了爹娘一道儿去奶奶家里吃长面。路过莲花姑娘家大门口的时候我看见莲花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她的老态龙钟的奶奶站在她身后,从她头上捉虱子。 她的身影飘进我眼里,害得我吃饭的心绪全没有了,行尸走肉一样跟在我爹娘后面走进了奶奶家宽大的院子。 我的童年无限幸福。我不仅得到了我爹娘和奶奶的疼爱,也体会到了和莲花姑娘给我的那种让我动辄怦然心动的美好心情。那份纯洁的情感激荡在我的心里很多年都没有消散,我一直以为我将来一定会赶着毛驴车把莲花娶进我的家门,为我生儿育女,跟我白头偕老。这样的想法占据着我的情感世界,让我心旌荡漾地走过了十年。 在我走过人生中最初的那十年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那样轻松和快乐的日子。那十年中我学会了很多东西,爹娘的勤劳和忠厚以及与人为善的品质都深深地影响了我,他们从来没有很正儿八经地教导我该如何做人,但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好人的全部品德,所以我一直认为是我的爹娘教育了我,成就了我。在我以后的人生当中遇到了很多事情,正是遵循着当初从爹娘身上学来的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和原则,让我渐渐成了一个深受朋友和亲人爱戴的人。我从心底里感激我的爹娘,永远都觉得我欠着他们的恩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我爹是家里的长子,是我爷爷奶奶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大姑姑那个时候已经远嫁,家里的事情早早地就落在了我爹肩膀上,从七岁开始我爹就独自外出给生产队放羊牧牛挣工分儿,一直到十七八岁都没有回家几次。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一次外出牧羊,在草原上的一间小屋外的草地上看见了我娘。我娘那时候十七岁,正和弟弟在雨后的草地上捡蘑菇,她的身影像草原上的花朵一样飘忽着从我爹的目光里闪过,我爹怦然心动,就跟了过去。 我娘和弟弟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蘑菇,奔过去捡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蘑菇下面盘着一条大蛇。我娘惊魂未定大呼小叫的时候,我爹飞身过来,扬起马鞭甩过去,用马鞭的尖儿把蛇卷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银白色的光环,蛇就被丢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的舅舅拿起一块石头要去把蛇砸烂,我爹就把鞭子横在我舅舅面前,威严地说了一句:“饶它去吧。”我舅舅就不敢动了。我娘那个时候偷偷瞅了一眼我爹,发现他眉目俊朗,气定神闲,我娘也就芳心暗许了。那个时候正是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的时候,我娘为此懊恼不已,于是看看我爹,羞红了脸,飞奔着在草原上跑走了。 后来还是我大姑姑神通广大,找到了我娘的家,送了些红枣和桃酥,就把我爹娘的事情定下来了。 爹和娘的故事我一向神往,那个时候在草地上放羊也常常想着突然出现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采蘑菇遇见大蛇,那我就可以英雄救美,获得芳心。但我也有一点点担心,不知道如果真的出现了那样的事情,我该怎样安排我的莲花姑娘。其实我也就是想想而已,因为爹可以用马鞭把蛇卷起来,我在山坡上练了很多日子,都没有办法用马鞭卷起东西来,有几次我甩开马鞭的时候,什么也没卷着,鞭子还飞到了几米远的地方,气得我直想哭。我觉得我家里的优良传统在我身上几乎丧失殆尽。 我家祖上据说是南京人,明朝的时候受了祸乱举家被发配到青藏。这是我长大以后从家里的宗谱上看来的。这个说法跟我后来了解到的历史事实基本相符合。在我到了省城之后就听说那里的很多人家都是明朝的时候受到祸乱到了那里安家落户的。 我的爷爷曾经是军阀马步芳手下的一个小卒,在省城西宁的教场街里练过兵,在饮马街饮过马,也在营房街驻扎过。据说更早的时候血气方刚,一个人东进去找活计,在路上被马步芳的军队抓了壮丁。 爷爷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但也是轰轰烈烈的人。到了马步芳的队伍上,跟着马步芳的队伍在城里过了几年混吃混喝的日子,后来便当了英雄。据史料记载,“七七”事变后马步芳致电国民政府请缨抗战。蒋介石答应一个师的建制,于是马步芳任命其堂叔马彪为骑兵师师长,拼凑湟源、乐都等地民团编成师从西宁、凉州出发,开赴关中,奔赴豫皖,直接和日本侵略军进行了七年多的殊死战斗。我爷爷因为有着精湛的骑术,便成了马步芳骑兵师的一个小卒,挥动着大刀在华北平原上跟日本鬼子进行过殊死搏斗,并且参加了最著名的淮阳之战,大刀片子砍杀鬼子无数,击毙司令铃木,省城西宁为此专门举行过庆功大会。这支骁勇善战的骑兵队伍驰骋疆场,让日本人闻风丧胆,有一种说法是日本人当年未能进取陇地以西,就是因为惧怕马步芳的骑兵。在我长大之前我从来没有在书本中看到过关于这支队伍的描述,我所知道的仅仅是马步芳是军阀,祸国殃民。但历史终归是历史,很多事情会被人记住和传颂,在我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关于马步芳和他的队伍的传闻种种,在我看来他的队伍并不全是乌合之众,也有过轰轰烈烈的壮举。至少,当年的侵华日军指挥官冈村宁次在其作战记录中,用“恶战马彪”形容与骑兵师的战斗。 我没有从爷爷嘴里亲耳听到他的这段经历,也许听到过,但是我没记住。因为爷爷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一天正好是一九七六年的十月一号,国庆佳节的时候我家里哭声震天,痛悼爷爷的故去。 第10章 爷爷的腿上留着七八个弹孔,伤口处后长出来的肉瘤就像扣子一样密密麻麻地排着,记录着他的半辈子军旅生涯。当年负伤严重的爷爷回到省城,无所事事。后来爷爷的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弟弟在湟源县的街道上跟当兵的发生争执,被马步芳的士兵当街挑死,肠子流了一地,哀号了两三个时辰才痛苦地死去。我爷爷知道了,便骑着战马飞奔了去,那些人已经走了,爷爷义愤填膺,当场扯下身上的军帽和军服,扛着兄弟的遗体,从铁匠铺赊了一把闪着冰冷寒气的战刀,拎着刀子直冲湟源驻军的地方。 “老子在沙场砍日本人,你们这些龟孙子砍我兄弟?”爷爷拎着大刀,一瘸一拐地走到驻地,威武地站在那些士兵面前,冷风吹得他的头发哗哗作响,吹得他手里的钢刀嗡嗡作响,吓得那些兵娃子们的骨头咔咔作响。我不知道爷爷经历了怎样的一场血战,只听说爷爷红着眼睛浑身鲜血地从军营里走出来的时候,除了那几个作恶的人躺在地上抽搐之外,没有一个人敢阻挡爷爷。爷爷再也不敢回军营里了,当下就骑着战马回到家里,叫上其他四个兄弟,连夜举家带口往西跑了整整一千里,就到了我的故乡都兰县,在那里安营扎寨,开始了后半生的日子。 在我心里爷爷是一个英雄,就算他曾经杀人越货,那也是我的英雄。 爷爷到了都兰之后,在草原上看上了像山花一样的烂漫的我奶奶,并且按照当地的风俗,骑着马从奶奶家里的帐房中把我奶奶抢了出来,就成了他的妻子。奶奶是藏族人,但从跟了爷爷之后渐渐地就穿上了汉民的黑袍子,只是在头发里面编一些红红绿绿的毛线,这一点上还能看出来她是从帐房里走出来的牧民家的闺女。到了奶奶去世的那一天,她花白的头发里依旧编着几根绿色的毛线。 爷爷在生命里最后的那几年一直不顺利,命运多桀。有一天从地里干活回来,火辣辣的太阳正烧着大地。爷爷倒了一盆凉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把脸,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青藏高原湛蓝的天空和他的九个儿女。变成瞎子的爷爷在我出生之后天天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亲着我的脸蛋,用他的钢刺一样尖锐的胡子扎着我的粉嫩的脸蛋,我起初是哇哇哭,习惯了就咯咯笑。爷爷最喜欢和奶奶一样嚼豆子喂我,因为看不见,总是把嚼好的豆子塞到我鼻孔里和耳朵里,弄得我满脸都是豆子。 我娘后来跟我说,最不能容忍的是我爷爷把我抱在怀里,我拉了屎尿爷爷也不知道,我就把自己的屎抓起来吃,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我娘就不让爷爷看着我,可是爷爷死活都要抱着我。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躺在炕上紧紧抓住哇哇乱哭的我,黯然无神的眼睛里流出了混浊的泪水。我奶奶说那一天爷爷一定会离开人世,因为我的哭声比任何时候都响亮。爷爷离开了,我带着孝帽穿着孝服跪在地上给爷爷送终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自己的屎。 我从我娘的嘴里知道了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怨恨我的爷爷,只恨自己那时候太小,没有记住我爷爷的模样儿。那时候家里太穷了,爷爷连一张照片或者画像都没有,这成了我生命里永远的缺憾。 二十多年之后再说起这些事情,娘说我爹现在的样子就是我爷爷当年的样子。我专注地盯着我的慈祥的爹看了很久,总觉得爷爷不会是这个样子,不然做不出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来。 那天我跟在爹娘后面去我奶奶家里吃长面的时候,娘在路上问我:“我的儿,你奶奶擀面条的前头可是坐在院子里捉虱子?” 我点头。 “她的手上可是沾满了虱子的血?” 我点头。 我娘忽然立住了脚,说:“我不去吃了。你们爷儿俩去吧。”说完她就挺着大肚子开始往回走。我爹没有阻拦,但是我知道我娘肯定是怕我奶奶手上的虱子血沾到了面条里。就赶紧说:“娘,我叫奶奶洗手了哩!我浇水,她用碱面儿洗得干净着哩!我瞧得清楚,洗下来好多好多黑水。” 娘就笑了,拉着我的手说我儿懂事了,知道干净了。我们一家三口和我娘肚子里的那个还不知道是弟弟妹妹的家伙一同向奶奶家里走去。 但是那天我们没有吃面,因为进门的时候我们看见全家人都没有吃饭,围在院子里看着我的四叔。那个曾经在十四岁的时候还光着屁股在院子里滚铁环玩儿的人。四叔现在二十岁,但是看上去一脸菜色,神情猥琐,还动不动就要用双手夹着我的头硬生生把我揪起来,说那样子长得快些。我知道那是胡扯,肯定是他为了找到已经长大可以随意折腾小娃娃的那种快感而捉弄我。我什么都不说,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我根本不关心四叔,就径直朝厨房里跑去。厨房里没有一个人,锅台上摆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碗,里面是盛好的面条。我端起一只粗泥大碗就走出了厨房,准备去看看热闹。我奶奶在人群里瞧见了得意洋洋走过来的我,这一回她把平常施展在我小姑姑身上的绝技送给了我:随手捡起一块晒在墙角准备冬天当柴火烧的干牛粪向我丢过来,牛粪呼啸着飞来,正好打在我的脸上,把我砸了个跟头,手里的碗落在地上咣当一声碎了,面条撒了我一身。 我撇开嘴就哭了,这时候我从围在四叔身边的那些人的腿中间清晰地看到,我四叔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嘴巴里喷出了一口红艳艳的鲜血。; 我从四叔嘴巴里喷血的那个晌午开始慢慢懂得了日子。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奶奶不仅仅是我的奶奶,她也是我爹和我叔叔们的娘亲,她是我四叔的娘亲。我看见她分开人群,冲到我四叔跟前,把他搂在怀里,大放悲声地哭喊,哭声震得满天云朵都四下逃窜开了,院子外面树上的叶子都哗哗作响。 四叔斜斜地倚靠在我奶奶怀里,身子一抖一抖地颤动,嗓子里仿佛有东西在一漾一漾地往上泛。他很努力地压制着,但还是没有停住,猛地一声咳嗽,又一口鲜血从嘴巴里喷出来,溅得我奶奶全身都是,奶奶沟壑纵横的脸上红花朵朵,鲜艳夺目。 “套车,快去套车!”奶奶望着墙头一样站在自己身边的八九个儿女,声嘶力竭地喊。我的最小的叔叔拖着破烂的鞋子一溜烟儿跑了。那时候子家里没有马车,马车都在生产队里。 这时候挂在村口老树上的那口破钟当当当地敲响了,该是上工的时候了。高老头倒背着双手,从奶奶家的门口走过。他看见了院子里黑压压站成一片的人,也听见了我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像一只野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一探究竟。 “这是咋啦?”高老头惊得清瘦的脸上青光闪闪,一把山羊胡子翘得老高,把手里的锄头丢在地上,跑过去望着我奶奶怀里的四叔。 “娃前些日子炸石头的时候崩坏了身子,你狗日的明明知道,还装个啥球样子哩!”奶奶看看高老头,在他面前擤了一把鼻涕,狠狠地甩在地上,“你这些天杀的,崩坏了我娃娃也知不道医治医治,把我娃折腾成啥球样子咯!”奶奶再也不看高老头,用手轻轻抚着我四叔的胸口。他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但胸腔里似乎波涛汹涌,鲜血随时都会喷出来。 “这么快就从城里回来啦?看你的样子,怕是大肚子了吧?”高老头瞧着我娘,揶揄着说,嘿嘿地笑了,“逃过了一回逃不过二回,赶明儿县里来人还得把你抓去做结扎。” 我奶奶听见了就怒了,冲高老头喊道:“老不死的高老头,我日你先人!我儿吐血哩,你在这里狗一样胡嘞嘞个啥?滚去地里劳动吧,今天我家里谁也不去上工,老娘做主了!”奶奶看看吓得不敢吱声的高老头,送给他一个鄙视的眼光,骂起了拖着破鞋子出去叫马车的小儿子,“狗日的到现在还没把车叫来!大儿,你去把车套回来。瞧见你那狗日的兄弟,两脚踢死他!” 我爹就慌忙地跑着出去了。我有点担心他会踢死我的五叔张延,加上跟我有仇的高老头站在人群里不断用恶毒的目光威胁我,所以跟在我爹屁股后面跑了出去。 爹健步如飞,我跟在后面啪哒啪哒地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还是撵不上他的脚步。我咬紧了牙关追了半天,爹知道我就在后面追着,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要是在往常,我爹一定会笑呵呵地转过来将我抱在怀里随他一同奔走,但今天没有,所以我断定他是急着去踢死我五叔。对五叔的牵挂战胜了我的理智,我冲着爹的背影,学着我奶奶的口气大声地喊了一声:“狗日的张洪,你给老子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