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争风 第1章 侍奉   “青雕,茶。”昏黄的灯光下,姜堰的眼眸并不看我,只是专注在手中的奏章上,空出左手敲了敲实心木的桌面,不紧不慢地出声。   我本来在看着他发呆,听到他说话反而受了一惊,连忙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   这倒不是我有发呆的习惯,而是眼前的这个男人,长得实在是太过养眼了。   皮肤是略带了一些惨淡的苍白,眼珠子却是浓深到了极致的黑,看你一眼就教你沉沦其中不知所以,反而忽略了他的其他五官——尽管他的五官无论是分开看还是组合看,都十分出类拔萃。   我常常看到掖庭中的女子痴痴看着他发呆,为他的回眸一顾沾沾自喜,为他的冷眼横眉伤心欲绝,以前我嗤之以鼻,今夜在朦胧的灯光下这么近距离地看他,忽然有些懂了。   姜堰是晋国的王,外人都传他威严而冷厉,可是我在宫廷的这些日子,从来没见他露出过冷酷的表情,即使是在面对他那个刁蛮跋扈到了极点的郭美人时,也不曾露出过半点不愉。由此可见,谣言这东西是有多么不靠谱。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习惯性地将滚烫地茶水倒进杯子里,顺手放到了他的左手边。放下之后,才发现姜堰的左手悬空,手心在上,似在等着我把茶端过去。我不禁手忙脚乱,心知自己又犯了错,连忙捧起茶杯,恭敬地放在他的手心里。   姜堰的眼睛还留在奏章上,却慢悠悠地放下笔,轻轻啜了一口茶,随即他皱了皱眉头,面色古怪地抬起头来看我。   我这才想起来,姜堰喝茶只喝温热的,我进来服侍之前,内监总管苏息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犯了忌讳,可是我转眼就给忘记了。想到这里,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赶紧低着头收回目光,再也不敢看着他。   他随手将茶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温和:“青雕,你来掖庭多久了?”   他不生气?   我诧异地抬起头来,正跟他黑黢黢的眸子碰了个正着,惊得我又低下头去,小声回答:“回禀王,奴婢来了三年了。到御前来伺候,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嗯,三年了。不短了。”余光中看见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叹了一声。没有责备,也没有要惩罚我的意思。他将目光又移回到了奏章上,我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平静无波地声音响起来:“下去休息吧,让苏息来候着即可。”   我迟疑了一下,见他专注在奏章上,并没有别的吩咐,确信我逃过了一劫,才恭恭敬敬地告退出来。   出了弘德殿,转角处一个人影立即向我走来。他穿着内监总管的服侍,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是苏息。   苏息紧走几步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了我一遭,许是我面色有些苍白,他吃了一惊,问我:“没出什么事吧?”   我摇了摇头,有些无力地道:“没事。王叫你进去候着。”   “哦,我知道了。”苏息本来要走,可是还是有些担心,忍不住回头看我。火光摇曳,他的目光也摇曳出隐隐的担忧。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对他挥挥手。苏息这才笑了,转身迈进弘德殿。   许是因为是同乡,苏息格外照顾我。他是姜堰身边长大的人,说话有些分量,我来御前伺候的一个月,虽然时不时都在犯些小错误,可是有他担着,倒没怎么被责罚。   这会儿夜已经深了,我认路的本事不太好,幸好住的屋子就在弘德殿后方的玉漱轩,不算远。这是王身边近身宫女的优惠,方便照顾主子,夏天倒没什么,冬天不用在寒风中走太久,就显出近殿的好处来。   玉漱轩是宫女的住所,夜深之后如果没有什么事,不当值的便会早早睡下。我瞅了瞅屋子里,黑黢黢的没有光亮,其他人大约都入眠了,于是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向我自己的屋子里。   “你们说,青雕儿是不是苏总管的对食啊?我前次见着两人在门口说话,苏总管看着青雕儿的眼神,就跟王看玉贵人的眼神没什么不同呢!”   我豁然顿住了脚步,有些惊愕地直起腰来,转身看着刚刚走过的那间屋子。如果我没记错,那里住着的是莫兰、海元、召荷三个人,也都是御前候着的。   打我来这里的第一天,这三人可没少刁难我。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她们三人的祖家都是朝中显赫的大臣,原本是要选作妃子的,只是年龄还小,先在御前伺候着。她们的眼睛也一贯是长在天上,就没正眼瞧过我。   我笑了一笑,所幸也觉得有些累了,干脆在台阶上坐了,专心听墙角。   “嗨,这还是什么秘密吗?要不是他相好,他能这么护着吗?御前伺候的宫女,哪一个不是精挑细选的伶俐样儿,偏就她一人,明明是个花房里种花的下等杂役,笨手笨脚,也配去御前候着!”   “话也不能这么说,她虽然笨手笨脚,可是那小脸蛋着实长得好看,苏息虽然下面少了一截,可是好歹以前也是个男的,难保不会被诱惑。”   这声音是海元的,海元说完,便跟召荷笑作了一团。   莫兰冷笑着接过了话:“小声些!你们怎么这么没脑子,连苏息都会被她诱惑,难免王不会动心!给人听见了,还了得?”   “切,就你正经!你敢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么?”海元不服气。 “就是就是!”召荷也附和着数落起莫兰来:“我说莫兰,你怎么胳臂肘子老向外拐啊!你莫不是看那个青雕得势,想讨好她不成?” 莫兰懒得说话了。 海元又说:“要说好看,这掖庭里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你看郭美人和玉贵人,哪一个不是绝色?不过这样的绝色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龙床,可见王并不是一个贪慕女色的昏君。就凭她青雕儿,还能勾引了王不成?”   其他二人也不做声了。我揉揉有些发麻的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墙角听够了,也该回去睡觉了。 第一卷 争风 第2章 命案 刚才在御前站了那许久,这会儿又坐得久了,酸麻难挡,加上夜色浓厚,我没有注意脚下的路,只听叮咚一声轻响,好像是踢到石子砸在花盆底子上。屋子里立即噤声,我也随即蹑手蹑脚钻进了自己的屋子。   随便洗洗躺倒在床,心思明明很沉重,一闭眼却昏昏入睡。   梦里是漫天的火光,夹杂着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叫唤:“陵儿,陵儿,你在哪里?”这声音一声比一声凄惨绝望,将我的心搅得无比的慌乱。我张了张嘴,想要回应一下,有一只手却捂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发不出声音。   火光外传来阵阵慌乱纷杂地脚步声,似乎有人在下令:“杀,一个都不留!”   我豁然一惊,终于能发出来声音:“不——”   周围的气压猛地一轻,一直摁着我的手突然松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外间天色已经微蒙,能看见窗外不断走动的禁军的身影。隔壁屋子里也亮起了灯,看来与我同住玉漱轩的几个宫女也都起来了。   我扫了一下屋子,希望自己没有说出什么让人猜想的梦话。   所幸,与我一屋的秋玲、玉莲昨天晚上当值,并不在屋中。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走到床边的铜盆里掬了把冷水洗脸。   冰冷的水刚扑到脸上,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海元站在外面叉着腰满面讥诮地看我:“大清早的鬼叫什么?没做亏心事的也被你吓了个半死!”   言下之意,我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才做了噩梦的。   我并不想与她争执,匆匆抹了一把脸,才抬起头来笑着对她说:“姐姐今天打扮得好生娇艳啊,看姐姐这身衣服,怕是没有百两银子做不下来吧?这衣料,这绣工,真真是比我前几天看见郭美人穿的那件还要好看!这样稀有的物品都让姐姐拿到了,姐姐真是好福气,羡煞旁人呢!”   海元原本怒火朝天,听我这么一夸,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几分娇俏和蔑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嘴角含笑,脸上好像开了三月的春花一样艳丽:“那是自然,这冰绡可不是人人都有福气穿的。你不过是个下作的丫头,也懂得欣赏?”   海元身上这件衣服,布料叫做冰绡,据说今年苏州笼统不过产了两匹,一匹进贡给了王宫,被姜堰送给了西宫的郭美人;一匹让某位夫人买走了,不知所踪。前几日郭美人将它做了件衣服,特意穿到姜堰的面前来,流光溢彩,倒让姜堰狠狠地夸赞了一把。   今日海元这一身,莫不是也想吸引姜堰的注意?   我低下头微微冷笑了一下,才抬头看她,笑容真挚诚恳:“是,姐姐说的是。”   海元碰了个软钉子,冷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我盯着她扭着出去的腰身,忽然有些想笑。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其他人注意这里,我连忙跨上前去,低声问她:“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她并不告诉我实话,眼角微挑,才说:“怎么,你有意见?”   “哪里敢。”我抿嘴笑道:“姐姐多虑了,只是青雕昨天去御花园时,不小心掉了一块儿玉坠。那玉坠是青雕的娘亲在入宫时所给,妹妹实在舍不得,很想去找一找。可惜今儿白天大殿是我当值走不开,又不巧王今日要去御花园,妹妹怕到时候王的随从多,被谁捡了去,就实在是……所以青雕想,姐姐既然没事可做,能否帮妹妹值班,好让妹妹去找一找?”   海元满脸不耐烦,一听我说是要请她值班,立马瞪大了眼睛吼道:“你算老几,敢指使本姑娘?”   我恍然一惊,连忙赔礼道歉,陪着笑脸说:“啊,是妹妹的不对!姐姐今日穿得这样美,确实不适合当值。妹妹这就去找别人帮忙罢!”我说着,赶紧扭头往外走。   “回来!”才走出几步,忽然听见她叫住了我。我愕然回头,只见海元面上带了几分僵硬的笑意,她问我:“哪用得着那么麻烦,你且告诉我你那玉坠长什么模样,你昨儿去了御花园的哪里,我替你去寻便是了。”   我大喜,连忙将玉坠的样子细细说了一下,又将昨儿去过的御花园的几个地方说了,海元一口应承下来,我千恩万谢地告别她,才前往大殿当差。   这一日的时间我心情愉快,站了五六个时辰,也不觉得腿酸。期间有好几次,还差点当着姜堰的面笑出来,惹来苏息的频频告诫。姜堰连连看了几眼,最后才忍不住笑问:“你今日倒有些不同,是怎么了?”   苏息连连叹息,见姜堰不以为忤,才悄悄摸了摸额头,用眼神示意我。   我吐吐舌头:“回王,奴婢早上起来看到了一个笑话,说一只乌龟给另一只乌龟买药,乌龟等了好久都不见回来,忍不住气得骂起来。忽然听到门口有声音说:再骂我就不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这才忍不住笑出来。”   姜堰抿嘴笑了一下,提笔写了几个字,才说:“孤忽然有些想吃凤梨五珍烩,你去吩咐御膳房做一些来。”   我躬身告退,连忙退出了大殿。转了个角,忍不住笑出声来。   从御膳房回来,路过太监们休息的小竹轩时,听见里面几个太监在议论:“今儿一位御前的宫女被郭美人活生生地打死了,你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么?”   “嗨,听说是因为穿了一身跟美人一样的衣裳,还特意到御花园去显摆,冲撞了美人的銮驾,言辞之间还不知好歹,让郭美人十分下不来台,于是赏了她杖刑。你们是不知道,这死丫头死到临头,还不断破口大骂,说是别人陷害了她,她死不瞑目,真真是怪事。”   我站在廊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我早说过,别人容不下我,我更加容不下她。要我死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送她入黄泉。谁也不能害我! 第一卷 争风 第3章 陷害 从御膳房回玉漱轩,刚刚踏进院子,就听到有人在屋内嘤嘤地哭泣。声音断断续续,显然是压抑着不敢让人听见。我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召荷的。她与海元一向关系好,海元一死,难受也是正常的。   我低头抿嘴笑了笑,别急,她刚走不远,你现在去还来得及陪她。   我思索片刻,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去敲她屋子的门。   “谁!”屋子里传来一声警惕的喝问,原来莫兰也在里面,一直没有出声。   我连忙答道:“是我,青雕。”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才有脚步声传来,随即门就被打开了,莫兰两手扶着门面色不善地看我,虽然强装了笑颜,但是那股子冷淡和傲慢一点也没少:“你有事?”   我摇摇头,往里面看了看,只见召荷背对着我在整理什么东西,肩膀不时抽动,大约是还没有停止哭泣。莫兰见我张望,更加警惕,目光也变得冷若寒霜。我收回视线笑道:“不是,今天海元姐姐不当值,我也轮休了,想着之前姐姐说想跟我学侍弄花草,特意过来问问她现在有没有空。海元姐姐在么?”   莫兰还没有说话,召荷却突然放下东西冲了过来。她满面泪痕,一下子扑过来抓着我的领口,咬牙切齿地发狠话:“是你,是你,一定是你害了海元!青雕儿,你就是个妖精!怪物!不要脸的贱人!”   她用力极大,我也没有反抗,一下子就被她推得退后了好几步,只感觉脚后跟一空,整个人就向后仰。身体腾空,我猝不及防,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台阶不算多,滚了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底。头发散了,脚踝有些火辣辣地疼,不知道是扭伤了还是破皮了。我没管,反而抬起头看召荷,眼神悲戚可怜:“召荷姐姐,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莫兰也呆了,大约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贱人!早上我明明看到海元跟你说话,为什么去了一圈人就没了?你说,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召荷从台阶上冲下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她伸出手指着我,眼中刻毒的怨恨无需掩饰。   我眼角看见有个灰色的身影往大殿那边跑去,心中安稳下来。   我猛然摇头,伸手去抓她的裙摆摇她:“召荷姐姐你怎么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装!”召荷气得眼睛通红,几乎是咆哮出声:“贱人,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趁着她的手没有收回,我的手猛然用力,召荷没有防备一下子扑倒下来,在旁人看来,那分明是殴打我的形容。莫兰连忙劝阻她,召荷大约也懵了,等反应过来,竟然真的抡起了巴掌打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我已经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掌将她拖近了一些,对上她惊愕的眼睛,我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轻轻说:“那在你杀我之前,我先送你去跟海元团聚吧!”   她瞪大眼睛,那是一种极致的愤怒,等明白过来,她大力想挣脱我,我的脸掩在头发林里笑笑,顺着力道松了手。   “啪——”地一声脆响,脸上一阵酥麻,随即一股热辣辣的痛楚在脸上蔓延开来。   “放肆!”随着这一声巴掌落下,一声凌厉的怒喝也随即在我的身后响起。   我用力捏了一下大腿内侧,眼泪立即滚滚而下,黏在脸上的头发立即就湿了。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地看了一眼来人,立即跪下问安:“总管大人。”   苏息皱着眉头走过来,见我和召荷衣衫不整的模样,眉头皱得更加深:“大殿之后也敢吵闹,你们有几个胆子?说说,怎么回事?”   苏息原本长得很俊朗,完全没有太监们的阴柔感觉,但因为大多数时间都板着脸,看起来分外严肃让人害怕。这一发怒,立即就把召荷吓得懵了,莫兰连忙拉着她跪下,连连问罪:“总管大人,是误会!”   召荷抖作一团,连话都不敢说了,完全没了刚才的疯狂。   苏息自然不信她,眼睛在我们三个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几圈,看我眼泪汪汪半边脸颊红肿,忽然就愣住了。我看见他凝眉沉思,身后的侍卫走上前来,低声在他耳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他的目光立即变得无比的冷酷,居高临下地笼着手,面色不屑地看召荷,半晌没说话。   召荷悄悄往莫兰身边缩了缩,牙齿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显然害怕极了。   “你可知道,这里是掖庭。在这里,死与活,都只有主子们说了算。”苏息慢慢吐字,低头看着召荷和莫兰:“郭美人是嚣张了一些,但是海元妄图以色媚主,委实当诛,半点怨不得旁人。你如此性子,不适合在殿前当值。”苏息拍拍手,大门外进来两个高大的太监,乖觉地站在苏息身后,只听苏息轻飘飘地吩咐:“你们两个,送她去别的地方。”   那两个太监对视一眼,连忙上前来一人架住召荷的一边,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召荷反应过来,连连求饶,莫兰一句话都不敢说,缩在角落里低着头发抖。我虽然低着头,但头发挡住了脸,从缝隙中看见苏息几不可察地对那两个太监点了点头。   我再看召荷的目光立马就变成了看一个死人。   “王让你准备准备,今日晚膳移居御花园。”苏息将我扶起来,拢了拢我的头发,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这伤,用脂粉遮一下,给王看见了,谁也好不了。”   我叹口气,将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一些。   苏息便不再说话,目光冷冷地掠过莫兰,暗含警告之意,就转身走开了。莫兰又是一抖,等苏息走远了,才扶着台阶旁的花池站起来,我见她脸色惨白,的确是惊吓过度,随意问候了两声,就转身回房换衣服,用脂粉遮挡一下脸上的伤。   镜中的容颜眼角微挑,带着痛快的笑意。我啪地将镜子扑下,再不看一眼,转身而出。 第一卷 争风 第4章 招妒   我以为姜堰移居御花园进膳是突然兴起,所以看到御花园里人头攒动,后宫里仅有的几位妃子成两排坐在方桌两边,俨然一副家宴的形容,就有些懵了。   苏息站在姜堰身后眼神示意动静小些,我连忙蹭到他身后去站好。刚刚站定,没想到姜堰也正在这个时候回头,正好与我撞个正着。我连忙弯腰行礼,还没有弯下去,就听见他说:“免了。”所幸就站直了,乖乖候在一旁,悄悄打量起几位妃子来。   晋国的妃嫔制度,阶品甚少。正宫为王后,王后之下,设夫人、美人、昭仪、婕妤、容华五等,合称为“一后、三夫人、九美人、二十七昭仪、三十六婕妤、八十一容华”。姜堰年幼继位,至今已然二十有三,却未曾立后,后宫中有阶品的妃子,连带着十根手指数得完。   郭美人是整个掖庭最得宠的女人,因姜堰未立后,宴席位置就离他最近。   听到姜堰那声“免了”,她立即抬起头来打量我,一边打量一边笑问:“王,这就是月前您在花房邂逅的那位佳人么?”   “嗯。”姜堰应了一声,扭头看我,笑了笑。   郭美人立即就抿着嘴轻笑:“果然是王看上的人呐,长得就是好看。臣妾本来觉得臣妾长相还过得去,跟她一比,得,臣妾简直就是个丫鬟样了!”   其他人轰然大笑,姜堰也跟着笑了起来,点着她摇头:“你这张嘴,什么时候才能说些正经话。”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装死尸,心中却暗暗计较起来。都说郭美人嚣张跋扈,没想到在御前也是这样的放肆。我细细打量姜堰的神色,他并没有不高兴,眼睛笑得弯弯的,并不曾在意这些话。   郭美人果然十分得宠。   我不禁对这个美丽的女人上了几分心。因是侧对着嫔妃们,打量她倒也不难。郭美人是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眼睛大皮肤白,一笑起来就露出一边深深的梨涡,论长相,在座的其他人都没有她好看,轮性情,也没有人比她更大胆,难怪这么得宠。   大家笑了一阵,郭美人眨眨眼睛,突然说:“王,臣妾挺喜欢这丫头的,不如,将她拨给臣妾吧!臣妾的如意宫里,正缺少一位像样的掌事宫女呢!”   我闻言忍不住抖了一抖,悄然往姜堰那里撇去。这位主子可不好相与,我真怕他点头同意。   哪知道姜堰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青雕儿入宫不过几年,那里做得了掌事宫女!苏息,待会儿你亲自去内务府,给郭美人挑选两位懂事伶俐的宫女送过去,对了,”他听了听,忍不住笑起来:“记住要长得漂亮的。”   我舒了一口气,一抬眼,就看见郭美人的手用力抓了一下裙摆。她面上平静无波,但我知道,她心中已经对我起了杀心。   “呵,听美人姐姐这话说得,臣妾就纳闷了。”还好,有人开口说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说话的是坐在郭美人对面的茵昭仪,见大家看她,她执着帕子捂嘴笑道:“王特意将青雕儿从花房调来,可不就是因为看着她讨喜么?美人姐姐真是不懂规矩,偏偏要让王割爱,你们说,是不是该罚酒三杯?”   其他人纷纷笑起来,随声附和:“是啊是啊,可不就是该罚酒三杯么?”   郭美人要怒不怒,脸皮涨得青白,恨恨地瞪我一眼,赌气道:“罚就罚,有什么了不起!”   我也跟着纳闷了。指责她的又不是我,怎么反而恨上我了呢?扭头去看苏息,他一脸正经地站在身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通通无视。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可气的。”姜堰看不过去,忍不住劝了郭美人几句。   郭美人无处发作,恨恨地又抱怨了几句饭菜不鲜,酒太烈,直到姜堰承诺今夜宿在如意宫,才满面笑容地安分下来。   我发现今日姜堰的笑容格外的多,看起来心情不错。散席之时,他甚至还和气地跟我说:“凌蓉性子直,她说的话,你可别记在心上。”凌蓉是郭美人的名字。   我吓得连忙跪下,直说“女婢不敢”。我也的确不敢,她是主子,我是女婢,我还很爱惜自己的小命。至少,不到必要时刻,我不会选择跟她起冲突。开玩笑,我可没有一个做一品大臣的爹,更没有一个做镇国大将军的表哥来护我!   姜堰没说话,只是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皱着眉头细细看了看:“脸是怎么回事?”   我静默不答,苏息立即上前,小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堰眼里闪过一丝戾气,放开我快步走了。苏息拍了拍我,示意我赶紧回去,又连忙小跑着跟上姜堰。   回到玉漱轩已是晚上。因海元被杖毙,召荷也被苏息弄走,这院子一下子静悄悄的。跟我同屋的两个丫头秋玲和玉莲已经回来,另一边的屋子里只有莫兰一人,正坐在灯下发呆。见我走进院子,她抖了一抖,连忙吹灯上了床。   我冷冷一笑,常言道“仗势欺人”,以往她们三人在这院子里是何等风光,如今呢?   所以,权势是个好东西!   一觉睡到第二天,梦里照旧是火焰缠身,一睁眼,眼前却是一张探究的脸。是个陌生的丫头,看年龄大约二十四五,我没有见过。见我醒来,秋玲连忙提醒我:“青雕儿,这是如意宫里的惠玉姑姑。”   我一听是如意宫里的人,连忙爬了起来,惊慌中打翻了放在脚边的凳子,手忙脚乱地扶正了,给她行礼:“青雕儿见过姑姑,劳姑姑久等,望姑姑恕罪。”   惠玉轻轻笑了:“倒是个懂事儿的,难怪主子偏疼一些。得,赶紧梳洗梳洗,郭娘娘听说你手巧,侍弄花草很有心得,来请你去帮忙看看如意宫里的几盆花呢!”   “劳烦姑姑先行一步,青雕儿马上就来。”我静默片刻,心念急转,立马答应下来。   惠玉“嗯”了一声,当先就往外走,秋玲不敢怠慢,连忙送她出去。    第一卷 争风 第5章 用刑   我知道事不可为,只是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左右看看,玉莲不在,秋玲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立即将身上的衣服换了下来,穿上另一件藕荷色宫装。   这件衣服在侧腰上有个暗袋,我拍了拍里面的东西,心中稍定。梳洗完毕,又觉得不能这样大意,正好秋玲回来,就将她拉到一边嘱咐她,如果我午时还没有回来,就去找苏息,将事情原委告知于他。   秋玲答应着,见我紧张,又忍不住笑我没出息。   她入宫不过一年,还不知道后宫中的凶险,才能放出这样轻松的笑。可是我,笑不出来。   如意宫离玉漱轩并不远,郭美人喜热闹,住的地方人也最大,整个掖庭属她的宫里人最多。我刚进去,惠玉姑姑已经候在那里,将我引到正殿去。   郭美人正在喝茶,我走到她身前,端端正正地跪下行礼。她看也不看我,只翘着兰花指用杯盖拨弄茶叶,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惠玉姑姑走到她身边,也并不曾提醒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杯盖撞击茶杯的声音,格外清脆。   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心道:“来了!”   须知宫中的礼仪,下跪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所以行礼叩拜,讲究的是腰正、体正,双脚一前一后交叉,臀部正好略高于后脚跟两指,是非常非常累人的一件事。   不过片刻,我的膝盖就麻了。等她终于喝完茶抬头看我的时候,我的腿已经毫无知觉。   “哟,青雕儿已经来了。”郭美人放下茶杯,似乎是才发现我,忍不住佯怒地数落惠玉:“惠玉,真是越发的没个自觉了。青雕儿来了,也不知道提醒本宫!”   惠玉也跟着下跪认错:“是女婢的错,女婢本来是……”   “行了。”她挥挥手打断惠玉,扭头看向我,换了一副笑脸:“来了多久了?哎呀,怎么还跪着,平身吧!”   我动了动,身子一歪,连忙借着袖子的遮盖揉了揉膝盖,勉强站起来。双腿发着抖,人差点就要扑倒在地,不过好歹忍住了。我忍住不愉快的心情,含着笑道谢。   郭美人笑眯眯地说:“本宫今日找你来,也是听说你在花房呆过,侍弄花草的本事十分了得。本宫这如意宫里有几盆极品君子兰,眼下已经到了花开时节,却不见开花。你给本宫瞧瞧,问题是出在哪里?”   她拍拍手掌,立即有宫女搬着两盆兰花进来,放在我面前。我有些吃惊,难道竟是要我在这大殿中看么?   抬眼看郭美人,她点了点头,惠玉姑姑轻轻笑道:“青雕儿不必紧张,我们娘娘很平易近人的,你只管看,看出了什么,直说就是。”   我无奈,只要用蹲下身子,细细检查起这两盆君子兰来。她说是极品君子兰,其实不然,不过是掖庭里常见的花草,花房的宫女也侍弄得很好。只是,花盆里的土太过紧实,也太过干燥,导致了兰草的叶子有些恹恹的,出现了“夹箭”现象,所以开不了花。   “回禀娘娘,花盆里的土太紧了,需要松一松,顺便浇些水。”我检查完毕,确认没有别的问题,才将结果汇报给郭美人听。   她挑一挑眉:“哦?既然这样,你就顺便松松土吧!”   我又愣了愣,左右看看,宫女们并没有带上培土的工具。我看向惠玉姑姑,她却没有看我,再看郭美人,她专注地喝茶,似乎没有觉察我的纳罕。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花,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原来刚才那个下马威根本不算什么,她的意思,是要我用手指去培土吧?   我蹲下来,挽起袖子露出细长的手指,开始培土。手指刚刚插入土中,我差点尖叫起来。指尖传来一股尖锐的剧痛,分明是……插入了针!   这花盆里,竖直埋藏着针,而且,还不止一根!   我豁然抬头盯着她,她也刚好抬头看我,嘴角挂着笑问我:“怎么了?”   诚然,那一瞬间我很想直接将手里的花盆砸向她,再狠狠说一句:“你去死!”但是我最终做的,只是压抑着眼底的怒意,咬着牙摇了摇头:“没……没事!”   指尖流出潺潺的液体,十个指头已经伤了六个。我额头开始冒出冷汗,却将手指更加深入了一些。伤吧,伤得更厉害些,不然,我又如何能记住这痛?又如何维持着这恨?   将两盆土松好,我的十根手指已经痛到毫无知觉,从指间低落的血,将花盆中的土也染出血的颜色。这花不用再浇水,血肉,是它最好的肥料。我站起来,头发已经被冷汗湿透散落下来,脸色青白如鬼,眼前金星乱舞,差点一跤摔倒在地。   郭美人没有再难为我,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让惠玉将我送出如意宫。   我走在宫门的青石板砖上,午时虽未过,太阳毒辣辣的,根本寸步难行。我手上全是血和泥,不敢去扶墙壁,就是用手抓着衣裙鼓励自己,也是不能。手是抖索着的,别说握,就是动一下,都动不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玉漱轩的,这一路走过去,我毫无印象。等我有意识的时候,玉漱轩的大门已经在眼前了。秋玲正焦急地左顾右盼,看到我,连忙跑过来,等看清我的神色,差点惊叫出声:“青雕,你怎么弄成了这样!郭美人……郭美人她……”   “别说了,帮我打盆水来。”我怕她祸从口出,出声打断了她。   秋玲十分害怕,噙着眼泪扶着我进了里屋,才去打了一盆水来。我将双手从袖子里拿出来,血凝固了,沾着衣衫,那一扯是钻心的疼。我将手放进冷水中,咬着牙把手上的泥都清理掉,秋玲体贴地换了水,让我用冷水镇痛。   还没有缓上一缓,今日当值的玉莲突然跑了回来,直奔我房里,居然是宣旨:“青雕,王上宣你去前殿。”    第一卷 争风 第6章 反击   秋玲一听,急得哭了出来:“不行!青雕不能去。”   “只怕不得不去。”玉莲皱起了眉头,她自然也看见了我的惨状,只不过性子要比秋玲沉稳,没那么咋呼。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郭美人刚在御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想好对策,这一次,弄不好就实在是太过凶险了些。”   “郭美人现在还在前殿么?”不管她在不在,我非去不可,不过怎么去,对策不同而已。   玉莲摇头:“刚刚走,王上就让我来唤你,只怕是要你对质。郭美人说,她好意请你去赏花,你却把她珍爱的那两盆君子兰弄死了,非要王上给个说法。王上劝她先回去,他查清此事,一定秉公处理。”   我笑了:“没事,我跟你去。”   我另换了一身衣服,将手上的血迹仔细清理好,秋玲和玉莲帮我重新梳好了头发。因脸色实在太差,我又让玉莲又额外帮我化了妆,让我显得精神些。整理完毕,才跟着玉莲前往前殿。   到了前殿,苏息候在那里,拦住了玉莲,只让我跟他进去。   等玉莲走远了,苏息倒不着急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皱着眉头说:“你气色不好。”   我暗暗咋舌,我上了那么多粉,他居然能看得出来我气色不好,不愧是内宫首领,这眼力!我甚至还邪恶地想,他要是不是个太监,一定能成为人中龙凤!不过再怎么想,我也只是摇了摇头,微笑着否认:“没有,刚睡醒,看起来蔫蔫的也是正常。”   苏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说:“跟我进来吧。”   姜堰在御书房批阅折子,我进去跪下,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写了几个字,一边写一边说:“起来吧。”许是我神色显得惴惴难安,他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在凌蓉那被吓到了?今日倒甚是乖巧懂事。”   我眨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好了好了,凌蓉那性子孤知道,最是小气不过了。若受了什么委屈,孤代她给你陪个不是,莫要放在心上。”他顿了一下,转头问苏息:“今日是十三了吧?”   苏息回应:“回王,今日已经十四了。”   “哎,时日过得太快,孤又记错了。”姜堰懊恼起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明日又是月圆之夜了。每个月圆之夜的晚上,都那么难熬。你明日白天不用当值了,晚上到这里来,陪孤去个地方,可好?”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我说的。   我恭恭敬敬地应允下来。   姜堰吩咐完毕,又低头批阅起奏章来。他没让我走,也没让我留,一时间我有些手足无措。   来了片刻的功夫,所谓的“对质”就过去了。就这样揭过去,未免太便宜了郭美人。苏息给我打眼色,让我站到御案另一侧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了,心中却还在思量着,该怎么做才不露痕迹。   手指刚才冰水泡过,这会儿温度回升,那股钻心地痛更加热辣。我站了一会儿,额头上又开始冒出冷汗来。这两人都没有看我,我立即小步后退了一点,抬起袖子将汗珠抹去,袖子撞到手指,疼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苏息立即注意到我的动静,抬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在担心我长此下去,迟早小命不保。他是好心。我吐吐舌头,抱歉地笑了笑,重新回到位置上站好。   “磨墨。”姜堰也注意到了,我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不给你找点事情做,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   诚然我很想立即将受伤的双手摊开在他面前,但我知道这样做,对我没有多大的益处。姜堰对我是宽容,但郭美人于他是夫妻,自然有轻重之别。怎么做,收效最好,我就要怎么下手。   “奴婢……奴婢……”我拿定主意,瑟缩着并不上前。   苏息在一边用眼神严厉地警告我,我咬着牙说谎:“奴婢……怕磨得不好,让王上烦心。”   姜堰手下不停,闻言淡淡一笑,颇有些看好戏的姿态:“磨得不好,多磨几回,也就好了。熟能生巧嘛!”   我张了张嘴,还想着再多说几句,谁料苏息再也看不过去,直接伸手轻推了我一把。我跌上前几步,扭头求救地看他,他只管直视前方不理我。   我深呼吸,咬着牙将袖子拉上去一点点,手指碰到衣袖,又差点痛呼出来。颤抖着手拿过放在砚几上的墨条,又伸手去倒水,手抖得两样东西都差点掉落。抓着墨条转了两圈,那股痛更加难忍,我眼前一花,差点整个人都扑到了桌子上。   这样大的动静,姜堰和苏息双双扭头来看我。待看清我汗湿的头发,姜堰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我努力让自己摇了摇头,拉下袖子盖住手指,将自己的双手往后藏了藏。   “这是怎么回事!”姜堰立马注意到我的小动作,他一把拽过我的手,只看了一眼,立即铁青着脸喝问。   我知道我的双手此刻有多恐怖,指甲里针眼的痕迹很深,十个手指被针扎伤的血口密密麻麻,难以看到一点完整的皮肤。姜堰这么一抓,简直是要我的命,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哭起来:“别抓我,我好痛!”喊完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又犯了大不敬之罪。   姜堰立即改抓为托,用手掌托起我的手腕,他细细查看伤口,牙缝里几乎是蹦出命令:“苏息,立即去查。”   我放心下来,也刚好真的撑不住了,双膝一软,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眼前浮过郭美人的脸,那样好看的笑颜,我却想的是:“笑吧,笑吧,我倒要看看,我们谁更能笑得长久。只要我活着,从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姜堰手忙脚乱地接住我,我听见他的声音显得十分惶急:“来人,叫御医!”他抱着我的手也那样紧,脸上的神色掩不住的疼惜,我知道,我的胜利又多了一重的筹码。   我在他怀中放心地晕了过去,我想,等我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第一卷 争风 第7章 圣意   醒来的时候是四更天,屋子里的烛光明晃晃的,有人影晃动。   “回王,人醒了。”是苏息的声音。   我把被烛光晃得闭上眼睛,随即有身影挡住了光鲜,我还没有睁开眼睛就知道这是姜堰,他身上总是有股胭脂梅的冷香。睁开眼睛,果然是他俯着身,见我醒来,关切地问我:“你感觉怎样?手……还疼么?”   我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头顶的青色帐幔如此熟悉,那是龙床。我吓了一大跳,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半晌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这个时候是要叩头问罪的。   我并非天生奴婢,就算已经在这掖庭当差三年,也未曾多有一些做奴婢的自觉。   还未跪下去,姜堰已经先一步托起了我的手,将我扶正了。   我抬头看去,姜堰松了一口气,扭头对苏息笑说:“看样子是没大碍了,瞧着动作利索得很啊!”他挥挥手,让太医退下,自顾自走上来抬高我的手腕,边看边说:“没想到那雪峦润脂膏,效果居然这样好。你看,不过是几个时辰,那些针孔都不见了。”   我连忙看我的手,那些被针扎出来的伤口的确都愈合了,虽然也还是痛的,就外边看已经看不出受过伤。真是灵药!   雪峦润脂膏是东北附属国送来的贡品,十分珍贵,就算是掖庭里的妃嫔也不曾得到,没想到居然用在了我一个小小的宫女身上。我跪下叩谢后,姜堰将手里的瓷瓶放到我手上,含笑说:“每日用三次,五天应该就能好。用完了跟孤说。”   他挥挥手让我退下,我注意到他眉目间掩不住地疲倦,不由有些愧疚。姜堰是作息时间很规律的人,往日这个时候,他早就睡下了,今日因我在这里,才耽误了他的时间。而且,他之前已经着苏息去查这件事,日理万机的同时也要理理后宫,的确比较难为人……   苏息送我出来,一路走一路叹息。因为不害怕他,我忍不住想开玩笑:“总是叹气老得快哦!”   “哎,你这脾气,真不知是福是祸。”他白我一眼,“想想看,三天你惹了多少祸。在这掖庭之中,你若想活得安稳些,就要知道收敛锋芒。”   我知他是好意,也住了笑容,严肃地点头答应。   只是,我不能告诉他,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要的锋芒……还不够!   所以第二天,跪在地上聆听圣意,我低着头微笑了起来。苏息将圣旨递给我,十分无奈:“昨日还要你不要锋芒太露,今日王上却专门颁旨晋封你为侍从女官。这下子只怕在这掖庭,已然要变一次天了!”   我不知如何面对他这份苦心,只好默然不语。   对于苏息,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同乡的理由虽然不可靠,也弄不明白理由,但是我知道他待我好,是与别人不同的。可是他不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又怎么懂我午夜梦回那些痛彻心扉的梦境?   每个月圆之夜,姜堰是不睡觉的。我来御前时间尚短,并不知道为何。听玉莲说过,她来这里的时候,姜堰就已经保持了这个习惯。   我想起我自己的困境,也是这样的月夜,我同样难以入眠。因为我不敢闭眼,害怕看见蔓延的火光,和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那声冰冷地话语:“杀!一个不留!”尽管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八年……   我很想知道,月圆之夜到底有什么,是姜堰不能承受的呢?   因姜堰吩咐今夜要我陪同游园,我又有伤,这一天苏息将我的班掉给了旁人。入夜的时候,他过来接我,姜堰已经候在了弘徳殿外。   姜堰不让人跟着,只苏息拎了灯在前引路,我和他一前一后从弘徳殿出发,开始绕着整个掖庭转圈。掖庭那么大,姜堰脚步慢,走了许久,也不过转了一半。我低着头跟着他,无心欣赏夜景,只盼着这一切再漫长一些,我就可以不用去面对自己的困境。   走在前面的姜堰突然停了下来。   “嗯?”我差点撞到他,连忙停住抬头,待看清眼前的地方,我不禁轻轻咦了声。   原来走了这许久,我们走到了花房。掖庭的花房在整个宫殿的西北最角落,十分偏远,一间主殿,两件偏殿,就是整个花房的全部。殿后面大片的架子,堆积着很多盆盆罐罐,是培育的基地。   “两个多月前,孤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还记得么?”姜堰手指前面一座架子,突然笑着回头问我。   我紧紧盯着前方的花架,手指猛地收紧,连痛都没觉察。   这地方……我怎会不记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冷静地回答:“回禀王,女婢记得。”   “也对,不该忘记的。”姜堰莞尔笑道:“孤当时被吓了一跳。”他坦言。我颇有些惊愕,他两手一摊,表示无辜:“这不能怪孤,你突然从那边窜出来,孤没有被吓到,才不正常吧!”   我立即想起来当时发生的事情。   那天也是月圆之夜,那时候我尚居住在花房的右偏殿。这个日子太过特殊,无法安寝,半夜又被梦境缠身,我所幸起身,想着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我折了两根合欢枝代替冥纸香烛,就跪在花架下叩拜。   三扣未曾拜完,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让我魂飞天外,几乎是一瞬间跃起喝道:“谁在那里!”   天色黑,看不清楚来人长什么模样,不过见他倒退了一步,又从容地走上来。我才看清他的脸,是个俊秀的男子。彼时我不知他的身份,那刻心头的杀意已经开始蔓延,手腕搭上了袖间的匕首,心道只要他多问一句,我就先下手为强。   他毫无所觉地皱着眉头看我:“夜深了,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不害怕么?”   这是我听过的最温和好听的声音,没有恶意,也证明了他没看清。   “我在种合欢。我听说新来的姐姐们说,合欢不用种子,直接插土里也可以栽出来,所以……”我将手放下,已经想好了对策。 第一卷 争风 第8章 赏罚   姜堰扑哧一声笑,似乎我说的东西很好笑:“所以,你不相信,又怕她们笑话,就半夜偷偷跑来试试?”他瞄一眼我插在地上的两枝合欢树枝,笑得越发深了些:“就凭这两枝新芽么?”   月色太黑,看不清他衣料的花纹,但他的脸反而清晰,太过年轻了,也没有胡须,我自然而然当他是哪个宫里的公公,自然而然地出口说服他:“公公,这就是个常识性地错误了。你想,如果树枝插入泥土就能成活,那不管新芽还是旧枝,应该都能活才对!因为旧枝也是新芽长成的啊,直接用新芽,还省去了新芽长大的过程,不是应该更好么?”   “对,也是。”我等着他反驳,哪知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直接赞同。   我的表情立马放空。   花房的掌事姐姐跟我同住一屋,常说我语出惊人,没想到今日我这番无逻辑的话,居然还能有人赞同,这人的思维也很奇特吧!   我等着他问话,他却沉默了。正巧掌事姐姐醒来不见我,在屋里喊我的名字,我就趁机回屋了。   这本来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曲目,细微到我第二天就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过了差不多半月,苏息突然来了花房。那天的情形也令人忍俊不禁,我蓬头垢面,头发里还挂着两片叶子,被苏息从一堆花花草草中拎了出来。他眯着眼睛打量我大半柱香的时间,一点也不相信地问我:“你就是青雕?”   我长得如此不靠谱,难怪他不信。掌事姐姐连连点头,苏息就叹着气说:“真是造化……收拾收拾,跟我去玉漱轩报道。从今儿起,你就是御前侍女了。”   他说话有内宫主管该有的气度,尾音上扬得刚刚好,把我们都吓住了。掌事姐姐帮着我收拾,趁机套我如何认识苏息主管的,字字句句既敬且畏,我那时才知道他是位人物。我立即联系到月圆夜遇到的男人,心道:该不会这样巧,他就是王上吧?   我那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真正在弘徳殿见到姜堰的时候,我反而不吃惊。   这位王上行事出人意表,已经不在情理之中了。   就像此刻,他伸手来牵住我的手,淡若春风地浅笑,在我看来,都是顺其自然。   掖庭是整个王宫里最藏不住事的地方。就跟当初我从花房宫女变成御前侍女这件事,一夕之间就传遍整个掖庭一样,我晋封为侍从女官,并且陪姜堰游园这件事,也很快传遍了整个掖庭。这日早晨,各宫娘娘也都送来赏赐,以示亲近之意,我站在玉漱轩迎送各宫的掌事姑姑,也有些暗唏嘘这次飞升。   侍从女官是从二品官阶,唯一的好处是以后我除了跪各宫娘娘和姜堰,不必再跪下跟任何人请安,见苏息也只需福一福身即可,主管之下的各色宫女太监,反而需要向我行礼,因而格外照顾腰腿,就这一点而言,我很喜欢。   做侍从女官,我就需要整日都跟在姜堰身边,再不能随意散漫。不过姜堰是个厚道人,并不会要求我是二个时辰都跟在他身边,事实上,我每日里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三天,磨墨、递奏章、叠奏章。也可以说,除了姜堰在御书房的时间,其他时间我基本是自由的,可以在宫中自由行走。   天气渐渐热起来,姜堰多了一个习惯,每日午膳后要小睡一会儿。自有宫女为他摇扇子,我就趁着这段时间出来走走。   御花园里的花开得艳丽,我走走停停,就忽略了四周的情况,待反应过来,我已经跟一人撞到了一起。两人同时“哎呦”了一声,各自推开了几步。我反应最快,抬头看清眼前的人,连忙跪下问罪:“下官该死!不知昭娘娘驾到,冲撞了娘娘銮驾,望娘娘恕罪!”   我撞到的这人,正是姜堰为数不多的几位妃嫔中的一位,昭美人。   昭美人居住在玉福宫里,年前刚刚入宫,今年年仅十七岁,也很美丽。如果空有皮囊也就罢了,她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酿造香蜜,是晋国有名的才女。我记得她初入宫时,花房常有御前宫人前来索要花卉,可见颇得姜堰的宠爱。   “是青雕儿啊!”她伸手虚扶我起来,含着笑问我:“今儿怎么没在御前伺候?”   她笑起来很甜美,态度也温和有礼,并不像掖庭里的其他女人。我颇喜欢她,自然而然地代替了她的婢女,扶着她往前走,一般走一边跟她解释。   她并不怪罪我的鲁莽,临分别时,还关心地送给我一瓶花蜜。我打开闻了闻,是玫瑰的味道,这气味经久不散,馥郁清香,的确是极品。我小心珍藏起来,心道,或许有一天,这东西能祝我一臂之力也未可说。   我将东西放好,就回弘徳殿当值,然而等我从大殿退下时,掖庭又有了新的流言。   不知是谁传出去,说我恃宠而骄,在御花园撞倒了昭美人,不但不赔礼,还向娘娘索要花蜜,十分骄横。玉莲听不过去与几个宫女吵起来,大打出手,伤了两个如意宫的宫女,这件事就闹大了。   我回到玉漱轩已经是夜晚,这件事还没有完。   玉莲等人被罚到了受刑司领板子,我也没有讨到什么好,苏息令人堵住了我的嘴巴,将我拖到院中赏了十板子,直打得我几乎昏死过去。   “青雕儿,你可别怨我。”等围观的人都散去,苏息才弯腰对伏在椅子上的我低声说:“那日我就告诉过你,锋芒太过,在这掖庭中活不久。今日之事,我不问因果,这顿板子也是做给别人看的。以后,切忌低调谨慎,勿要落人口实。”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苏息才放心离开。   秋玲将我扶到床上躺着,忧心忡忡地握着我的手哭:“青雕儿,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你?我想不明白,你在掖庭如此受王上宠爱,为什么还有人想要陷害你?”   我想,大约正是我受姜堰太过照顾,才会有此殊荣。   只是,那人到底是谁呢? 第一卷 争风 第9章 迷局   细细想来,当时只有我和昭美人,以及她的几位宫婢在场,泄露当时情形的,也只有可能是这几人。我自然不会害自己,获益最大的只有昭美人。   我忍不住一阵颤抖。难道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那个晋国第一才女,已经被污染得不堪入目了吗?   因为领了责罚下不了地,我又可以继续偷懒。姜堰上次给我用的雪峦润脂膏还有一些,抹上之后,那股辣痛缓解了不少。苏息也送来了两瓶药膏,效果甚好。不过四天,我已经能拄着混子下地走几步了。   秋玲代替了我的工作,直到晚上才能来扶我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这一日我终于抛弃了混子,可以独立走上几步了,不由十分开心。到了夜里,我背对着门在慢慢挪着,免得血液不流畅,听见门一开,我立即惊喜地说:“秋玲你看,我好了好多了!”   身后半天没有声音。我诧异地扭头,姜堰正负手站在那里,一脸好笑地看着我。   我连忙下跪请安,蹲下去的时候忍不住龇牙,太受罪了!   姜堰一个箭步上前将我半抱着放到床上去,皱着眉头数落好:“伤还没好就这么好动,想要落下点什么隐疾么?”   我呵呵傻笑,并不敢告诉他,如果他不来,我其实根本不必这样折腾。   他将我塞进被子里,却没有立即放开我,而是收紧手臂,将我连同薄被一并揽在怀中,也跟着我沉默起来。我心中一阵恍惚,透过纱窗看见外面的夜色黑得那么纯粹,心想,又是一个新月夜了。   我练习了一天走路,这会儿也真是累了,这样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   说来奇怪,这一夜,我做了个多年不曾做过的梦。   梦里我还是个孩子,穿着浅粉色簇新宫装,就在这掖庭的某一处屋子里安静地看书。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他们打打闹闹的声音真实传到我耳朵。有风吹来,烛光晃动,我看不清楚字,习惯性地嘀咕了一声:“红芍,剪一剪烛花。”   “还剪一剪烛花,天都亮了!”忽然有人在耳朵边说。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姜堰站在床前附身看我,见我醒来就笑着将我捞起,把我往镜子前推:“快梳洗,孤今日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对于他出现在这个屋子里,很不开心。但圣意不可违,还是乖乖打扮好,跟在他身后出了门。走了一段距离,姜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不禁纳闷了:“王上,这是去哪里哇!”   他不说话,只是催促我快一些,几乎是拽着我往前拖。   等他停下来时,我的屁,股已经疼得不行,只想找个地方躺下。不过,当我抬头看到眼前金灿灿的“景阳宫”三个大字时,我差点一屁,股摔在青石地上。   景阳宫,这……这分明是太后的寝宫啊!姜堰发什么疯,怎么会带我来这个地方!   姜堰好笑地看着我,分明是幸灾乐祸:“害怕?”   害怕吗?有一些些,我在掖庭这些年,的确没有见过太后,更别提这样面对面的做近距离接触。我仰头看着景阳宫三个大字,心头却又有一些期待。姜堰不明白,我期待这一切,快一点,更快一点。   “你在这里等一下。”他嘱咐我,“等会儿,孤会来叫你。”   我点点头,目送他进去。   姜堰在景阳宫里谈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过了一会儿,苏息出来告诉我:“太后娘娘宣你进去。”   我很想打探一下内情,他却摇摇头低声说:“谨言慎行,切勿张扬。”   我立即明白,这宫里的情形,是有些不一样的。跟在苏息身后进入大殿,叩拜之后,我听见一个柔柔的女声说:“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我缓缓抬起了头。   眼前是个年过四十的女人,保养得宜,眸子含笑嘴角微扬,姜堰的样貌,有七八分承自于她。我抬头后,她细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扭头笑着对姜堰说:“长得是乖巧,哀家挺喜欢,就留下吧。”   “母后喜欢,青雕儿就留在这里伺候您。”姜堰立即点头,继而对我说:“青雕儿,以后你就留在景阳宫,记住,好好替孤照顾好母后哦!”我看他眉眼都笑开了,似乎特别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   他为我铺的路,我又何尝不知?这样也好,红芍常常说,操之过急,容易堤毁人亡。既然不能立即如愿,那就一步步来,更加万无一失。赢得太后的喜欢,要比赢得姜堰的喜欢更加靠谱。   当日下午,我就搬去了景阳宫。   秋玲玉莲都舍不得我,一直送我到景阳宫外,才会苏息唤回去。因身份特殊,我在景阳宫也有自己的婢女,算是这宫里半个主管。真正的主管是王德全,据说是太后身边陪伴了几十年的人,十分稳重。他将宫中事务一一说给我听,细无巨细,样样周到。交接完之后,才引我去太后跟前报道。   我们去的时候,太后已经去了景阳宫后的斋堂念经。王德全说,太后每日晨昏定省,是不能去打扰了。于是我们二人在殿外多侯了一些时辰,趁着这短暂的时间,他又将太后的一些生活习惯跟我说了一下,并一再叮嘱我,切勿犯错。他跟苏息关系不错,大约是从苏息那里听过我太多劣迹,他极为不放心。   今日太后念经的时间要比往日长了些,我们说完了话,她还没有出来,反而迎来了昭美人。   自从那日御花园一别,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她没想到我居然在此,先吃了一惊,随即走上来握我的手,眼中含泪喜道:“哎呀,青雕儿你怎么在这里?听说你受了伤,怎么样,现在可大好了?王上不许任何人探视,可担心坏我了!”   我冷淡地轻轻挣开她的手,规矩地行李:“谢娘娘挂心!下官已经好了有些时日,从今日起,正式在景阳宫任职。”   她愣了愣,眼中浮出悲戚之色:“你……你这是在怪我?你也以为是我干的?” 第一卷 争风 第10章 冲突   我默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脸上浮出伤心的神色,让我看不懂。王德全在一边频频警告我,我叹口气,说:“娘娘严重了,下官不过是一个女婢,让娘娘挂心,实在是惶恐。”   “你这样说,其实还是相信了对不对?”她眼圈红了,见状扭过头去,我听见她哽咽着说:“玉容,回宫。”当真就往回走了。   我没有留她,也没有分量留。太后从静堂出来,宣我和王德全进去。聆听完教诲回到我自己的屋子,已经是晚上了。这第一天在景阳宫的日子,看似毫无风险,但未来呢?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我在掖庭里已经立住了脚跟。拖郭美人的福气,我从一介宫女成为侍从女官,虽然在这掖庭并不算什么,但至少,我不必再自称“奴婢”二字,也已经很不错。   姜堰时不时会来景阳宫,他是个孝顺的男人,从朝政的百忙之中抽身而出,来这里为母亲讲些笑话,有时候也陪着她用膳,如果太后兴致好,还会陪着她游一游御花园。每每这个时候,我都需要跟在他们身后,是以很多事情,在后宫里还没有疯传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风声。   例如说,新开选秀。   是了,晋国皇宫的规矩是三年一次选秀,在全国范围内广选十三到十八岁的妙龄少女充实后宫。无论是官家女子还是平头百姓,都要经过第一轮的筛选,在这第一轮,会将一部分淘汰,挑选样貌标志的划分为宫女。然后第二轮中,从这部分宫女中再精心挑选出一部分,作为妃嫔的候选人,由王后和王上共同挑选,充实后宫。另外,整个掖庭十二年一轮宫女换血。   而距离上一次选秀,已经过去了三年,的确是应该进行新的选秀了。   因姜堰还没有立后,这一次的选秀就由最为得宠的两位妃嫔:郭美人和昭美人来主持。按照太后的意思,郭美人世出名门,昭美人端庄大方,这两人主持,定能挑出令姜堰满意的女人来充实后宫,延绵子嗣。   当时,我跟在两人身后低着头,心头想:“昭美人端庄大方倒是不假,郭美人那样的秉性,真的能担当如此重任么,只怕那些适合姜堰的美貌女子还没有选进掖庭,就要先遭毒手吧?毕竟,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正想着,一道火辣辣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灼烧得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姜堰含着笑看我:“她们二人的确很合适,不过皇儿觉得,青雕儿的眼光也并不她们差,而且久在宫中磨砺,能看到常人不能看到的。不如让她也去,权当做一个帮手也好。”   太后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我清楚地看见她含笑的眸子里探究的光。她微微颔首,许久才笑着说:“也好,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我浑身一震,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姜堰。他也回看我,那目光深沉如海,分明是……悲戚。   圣旨很快就颁布下来,昭美人倒还好说,安安静静领了旨。郭美人听说是一万个不乐意,在如意宫里好好闹了一通,谁的话都不听,闹得掖庭鸡犬不宁。太后看不下去,命我前去安抚她。   我私心里以为,郭美人虽甚为乖觉,但骨子里一定是极为喜欢姜堰的,女人,是不会为自己不在乎的东西如此计较的。   前往如意宫的路上,我已经打好了算盘,等到如意宫,不管她说得怎么难听, 或者做什么让人难堪的事,我都一定忍着,到了合适时机再点拨她,不要闹大了才好。这是一个苦差事,但是太后居然让我来做,未必就不是一个考验。   但我还是低估了郭美人闹事的本领。   我前脚刚刚踏进她的宫殿,一只花瓶就擦着我的脸颊飞过,落在身后摔了个粉碎。   郭美人气得脸色煞白,因闹得太狠有些失了力气,惠玉扶着她,她喘得厉害。见到进来的人是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冷笑:“哼,本宫道是谁,原来是你!怎么,刚升了女官,就想来我这如意宫里显摆么?莫不是看本宫好欺惹,个个都想拿捏一把?”   我福了福身,静静地站在一边,垂首等着她说完。   她又喘了几口气,红着一双眼睛瞪我:“本宫就是不想主持,你能耐我何?凭什么要本宫亲手往王上的寝宫里送女人,这个掖庭的女人还少么?一个两个都是狐媚子,搞得整个掖庭一团骚气,没完没了,走在路上都嫌晦气!”   “娘娘,慎言!”惠玉急了,连忙捏了捏她的手臂,轻声提醒她。   大约也是知道自己冲动了,郭美人稍微克制了一些,胸口却仍旧欺负得厉害,显然还气愤难填。   这就是后宫女人的悲哀。我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平静了些,才开口劝道:“这是太后和王上的主意。”言下之意,你并没有选择。   “没你说话的份儿!”   她恨恨地瞪着我,手摸到身边的一只茶杯,握紧了又向我丢来。丢得不准,我目测砸不到我,也就懒得动了,只看着她慢慢道:“娘娘,你应该知道,再闹下去,于你在太后和王上面前的印象不太好。在这掖庭之中,已经有了这许多的美人,王上对你依然是最宠爱的,那么再来一个两个,又有什么关系?孰轻孰重,望娘娘三思,切莫让下官难做!”   她原本还要再扔一只茶杯,听了这话,手慢慢地放下了。   我福身告退。话已经说得这样清楚,剩下的能不能理解,是她的事了。   能在这掖庭立足的女人,理应不会连这么一点道理都不明白,做这些也不过是想要做给那个端坐弘徳殿的人看,博得他一丝丝的心疼和关爱。但如果这些对于那人来说只能徒添烦恼,聪明的女人,是不会去做的。而我相信,郭美人的聪明,并不亚于任何人。这个人,既然能独宠后宫,又怎会像表面表现的那样简单?   身后大殿里静悄悄的,我抿嘴笑了一下,心情也轻快起来。   “嗖”地一声破空声传来,有物体袭向我。我本能一偏,那东西砸在我的额头上,温热液体瞬间流了下来。